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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王寡女全文阅读

作者:姒锦     孤王寡女txt下载     孤王寡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坑深290米,梨觞温半坛,离情似惆怅

    房门虚掩着,帘子受风而动。

    在一片暖黄的火光中,墨九被完颜修色迷迷的眼神一瞅,脸立马一沉。

    “让你怎样?”她冷声呵呵,挑高纤细的眉梢,“是不是让你睡一回?”

    “——”完颜修哑口无言。

    遇上墨九这么一个女人,他觉得自己有时候真的很倒霉。

    这到底是他调戏了她,还是被她反调戏了啊?

    “你能不能像个正常妇道人家,假装受一点惊吓,再掩口娇羞的轻斥:你个死鬼,讨厌得很,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啧!我没那么虚伪,毕竟你长得这么好。”

    墨九耸一下肩膀,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案几上,抽出一把玫儿削过果子的匕首,在铜制的熏香炉上擦了擦,听着那“铿铿”的声音,满意地坐回来,把玩了一会匕首,看着她冰寒闪闪的光芒,笑得那叫一个妖精。

    “其实我家王爷老不在家,我也闲得慌,如果你真有什么想法的话……”

    飞一个冷眼,她的刀尖往前送了一寸。

    “也不是不可以的,试试?”

    “别啊!你这样残暴,不好!温柔一点,嗯?”完颜修慢吞吞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把她的匕首往后推了推,又撩一眼墨九似笑非笑的眸,还有那一双因为被烟熏过,似乎蒙上一层水雾,影响了视线,却美了许多的眸子,沉默一瞬,哀怨一叹。

    “你说老子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的啊?墨九?”

    炉火红彤彤的,映在墨九娇媚的面容上,格外的美。

    她眉头轻蹙,看着完颜修,许久才微微一笑。

    “也许,这就叫缘分?”

    “缘分?”完颜修摸着鼻子,忖度片刻,自嘲一笑,点点头,“兴许是吧,被人折磨也要讲缘分的,没缘分,谁巴巴来折磨咱啊!”

    说着说着,他视线落在了墨九取匕首时的案几,也看上了陈放在上面的两坛“梨觞”,狭长的眼微微一眯,他怔了片刻,突然一扫先前的愁烦,哈哈大笑几声,就恢复了完颜国主独有的从容与潇洒。

    “我说它娘,我人都要走了,你得请我吃一壶吧?”

    顺着他的视线望一眼,墨九眉心轻拧。

    这两坛梨觞酒,自从苏逸带过来,她还没有动过。

    当然,主要怀着身子,萧乾不许她吃,也确实吃不得酒。

    看一眼完颜修垂涎欲滴的样子,她微微一笑,开了一坛梨觞,拿了一个温酒的酒壶过来,倒入酒夜,在炉子上温好了,才为完颜修倒了满满的一碗,放在他的面前。

    “好了,请吧!”

    “我说墨九——”完颜修惊异地看她,而后,又低头看一眼略带温热之气的梨觞,勾着唇角戏谑一笑,“你没有舍不得吧?这梨觞可价比千金,有钱难买啊?!”

    “它舅说笑了!身外之物,我有何舍不得的?”墨九瞅着他的眉眼,一字一字,说得很认真,“比起你我的兄妹情分,这世上再珍贵的东西,也不过凡物罢了。”

    完颜修正在抬腕喝酒,闻言,突然噎了一下,像被呛住了,咳嗽不已。

    “咳咳咳——”

    掏出巾子抹了一把嘴,他斜眼看过来,“老子不爱听这话啊!”不待墨九回应,他叹息一声,又将余下的一大碗酒,统统灌入喉咙,然后把碗重重一放,拿一双热辣辣的目光望向墨九,像是恨不得用视线穿透她的骨血似的,一席话说得似嘲似讽又似玩笑。

    “我说我想上你吧,你说你非得拿我当哥,这就欺负人了啊?”

    墨九窘迫地翻一个白眼。

    “你他娘的非得说这么直白?”

    听她爆粗,完颜修“嘿嘿”一笑,摇头失笑着,将目光停在她娇俏俏的脸蛋儿上,忍不住又摸一下鼻子,做风流倜傥状。

    “不直白一点,我怕你理解不了什么是爷们。”

    说完,他自顾自拿过温好的酒来,为自己满上。

    再一次,半梨觞灌入口,他咂咂嘴,似满意了。

    “这回仔细品了,确实好酒。总算不负我这番漠北之行啊!”

    想到他千里迢迢而来,也许有自己的政治目的,是为了解决上次因为纳木罕的叛变与北勐之间的矛盾,但他也确确实实在蒙合的眼皮子底下,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能保全宋妍,不论对萧乾还是对她,都属大恩。

    而这个男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是敌人了。

    故而,在离别之际,不管他说什么,墨九都说不出太过冷漠的话。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习惯性浅眯眸子看他——为了视野更清楚一点。

    “它舅,我这人不说虚的。在我心里,真把你当亲哥。”

    “滚你!”完颜修低头喝酒,俊美的容颜隐在灯火里,像一尊古色迷离的美玉雕成的,光彩照人,艳色可鉴,就是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个在沙战上练就了一身铁血也习惯了粗犷人生的完颜国主。

    “说你墨九是个聪明的女人吧,有时候真的抬举你了。说你这人傻吧,你又猴子似的,精明得紧。”

    被他的比喻逗笑了,墨九哧一声,抿了抿唇。

    “此话怎讲?可有什么说法?”

    “那当然——”完颜修抬了抬袖子,又来拿酒壶,一股子好闻的酒香就那么传入墨九的鼻端,伴着他徐徐出口的声音,让她的神经放松了许多。

    “一个聪明的女人,懂得掌控男人,利用掌控男人的契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你说你吧,手上攥着多少人的心呐?南荣宋熹,北勐蒙合,还有你家三爷我……这么多男人,哪一个不能为你带来一般女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再说得难听一点,你若愿意,就凭着这个本事,也能祸国殃民,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了。然而你什么都不做,非得把人推得远远的,多少次被整得死去活来,也不屑低一下头,你说你是不是傻?”

    “——”墨九翻白眼,“说得你们男人都傻子似的,由着我摆弄?”

    “嗯。至少我傻。”完颜修目光一眯,凑过脖子来,“我由着你摆弄,来不来试一下?”

    “滚!”

    “不试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比你那个王爷功夫如何?万一我比他厉害,你不亏大了?”

    “不要脸!”

    “哈哈!”完颜修手指撑一下额头,邪目浅眯,又笑着继续解释他的话,“说你这个人傻吧,你确实也不傻。这些男人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也吃不下。嗯,好好守着一个,保护好自己,与别人都划清界限,不做那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妇人,反倒更让人惦记,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所以嘛,你又不傻。”

    “得了吧!”墨九似笑非笑,“好话歹话都被你一人说尽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傻还是不傻。不过它舅,不管我傻不傻,我墨九都记着你这份恩情。将来有一日,你若有求于我,我墨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真的?”完颜修吃了几碗酒,脸上已有红润。

    那眼神轻轻瞟过来,迷离、深邃,看得墨九突然有点不自在。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那好!”完颜修的酒碗杵在桌上,砰一声响,“我现在就有求于你。”

    “嗯?”墨九微眯眸,迟疑一下,“你说。”

    完颜修唇角上扬,眉目斜飞,掠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那浅浅淡淡的表情,似轻谩随意,又似蕴了什么化不开的情意,就那样直直地传入墨九的眼里,伴着一室的清冷,没有太严肃,也没有太玩笑。

    “我想睡你。”

    “啊?”墨九忍俊不禁,“服气了,换个玩笑,行不?”

    “谁有闲心和你玩笑?!”完颜修呵一声,笑容不减,“反正你睡过的男人也不少,多我一个又如何?再说,明儿你三爷就走了,山高路远的,再往后何时能见,就不晓得了。人生无常啦,墨九——今日丨你见我意态闲闲喝美酒,明日也许我就醉死马下,魂飞天外了——”

    “越说越不像话!”墨九瞪他,“少说这些邪的。”

    “邪什么邪?有酒当醉直须醉,有美能睡就得睡。”他笑着,又瞄她,“你说也奇怪,多少小娘们儿求着我睡,老子不爱睡。你吧越不让老子睡,我就越想睡你,想得心尖尖都酥了,好多次都想着你……”

    “停!”墨九听不下去了,虎着脸,“你喝多了。”

    “……哈哈哈!”完颜修看她脸上隐隐的红嫣,大笑起来,敲了敲桌子,“就喜欢看你这副模样,明明羞臊得不行,非得装出无所谓,明明心柔似水,偏生说自己是爷。墨九,你知道啥叫真正的爷们儿吗?”

    笑盯着她,他逼得墨九这般窘迫,似乎真的情绪很好,唇角上扬着的,都是揶揄,“能让你在榻上哭爹喊娘惊叫求饶的,那才叫爷们儿。你呀,不行——”

    墨九抿着嘴角,冷冷盯他,唇角一扬。

    “你完了!我家王爷回来了。”

    “嗯?”完颜修似不信,盯着她的眼,“完个鸟,老子怕他不成?”

    这个家伙的酒量不咋的啊?吃几碗就醉了,还是在借酒装疯?

    墨九看他这样子,有点哭笑不得。

    咳一声,她朝他背后丢一个眼神,抿唇不吭声。

    完颜修狐疑地看着她,按着太阳穴,慢悠悠地回过头。

    果然,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了,门口站着的人,一袭黑袍半湿,头上戴的毡帽上还有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冷眸阴鸷似枭,面色冷沉得好像从地狱殿里闯出来拿人的黑脸判官。冷森、肃杀,寒气逼人。

    “嘿!”

    嗤一声,完颜修笑了。

    “回来得好,要打一架吗?”

    萧乾冷冷看他,“不打。”

    “哦!”完颜修抬抬下巴,“算你识相!”

    “我不打人,只杀人——”

    “额!正好,我活得不耐烦了呢!”完颜修轻扬眉头笑着,话还没有说完,眼前一抹黑影闪过,速度快得像鬼影似的,不待看清,就被萧乾拎了胳膊,一把拖了出去。

    “王爷!”墨九一惊,飞快地站起身来,就要追出去。

    门口的萧乾猛地转身,黑着脸吼她。

    “坐回去!”

    “——”墨九怔住。

    平常萧乾很少对她黑脸,都是哄着宠着,多久没有见过他这样了?

    男人吃起醋来,真可怕啊!

    这天儿,仿佛要塌了。

    墨九被萧乾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解释。

    “王爷,我和他没有什么的。他也就开开玩笑。”

    “闭嘴!没你事!”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和那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萧乾的语气又软下了许多,叹一声,摆手,“外面冷,你怀着身子不要出去。男人间的事,男人自会解决!”

    “……”

    墨九了解萧六郎是一个什么脾气,哪怕满肚子的担忧,还是默默点头,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个时候,她确实不适合去掺和。

    萧乾有一句话说得对,男人的事,得男人自己解决。

    她如果冲出去护着完颜修,本来他们没什么事,也像有事似的。

    更何况,她心里也清楚,不管萧乾嘴上说得有多狠,也不可能真的会把完颜修怎么样。他清楚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男女关系,在宋妍的事情上,他又欠了完颜修一个人情,而且,为了这种事杀人,那气器也太小了。

    只不过,今儿完颜修出言调戏她,还刚好被他撞见,换了任何男人都忍不得,他两个出去打一架,只要不闹出人命,那也没有什么稀罕的。

    这个时代的男人,都有一股子侠野之气。

    打架不过是他们宣泄的方式,打完了,该怎样还怎样。

    想明白这些,墨九长吐一句气,看着那一坛没有喝完的梨觞,舔了舔嘴巴。

    “都是你坏事儿啊!”

    梨觞香醇,甘美,不上头,可酒劲儿确实比普通的粮食酒厉害了许多。完颜修先前一半酒意,一半离别的情绪,说出那些话来,半真半假,她不想往心里去。可入了耳,又难免有一些受影响。

    没有心情吃东西了,她让玫儿进来收拾好,就扶她回房了。

    一个人斜靠在榻上等着萧乾,盯着一盏孤灯,不知不觉间,她软在榻上,就睡了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些怪异的梦——

    在梦中,完颜修笑盈盈地在她面前,开着玩笑,一直逗着她。突然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砍了过来,直接砍在他的脖子上。他双眼一瞪,未及反应,就倒了下去,鲜血从他的脖子上汩汩流下,淌在墨九的鞋尖上,吓得她心脏一阵紧缩,大声喊他的名字。

    可不待她喊出声,画面突然一转。

    她的面前,变成了萧六郎的脸,那是一张俊美的脸,没有毁去容色之前的脸,美得令她惊喜,也美得令她窒息。然而——他却冷冰冰的看着她,一点温情都不见。

    他问她,为什么要和完颜修行那苟且之事,为什么要背叛她?

    她一直摇头,说自己没有。可他似乎不信,一步一步地逼过来,一把将她发软的身子拎了起来,丢在榻上,然后扒了她的衣裳,按住她就直直闯了进来……

    “啊!”

    从一晚的迷梦中惊醒,墨九惊得猛地坐起。

    一口气喘了好半天,看着窗口大亮的天光,好一会儿她反应过来,这只是一个梦。

    这也太荒唐了吧?

    她怎么会做这样怪异的梦?

    “我去!”擦着额角的汗水,她突然失笑不已。

    居然在梦中和萧乾行了一晚上的夫妻之事。

    难道是她久了没有做那事,突然来了情绪,发了梦癫?

    吁!摇了一下由于睡姿不对,酸涩不已的头,她正想掀被下榻,突然觉得身体有一点不对劲儿——那不可描述的感觉,很真实地来自那个不可描述的地方,就好像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梦,而是她真的被萧乾给做过一样。

    飞快地低头,察看了一下,她无语了。

    “……”

    她的裤子上,沾了一些不该沾的东西。

    大概怕吵醒她,萧乾并没有为她换过,只拿布巾擦拭了一下。但从他做下的现场来看,他顾及她的身子,并没有真的做成实事,不过,他肯定有借用她的身体舒缓自己就是了——

    说来,这都不算什么,憋了这么久,他总有情切的时候。真正让她无法解释的是,她为什么睡得这么沉,完全没有在清醒的状态下感觉到这个过程?而且,她怀着身子,萧乾一定不会对她做什么激烈的运动。但他如果没有,她为什么身上酸涩,就像真的做过了一样,还从梦境中真实地还原了一个那样的现场?

    “活见鬼了啊!”

    想半天不明白,她叹一口气,坐在被子上躬身找鞋。

    鞋还没有拿到手,她像想到什么似,脊背一僵,冷不丁顿住。

    不对!这个诡异的梦和她诡异的身体感应合在一起,太熟悉了!

    曾经她和萧乾身中云雨蛊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梦境呈现,不是吗?

    过去的时间太久,久得她都快要忘了云雨蛊的存在——

    今儿突如其来的一遭,与以前的云雨蛊感应,相似得让她不得不深思。

    不会是云蛊又回去了吧?

    要不然,她好端端的为什么做那样下流的梦?

    “嘶——奇怪了!”她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确认除了感受不适之外,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以及受过糟蹋的样子,肚子里的胎儿也没有半点异样。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拍拍额头,起来唤玫儿准备早膳。

    “王爷什么时候走的?!”

    一边吃着东西,她一边问玫儿。

    “天不亮就走了!”玫儿小心翼翼地看她,突然吐了吐舌头,“姑娘,你是不是气着王爷了?”

    “怎的这样说?”

    “他走时,脸色不好看,可吓人了。”

    “哦。”墨九咬着筷子,眯了眯眼,“欲求不满吧?”

    “——”玫儿羞红了脸,“姑娘,人家还小。”

    “小?都知道想男人了,还小?”墨九白她一眼,从玫儿的形容里,想着萧六郎生气的样子,脸到底是怎样一个黑法。想着想着,不由又想到昨夜他突然闯进来拎走了完颜修的事儿,再结合那一个梦,突然脊背生凉。

    不会真的出啥事儿吧?

    她又偏头问玫儿:“王爷去了哪里?”

    对她的询问,玫儿有些吃惊,反问她:“除了去营里,王爷还会去别的地方吗?”

    墨九望一眼白亮亮的窗户,点头一叹。

    “也是,他多忙啊,哪有闲心去杀人。”

    “……杀人?”玫儿吓了一跳。

    “额!你不懂。赶紧收拾东西吧!”

    再隔一天,北勐大军就要誓师拔营,出征南荣了。这样紧张的时刻,萧乾的忙碌可想而知。这样的时候,他根本就不会有心力劲儿去在意别的事情。所以,他回来了,也没有吵醒她,更没有让她解释昨夜和完颜修的事情。

    也许,他也不需要解释吧?

    她墨九什么样的人,他还不了解吗?

    一个人胡思乱想着,离别的情绪慢慢就入了脑。

    完颜修要带走宋妍了。

    而她和萧乾,也要离开哈拉和林了——

    这一次萧乾领兵南下,当然不会把墨九一个人留在蒙合的老巢里。按两个人之前的商议,萧乾会带她一道南下,先将她安置在阴山一段时间,等北勐大军拿下汴京,渡过汉水,就送她回她的老巢兴隆山暂居——

    不过,大军一旦开拓,一切行动都是未知。

    计划也远远不如变化快,谁又知道将来会遇上什么事?

    墨九早就习惯了颠沛流离,哪怕怀着身子,也没有什么可惧的。

    世事就这般,每日睁开眼,就有事情要去面对,遇上什么解决什么就好。

    故而,对于即将南下的行程,她一直很淡定。

    吃饱了肚子,她匆匆洗漱一下,在棱台坊看了一会墨家弟子们收拾行李,又揉着酸痛的脖子和腰,顶着风雪回到卧房,开始掀被子察看那一张床。

    越看,越想,越奇怪!

    越想,她越想不明白——

    正一个人低头思索着,就听见墨妄略带紧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小九,你在里面吗?”

    被他的声音一惊,墨九回神,“在的,师兄进来吧!”

    得了允许,墨妄很快打了帘子进来,脸上那一抹焦急还没有褪去。

    “……完颜国主那边有消息传来,说他在城外摔了马,怕是性命不保。”

    “什么?!”墨九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

    完颜修这一生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马上度过的吧?他居然会落马,还被摔得性命不保?

    这种可能性,比喝冷水呛死还小!

    墨九心底沉沉,想到那个梦,紧张得手都攥紧了。

    可千万不要是萧乾干的啊?

    不对不对!以她对萧乾的了解,他大不了打完颜修一顿,绝对不会上升到要他性命的地步。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猫腻。

    她一时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给她多想。

    这个狼儿的三舅,出了这样的事,她必须得去看看。

    “师兄!”凝重脸唤着墨妄,墨九几乎没有考虑,就提着袍角往外去,“快!带我去看看。”

    “小九,你慢着些!”墨妄抱起她的狐皮大氅,追了出去。

    ……

    ……

    完颜修从后珒带过为的侍卫人数不多,加上他的仪仗一起,估摸着也就数百人。墨九乘了墨妄安排的马车,快马加鞭的出城行了不足五里路,就到了完颜修落马的地方。

    后珒的侍卫们,都还留在原地。

    一大群黑压压的人群,将一辆坐辇围在中央。

    墨九视力不好,下车就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人还没到,声音就叫开了。

    “你们完颜国主呢?他怎么样了?”

    “钜子来了?!”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走过来,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冲她恭顺的行了一礼,指了指那一辆被侍卫们围在中间的宽敞坐辇,“国主跌落下马,伤势很重,当场便晕了过去。这会儿人在辇上,医官正在为他诊治。”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在人家的地方,墨九得征求同意。

    “当然。”那人前面引路,“钜子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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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91米,傲娇与冷漠

    墨九稍稍眯了眯眼,迈开脚步——

    那一层层围得密不透风的后珒侍卫,闪到两侧,为她留出了一条路。

    墨九从中穿过,刚走近完颜修的车辇,马上有侍卫躬身放好马杌,侍女也上前打了帘子,倾身相扶。墨九抬眼往里一望,就看见了坐在辇中,紧紧闭着双眼的完颜修。

    他气色很差、一脸苍白,身上还有包扎的痕迹。

    看来确实伤得不轻啊!?

    车辇中的医官看她在外面等着,低头就拎着药箱出来了。

    墨九心下焦急,没有多想,就踏上了马杌。

    “完颜修——?”

    她低低地唤着,轻轻触碰他的肩膀。

    “你摔到哪里了?”

    他没有回答。这时,墨九身后的帘子,扑一声放下。

    一股冷风袭来,让她条件反射地回头看了一眼。

    帘子闭合了,车辇中只剩他二人。

    她抿了下唇,再回过头来,却正好对上完颜修徒然睁开的眼。

    “狼儿它娘,你来了?”

    他清亮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戏谑,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也非常讨打。

    “你骗我?”墨九上下打量着他,马上就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一颗悬在喉咙口的心,在落下去的同时,又气又恨,要不是身子不方便,她真想狠狠暴揍这厮一顿,“看来你昨儿没有挨王爷收拾啊,胆子愈发的大了!”

    “你想多了——”完颜修邪邪抿唇,慵懒地躺着,抱着双臂看她,“凭什么就认为,挨收拾的人一定是我?”

    “嗯?”墨九奇怪,“难道王爷没有揍你?”

    “当然——揍了!”完颜修眉梢一扬,“不过我也把他揍了。”

    “明白,你俩互揍!”墨九点点头,一脸了解地淡然,“可你们互揍关我什么事?有气朝他去,为什么骗我来?”

    “不为什么,三爷就想看看,如果我要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担心?”

    完颜修懒洋洋地躺着,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对墨九来说,确实太拉仇恨了。想她在这样大的风雪中,从温暖的房间里匆匆忙忙赶路前来喝冷风,还一路为他忧着心,祈祷着他不要出事,结果他却给她搞这么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把戏,也真真儿够让她生气了。

    “你多大了?”她瞪他一眼,“怎么像个小孩儿似的?也不嫌臊得慌!”

    “臊什么臊?”完颜修斜眉入鬓,说得异常得意,“我是把你的人骗来了重要,还是尽顾着脸面重要?”

    “好吧,算你有理。那么请问完颜国主,你骗我来,究竟为了哪般?”

    “多简单呐,不就想在走之前,再看看你呗?”完颜修说得理所当然,就像墨九这个人是他想看就看,愿想就想的女人一样,那一副嘚瑟的样子,让墨九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幼稚!”她冷斥一声,“好了,你看完了,我该走了。”

    说着,她就转身要去撩帘子。

    背后却传来完颜修讨打的笑声。

    “你舍得走?”

    有什么舍不得的?墨九哼一声,不语。

    完颜修盯着她瘦削的脊背,眼睛微微一眯,眸色突地变得深邃了许多,就连声音也低沉得不若他平常的玩笑,严肃得总算有一个后珒国主的样子了。

    “人都来了,你就不想见见她吗?”

    她?她是谁?

    心里咯噔一下,墨九怔了怔。

    冻得僵硬的身子,刹那间就回暖了。

    原来如此——

    完颜修以身涉险摔下马去,搞这么一出苦肉计骗得她来,只是为了给她一个见宋妍的机会。他知道她想与宋妍道别的渴望,于是,用自己的危险来成全了她的心愿。局势太敏感了,也只有这样的情况下,她来见宋妍,才不会被人发现。

    双眼突地一润,她真诚地笑说:“它舅,谢谢你!”

    “少他娘地说这个,老子不爱听!”完颜修突然有些生气,却不知道气从哪里来,“你有心说谢,还不如再诚恳一点,陪老子睡一觉?”

    又来了!又来了!

    墨九扯了扯嘴角,实在有些无奈。

    可同一个梗听得次数多了,也就少了尴尬,添了笑料。

    因为完颜修再说这句话时,也真的只剩下玩笑了。

    她俏皮地眨一下眼,“行啊,下辈子你早点排队,也许有机会。”

    “说得好像你下辈子还是香饽饽似的。哼~下辈子三爷兴许就不乐意睡你了。你想睡我,也得看老子有没有兴趣。”傲娇地嗤完了墨九,他懒懒抬手,掀开车帘,对着外面喊了一声,“伊里,拿个毯子进来。”

    “喏!”

    外面响过清脆的女声。

    墨九心里一窒,手指微微一卷。

    那熟悉的声音,可不就是宋妍?!

    这个完颜修,为她改个名不奇怪,可他真打算把她当丫头使唤啊?

    直勾勾望向完颜修,她的眼睛里,写满了疑问。

    完颜修挑一下眉头,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邪邪一勾。

    “她吃我的饭,穿我的衣,不做些事情,难道就坐享其成?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好歹是公主,你就不能——”

    “不能!”完颜修打断她,“后珒没有这样的公主。”

    “……”墨九心疼宋妍,声音放得更小,“她吃你多少粮食,穿你多少布料,花你多少银子,全都由我来补给你……”

    “不行!”完颜修拒绝得不留半分情面。

    “你——完颜修!”

    “我在啊!”

    “你又不缺钱,何必呢?”

    “谁说老子不缺?”

    “我说我补给你。”

    “我为什么要使女人的钱?”

    “我……”墨九终于被她堵得没了言语,可不等她再抢辩出口,帘子就开了。

    宋妍上来,慢慢蹲身,将手上的毯子搭在完颜修的膝盖上,“墨九,我没事的。”

    “小妍!”墨九上前,执了她的手,“怎么几天不见,你就瘦成这样了?”

    宋妍摇了摇头,那张脸憔悴得都尖了,双眼也略有凹陷,一片灰暗,两只黑眼圈大得哪里还有昔日的公主风采?再加之穿了身灰扑扑的丫头衣服,未施粉黛,未有佩饰,简直与之前的紫妍公主判若两人,要不是墨九与她熟悉,单单这样在路上瞅见,估计都认不出来了。

    “你没吃饭,还是他对你不好?”

    墨九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受了虐待。

    可宋妍的脸上,却带着苦中作乐的笑,“墨九不要胡说——”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半阖着眼睛的完颜修,微微低下头去,“国主能在危难之时收留我,容我苟且偷生,留得一命,已是大恩,我哪里还敢有别的要求?”

    “妍儿——”墨九握住她的手。

    那一双原本细皮嫩肉的手,一片冰凉,粗糙,让她突然不忍心。

    “让你吃苦了。”

    “呵,这算什么?”宋妍的样子,似乎真的不以为然,从墨九手中抽回手来,捋一下头发,偏了偏头,露出一抹笑,“我如今这样不好吗?不必特地装扮,恐怕也无人识得。能少不少的烦心事哩。”

    墨九心里一叹!

    她知道宋妍是为了安慰她。

    也知道这些日子,她肯定过得很不好。

    颠沛流离他乡,与一群不熟悉的人相处,真的只能用“苟且偷生”来形容了。

    想了想,她把心一横,“如今我们就要南下了,要不然,你跟我去,留在我的身边,这样也彼此有个照应——”

    “墨九,不用了。”宋妍道:“王爷如今得以领兵,全靠蒙合的信任。蒙合对你有心思,你的身边肯定会有眼线,一旦被人发现我没有死,只怕会对你们不利。而且,北勐大军南下,我以何种身份跟随?”

    她脸上的苦,墨九看得见。

    虽然有没有宋妍的存在,蒙合早晚都会对他们不利,但如今若让蒙合发现宋妍之事,确实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完颜修。宋妍的人也已经在这里了,总不能说把她带走就走吧?

    而且,宋妍也有她的道理。

    她生在南荣,长在南荣,又怎么能跟着北勐兵南下,去打南荣?

    避开这纷乱的岁月,于她而言,确实最好。

    墨九看着她憔悴的脸上残留的忧色,叮嘱一般小声道:“你好好在阿嘞锦呆一阵,等这边平静了,我再派人接你回来。”

    “好。”宋妍微微一笑,“我等你!”

    两个人相对而视,眼眶都有些湿润,却久久无语。

    看她二人这样子,坐在那里半晌儿没有吭声的完颜修,突然抬了抬眉,目光耐人寻味,“都交代完了?”

    墨九侧过眸去,对他感激地点头。

    “它舅,以后妍儿之事,就劳烦你了。”

    “别!你劳烦不着我。”完颜修的样子还是懒洋洋的,语气也没有什么温度,更没有半分地同情心,“我这个人说话向来算话,哪怕你墨九跪下来求我,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我说过,我只负责把人带到阿嘞锦,余下的事,与我无关。她的生死,更与我八竿子打不着。”

    “完颜修,你这个人——”

    当着宋妍的面儿,墨九觉得他这样说太狠心了,语气不由有些着急,可话没有说完,却被宋妍阻止了,“墨九!”

    她紧紧捏了一下墨九的胳膊,轻松地一笑,“完颜国主说得对,我的生死本就与他无关,他帮我是人情,不帮也是正理。你放心,我这么大一个人了,经了这些事,不管再遇上什么困难,都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妍儿——”

    “我真的会没事的。”

    看她这样,墨九深深吸一口气,才忍下了心里的郁气。

    完颜修这个男人,说脾气好吧,有时候是真好。

    可他一旦执拗起来,比牛还拧巴!

    想到宋妍到了阿嘞锦,真的会被完颜修丢下,墨九一时间,有些犹豫起来。这件事,有一点脱离了她的预期,她没有想过完颜修真的会完全不管宋妍,事到临头,她能给宋妍的,就是银子了。然而,出来得匆忙,她身上半文钱都没有,哪里来的银子?

    掏遍全身,也就一个玉镯子,还有一个墨家的信物——相思令。

    见她匆匆取下镯子塞给宋妍,完颜修瞧得都笑出了声。

    “墨九啊墨九,你可以滚了!”

    墨九这个时候懒得和他扯皮,瞪他一眼,只看宋妍。

    “妍儿,这个镯子你带上,关键时候可以换钱。这个相思令,你也带上,以备不时之需。你放心,他不管你,我管你,你先和他走着,我跟着就会派人到阿嘞锦来照顾你。”

    宋妍低头看着手上的物什,没有拒绝。

    她知道墨九不放心自己,若拒绝了她的东西,她会更不放心的。

    嗯一声,她将还带着墨九体温的玉镯子戴在手腕上,又仔细把相思令收在荷包里,然后冲她莞尔一笑,“好,我等着你。”

    “那——你保重!”

    “你也要保重!照顾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儿。”

    “我会的。我身边有那样多的人,我就担心你。”

    “我已经长大了!会照顾自己了。”

    “唉!你确实长大了。”

    长大得都不像当初的宋妍了。

    墨九心里唏嘘着,看她眼睛湿了,也有些忍不住想哭的冲动。

    世上最伤,便是离愁。

    可完颜修那个没有心肝的,却笑出了声。

    “为什么看见你们这样,我真他娘的想笑?”

    “有什么可笑的?”墨九回头瞥他,没好气地问。

    “女人啦,不可理喻!”完颜修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抚平放在膝盖上的毯子,又噙着笑问墨九:“狼儿他娘,你就没有什么临别信物要赠送给我?”

    墨九翻一个白眼,生硬的回答,“没有。”

    “来一个相思令也行啊?”

    “没有!”

    “没良心的东西!”完颜修恨声骂完,像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哼哼,“老子早知如此,就该用带这个娘们儿回阿嘞锦为条件,换你几个相思令的。”

    “嘿!”墨九想想,也忍不住笑,“可现在迟了,抱歉!”

    说着她回头看一眼宋妍,说句“我走了”,就转身撩帘子。

    这个地方离哈拉和林并不太远,她在这里耽搁的时间越长,对他们的安全越不利。该交代的话都交代完了,剩下的也都只能沉默在心里了。

    且离别,盼来日。

    哪怕此时有千言万语,也改变不了现实。

    一颗心沉甸甸的,墨九下了车辇,走向静静等待的墨妄。

    “师兄,我们回吧。”

    “国主没什么事吧?”墨妄问。

    “伤得有些重,幸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

    墨妄点点头,扶着她走出后珒侍卫的夹道,上了那辆留在风雪里的马车,又仔细吩咐驾车的弟子,“仔细点,慢着些,别颠着了钜子。”

    “左执事,弟子晓得了!”

    北风呼啸着掠过河岸,车辘轳缓缓向前,朝着与完颜修的车辇完全相反的方向,“吱呀吱呀”的轮动着,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两排或深或浅的痕迹。

    雪,一直在下,冷风,也没有停。

    风雪中的车辇里,完颜修一张俊脸掩在帘子背面,若隐若现。

    一个人沉默了好半晌,他目光看着墨九远去的马车,突然对宋妍说了一句话。

    “你那个相思令,会给我吧?毕竟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宋妍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直接找她要。

    愣了片刻,她咬着下唇,有些舍不得,但几乎没有犹豫,就伸手从荷包里掏出来,递了上去。

    “给你。”

    对她的配合,完颜修有些意外。

    这个紫妍公主,不都说娇蛮任性杀人都不眨眼吗?

    他凉凉地抿了抿唇,从车窗外收回视线,在宋妍脸上扫了一眼,接了相思令来,在手上掂了掂,一句话说得随意,“看你懂事儿,晓得孝敬三爷,准你跟在身边吃我喝我了。”

    他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宋妍有一点意外。

    这些日子以来,完颜修没有对她不好,可也真谈不上好。这个男人待人接物的样子,其实像极了以前的她。除了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的人,其余的任何人都从来不肯看在眼里,桀骜、自负、孤绝凌人。

    一念至及,她叹一口气,慢慢欠身,朝他行了个礼。

    “多谢国主!”

    在他的身边,到底会安全得多。

    虽然她安慰墨九说自己无碍,但从未独身在外行走过,她哪能真的不害怕?

    完颜修头望向车窗外面,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她。

    “起驾!”

    “国主起驾了!”

    吆喝声里,宽敞的车辇徐徐而行,完颜修身姿慵懒而坐,视线久久落在车窗外面,那一辆远去的黑帷马车——

    渐行、渐远。

    终于没有了痕迹。

    只余下空山长河边,被大雪覆盖的一座座毡房。

    还有,那一首随着炊烟袅袅而起的牧人小曲……

    ……

    这一天,萧乾罕见的回来得很早。

    天儿没有黑,墨九为他熬好的汤也还没有冷。

    他披了一身风雪,颀长的身子伫立在她的面前,神色有些犹豫。

    “阿九,你怎么又做饭了?”

    与他互视着,墨九心里也有小小的忐忑。

    经了昨日的事,还有今天的事,她不知萧乾心里怎么想的。两个人之间,也好像突然就有了一点什么没有说透,偏偏又不知当用什么情绪去面对,去把这件事情说开。大抵这就是夫妻了,明明很熟悉,好起来的时候,亲近得像一个人似的,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分享。可人又都是情绪化的动物,一旦心里添了堵,相处就会莫名的怪异。

    一层窗户纸,很薄,却捅不破。

    但墨九知道他累了,很累很累,也不愿意说些烦心的事。

    于是,与他怔怔相视片刻,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什么事儿都没有似的,满脸微笑地为他盛汤、盛饭,一张脸上甜蜜蜜的样子,像一个等回了夫君的娇憨小俏妇。

    “盛好了,你快坐过来吃!”

    萧乾眉心一拧,看着他,往前挪了两步,又停下。

    他的踌躇,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这是因为昨天晚上,他乘她睡着“欺负”了她内疚了吗?

    噗一声,墨九笑着,过去拽住他的手,亲热地拉到桌子边上坐好,解下他肩膀上的大氅,往衣架上挂,“我还以为你又要晚归呢?特地给你备的夜宵。这个时候回来也好,刚刚可以吃上一口热的。”

    她嘴上不停,看他闷头坐着不言不语,唇角一扬,笑了笑又坐到他的身边,一个人说着话,似乎也很得劲儿,“你今儿晚上不会再去行营了吧?南下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我们后天几时出发?”

    一个接一个问题,让人怎么回答?

    萧乾沉默片刻,突然把她的手握入掌中。

    轻轻摩挲着,他动作很轻柔,就像生怕弄痛她似的。

    “阿九,昨儿夜里,我,我吃多了几杯,对不住了!”

    这一回换墨九哑然不已。

    昨晚他不是和完颜修打架去了么?

    怎么的,居然喝多了?

    “难道我眼睛不好,耳朵也出问题了?”

    她这样一副迷糊的样子,让萧乾情绪一松,紧绷的心一下和缓了。

    “傻子!”他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掌心轻轻顺着她的后背,柔声解释,“昨夜出去,我和完颜修喝了一会酒。这厮酒品不行,酒量却还成。愣把我灌得有一点醉了。回来时,见你睡着,我原是不想打扰的,可……”

    看他想要道歉,又尴尬得抹不开面,墨九不由失笑。

    “可你还是打扰了,还是偷偷摸摸打扰的——”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逗弄于他,“不过,你的打扰,难道就没有惊到我们孩儿吗?”

    “呵!调皮。”萧乾刮一刮她鼻子,“我很小心,孩儿比你睡得还沉,打扰不了。”

    “那我就原谅你。”墨九半伏在他的胸膛上,视线注视着他坚毅的下巴,手慢慢抚上去,轻轻刮着他因为忙碌没有来得及修剪的浅浅胡桩,笑得有一些娇,“你应该唤醒我的,一个人做那种事,有什么意思?我怀着身子,又不是什么都做不得的——”

    萧乾挑一下眉,“你做得什么?”

    “什么都做得。”墨九半羞半娇的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早上的疑惑,又冷不丁敛了眉头,“不过有一件事,我很奇怪,想问问你。”

    “嗯?”萧乾声音低哑,抚她后背的手很慢,“你说。”

    墨九整理了一下情绪,看着他,把那个梦以及对云雨蛊的感受告诉了他。

    萧乾听完,面色微微一沉,一副茫然的样子,“有这样的事?”

    “你真的不知情?”墨九也很诧异,“难道我多想了?”

    萧乾沉默不语,似陷入了思考之中。

    “王爷!”墨九突然抬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往上蹭了一下,目光直视着他,“一直忘了问你来着,当初在临安皇城司狱,你是如何把云蛊植入我身体的?”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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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92米,

    萧乾微微一震,眸子浅眯。

    临安皇城司狱,那绝对不是一个好的生命记忆点。

    沉吟一瞬,萧乾似乎有些迟疑,凉凉的视线看了许久墨九期待的眼,方才慢吞吞地开口,“在萧家一案之前,我与阿九一直受云雨蛊左右,虽不伤及性命,偶尔还可增添一些乐子。然,云雨蛊宿主,生相映,死相依,仿若一体之身。一旦我有事,必会连累阿九。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他徐徐道来,音色还未恢复正常,薄哑而低沉。

    一席话,很慢。回忆起那一段岁月,每个字都带着涩味。

    “早在楚州之时,初中云雨蛊,我便一直在寻找解蛊之法。从而令声东前往南疆,并找回了苗疆圣女彭欣。后来的事情,阿九也知晓。彭欣虽告之你我云雨蛊的由来,却无解蛊之法。”

    “我一直未曾放弃,于彭欣之后,亦多方派人打听。可惜,天下之大,巫蛊师众多,可根本就无人听说过云雨蛊,遑论解蛊了。”

    “在此期间,你我经历了许多事情,情感也与日俱增,慢慢的,我也就不再去想这件事了。你我夫妻,有蛊可感应,我只把云雨蛊当成上天的恩赐也罢。后来,我领大军北伐,过汉水,占汴京,珒国亡,完颜修败走,萧家案发,宋熹以萧氏五百余口性命要挟我回临安,我知此行凶险,正取舍难定之际,这才得来一个与云雨蛊有关的消息——”

    墨九的兴趣被他勾了起来,“消息如何说?”

    萧乾微微蹙眉,声音却极为平静,“云雨蛊乃至阴至阳之物,看似对立不相容,其实可衍生一体。阴阳相克,亦相生;阴阳相斥,亦相吸。若无阴,则无阳。若无阳,亦无阴。世间大道,莫不如此。阴与阳,本同根而生,自可同在。”

    “嗯。”墨九懂得一些玄学之道,点点头,“有些道理,你继续——”

    萧乾看她严肃的小脸儿,轻笑一声,自己倒了杯热茶,浅泯一口,“也便是说,云雨蛊虽然无法可解,却可以让两蛊同时寄居在一个宿主的体内。哪怕此宿体的本体与蛊并非相生,亦不会相克。因为,有其中一蛊存在,另一蛊便能得其益处,与它相生、相铺,亦可存活无碍。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一个宿主死,另一个宿主必亡的担忧。”

    这么一说,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墨九听得不住点头,可转瞬又想不通了。

    毕竟云雨蛊也不是他们碗里的物什,想拎哪儿就拎哪儿。

    更不是他们自己家里养的宠物,摸摸脑袋,让他们乖乖听话就听话?

    那么,让雨蛊寄居于她,萧乾又是如何做到的?

    墨九好奇地拧着眉头,想了片刻不得其解,又想不起来当初的细节,不由咬了咬牙,似乎还在记恨萧乾,“那日在皇城司狱的大牢,你咬我一口,尔后的事,我就记不得了。你赶紧给我交代清楚,到底怎样把虫子逼入我身体里的?”

    看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纯净而温柔,萧乾神色略略一沉。

    “阿九——”他似乎不太愿意详细说个中的真相,沉吟不决地想了许久,再开口时,言词依旧有一些阴晦之意:“云蛊乃至阳之物,我乃至阳之体,为了存活,他定会选择一直寄伏于我的身体。故而,要把它从我体内逼出来,再往你身上去,着实不容易,我很费了些心思。”

    “那你到底怎么弄的?”墨九好奇得不行,受不得他吊胃口,“你快些说啊!”

    “这个——”萧乾抿了抿唇角,深眸中映着屋内红彤彤的炭火,显得深邃莫名,“在回临安之前,我便先行服用了一段时间的药,再融你之血,慢慢改变体质,与你类同,让云蛊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寄体环境。到皇城司狱大牢时,我咬破你的脖子,用金针刺入我身上多处大穴,逼得云蛊恐惧奔逃,再受雨蛊吸引,从而破体而出,顺理成章地寄生于你的身体!”

    吁!

    墨九双眼瞪得老大,像听了个玄幻故事。

    但这些事,说来不过三言两语,当时的情况,却凶险万分。

    他那个时候,害怕自己会死,一心要保全于她。可在她晕过去的那段时间里,他一个人做这些事,又是何等的悲凉?

    而且——

    他就不怕消息不可靠吗?

    墨九想了一下,又问出了这个疑惑,“当初连彭欣都说无法可解,你为什么就相信了这样的消息?……毕竟谁都不曾经历过,也没有实验过,太过冒险了!”

    萧乾眯了眯眼,低声道:“一来,我别无他法。二来,告诉我此事的人,是我父亲。”

    他父亲?萧运长?

    想到那个死去的国公爷,墨九不由微微怔忡。

    那个可以称得她公公的男人,墨九与他接触的时间不多,但听过他的“传奇”却不少。打仗时睡了一个女俘,居然睡到了北勐公主三丹,还生了个儿子萧乾,把三丹带回南荣,却养如外室,没有尽丈夫的保护之责,以致让她受尽欺凌,生出了这许多的悲剧。

    有时候听上去,他就像一个生在世家的懦弱男人,对抗不了母亲以及家族的压力。

    可有时候想来,身为萧家的家主,他也并非一个普通的凡夫俗子。

    尤其萧氏与谢氏的多年党争、萧氏对宋彻的布局等一系列事情,萧运长若没点儿头脑,根本就做不到。

    那么,在萧家案发之前,一直身在临安的萧运长,以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嗅觉,不可能半点风声都收不到,更不可能不知道山雨欲来——

    她记得那天刑场上,萧运长对萧乾回到临安之事,是遗憾而痛苦的。也就是说,萧运长当时气恨萧乾回临安自投罗网,没有能够保全住萧家最后一丝血脉。

    这样说来,就奇怪了。

    他为什么要在那个节骨眼上,特地让人告诉萧乾云雨蛊的事?

    是早就知道了,一直没有说,只怕自己死了,再没有机会告之?

    还是突然得到的消息,不想儿子永远受制于蛊毒,特地千里迢迢辗转告之?

    萧运长已经死了,他到底怎么想的,没处去问。

    墨九唯一可以问的,只有萧乾,“就我所知,你爹也不是玄门中人,他怎么会知道云雨蛊的解法?而且,他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在那个时候才告诉你?”

    对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萧乾并没有回答。

    他紧紧抿着唇,眉微低,似乎在思考。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半点声音。

    萧乾坐在背光的位置上,就墨九这样的视力,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两个人太熟悉了,哪怕她不用眼睛看,只用心去感受,也渐渐察觉到,萧乾的情绪不太好。

    “……对不起。”稍稍一愕,墨九歉意道:“我知道涉及萧家的事情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问题,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反复问,让你反复地回想——可六郎,这件事,对我也很重要,如果不弄明白,我心里就像有根刺儿似的,不得安宁。尤其经过昨天晚上的那个梦,我总觉得云雨蛊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阿九多虑了,我无事。”

    萧乾目光微微一沉,勾一下唇角,像是笑了。

    “只是过去太久,有些事,我有点糊涂了,得想一想才能回答你。”

    他这样解释着自己的迟疑,墨九默默听着,也不反驳。

    “你慢慢想,慢慢说,我陪着你。”

    萧乾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过了半晌,才道:“当时父亲派人传信,不许我回临安,是安排了北勐这边的线给我,也告诉了我那顺巫师与宋彻之事。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一段萧家秘辛。而,云雨蛊之事,便是父亲那次让人转告我知晓的。”

    顿一下,似为了给墨九解疑惑,他又多补充了一句,“当时我四处寻找云雨蛊的解法,父亲一直知情。可他言时机未成熟,不好把这个法子相告……”

    “他如何得知,可有告诉你?”墨九等不及了,急急追问。

    萧乾叹一声,点点头,“当年宋彻偷偷离开阴山,前往苗疆,并与彭欣相恋了一年有余。那个时候,他就住在彭欣的师父——也就是你所知的那个云雨蛊故事讲述者的药庐里。这些事,阿九都是知道的。后来,萧家派人前往苗疆带回了宋彻,同时,也收缴了宋彻从苗疆带出来的所有东西。其中,就有一本手扎,放在宋彻携带的书籍中。但那事在我们身中云雨蛊之前,我父亲只当一件闲闻野趣读之……”

    原来如此——

    墨九把这些事情串在一起,心里沉甸甸的,不免有些发凉。

    这个世界可真小!

    这一些人,这一些事,看似全都不搭边。

    可冥冥之中,又都连在了一起,像遵循着什么轨道在运行,如同宇宙中的行星……

    抚一下额头,她叹笑一声,“那也就是了,难怪你信他。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彭欣会不知情?”

    萧乾摇了摇头,淡淡说:“彭欣的师父并未告之于她。实际上,此事记载于一本手扎,便是她的师父,也未必知情啊?”

    “也是!”

    这么说来,为什么萧运长之前不告诉萧乾这件事,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因为宋彻在阴山的事情,本来就是一个惊天的秘密,是萧氏最大的秘辛。

    如果萧运长莫名其妙把云雨蛊之事说出来,而且还要让本来父子关系就薄弱的儿子信任他,实在太难了。至少在当初的萧乾来说,很不容易相信这样玄幻的事。除非萧运长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包括宋彻、包括那顺,包括阴山那个与北勐有关的计划。也就是说,萧运长确实最后迫于无奈了,才在最后一刻告诉了萧乾这件事。一来留给萧乾一个翻盘的机会,一来为他解去云雨蛊的苦恼。

    “六郎——”

    听完这些,墨九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你说,云蛊和雨蛊,真的全在我的身上吗?我为什么感觉那个梦……很玄妙,就像我们以前有云雨蛊感应时一样?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经历了一个什么特殊的契机,云蛊又跑回你体内去了?你也说了,他是至阳之物,你乃至阳之体。在别无选择的时候,它或许会选择暂时‘居住’在我的身体里,一旦有更好的地方可以让它过得更舒适,又没有什么阻碍的情况下,它肯定也希望居住得好一点不是?”

    这个分析,有点房子理论。

    可萧乾听完,面色却突地一变。

    墨九没有看清楚,一晃而过的诧异感,让她觉得他似乎察觉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这个——”萧乾拧着眉头,淡淡回答:“巫蛊之事,本就玄妙,一时也参详不透。不如阿九此次回到兴隆山,见到彭欣时,再仔细询问?”

    是啊!

    两个人都不懂,只能问专业人士了。

    嗯一声,墨九瘪瘪嘴巴,“这样也好。”

    ……

    久悬于心的事情,解决了,萧六郎又陪在身边,这天晚上墨九过得很愉快,睡得也很安心。从吃饭开始,就寸步不离萧乾左右,像一个极会撒娇的孩子,一直笑声不断,惹得萧乾也陪笑了好几场。

    棱台坊中,夜幕渐渐低沉,却没有半丝将要出征的紧张感。

    怀着孩子,睡在自己男人的身边,墨九突然觉得无比满足。当灯火熄灭,屋子沉浸在一片昏暗之中时,她窝在萧乾的怀里,手指轻轻抚着他的面颊,看着黑黝黝的帐顶,轻笑着问他。

    “六郎,如果我眼睛一直不好了,怎么办?”

    “那敢情好,再没有人看得上你了。”

    “……你要不要这么可恶?!”墨九转一下身子,侧过去揪他的肉,听他配合的“嘶嘶”吃痛,又得意地哼了哼,“收拾不了你?!知道痛了吧?看你还敢不敢了。”

    “娘子饶命!再不敢了——”

    “不敢才有鬼了!”墨九松开手,缠上去裹住他的脖子,想了想,冷不丁又去揪他,“不对啊,我说怎么我的眼睛怎么治了这么久都不好呢。说!是不是你故意的?你就不愿意我好起来,就不愿意有人喜欢我,对不对?”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啊!”萧乾像悟了什么似的,把她的手拿过来,握在掌中,轻轻的摩挲着,声音带了一丝笑意,“不仅不把你眼睛治好,还应该把你叠巴叠巴,放在衣兜里,这样不论走到哪里,你就能在我身边,没有人可以抢走了。”

    噗一声,墨九失笑不已。

    “那我被你叠巴叠巴了,咱们的孩儿怎么办?还生不生了?”

    “生啊!”萧乾说得很严肃,就好像真的一样,“白日我在外面忙碌,就把你叠在衣兜里,等夜晚回来,再把你放出来养着胎,睡在身边……”

    “再顺便满足你的淫丨邪之欲,对不对?”墨九接过话来就斥他,“哼,想得可真美啊,不给吃,不给喝,就像养个玩具似的,想用的时候,再拿出来用用,不想用的时候,就收回去,还不会和你斗嘴,不会招你讨厌,啧!真是一举多得,萧六郎,你咋不上天呢?”

    “呵呵!”萧乾被她逗笑了,生怕她激动,赶紧揽住她的后腰将她勒过来,搁在怀里,宝贝得什么似的,又是哄,又是宠,末了,等他情绪平静下来,方才低头轻吻一下她的额头,柔声道:“不早了,睡吧。再闹下去,儿子该有意见了。”

    墨九眉梢一扬,越发不满。

    “我早就想说你了!”她哼一声,“你张口闭口就儿子,你说若我怀的是一个闺女,她听见了,得多伤心啊!她会想,原来父亲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她还没出生呢,就完全被忽视,被冷漠,被非人看待——”

    “唔!”萧乾捂她嘴,哭笑不得,“哪有你说的这般?是个闺女,我也是喜欢的。”

    “有吗?呵呵,我怎的没有看出来?”

    “只要阿九生的,我都喜欢。”

    “当真?”

    “当真!”

    “那好吧,我原谅你了。”墨九弯一下唇角,笑盈盈地拉着他的手,慢慢移到小腹上,让他感受根本就感受不到的胎儿。她喜欢这样,喜欢这种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等待着一个小东西临世的感觉,太奇妙了,她说不出内心的感觉,就是觉得亲近。这个男人,还有她肚子里的小人,他们三个人,是这世间最为亲近的人。

    可——

    她脑子一转,又凑到萧乾的耳边,轻轻唤他,“六郎。”

    “嗯?”他声音有些闷,掌心摩挲着她的小腹,像要睡着了。

    “如果我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不会。”

    “……你又知道了?”

    “一胎不是儿子,再怀一胎,总有一个会是儿子。”

    “你拿我当猪啊?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想都不要想!”

    “傻瓜!”他轻轻一笑,掌心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不要想这样多,快些睡!”

    墨九听了他这话,心里不平静了,哪里还睡得着。

    捅一下他的胳膊,她不依不饶地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他似乎考虑了一下,喟叹一声:“没儿子就没儿子吧。”

    “那你若打下了江山来,要给谁继承?”

    萧乾轻声笑,“谁说女子不如男?我们的女儿,一定比男儿更强!”

    这么一听,墨九满心就都舒服了。

    将手轻搭在他精壮的腰上,她低低吃笑,“好!没有儿子,就让咱闺女做女皇!”

    “——做什么梦?快些睡!”

    “哈哈哈!”

    “大半夜不睡觉,发神经!”

坑深293米,斗殴!

    芳草萋萋斜阳路,白雪茫茫终不归。

    黑夜静静地过去,又一个白日到来了。

    景昌元年腊月初七,经过短短十日的准备,北勐金印大王苏赫率三十万北勐大军南下,即将与号称有百万之众的南荣雄师一决高下。

    汉水滔滔,汉江南北,一边哀号之声。

    这一日,天冻死狗。一片苍茫的大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北勐大军经过之处,一行行的车马痕迹,烙在雪上,或深、或浅,远远望之,像一朵朵从雪上长出来古怪花儿。漫天飞雪,扑簌簌落下,与被风吹得七零八乱,点缀着这一个硝烟四起的人间。

    一南一北,两个国战,战事一触即发。

    北勐骑兵南下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南荣。

    江山万里,悲声阵阵,为了避祸而四处逃匿的民众,为正在遭遇雪灾的南荣朝堂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而此时,离一年一度的除夕,已不足一月。临安府里,景昌皇帝为了备战,勒令宫中停止各种节庆活动,便于景昌元年腊月初十,御驾亲征,北上抗敌。

    皇帝御驾,声势浩大。

    临安城里,从皇城大门到北上的运河,长长的一路上,红毯铺路,净扫归整,两侧站满了前来送行的南荣民众。他们天不见亮就在这里等着,就为了亲眼看一眼景昌皇帝的风采。

    他们很幸运。

    景昌帝宋熹今日没有乘坐轿舆,而是身着金甲,头戴金盔,腰系宝剑,高倨于一匹俊美高大的白马之上,领着一群北上部将及亲近禁军徐徐行至运河,见到大气都不敢出的百姓,偶尔还会微笑颔首,英挺的眉宇间,一派温煦之色。

    他很俊美。

    他也很镇定。

    这样的皇帝同,让紧张的临安百姓心里,稍稍得到了一点安慰。

    群龙有首就好,天塌了,毕竟还有高个子顶着。

    于是乎,有了景昌皇帝的御驾,这一场战争的看点似乎更浓了。

    从南到北,由西及东,整个天下,各个国家都在密切关注着动向。

    宋熹北上,于腊月十二,领南荣军到达建康。

    建康守将率众出城相迎帝驾,全城百姓欢欣鼓舞,于城外三里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声赫赫,其势震天。让一些民间术士占卜云:此战南荣必胜啊。

    似乎宋熹一出,战事的胜负就转了风向。

    百姓们看到皇帝,脸上笑意盈盈。

    大军簇拥之中,宋熹面色安宁,淡然带笑。

    可不等他尚未入城,就有人前来禀报。

    “陛下,苏丞相回来了!”

    在苏逸离开临安之前,南荣只有一个宰相。

    那时,北勐南下的消息传来,宋熹想要御驾亲征,朝中就不能无人理政。于是他又紧急任命了另一个宰相,是为右相。也便说,如今的苏逸,已经成了南荣的左相。

    从哈拉和林逃离,他如今到达建康,自然要先前来拜会皇帝的。

    宋熹得闻消息,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但晚膳都没有顾得上吃,当即就在建康的临时府邸里召见了苏逸。

    大步进入客堂的苏逸,两鬓斑白,胡子及胸,形似老叟,把宋熹吓了一跳。

    “你是何人?”

    苏逸一把扯掉下巴上的花白胡子,伏身冲他行了一个大礼。

    “微臣苏逸参见陛下。”

    “苏爱卿,你这是何故——?”宋熹没有问完,就又止了话题。他也想到了苏逸在逃离北勐时,被蒙合的追兵围追堵截,这才不得不乔装改扮成这样的。于是,叹一口气,又微笑着抬手。

    “苏爱卿吃苦了!快快起来说话。”

    说罢,他转头吩咐,“李福,看座!”

    一张木椅子搬到了宋熹的下首,苏逸慎重地谢了恩,一撩袍脚,正襟危坐着把自己带着紫妍公主千里迢迢前往北勐,再遇北勐陷害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向皇帝做了禀报。然而,说到宋妍之事时,他稍稍一顿。

    “紫妍公主不堪羞辱,自缢而亡——”

    早就得了消息,宋熹并不意外。

    听罢,他眉梢微低,陷入了沉默。

    苏逸瞄他一眼,又低声请罪:“是臣保护不力,还望陛下责罚!”

    宋熹静默着摆摆手,淡淡道:“那便也是她的命了!”

    时也,命也。

    人一生的辗转坎坷,谁又说得清楚?

    这一回,换苏逸沉默了。

    那一晚的惊天动地,换来了如今的烽火连天。

    确实,谁又能想到呢?

    北勐与南荣这一战,是关乎南荣国运的战争。而国运之战,有时候就是一场赌博。赢了,国兴。败了,国衰——甚至于,国亡。南荣自太祖起,已三百余年风雨江山,到宋熹这一代,其间数百年,一直饱尝战争之苦。可哪怕曾经武力强大的珒国在最鼎盛的时期,亦远远不如现在如狼似虎的北勐。

    这个天下,已无人能阻挡北勐骑兵。

    他们铁蹄所到之处,可谓寸草不生。

    而南荣,一个早已过气的大国,曾经的辉煌一去不复返。满朝的沉疴弊政,除了可以在那一些文人墨客们留下的诗词中彪炳寻找富饶繁华,再无其他。

    “陛下——”

    苏逸幽幽一叹,将脑袋上的花白头发扯下来,捋了捋绫乱的发冠,突然站起身,朝宋熹行礼。

    “微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爱卿坐下讲!”宋熹抬了抬手。

    “多谢陛下!”苏逸拱了拱手,却没有坐回去,立在他的面前,一张老年少成的脸上满带忧色,“请陛下收回成命!即刻返京。由微臣代为领兵北上,与北勐一战!”

    他一字一顿,声如洪钟,说得极为响亮。

    可这带兵的要求,还是让宋熹微微一怔。

    天下人都知南荣宰相苏逸能文能武,少年英才。可他这样的年纪,又是以状元身份入翰林,从而位极人臣的一个人物,几乎没有人看过他展示自己的武艺。包括宋熹,心里亦一直把他当成只通文墨,不懂兵策的文臣,根本就没有想过他能领兵打仗。

    “苏爱卿——”盯着微微颔首的苏逸,宋熹刀刻似的峻峭眉目,似乎更深邃了几分,“并非朕不信任你。只是御驾亲征之事,早已周知四方,若朕半途而返,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未战先惧?这一仗,朕怎么都要打的。”

    顿一下,他像想到了什么,唇角微抿。

    “人固有一死,胜负朕已不惧。反倒忧心我这一走,朝内空虚。一帮臣子昏聩老迈,成日里你争我夺,似不知国之将亡,还在蒙头做白日梦。叹,朕还真怕他们闹出些什么事来。爱卿回来得正好,明日你即返回临安,与右相一起,代朕主事。”

    让他回去主事?

    苏逸怔了怔,又要争辩,“不可,陛下!”

    “朕意已决!爱卿不必说了——”宋熹目光略沉,视线从他的身上,慢慢转向了屋子中间里那一副陈闳的《八公图》上,目光变得温柔了许多,声音里似乎还带了一丝笑意,“朕一年四季都困于那皇宫之中,浑不知做人乐趣,早已厌倦非常。借此机会,可以出来四处走走,观山水,识佳人,可不快哉?!苏爱卿,又何苦拘了朕的乐子?”

    “——陛下!”苏逸叹着,目光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心,“你的安危,就是南荣的安危啊,你怎可让自己身临险境?”

    “谁说那是险境?”宋熹一笑,“彼之险境,吾之桃源。”

    彼之险境,吾之桃源?

    苏逸抿了抿唇角,看着他微光中的侧脸,突然换了话题,“来建康的路上,我听人说,她此番亦随苏赫王爷南下,这两日,恐怕已到达阴山了……”

    “哦!”宋熹表情淡淡,像并不怎么在意,问得也极为随便,“见到苏赫了?他可是故人?”

    这个问题,让苏逸迟疑了片刻。

    没有听到他回复,宋熹也不逼迫,只静静观着画,唇上略带笑意。

    终于,苏逸叹了一口气,“陛下,正是他。”

    “嗯。”宋熹并没有意外,满不在乎地瞥一眼苏逸脸上的疲惫,微笑着摆了摆手,“苏爱卿下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陛下!微臣想随你北上。”

    “不可!”宋熹淡淡地笑着,轻松地面对他满脸的忧色,“朕登基一年有余,朝堂内外的事情,并无几件是我自己愿意做的。那时便想,做皇帝也就这样了。不能随心所欲,竟不如民间百姓自在。可这一次北上,朕却是心甘情愿,即便吃了败仗,再被人骂着昏君,也在所不惜。”

    苏逸笑:“陛下又怎会是昏君呢?”

    “呵!”宋熹也跟着他轻笑,“在他们嘴里,朕可不就是昏君吗?”

    “唉!”从头到尾,苏逸都是极为了解宋熹的一个人,听完他的自嘲,苏逸叹息着,像要劝慰几句。可宋熹幽幽淡淡的目光,早已挪到了远处,正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抬了抬袍角,他起身施礼,“微臣告退!”

    宋熹没动,就像已然融入了那一方景致中,失去了自我……

    ……

    南荣声势浩大的皇帝御驾亲征,消息自然早就传入了北勐。

    一南一北,两路大军都在往汴京进发,于是,汴京地界就必然成为此次短兵相接的主战场。只可怜了汴京府的人们,结束战争不到两年,又迎来了一场更为严峻的战事,连年都过不好。

    人心惶惶中,谣言四起。

    汴京府的人,有门路的早就举家搬走了,没有门路的人,也只能苦苦盼着北勐人少做一点伤天害理的事,不祸及百姓,或者汴京守将古璃阳可以率领昔日萧大将军留下的这一支强悍旧部将北勐骑兵赶出南荣去。

    古璃阳接到朝廷的圣旨,已有些时日了。

    皇帝并未令他出征,只令他驻守好汴京。在接到圣旨的第一天,他就开始准备防御工事,调兵遣将,安排防守。这个时候,一切备战之事,早已准备妥当。而且,从腊月初一开始,汴京的各大城门就派下了重兵,守得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似的。一律人等,只准进,不准出。

    汴京,这一座古老城池,还未开战,但风雨声、马蹄声,似乎就已传到了众人的耳边。

    城墙上,风声凄厉。

    古璃阳手按腰刀,目光静静地看着远方。

    在他的身边,一个大块头的男子穿着盔甲,满脸黑沉。

    “古将军,你这些工事,是做来何用的?”

    古璃阳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也有力,“防御外敌!”

    “草你娘的外敌!”孙走南突然淬了一口,上去就要拎他领子,“旁人不知情,难道你也不知情?如今的形势,明镜似的摆在你面前,你不早早向主上投诚,你竟然筑起了防御工事来防他?狗皇帝一道圣旨,几个美人儿,几坛美酒,就让你的良心都喂了狗?”

    孙走南性子暴躁,生起气来六亲不认,黑着脸,虎着眼,一般人还真就受不了。

    然而,在他气咻咻的怒骂中,古璃阳不挣扎不抗拒,任由孙走南粗糙地拎着他的领子,将他重重推撞在垛墙上。脊背生痛,他皱了一下眉头,却也只有冷冷一句。

    “我是南荣人!”

    “有种!”孙走南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揍。

    真没客气,“砰”一声,古璃阳的脸上就被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拳,眼下当初淤青一片。头一低,嘴角就有一丝鲜红溢出来。

    呸一口,他冷哼,“你他娘的,揍得真狠!”

    “这就叫狠!?”孙走南胳膊肘儿一撑,将他生生压在墙上,不客气地又挥起一记老拳,“你既然把主上当成了外敌,那老子如今也是你的外敌了。不乘机多揍你几拳,等没了性命,再去阎王殿里等着揍你么?”

    “嘶!”古璃阳又挨一拳,再也受不得了。

    他一把抓住孙走南的拳头,反身一拧,就将他制住,“你听我说!”

    “说你娘的卵!”孙走南不是一个肯听人慢慢说的人,一激动起来连他自己都害怕。这一会儿,手脚被古璃阳扯住,他当然不肯认怂,一个反勾拳朝他肋下击去,用的全是十足十的力度。古璃阳双眼一眯,也不再忍让。两个人便这般在城墙上扭打了起来。

    你一拳,我一拳,虎虎生风,老远就能听见孙走南的骂声。

    北勐骑兵南下,对此时的古璃阳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他一直知道萧乾没有死。

    而孙走南便是萧乾派到他身边的人。

    从孙走南来的第一日,古璃阳就知道,他一定会有面临选择的那一天,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他生在南荣,长在南荣,家眷亦在南荣,若让他任由北勐铁骑踏过南荣的山山水水,蹂躏南荣的百姓,他做不到。然而,让他领兵与萧乾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一回,他还是做不到。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羡慕迟重。

    那个早就已经魂飞九天去了的迟大将军。

    他死了,成了一个英雄。

    不仅是南荣的英雄,也是萧乾心中的英雄。

    可他呢?这一仗,到底何去何从?

    在与孙走南你一拳我一拳的互抠中,他心中憋了许久的积郁,终于在战斗中彻底暴发了,就像为了寻找一种发泄的出口一般,他不再忍耐了,挣扎着狠狠脱掉了披风,脱掉了盔甲,也丢掉了腰刀,只穿了一身单衣与孙走南肉搏起来——

    薛昉走上台阶,看到的就是这样荒唐的一幕。

    两个人脸上有血,身上有血,人也滚在雪里,盔甲什么的丢了一地。

    薛昉微微蹙眉,沉声低呵,“大敌当前,你们在做什么?”

    两个紧紧抱在一起互不相饶的人,齐齐一怔,抬头望向薛昉。

    “薛副将——?”

    当初萧乾离去时,薛昉便被任命为北伐大军的副将了。后来萧氏一案之后,临安亦有亲自来的任命。也就是说,薛昉如今坐着的是汴京北伐军的第二把交椅。尤其,他曾经是萧乾的贴身侍卫统领,是萧乾极为信任和亲近的人,因此,他在这支北伐军旧部里面威信极高,将士们也都极为敬重他。

    被他这么一吼,孙走南亦清醒了过来。

    人一生气,差点忘了场合。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古璃阳,慢慢从他身上爬起来,想想又有些落不下那口恶气,指着古璃阳就对薛昉道:“薛小郎,你自家问问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吧!问问他都做了什么?!哼,老子从未见过如此忘恩负义之徒!算我眼瞎,还曾拿他当兄弟!我呸他奶奶的腿儿!”

    “你先消消火!”

    薛昉身为军中副将,又怎会不知道古璃阳的防御工事?

    可他年岁比孙走南小得多,却做了萧乾的侍卫统领,论心思,自然比孙走南缜密了许多。他慢慢走过来,捡起地上古璃阳丢掉的盔甲与衣袍,慢慢披到他的身上,然后走到城墙边上,望了北方一眼,重重叹口气,方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了上去。

    “主上都还没有消息过来,你们就先在窝里斗了!这事儿要让主上知道,得有多伤心呐!?喏,先拿去看看,再说吧。”

    古璃阳抹了一把唇角的血丝,“主上来的?”

    嗯一声,薛昉声音不轻不重,却字字诛心,“主上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吗?你们能想到的事情,主上会想不到吗?你们心里的顾虑,主上就当真不为你们着想了吗?亏你们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竟不了解他的为人!”

    手指微微一颤,古璃阳慢慢接过信笺。

    ------题外话------

    昨天晚上误传了章节,把这里的章节传到医妃去了。

    太二了!二锦在这里,给误订的小主们道歉啦,不好意思,么么哒!

坑深294米,除夕风云

    从漠北到漠南,再入中州,长途跋涉的萧乾大军,行径彰德府浚县,已是景昌元年的除夕了。此时,天寒地冻,飞雪未止,战争迫在眉睫,简直愁死了归乡的旅人。

    暮色四合,浚县山下,北勐骑兵的行军毡帐,像一朵朵蘑菇,一顶一顶伫立在苍穹之下的积雪之中。乍一看,毡帐七零八落,没有章法。

    可懂行的人却知道——毡帐的布局,暗合着巧妙的八卦阵法。

    当然,这样阵法,来自墨九的创意。

    懂机关,善巧术,墨家钜子的本事,并非说说而已。一路从哈拉和林跟着萧乾南来,她就在琢磨一些可以帮着他,对他有用的东西。墨家有一些库存的火器,但都存放在兴隆山上,这样仓促的时间点儿,也运不过来。而且,目前墨家的火器对于动辄数十万人的大军团作战来说,不管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还差了一截。

    于是,墨九就琢磨上了阵法。

    古代战争,主要靠阵法和布局,比如有名的淝水之战这种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靠的就是谢安巧术的阵法布局。因为古代战争时通讯的落后,信息传达就存在误区,两军交战时,主帅的意志往往不能准确地让每个士兵知晓,这就给了敌人很大的可乘之机。一旦阵法不及,一处乱,就处处乱,处处乱,就吃败仗。

    萧乾以前是南荣有名的将帅之才,在行军布阵上,自然也是个中好手。

    可当他传统的兵法式布阵,融入了墨九机关八卦的巧力之后,他像是豁然开朗,找到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世间之事,大多相生,就比如大军驻扎的布防,有了一个相辅相衬的小八卦布局,也能缜密许多。

    在对墨九大赞之余,他渐渐跟上了墨家的思维,布阵、实践、修改、推到、再来——两个人像对这个事儿玩上了瘾,从漠北一路行来浚县,每一次驻扎布防,他们都会用不同的布局方式,然后让将士们训练攻击和防守,像军事演习似的,几次三番下来,将士也乐意玩,他们也从中得到了不少的经验和教训,将多种可攻可守的阵法方式,练得炉火纯青。

    于是乎,一个高兴,萧乾一声令下,大军就地休整,一起过年。

    北勐人从来不过年,但没有人不喜欢过节。

    尤其在大战开启之前,可以大吃大喝,谁会不喜欢?

    浚县山下,毡帐点点,欢声笑语雪片似的飞上云霄!

    对于苏赫这个王爷,他们从怀疑到尊重,从佩服以及事事顺从,甚至对他心生感激,也不过短短一个多月而已。不得不说,这就是萧乾的人格魅力了。带兵打仗不同于其他行当,太讲究人心驾驭,军心合一。一个统帅,得让将士由心的服你,听从你,这样对命令的执行力度才会有效果,这也是打胜仗的基础。一支常胜的军队里,一定有一个灵魂人物。

    萧乾在军中,从来就是扮演的这样一个人物。

    领袖的魅力,决定了军队的实力。他从严治军,也友爱治军。还没有到达浚县山,就早早派了先遣部队过来中州,四乡八邻地找当地居民购买猪羊、蔬菜,用来给将士们过一个肥年。

    战争时期,这些东西可都是稀缺事件。

    北勐军还未到达中州,这里的老百姓能逃的都逃了,没地方逃的也整日里关门闭户,避得远远的。他们在珒国未亡之前,受珒国人奴役,从来受的都是下等民众的折辱,如今听说北勐人比珒人还狠戾,一个个都是茹毛饮血吃生肉的怪物,哪里会想到找上门来食物的北勐兵,会这般的彬彬有礼?

    不杀人放火,老百姓已是受宠若惊了。

    他们原本想着把东西都送给他们,只要讨个全家安生也就罢了。

    结果,北勐兵还给他们结算银子……

    当一个好的结果大过了恶劣的心理预期,巨大的变化很容易让人心生奇变。

    本该视为仇人的,却瞬间变成了恩人!

    一支三十万人的军队,要吃掉多少猪羊?

    所以,这一场为除夕准备的“收购事件”,辐射范围很大。

    因此,苏赫王爷亲民爱民的事迹,很快就传了开。萧乾这样的做法,也许有他的刻意为之,也许只是性格使然下的无意,但无论原因,只论结果。这件事对他日后能顺利入主中原不引百姓反感,并招揽来大批南荣官员投诚,奠定了极大的群众基础,也对他后来的执政,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后话不提,只说此刻。

    长途跋涉而来的北勐大军,在浚县山下生火做饭,嗅着那好些日子都没有尝过的肉香味儿,看着炊烟袅袅在飞雪中,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亢奋了。他们在营地里,或练拳头,或扳腕子,或找柴火,干得不利乐乎,有一些嗓子好的,会飙歌的,更扯着喉咙唱开了。

    在一曲曲北勐民歌中,饭菜香了,大元帅托人买来的酒也到了。

    军中人多,消耗巨大,一辆辆运酒的牛羊,排了好几里长地。

    吃过这一餐,就该上战场了!

    血热了,酒温了,大家伙儿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怕打仗了。其乐融融地端起碗,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这样的即视感,像出来野炊的……

    “好酒!”

    “好肉!”

    “好王爷!”

    “哈哈!”

    “兄弟们,来吃!”

    “啧,这猪肉的滋味,不如牛肉有劲道啊。”

    “有得吃你就乐吧!要不是王爷,你他娘的还在啃硬馍馍夹干菜,哪里来的肉?让开让开,你不吃让老子来。他娘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再多吃一口!”

    “滚!老子说不吃了?好肉好酒好王爷,不吃亏本!”

    一个人说,一百个人说,一千个人说,一万个人说,越来越多的人说,于是,一句“好酒好肉好王爷”不知不觉就随着猎猎的山风传入了墨九的耳朵,听得她哭笑不得。

    “好像王爷也可以吃一样。”

    “难道不能吃?”萧乾淡目撩他,说得很镇定。

    “能吗?”墨九扯着大大的袖口,倾身夹菜。

    “不能吗?阿九难道不知?”

    “不知。”

    “不知——那你昨夜吃的甚么?”

    “……呸!不要脸!”

    “要脸,就要不到媳妇了!”

    “啧!你何时变成厚脸皮了?”

    喧哗的浚县山营地正中,有一个比别处更大的毡帐。

    毡帐中,燃着一个火炉,将寒冷都驱逐在外。墨九和萧乾相对而坐着,互相逗着趣。萧乾没着战甲,坐得端端正正,仙姿逸貌,清俊出尘。墨九却懒洋洋的,坐在一张垫着厚毯的木板上,样子好不自在。他们的面前,放着精炒过的小菜,还有两个白面馒头,一碟切得薄薄的卤牛肉,一碟夹馒头吃的芽菜炒豆豉,看着式样简单,却令人垂涎三尺。

    大军行在外,这样的伙食,也只有她这个孕妇才有机会享用了。

    莫说旁人,便是萧乾自己,也舍不得分享她的美食。

    他喜欢看她吃得美美的样子,就是心疼她这么辛苦。看她说完又急急忙忙拎了一片卤牛肉往嘴里,不由抿唇一笑,拿了帕子出来,伸手擦向她的嘴角。

    “阿九慢些吃,吃了还有的,又没有人抢你的,急什么?”

    “嗯嗯嗯!好吃。噫,你也吃啊!看我吃有味儿啊?”

    “我等一下要出去,还得陪将军们吃喝,先留着肚子。”

    “哦,好吧!”墨九怀着身子,短短时日,下巴都长圆了,胃口也确实厉害了许多,特别能吃。本来为了这个事,萧乾是准备将她放在嘎查村,不带她继续南下的,可她死缠烂打,说阴山离哈拉和林太近,还不如随他一起安全自在。

    再说,汴京是萧乾旧部的老巢,离兴隆山近。

    一过了汴京,她就可以回兴隆山,那不比在阴山方便么?

    经不住她两天三头的撺掇,以及有高端配套服务的耳风边,萧乾最终还是投降了。

    所以,为了不成他的累赘,墨九更卖大力气地帮他。

    那些阵法的创意,便来源于这样的动力。

    墨九吃了个半饱,打一下嗝,抚着胃,看萧乾没动筷子,似乎有一点神思不属的样子,不由又奇怪,“王爷,今儿大过年的,可有什么事吗?”

    萧乾摇头,“你莫管,吃完在毡帐里休息便是。”

    这么一说,那就是有事了。

    墨九放下筷子,开始皱眉头,“大事,还是小事?”

    萧乾一怔,“大事如何?小事如何?”

    墨九道:“你是当家的,大事你做主便好。小事嘛,不用劳你大驾,告诉我,我来办。”

    她俏生生的严肃样子,让萧乾不由失笑,“那敢问阿九,何谓大事,何谓小事?”

    墨九沉吟一下,“比如北勐打南荣就是大事,其他的事,就都算小事。”

    “……”

    北勐打南荣,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啊?

    这小丫头就爱钻空子。萧乾笑着刮一下她的鼻子,慢腾腾地站起身,“这事和北勐打南荣差不多,算大事吧?!所以,我做主就好。”

    “……”墨九作茧自缚,哑巴了。

    “我出去了,得准备准备,阿九吃完休息一会,早点睡下。”

    我靠!还真的有仗要打?

    看着他系上大氅子钻出毡帘,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面前,墨九微微眯着眸子,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沉默着,想了许多。

    这里是浚县山,离汴京还有一段路。萧乾也没有让大军入城,更没有扰民。驻扎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招谁惹谁,那么,如果今天晚上会发生战争,那将会在谁与谁之间?

    ……古璃阳?

    想到这个人,墨九心里蓦然一惊。

    古璃阳是萧乾在南荣领兵时的两员虎将之一。迟重没了之后,当属他了。可他是土生土长的南荣人,心有南荣是正常的。而且,就算他心向萧乾,愿意投诚于萧乾,他麾下的战士,也未必守全听话。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南荣人,莫说古璃阳,就算“死去”的萧乾活着回去,让大军倒戈向南荣,也未必就能成功。

    那么,古璃阳要忠,还是要义?恐怕会两难。

    但墨九为他考虑过不好决择的最终处理,大不了也是解甲归田,不参与他们之间的战争而已。却没有想过,古璃阳会来打萧乾啊?

    但若非他,还会有谁?

    一时惶惶,她心绪不宁,连胃口都没了。

    宣布战争快一个月了,可真正的战争却没有打过。

    今天除夕,北勐人不过,南荣人却很讲究,他们会来吗?

    考虑来考虑去,墨九终于坐不下去了,唤了玫儿过来,披上带帽子的斗篷,慢慢出了毡帐,却见墨妄等在外面的风雨中。她不由一怔,“师兄没有去吃饭吗?”

    墨妄看她一眼,目光微微闪过,没有回答,却反问,“钜子要去哪里?”

    墨九笑了笑,冻得呵了呵手,“正准备去看看弟子们,和他们聚聚。过年嘛,我虽然不能喝酒,但还得与大家伙儿热闹热闹不是?”

    脸上微微一松,墨妄点点头,“那咱们一起过去吧?”

    嗯一声,墨九跟在了他的身边。

    墨家弟子住得离她极近,不过就三四个毡帐的距离,几个人还没有走到地方,就听到里面传来笑声,墨九唇角微微撩起,觉得整颗心都是暖和的。

    其实经了这些事,她对墨家弟子的重视,是越发的多了。

    她心里知道,除了萧乾之外,也只有这些人,才会巴心巴肝的待她,会听命于她。而她是他们的钜子,也得尽自己所能地待他们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说到底,加入墨家的人,又有几个真为了传道济民而来?

    她曾经看过墨家弟子名册,大多数人都身世孤苦飘伶,没有亲人,没有家族可以依靠,这才不得不投靠墨家,不就为了生存吗?古时与后世不同,人要生存得好,特别需要倚仗于家族以及势力,一个人的能力在当今社会太过薄弱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最能体现群居动物的价值互补……

    说一千,道一万,人人都只为了生存。

    她是钜子,就是要给他们最好的生存基础。

    从她入主墨家之后的一系列改革开始,也就是一直走在这条路上。让弟子获得最大的自由的同时,得到最大的生活资源和利益空间。

    只有永恒的利益,才能捆绑永恒的关系。

    他们都过得好了,才会对她忠心耿耿,这就是良性循环。

    “小九——小心撞头。”墨妄撩了帘子,微微欠身,扶在墨九的头顶撑住门框,往里头喊,“钜子来团年了!”

    墨家弟子二三十个人,正盘腿围坐在毡帐里头吃喝。

    听了墨妄的话,他们纷纷回过头来,露出满脸的喜色。

    “钜子好——”

    “钜子,快来坐下!”

    “这身子重了,要小心些,快拿个高凳子。”

    长久以来养成了习惯,他们对墨九不会轻易下跪,尤其私底下,相处方式更像真正意义上的兄弟姐妹,但恭顺却不比以前更少。墨九喜欢这样,冲他们笑了笑,取下披在身上的斗篷递给玫儿,然后搓着手坐过去,往垫在中间的毡子上看。

    “我来看看,都吃的什么?”

    “这年夜饭可丰盛了呢!左执事说,钜子特地吩咐买来的肉和菜!”

    “嘿,还真不错!”墨九也不客气,坐下来拿着筷子就夹了一片肉,咀嚼着点头,“咱家的大厨手艺越来越好了。回头赏他一个美人儿。”

    “哈哈!”弟子们齐齐哄笑起来,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大胖子,“只怕美人儿都受不得刘二的体重啊!这二百多斤砸下去,美人儿都成纸片了。”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墨九也跟着笑,“这刘二,到底偷吃多少东西?赶紧交代!”

    “快,交代交代!钜子让你交代!”

    大家伙儿聊得热火朝天,另一边,萧乾与北勐酒足饭饱的一群将军也坐在一起叙话。碰了几个杯,酒一上头,这些个憋了一个多月的北勐将军,就有些耐不住了。他们只觉得浑身都是劲儿,无处可发泄,都恨不得马上提刀出去,捅几个南荣人才爽快。

    “大元帅!我们何时出发,攻入汴京城?”

    汴京一直是北勐人的心头恨。

    不仅因为它曾经是珒人的皇都,还在于特殊的地理位置。

    进可攻,退可守,好一个战略要塞。

    上次北勐就差一点点就入主汴京了,却被萧乾抢了先。

    故而如今汴京在望,个个都如狼似虎的,恨不得去拼杀。

    可萧乾却淡淡举杯,“今日过年,不谈这个,先吃喝完了再说!”

    “王爷!”一个留络腮胡子的中年将军站了起来,他在这群北勐人里,最高,也最瘦,站在人群里,显得特别突兀,拱着手,他道:“敢问王爷对汴京之战,有何打算?末将听说,那古璃阳可非庸碌之辈——”

    他的话正说到这里,外头突然有探子高声来报。

    “禀报大元帅!有大批南荣兵来犯——”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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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95米,力挫锐气!

    南荣兵打上来了?

    一众将军都兴奋地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要上阵杀敌。

    “大元帅,末将愿为先锋!”

    “大元帅,下命令吧!”

    “大元帅,末将也愿前往!”

    不若南荣举朝找不到几个可战之将,北勐这些将士,一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虎将,听到打仗,血都是热的,抢头功都恨不得抢破头了。

    可萧乾沉吟着,却久久未动。

    在众将越来越疑惑的目光注视下,他久久才问:“南荣兵离此多远,主帅为何人?”

    “回禀大元帅,离浚县山十里,主帅为古璃阳!”

    嗯一声,萧乾淡淡道:“知道了!再探——”

    “喏!”

    敌人夜袭,身为主帅的他,当然应该马上迎战——这也是在座的众位将军心里的想法,可萧乾迟疑一阵,慢慢地站起身来,却看着他们轻描淡写地道:“南荣兵除夕之夜前来挑衅,实在可恨。然,诸位将军不必动气,浚县此地山势,本不宜大军作战,古璃阳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胆敢上来捋虎须,阻止我们南下——”

    “大元帅!”那瘦高个的将军,名叫度三,早就按捺不住了,心里痒痒得很,听萧乾啰嗦一堆也没有讲到实处,不由性急地打断了他,“管他什么山势,南荣来了,我们就不能认怂。末将请求领兵出战!不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就不回来见大元帅!”

    “末将也愿往!”

    “末将愿往!”

    “末将愿往!”

    一说打仗,将军们个个激动。

    萧乾看他们一眼,笑了,“我北勐有你等名将镇守,自然不会怕南荣来犯。可大家不要小觑古璃阳此人,汴京城留有萧乾当初北伐旧部,足足三十余万,论数量,比我们只多不少——”顿了一瞬,他看众将似乎不屑,又笑了笑,“本帅有一计,可智取!”

    智取?

    北勐骑兵靠的从来就是武力碾压敌人。

    一听他这么说,几个将军都有些搓火儿。

    要不是看在面前的美酒和烤肉的份上,肯定有人当场就有人拍桌子。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让萧乾在军中已有威仪,大家伙儿心里不舒坦,但听完他的计划,哪怕有些不情不愿,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好法子,而且还能解决他们很多的现实问题——比如粮草短缺。

    最终,他们默默地应了,下去准备了。

    山中风凉,夜幕已深。

    四下里,一片寂静。

    在这样的夜晚,铁蹄声额外的清晰。

    萧乾安排好了防守的军务,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大步去了墨家弟子的帐篷找墨九。此时,大雪似乎下得更烈了,扎帐篷用的木桩上,都堆积着一层厚厚的雪,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帐篷,呵了呵气,正准备过去,外面值守的墨家弟子就看见了他。

    “王爷来了?”

    嗯一声,萧乾抬抬眸,“钜子在里面?”

    “在的。王爷稍等,弟子这便去通传——”那名墨家弟子识得他,分外热情,正待进去找墨九出来,帘子就被人从里面撩开了。

    出来的人,可不就是墨九?

    外面发生的事情,墨九还不知情。

    看萧乾神色凝重,她迟疑一瞬,“王爷,发生什么事了?”

    相处这么久,萧乾的个性她了解。如果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他不会专程跑过来找她。尤其在这样的除夕之夜里,他不会随便打扰她和墨家弟子的集会。

    看她一下,萧乾目光里似乎带了一丝歉意,“阿九,恐怕你暂时回不得兴隆山了。”

    墨九微微一诧,“为何?”

    萧乾眉心一拧,看一眼黑沉沉的天际,没有时间解释更多,只道:“古璃阳率兵夜袭,已到浚县山外十里处。我们必须马上撤离,你速速让弟子们准备,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其余的事,我们路上再说!”

    撤离?

    不仅墨家愣住了,一众听见的墨家弟子都傻了!

    他是领兵来打南荣的,为什么人家打上来了,他们不乘势迎战,却要撤离?

    对此,墨九也满肚子的疑惑。

    不过看萧乾目光冷厉,似乎很着急,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方便多说。

    她嗯一声,回头对墨妄道:“事不宜迟,我们听王爷的吧。大家赶紧准备,半个时辰后撤离!”

    “好的。”墨妄说着,就开始安排下去。

    这就是信任了!

    墨九对萧乾的信任,墨妄也有着对她的信任。

    不问原因,就完全遵照执行。

    墨家弟子统共二十多个人,打包行李而已,收拾的速度很快。而萧乾的大军,二十多万人,居然也能做到令行禁止,不足半个时辰,就已然全军准备妥当,从浚县山后面的一条茶马大道悄悄地撤了出去。

    那么多的人,居然半点声音都没有。

    而此时,奉命出战的度三,已经在浚县山外十里处,和领兵夜袭的古璃阳部展开了一场如火如荼的殊死之战。

    如此,浚县山之战,也就成了北勐南下以来,和南荣的第一战。

    度三是北勐有名的虎将,麾下骑兵个个久经沙场,戾气极重,悍勇而凶狠,而古璃阳率领的都是萧乾当年北伐时的旧部,亦是老兵出身,闲的时间久了,遇到外敌来侵,也热血沸腾,自然不肯退让半步。

    于是,这一战,居然历时三天三夜之久,打得难分胜负。

    浚县山,仿佛成了一个重要的堡垒要塞。

    一南一北两支军队打得难解难分……

    打仗打仗,越打越急眼儿。

    从一开始的畏惧,到打出了火气,骨子里的血性也就上来了。可很快,北勐军中就有人发现,事情不对劲儿啊!为什么他们要在这里和南荣兵打来打去的,这是在做什么?他们不是要南下的吗?第一道屏障都突破不了,被一个古璃阳就挡在了汴京城外,多丢人啦?

    还有,他们的大元帅呢?

    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不派人来增援?

    士兵们有疑问,可没有人敢问。

    度三是一个狠人,一个瞪眼就能把人吓尿。

    杀起人来,更是眼都不眨。

    他说:大元帅的行踪你等也敢问,要不要来坐一坐老子的位置?

    于是,不仅没有人敢问,也没有人敢多说。

    尽管他们心里都觉得这事——很诡异!

    ……

    在浚县山的夜色掩护之下,萧乾大军早已远离了汴京,一路往西行去。

    宿夜不分的行路,大军披星戴月,以急行军的速度进发着,在第三日天光未亮时,就已经到达了西部重镇陇州。而此时,这一座城墙斑驳的古城还安静地沉睡着,根本不知敌人已经站在了家门口。

    “大元帅!”

    这样的“智取”,让随从都很兴奋。

    一个叫格森的将军,翻身下马,拜倒在萧乾的马前。

    “末将愿为先锋,攻下陇州!”

    萧乾倨于马上,目光透过晨起的薄雾看着安静的陇州城,一双冷眸危险地半眯。

    “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个时辰,攻下一座城?

    这换了别人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时辰也并非不可以。

    在萧乾的带领下,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的创造,不仅不会觉得命令不合理,还会更加兴奋。

    格森的热血瞬间被点燃了,他大声应道:“末将领命!”

    可他声音未落,萧乾却又道:“你只有一万人马!”

    “啊!”那将军一怔,“一万?”

    “你是不愿,还是嫌少了?”

    “不!大元帅,一万就一万!老子这就去干他娘的!”格森眸子里燃烧着的都是嗜血的狼性,他心里的好胜之火已经憋了太久,早就恨不得上阵厮杀了。对陇州这座古城来说,他们从天而降,占尽了优势,一万人马不多,可也不少。如果这样都打不下来,真的不用见人了。

    “一万足够!”

    “嗯。”萧乾目光微微一冷,然后看定他的眼,再一次补充,“本帅在乾州等你,望将军凯旋!”

    “末将必不辱命!”格森领命而去。

    萧乾率着余下的人马,没有在陇州停留,大军连帐篷都已经没有了,他们只在原地歇息一下,吃了一点随身携带的干粮,一刻钟后,在格森领兵冲击陇州城门的时候,他们已然继续南下乾州。

    一路所经之处,北勐骑兵声势浩大,如同一片黑压压的蚂蚁,吓得沿途的人纷纷逃窜——

    这样的消息,不足一刻钟就传入了陇州城的守将耳朵里。

    外面攻城的嘶吼声不断,听说北勐苏赫带领的几十万大军突降陇州,他连城墙都没有爬上去瞧一眼,喃喃几声“完了完了,天要亡我南荣矣”,就领着一众将领开城投降。

    这光景,反倒把格森给吓了一大跳。

    “他娘的,一个时辰还早啊?这就不打了!”

    “……是的,将军,陇州守将降了!”

    “降他娘的!”格森是个狠人,腰刀一挥,“杀!”

    “啊!”

    “啊!”

    投降也没有换来平安,萧乾大军刚刚离开陇州不远,格森就带着他的队伍在陇州城大开杀戒。一时间,杀声震天,哭声动地,此起彼伏的悲呼声,响彻了天际!

    夜幕降临时,萧乾领北勐骑兵到达乾州,同样的措手不及,同样的手法,可乾州守将不仅没有投降,还领着乾州的守军和北勐骑兵狠狠地拼杀了一场。

    然后,势力不济,就算他拼尽最后一人,又怎会是萧乾的对手?

    最后时刻,守将黄大生在城楼上咬牙切齿地对着北勐骑兵破口大骂了整整一刻钟,尔后,他正欲轻生,却被从云梯爬上来的北勐兵制止了。

    “算你命好!大元帅要留你狗命!”

    “有种杀了俺啊,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找死?”北勐兵一拳头打晕了这厮。

    一天时间,陇州和乾州,两座城池陷落。

    而两个守将,却有着完全两种不同的命运。

    赵声东一直跟在萧乾的身边,凭着他对萧乾的了解,当然知道他不会胡乱下一些命令,所以,对于这样的结果,有一些忍不住地好奇,“王爷,你为什么留下乾州守将的命,却派了好杀的格森去攻陇州,摆明了不要守将活命的啊?”

    萧乾淡淡看着烽火连天的城池,淡淡一叹。

    “乾州守将是人,陇州守将是畜生。畜生岂能和人一样看待?”

    是因为他们平日为官的品行?

    赵声东恍然大悟,点点头,沉吟了片刻,方问:“我们可还要继续行军?”

    “不!”萧乾眉锋一蹙,“事不过三,将士们都乏了,需要休息,恢复体力。正好,这陇州和乾州,皆是南荣富饶之地,通令下去,大军留守,吃个饱饭,睡个好觉,再图明日!”

    “属下遵命!”

    同一时间,宋熹率大军到达了汴京。

    在浚县山和北勐军酣战了三天三夜的古璃阳,可谓功不可没。宋熹从接到古璃阳主动出战北勐兵的奏报开始,就一直很诧异,到这个时候,听说古璃阳已经与北勐兵打了三日,这心里的疑惑,也已经达到了峰值。

    他从来没有想过古璃阳会出战。

    但这样的结果,对一个御驾亲征的帝王来说,自然是满意的。

    风尘未洗,他便披上战袍要前往浚县山。

    然而这时,古璃阳却领兵大捷归来,引汴京全城高呼。

    “古大将军,战无不胜!”

    “古大将军,扬我国威!”

    在此之前,古璃阳与度三打了三天三夜,没有分出胜负,可就在宋熹到达汴京之前的一个时辰,古璃阳棋高一着,终于击退了抵死顽抗的度三,令其仓皇败退回浚县山的驻地——

    如此,胶着了三天三夜之后,南荣兵在古璃阳的带领下,获得了首次大捷。

    而这时,已经战至疲态的南荣兵也要休整,不可再战。

    于是,古璃阳班师回城了。

    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里,都在喜呼“古大将军大捷”,消息传入宋熹这里,他诧异之余,立马召见古璃阳,大行表彰之事,要给大捷归来的汴京驻军嘉奖庆功。然而,庆功的圣意刚刚传下去,就接到一个令他震惊万分的消息。

    北勐军在一日之内,连夺南荣陇州与乾州两城。

    等宋熹再派兵前往浚县山北勐兵的老巢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就连被古璃阳力挫锐气的度三“残兵”,都不知去向!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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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96米,算无遗策

    从天堂到地狱,什么滋味儿?

    一转瞬间,这消息就像老天故意给南荣人开的一个玩笑,给他们逗了个耍子,又收回了短暂的怜悯。甚至于,事实结果比他们之前的预期更为残酷。

    未正式迎敌,就被占了两城。

    而且,陇州和乾州的失守,还不算最大的悲剧。

    真正的悲剧在于,陇州和乾州乃西部大门,这一失守,整个西部和西南部,川、陕、云、贵地区全都门户洞开,为北勐骑兵以全境入侵的极大便利。更可怕的是,御驾亲征的宋熹集齐了主力要与北勐兵在汴京一决死战,如今连回援的机会都没有。

    实际上,南荣的兵马,人数上优于北勐。

    苏赫领兵南下,一共才三十万骑兵,宋熹此番御驾亲征,号称八十万大军之众,加上汴京府的兵马,若大规模对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宋熹虽然没有带过兵,就论他用“皇帝御驾亲征”带来的军民一心这招就不可小觑了。从临安行至汴京,他点燃的不仅是战火,还有万众一心对抗强敌入侵的决心。

    一个帝王的人格魅力,宋熹发挥到了极点。

    故而,汴京一战,原本是整个南荣的希望。

    ……也是为赌国运的一战,胜负对今后战役的影响极大。

    然而,结果却是这样。萧乾给历史书写了一个完全超乎人们想象的答案。

    此前,宋熹为这一战,做了许多的布置。

    在他御驾亲征之前,曾对古璃阳大肆封赏,还因此遭到一群老臣的反对。可他这一招其实很高明,可谓攻心之策。若古璃阳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一心背离于他,那他毫无损失,而古璃阳却会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对于他来说,恐怕比杀了他还要艰难——因此,他对古璃阳的设想是,就算不会尽心帮他,也绝不会领兵投诚于萧乾。

    古璃阳是南荣人,这一点就是他的软肋。

    他猜对了,也赌对了!古璃阳确实没有背叛他。

    可他——在这一刻,宁愿古璃阳早早就背叛了他。

    古璃阳与度三在浚县山的首战,拖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也包括宋熹的目光,让他们都无瑕分心顾及其他,也根本就没有想到,短短三天时间,北勐军主力会出现在南荣的陇州和乾州——这魔鬼似的行军速度,非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

    “真乃神人也!”

    坐在汴京府的大殿里,宋熹对着一众低垂着头的将军,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战当前,敌人不见了。

    这恐怕是史上最荒唐的一战了!

    除了萧乾,一般人还真不敢这么干!

    急行军,不带粮草,轻装简从,赌博似的行为,赌赢了也就罢了,一旦赌输了,他那几十万人,就只能死在南荣了。可萧乾素来算无遗策,度人心如度己心,他每走一步,都算得很精妙。

    “陛下!”左右两侧静立的将军们,一个个脸上都有颓色,“为今之计,我们当另觅良策才是。”

    宋熹凉眸沉沉。

    良策?当下何来良策?

    军中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信心,一朝被人击得支离破碎。

    这个打击,可谓巨大。

    如今,在短时间之间,如今让千里迢迢来到汴京的部队再次出征西部,满世界追着萧乾打,那简直就是自残的行为。他们疲于奔命,他却意态闲闲,明显吃大亏的事。可如今不去追着他打,就由着他吃掉他一座城,又一座城吗?

    宋熹头有些痛,视线缓缓掠过殿中的一众将领身上,像带着刺儿的枝枝蔓蔓,每划过一个人的脸,都令人心底生凉。

    最终,他目光定格在古璃阳身上。

    “古将军,你有何良策?”

    在众人议论的时候,古璃阳始终没有多言。

    听宋熹点到他的名,他眉头微微一皱,上前行个礼,沉声道:“回禀陛下,臣以为,苏赫大军轻装简从深入我西部腹地,我们不必正面与其碰撞。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乃大忌。我们应当捉其弱处,再徐徐图之……”

    宋熹目光微眯,“弱处?何谓弱处?”

    古璃阳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似乎有什么顾虑。

    宋熹观之,微微一笑,“古将军但说无妨。”

    “多谢陛下。”古璃阳欠身又行一礼,而后严肃道:“苏赫从浚县山直插陇州,未带粮草,未带兵械,这种打法只适于速战速决之战。且只可胜,不可败。”

    “古将军,这是何意?”

    “只有打了胜仗,他们才有机会为几十万大军采补。在没有大批军粮,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一个地方的物资极其有限,他们也撑不了几天。故而,他们得不停的打下去,以战为战。以速战和胜战来维持军中用度,一旦败北,或者战事陷入胶着之中,他们必将粮草吃紧。”

    古璃阳为人稳重,并非多言多语之人,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完,宋熹拧着眉头思考一瞬,又问:“依古将军之见,此战当如何打?”

    皇帝的视线很诚挚,一心求教的样子。

    古璃阳抿了抿唇,徐徐道:“依微臣之见,当即刻派兵从均州入陕川界,在兴元路和广元路截住苏赫大军,再由汴京大军前往庆阳等地,一南一北扎个大口袋,将苏赫三十万兵马围在其间,不与之战,只与之耗。不肖一个月,他们必因粮草短缺而疲于奔命。届时,陛下可倾全军之力,一举歼之——”

    “古将军真乃纸上谈兵的大将之才也!”不等他说完,站在右侧的一个老将军就冷笑出声,截住了他的话,“简直一派胡言,听得老臣都要臊死了。”

    这些将军里面,有好几个南荣的老将,自恃资历老,看不上古璃阳年纪轻轻得宋熹重用,还在他们面前谈兵论阵。加上这一次汴京首战,让苏赫顺利夺下陇州和乾州,他们都把责任怪罪在了古璃阳的头上,语气和态度自然不太友好。

    “古将军这一次为苏赫的陇乾大捷立下了汗马功劳,还不知足?!这是要撺掇陛下,继续拉着我南荣兵马陪苏赫耍子呢?”

    被人当场斥责,古璃阳脸色微微一沉,而尔,淡然地侧目看他。

    “段老将军之言,古某不知何意?!古某是南荣人,只懂得忠于南荣之事。”

    “不知?那我来教教你也罢。”

    段将军捋一把花白的胡子,冷笑一声,“诚如你所言,苏赫大军缺粮草,可你以为蒙合是死的么?他让苏赫领兵南下,称霸天下之心昭然若揭,岂会不给苏赫粮草补给?你让陛下拉着咱南荣兵马前往兴元路、广元路扎口子,说得轻巧!你以为扎口子是扎王大娘的裹脚布啊?兵员分散,等着让苏赫和蒙合一前一后,各个击破吗?黄口小儿,若非不懂,就是居心不良!哼——”

    把古璃阳狠狠地讽刺了一番,又按个人见解分析了利弊,然后,这个段老将军方才对着大殿上的宋熹,徐徐拜下,把一颗忠心捧着,带着哭腔建议。

    “陛下,万万莫听这小儿胡扯。在萧乾未死之前,他不过萧乾副将,听从萧乾之言行事而已。此番北勐南下,倾举国之力,即便萧乾尚在人世,恐也不敢说出扎口子就能拖死北勐兵,他到讲起了战法来……”

    宋熹目光微微一凉,摆了摆手,让“痛哭流涕”的老臣起身。

    “那依段老将军之言,此战如何打?”

    段将军道:“老臣以为,我大军不宜再行跋涉之事,当以重兵驻守汴京,将汴京作为向南防卫,向北进攻的第一重镇。要知,汴京乃中州腹地,荣朝皇都,太祖时就择此为帝都,自有它的妙处。若非珒人所迫,后来又怎会拘在那临安一隅——”

    看他说着说着,又要扯旧皇历,宋熹有些头大地摆了摆手。

    “段老将军不必讲史料了,只说现下行事之法。”

    “是,陛下。”段老将军拱着手,欠着身,样子极为恭顺,接着道:“汴京乃南荣对北勐的门户之地,重兵压境,决不可撤离,平白便宜了某些居心不良之徒,在此坐地称王。”

    瞥一眼古璃阳,他看宋熹眸底浮上阴霾,他知道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里,又道:“陛下坐镇汴京,先截断北勐援军,再派遣兴元路、广元路等西部驻军汇集徽州、成州,对苏赫部多处出兵、虚张声势,拖住苏赫大军,分散兵员,使其人心浮动……等粮草耗尽,早已深入南荣腹地,陷于孤立无援。届时,岂非不攻自破?!”

    宋熹听着,揉了一会太阳穴。

    说到底,他的法子与古璃阳,也没有本质的差别。

    都在利用苏赫领兵深入,却未携粮草的软处。

    久久,他抿唇望一下其余的将领。

    “诸位将军,有何高见?”

    左右两侧共站着将校十余人。

    他们面面相觑一下,纷纷响应。

    “末将以为段老将军之言,实为良策!”

    “末将亦有此意!段老将军戎马一生,经验老道,可谓字字珠玑。”

    宋熹点点头,目光突然又望向古璃阳,“古将军且说说,段老将军之计,可为上策?”

    在众位将士齐声拍马屁的时候,古璃阳脸色未变,抿着嘴不发一言。

    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个段将军在这些人里面,有些威仪和资历,其余人不过一群人云亦云的家伙罢了,拉到战场上,没几个敢打敢拼的。

    听了宋熹的询问,心知他已有决断,古璃阳亦只有冷笑。

    “御敌之策无上下之分,唯结果论。”

    ……

    将军府后院,有一个湖心亭。

    亭子下头的水已经结了冰,厚厚的一层反着白亮的光芒。

    古璃阳身着便服,坐在亭中的石墩上,面前有一方石桌。桌上摆着温好的酒,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这时天色已近黄昏,陪着他在大雪天饮酒的人,正是之前与他打过一架的孙走南,以及薛昉。而湖心亭外,布满了持戟的士兵,守卫极为严密。

    端着杯盏,古璃阳喉咙久久鲠着,喝不下去。

    “老古!别矫情了!”孙走南拿着杯子碰一下他的,嘿嘿发笑,颇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败在主上的手上,又不丢人。都到这个份上,你也该看清楚了,还挣扎个什么劲儿啊?宋熹没有直接拿了你的兵权,一刀宰了你,算你走运。可这次躲过了,不定下次有这样的好运。我们得计划计划了,不能等着人家行动了,再束手就擒。到时候,咱可真就挣扎都没有法子了,那岂不枉费主上一番苦心?为了不与你正面为敌,放弃汴京这块肥肉而远走西部,受尽苦寒,还露一个那么大的破绽给宋熹?”

    古璃阳眉心紧紧拧着,不言不语。

    在宋熹没有赶到之前,萧乾确实有机会一鼓作气拿下汴京。

    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也许有很多原因,但古璃阳真不敢拍着胸膛说,完全与他无关。

    说到底,萧乾念着旧情的。

    这份旧情里,不仅有他古璃阳,还有汴京那一群曾经陪他北伐陪他出生入死的将士。

    可如今,一南一北,各自为政——

    古璃阳长长一叹,手撑额头,大口痛饮,“我愧对主上!”

    薛昉摸摸唇角,视线锁定在他的脸上,“古将军,被主上说中了而已,你不必垂头丧气。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一日,萧乾派人送来信函,上面什么交代都没有,就简单一段话。

    “你在南荣,我在北勐,各为其政,你打我,既不弃恩,亦不背义。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是为丈夫。战场下,把酒共欢,是为兄弟。然,纵你拼死护国,也难得信任,难有所为,更无法扭转乾坤。若有一日,你走投无路,当记鸿雁高飞处,有我温酒以待。”

    本来浚县山之战,古璃阳的做法确系良策。

    正如萧乾所说,浚县山那样的地势,狭窄、崎岖,根本就摆不开战场。也就是说,不管你有多少兵,战场摆不开都只有吃瓜当看客。萧乾三十万大军拘在那处,本来就很吃亏。从古璃阳的角度来说,一直驻守汴京等着他来打那才傻。北勐骑兵善于攻城之战,又以骑兵突击马战为主,到了地势平坦的汴京,简直就是如虎添翼。所以,他主动出击,干得很漂亮。

    当然,他没有想过要把萧乾歼灭,只为探一下虚实。

    可——萧乾了解他,一旦开战,就不玩虚的,一定会想尽办法取胜。

    所以,他就像只鸟儿,生生落入了萧乾的笼子。

    一念至此,他将凉透的杯中酒一饮而尽,面上浮上一丝淡淡的忧伤。

    “南荣有一群乌合之将,当亡矣!”

    薛昉看着他笑,“古将军可算看明白了!早晚而已。便不是主上,也会是别人。既然可以选择,古将军愿意是主上,还是别人?”

    这个薛昉小小年纪,句句话都攻心。

    古璃阳沉默一会,突然又望向了他,就像为了给自己找一些决心和安慰似的,问道:“南荣若亡于主上之手,算不算被北勐侵辱?”

    “不算。”薛昉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古将军不要忘了,主上是南荣人。为何起兵南下?只为报血海深仇,除昏君佞臣,还百姓一个清朗人间。”

    这个薛昉常年跟随萧乾,为他处理各种政事杂事,这样的身份换到后世就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秘书长了。俘虏人心之事,他简直信手拈来,都不带打草稿的,一席话把古璃阳说得连最后一丝犹豫都没有了。

    “唉!”

    长长一叹,古璃阳一把抱过酒坛,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一坛酒尽,他掷坛于地,站在湖心亭的中间,向南而望。

    “我古家世代忠良,从未有过愧对家国之事。这一次,非子孙不孝——请祖宗明鉴。”说到这里,他安静了片刻,冷不丁又回过头,目光深深看着薛昉。

    “就依你之言行事吧!”

    ------题外话------

    这个周年庆活动,感觉管理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让我来挑选最具创意和最感人的奖项……

    说真的,这个太艰难了。有创意的评论不少,感人的就更多了(如果我说都很感人,肯定要挨打),所以,太为难的我机智的选择了另外一种方法,把其中一些优秀的评论,都制成小纸条——咳,用那天阿记笑话过的最原始最古老也最公平的抽签方式,选出来!啊哈哈,机智如我,就这么愉快的决定,然后——摸着下巴去睡。

坑深297米,殇之倾城

    乾州。

    高高的城楼上,萧乾按住腰刀,微眯双眼,看着城下校场。

    连占南荣陇、乾二城,拼的是速度,也让北勐兵士气大振。

    这个时候,告诉他们可以捅天,他们估计也不会眨眼了。

    休整了一夜,年轻的士兵们都恢复了元气,精神抖擞,杀戮之气似乎也更重了几分。

    “射!”校场上,随着冷风灌过来一句话。

    萧乾微微眯起眼,极目远眺。

    只见北勐士兵们在练习射箭的靶位上,隔一个空位绑一个南荣俘虏,正哈哈大笑着在拼箭术。这样的练习其实很残忍。一个射不准,就会射死人……可偏偏他们似乎都没有想弄死这些俘虏,一个个都是神箭手,叫嚣一次,射出一箭,吓得人魂飞魄散,大喊出声,也最多擦伤,而无死亡。

    这样残酷的训练,对于北勐兵来说是兴奋的。

    他们杀红的眼睛里,这个时候,已经少了该有的人性。

    可对于南荣俘虏兵来说,每一秒都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滋味,比一刀死了更加难受。

    “猪狗不如的鞑子!杀了我吧!有种的,一刀给爷爷个痛快!”

    “来啊!来杀了爷爷们啊!”

    “哈哈哈,我乾州的兵,就没有一个怕死的。”

    叫嚣声里,他们得到的是北勐兵的哈哈大笑与不屑

    一个身穿重甲的北勐骑兵像是被激怒了,突地奔过去,手持弯刀冲那人的脑门就是一刀。

    一刀砍下去,就人头落地了。

    鲜血冷不丁喷出不来,洒了那个北勐兵一身一脸,他骂骂咧咧地拎着刀,呸了几声,拿帕子擦着脸,在别的北勐士兵嬉笑调侃的声音里,又挥了挥手,让他们继续训练。

    用敌人来训练,效果自然很好。

    训练的不仅是箭法,还有胆量,以及杀戮的勇气——

    赵声东缓缓走近,肩膀几乎擦着了萧乾的铁甲,“主上。”

    自从萧乾换了身份,他跟随大家一样,基本都叫他“王爷”,这一声久违的“主上”,让萧乾微皱的眉锋紧紧蹙起,不等他说,就好像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似的,徐徐开口。

    “不必说了!”

    “以前你带兵,从不允许兵士如此的,这——到底为什么?”

    “不为什么。”萧乾显然不想解释。

    “主上!”赵声东压沉了声音,低低道:“他们是俘虏,也是人呐。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哪怕一刀把他们杀了,也好过这样!主上,您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的,你绝对不是!更何况,乾州守将黄大生练出来的这些兵,有血性,像个真男人,敢和我们对着杀。比起陇州的孬种谢长胜来说,简直……可谓忠肝义胆,令人佩服!为何要这样对待他们?”

    “嗯!?”萧乾终于转过头来,“说得有理。”

    “那可不可以——”赵声东眼睛里露出一些光亮。

    “不可以!”萧乾沉声打断了他,也掐灭了他的希望,“声东,你当明白,这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今日若对敌人妇人之仁,明日被这样对待的人,就会换成我们的将士。这一点,得让将士们明白,身为统帅,我更得让自己明白!”

    一席话,他冷冽如冰,斩钉截铁。

    可赵声东脸上郁气未消,似乎并没有被他说服。

    “主上,你不是这样的人。以前也从来没有这般——”

    “声东,以前的萧乾,已经死了!”萧乾双目中迸出一丝血色的冷光,冷冷逼视着赵声东,沉吟了一会儿,喟叹一声,似乎放软了声音,像在对他解释,“以前带南荣的兵不同,他们深受儒学影响,那些道理他们了然于胸,并且,能够很好地执行与遵守。如今我带的是北勐兵,他们是一群豺狼,草原上的豺狼。他们好杀成性,这样的方式才能更好的激发他们的血性与打胜仗的决心!而且——”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

    迎上赵声东不服气的眼神,他冷冷道:“你说得对极,黄大生手下这些兵,都是硬汉子,一身忠胆可敬。但正因如此,我才要杀掉他们的锐气,不让其余南荣兵效仿。”

    赵声东之前一直不解,这些质问的话,已经在心里憋了许久。

    昨日大军驻扎乾州之后,萧乾就一连下了几道命令。

    故意让格森杀掉陇州守将谢长胜之后,他却狠狠斥责了格森,便称要奏请朝廷,对他做罚俸一年惩罚。随后,萧乾大肆嘉奖了陇州随着谢长胜投诚的那一群南荣将领,并将他们召至麾下,好酒好肉地款待,封官许愿。甚至于,对连那些不愿意跟随北勐的南荣兵士,也不计前嫌地全部放掉了。而对于乾州这些和北勐拼死一战的将士,他却两种对待。黄大生等一众将领,不杀,却全部投入了大狱,甚至纵容士兵如此对待俘虏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残忍的暴行一直持续着……

    “杀掉南荣锐气的方法有很多种,为何非得如此极端?”

    赵声东的声音里,有一丝沙哑。

    而他,也是为数不多的,敢于直问萧乾的人之一。

    对他的问题,萧乾显然没有发怒。

    紧紧抿住唇,他双眸中闪过一抹冷色的厉光。

    “因为这就是战争,声东!因为我必须得让他们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赵声东脊背一僵,整个人都不会动弹了。

    喉咙口像塞了团棉花,梗了又梗,一双俊目渐渐发红。

    “主上之意,声东明白。也懂这些道理,可我——就是看不下去。”

    萧乾淡淡地看他一瞬,突然笑了。

    那笑里,有一丝自嘲,一丝无可奈何的自嘲。

    “那你换一种想法如何?今日多死几个,来日的战争中,就会少死很多。多到你完全想象不到的那么多。你在南荣那么些年,还不了解他们吗?你等着看吧,接下去,我打到哪里,都会投降到哪里。攻一座城,就会降一座城!像黄大生这样的人,也会越来越少!”

    重重吁一口气,赵声东似乎都明白了。

    可即便他明白,心里头还是有一点发怵,发紧。

    因为这都不是他以为的战争,金戈铁马,热血膏情也从来不是无谓的杀戮。

    “那主上——”迟疑一瞬,他又问:“真要把黄大生他们都杀了吗?”

    萧乾半眯起眼,脸上一片冷意,似在思考,又似乎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根本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就那样,他目光灼烈地望向校场上那群一直在哈哈大笑的北勐士兵们,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个字。

    “杀!”

    “主上!”赵声东低低惊呼,“我以为你在攻城时不杀他,是为留他一命的。”

    “是的。”萧乾冷肃的脸色看上去极为平静,“我敬他、重他,本为留他一命。可看他在大狱中的表现,我以为我错了。他是一条汉子,成全他为国战死,留下丹心一颗,以昭日月,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赵声东缄默了。

    萧乾没有看他,按着腰刀大步离去。

    “传令下去,将黄大生一干人等,押到校场。”

    “喏!”

    ……

    ……

    校场上,血腥味儿弥漫。

    人还没有走近,就能嗅到那种令人作呕的腥气。

    那其实并不尽然是鲜血的味道,还代表着死亡与毁灭。

    肉身的毁灭,以及灵魂的摧毁。

    那是萧乾没有说,而赵声东似乎也没有意识到的摧毁。

    萧乾要杀的并不是这些人,他要摧毁的是南荣人的抵抗精神。

    精神一灭,整个国家将会变成豆腐,一捏就烂。

    到时候,确实将如他所说,少死很多,很多人……

    站着校场中间的点将台上,他厉目看着一袭囚衣,却挺直而立的黄大生。这个名字不出色,长得不出色,就连军职也不出色,并不曾受到南荣朝廷重用,甚至连见皇帝的资格都没有的一个边城守将,一个有着一颗忠肝义胆的南荣人,缓缓闭了闭眼,良久才冷声沉喝。

    “黄大生,本帅再问你一次,降是不降?!”

    “我呸!虎将焉会降于犬子耳?”黄大生冲着他的方向狠狠啐骂一句,披散着的乱发的头颅高高仰起,望向天空孤傲飞过的一群大雁,双目中浑浊而凄清,才不过不惑的年纪,却仿佛变成了一个被人抽干力气的老者,一声声呐喊。

    “我黄大生堂堂丈夫,七尺之躯,怎可苟活于天地?令祖宗蒙羞,令世人不耻?宁可玉碎于此,亦不可变节也。”

    说罢,他徐徐低下头来,看一眼跟在身边的几个将校。

    看着,就那样看着,几乎突然的,他就落下两行泪来。

    乾州被围,他没有哭,城墙上被人揍,他也没有哭,牢狱之中,他更对苏赫破口大骂,不曾落过半滴眼泪。可看着这些昔日并肩作战的难兄难弟就要与他同赴国难了,再一想风雨飘摇的家国,他就那么哭了。

    “兄弟们,黄大全愧对你们,不曾察觉鞑子狼子居心,乾州城……乾州城竟被鞑子半个时辰攻破——我有愧,今日是必争一死,以于气节了。你们,你们不必效仿于我。蝼蚁尚且偷生,你们若降,我不会责怪你们。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变时,可变,以待来日——”

    说到待来日,他似乎也想到如今的南荣,不由又痛苦地眯上眼。

    “只可惜萧使君不在矣!”

    几个字,当即引起了几个将校的共鸣。

    有人悲呼,“天下皆云,萧乾诛,南荣亡!黄将军,此事应矣!”

    “唉!”黄大生重重一叹,突然冷笑着望向点将台上的萧乾,目光中充满了自豪,以及对他浓浓的不屑,“鞑子狗贼!你今日得以在此为祸我子民,不过趁机捡个便宜罢了。若我南荣萧使君尚在人世,必以征袍七尺,染红你北勐万里江山。我南荣萧使君若在,这世间,又有谁敢与之争锋?”

    字字如刃,铿铿铁血直入云霄。

    萧乾一双眼已经眯得不能再眯了,细缝一样的眸底,情绪浮沉一片!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亦没有人听见他发出一言。

    沉默,他在沉默……

    赵声东吸一口气,似乎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

    站在点将台边上,他突然调转了身子,望向了校场的背面——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妇嬬童叟地哭喊之声。他心底一凉,冷不丁转过身去,就看到一群北勐兵士押着黄大生以其部从的家眷,约摸五十来人过来了。

    那些人都没有上过战场,甚至根本就不曾见过战争的样子。

    一夕之间,山河突变。

    昨日还是官夫人,今日就沦为了阶下囚,面临着死亡。

    这样的转变,让他们刚被押到校场,就哭哭啼啼,惶恐地哀哀哭喊。

    “大元帅饶命啊!饶了我的儿子吧,他还小啊……”

    “大元帅,我夫君数代单传,请给我们黄家留一条血脉吧!”

    “呜呜……大元帅……求求你了,妾身愿以全家之死,换吾儿一命!”

    那个率先跪在地上求饶的妇人,披头散发,满脸哀容,正是黄大全的婆姨。她的哭喊,让一众家眷更是紧张、惊恐、害怕,校场上的气氛也如同乌云低垂,令人心里的压抑感,被逼到了极致。

    萧乾看着,冷眸一直半眯,久久没有说话。

    黄大生却是气得不行,双手被反剪着,也气得直跺脚。

    “无知妇人!无知妇人啦!家国不在,留下吾儿还能独善其身吗?若使之来日受尽屈辱,何不今日一家共赴黄泉?”

    “都闭嘴!”

    “都给老子闭嘴!”

    “再哭一声,你他娘的就不是我黄大生的婆姨!我,我休了你!”

    在他的怒吼中,面上染满了泪水的妇人,嘤嘤啼哭着,终是闭上了嘴,只呜咽的声音,怎么都压抑不住,泪水滚滚落下,她也没空去擦拭,一双手紧紧将年仅十一二的小童儿抱在怀里,双肩瑟瑟发抖。

    一阵北风刮过脸颊,生生作痛。

    校场上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

    然而,冷、暖对这些人来说,已无意义。

    屋脊上残留的积雪,发着一种惨白惨白的光。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却像笼罩了一层黑布,那是拔不开的恐惧。

    没有人甘愿死去,可——如果非死不可,那最好的,就是得到一种好的死法了。

    萧乾慢吞吞睁开眼睛,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校场上的凄风苦雨望向了一个无知的远方,一句话从嘴里幽幽飘过,也没有带出半点情绪。

    “杀!一个不留!”

    “慢着!”一道清若铃铛的脆声,飘逸、出尘,从校场的后方传了过来,像上天突然送来的温暖微风,冷不丁刮入人的心底,明明没有太多的情绪与笑意,可就那么锐利地破开了坚冰,将校场上笼罩了许久的逼仄气氛扫光,也让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同时望向了声音的方向。

    一群身着黑衣制服的墨家弟子,簇拥着一个女子,徐徐走来。

    她体态轻盈,身姿妙俏,并无半分孕态,一头瀑布似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削肩之后,头上束了一只碧玉的发簪,简单的款式却有着熠熠的光华,饱满光洁的额头下方,纤细的双眉如笔勾描,美眸似翦水之瞳,深邃、幽暗,令人恨不得沉醉其间,可仔细观之,却又像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纯净得如同天山上的温泉之水,淡淡一眼扫来,似乎充斥着神秘和高贵的力量,就那么不期然地将希望带给了众人。

    呼!

    她太美!太美了!

    那容色,惊心动魄,足可倾城——

    纵将天下画工集齐,亦无法画出她灵气分毫。

    赵声东一颗悬着的心,咚地落下,顿时生出一种微妙的希望。

    若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那么,只一个墨九了。

    前提是——她愿意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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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喜中奖的妹子,没有中奖的也不要郁闷。听说在这个世界上,锦宫的奖励是最多的,哈哈。这次不中,只要你一直在,参与度高,总有一次会中奖的。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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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98米,谬论救人

    墨九直接走到了点将台的下方。

    几名手执刀枪的士兵,微微低头,向她请安。

    “参见王妃!”

    虽然墨九与萧乾并没有在哈拉和林完成大婚之礼,但仪式差不多走完了,整个北勐都知道她已经是苏赫的王妃了,将士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改了口,以博得王爷的好感。

    墨九自己其实更喜欢钜子这个称呼。

    因为它代表了一种独立性和职业性,更符合她的价值要求。

    不过,北勐士兵对她这样尊敬,她也不反感,因为萧乾高兴。

    淡淡嗯一声,她抬头看着台上铁甲寒光,满面冰霜的男人,展颜一笑。

    “王爷,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从她步入校场,萧乾的眉头就蹙紧了。

    墨九什么性子的人?他比别人更明白。

    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不想她参与。故而,昨日大军入乾州,他就以“长途奔波,她未得休息,有些动了胎气”为由,把她安置在府中,让击西好好看顾着她,不让她知晓这边的事情,就是免得她来掺和——

    可防都防不住,她到底还是来了。

    扫一眼远远吊在后面,一副垂头丧气的击西,他又收回视线,落在墨九的脸上。

    “阿九,你有什么事,待我回去再说,我先办正事——”

    “我这个事,比正事还要正事呢!”墨九俏生生的脸上,一片温和之色,似乎并没有因为校场上的血腥与萧乾的冷漠生出半点不好的情绪,就那么柔柔地注视着萧乾,尔后,一只手徐徐落在小腹上,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着母爱之光。

    “今儿我午间小睡,偶得一个玄梦。在梦里,玉皇大帝告诉我——”

    “咳!”萧乾咳嗽了一声,阻止了她,“阿九!”

    这个玉皇大帝与孙猴子等一系故事,她已经用各种版本编撰过无数次了。在楚州的时候,也没少拿这一套糊弄人。可私下里,她怎么样说都行,在这个校场上,有无数的将士都在看着他们,还有他在南荣俘虏面前的威仪,都让他不能失态,更不能被她逗笑。

    “我们回去再说好吗?等我把正事处理完的。”

    “你不要急嘛!我还没说完哩。”墨九生气地撒着娇,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又抿了抿嘴,慢慢地调过头来,望向满场的北勐将士,用一种温暖的目光轻轻扫过他们的脸,满带愧意的呀了一声。

    “诸位,对不住了。我眼神儿不好,先前都没有看见你们——墨九这厮有礼了!”

    说着,她居然朝他们福了福身。

    这——

    满场北勐将士都骇住了。

    她是苏赫王爷的王妃,怎么能倒过来给他们行礼呢?

    “不敢!不敢!王妃有礼。”

    众将士齐声呼着,又刷刷给她行礼。

    这样一来,被她突兀打扰的紧张氛围,似乎都轻松了下来。

    而且,美人的作用——有时候真不可小觑。

    不说倾城与倾国,至少墨九这样一笑,让大家伙儿对她都好感倍增。所以,不管她接下来说了多么荒谬的故事,有多么不可思议的请求,他们都选择了对她宽容。

    果然——

    墨九那个玉皇大帝的故事开始了。

    “玉帝说:他是主宰天下的王,而我是他的公主,因为我犯了错被贬罚到人间,本是令我好好修炼的,可我——唉,一个仙界公主,仙胎圣体,怎么可与肉体凡身的男子结合,还孕育子女呢?这事让玉帝大怒,可不得了啦。违反了天界的规矩,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

    说到这里,她卖个关子,不说下去了。

    可听故事的人,不管信与不信,对美人儿的话都有些意犹未尽。

    反正她长得美,说什么都是对的。

    墨九小嘴轻轻一抿,苦不自尽地抬头,望着校场上那个最平静的男人——萧乾。

    “王爷,玉帝说,我必须做一件令天下人人称道的大善事,积德、积福,才可保住我们的孩子,令其平安诞下——”

    萧乾冷冷剜她,知道她要做什么,语气略嘲。

    “玉帝还真是宽宏大量,就一件善事,就原谅了咱们?”

    “唉,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墨九幽幽一叹,冷不丁用又回头扫了一眼那群跪在地上嘤嘤哭泣的妇叟稚童,缓慢而清晰地说:“玉帝还让我,必须在九九八十一日内,织成七条七彩织锦,为王母裁剪大寿之袍。若王母穿上新衣,觉得喜欢了,方才饶我这一回。若王母不喜,做再多善事,也是枉然。”

    停顿一下,她似乎有些头痛地拧起了眉头。

    “唉,谁让那个玉帝是个怕妻之人呢?可怜的,让我也跟着他受罪。”

    怕妻之人?萧乾鼻翼冷哼。却听她又道:“还有一事,王爷恐怕不知。我这双眼睛,你道为何吃了那样多的汤药,都不见好?……原来竟然是王母降罪所致!难道王爷愿意让我一生都这样吗?还有我们的孩儿,王爷,你忍心吗?”

    “说吧!”萧乾似乎头痛不已,“你到底要做什么?”

    呃~墨九飞了他一眼。

    那目光里似乎写着:“你丫不都知道了吗?还问!”

    看他厉目瞪来,她咳嗽一下,弱弱地拭了拭眼。

    “我在想,能令天下人称道的大善事,能有什么?无非救得这些人一命了。不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我一下子救了这么多人的命,可以造多少级浮屠了?所以,妾身请求王爷,饶了这群人的性命。另外,妾身听说乾州守将的妻室出自名门,知书晓理,会织善绣,我想让她来教我乡那七彩织锦,以博王母一笑。”

    其实她说了那么多,扯到这些人的性命,大家早就听出来了弦外之音。

    如今她终于把话挑明了,那个故事的真实性也就更淡了。

    在场这些人都不傻,不管北勐人还是南荣人,都知道她归根到底要做的,是救这些人的性命。

    萧乾看着校场上投来的一束束意味不同的目光,眉头紧紧一蹙。

    “阿九,你想做善事,有的是机会。回头等我处理好这里的事,就开仓放粮,分发给南荣的百姓,亦是大善一件。至于你的七彩织娘,这乾州府里,想来会有绣娘无数,不差这一个两个!”

    墨九唇一撇,神色有些不好了。

    她原本以为找好了台阶,萧乾就会顺着下来。

    至少她给了他一个充分的理由不是吗?

    又不是她不讲理,上来就要求他放人?

    她没有想到萧乾对杀人一事会这么固执,脑袋一偏,头上的碧王簪上的流苏,就叮叮晃动起来,将她秀俏的脸蛋儿,衬得凛冽异常,“王爷,你真的不顾及我们母子的生死了吗?”

    这……

    扯到生命,也太严重了。

    萧乾唇微微一勾,语气放缓,像在哄她。

    “阿九你先别动气,我——”

    “你什么你?”墨九一跺脚,使上了小性子,“玉帝给我托来的梦里,说得清清楚楚,放了黄大生他们就是大善一件。他老人家还说了,王母娘娘就喜欢黄大生她老婆来绣七彩织锦,换了谁都不行!你却非要杀了他们,不是要逼死我们娘儿俩,又是怎样?”

    “……”

    玉帝点名道姓?这也太不靠谱了。

    既然玉帝都神通广大了,要救一群人为什么不自己来?

    这逻辑站不住脚了,越编越不像话。

    可萧乾拿这样不讲理的墨九,真就有些无奈。

    她的脾气他十分清楚,一向先礼后兵。

    为了让他的脸面好看一点,她这才故意费了这么多口水,说了这么多的话,还特地打扮得这么漂亮到校场上来——要知道,她平常都男装素面出现在他面前的,懒得都不爱收拾自己,今儿居然点了朱唇,描了眉毛,添了胭脂……

    白白便宜了这些男人!

    想到这个,萧乾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阿九,别闹了,你先回去!”

    说着,他示意击西,冷声命令,“带王妃回去!”

    “我不!”墨九使上劲儿了,双手往腰上一叉,就那么仰头怒视着萧乾,大有不放人就要与他拼命的驾势,“王爷,你还讲不讲理了?我又不是说不让你杀人,只不过让你先把人借给我而已。咱们夫妻一场,我怀了你的孩儿,如今为了孩儿的安危,你都不肯容我一回吗?”

    借?

    听过借钱借粮的,没有听过借俘虏的。

    萧乾不答话,不过眸色放柔,已有动摇之色。

    墨九生气的半眯着眼,乘胜追击,一口气把话说完。

    “等她教我把七彩织锦织好,让王母娘娘不再怪罪,饶恕了我的罪过,我顺利地产下孩儿,我就把人还给你——到时候,你要杀要剐,都不关我的事。什么都由着你,还不行吗?”

    她语气诚挚,挺胸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扣着腰,力大得指节都泛了白。在雪光下,那桀骜的身姿如媚似狐,像在求他,更像在命令他,大有“一言不合就闹翻”的威胁之意。

    萧乾久久没有回答。

    校场上,众人都无语,一片寂静。

    北勐将士若有所思,却无人阻止。

    说到底,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些南荣人大势已去,杀不杀,对他们而言,本就没有太大的所谓。可如果不杀,能让这么一个漂亮的王妃开心,再露出那样美丽的笑容,似乎也挺值得——

    美人儿垂泪,可令天下好汉动容。

    墨九还没有垂泪,就让他们忍不住生了怜惜。

    而静静跪伏着的一干南荣俘虏,从黄大生夫妻到普通士兵,一双双目光也都落在墨九的脸上,各有各的想法,但都有共同的一点——感激。

    有些人知道她就是墨家钜子墨九。

    有些人完全不知情,只觉得自己遇上了仙女。

    好一会,墨九幽潭般的眸子死死盯住萧乾,打破了无声的寂静。

    “王爷,你可都思量好了?”

    她眸中并不是恳求,而是严肃。

    想萧乾半生飘零,饱尝人世冷暖,不就因为世人对他的无情么?若他的童年多一些温暖,若他所经的那些事里的人,都存有一颗怜悯之心,做人不那么狠绝,也许好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她非圣母,只愿尽绵薄之力,给这个世界留多一分美好。不仅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她腹中的孩子,以及萧乾积德——她不希望有朝一日,当萧乾终于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宝座时,回首这一路上,除了尸骨累累,就是鲜血连天——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她相信自己今天没有做错。

    日后再回想,萧乾一定会感激她的。

    两个人对视着,墨九视力模糊,眼睛都看得发烫了,萧乾紧蹙的眉头才徐徐展开,就那样面对着校场上的千军万马和一众南荣俘虏,缓缓幽叹。

    “本帅与玉帝一样,也惧妻啊!”

    说罢,他淡淡地吩咐下去。

    “一切就依王妃之言!”

    ……

    ……

    一场杀戮就这样化解在了女人的柔软里。

    那些得以死里逃生的南荣俘虏被带下去的时候,纷纷对墨九投来感激的一瞥。就连之前一直对萧乾辱骂不停的黄大生,都闭紧了嘴巴,看了看墨九,又看看萧乾,一直在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一改先前的慷慨激昂,由着北勐士兵反剪着双手,把他押了下去。

    傍晚,乾州的宅子里。

    萧乾刚刚步入后院,墨九就迎了上来,笑盈盈地接过他厚重的大氅。

    “王爷,我特地给你做了吃的,就等你回来了。”

    “哼!”萧乾冷冷瞥她,“这么乖?不会又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吧?”

    “瞧你说得,我墨九是那样人吗?”

    “是。太是了!”萧乾斩钉截铁地说完,看她生气地嘟起了粉嫩的唇,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受了委屈,又忍不住刮了刮她被吹得红彤彤的鼻头,将她细腰一揽,整个儿的纳入怀里。

    “你坏我大事,说你一句都说不得了。唉,惧妻之人,苦命也!”

    “……我呸!”墨九佯装地委屈破了冰。

    她笑着扯住他的袖子,将他带入桌席,一边为她布菜,一边俏生生地笑,“我今日所做,还不都为了你吗?旁人不了解你,我怎会不了解?我知道,你私心里并不想杀他们的,对不对?看看,你无所不能的阿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僵局,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不言感激也就罢了,居然好意思来斥我?还有没有良心了?”

    “是是是,吾妻之言,句句在意。”

    萧乾吃了人的,嘴短,无奈地撇着她。

    “往后家里的事,你都对,都由你做主。外面的事,你不许再掺和了。”

    “我哪有掺和嘛?”墨九笑盈盈地欠身过去,给他一个热乎乎的吻,又抱着他的脖子撒娇,“我那分明就叫——臭不要脸地搅局!”

    萧乾微微错愕。

    一瞬后,又哈哈大笑。

    “你啊你啊~”

    将墨九抱到腿上坐好,他放下筷子,捋一下她腮边的头发,很快又严肃了脸,“阿九,我是认真的。我知你心善,但有些事情,得思虑深远才可立于不败……今日之事,我且依了你,来日,你不可再胡闹。若不然,这几十万大军,我如何带得了?堂堂一个丈夫,岂能被妇人要挟?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可都明白了?”

    墨九眨眨眼,笑着亲他。

    “知道啦,这才再一嘛,还可再二,对不对?”

    萧乾哭笑不得,双手一紧,恨不得掐死她。

    “你这小东西——”

    “哎哟喂!”墨九呼一声,吐着长舌头,模仿着童声,叽叽地哭诉,“父王轻着些,你的手紧着我的脖子了——还不快快放开,若不然,等我出来,定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一决高下不可!”

    “……”

    萧乾无语地看着她清澈而狡黠的目光。

    片刻之后,他突然一叹,将她深深抱入怀中,头低下来,搁在她的肩膀上。

    “阿九,明日我们又要出征了。物资紧缺,粮草不足,只能以战养战,迫不得已——只能劳烦你跟着我,一路奔波了。”

    “好。”墨九伏在他怀里,“没有什么的,我喜欢跟着你。”

    “唉!”萧乾痛惜地抚摸她的头,“都是我不好,不能让你安心养胎,怀着身子还这般东奔西跑,苦了你了……”慢慢地,他将她从怀里拉出来,双手捧着她的小脸,目光烁烁而坚定地锁定她,“不过,阿九不要害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和我们的孩儿。”

    “嗯。我相信你。”

    墨九点点头,满带笑意。

    “我郎最棒!”

    萧乾唇一牵,也笑了笑,又把手抚向她的小腹。

    “小子!你也给你爹争点气——可知道了?”

    “知道啦,爹——”墨九憋着气,学着童儿回应。

    “哈哈!傻孩子!乖!”萧乾再次牢牢圈住了她。

    豆灯一盏,一室温暖。

    在他们倾情的相抚里,时间寸步不停地走着,如那沙漏中的细沙,带动着这个天空下所有的人和事,分秒不停地流向既然定的命运转盘。

    当天边第一丝霞光温柔地抚摸着大地的时候,萧乾的大军已然突破了徽州的城防。

    这一次,徽州守将并非毫无准备。

    从地理位置上看,徽州离乾州不太远,萧乾在乾州停留那一日,徽州守将的尾巴早就已经夹紧了,他来攻徽州,早晚的事。所以,守将用一天的时间,把整个城池布防得严严实实如同水桶。可北勐的铁蹄和南荣散乱的军心,以及那些四处传播的流言,让他没有支撑到半个时辰,就选择了开门投诚,以求活命。

    人都怕死。

    生存,那是身为人最基本的诉求。

    怕死的人,其实也不该受到太多的谴责。

    故而,萧乾的一生一死两种法则,再次在徽州守将身上应验了。

    徽州守将虽然拼命抵抗了小半个时辰,但眼看实力不济,就聪明地选择了“投降”,晚是晚了一点儿,但萧乾没有过多的苛责他,等城门一开,就责令他整肃兵马,将南荣幸存将士的花名册统计出来,还允许他回府,收拾行装,愿留则留,不愿留,可自行离去。

    徽州守将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萧乾的做法,似乎给了南荣将领一个暗示,纷纷在潜意识中接受了这样的“苏赫法则”。接下来,萧乾从徽州打到成州、再到沔州、洋州,三座城池,几乎都没有遇到激烈的抵抗,也就沔州守将小小地表示了一下自己对家国的尽心尽力,最后确实打不过,也就索性降了。只不过,他没有投入萧乾麾下,而是选择了弃官而去,流落民间,苟活一命……

    成州、沔州、洋州,三座城池,都近兴元路。

    再往下,若不北上汴京,苏赫大军就将入川了。

    整个天下人都看着这个形势,似乎都认为他即将入川,再一口一口地吃掉南荣的半壁江山。而且,苏赫此人,不仅打得下城池,也治理得了城池。对于愿意投城地南荣将领与南荣的地方官吏,他都给予了重用,似乎根本不怕他们反水,每个地方,一半用北勐人,一半用南荣人,亦十分尊重南荣的习俗,给老百姓最自由的呼吸,给官吏最大的宽松权利。

    这样一来,这一片“敌占区”土地上的南荣人,居然成了整个南荣日子过得最好的人。私底下,他们甚至对苏赫此人称讼不已。

    对于这一切,墨九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可萧乾的眉宇间,郁色却越来越重。

    北勐大军靠近兴元路,与南荣集结的兵马遥遥相对。

    在兴元路上,即将展开一场腥风血雨的大会战。

    而他长途行来,一面是将士的疲乏,一面是粮草的短缺,哪一项都可以逼疯一个统帅。偏生在这个时候,蒙合不仅没有给他带来半根草的后援,还不远千里给他传来了一道圣意。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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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99米,必将销魂

    蒙合的圣旨,一为封,一为令。

    所谓“封”,是就在苏赫出兵南荣之际,北勐大军在其他地区又获捷报,蒙合大汗一个高兴,就在哈拉和林大肆封赏诸王——当然,给苏赫也有封地。

    若问是哪?嘿!正是汴京。

    将汴京赐封给苏赫的同时,还随旨设立了汴京经略司。

    一个还没有打下来的地方,目前归属于南荣,他却封给了苏赫,这个到底是对他鼓励,还是给天下人的笑话?

    皇帝的话,就是实话,反正汴京归苏赫了。

    有了大汗封赏,他反对不对了,也不可以拒绝。

    而且,对目前的萧乾来说,最重要在旨里的一个“令”。

    蒙合大汗令苏赫率北勐铁骑三十万,从川陕出发,绕开南荣,直下云南,直取大理国,一来扩充北勐帝国的版图,二来亦可同时完成对南荣的合围——届时,四面八面都已经被北勐吃入肚子里了,南荣秋后蚂蚱,怎么挣扎也都无用了。

    说来这也是一个军事战略,从蒙合的角度来考虑,是为国之大计,怎么看怎么合理,甚至可以称得上高明,但对于萧乾目前的处境来考虑,却极是不利。

    然而——

    接到密旨的萧乾,沉吟了短短一刻,就提笔写了一封回函,托来人递回哈拉和林。

    回函上面,就几个字。

    “臣弟必不负大汗看重!”

    一席话他说得响当当的,可到底有多艰难?!

    兴元路一线,南荣布置的兵马至少二十万,与他们两相对峙。他们无粮草、无兵械支援,也就是说,他们缺少战争中必不可缺的一环——后勤保障。却要在这样的情况下,独闯云南,拿下大理国。这样的命令,怎么看怎么荒诞不合理。

    坐在园子里的墨九,听说这事儿时,正在拿针穿线。

    结果手一颤,针尖就华丽丽地刺入了指头。

    “嘶!”吃痛地低呼一声,她低头看着指尖上的鲜血,抿着唇若有所思,没有半点动静。

    “呀!出血了。姑娘——”玫儿尖叫一声,就赶紧去拿药箱,“说了让你别动这个嘛,你非要自己做。本来眼神儿就不好,还要逞强,你越来越不听话了!”

    “……”

    听着她叨叨,墨九不由翻白眼儿。

    “我说,咱俩到底谁老大啊?玫儿,你是不是胆子长偏了?”

    “……你是老大!老大,来,乖,擦点药。”玫儿细心细气地说着,蹲下身来,动作轻柔地往她手指头上擦药水。

    不得不说,嫁给一个大夫有极大的好处,从来都不缺这些应急的东西。萧乾的身边,各种乱七八糟的药品应有尽有,想什么都可以找得出来。墨九看着玫儿边说边念叨的样子,摇了摇头,笑着甩了甩受伤的手指,突然一叹。

    “出点血算什么?等着瞧吧!腥风血雨就要来了!”

    玫儿一怔,吓得小脸儿都白了。

    “腥风血雨?姑娘你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墨九抿唇笑了一下,“对了,你去把盈娘叫过来,帮我看看这针线……”

    盈娘正是乾州守将黄大全的妻室。

    哪怕人人都知道墨九在乾州校场上讲的那番话,全是谎言。但事情也得做周全。为了圆那谎言,给王母娘娘织一匹“七彩织锦”,萧乾大军从乾州出发的时候,把盈娘和她的儿子也一并被带来了,母子两个就跟在墨九的身边。

    玫儿办事很快。

    不到片刻,盈娘就施施然进来了。

    “王妃,听说您要见我。”

    盈娘年纪不到三十岁,谈吐和外形却像一个中年妇人,礼节十分周全,进来就先向墨九恭敬地行了个礼,低眉顺目的不敢抬头多看她一眼。时下妇人大多不晓国事,对国仇家恨的情怀,也没有男子那般深重。而就盈娘本人而言,在全家都快死在北勐人的刀下时,苏赫王妃雪中送炭地救了他们,让她的儿子,她的丈夫,都还活在人世,那就是大恩大德,她就得感恩。

    故而,对墨九,她又感激,又紧张。

    “不知王妃叫我来,有何吩咐?”

    墨九白皙的手指,轻轻抚着布料,看了她好久,方才笑着开口。

    “夫人有礼了,你且起来,咱们坐着说话!”

    “盈娘……不敢。”

    “我说可以,就可以。哪来这样多客套?”墨九笑着放下手上的东西,亲自起身过去牵了她的手,坐在身边,然后调过头,盯她半晌,又幽幽一叹,“夫人,我原也不想你和黄将军夫妻分离,可那日的事,你也有看见,我也迫于无奈,毕竟得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盈娘懂得。”盈娘微微低垂着头,抬手去捋头发,说话很仔细分寸,“出乾州之前,大人们曾恩准盈娘与夫君见面。夫君说,王妃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好人,夫君让我好生带着孩儿,照料好王妃,不必挂念他……”

    “唉!黄将军能这样说,我很高兴。看来他并没有记恨我们呀。”

    盈娘抿着唇,笑了笑,不接这句话。

    不记恨她,不代表不记恨苏赫和北勐兵。

    墨九晓得她的想法,笑了笑,也不多说其他,弯腰拿过先前的绣品,递给盈娘,“夫人来了,就给我看看,这个要怎么做才好?我原想绣一件孩儿的罩衣,可怎么都弄不好,这线,这针脚……可难为死我了。”

    盈娘低头看一眼她的绣活,微微一愣。

    那根本就不叫“绣不好”,而叫“不会绣”啊。

    乱七八糟的针线,东扯西扯,完全看不出绣的什么东西。

    墨九看她怔忡的表情,似乎不知道怎么委婉评价,不由嘿嘿一乐。

    “我这个人粗手粗脚的……让夫人见笑了!”

    盈娘是一个温婉端庄的小妇人,从小就学女红,嫁给黄大全那个武夫之前,娘家也算书香门弟,从来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就怕失了规矩,但面对这样的墨九和她诡异的“绣活”,她嘴唇抽了抽,居然生生地笑出了声来。

    “王妃是做大事的人,做不好这个,也没什么的。像我等妇人,除了会些针脚,什么也不会,这才该笑话呢。”说到这里,她自然而然地接过墨九的布料,“反正我也闲着,王妃若不嫌弃,就让盈娘给小世子做几身衣服,可好?”

    墨九哪里会嫌弃啊?

    这个时候,她巴不得和这个女人搞好关系。

    黄大全那人不错,她想为萧乾收为己用。

    可那种男人也太固执,她不得不采取曲线救国的办法了。

    “夫人巧手,我求之不得啊!”

    满脸带笑地点头,她索性坐在边上,看盈娘十指如飞。

    “看这手法就不一样。夫人,那墨九就先谢过了!”

    “王妃客气!你的救命之恩,盈娘正不知何以为报呢,能为王妃做点事,也是求之不得。”

    “呵呵,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墨九观察着她的眉眼,随口闲扯,“不知夫人与黄将军,有几个孩子?”

    “唉,就一根独苗。”盈娘叹气,“我这身子不争气,生了怀儿,就再无所出了!”

    “这样啊,黄将军没有纳妾吗?”

    “他啊!”盈娘笑着摇了摇头,脸上有幸福洋溢,“我也曾劝过夫君,让他纳几房姬妾,为黄家添些人丁。可他这个人……倔得很,怎么说都不肯听。就连他娘出马也没用,逼急眼了就一句话:黄家三代单传,他爹,他爷爷,不也就一个儿子吗?凭什么到他就不行了?”

    说是他不肯听,这夫人分明笑在心里哩?

    墨九看着她的脸,顺竿子就夸奖她得了个好夫婿,晓得宠爱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这女人之间唠家常,一说开,后面的话题也就顺理成章了。不足一盏茶的工夫,墨九对黄大全的所有一切,基本上就了若指掌了。

    黄大全最佩服的人,就是南荣的枢密使萧乾。

    从盈娘的嘴里,她才知道黄大全曾跟着萧乾打过仗。

    说来黄大全这人也不容易。少年从军,从十几岁当兵到三十几岁,就因为性子率直,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懂得变通,不会讨好上级长官,结果在萧乾接管那个兵营的时候,他一个混了十几年的老兵,只是一名的百夫长。

    百夫长手底下有一百多号人,却不算官。

    那只是一种介于兵与官之间的职务,算兵头头。

    在一次战役中,看他敢拼敢杀敢冲前头,萧乾把他提拔起来,做了一名千夫长,终于完成了一个兵到军官的升级。哪怕后来黄大全调离了,但饮水思源,他始终觉得那是知遇之恩。想他当了一辈子的兵,都没有得到重用,若无萧乾慧眼识珠,他怎会在后来的短短几年,从千夫长一路做到乾州守将?

    从兵到官的跳跃,只有一级,却太不容易。

    没权、没钱、没背景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他常常感叹,萧乾可能都不记得有他这个人,但他们做人不能忘本。

    就昨年萧家出事的时候,他还在乾州偷偷抹泪,冒着杀头的危险,烧纸钱悼念……

    墨九听着盈娘唉声叹气的讲述黄大全的种种事情,偶尔插上几句话,并不多言。

    可她看得出来,盈娘所言,句句皆发出内心。

    “只可惜了萧使君这样好的人,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让王妃你也不得不——”

    说到这里,盈娘停住了。

    萧乾与墨九的事情,在南荣传得遍地开花,哪怕他们身处乾州,也知晓不少。故而,墨九在校场上大义救人的“壮举”,在盈娘与黄大全的心里,也都一并记在了萧乾的恩德上。觉得墨九委身苏赫,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免为她叹息。

    “夫人,我很好的,你不要担心。”墨九从她手上拿过绣活,紧紧握住她的手,突然笑着说:“你说得对,萧使君那样好的人,却得了那样的结果。这是谁的错?南荣朝廷,南荣政治——吏制不清,民不聊生,南荣朝廷之政治腐朽,已非一朝一夕,不论谁做皇帝,都改变不了。为今之计,除天下一统,再无出路——”

    对她说的,盈娘以乎不太懂。

    又像是被她吓住了,脊背僵硬一下,目光中都有跳动的火花。

    “王妃,你是心甘情愿的?”

    都以为她是被迫委身苏赫的吗?

    这样的情况下,看来只有宋妍给的那个理由,最为服人了。

    墨九抿了抿唇,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幽幽道:“萧六郎之仇,我一介妇人,如何能报?如今随着王爷挥师南下,就盼那一日了。”慢慢转头,她又目光楚楚地望着盈娘,“夫人放心吧,我会尽量说服王爷,让你们全家活命的。”

    “王妃……”

    盈娘欲言又止,终是一叹。

    “谢王妃!”

    她没有多说什么,但墨九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对苏赫举兵南下这件事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而且,这个盈娘对黄大全的影响很大。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真的用得上黄大全,有盈娘出面说服,想来事情可成。

    于是,她将这件事记挂在了心上。

    等傍晚萧乾过来的时候,她就一字不漏地说与了他。

    “王爷,你曾经说过,这个黄大全是一个忠肝义胆的人,若能劝服于他,由他在陇、乾等地坐镇,会不会比较容易收服民心?而且他还能带兵打仗,有战争经验,又忠心,又不怕死,这样的人,可不多。唉,也不知为何,看到他,我就想到迟重……你说,他这性子,像迟重吗?”

    “不像!阿九别胡思乱想了。”

    萧乾直接泼了他的冷水。

    劝降黄大全?谈何容易?

    越是忠肝义胆,劝降越困难。

    一个连妻儿都可抛弃的忠肝义胆之人,那就是难上加难。

    萧乾似乎并不想与她讨论外间的烦心事,只温柔地牵过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又捏了捏她的指头,小心翼翼地揉着,“玫儿说你有扎到手,还疼吗?”

    噗一声,墨九笑着,嗔怪地回头,瞪了玫儿一眼。

    “这个多嘴的东西!针扎到一下而已,早就好了,哪里还会痛?王爷操心的事那样多,你还让他为这点小事操心,我看你呀,是皮子作痒了!”

    玫儿瘪瘪嘴,缩着脖子就告歉,“玫儿再也不敢了。”

    “哼,就会装!每次说你,都这德性。”

    “……还不是和姑娘学的!”

    两个人相处的日子久了,平常时极是熟稔,说是主仆,不如说像姐妹,墨九对玫儿越来越刁钻的性子,偶尔也会无奈,但更多的也是喜悦。这样的玫儿,才可以和她相处得好。而且,确实也怨不得玫儿,正如她所说,当初的她像一只小鸡仔儿似的,多么胆小?然而,在墨九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下,她终于变成了这样一个活泼玲珑的丫头——

    “唉!”

    墨九有一种自作自受的无奈。

    摆了摆手,她吩咐玫儿。

    “还不去摆饭?这都几时了,王爷也饿了。”

    “是,姑娘!”玫儿欠了欠身,就愉快地下去了。

    墨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回握住萧乾温暖的大手,与他相对而坐,担心地问起了蒙合圣旨的事,并问及他的安排。

    “难不成,六郎真要千里迢迢远赴大理?”

    “圣旨已下,自然得去。”

    抿一下唇,墨九眉头微挑,“将在外,君令也可不受。”

    “那有这般容易?”萧乾笑着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个顽皮的,脑子里全是些刁钻的鬼主意。”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吗?”墨九哼一声,又揉了揉痒痒的鼻子,皱眉道:“咱们就三十万人,等一路打到大理国,还剩下多少人了?这些人,能吃得下一个国家?好,就算行,这些就不说了。我只问你,咱们这些人,吃什么,喝什么?以战养战的策略,目前来看,很有作用。然而,在打下陇州和乾州的时候,城里有粮,军中有械,还可以供我们养兵之用。再到打下成州、徽州、沔州几城时,粮草兵械都无甚囤积,这说明什么?”

    南荣富饶,地方从不缺粮草。

    可他们除了前面两城占了便宜,再打到徽州这边来,却什么都没有了。这只能说明南荣已然有了警惕心,也明白他们“以战养战”的企图。或许南荣根本就没有想过打胜仗,就愿意围住他们,饿死他们。所以,在他们赶到之前,那些粮草和兵械,或销毁,或转移,除了自己用度,不给留下半点余粮。

    这也是一种好战略。

    对南荣来说,拖得越久,越有利。

    对萧乾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

    更何况,蒙合现下让他直奔云南,打大理国去?!

    想到这些事儿,墨九都快要愁死了。

    可萧乾却浑然不觉,反过来摸了摸她的头,浅笑着安抚她。

    “车到山前必有路,嘴到碗前必有粮——”

    “噗!”被他后面一句话逗笑了,墨九翻个大白眼,“你还真宽心啊?噫,不对!”

    微微一顿,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凝视着他深邃的眸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或者有后招?我始终觉得,这三十万人,是咱们手里最大的筹码,你不会轻易舍出去,更不会拿他们去赌的。就算为了避开和古璃阳以及汴京那些亲兵对决,你也不会拿他们的生死开玩笑。因为,你输不起!”

    “阿九聪慧,我确实输不起!”萧乾轻声叹着,执她的柔荑,往唇边一吻,“若不然,我当初又怎会把薛昉留在汴京?去阴山之前,又特地派了走南前往?”

    墨九似有不解。

    抿了抿唇,她小声提醒他:“人心思变!更何况,古璃阳都直接与你干上了,他还在指望着他和那些旧部呢?王爷,如今各自为政,他们为国尽忠,有他们的立场。你啊,千万不能抱太大的希望,要不然,会失望的。”

    “我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

    萧乾淡淡一笑,刚说到这里,外面就传来赵声东的禀报声。得到允许,他很快就撩了帘子进来,那脸上的喜色,像捡了金元宝似的,把墨九心里的阴郁也拂开了,不由跟着眉开眼笑。

    “哟,声东大哥,这是有啥好事儿啊?”

    “大好事!”声东卖了一个关子,走到萧乾的身边,低声道:“主上,薛小郎有消息来。咱们的事,成了!”

    萧乾似乎并不意料。

    但眉宇之间,依然有掩不住的喜色。

    “好!”

    一个好字落下,他笑望墨九。

    “阿九,粮草与兵械,我们都不会缺了。”

    啊一声,墨九有些奇怪,“难道说汴京愿意支援?”

    萧乾摇了摇头,想想又点点头,冷目中幽光乍现,像一个博弈的棋手赢了一局好棋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自信,“当年在楚州巽墓中劫获的物资,全都囤于汴京。”

    啊!墨九惊诧。

    楚州巽墓?转运使谢丙生贪墨的那批物资?

    为了那批物资,当年死了多少转运兵?萧谢两家也为此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如今想来,谢丙生丢了性命,想必也与这个有关了。可后来关于粮草之事,至化帝几番清查,都一直没有消息,完全寻不到那批物资的下落,尔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墨九几乎都忘了这件事,粮草究竟在哪里,她也始终不知情。

    她只知道,那批物资的数目,异常庞大。

    若不然,在荆棘园时,至化帝和谢忱,也不会把劫夺这批物资与谋逆划上等号了。

    双目烁烁地望着萧乾,她有些不敢相信。

    这个家伙居然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把物资囤积在汴京。

    萧六郎想得可真是深远~

    这谋略,真得甩她几条街!

    蒙合、宋熹与他这一场三方博弈,看来必将销魂了。

    叹了一叹,她的问题又来了。

    “汴京有宋熹数十万大军重重把守,中间还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们要怎么拿回那些物资?”

    萧乾双目微阖,极为简洁地回答,“打过去。”

    “额!”墨九愣了愣,“你不打大理了?那蒙合的圣旨——”

    “阿九不是说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可这样,会不会激怒蒙合?他若借由此事为你定罪,到时候,可就说不清了。”

    到时候?从徽州打到汴京,南荣的三分之一的土地都在他手,占据要塞,前有阴山天险,后有淮河后盾。进可攻,退可守。他会怕蒙合翻脸吗?

    微微牵唇,他抚着墨九的头。

    “阿九,是非成败转头空,他为我定什么罪,都不影响我们的战争。因为战争只决定——历史由谁来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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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300米,世机变,英雄当为

    萧乾说得没错。

    历史就是战争,战争的胜负决定了历史的书写者。

    从古到今,几乎每一部历史,都是一部战争史。多少朱栏玉彻,碧瓦琉璃的风花雪月,不过刀间饰物,只为点缀,那些诗情画意的缠绵悱恻也不过为了掩饰战争里中鲜血淋漓与尸横遍野的狰狞。

    而这一切,没有对错,只有胜负。

    所以,墨九知道,萧乾必须赢。她也一样。如果输了,不管前面有多少的运筹帷幄与胸有成竹,全特么都是空谈,只有那一个笑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翻手弄乾坤,提笔写历史。

    两日后,是一个大晴天。

    萧乾下令,正式出征出兵大理国。

    这消息飞快地传了出去,引得四方哗然。

    实际上,在接到哈拉和林的圣旨之后,萧乾即在准备出兵大理了。

    在他麾下的将士们,稍有懂得政军之道的人,都有一些不太愉快的想法。但有大汗的圣旨在前,也就无人敢多说什么。只不过私底下说来,也难免有些怨怼。

    他们都知道,也都看在眼里,大军从出征南下开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哈拉和林一直没有粮草军械等后援过来。如今他们吃的、用的、全都靠抢的。

    行军在外,不受待见,哪会没有郁气?

    偶尔他们也会在萧乾面前说起。

    然,萧乾只一笑而过。

    “唉!想来大汗自有安排,我等只得听命而为了。”

    这句话他敷衍得多了,将士们慢慢就开始为他抱不平了。

    头脑清醒的人,都看得出来,苏赫王爷其实就是蒙合大汗的一块心病。

    一开始蒙合为顾及阿依古长公主,不得不给他一个高位,但那个时候,蒙合可能没有想到苏赫此人能有什么作为。可自从他在北勐崭露头角,蒙合心里就不踏实了,早晚得收拾他。

    于是粮草一事,自然不会爽快派来。

    若问理由么?

    不了解的人,可能不明白个中道理。

    可了解的人,都知道粮草军械对博弈的重要性。

    说来也简单,蒙合顾及苏赫会反水,又想利用他为自己打南荣,而且暂时也不想直接和阿依古集团开战,那他采用什么办法最好?答案就是限制粮草和军械的补给。

    众所周知,打战要钱。可为什么要钱?钱拿来做什么的?就是粮草和军械了。

    苏赫没有这些东西,永远就不成气候,哪怕他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拥兵自重,说不过,也不过蒙合手上的一颗棋,闹不出什么大的动静来,脱离不了北勐朝廷。而且,这个棋子已经被蒙合使过了界,杀到了敌营里,步步惊心,招招杀着,他除了打、不停的打、拼命的打之外,哪里还有机会与蒙合去争权夺位?

    不得不承认,在北勐苦心经营多年才夺得汗位的蒙合,是一个为帝的人才。他一样有征服天下的野心与魄力,在这个风云际会的舞台上,在人人都想逐鹿天下的乱世之中,他甚至比萧乾有更大的机会——

    可往往,人的胜负只在一念之间。

    他对苏赫的算计中,得了无数的先机,却失去了人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不明白。

    他以为投一颗小小的石子,起不了什么大波澜,可波澜一环一环逐水而去,却渐渐在将士们心里有了涟漪。大家都对他有了看法——他们被指派给了苏赫的人,如今就是与苏赫捆在一条绳上的蚂蚁,跑不了苏赫,也跑不了他们。

    那些北勐盘根错节的权利关系网他们管不着,但他们却知道蒙合素来只信任怯薛军,只有那些人和军队,才是大汗的心腹,而他们就是小卒子,放到哪里,使到哪里,生死都与大汗无关,他的江山他的帝国,更不会因为他们而有丝毫的动摇。

    另一方面,他们跟随苏赫的时间越长,对他这个人的品行、操守、还有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里表现出来的气节、大义,慢慢地就有了些了解,再一想未来旷日持久的战争,如果他们都这样受制于朝廷,直到战死在沙场上,难免不服气了。

    这些人常年打战,戾气本来就重,这时不由都有些浮躁。

    “王爷,我们真要远征大理吗?”

    从徽州出发,车辘滚滚,烟尘纷飞,南下的军队已经出发了,还有一些将士不停地向萧乾询问。他们都出生在北边,越往南走心里越不踏实。尤其云南大理那种地方,一直被他们视为南蛮之地,人对于未知的事务,本就容易生惧,更何况在没有粮草后援的情况下,远征大理……

    哪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不怕死?

    萧乾了解他们的想法。

    可他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只淡淡一叹,对身边的几位将军道。

    “君有令,不得不从矣。”

    “滚他娘的!”格森是一个性格暴躁的家伙,虽然因为陇州胡乱杀人一事被萧乾处罚了,但事后萧乾又特地让声东给他带了一盒秘制的药膏过去,治疗他身上的伤口。那些药膏他从未见过,却特别好使,听说是萧乾千金购得,一下感激不尽了。

    常年在外征战的人,就喜好金创药。

    这个家伙一根筋,从此对萧乾心服口服。

    所以在那些将军里头,就数他闹得凶,为萧乾抱不平也最厉害。

    “大汗远在哈拉和林,吃着香喝着辣搂着姬妾睡着热炕,哪里晓得我等在外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是何等滋味儿?大帅,依末将之意,咱现在去南边就是找死……说不定正中某些人下怀哩!”

    “格森将军!”萧乾沉声瞪他,“注意你的言词。”

    “哼!”格森晓得说得有些过火了,有影射大汗的意思,可气上来了,又哪里闭得上嘴?翻个眼,他咕哝道:“不说便不说罢,好像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一样。咱们这支队伍南下垦荒,什么都没有。再看看别人……不说旁的,大汗给王爷你的封地在哪?汴京!笑死个人了,汴京是咱们北勐的辖地吗?”

    萧乾眉心蹙了又蹙,再次剜他一眼。

    “格森,你还真就闭不上嘴了?”

    这么一听,格森撇撇嘴,终于不吭声了。

    气氛一度凝滞,除了今儿不错的暖阳之中,那几只鸟儿盘旋在天际叽叽喳喳叫过不停外,排成了一条条长龙的北勐骑兵中,居然没有半点说话的声音。

    好一会,终于听到有人一叹。

    “格森将军有一句话,对极。”

    萧乾侧眸看去,说话的人是北勐将军里年纪最大的乌查干。

    这个人老成持重,平常很少在人前多说什么。

    似乎心里的想法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又或许他以为到了该说的时候了,当着萧乾和好些个将士的面,乌查干满脸严肃地说:“想必王爷也明白,就这样出征大理,我们无非去送死而已。虽然大汗有圣旨,但或许诸位忽略了,大汗的圣旨有二。第一为封赏,第二方才是出兵大理国。那么,末将以为,王爷先前往汴京拿回自己的封赏,也合情合理,不算违抗圣旨。”

    萧乾眉梢往往一扬。

    侧过眸子,他深深看着乌查干,没有回答。

    不同意,也不反对,又像有自己的思索,这样的表现,让乌查干有些怔忡,慌不迭地又道:“王爷,末将一家之言,顾虑不周,但世机变,英雄当为啊!还请王爷为了三十万将士的性命,当机立断!”

    萧乾微微一笑。

    是的,他笑了。那一抹迎着阳光的笑,在他那张铁盔下的脸上慢慢荡漾开来,就连那张之前人人看了都害怕的面皮似乎都干净清爽了几分。这一瞬间的他,铁甲寒光映钢刀,披风飘飘一马当先的样子,甚至称得上俊气非凡。

    北勐人对他的生平简历都知之甚详。

    可认真来说,也全都是道听途说,都不举实。

    这一刻,听了乌查干的话,大家都盯着他,不知他要怎么决断。可萧乾什么也没做,也不向任何人多交代一句,突然就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之中,快马往前奔了几步,方才勒住马缰绳,大声问前来的斥候:“情况如何?”

    那个斥候满脑门的汗,翻身下马半跪于地。

    “启禀大帅,前方有南荣兵马,乌央乌央一片……”

    “多少人?”

    “约摸数万……”

    “约摸,摸得好。”

    萧乾冷冷剜他一眼,看他垂下头,突地低喝一声。

    “度三!”

    背后正在竖着耳朵听的度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叫他。

    快马赶上来,他大声回道:“王爷,末将在!”

    “给你三万人!老规矩!”

    一声“老规矩”,让度三怔住了。

    上次在汴京的“老规矩”,王爷只告诉了他一个人,就是拖住古璃阳。在浚县山那个地方,摆不开阵势,他们留下来的兵马虽然不多,可哪怕古璃阳有再多的人,也照常摆不开来打。只要他们把阵法排好,就可以慢慢和古璃阳玩了。

    事实上,那一仗是度三当兵以来,干得最漂亮的一仗。

    要知道北勐留守的人,只有区区五万。

    而古璃阳当时挥师浚县山的人马,是十五万之众。

    以少于半数的人,耗了古璃阳三天三夜,度三从来没有这么爽过。

    而那一次布的阵法,正是来自王爷和墨九钜子所创的“九宫阵”。

    这一次,度三再得这样的命令,马上意识到了王爷所说的“老规矩”是什么。

    而且——他也隐隐明白了萧乾的打算了。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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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也希望锦宫所有的小主们,都能幸福愉快的玩耍,一起么么哒!

坑深301米,夫妻齐心

    热血顿时从胸膛升腾而起!

    度三满脸喜色地翻身下马,恭敬地朝萧乾执了一个半跪礼。

    “末将领命!”

    “去吧!”萧乾与他互视一眼,知他了悟,也不再多交代,只重重抱拳,做了一个军中男儿都懂得的敬礼。度三亦抱拳回礼,然后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萧乾双眸被阳光一刺,略略眯了眯,然后看着度三离开前去点兵,稍稍顿了片刻,就慢条斯理地调转马头,看向先前向他进言的乌查干。

    “本王细细一思,觉得将军之言,甚为有理。在往前走,就有两条路。一条往南,可从广元路直下隆庆府,一路入川打到大理国。另外一条,则往东去,从兴元路直插龛谷、定远,夺金州,过汉水……去拿回本王的封地!”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唇,顿了片刻。

    视线环视着众位将军,那神色间像真的迫于无奈抗旨一般,幽然而叹:“人固有一死,从军之人,更不畏死。然,死也应当死得其所。你我皆为大丈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就是愚忠啊——幸得乌查干将军一言点醒,本王这才彻悟。这几日委屈大家了!”

    一番话说来,他把“重获新生”的功劳都给了乌查干。

    乌查干稍稍一愣,那一种被人重用的滋味儿让他老脸微红,又偏偏喜不自胜,各种复杂的情绪都涌上心来,对萧乾执礼时,也比往常更为恭顺。

    “是王爷英明,末将不敢倨功。”

    萧乾微微一笑,给了他一个颇为欣赏的眼神,又慢慢地收敛住神色,看着度三领着兵马从烟尘滚滚的大路上扬长而去,而后面的墨九,似乎也在掀了车帘子来瞅,却因受不得阳光,一瞬又放了回去。

    眼角余光微微一扫,他不由抿唇,紧执马缰绳,昂然立于人前。

    “传令下去!大军左行,直插人龛谷!”

    “是!末将领命!”

    “属下等领命!”

    阳光中,兵甲上寒光点点。一柄柄冷光闪闪的刀枪,一个个身着铁甲的战士,一面面高高飞扬的旗幡,北勐大军长蛇似的行走在土夯大道上,如倾注而至的江河之水,气势逼人,杀气腾腾,仿佛要将这个天下淹没……

    这一次,他们并非半夜度陈仓,而是大白天的修栈道。

    但苏赫大军有个传统,他们会抢南荣官方的物资,却从不抢民粮。

    所以行军之途,都极为约束。一路行来,连道旁的庄稼都没有受到半分伤害,这也为他们赢得了不少民间的口碑。萧乾领着大大小小的将领走在前面,而他的三个侍卫,却一直跟随在墨九的马车边上。

    她怀着身子,不好骑马。

    那一辆结结实的黑帷大车就是萧乾专为她准备的。

    与她同乘马车的人,还有盈娘和她的儿子。

    墨九有了宝宝之后,特别地喜欢小孩儿,对盈娘家的这个小朋友也很是照顾,没少给他一些零嘴吃。有了吃的东西哄着,短短几天下来,小朋友就和她混得熟了,对她喜欢得不行,常常瞒着他娘,偷偷去墨九的屋里,听她讲故事,吃她的东西,甚至在墨九面前跪下说,要加入墨家,拜墨九为师,乐得一群墨家人哈哈大笑。

    如此一来,盈娘心里也彻底对墨九没了芥蒂。

    之前大道上发生的事,她都看在眼里了,这会儿看墨九不吭声,突然试探着问。

    “我看苏赫王爷是一个有本事的大丈夫,真是难为他了……唉!”

    墨九穿了一身素锦的衣袍,膝盖上搭了张毡子,正斜斜倚在车壁上和盈娘的儿子吃各种果脯。闻言,她眼睛微微一眯,又舔了舔嘴角,缓了缓心里涌上的情绪,这才漫不经心地跟着感慨。

    “又有什么法子呢?人家是大汗,他一个小小的王爷,有兵无粮,有权无人,也没几个心腹的将领帮衬着,什么事,却都得往前顶着,这一去,也不知生死前途了,唉!”

    盈娘手指攥了攥裙角,微微一笑。

    “也是。”

    她轻松说完,就没有了下文。

    可她脸上那一扫而过的情绪,墨九却捕捉到了。

    这个盈娘,是一个极为聪慧的女人。也是一个读过书,懂得一些道理的女人。要不然她也不会就因这短短几天的观察,还有刚才发生的一件事,就看出来苏赫与蒙合之间有嫌隙,并故意来试探墨九了。

    墨九低头捋一下发,也若有似无的试探她。

    “这乱世天下,人人都想称王称霸,哪个又想受人掣肘的?若得黄将军那样的人才相助,他或许也有些机会。将来嘛……定然也不会亏待了黄将军。只可惜,唉!黄将军忠肝义胆,也着实令人佩服,先前我说要劝降,还被他骂了一顿!”

    看盈娘有些紧张,墨九抿了抿唇角,稍稍放缓了表情,露出一丝微笑,用手指挑出一块果脯放入嘴里,又将自己手上那一袋递给盈娘的儿子。

    “怀儿,来尝尝我这个味道。”

    怀儿和她极熟,拿着就吃,嘴里含糊地笑。

    “谢谢王妃。”

    “好吃吗?”

    “好吃!太好吃了!”

    “你喜欢吃就好。”墨九看这小子眼睛都不眨,一口气就吃下三块,稍稍心痛了一下,又咽了咽口水,笑眯眯地抚摸他的脑袋,“怀儿真乖,等以后不打仗了,咱们的日子也都安定下来了,我就多多做给你吃,让你天天有得吃,好不好?”

    “好!”

    墨九看着他圆圆的小脸,慢慢地收回手,突然间又惆怅起来。

    “若这个天下都太平了,再无战争,这果脯亦可人人都吃上,那该多好。”

    久久,车里没有了声音。

    盈娘没有回答她,她也没有再说话。

    安静的时候,只有怀儿的咀嚼声,特别清晰。

    “娘,你要不要吃一个啊?”

    怀儿小,不懂事,看她们不说话,就拿着果脯要喂她娘。

    “娘不吃。”盈娘偏开头,眼圈有些泛红。

    “来吃一个嘛。”怀儿不死心,“王妃家的果脯可好吃了,怀儿天天都想吃。娘,咱们回去的时候,给爹捎带一些回去好不好?王妃,你多给我一些,好不好?”

    墨九微笑着点点头,“好啊,乖孩子,你真孝顺!你爹肯定会很开心的。”

    “太好了!太好了!娘,王妃应了怀儿呢!”

    “唉!”盈娘突然一叹,放开了紧攥的裙角,拉过儿子的手,望向墨九的目光里,有一种澄澈的清光,“王妃,回头我会说说他爹,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辜负了王妃的一番苦心啦。”

    墨九心里一喜。

    除此,也有一丝稍稍的惊讶。

    她知道盈娘聪慧,却没有想到这个小妇人的领悟力会这样的强。

    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对她许诺什么,但短短一席话,盈娘却都明白了。包括苏赫与蒙合之间关系不和睦,早晚会闹翻,也明白了墨九说希望天下人都有果脯吃,有将北勐与南荣乃至天下合一的野心。当然,更早的时候,她就听出来了,墨九有意劝降黄大全,让他投诚苏赫,帮他们做事。

    但这个小妇人迟迟都不吐口。

    说到底,他们也是对北勐有成见。

    可如果苏赫也反水了北勐呢?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定律在哪里都存在。

    于是,盈娘心里了然了……甚至也有信心说服黄大全了。

    这才下定了决心,给墨九交了底。

    “嗬!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墨九微微带笑看她,手指慢慢伸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懒洋洋地说:“咱们做女人的,不就希望男人有出息,又能对咱们好吗?不就希望全家安康,过一世平静的生活吗?可想归想,这一切,不都得有个前提啊?先有国,才有家。如此风雨飘摇的社会,我们做妇道人家的,更不容易。走到哪里,又能安生?若男人自己都没得依靠了,又哪个来管咱们呢?说到底,都不得已啊!”

    “王妃说得是。”盈娘也跟着她微笑,“大全他会想明白的。”

    “嗯。那就得靠夫人了!”墨九笑得眉眼弯弯,正式对她许诺,“王爷待人从来不薄。他有粥喝,他的人,就绝对不会饿肚子。”

    “盈娘明白。”

    隔了一道马车帘子,墨九与萧乾各自耍着小心机,谈着大道理,却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但他们或许会对每个人都好,可心底里最最信任的人,却还是彼此。这是一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这样的默契,哪怕不言明,也足可为他们在这个硝烟战场上带来温暖了。

    晨昏辗转间,时间静静溜走。

    又一个黄昏到来之际,龛谷城终于到了。

    这个地名,虽然墨九没有来过,却并不陌生。

    当初完颜修手下阿息保从临安掳她而去,萧乾曾用龛合、定远两座城与完颜修交换她。那一个萧使君“冲冠一怒为红颜,两座城换一个人”的故事,在这边也流传甚远。

    此刻,天已漆黑,火把的“噼啪”声里,长风幽幽而叹。

    墨九依旧坐在马车上,离龛谷这座小城还有些距离。

    可即便这般,远处的兵戈和呐喊,依然清晰入耳。

    莫名的,这一切,让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宿命感。

    当初萧乾为了她,把这座城舍了出去,如今不正该拿回来么?

坑深302米,爱恨不同

    火把的光线与灯光不同,没有那一圈圈晕开的涟漪,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

    仿佛带着力量的温度,让此刻静坐在马车上,看北勐大军涌向龛合城的墨九,心扉间升起来的全是冬夜的暖意。

    没有面对战争的惧意,有的只有温暖。

    这样多的人,他们在前赴后继——

    喊声!杀声!刀光声!并非杀戮。

    他们分明在用自己的生命,去博得更多人的衣食无忧。

    对,更多人的衣食无忧!

    这个想法或许时间太早,又或许广度太宽。

    但她就是这样相信,那一天迟早会来。

    墨九是一个充满了正能量和战斗力的人。

    而这,就是正能量者的目光,正能量者的自信与他信。

    她相信她和萧六郎,一定会换上那样一个天地人间。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一个天下。社会进步、人们自由,生活质量大幅提高,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都得到改善和大力发展,军事力量可以傲视群雄,经济水平空前发达——

    那样一个盛世天下,强者的天下,处处都是光明。

    只这样想想,她浑身就充满了力量,恨不得上前去给他们鼓气助威,大喊加油。

    热血沸腾着,她听着从战场上传来的声音,神经都突突直跳,这样的情绪,似乎把肚子里的孩儿都感染了——

    突地,她眉头一皱,赶紧捂着小腹。

    不对啊,孩子这么小,不会有胎动的。

    就算胎动,也不会这么疼痛啊?

    可腹间轻轻地一抽一扯,怎么回事?

    太阳穴突然狂跳,心跳速度也加快,她突然有了不好的感觉。

    难道果然如萧六郎所说,她的胎象不稳,加上长途跋涉过来,哪怕这一辆特制的马车根基很稳,也难免颠簸,这可是有了小产的征兆了?

    心脏狠狠一抽,她骇了骇,低声呼喊。

    “玫儿!”

    玫儿这会子正趴在车窗上看外面连绵不绝、似乎延伸到了天边的火光,还有那熙熙攘攘往前运动的士兵,这会子也紧张得很,冷不丁听到墨九喊她,回过头来一看,见她脸都白了,额头上有一层潮湿的汗意,布得密密麻麻,当即吓了一跳。

    “姑娘,你怎么了?”

    飞快地扑过来,她扶住墨九,连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墨九撑着小腹,咬着牙,“快!扶我躺下来。躺平!”

    为了让她坐在里面舒服,这辆车的体形极是庞大,而各种各样舒坦的设置,为了它,萧乾曾经浇尽了脑汁,所以,马车的长度足够墨九平躺,还留有余地。玫儿为她垫好厚厚的一层毡子,扶着躺下来,慌得六神无主。

    “姑娘还很痛吗?”

    唔一声,墨九并不多说,也无力多说。

    玫儿也急出了汗,恨不得跺脚。

    “怎么办?怎么办?”她撩开车窗帷子看了一眼,突然道:“要不,我马上去找王爷,对,找王爷回来就好了。姑娘,你不会有事的啊,不会的!我这就去——”

    “不,不要!回来!”墨九嘘一声,目光幽幽瞪她,“小声一点,不要咂咂呼呼的,惊动了别人!我没有事的,你不要慌!先把王爷给我预备的那个阻止小产的药丸子拿来,我吃两粒!”

    “哦!马上啊,马上,姑娘你忍着啊!”

    玫儿喃喃着,听到“小产”两个字,整个神经似乎都绷紧了,蹲身找药的时候,一双手直哆嗦,好不容易才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药瓶,又颤抖着手倒出丸子,递给墨九,然后,冷不丁又紧张地抽了回来。

    “姑娘,王爷说过的,这种药丸只能服用一粒。”

    “情况不同!”墨九从她手上接过来,往嘴里一塞,等玫儿拿过水壶里装着的水来,就着那壶嘴,一口灌入药丸子,然后大口喘了几下,又均匀着呼吸,慢慢吸气,吐气,试图缓解那疼痛。

    可试了几句,心绪难以平静,似乎越来越难受。

    她索性放弃,捂着小腹,有气无力地喃喃。

    “我没事的,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盈娘打帘子进来,一眼就看到这样的情况,一下子吓住了。

    “呀,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不要声张——”墨九轻轻冲她招手,艰难地微笑:“就有动了一点胎气。一点点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盈娘怔了怔,就明白了。

    她不想让人知道,也不想影响苏赫王爷与囤积在龛谷的南荣兵作战。

    盈娘点点头,又回头仔细把帘子放好,这才走过来蹲身,观察墨九的脸,“王妃,孩儿要紧,若你实在耐受不得了,一定要吱声啊!我们得去寻大夫。”

    “不用……”

    墨九用的药,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开的。

    萧乾并非莽撞的男人,此次大军出征,他既然决定了让怀着身子的墨九跟在身边辗转,当然会准备好一些应急的药物。刚才玫儿给她服用的药丸子便是了。他说:常时保胎用一粒,紧急之事可服用两粒。

    他已经做周全了,若这药吃了都保不住了,再找别的大夫来,又有何意义?

    看她有大主意,盈娘亦只能一叹。

    “夫人!”墨九突然朝她抬了抬手,似要拉她过来。

    “王妃,我在的。”盈娘弯着腰甚为不便,索性侧坐在她的身边,握紧她的手,“王妃的手,很是冰凉。要不……我们偷偷找一个大夫去?让外边值守的侍卫去找,再吩咐好他们,不告诉王爷,不就行了么?”

    “不行的,也不用。”墨九微微笑着,上下嘴皮半点血色都无,说话的声音也似乎没有力气,可抓住盈娘的那只手,却很用力,“我就想问一问夫人,你在生怀儿的时候,那个宫缩……嗯,就是在生产之前,是不是一抽一扯的痛?”

    她现在就有这症状。

    所以,她想要确定是不是流产前的征兆。

    可她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哪里懂那么多?

    盈娘想了想,点点头,“姑娘若这般,怕是要小产了。咱们得找大夫来!不行,这事紧要,不可拖延。我这便去——”

    这是一个热心的妇人,拎着裙裾就要下车,却被墨九叫住了。

    “夫人!你得听我。”她冲盈娘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容来,“外面的人若知道了这般情形,一定会去告诉王爷。他肯定这样吩咐过他们,而他若知晓我……有小产之兆,肯定心绪难平,夫人,战场上,牵一发动全身。统帅若心乱,大军岂不都乱了?”

    大军一乱,怎么打胜仗。

    若战败,得死多少人,这场仗怎么收场?

    墨九赌不起,也不敢去赌,微微松开紧咬的唇,那嘴皮上都咬出了深深的痕迹,可她言词却还轻松,“夫人,这一仗对他至关重要,对我们都很重要。龛合、定远乃金州大门,而金州又是汉水码头——”

    她忽而想起了那一条汉水河底的通道。

    不知道在他们离开之后,谁在驻守,可有变化?

    她眉梢一拧,接着道:“过了汉水,就可直取汴京了。”

    盈娘这会儿就站在马车门口,没有离开,也没有坐下来,就那般弓着身子看着墨九,一双略带愕然的视线里,就像不是在看一个女人,而在看一个怪物。

    以她的思维里,很难理解这时的墨九。

    一个女人在这样的事情上,选择会选择腹中胎儿。

    哪有做娘的人,会为了一场战争放弃孩儿的?

    盈娘不解,当然,也因为她并不知萧乾在世。

    更不会知道,萧乾的医术就是墨九最大的信心支撑。

    “唉!那我去烧一点热水。顺便看看怀儿方便好了没有。”

    盈娘无法接受,但也不再反驳,撩开帘子,就下了马车。

    墨九平静地躺着,看玫儿焦躁的样子,冲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然后又轻幽着声音吩咐她,“把车窗的帷子拉开,我想看看外面。”

    “姑娘,外面风大。而且——你也看不清,很伤眼。”

    “拉开……”墨九还是有气无力。

    玫儿嘴巴嘟了嘟,考虑片刻,有些不情愿地垂下头。

    “姑娘还是老实些吧,闭上眼睛休息,不要看了——”

    “我让你拉开!”墨九微微咬唇,样子并不轻松,语气却很低沉冷漠,“我的话你都不听了?你越来越放肆,看来我真得早早把你嫁给曹元。”

    “有了!”玫儿听到曹元的名字,似乎根本就没有察觉墨九已然升起的怒气,一下子就又兴奋起来,“姑娘,我这便去偷偷告诉左执事和曹师兄,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的。”

    微微闭一眼眸子,墨九终于恼了。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玫儿几次三番打断她、阻止她、不听她的吩咐,这让眼睛不方便,身体也受损,本来就有些缺少了安全感的墨九,在这一刻,特别地着恼。

    “你太放肆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独断性很强的女人,自己愿意做什么是一回事,非得被人强行拧着头做什么事,又是一回事。于是,对玫儿说话的语气,是从来没有过的重,“身为我的孩子,如果连这一点都经受不起,那么——就注定了他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就算真的小产了,那也算他的命!”

    这一句话,她说得冰冷无情,吓得玫儿身子哆嗦了一下。

    “姑娘……!”

    此刻的墨九,神色太可怕了。

    尤其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几乎没有半点感情。

    玫儿似乎终于总识到了主仆尊卑,扁了一下嘴巴,悻悻地转身,慢慢地拉开了窗帷子,任由外面连天的火把光线,映入车内——

    漫天灯火!

    整个天地,似乎都被照亮了。

    墨九视线模糊,但感光力还是有的。

    见状,得见光明的感受,让她深呼吸一下,终于缓和了神色。

    其实,她并非真的不疼爱肚子里的孩子,而是她曾经听人说过,第一胎的孩儿,若真有了流产的征兆,那就应该遵循物竞天择的自然淘汰规律,接受小产的现实。甚至有些人,会主动终止妊娠。因为强行保胎的结果,有可能让胎儿不健康。

    当然,这些话,她没法和玫儿说。

    这样的选择,也需要她下很大的决心和勇气。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来自异世的女人。

    哪一步,又不是在向命运做赌呢?

    双手放在小腹上,可能药效发挥了作用,她暂时舒服了一些。

    就这样,她安静地观望着模糊一片的夜空,任火光点点入眼,偶尔眯一下眼睛,身体却一动也动,直到盈娘烧了热水上来,为她擦身子,为她擦额头,暖暖地对着她笑,说一些怀儿的糗事,说自己以前学绣花的时候,如何被阿娘打手板心。

    听她说着,墨九突然就想到了兴隆山的织娘。

    墨九的娘。

    离开了这么久,她也没有给她去个信。

    当时她离开,和织娘还有些不舒服,可后来也慢慢就忘记了。说到底,在她的潜意识里,对织娘确实也少了那么一点和自己亲娘一样的感情。这一点,她否认不了。但织娘确实真心待她,如今他们打到了龛合,离兴隆山也没有太远,她是不是应该回去看看了?

    混沌中,她慢慢想着——

    远处,“呜”声阵阵,沉重而幽远。

    那是号角的声音,已经过去几波了。

    也就是说,北勐军已经冲锋几次了——

    可捷报还没有传来,证明打得并不那么顺利。

    “嘶——”墨九思维一走偏,马上小腹又疼痛了起来。

    玫儿赶紧扑过来,轻轻拥着她,像是想安慰,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就那样看着,一只小手,这里停一下,那里顿一下,始终无措……很快,两行清泪就下来了,声音掩不住的哭声。

    “对不起,姑娘,是玫儿不好,玫儿惹你生气了……”

    “傻瓜!”墨九撩了撩唇,“我没有生气,我只想告诉你,自己的决定。”

    “呜!”玫儿抽泣着,泣不成声,“你已经这样难受了,还强忍着,值得吗?真的值得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让玫儿怎么办?”

    知道这小丫头真心关爱自己,墨九不由握住她的手。

    “值得。”安抚的,宽和的拍了拍,又是一笑,“因为我爱他。”

    “爱是什么?”玫儿得了安慰,金豆子掉得更厉害了。

    “爱就是……一面盾,一面护心镜,是我最好的防御与武装。”

    吸着鼻子,玫儿看着她,并不理解。

    墨九也不管她能不能理解,只轻轻地笑,在疼痛中,徐徐地笑开。

    ——而这,就是爱与恨最大的不同。

    哪怕荆棘已然刺在了肉里,也可以憧憬美好。

坑深303米,复活

    暮色如布,笼罩四野。

    龛合城里,却一片火光。

    虽然萧乾在徽州发兵之前,曾扬言要南下出征大理国,却在半道上突然转头,直奔龛谷城有一点突然。但是,他们日行军并未刻意回避让人知道,于是,在北勐大军尚未到达龛合之前,南荣这边已然得到了消息,守将一方面派人快马奔赴汴京通知景昌帝宋熹,一面调遣重兵把守龛合——

    时局发展到如今,已经有些乱了章法。

    事实上,南荣方面也得到了消息,蒙合暗旨苏赫,令其南下大理,对南荣进行合围。可如今苏赫却不听圣令,拉三十万大军直冲龛合城而来,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就像在沸腾的油锅里面烧水,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有心之人,大抵都明白了。

    这北勐窝里斗的日子,即将开始。

    早有风闻说蒙合与苏赫之间不合,可天南地北的消息,真真假假也扑朔迷离,一直没有实锤出来。而此番苏赫转道龛合,对于南荣来说,就像谜底揭开,天光初现,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利好消息。

    苏赫若和蒙合干上,他们只会受益!

    而且,目前蒙合远在哈拉和林。在苏赫未有援军的情况下,正是南荣举全力歼灭他的大好时机。再说,龛合和定远两城,也是重要的战略要塞,也不拉开大决战,任由苏赫闯进来。

    于是,龛谷这个地方,就成了油锅里的沸点了。

    在前些年的战争里,龛谷深受其害,农事荒废,工商受制。珒国灭亡后,得以喘息,今年以来,开始慢慢恢复。可奈何,战事又起,苏赫抗旨蒙合的第一剑,就指向了龛谷。身为龛合人,不可谓不悲催,上辈子他们肯定欠了天的。上次萧乾拿下龛谷,去和完颜修换了墨九,而后又从完颜修手里把他们夺了回去。如今辗转一番,他又打向了龛合——

    这天晚上,龛谷的夜空中,喊杀声不断。

    被震惊的人,不仅有龛谷守军,还有全城的老百姓。

    到了这一刻,他们已经到达了恐惧的极点。

    他们害怕!害怕龛合会再次沦陷。

    身为被奴役的下等民的感觉,记忆犹新,太过惊悚。他们好不容易从珒人手上解脱出来,若再落到北勐人的手里,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光景了。水深火热中的龛谷人,这一夜都无法入眠,而他们在饱经战火之后,在战争中,会比未见过战争的人更加勇敢。所以,在北勐大军攻城之际,龛谷百姓听说皇帝御驾在汴京,很快就将赶到龛谷来,居然在官府的鼓动下,自发地走出了家门,群情激奋地拿上了武器,大声吼叫着要将北勐兵挡在城外,与龛合县城共存亡……

    对峙感,紧张到了极点。

    不管宋熹来不来龛合,这一仗,都将是一场硬仗。

    苏赫三十万大军压境,而短短两天,南荣已在龛合集合了六十万守军。

    宋熹要在龛谷与萧乾大决战之心,显而易见。

    以二倍于萧乾的兵力,却只守不攻,也足见他带兵的稳重。

    他们有源源不断的后续支持,甚至全部南荣百姓都是南荣兵的后盾,而萧乾孤军入境,除了手上这三十万人,其实他什么都没有。说得再难听一点,他们吃了这一顿,下一顿的伙食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啃这块硬骨头?

    不得不说,形式决定军心。

    这样的对峙,让久受掣肘的南荣兵得到了大大的鼓舞。

    在北勐大军还没有到达龛合的时候,南荣援军就从汉水、从淮河、从均州、从金州等地赶来,陆续支援龛谷,那大批的兵马、军械,仿佛流水一般,把龛谷池城守得风雨不透,铁桶一个。

    这样不遗余力,不计本钱的打法,对南荣来说,还是第一次。也可以从中看出,宋熹摆好阵势要与萧乾干一仗的决心有多强烈。这一日他似乎等了许久,上次汴京撞了空,扫了颜面,那么今日,萧乾不声不响地开打龛谷,宋熹也就不声不响地选择了龛谷做主战场。

    苏赫反叛蒙合的消息,让整个南荣阵营都兴奋了起来。

    他们都在等待着看这一场精彩的战事。

    看苏赫要怎样飞蛾扑火,死在龛谷——

    夜色下,城里、城外风起云涌。攻城的、守城的、嘶吼着,一声声震动了苍穹。天寒地冻的天气,可兵士们却汗流浃背,高高扬起的纛旗,搭上城墙的软梯,两军交接处的杀人、兵戈声,在战马声嘶力竭的叫声里,仿佛带着一种死亡的光芒,把这个战场衬托血色缠绕,狰狞而恐怖。

    “杀啊!”

    “杀!”

    “杀!”

    “杀!”

    城门久久不开,城墙上的南荣兵就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在没有大威力火器的情况下,北勐骑兵目光嗜血,杀红了眼睛,却也久久破不了龛合的城门。而同样杀红了眼的南荣人,在胶着的状态下,更加的兴奋起来,城墙上的投石机里,滚滚而下的巨石,将北勐欲破城的将士砸入了深深的护城河里……

    不过半个时辰,河里就浮上了不少的尸体。

    有南荣人的,也有北勐人的。

    那飘浮的河面上,似乎变了颜色。

    不再清澈,隐隐有暗红的色彩,刺目而销魂……

    “大帅,咱们给墨家借火器,轰他娘的吧!”

    “对,轰他娘的!”

    “大帅,南荣狗城里也有火器!”

    “是啊!他们变狡猾了,这是准备和咱们耗着了!”

    “耗下去,他们就是赢!换你,你耗不耗?”

    “他娘的!南人就是奸!这么多人,都他娘的不敢冲出来与我们真刀真枪的干,算个什么卵!”

    喊杀声里,对峙双方都红了眼,话也都说得不好听。

    南荣兵在城头上,大声讽刺这一群北勐兵,是被蒙合遗弃的狗,而且还是落水狗,极大限度的挑战着北勐兵的神经,这也是一种心理战术了,对进攻的北勐骑兵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进攻的阵列慢慢就有了一点散乱。

    北勐骑兵剽悍的进攻力,整个天下都害怕。可他们潮水般的冲击,除了自身的体格与平常的训练有素之外,也因为每战必胜的高度自信,这一刻,那种前途未知的心理感受,确实有些让他们自乱阵脚。

    南荣这一上心理战,确实有些了不起。

    不费吹灰之力,就削弱了北勐兵的进攻力度,锉了他们的锐气,并且让他们军中很快就充斥了一种浮躁,哪怕疯了一般的进攻,却始终破不了龛合城。

    一轮接一轮!

    一轮比一轮猛烈!

    一场又一场的进攻,海浪似的冲击。

    天地间全是肃杀的气息,沉闷而低压。

    乱军之中,萧乾紧紧抿着冷唇,手指宝剑,面色肃冷,一声盔甲早已染满了鲜血。

    “大帅!”

    一声低吼中,格森将军飞驰到萧乾的马前,抹了一把脸上重重的血污,拧着眉头大声道:“这块骨头不好啃啊!南荣狗都他娘的疯了,小小一个龛合城里,到底囤了多少兵,太他娘的可怕了!就城墙上的守军,都换了五茬儿了。死了一批换一批,死了一批还有一批。大帅,我们破不了城,再有两个时辰,天就大亮了。耗一晚上,兄弟们也都累乏了,这形势,对我们很不利,得想法子!”

    “依格森将军之见?”萧乾凝神看他。

    “不如原路返回,先休整之后,再卷土重来!”

    “不可!”萧乾面色微微一沉,夜光下狠戾的样子如同地狱修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我们这次不能攻下龛合,那便不可再来了。”

    略略思考一下,他盯着格森胡子上没有抹干净的血沫。

    “格森将军,你有没有胆子去干一件事?”

    “何事?”格森微微一愣,随即欠身施礼,“格森任凭大帅吩咐!”

    萧乾冷冷地盯着火光下巍峨的城楼,似乎还有些犹豫,好一会都没有说话。任凭冷风吹刮着面孔,格森似乎也察觉到了那一股子不同寻常的气氛,也不动不言,就那样安静地等待着。

    久久,萧乾深眸微闪,像下定了决心。

    “你带五万人,偷渡汉水,佯攻汴京!”

    “啊!”格森微微一惊,一张乌漆漆的脸上满满的诧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南荣有多少人囤在汴京?在开战之前,不算这些各大地方军营的乌合之众,单单宋熹从京畿之地带往汴京的人马,都号称八十万了。而开战之后,宋熹又集合了京兆地区与汴京原本留守的三十万兵马,可谓百万雄师守汴京。

    这这这——

    大帅让他带五万人夜渡汉水,闯东京汴梁?

    啊哦!

    格森粗糙的脸上愕然着。

    这一刻,分明就写着几个字:“大帅,你不是在逗我么?”

    以卵击石的事儿,确实得艺高、胆大、还得不怕死的人才敢干。

    格森艺高,胆大,可他怕死啊。

    嘿嘿笑着,他大大的手掌抬起来,直摸脑门。

    “大帅,咱们这次打不过,可以先保存实力,不急着这一会,更犯不着去拼命——”

    “我并非真让你去拼命!”萧乾冷冷看着他,又停住了。

    这个计划似乎是他临时起义的,还没有完全地思虑周全,他一边在说,一边也在想,“你偷渡汉水,做大军攻城之举,只为给南荣施压。他们如今大军压向龛合,对岸小城定会疏于防守。你有五万人,足够应付。这样的目的,只为扰乱他们的视线,打乱他们的阵脚。让他们慌乱,逼他们回援!”

    “格森明白了!”格森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无数次,很快就晓得了他的意思,“大帅这一招叫什么?用中原人的话说,就叫:围魏救赵!”

    想到了这样一个词儿,格森的目光里,有些小得意,似乎通晓了中原文化似的。

    “不围魏,只救赵。更准确说,这叫声东击西,真要围魏,你脑袋就只有留在汴京了。”萧乾纠正了他,然后想了想,又将手上带着鲜血的佩剑递了过去,“你拿我佩剑去,定可马到功成!”

    拿他的佩剑来做甚?

    能杀鸡还是能宰羊啊?

    格森是个孔武有力的家伙,用惯了大刀,有点瞧不上萧乾手上那一柄秀气的宝剑。不过看那剑长得好看,又是大帅亲手递上来的,他也就乐呵呵地接了过来,往腰上一别,尔后执了马缰绳,严肃着脸。

    “格森在汉水那头,等着大帅!”

    说罢,他拍马就要离去。

    “慢着!”萧乾突然喊住他,冲他招了招手,待他打马靠近,才俯过头去,“格森将军,你只有五万人,记住:拼不起!遇上南荣大军不要正面迎仗。打不过,就跑,换一个地方再接着打。若实在无法周全时,可领兵带此剑,直奔汉水码头往西二里处——”

    如此这般详细地吩咐着。

    萧乾的有些话,听得格森一愣一愣的

    可他是一个执行力很高的人。而且狠戾好杀,喜欢冒险,擅长进攻,是一个可以打突击战的将领。故而萧乾在他的身上压下了重注,甚至连汉水下方的甬道秘密都告诉了他。虽然没有直接说破,拿着剑去,会有人接应,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格森没有多问,只深深看了萧乾一眼。

    那一眼里,有信任,也有一种男人式的佩服,以及从此跟着他干的决心。

    “末将当尽全力!”

    迟疑一下,他润了润干涩的嘴巴,又抬眼望向萧乾。

    “大帅,末将在哈拉和林有几房妻子,还有几个孩儿,若在此战中,末将不幸战死,还望大帅帮着编一个什么名目——或者就说末将临阵脱逃,死在了乱军之中。”

    萧乾目光一沉。

    就着火把的光线,看着眼前这个汉子。

    一瞬后,他重重的,重重地点头承诺。

    “好。你且放心去吧!”

    “末将必不辱命!”

    格森一声“驾”,粗重的喉咙长长的吆喝着,扬长而去。

    萧乾久久站在原地的冷风中,看着他的背影不语。

    那一句“临阵脱逃”,说得坦然,却也沉重。他不为别的,只为了他的家人不受牵连。格森此番跟着他过来打汴京,若一旦活着还好,总有机会照拂一下家人,而且他行军在外,也只能听主帅的命令,也有个说法。可若他死了,那他一家子怎么办?蒙合会不会为难他们?

    落下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难听了一点,但在这样的时候,于他才是最好的。

    “唉!”赵声东走了过来,“主上,你决定了?”

    嗯一声,萧乾眸中映着火把的光线,平静而淡然,可声音却满带凉意。

    “请辜将军来一下。”

    此次北勐大军南下,辜二其实一直就在军中。甚至就在萧乾的身边,但他始终扮演着一个普通侍卫的身份,加上平常为人沉默寡言,存在感很低,萧乾亦不曾故意对他有什么特别的照拂和表现。故而长久以来,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底什么人,有什么身份,和别的侍卫有什么不同。

    辜二是个聪明人。

    大战之时,萧乾突然招他前来,有些事情,怕要变了——

    “王爷!”他轻唤着,从萧乾的背后走近。

    萧乾脊背挺直,正在观察战局,闻言慢慢调转马头,走近辜二的面前,盯着他看了久久,一双冷冽的眼如同千年的深潭,看上去冰冷如霜,可偏偏又带了两簇赤红的火光,似乎在发酵着一种什么情绪。

    “辜将军,我们当初在阴山说过的话,便要始于今夜了。”

    辜二嘴皮微微一动,慢慢抱拳,“要辜某怎么做,王爷请吩咐。”

    “我要夜渡汉水,前往汴京——”顿一下,不待辜二询问,他又压低了声音:“你替我留在这里,指挥这场战役。”

    他替他指挥?

    辜二微微一怔,没有讲话。

    几十万人啊!萧乾全部的身家啊!

    他对他就这样的信任?

    “王爷,我——”

    “辜将军之能,我心知肚明。而且,除了你,亦无人可为。”萧乾深幽的目光中,转过一束复杂的光芒,“你来做苏赫,我放心。你也不必做别的,就在龛合,拖住南荣兵。”

    即便辜二是个淡定的人,也是惊得不行。

    不管萧乾单派给他什么差事,他都会觉得正常。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萧乾会把这里的军务,全部托付给他。而他自己——居然胆大地选择夜渡汉水,前往汴京。

    这是要做什么?

    辜二从来不喜多问。

    可这一刻,看着萧乾沉沉的面色,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这——太突然了,而且王爷单刀赴会,也太冒险!我不赞成。”

    “我会带一些人,不算单刀赴会。何况那边有格森,还有古璃阳!”

    古璃阳?辜二对这件事有一些了解。当初他和薛昉在汴京待了不少时间,对古璃阳与萧乾的交情也知之甚详。但此事不同于其他,两国交战,干系太大,古璃阳那样一个极度忠信大义的家国天下者,会心甘情愿为萧乾所差?

    “王爷,你好像一个赌徒。”

    辜二的无奈,换来了萧乾一个略带凄冷的笑。

    “辜将军说得对。我便是一个赌徒,还是一个从来没有太多筹码的赌徒。”

    “王爷,三思啊!”

    他目光里隐隐的担忧,萧乾看得很明白。

    幽幽一叹,他道:“多谢辜将军挂怀。正因如此,我才得亲自走一趟汴京。”

    说到底,就算他对薛昉、走南和古璃阳几个人都有信心,可他那三十万的旧部呢?他们都是南荣人,要把他们全部策反,薛昉做不到、古璃阳做不到、走南更做不到——若他们做不到,偏生又想在这样不利的战争状态下帮他,从而急功近利,说不定反会酿成大祸,功亏一篑。

    他去险,不去更险。

    这确实是一个赌注。

    也是他必须赌的赌注。

    辜二木然的脸上,浮出一丝犹豫。

    “就不能派别人吗?辜某也可替王爷走一趟。”

    萧乾摇了摇头,“你去了,亦无意义。”

    连古璃阳都做不到,辜二一个外人,当然更做不到。

    当今天下,也只有一个人可以。

    萧乾。

    他自己。

    他必须过去,为他们做这个决定,做他们的镇魂之石。

    沉默了片刻,辜二眉心紧紧拧起,“萧使君,这是——准备复活吗?”

    萧乾一怔。片刻,方才淡淡一笑,“复活!”

    “可是,王爷——”辜二的脸上,依旧还有太多的不确定。

    要他来扮苏赫不难,他早前在阴山已经习惯了,对萧乾说话的方式、行为都可模仿,以假乱真。为保险起见,大不了再多戴一个面具,穿一套巫师袍,这些东西都有准备,而且在大战之中,除了萧乾的亲信,其他人等,也不会太注意观察主帅,要瞒天过海,确实不难。

    可萧乾如何做得了萧乾?!

    今日的他,哪里还是昨日美冠天下的萧使君?

    迟疑一下,他终是看着萧乾的脸,疑惑地问了出来。

    “你的脸,如何让人信服?”

    萧乾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题外话------

    看到钻石榜,二万五千多个闪闪亮的钻,二锦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感动很多,心疼也大,这种复杂的情绪,让我措于言词了。打赏是你们对我的关心与爱护。可我何德何能,能得如此的关爱?此刻甚是怀疑自己……再次感谢,并且,希望小主们心意到了就好,一颗就是真情了,么么哒。

    PS:我更了这章再孩子去医院瞅瞅,这小家伙身体比较弱,也怪我当娘的没有照顾好,每到这样的季节,很是折腾人,如果回来得早,我会争取再更一章。如果来不及,就明天再看了。么么,爱你们,谢谢!

坑深304米,御驾亲征

    夜色深浓,汉水南岸。

    二更天了,冷风似乎已凉透了天地。

    皇帝御驾渡江而至时,南荣与北勐在龛谷的大战已进行了两个时辰。

    位于金州城外的南荣营地里,一片寂静。

    留守大营的南荣们,都在等待御驾前来。

    此营为目前南荣兵的主营地,离金州城也就几里路。

    昨日下午,在北勐苏赫大军尚未到达的时候,从汴京等地到达的将士都先在这里落脚,服从统一指挥和调派。

    亥时许,宋熹抵达营地。

    一袭银甲,满脸寒光,腰系宝剑,幽光闪闪。一双眸子如同夜下鹰隼,锐利而饱含戾气,在一干将士夹道的欢迎仪式中,他微微蹙了蹙眉头,点头打一个招呼,径直骑马从中而过,直入中军账中。

    时人极重礼仪。

    尤其君臣礼仪,更为大仪。

    可有些礼仪确实冗长得让人生烦。

    尤其在这样的战争时刻,对那些由于初见皇帝,而显得过于激动的地方官吏和将领,宋熹更无心应付。甚至,有些见不得这样拍马屁的仪式。

    入得大帐,他当即召见了指挥龛谷战役的金州大将管宗光。

    不得不说,这管宗光干得还算不错,至少这是南荣和北勐开战以来,最漂亮的一场战役了。宋熹对他进行了肯定,一番口头嘉奖之后,又许诺若干,而尔就询问起了龛谷最新的战情。

    管宗光有些紧张,低垂着头,据实相告。

    可听他说起苏赫大军久攻不下,整个北勐军队陷入低迷,军心浮躁导致进攻秩序胡乱无章之后,宋熹一双冷眉竟然紧紧拧起,似乎有些不信。

    “会有这样的事?”

    看他这样轻己强敌,管宗光心里有些不悦。

    这不仅是皇帝对他不信任,也是对南荣军队不信任啊!

    心生郁闷,他却不敢言及,只赔着笑脸解释。

    “回禀陛下,这一次苏赫军会露败相,却有前因。幸得陛下叫使君前来转呈了那个……攻心之战,微臣这才让士兵们在城墙上大肆宣扬苏赫与蒙合不和,蒙合已然抛弃了这支北勐军,让他们知晓自己无援无粮,乱其军心,这才有了这般战果!说来,全是陛下您的功劳啊!”

    只要马屁拍得好,没有马儿不受用。

    宋熹听了,冷漠的脸上,亦稍稍缓和。

    “辛苦管将军了。朕,想去龛谷看看——”

    说罢他就要起身,中军帐中,一群将领立马惊了。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这皇帝屁股还没有坐热呢,居然就要去阵前转悠?

    他到无所谓,可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不是要命么?

    管宗光额头上都溢出了冷汗,尴尬地拱手在前。

    “陛下,龛谷此时双方正在开战,太过危险——”

    “危险的地方,朕就可以不去了吗?”宋熹缓缓一笑,“我若就躲在中军帐中,听听战事消息便罢,又何苦要御驾亲征?”

    “这——”管宗光想了一瞬,忐忑地拱手道:“陛下,话虽如此,但陛下乃万金之躯,怎可以身涉险?战场上飞枪乱箭防不胜防,战事更是瞬息万变,微臣以为……”

    “管爱卿,不必再说了。”宋熹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已然转过身,伸开双臂,由着李福为他披上大氅,大步往帐外走去,神色淡然,动作利索,声音却极为有力,“北勐大汗没有一个不会带兵打仗的,更没有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换我南荣,怎就不能了?”

    众将面面相觑。

    末了,也只重重一叹。

    “是,陛下!”

    对于臣子来说,皇帝不上阵前,就窝在家里休息才好。金州龛谷地带囤有南荣兵八十来万人,单凭苏赫那三十万兵马,暂时打不到金州来,安全没有问题,宋熹在这儿坐镇指挥,他们可以借助皇帝的声威稳定军心,又可以少做许多保卫工作,更没有那么多的闲心要操。可皇帝要御驾上阵前去?这不要命么?

    带一个皇帝在身边打仗,和放一个炸弹有何区别?

    ……

    “陛下,前方就是龛谷城了。”

    管宗光紧紧跟在宋熹的身边,寸步不离都不敢离开。

    “嗯。”宋熹轻轻应了。

    远远看去,夜幕下火把点点,好像连成了一片似的。隔了这样远,喊杀声与各种歇斯底里的嘈杂叫喊,似乎也可以传入耳边,带着一种硝烟味儿,令人四肢百骸都充斥着紧张感——战争本源的紧张感。

    宋熹眉心微微一拧,转过头来看向管宗光。

    “我军为何不乘势出城,反守为攻?”

    “这——”管宗光微微一惊。

    看宋熹神色似有不悦,他赶紧欠身陪笑:“回陛下,在大战之前,末将与几个将军商议过了,只要在龛谷挡住苏赫军的进攻,他们无人相帮,又无后援,早晚活活拖死在这里。我军不擅进攻战术,关门死守比出城进攻,相比损耗较少——”

    言及此,他抬眉瞄一下宋熹。

    他其实很想说,这不是陛下您亲自下的旨么?

    那一个字:拖!

    难道他意会错了圣意不曾?

    心里有疑,管宗光却不敢问。

    皇帝就是皇帝,哪怕他一天变三次主意谁又说得着?

    宋熹拧眉思考一下,似乎也觉得他说得有理,盯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打马加快速度,上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山坡。站在地势相对高的地方,他俯瞰着不远处的龛谷城,没有再坚持刚才的想法,慢慢摆手下了山坡。

    “管将军,我们先进城看看!”

    “微臣遵命!”管宗光再次施礼。

    皇帝御驾亲征到龛谷阵前,这个消息,振奋了南荣大军。

    于是,在北勐军一波紧似一波的奋力攻击中,南荣兵士气空前高昂,把一个小小的龛谷守得风雨不透,水都泼不进去。之前北勐军还三不五时地冲上城墙几个,可听说宋熹到了,南荣军势头更胜,而北勐军的攻击力却越发减弱,慢慢地,就变成了围而不攻,只偶尔派一支小股军队过来,骚扰一下城门。

    未几,宋熹亲自登上龛合城楼。

    夜下的火光中,城外的北勐军人数众多,蚂蚁似的排得密密麻麻。

    看那阵势,虽有凌乱,却并未到达管宗光所谓的“毫无章法”的地方。

    宋熹微微眯眸。

    人群中,人人都穿着同样的战甲。

    他在捕捉苏赫的身影——

    分开了那么久了,他已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心里有那么一丝想法,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样。

    听说毁了容色,变了样子,他也有好奇——到底丑成了什么样子,竟然也没有让墨九嫌弃?到底丑成了什么样子,竟然让所有人都认不出他来?

    可人群太乱了,他寻找了许久,都没有看见他。

    抿一下唇,他再往前一步,极目远眺着,似乎想要透过北勐大军层层密布的阵列,看见一个更远的地方——到底有没有那个想了许久的女人。

    没有!

    除了兵马、旗幡,以及浓浓的夜色,哪里来的人?

    片刻之后,他缓缓闭了闭眼,自嘲地一叹。

    “唉!”

    她怀着他的孩儿,即便跟在军中,又怎么可能出现在阵前?

    是他太过想念了吧?竟生出这等旖旎来,希望看见她英姿飒爽的骑马杀在大军之中。

    “陛下,城头上风凉,我们回吧!”

    “不冷!”

    “可这里——这里,危险啦!你龙体要紧。”管宗光额头上的冷汗,一直未干,带着皇帝在阵前游弋,他感觉自己手上拎的根本就不是武器,分明就是他的脑袋瓜子,还连带着一家老小的命。

    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他再多脑袋都不够砍的。

    心里揪揪着,他看宋熹的样子,已然急巴巴的了。

    宋熹慢条斯理地扫过他的脸。

    良久,嗯一声,点了点头。

    见状,管宗光大喜,“多谢陛下体恤臣等1”

    临下城楼之前,他往城墙外面的北勐阵中望了一眼,紧紧跟上宋熹的步伐,考虑着,突地进言,“微臣以为,陛下先前之言极为有理。打到这时,北勐军确已疲惫,不堪支撑了。如今有陛下坐镇龛合,咱们何不突开城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一来为了迎合宋熹,二来也为自己的官帽子打算。

    从目前情形来看,南荣的胜机确实很大。

    如果这一战胜了,他管宗光就得名垂青史了,那是何等的光宗耀祖?

    可宋熹听完,沉吟片刻,就否定了他的建议,“不可。管将军忘了浚县山之战了?苏赫为人狡猾得紧。他这般只围不攻,做疲乏之态,切莫相信。宁可在他们势头大盛时出城痛击,也不可在这时开城——”

    管宗光一怔。

    想一想,确实如此啊。

    想那苏赫军能在三日内从汴京赶到乾州,还连夺两城,这样吃人的行军步伐与过人的精神头儿,又怎会在连续进攻两个时辰后就疲成这样?

    分明陷阱!

    管束光脊背一紧,“陛下英明!”

    宋熹不答,大步下了城墙,骑上战马在城中悠转了一圈,对军民协心抗敌的氛围似乎很满意,不时与龛谷的百姓摆谈几句,做足了明君的姿态,这才像不经意地问管宗光。

    “听说墨家钜子跟随苏赫大军出战了,管爱卿可有见到人?”

    管宗光一怔,心里明镜似的了然了。

    皇帝以前和墨九也传过一些暧昧的风言风语,这般问他,肯定别有用心了。

    只不过,君心难测,他不知皇帝存的到底哪门子心思。

    考虑一下,管宗光模棱两可地回答。

    “回陛下,确有此事。先前探子有报,墨九的马车就在城外。不过,北勐军在城外亦有驻营,他们此番进攻龛谷,是分成几个批次上来的。一批进攻,一批预备,一批休整,极有章法。”

    说到这里,他想到自己先前的进言,头皮一麻,嘴唇哆嗦着瞄向宋熹,“陛下,微臣差一点犯下大错了。”

    “何错之有?”

    “他们进攻既然如此有章有序,也应个个休憩得宜才对,怎会露出那等倦乏不敌之态?亏得陛下英明,若不然,微臣又上当了,误了战事矣。”

    这家伙会说话,马屁拍得神不知鬼不觉。

    宋熹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一行人骑马走在硝烟弥漫的龛谷街上。

    四周喧嚣不已,可他们却很安静。

    于是,在战事中,这样的安静,却突兀地显出更多的紧张感。

    “管将军——”静谧中,宋熹突然回头,“朕四处走走,你不必跟着朕,自去忙吧!”

    “陛下,现下战情不急,微臣不忙。”

    宋熹眉头一挑,似乎想要摆脱他,“朕自去便可,管将军去忙军务!”

    前一句是客气,可这一句话,已然是命令的祈使句了。

    那潜台词是:你一个领兵的将军,战事在前,不去安排忙碌,跟着老子做什么?你要真的没事可做,那要你这个统帅做什么?还想不想干了?

    ——管宗光大概听出了这么一个意味,稍稍迟疑一下,也就打马奔着城楼去了。

    宋熹领着一群近卫,骑马停在街心。

    四周又一次安静下来。

    李福偷瞄几眼宋熹的脸,小心地问:“陛下,我们——”

    “我们出城。”宋熹打断他的话,缓缓回头,目中映着烁烁火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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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310/ 第一时间欣赏孤王寡女最新章节! 作者:姒锦所写的《孤王寡女》为转载作品,孤王寡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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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王寡女介绍:
野史云:她有七段姻媒嫁过三夫十为寡妇,令无数王侯国君为之疯狂,是一个能使正常男人陷入情障却不敢沾惹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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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学建筑(修皇陵)
五逗小叔(抢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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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玩江山(文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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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叫她墨九,叫他“判官六”
她道:我俩一起,正好六九。
*
【注①】:本文作者很逗逼,从来只写一对一。
【注②】:宠溺无限接地气,架得很空莫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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