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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王寡女全文阅读

作者:姒锦     孤王寡女txt下载     孤王寡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坑深275米,染红了夜空

    有了蒙合大军的加入,清理叛党的战事结束得很快。

    风啸啸依旧,凉飕飕刺人。

    战场上,只剩下一堆纵横交错的尸体以及断兵残戈。

    蒙合站在阵前,就着火把的光,看着浑身浴血的萧乾,提前长剑,骑着马,站在人群中间,抿了抿唇,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苏赫贤弟——”

    这样亲热的称呼,从一个皇帝嘴里出来,那份量多重可想而知。而且,细听之下,他的声音,似乎还带了一点哭腔。

    那叫一个情深意重,感激涕零。

    “总算及时赶到了,幸而你无恙!”

    又是一句,说尽了他的无奈,以及身为帝王在这个时候最应当有的表现以及表演。

    萧乾冷眸冷眉冷心,没有说话,只提着尚在滴血的长剑,马蹄踏过狼藉的尸首,踩着混杂的鲜血,慢慢迎上蒙合。夜风掀起他黑色的披风,被火把光线一映,像一只黑色的大蝴蝶,笼罩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气,令人心生胆怯。

    一步一步,迎面而近。

    两个人四目相对,却都没有再说话。

    蒙合嘴唇微颤,似有劫有余生的激动。

    萧乾却是满脸木然,将他本就丑陋的面孔,衬得更为狰狞、恐怖,冷峻的气场强大得似乎比蒙合更要强上三分。

    有一种心知肚明的情绪,在他们彼此间氤氲。

    连两侧的北勐士兵都感受到了不同寻常。

    终于,萧乾停在蒙合的三丈开外。

    他深深地看了蒙合一眼,翻身下马,还剑入鞘,走近致礼。

    “大汗!微臣救驾来迟——”

    救驾?驾都不在此处,他救的是甚么?

    这句话仔细咀嚼,讽刺意味儿很浓。

    可蒙合就像根本没有听出来弦外之音,捋着下巴上的小胡子,欣慰地点头叹息,“这一次,真是得亏有贤弟了。若无你在,这些叛逆还不知如何猖狂了得?!此是一大功,等回到哈拉和林,我必给贤弟论功行赏!”

    有功,有赏!

    还能说什么?

    萧乾垂目,拱手,“谢大汗!”

    蒙合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他身后的战场,像是颇为感触,叹息一声,“我即位不久,根基未牢,原想兢兢业业继续为北勐开疆扩土,不负祖宗所托……为此,勤于己,宽于人,对待朝中臣工更是一律宽厚相加。岂知,竟有人不识好歹,欲趁我围猎在外,布防空虚之时夺我江山!实在可叹可恨也!”

    萧乾静静听着,并不掺言。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自己就会说完。

    等说完了,自然就会进入下文。

    果然,蒙合把自己狠狠一顿夸完,目中幽光微闪,又咬着牙,痛彻心扉地低喝:“森敦!”

    森敦一直在他身后。

    得闻大汗叫唤,立马上前。

    “微臣在!”

    蒙合双目冷冷,“马上带人捉拿叛逆首脑纳木罕!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纳木罕?

    在场的人,似乎都惊住了。

    蒙合这便直接宣布了纳木罕的罪了?

    顿一下,森敦抬右手抚左胸,低垂着头,恭顺地应。

    “是!微臣这便去办。”

    森敦是怯薛军的头儿,得了大汗的令,再回头一招,在场的怯薛大军便得令而去,一窝蜂似的拥向了另外一个方向,就像他们来时一样,在冷瑟的秋风中,高举着马刀,将这个夜晚再次点燃。

    “捉拿反贼纳木罕!”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喊杀声,如重锤敲在人的心上。

    沉沉,深深,慢慢弥漫在夜色里——

    ……

    从断崖回到驻营里,他们才发现这个营地早已不是他们早上离去时的模样。

    帐篷倒了,架子车翻了,旌旗被踩踏在地上,地面上一片狼藉。

    “苏赫贤弟!”蒙合望向随行的萧乾以及这一个惨烈的战场,一双阴鸷的眼睛,浅浅阖着,像这些事情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声音平静得几乎没有半点波澜。

    “你对纳木罕此事,怎么看?”

    萧乾眉心一蹙,一字一字都说得很淡然。

    “臣弟忠于北勐,忠于大汗,不辨旁事。只知道,谁与大汗做对,便是与臣弟做对。”

    这是一句相当圆滑的回答。听上去忠君爱国,可每个一字眼都说得冷漠而傲然,显得不卑不亢。更何况,他的声音里,又何曾有半点动容的情绪?

    可他此刻越是表现得心里不舒坦,就越是好像在对蒙合的“试探”表现不满,蒙合也就越高兴。

    果然,他呵呵一笑,目光从他的脸上掠过,捋着小胡子,慢慢地调转马头,大吼一声。

    “好贤弟。这天下有我,便有你。你我兄弟二人携手,何愁五湖四海不归,四面八方不朝?”

    萧乾低低回言,“臣弟不敢!”

    “哈哈,我说你敢,你就敢。”

    这句话有点意思,一语双关呐。

    萧乾眉心微微一蹙,平静地抿了抿唇。

    “谢大汗恩重!臣弟愿效汗马之劳!”

    ……

    蝴蝶的翅膀飞过热带雨林,都可以引起一场龙卷风,与蝴蝶效应一样,历史的改变,往往也是由一件微小的事情引起的。

    正如此一次北勐的围猎事件。

    这天晚上,狩猎军行营里,灯火通明。

    在事情败露之后,纳木罕已领着亲近精锐将士约摸两千人逃往了后珒方向。森敦领着怯薛军追击未归。营地里的人,都在等待,在这一片昏黑的天地里,等着一个尘埃落定。

    事实上,蒙合早就调动好了兵马,挖好了坑,就等着他们来钻,自然有十足十的把握,可以在兵力上治服对方,手擒敌人。之所以纳木罕有机会逃跑,一方面也是他做了多年老丞相,在北勐的根基极深。另一方面也有蒙合的有意放水。

    他如果不畏罪潜逃,蒙合又如何直接治罪?

    这都是北勐的大功臣,没有十拿九稳的罪证,是服不得了众的。

    一切都在蒙合的算计之中。

    若说他有什么失算之处,便是苏赫对此事的反应。

    一个诱人的饵就在面前,一张嘴就可以叼上,没有鱼儿会不上钩的——

    可他却没有,很冷静的让事情往他意想的另一个方向走偏了。

    如果不是他真的没有野心,那就是他的野心已经到了一种无我的境界,可以冷眼旁观,择其善而行。

    当然,经了断崖那一仗,蒙合已经不做前者考虑了。

    他更愿意相信苏赫这个人不简单。

    甚至于,比起他的母亲阿依古更难对付。

    毕竟一个有本事的丈夫,大多都不甘于人后的。

    不过,这一次虽然没有借机一网打尽,他也不憾。苏赫是一个还可以利用的人,身上有利用的价值,对于他来说,不急于这一时。

    “报——!”

    远远的,有士兵大吼。

    “大汗,森敦大人把反贼纳木罕捉回来了。”

    “捉回来了!”

    “吼吼吼吼!”

    整个营地里,过年般欢呼一片。

    营地里的王公大臣们,在纳木罕做北勐丞相的这些年里,不少人都吃过他的暗亏,却对他敢怒不敢言。如今看他有今日,想看笑话的人自然不少。

    人败有人踩。

    纳木罕走到如今,算是终点了。

    从蒙合的态度来看,此人已无法翻身,扭转局面,所以,没有人再给这个“前丞相”半点面子,一个个高兴地吼吼着,像是都恨不得上去扇他两巴掌为国除奸似的。

    在营地里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表情里,只有萧乾和蒙合两个人面无表情。

    捋着小胡子,蒙合眼风扫一下萧乾。

    “带纳木罕上来!”

    “得令!”

    蒙合坐在临时布置的椅子上,众臣将营地围成了一个圆圈,外面插着无数的火把,点亮了这个“审判现场”。

    很快,被五花大绑着的纳木罕被两个北勐兵士押解了上来。

    他头发凌乱,脸上有划伤,身上也血渍斑斑,走路时脚步不稳,像是受了不轻的伤。

    “跪下!”有人踢他的脚。

    纳木罕没有坚持反抗,看到蒙合的第一眼,便自觉地跪了下去。

    “老臣参见大汗。”

    “纳木罕!”蒙合目光冷冷,像一把尖刀在剜,“你还有何话可说?”

    纳木罕没有抬头,也不看任何人,声音平静得像已经等不及要去找阎王爷报道了,“老臣罪该万死,无话可说。”

    “呵呵!”蒙合声音很幽深,“你在北勐德高望重,何苦来哉?纳木罕——”顿一下,蒙合嘴角微微上扬,极是仁慈地道:“念你对本汗有从龙之功,对北勐也劳苦功高,我给你一个不死的机会。”

    纳木罕一动也不动。

    他静静地跪在地上,似乎知道蒙合要说什么,摇了摇头,只轻声道:“大汗不必给老臣机会。老臣没有同伙,亦不曾受人指使。大汗要杀便杀吧!”

    呵!

    这老家伙。

    蒙合挑高嘴角。

    冷不丁地,他侧眸望向萧乾。

    “苏赫贤弟,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萧乾的身影半掩有灯火的阴影里。

    沉吟片刻,他缓缓道:“纳木罕起兵造反,罪有应得。大汗又何须对其仁慈?至于同伙……”慢慢瞄向蒙合,他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笑,牵着那一张不太光洁的脸,形如鬼魅般令人生生发寒。

    “丞相已打定主意要一力承担了,又怎肯多说什么?”

    蒙合一怔。

    愣谁也没有想到,萧乾会直接说出来。

    意指纳木罕有同伙,但他不肯说,自然也无证据。

    蒙合哈哈一笑,“贤弟说得好。这老东西犟得很,哪怕真的打断他的骨头,也未必能探出一二来。”

    “嗯”一声,萧乾不说话。

    纳木罕却在这时抬头,看向了他。

    一个眼神,一闪而过,似乎带了些什么复杂的情绪。

    蒙合目光静静地扫过他,又慢慢看向萧乾依旧冷肃的脸孔,像在思量着什么好玩的事,唇角若有似无的一抬,突地道,“纳木罕犯上作乱,其行可诛!苏赫贤弟,今日本汗承你相救,死里逃生,如今可否再借你之剑,亲斩此贼?!”

    借他之剑?

    是让萧乾来杀纳木罕?

    此言一出,营地里马上安静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萧乾,以及同样吃惊的纳木罕。

    纳木罕与阿依古长公主早年间的风流韵事,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当年,甚至曾经有人在私底下议论,说阿依古的长子苏赫,其实就是纳木罕的亲生儿子。

    甚至于有人认为,苏赫早年的病疾,就是因为他们的结合是罪恶的,不被天神祝福的,这才让儿子受到了天神的惩罚——而这,也是当初阿依古能完全相信那顺巫师的话,为让苏赫活命,把他交去阴山抚养的原因。

    只不过,这些年来,两个人在朝中位高权重,敢说的人不多。但这不代表,大家都忘记了。

    蒙合虽是晚辈,但身为帝王,肯定知道这些逸事。

    而今,他要让苏赫亲斩纳木罕,此招不可谓不毒。

    纳木罕有些激动起来。

    颤抖着嘴唇,他盯着萧乾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萧乾微微眯着眼,迎上他那一双混沌的老眸,慢慢地拔剑,脚步慢慢过去,半点迟疑都没有。

    “大汗有令,臣弟何敢不遵?”

    营地里,冷寂一片。

    无数人都屏紧了呼吸,注视着萧乾的脚。

    一步!

    两步!

    三步!

    他离纳木罕越来越近……

    终于,他手上锋利的剑尖,指向了纳木罕的脖子。

    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地的老人,他淡然道:“前些日子多蒙丞相照顾,为我引进良医治病。苏赫感激不尽,但帝威在前,丞相怎么能这般糊涂,犯下如此大错?你既做了,如此,也只是死有余辜了。”

    “呵!”

    纳木罕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笑来。

    “好。那就此,与王爷别过。愿王爷从此鹏程万里,马纵河山——老臣先行一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像一个哮喘病人似的只剩喉咙里的沙沙呼噜。除了萧乾,几乎没有人听见最后这几个字。

    他在一心求死了!

    微怔,萧乾想要收剑,已来不及。

    “扑”一声,剑尖入肉。

    纳木罕整个身体都扑在了剑上,剑尖刺入脖子,鲜血汩汩而下,他却浑然不觉疼痛似的,大睁着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微微一笑,颤抖着嘴唇,用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听明白的声音,颤抖说:“无论如何,父亲也不能让你背上弑父的恶名……我是自行了断的,与我儿无关……”

    “嘶!”

    营地里,有战马在嘶吼。

    狂喷的鲜血没有了,纳木罕倒在了地上。

    蜷缩着的身体,苍老的,狼狈的。

    依旧大睁的双眼,一直盯着萧乾的方向。

    那表情很怪异,说是有恨,不如说是有情。

    萧乾暗暗闭一下眼,抽回长剑,没有转身,话却是对背后一直在观察他的蒙合说的,声音沙哑,震入云霄。

    “启禀大汗!逆首纳木罕已伏诛!”

    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许久许久,整片天空都是安静的。

    嗜血的苍穹中,只有萧乾的声音在回荡。

    直到他的尾音徐徐消散,一切方又归于了平静。

    “恭喜大汗,诛逆首,震北勐声威!”

    “恭喜大汗,诛逆首,震北勐声威!”

    “恭喜大汗,诛逆首,震北勐声威!”

    拍马之声,此起彼伏,又一次响彻了夜下云霄。

    ……

    事情告一段落,便四下散去。

    将士们在重扎营地,准备过夜。

    看萧乾站在风口上一动也不动,眼望天空若有所思的样子,赵声东慢慢走了过去,将这件事后他心里的后怕小声道了出来。

    “王爷,今日属下有错。”

    “何错之有?”萧乾声音淡淡。

    “若非王爷英明判断,这次我们就输了——”

    “可我还是输了。”

    萧乾头也没转,声音散在冷风中,听得赵声东微微一怔。

    “输了?这如何说?”

    “失去了纳木罕。”

    从今天纳木罕与蒙合的对仗来看,虽然纳木罕仓促应对,中了蒙合事先布好的局,但他可以发动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兵变,其在朝中的势力不可小觑。若今日之事,他做得更为周详一些,又岂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然,萧乾与蒙合一样,虽然嘴上定了纳木罕的罪,但心底又怎会不知道是阿依古指使的?只不过,阿依古一直在额尔小镇,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这件事情,全由纳木罕替她顶了,依她在朝中和宗亲里的声望,蒙合暂时不敢动她罢了。

    没有确切证据,他就是过河拆桥。

    在根基未稳之际,还是很冒险。

    这样对蒙合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相当于剪除了阿依古最强有力的一条臂膀。

    赵声东想到这里,不由咬牙,“这个蒙合也真是奸猾。如今想来,从狩猎之初,他就已经在布这一局了。”

    “嗯。”萧乾没有否认,“我说我输了,便是输在没有提醒阿依古。我以为她不会是这般冲动之人才对,谁曾知……唉!”

    谁曾知,一颗母亲护儿之心,可以不顾一切?

    实际上,第一天,蒙合派兵围堵墨九,便是为了激怒苏赫。于男人来说,什么最不可忍?——抢自己的女人。他若忍无可忍,会做什么?

    第二日蒙合更绝,直接称病,把苏赫支走,把墨九单独留下来,还万般殷勤地认着义妹,行各种讨好之能事。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美色误人,大汗受了墨九的迷惑才做出这种有悖寻常的事情罢了。

    然而,谁知道,此一此二,毕是为了逼迫苏赫和阿依古罢了。让他们觉得不安心,惶惶不可终日,再给他们一个可以兵变篡位的机会,把破绽留给对方,等对方深入,再装入套中,一网打尽。

    “此人心机——”赵声东微叹,“实在叵测。”

    萧乾眉头微锁,“若无心机,如何走到如今?”

    换句话说,这里的人,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便是纳木罕,亦是北勐一个扎扎实实的枭雄,在先大汗在时,便显赫了几十年,可谓权倾一时,掌执一方。

    结果,戏一落幕,也是成王败寇了。

    夜静静的,不远处时有马嘶。

    连马儿都受到了惊吓,不得安宁么?

    赵声东叹息一声,望着绵延无边的夜色,突然神色一怔。

    “王爷,你看那边——”

    他的话锋转得快,声音也突然拔高,不仅萧乾,就连十几步开外的击西和闯北等人,也听见了。然后上前几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漆黑的天空,但凡有一点光亮就极为耀眼。

    此时,在东边的天际,有肉眼可见的红霞,几乎染红了那一片夜空。

    夜晚的红霞,那是什么?

    火光一样的红!是火?

    虽然离得有些远,但那个颜色还是让人第一时间生了惧意。

    “那边儿是不是着火了?”

    “好像不是嗳!”击西看得饶有兴趣,“那颜色好美,你们说,会不会是天见有冤,气得流血——”

    “……是有地方着火了!”闯北瞪眼看她,然后叹息一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场火应当不小啊,看那里都连成一线了。”

    几个人讨论着,萧乾突然面色一沉,瞳孔放大。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返身飞奔向拴在树桩上的马匹,跨上马,扬起鞭,没有任何交代,“驾”一声就飞奔了出去。

    他策马离去的,正是火光冲天的方向。

    “王爷怎么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

    隔了一瞬,赵声东突然抽气。

    “不好!那是额尔小镇的方向。”

    击西与闯北亦是面色一变,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完了,九爷!”

    “走!跟上!”

    “驾!”

    “驾!”

    ------题外话------

    今天返回成都啦!

    小主们看完早点休息。

    我也去洗洗躺了。啊啊啊~爱你们,么么哒——

坑深276米,火中救人

    火起的地方,正是额尔小镇。

    火起之前,墨九正在阿依古的帐篷里。

    从她得了“邀请”过去,阿依古就没有让她离开。

    在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她似乎很需要找一个人说说话,来排解在等待未知的时间里,那一种挠心挠肺的焦灼感——

    这个女人很寂寞,至少墨九是这样认为的。她有美貌,有地位,有世间无数女人向往的一切,但墨九在她的脸上,却找不到半点幸福的痕迹。而且,她防备心太重,也把自己包裹得太深,根本就难找轻松。

    阿依古找她过去,没有别的事儿,就是让她听曲子。

    琴、棋、书、画,这些东西是阿依古最近开始学习研究的东西。和每一个刚学的新人一样,每学会一个曲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别人的评价。那么,有什么比找一个南荣人,找赫赫有名的墨家钜子来品评更好呢?

    只可惜,她弹琴是半壶水。

    而墨九对于音律,也一窍不通。

    于是,安静的帐篷里,那叮叮当当的琴声,就显得格外高寡,无人赏识。不过,墨九虽不懂,却舍得赏脸。她告诉阿依古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长公主初学就有这般造诣,将来成就,不可限量也……”

    这马屁拍得,她自己都醉了。

    可这样的褒赞,却取悦了阿依古。

    “怪不得苏赫喜欢你,钜子真是一个玲珑通透的人儿!唉!我这三脚猫的琴技,我自己明白。学着弹弹,打发一下时间也就罢了,如何登得大雅之堂?遑论天上人间。”

    “哪有啊?长公主太谦虚了!”墨九笑着,“你不了解我,我是从来不胡乱夸人的!”

    “呵呵!”阿依古只笑着摇头,继续弹奏。

    墨九见她不信,还真就严肃了脸解释,“长公主有所不知,南地的闺中女儿学琴,都是幼时启蒙,一生习之,这样熟成生巧,自然琴技了得。可长公主你不同,半路出家,也能把念经的大和尚比下去,可不就是大才?”

    这个比喻,把阿依古听得笑了起来。

    “是个会哄人喜欢的姑娘!我啊是老了,若岁数还小,岂非被你三句话哄得忘了姓甚?”

    墨九耸了耸肩膀,细细看她眉开眼笑的样子,目的达到了,也就不再狡辩。

    拍马的话,说多了,连自己都受不了,差不多得了!

    “钜子。”阿依古突然唤她。

    “嗯。长公主您说。”

    阿依古瞧她无精打采的样子,皱眉,“你对苏赫,可是用心的?”

    用不用心,当娘的人,最是在乎的吧?

    墨九想到他对苏赫的感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很用心。我保证。”

    阿依古停下来捧起茶,又眯了眯眼,慢吞吞地问:“他的脸,毁成了那般,你又是一个天仙似的人物,为何会对他衷情?”

    额!

    果然不符合逻辑吗?

    看来阿依古还是信不着她啊。

    墨九嘟了一下嘴唇,露出一派天真的小女儿神态来,“男人长得好看能做什么用?我墨九选男人,可不看那一副早晚老去的皮相。王爷虽毁了脸,但学识谈吐,修养气度,哪里比人差了?再有——”

    她突然娇羞地垂了下头,“他对我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基本算是心里话,加上当娘的人,都觉得自己儿子最优秀,阿依古审视她片刻,没有在她脸上找到半分虚假之色,也就完全相信了她的话。

    喟叹一声,她神经放松,高兴起来,就连看她的目光,也慈祥了许多。

    “你能这样想,那是极好了!”

    或许是因为不管她喜不喜欢墨九,都不影响苏赫对墨九的喜欢。所以当阿依古发现墨九这个人没有想象中那么遭人恨时,她对墨九终于的态度有了变化,至少在墨九看来,很和颜悦色。

    接下来的时候,两个女人相谈甚欢。

    气氛和乐的持续着,直到一名身着铁甲的侍卫骑马奔入额尔小镇,顶着夜风钻入了阿依古的帐篷,告诉了她狩猎战上的事情,以及苏赫王爷手刃叛逆首脑纳木罕的消息——

    阿依古神色一变,捧着茶盏的双手,在不停颤抖。

    “哈哈哈哈——”

    怔忡半晌,她突然又狂肆地大笑起来。

    “好!好!好样的!好样的啊!”

    一连几个“好”字,她像是陷入了某种狂躁的情绪中,样子显得有些癫狂,说着笑着就推翻了面前的茶几,那把先前才得她“宠幸”的琴也摔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阿依古撑着案几,气喘吁吁。

    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抬头,望向拧眉不语的墨九。

    “钜子——”

    嗯一声,墨九上前欠身,“我在,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我实有一事相求。”阿依古眉心轻蹙,像忍受着什么愤愤的情绪,以及于哪怕极力压抑,声音也依旧有一丝颤抖,“你可愿意帮我?”

    帮她什么?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难道又做了什么决定?

    墨九心尖一凉,抿了抿唇,模棱两可的应付。

    “墨九微薄之力,能帮得了公主什么?”说到这里,看阿依古脸色微变,似乎又有了不悦,她牵了牵唇角,又抬眉望过去,“长公主有什么事要墨九做,直言便是。只要做得到,墨九没有拒绝的道理。”

    似乎知道她会这般回答,阿依古神色不变地上下审视她。

    良久良久,才松开眉心,轻松地一叹。

    “很简单,离开苏赫,离开我的儿子。”

    “啊?”墨九微微一诧。

    从他们到哈拉和林开始,阿依古就已经知道她和苏赫的事情了,可她并没有太过反对,甚至为了让儿子如愿,还特地去向蒙合请旨赐婚。就算今天晚上提起她和苏赫的事情时,她也没有表示过反对。

    为什么突然就换了口风?

    难道说,那边情况有变?

    先前侍卫来禀告时,刻意避开了墨九,只对阿依古一个人咬耳朵。

    所以,墨九一直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

    只是从阿依古的样子里,大抵猜测到一些变故。

    想了片刻,她拧眉望向阿依古,态度极是真诚,“公主,让我离开苏赫,我办不到。但若是公主有别的事情需要我做,我一定倾力相助。”

    “你果然拒绝了!哪怕你明知道蒙合在打你的主意,明知道苏赫会为了你受到蒙合的算计,说不定还会伤及性命,你还是会拒绝——”阿依古冷笑着说完,又哼了一声,隐忍着怒气凝视她,“你不是说与苏赫情深互许吗?如今他有难,你便要坐上观,又谈何情深?”

    “他有难,我自当与他共患难。”墨九就像没有看到阿依古灼灼目光中的恼怒,只淡然道:“但我和他已然讲好,从今往后,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他。公主,我得遵守我的诺言,不是吗?”

    阿依古面色青白。

    微攥的手指,似乎带了一丝颤抖。

    纳木罕……已经死了。

    那么接下来蒙合要对付的人,自然是他们母子两个。而墨九这个女人,在目前的情况下,无疑将是苏赫的绊脚石,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只会更加刺挠蒙合的占有之心,让他对他们母子俩的耐心变得更低。

    再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千字引,墨家机关火器,都让墨九变成了一块人人竞相得之的“美璧”。但,有璧虽好,时候未到。她如今和苏赫在一起,只会害了他。至于以后,她大北勐的骑兵,真的需要那些奇技淫巧来助威么?

    阿依古是一个女人,对于大多数男人向往的机关火器,其实从来都没有看重过。

    故而,对于墨九这个人的价值,也没有那么看重。

    ……在这极短的时间里,阿依古想了许多。

    终于,她垂下眸子,不再看墨九的目光,只无奈的摆了摆手。

    “你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吁!

    墨九早就想走了。

    这个时候她最担心的人是萧乾,也担心那边的局势,这般等在额尔小镇,陪着阴阳怪气的阿依古,连消息都接收不到,她本就焦灼,如今终于可以离开,她当然是高兴的。

    “那墨九便告辞了。公主早些歇着!”

    墨九转身出了帐篷,回到自己在额尔小镇的居所,就招了探子来见。

    那一把冲天的大火,就是在这个时候燃烧起来的。

    火势连绵冲天,不肖片刻,就魔鬼似的张着血盆大口,窜遍了整个额尔小镇的可燃烧空间。这样声势浩大的火焰,根本就不像是意外着火,反而像是人为纵火——

    墨九站在垛口墙看过去,似乎除了她墨家弟子居住的地方,整个额尔小镇都同时被人点燃了,一片巨浪滔天,滚滚燃烧着袭向小镇,空气里中嗅得见焚烧的焦味儿,耳朵里充斥着惊慌的喊声、叫声、鸡鸣狗吠声——

    “我的天!”墨九回头瞄一眼墨妄,又指向冲天的火光处,“师兄你快看,那个烧得最厉害的地方,是不是阿依古的帐篷?”

    墨妄神色凝重,“是!”

    “靠”一声,墨九猛地拍了下脑门。

    “有人要杀她,嫁祸给我们?”

    从阿依古的样子来看,她不像会自丨焚的人。难道有人想借刀杀人,借机除掉她,再把责怪推给她墨九?毕竟目前没有着火的地方,只剩墨九这里了。如果阿依古被烧死,她墨九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可阿依古死了,对谁最有利?

    目前来看,只有蒙合。

    一来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剪除掉第一号敌对党。

    二来么,还可以无声无息地挑拨离间她和苏赫啊?

    只可惜,他不知道苏赫不是苏赫,挑拨不了罢了。

    哔啪声声!

    烈焰升腾。

    整个额尔小镇的夜空,都被照亮了。

    这一把火烧得实在厉害,不过顷刻间就席卷了整片天地。

    “来不及了——”

    墨九没时间多琢磨,对着附近的侍卫和墨妄等人大喊。

    “咱们赶紧过去帮着救火!”

    “快快!”墨妄招呼着众人,又赶紧上来扶她,“小九你先回去休息,离火场远点。”

    “我没关系!救火是大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也去。”墨九挣脱开墨妄的手,冲入屋子,卷起床上的棉被往玫儿之前给她准备好的浴桶里一浸,然后拎起来湿漉漉地披在身上,就往阿依古的帐篷方向跑——

    “传令各营,救火!”

    “是!”

    “提水,快一点提水!”

    “快!快啊!”

    额尔小镇的驻军,正在救火。救火的范围,主要是在阿依古长公主的帐篷附近。墨九赶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提水的,吆喝的,指挥的,水泄不通。然而,阿依古的帐篷在最中间,周围安置有不少的附属帐篷,还有连片的木质建筑。这火一旦燃起来,就像封锁了门似的,目前都没有人敢进入火场,更不要说救出阿依古了。

    看着熊熊火光,墨九思索一阵,突然一咬牙,捏紧被角盖住脑袋,就冲入了火圈。

    “小九——?”墨妄大惊,想抓她已经来不及。

    “钜子!”墨家弟子也在唤。

    “姑娘!”玫儿吓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姑娘你快出来啊!”

    除了烈火燃烧的“哔剥”声,墨九耳朵“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外面在喊什么。那一片燃烧的嘈杂声里,浓烟直熏眼眸,黑沉沉一片袭过来,实在太呛人。

    她咳嗽着,往里走,目光不停扫视快要烧成废墟的地方。

    “长公主?长公主你在哪里?”

    唤了几声,没有人回答。

    墨九焦灼起来,回头望一眼距离,再往里走了两步。

    “长公主——”

    “啪!”一声,一根横木倒了下来,刚好落在她的脚边。

    墨九吓了一跳,飞快地跃过去,就看见了趴在地上的阿依古。

    她已经熏得晕了过去,对墨九的到来,没有半点知觉。

    “长公主?”墨九来不及多想,过去扶住她,低头看一眼,掐住她的人中,又将灌过水的棉被拉上来,将两个人一起裹在里面,然后用湿棉被的被角捂她的口鼻……

    ------题外话------

    12点之后,还会有一更,如果审核通过的话.

    么么哒,谢谢大家!

坑深277米,阿九,我们有孩子了!

    未几,阿依古幽幽醒转。

    看见是墨九,她愣了愣,浮上一丝笑。

    “你怎么来了?咳咳!”

    “别说话了!再说嗓子该坏了!”墨九扯着被角,往她身上牵了牵,顺便也把自己裹紧。然后,她将另一个被头递给阿依古,示意拽在手上,又指向不远处那一个燃烧的空隙,比划了一下,“我喊一、二、三,我们就一起从那里冲出去!”

    阿依古看着她,点点头,脸上带了一抹墨九从来没有见过的慈爱。

    “墨九,你是个好姑娘。”

    “……现在不说这些。注意力集中啊,我们得节奏一致,不要被拌倒!”

    墨九今儿会闯进来救她,除了觉得这个女人其实可怜之外,确实也是不想让蒙合得偿所愿。而且,萧乾不仅仅只是顶苏赫的名,暂时做她的儿子,他还是她的嫡亲侄子。

    阿依古也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萧乾很缺爱,有一个真心实意关心他的人,太难得。

    所以,她不愿意阿依古出事。

    更不愿意萧乾永远背上一个四柱纯阳克家人的命数。

    天煞孤星,孤家寡人,这样的男人不会快乐的。

    这样一想,她勇气倍增,一手扯棉被,一手拉住阿依古。

    “来,我们开始准备。”

    “好。”阿依古看着“哔啪”的火,微微眯了眯眸。

    “一!”

    “二!”

    “三——跑!”

    两个人同时冲了出去,燃烧着的熊熊烈焰带着蒸腾的热浪,潮水一般卷了过来,几乎烧着了她们的衣角——两个人用一张棉被还是太小了,外面有多远的火场也未可知。阿依古被火焰一窒,突地心急了。

    “钜子——”

    她低唤一声,趁墨九分神来看,一把扯过她身上的湿被子,全部盖在自己身上,反手将墨九往后一推。

    “对不住了,我不能死,我还有儿子,我不能死——”

    “你……疯子!”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墨九始料未及。

    她踉跄着退了两步,看阿依古裹着被子已经冲出老远,被烈火炙烤的身体,像是着了火一般,刺拉拉的疼痛。不停的咳嗽着,她捂着口鼻,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也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去。

    “无耻啊!娘的!咳咳!”

    死道友不死贫道!临阵弃友!

    这样的行为,其实是墨九第一次遇到。

    生气,无奈,想杀人,可也无济于事。

    她这会儿能做的,只有……继续求生。

    从怀里掏出半湿的手绢,她捂着口鼻,寻找着可以逃生的路——

    “小九!”一声呼喊,传入了耳朵。

    “师兄?”墨九心里一喜,从浓烟中看过去,看不清墨妄的人,只得一步一步往他的方向靠近,并嘱咐他,“喂,师兄不要过来,咳,你千万不要过来,里面全都烧着了——太危险!咳咳——”

    “你保护好自己,不要动,等我来。”墨妄似乎并不害怕,寻着墨九的声音就冲了过去,越来越近,直到看见她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小脸,还有那一身的狼狈,喉咙不由一梗,“小九——”

    “师兄!你别过来。”

    看着面前烧得正旺的火梁,墨九紧张地摆手。

    她不伟大高尚,可如果对方是墨妄,她不希望他为自己冒险。

    “你站好——我自己冲过来!”

    “不要!”

    墨妄吼着,正要冲过去救她,眼前突地闪过一道人影。

    他速度极快,箭一般冲过火圈,像跑孩子似的,将墨九一把打横抱了过来,轻轻往肩膀上一搭,就往回飞奔。墨九完全没有办法回神,眼睛又被火熏得一直在流泪,半睁半开着,刺痛刺痛的,根本就看不清楚到底是谁来扛起了她——

    “抱紧我,阿九!不要乱动!”

    低沉而熟悉的嗓音,让墨九心窝狠狠一窒。

    “萧——王爷!”

    他身上熟悉的中药味儿,被浓烟冲淡了,但仔细闻还是闻得出来——是萧乾!

    怔了怔,墨九瞪大了眼睛!

    溺水遇浮木,萧乾就是他的浮木。

    她咳嗽着笑了起来,眼睛里不停流泪,看不清他的脸,但知道是他来救自己了,心弦也就下意识的放松了,将双手挂牢在他的脖子上,她一晚上的恐惧与惊慌似乎都找到了落点,缓缓掀开的唇角上,还略带了一丝笑。

    “你怎么来了?”

    “嗯,我不来,你都反天了。”

    他回答得很简洁,很轻松。

    可墨九却从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中,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与气促。

    在他从驻营地策马奔回额尔小镇的时候,在他得知墨九冲入火场救人的时候,在他看见阿依古走出来,说墨九为了救她已经丧身火海的时候,他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内心的恐惧其实不比她少半分。

    “王爷,你没有什么事吧?”

    墨九试探着问,想知道他的情况。

    “没事。”他声音很平静,让墨九彻底的放了心。于是,浅浅的声音里,就带了一丝娇软,听上去都不像刚刚历了一次火劫,“可为什么我每次有事,你都会这么及时来的救我呢?”

    及时吗?

    今天并不及时。

    要不是她命大,他怎么来得及?

    想到先前的凶险,萧乾的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梗得紧。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沉吩咐她。

    “以后不许逞强。知道吗?”

    “嗯”一声,墨九抿了抿干涩的嘴,不知道说什么了。

    关于阿依古在危急时刻那一推,从她的身份来看,为自己牺牲别人已经是习惯,可能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内疚。但对墨九来说,却是震撼的!如今她好不容易得救,看着萧乾冷峻的侧颜,不由又庆幸,又后怕。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嘛,要不然,我能傻呵呵地冲进去?”

    萧乾扬了扬眉头,喟叹一声,“唉!”

    ……

    火光笼罩下的额尔小镇,早已变了颜色。

    空气里,一片燃烧的焦味与糊味。

    救火的人都围在外面,四散的,三五成群的,议论纷纷的,一个个瞠目结舌地看着萧乾颀长挺拔的身影从火光圈中大步出来,怀里抱着一个据说已经“丧身火海”的女人。

    “苏赫?”看到他出来,阿依古紧攥的手放松了,人也松了一口气,“救到人了就好,担心死为娘了。”

    萧乾紧紧抿着唇,冷冷看向她,“嗯。母亲没事了吧?”

    “咳,咳,我已然没事了。”阿依古坐在侍卫摆好的椅子上,被他目光一刺,眉头皱紧,又瞄一眼虚软无力地靠在萧乾怀里的墨九,“钜子她……还好吧?”

    “她很好。”萧乾的声音,不像先前与墨九说话时的随和,一双眼睛,也恨不得化成刀片刺过去。

    阿依古知道他在埋怨自己。

    先前她告诉苏赫,墨九已经丧身火海,就是为了阻止他去救人。

    更何况,墨九又怎会不告诉他棉被的事?

    苦笑一声,她轻轻抬眉,“那快带她去休息吧。这里我会收拾。”

    收拾什么?火已经快要烧光一个镇子了,老百姓呼天喊地哭着,囤着过冬的食物与毛皮没有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死伤者无数……一场人灾,终是让无辜的人来背负苦痛。

    萧乾眉头紧皱,目光闪过一抹戾色。

    “好。母亲大人也早点休息。”

    两个人一人一句,说得很客套。

    就好像不是亲密的母子,而是官场上的同僚。

    ……

    火烧到这会儿,确实已经烧得差不多接近尾声了。墨九不时咳嗽几声,将头靠在萧乾的肩膀上,看着他的背后,阿依古那两束复杂的视线。

    不得不说,阿依古是一个狠心的女人。

    她可以为了自己和儿子牺牲掉任何人。

    纳木罕是这样。

    她墨九也是这样。

    或许她有愧疚,但愧疚却不能改变她任何的决定。

    这样的女人,可不比男人都狠吗?

    “王爷!”她突然喊了一声。

    “嗯。”萧乾依旧抱着她,声音淡淡的。

    “你都知道了?”她问。

    “知道什么?”他反问。

    “我和阿依古的事情?”

    “你和她,能有什么事情?”

    “……她推了我。”墨九把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又咳嗽不停。

    萧乾轻轻顺着她的后背,眉心狠狠蹙紧,“我不知道——看来我还少给她定了一条罪。”

    少一条,什么意思?

    墨九奇怪地瞄向他森冷的面孔,“那你阴阳怪气地对她,是为了哪般?”

    萧乾冷笑一声,“为了今天晚上的局。”

    “哦了,是,好一出大戏!”墨九轻笑一声,再次将半阖着流泪不止的眼,望向那一片还在燃烧的火光天地——视线模糊,头昏脑胀,她不由摇头叹息道:“戏是挺好的。可我的脑子有点晕,跟不上了。眼睛也熏得受不了,我实在没力气看不下去了……唔,困!”

    她打个呵欠,就眯上了眼睛。

    “阿九?”

    “……”

    “阿九?”

    “……”

    墨九脑子晕了,真晕了。

    听不到萧乾的声音,一颗心像落水的石头似的,不停往下沉……

    一直沉,一直沉下去,慢慢的,就失去了意识。

    “阿九?”

    晕了。

    真晕了。

    萧乾低头看她合上的眼睛,脊背一僵,大步将她抱入如今额尔小镇上硕果仅存的好房屋——墨家弟子的居所。

    将她平放在榻上,他皱着眉头,搭上她的手腕。

    呼吸一紧,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俯低的身体没有动,他凝神阖眸,再一次细探。

    这一次,时间格外的漫长——

    良久良久,他凝重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狂热的喜气。

    “阿九——”

    灼灼的目光中,带着妖异的颜色,似乎与窗外的艳丽火光连成了一线。

    “我们有孩子了!”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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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78米,作啊作

    “快拿巾子来!”

    “这里,这里——”

    “哎哟,你在磨蹭什么?”

    “你踩着我的脚了!”

    “就你急,急!急着去投胎么!”

    “投什么胎,九爷肚子里的胎?”

    “噗,那你不就是姑娘的小宝宝了?”

    “哈哈哈!”

    “……”

    墨九的耳朵边上,如同被人放了一窝蜜蜂,“嗡嗡”作响。

    好一会儿,嘈杂声终于没了。

    世界清静了下来。

    她想说话,可嗓子却像被人塞住了一样,干、涩、痛,愣是出不了声。喉咙口也像被火炙烤着似的,刺拉刺拉的痛。

    “唔!”她睁开眼睛,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明明感觉到有人在她的身边走动,就是看不清任何东西。

    难道她还在做梦?其实根本就没有醒?

    嘴唇开合着,她肩膀微微一抖,猛地攥紧了被子。

    “唔……来……人!”

    “呀,姑娘醒了——”玫儿的声音满是欢喜,几乎用“扑”的动作奔向了床侧,激动地握紧墨九的手,盯着她那一张被浓烟和烈焰熏蒸过的苍白小脸儿,又心疼地拿起温热的湿毛巾,在她额头上轻轻拭了拭细细密密的汗,忧喜不定地唤。

    “姑娘,姑娘?你是醒了么?”

    “玫,玫儿……咳!我……咳!”

    墨九好歹发出了声音,只不过,嗓子疼得够呛,也哑得够呛。

    说两个字,费了老大的劲儿。

    玫儿惊喜不已,“真的醒了,姑娘真的醒了!”

    回头,她冲门外的击西喊,“快,快叫人通知王爷啊!”

    “九爷醒了呐?”击西也兴奋地跑了进来,与玫儿两个欢天喜地的说了几句,又急巴巴地下去了。墨九听着他们的对话,眉心紧拧着,看着眼前漆黑的一片,眼睛转向玫儿的方向。

    “玫儿,天儿还没有亮吗?”

    “嗯?”玫儿惊了一下,似乎没有听清,“姑娘你要什么?”

    “我说,天,还,没,有,亮吗?”墨九沙哑着烟熏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这句话说明白了。

    可玫儿听入耳朵里,再望向门外明艳艳的阳光,瘪了瘪嘴巴,一张小脸登时皱成了一团,“姑娘,天儿早就亮了,都快要晌午,外头天正明亮哩。不过,王爷说姑娘的眼睛被浓烟和火焰灼伤了,见不得光……王爷特地给你蒙了一层浸了药水的黑布在眼睛上,你看东西自然黑漆漆的了。”

    吁!

    原来这样。

    墨九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睛上有东西。

    她脑子又清醒不少,摁了摁眼睛上的黑布,安下心来。

    “来,玫儿扶我一把——”说着,她双手撑着床,就想起来。

    “不许动!姑娘,你不许动。”玫儿紧张得脸都白了,飞快地摁住她的手,又轻手轻脚地将她按回床上躺好,嘴里不停念叨,“王爷说了,姑娘得卧床平躺,不能下床,也不能动来动去——”

    “……”墨九哭笑不得,“我是猪么?赶紧的,咳,咳,扶我起来——”

    “不行!王爷说了,必须得躺住。”

    王爷说,王爷说……

    墨九真的快哭了,“你,你到底是谁的丫头?”

    “你的啊。”

    “那你听我,还是听他?”墨九拂一下额头半湿的头发,拧紧眉头,破着嗓子,一字一字说了老半天才说明白,“就算王爷说了什么,那也是在我没有醒的时候。你听他那是权宜之计。现在我醒了,我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总得起来吧?难不成躺在床上吃东西?”

    “对啊!”玫儿说得理所当然,“王爷说了,就得伺候你床上吃。”

    我嘞个去!

    墨九心里直唤“呜呼哀哉”!

    “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好手好脚的,干嘛要躺在床上吃?”

    “嘿嘿嘿——”玫儿突然怪异地笑了起来,“这个嘛,当然是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墨九也好奇了。

    “你猜?”

    玫儿的声音俏皮而轻快,想来是好事了。

    可哪有这么折腾她家主子的?

    墨九抚额哀叹,一觉醒来,地位就下降了啊。

    “坏丫头,你什么时候学坏了?”

    “跟我主子学坏的。”

    玫儿嘻嘻笑,那快乐感染了墨九,让她亦有些忍俊不禁,咳嗽几声,她捂着喉咙,小声道:“给你一个机会,我数到三,你若不说,我自有办法收拾你。九爷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到时候莫说求生,便是求死,也得看九爷的心情。开始。一!”

    “姑娘!让我再逗逗你嘛,好不容易遇上这么开心的事情。”

    “二!”

    “好啦好啦,我这就说,说还不成?”

    “三!”

    “姑娘,你怀上小宝宝啦!”

    玫儿冲口而出的话,又快、又急,炸雷似的灌入了墨九的耳朵。

    只一瞬,她便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僵硬了身躯。

    房间里的气氛,当即冷下。玫儿愕了愕,收住脸上的笑容,紧张地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墨九,又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墨九没有动静。

    “难道说,姑娘不高兴吗?”

    墨九还是没有动静。

    “呜,不是吧?有小宝宝了啊,是你和王爷的小宝宝啊?玫儿想想都好喜欢呢?姑娘为什么要不高兴啊?姑娘,玫儿求你了,你,你快说说话啊?不要吓玫儿!呜,姑娘这个样子,好吓人,吓死玫儿了。”

    “讨厌!”

    终于,墨九破着嗓子吐出一句。

    “不是你生,你只负责玩,你当然高兴了。”

    “——”玫儿嘟着嘴巴,“我可不只负责玩,我都和王爷说好了,小宝宝出生了,我便要天天带着她,给她洗尿布,哼!”

    洗尿布……这是一件多得意的事情?

    墨九被玫儿的“骄傲”逗得哭笑不得。

    哀哀叹一口气,她顿时觉得生无可恋了。

    十七岁啊,她才十七岁啊,多美好的年华啊。

    怎么可以生孩子?

    啊啊啊!一想到生孩子的各种惨状,还是在一个没有现代医疗条件的情况下生孩子,她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哆嗦感。

    “不行了不行了。”

    嘴里小声喃喃着,她反手抓住玫儿。

    “王爷呢?快,叫他来!我要见他。”

    她保证,萧乾此刻出现在面前,她不会打死他——只会骂死他。

    “王爷去了围猎营地,还没有回来。”玫儿答完,又瞄一眼门外的击西,俯在墨九的耳边嘻嘻笑,“王爷晓得姑娘怀了小宝宝,可高兴坏了。今早出门的时候,嘴唇就是向上翘着的,这样——”

    玫儿捏着自己的嘴,比划了一下。

    “大家都好高兴,王爷是最高兴的一个。玫儿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那般表情呢。”

    向上翘着的嘴巴?

    墨九想着萧乾那样一张脸,配上那样一个笑,忍不住嗤一声发狠。

    “他高兴得翘尾巴了,可吃苦的人,不还是我吗?”

    说到这里,她又撑着身子坐起来,要去扯眼睛上的黑布。

    “我的鞋呢?拿来。我得去找他。”

    “不行啊我的姑娘,我的姑奶奶……”

    “叫大爷都没有用!”

    “大爷!九爷,大九爷。”

    玫儿快急哭了,“你真的不能下床。”

    被她说得肝颤颤的,墨九侧过头,“为什么不能下床?怀孩子而已,又不是瘫了。”

    玫儿苦着小脸儿,不停瞄她的眼,“王爷说,这几日姑娘受了惊吓,昨晚更是历经惊险,好不容易才保住小宝宝的。如今姑娘胎像不稳,再不小心些,小宝宝就保不住了,所以,必须在床上躺上一些日子,保胎。”

    保胎!

    墨九无语地摸额头。

    想了想,觉得动作不对。

    手下移,她又去摸肚子。

    玫儿一直在旁边说,她的思绪却乱七八糟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从来没有经历过。

    她曾经没有当妈的想法,甚至都没有刻意去想过这件事。冷不丁一下肚子里就“有货”了,摸不着,看不见,却真实存在,与她和萧乾血脉相连,那种感觉太微妙,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复杂,非亲身经历,很难体会。

    “唉!”

    叹息一声。

    “唉!”

    叹息第二声。

    “唉唉唉!”

    她的叹息声,一直不止,玫儿苦着脸伺候着,也是着急。

    “姑娘,你可想要吃些什么?”

    吃货的心思,有时候也是很简单的。本来墨九满心焦灼,都快要得孕期综合症了,一听玫儿说“吃”,马上就又来了精神,嗓子还哑着,声音却轻快了不少。

    “先切一盘卤牛肉,来一壶闷倒驴,再——”

    “啊!”玫儿打断她,差点哭了,“姑娘不能喝酒的。”

    普通酒都不行,还别提“闷倒驴”了。

    那可是草原上的第一烈酒啊,哪里能让孕妇喝?

    “不是吧?”墨九听了玫儿的话,觉得人生立马就灰暗了一半,“不能下床,不能喝酒,这样不能做,那样不能吃。人生就有什么乐趣?而且,整整十个月啊十个月。不,我不要孩子了,我宁愿死。”

    她生气地吼吼着,抓狂般发脾气。

    可作了一阵,却没有听见玫儿的声音。

    “玫儿——?”

    她脑袋转来转去,看不到人,不由拧眉了。

    “人呢?怎么不说话,给老子拿吃的啊?饿死宝宝了——”

    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墨九一怔,正要开口,就听见了萧乾低沉而松快的声音。

    “热已褪去,幸好——”

    “王爷?”墨九这时管不了发不发热,甚至都管不了罪魁祸首来了,可以好好收拾他——她这会儿,只想招呼肚子的事儿,“你怎么走路都不带声儿的?玫儿呢?我的饭菜啊!我快要饿死了,大爷!”

    “她去给阿九拿吃的了。”萧乾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不论她怎么吼,都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平稳的语调。

    然后,握住她的一只手,坐在床边的杌子上,为她切了一下脉,又关切地问。

    “阿九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这话问得,正中靶心啊?

    墨九咬着牙,咳嗽着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字艰难地骂。

    “哪里都不舒服!尤其你来了,更不舒服——我想宰了你,怎么办?!”

    “——”

    “说话!”墨九愤愤不平,“我本来就看不见,你不说话,我一个人唱独角戏,有意思么?我会以为只剩自己一个人,得孤独忧郁症的。”

    “唉!”萧乾幽幽一叹,抓紧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声音低缓而温柔。

    “阿九怎么怀上孩子,自己却变成了孩子?”

    鬼才变孩子了!

    她现在恨不得变成野兽,狠狠咬他一口。

    墨九想着,探手摸向他的胳膊,就卯足劲儿的掐。

    “王八蛋,说好的避子汤药呢!你整我的,对不对?”

    换往常,哪怕痛了,萧乾也不会吱声。可今儿为了配合墨九,他竟然低低“嘶”了一声,好像很痛的样子,等她住了手,方才小心翼翼地回握住她,将她娇软的身子往怀里拥了拥,又低下头来,在她唇上蜻蜓点水的一吻。

    “这下满意了?嗯?”

    “满意个鬼,不满意!”

    墨九哼哼一声,可抻掇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唇又落了下来,带着他气促的呼吸,低低地说:“谢谢你,阿九。”

    谢谢她?

    墨九抚着被他啃过的嘴,不解地问:“谢我做什么?”

    “让我在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亲人。”

坑深279米,半夜神秘人

    一个亲人?

    是指她肚子里的小宝宝?

    墨九的心,冷不丁沉了下去。

    因为萧乾的笑容太暖,目光太明亮。

    兴许她有悲观主义,他喜不自胜的神情,竟让她极是不安。

    隐隐的,居然生出一种害怕期待破灭的紧张。

    她拧一下眉头,她笑得有些勉强,像为他打预防针似的,反驳道:“王爷也太着急了,这刚刚怀上,八字只划出了一撇呢,只是一个小小的胚胎,连人都算不上好不好?哪里就算你的亲人了?怀胎还要十个月,谁知道……”

    “阿九!”

    萧乾冷声打断她,似乎很不高兴她不以为意的态度。

    可顿了片刻,看着她嘟着的嘴,他又放柔了语气,紧紧握住她的手,盯住她的眼睛,许诺一般慎重地道:“我萧乾今日在立誓,从今往后,护你母子,重你母子,绝不让任何人欺你母子。人若敢欺,我必诛之,人若敢辱,我必杀之。如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

    墨九听得震惊不已。

    这个家伙也太一本正经了吧?

    正经得她竟然狠不下心来告诉他,真的不想生孩子。

    “傻不傻,胡乱发誓!”她慢慢挪着身子,靠近他,将头埋入他的胳膊弯里,可怜巴巴地嘟囔:“旁的事儿,也都罢了,我也不需要你发什么誓。只有一个要求,我怀胎十月,你得为了我守身如玉啊!”

    “——”萧乾抿唇看她。

    “你答应了,我也就放心了,从此专心做一只大肚子蝈蝈,准备冬眠。”

    说着冬眠,她突然全身静止不动,就那样缩在他臂弯里,那模样儿装得挺像一只冬眠的蚕,把个萧乾乐得再一次扬起唇角,无奈地摸摸她的头顶。

    “你呀,唉!果然变成孩儿了。”

    “呵。”墨九咕哝,“那你不就赚大了?”

    “赚什么了我?”

    “怀一个孩子,还添多一个闺女。”

    “……”萧乾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这一日额尔小镇的墨家居所,欢声笑语不断,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为了庆祝苏赫王爷与他们家钜子的“小世子”来到这个世界,午膳的时候特地加了餐,一众人等聚在堂屋里大吃大喝,把个怀孕的墨九气得直捶床,大声吼叫说“虐待孕妇”。

    然而——

    萧乾不仅是个铁血王爷,还是个天下无双的神医。

    他说不能吃的,她就吃不了,他说不能做的,她也做不了。

    更可怕的是,人人都愿意为了小宝宝听萧乾的吩咐,完全无视墨九的诉求,就连最疼爱墨九的墨妄,在这些事情上也不肯相帮,不管她怎么求,都没有半点退步。

    这让墨九有一种墨家大权要旁落的紧张感。

    于是乎,当天晚上睡下时,墨九在被窝里折腾了他大半宿。

    没给吃,只给看,一种撩骚无数种手段,逗得萧乾眼睛发红却只能干眼看着,终于是感觉到了一种墨九怀了孩儿的坏处,如此,墨九便有了报复他的痛快感,在心里暗自做了决定——在接下来漫长的怀孕日子里,她要不停地折磨他,让他切身感受到“怀孕不易,且做且珍惜”,要不然,生了一个,再生一个,生完一个,再生一个,一窝一窝生下来,她不死也得半残。

    黑心眼的墨九,欺负完了萧乾,终于满意了。

    看到她甜甜入睡的笑脸,萧乾喟叹一声,拥紧她,也满意了。

    还有,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女人和孩子,都在自己的怀里,那是一个男人最为充实的体验。

    只不过,他当如何守护这一方幸福,免她母子风雨凄凄与颠沛流离?

    权势,唯有权势。

    因为墨九不是普通的女人。

    是一个男人们都在觊觎的女人。

    只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手擎天下,才能给他的女人足够的庇护与安全。

    而这,也是他身为她的男人,应有的义务与骄傲。

    ……

    第二日墨九醒过来的时候,萧乾已经离开了。

    她还没有睁眼,就感觉到了眼睛上清凉的药味儿,不由抚了抚。他天不亮就起来,趁着她熟睡,亲手为她换上浸了药物的黑布,并留下好些药膏交给玫儿,便嘱咐她说,药布还要敷上几日,不许墨九取下来,另外,也不许墨九下床走动,若她不肯听话,就让他们合力——把、她、绑、起、来。

    绑起来?

    墨九听了玫儿的转述,内心简直悲愤。

    可怜的她,怀孕没有母凭子贵,却混成了这副德性?

    难道她要压过萧乾,只能等孩子出生?

    到时候二对一,再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想着那样的画面,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也好!

    横竖都得生,左右都要遭一回罪,早生儿子早享福!

    说服了自己,她怀孕带来的烦躁心绪又平和了下来,如同这个经了火灾的额尔小镇,渐渐的,一切都趋于了平静。那场大火,以及那些与大火相关的人和事,都不曾存在过一样,不再被人提及,百姓们在废墟堆里重新家园,蒙合大汗也带着他的臣子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围猎。

    一切都没有改变。

    改变的人,只有墨九自己。

    她肚子里添了一个小宝宝,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

    这感觉很神奇,但萧乾不在,却没有人可以与她分享。

    关于墨九怀上孩儿的事情,墨家人都被萧乾封了口。

    不仅不得外泄消息,也不得讨论这个话题。当然,墨九知道,萧乾这样的做法,是为了保护她和肚子里孩儿的安全,毕竟,他知道太多太多尚未见到世界就夭折了孩子的事情,不得不防——

    ……

    重建中的额尔小镇,很是冷寂。

    墨九躺在床上,也很无趣,房间里冷清清的,眼睛又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一个人发呆。一个时辰熬过去,又一个时辰熬过去,度时如年的感觉,几乎快要让她崩溃。

    这时,玫儿突然奔进来禀报。

    “姑娘,阿依古长公主来了。”

    墨九一怔,随即满心欢喜。

    “快请!”

    她太闲了。

    有一个人来和她说话,她求之不得。

    而且,人家是长公主,不管为什么而来,都算纡尊降贵,她也没法拒绝。

    听见阿依古的脚步声时,墨九唇角都弯了起来。可阿依古落座,却静静盯住她,许久都没有出声,把墨九憋坏了,终于忍不住开口。

    “长公主有事找我?”

    阿依古似乎松了一口气,“听说你病着,我来瞅瞅。这样子看来是病得不轻啊?连床都起不来了?”

    哦了!墨九想想,有一点哭笑不得。

    原来人家绷着脸面,就等她先开口,或者下床给她请安呢?

    行,下床虽然做不到,但唠嗑么,她闲着也是闲着,多说几句话又不会死人。

    她双手平放在小腹上,放松了身体,微微带笑说,“是啊,我那日眼睛被灼伤了,看不清东西,一直流泪,身上也有些不大好,没法子下床给长公主行礼,还请长公主见谅。”

    听她语气委婉有礼,阿依古声色又柔和了一些。

    “无妨,你躺着。我说说话就走。”

    “嗯。”墨九静静地等着她说。

    好一会,才听得阿依古重重的叹息。

    “那日的事,你不会怪我吧?”

    ……不怪?才怪!

    如果她差一点被人害死,能大度说不怪吗?

    墨九心里暗嗤,但阿依古今儿来了,摆明了就是要与她修好的,而且,萧乾与她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共同对抗蒙合的战场上,他们也确实是一国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时候,无法翻脸,也翻不起脸。

    所以,几乎没有考虑,墨九就摇了摇头。

    “不敢!”

    顿一下,她又哑着嗓子,语气真诚地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长公主那时的做法,也是人之常情。我心里虽有不悦,但事过境迁,我还活着,又能得苏赫这般照料,岂会再生怨念?若无长公主,便无苏赫,我又何来的幸福?饮水思源,我对长公主只有感恩,断无怨怼。”

    她说得合情合理,几乎连自己都信了。

    实际上,她也必须说得让阿依古相信。

    因为像阿依古这样的女人,长期在政斗的漩涡中生存,是决不会允许一个对她有仇恨的人长期活在身边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与其再树一个强敌,不如化敌为友,获得暂时的安宁。

    毕竟她不是一个人了。

    不能像以前那样恣意妄为。

    她得为肚子里的小家伙考虑。

    盯着床上轻松自在的墨九,阿依古久久没有出声,一张苍白的面孔上,目光幽深,带着审视和疑惑,也有一种释然:“我说过,你是个好姑娘。只可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道:“钜子是明白人,我也就不藏不掖了。蒙合对你的心思,你应当明白。只要有他一日,你与苏赫便难得其安。这一点,你也很清楚。”

    墨九身躯一动不动,静静地考虑一下。

    “那……依长公主之见呢?”

    阿依古眼波微微一闪,“那日我的话,其实还有一半没有说完。我让你离开苏赫,并非诚心想要拆散你们。两心相许,被人活生生拆散,这苦痛,我亦明白。但我以为,不仅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小女子亦当如此。钜子若与苏赫相许了一生,也不必计较当前。你暂且离开苏赫,合了蒙合的意,以图更为安稳的来日,岂不更好?”

    这个女人的野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墨九心道:武则天,慈禧之流,也无非是被逼上那条路的。

    可阿依古呢?似乎天生都有男人一样争权夺位的心啊?

    看不到阿依古的人,墨九只能由她的声音来判断她的情绪。听完她貌似真诚的一番分析,她不得不承认,她的说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换了以前,她也许会同意,可现在——不行。

    她有孩儿了,不能让孩儿出生在父母没有婚约之前。

    哪怕在后世,非婚生子也会受人白眼,更何况封建时代?

    侧着头,她沉吟一瞬,慢慢抬手捋着头发,不紧不慢地说:“长公主的心情我理解,生为人母,为子解忧,此番情意,我和苏赫都极为感恩。但是——不瞒长公主,我和苏赫商议过了,等围猎事毕,他便会向大汗请旨,迎我过门。”

    什么?

    阿依古脸色一变。

    “你们——”

    没有说完,她猛地闭上眼睛。

    “愚蠢!这是要出大事的。”

    “出大事?”墨九抿了抿嘴唇,“能出什么大事?娶个亲而已,难不成大汗还不许人家娶媳妇生娃么?”

    “唉!”阿依古似乎气极,扫了榻上的墨九一眼,重重一叹,不再说话,径直起身拂袖离去。

    墨九寻着她的方向,慢慢转过头,笑了。

    “天大事,也没我孩子要登临地球大!”

    ……

    接下来的几天,墨九都没有离开额尔这个满是焦土的地方,甚至于,除了方便,都没有下过床,每天被玫儿像伺候瘫痪病人一样的伺候着,她静待围猎时间过去,简直等得快要抓狂。

    可萧乾不在身边,她也找不到别人来作。

    于是,这个准妈妈,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眼还不能清晰视物,第一次觉得怀孕是来自上天对女人最深的恶意——

    这几日里,在围猎场的萧乾,没有再回额尔小镇,墨九这里,也没有人到访。只有阿依古第三日又派人来送过一次参汤,说给她补补气血。看得出来,她那日愤然离去后,并没有想把关系闹僵,而墨九自然也不愿意和她撕破脸。所以,为了维护阿依古长公主的体面,她愉快地接受了东西,并“感恩戴德”地差人去回谢了阿依古,但是一转头,就让玫儿把参汤倒掉了。

    喝不得!

    不敢喝!

    她异常狂躁。

    等待着,等待着。

    在狂躁的等待中,她终于迎来了胜利——围猎的最后一天。

    下午的时候,曹元就传来消息说,围猎大军明日下午就要返回额尔小镇修整了。王爷这次在围猎场上的表现太过惊世骇俗,把北勐所有的武将都给比了下去,蒙合大汗也处处表扬他,话里行间流露出重用之意。

    墨九听完,不免冷笑。

    皇帝捧杀一个人,才是最狠的招儿啊。

    她担心萧乾,左想右想不得劲儿,到了晚上,又不好入睡了。

    抱着小腹,辗转反侧了无数次,窗外的月光,还带着笑脸在望她。

    “唉!”

    拥着被子,她沉浸在自己的黑暗里。

    突然,木质的房门“咯吱”一声响,在暗夜里尤为尖锐。

    她不由一诧,“谁——?”

    来人脚步很轻,带来一股幽凉的夜风,随即便卷入床帏,不等墨九翻身就急切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别动!是我。”

    萧六郎?

    怎么偷偷摸摸的回来了?

    墨九心弦一松,委屈就涌上心来。

    “你可算回来了,没良心的,你都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这天天躺在床上,像一个活死人似的,还什么都看不见,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这滋味儿……简直要我的老命了。讨厌的!你怎么才回来啊?”

    一句句全是埋怨。

    一句句全是委屈。

    一句句也全是思念。

    这几天,确实是墨九来到异世最为难熬的日子。

    躺在床上保胎,比坐月子还要艰难……真不是人受的。

    她巴拉巴拉说一串,没有听到萧乾的声音,又不满地抿了抿唇。

    “你怎么不说话?”

    “我听你说。”萧乾轻轻地笑,“我连夜赶回来,就想听你说说话。”

    “……”

    这也太深情了啊!

    墨九心里暖暖的,那种突然充实下来的愉悦感,无以言表。

    微微勾起唇角,她撒娇似的张开双臂,“那你还不来抱抱我?”

    “阿九……”他低唤她,俯低身体,紧紧抱住她,含糊一叹,“我想你了。”

    墨九一怔,“我也想你了。萧六郎。”

    她收拢双臂,反手紧紧圈住他——可刚刚抱下去,手指上触到一丝黏黏的东西,鼻腔里似乎也有淡淡的血腥味儿,让她徒然清醒。

    “你受伤了?”

    萧乾没有否认,“小伤。不碍事。”

    “发生什么事了?”墨九在这一刻,紧张到了极点。

    也许是怀了孩子,萧乾在她心里的地位,更重了。

    比以前,比以前的以前,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重要。

    他们的生命,也因为孩子,真正地融合在一起了。

    她不能失去他,也不能容忍他受伤。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萧乾察觉到她的惊慌,想到她是孕妇,不由更是心疼,伸手揽住她,不停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一点点小伤口,算什么事?一个男人若连这点伤都受不得,怎么能保护你们母子两个?放心吧。我没事的。”

    “还说没事!”墨九恨声,“是谁干的?”

    “阿九……”他不想她担心。

    “说,我想知道。”

    萧乾深深地注视着她,双臂狠狠一紧,像怀抱着所有的一切希望和情感,将心爱的女人一寸寸纳入怀里,压紧,再压紧,不断压紧,声音像伴了夜风,格外悠长深远,“有你在身边,我什么事都扛得住。风来,挡风,雨来,堵雨。我会护着你的,你不要怕。”

    “我不怕。”

    她不怕自己吃苦。

    只怕他的肩膀,也会疲乏。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就算不能帮你,但可以听你说说啊?”

    “唉,爱操心的小妇人。”萧乾刮了刮她的鼻头,声音轻快得似乎真的只是一件小事,“围猎结束,我便急着回来见你。于是,轻装简从,只领了声东一人返回额尔小镇。结果,在半道上遇到了刺杀。”

    刺杀!

    闯北和击西被他留下来保护她了。

    他身边的亲信,就剩声东一个人。

    面对那些刺客,他和声东两个怎么应付的?

    墨九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窗口吹来的风更凉了,她瑟缩一下身子,慢吞吞开口。

    “他是等不及了吗?”

    “也许。”萧乾紧紧搂住她,“不要紧张,或许只是试探深浅——这次怪我大意了,以后不会再这般,更不会让阿九为我担心,好不好?”

    墨九狠狠抱紧他,“好。”

    “乖。”萧乾抚着她的后背,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

    “等回了哈拉和林,我就娶你,好不好?”

    “好。”

    “等孩儿出生,我再送他一个见面礼,好不好?”

    “好……”墨九随口应着,突然一怔,又抬起头来,伸手去摸他的脸,“孩儿出生,还有十个月呢,你现在就想好要送什么见面礼了?”

    “嗯。”萧乾语气很凉,“十个月,足够了。”

    听他冷肃的声音,墨九喉咙一紧。

    “是什么见面礼?”

    轻轻一笑,萧乾没有回答,一个温热的吻,却落在她的额头。

    “小傻瓜,见面礼是给孩儿的,我可不能提前告诉孩儿他娘。”

    “额!”墨九捶他,“讨厌!”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皎皎的月光挂在窗外的枝头上,小别胜新婚的小两口却面临着无奈的考验。

    安静的房间里,萧乾干瞪眼望着帐顶,呼吸紧促。

    娇软的小妇人就在他的怀里,穿了一身不知什么质地的小睡裙,软软的,干净的,很细,很柔和,入手很舒服,像蚕丝像羽毛轻轻的滚过心头,撩起来的火,快要把他身上都烧着了。

    背上的伤口不觉得疼痛,他浑身痛的只有一个地方。

    胀痛!

    越胀越痛!

    痛得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

    ……不能想。

    ……不能胡思乱想。

    可一般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的人,其实都在胡思乱想。

    红的被儿,白的人儿,黑的青丝,浓密的睫毛,纤长的脖子,花瓣似的唇儿,柔得掐一把都酥心的身儿,每一寸,每一寸,都让他生出一种几乎要窒息的渴望。

    墨九的美,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却第一天这般饱受煎熬。

    这是他的女人。

    可他却不能动。

    “萧六郎……”他的呼吸与状态,墨九又怎会感受不到。

    她坏心眼的小手伸了过来,身体也微微侧起,将丰腴红嫣的嘴儿对着他的脸,在他鼻梁上轻轻啃了一下,露出一抹软软腻腻的笑,“你……是不是想了?”

    萧乾心里一紧。

    掌在她腰上的手,已然汗湿,蔓延的渴望逼得他有一点喘不过气。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这般怎生受得住,又怎么会不想?

    可孩子是他自己要的,这罪也得他自己来受。

    紧紧抿一抿唇,他喑哑出声,“阿九,不闹!睡了。”

    “睡得着么你?”

    墨九坏坏一笑,手指没入他的腰间。

    “我从来不闹的。我最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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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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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九眼睛上蒙了一层黑布,对于天光完全没有感知力。

    一觉睡到自然醒,打个呵欠翻个身,摸向床侧——

    空荡荡的冷被窝。萧乾早已经不在。

    她唤了玫儿进来,伺候她洗漱好,吃完早餐,又懒洋洋地坐回床上,就着斜靠床头的慵懒姿势,对着黑洞洞的空间干着急。

    “不说今儿回哈拉和林吗?怎么没有动静啊!”

    玫儿在屋子里打包行李,闻言回头看她一眼,笑吟吟道:“姑娘急什么,哪里能说走就走的了?那样多的猎物,那么多的兵马,都得归整呢。还有额尔小镇刚刚着了火灾,这不大汗驻在这里,不得对住民们抚慰一番么?”

    哦了!灾后慰问。

    这个墨九懂。

    却不知道蒙合看到他的子民因他受这些苦累,作何感想?

    冷笑一声,她拢了拢被子盖在胸口,偏头望向有风的地方。

    “天儿是不是又冷些了?我怎么觉得这么凉呢。”

    “嗯呢。”玫儿道:“等下我给姑娘加件衣裳。”

    什么事都得找人帮忙,这让墨九很烦躁。

    她摸了摸眼睛上的东西,问玫儿:“王爷走时有没有说,我眼睛上的黑布,什么时候可以拆开啊?”

    “没有呢。”玫儿道:“药布是王爷新换的,王爷说再多两天,回了哈拉和林再说。”

    好吧。她忍。

    墨九抿了抿嘴,叹息一声,有一句没有一句和玫儿聊着天。

    快到晌午时,萧乾终于回来了。

    带着一股子凉风,过来拥了拥她,又低头在她额上一吻。

    “阿九,收拾一下,我带你去吃饭。”

    去吃饭?墨九大喜。

    一个“去”,一个“吃”,都是她目前极度渴望的。

    好多天没出这个屋子了,保胎保得她都快要闷死。

    如今得以出去,她像坐牢出狱一般,愉快得差一点儿蹦起来。

    “那我的眼睛,这个可以取下来吗?”

    萧乾迟疑一下,慢吞吞为她解开药布,温声道:“你等下试着睁开眼睛,不要急,要慢慢地,试探着看光线,不行就马上闭眼……”

    “好。我懂。我又不傻?”

    “就怕你犯傻。”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我全家就你和孩子——哦,原来你俩傻?”

    “噗”一声,墨九笑得不行,“说我也就罢了,宝宝还没出生,就被他老爹给损了一通,看他出来,我不告状,回头让他来收拾你。哼!”

    说笑着,墨九一点一点睁开眼。

    视野里有光,白白的一片,可视线却是模糊的,三重影不说,一看那亮光处,眼睛就有一种受光的刺痛感,眼泪立马涌了出来。她难受得赶紧闭上,心里顿时焦灼不已。

    “王爷,我这眼睛怎么回事啊?看不清东西,还流泪。我不会瞎吧?”

    “傻瓜!自是不会。”

    萧乾安慰着她,又把药布缠在了她的眼睛上。

    “若你瞎了,还要我做甚?”

    有一个医生做老公,感觉确实很棒,想到萧乾是举世有名的神医,墨九的安全感又回来了。嘿嘿一声,她笑笑就释然了。

    习惯了黑暗,其实也没有那么纠结,她双手缠上萧乾的胳膊,就将头靠过去,乖巧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好吧,我相信你。如果我真的瞎了,就拿你的眼睛来陪。”

    “好。”萧乾摸摸她的脑袋,轻柔而怜爱,“我们走吧。”

    说走,墨九却根本没法走。

    她住在额尔小镇靠山一边山上腰,营地却在小镇那一片平地上,大宴也就摆在那里。这里下去,全是台阶,即便有萧乾牵着手,她也很难独立完成行走任务,更何况,她肚子里头还揣了一个宝呢,萧乾又如何舍得让她走这些艰难的路?

    故而,她是被萧乾抱到大宴上的。

    众目睽睽之下,萧乾这个举动,也算惊世骇俗了。

    大宴上的皇室宗亲,文武全臣,大家都愣愣地看着他们。

    ……

    在墨九卧床的这些日子,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

    一次围猎,把刚换了新汗的北勐党羽派系分了个一清二楚。纳木罕伏诛,让阿依古集团在北勐牢固的政治势力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实际上,纳木罕是北勐丞相,认真说来,其实是左相。北勐丞相有二个。一为左,一为右。古时以左为尊,纳木罕便是左丞相。新上任不久的右丞相伊尔曹一直以来都只是纳木罕的陪衬,在北勐像个摆设,没有实权。

    但——

    能官至右丞相的人,有几个简单的?

    他看似谨小慎微,韬光养晦,暗地里却数次向蒙合示忠。蒙合对他自然也有栽培之意。但凡帝王新登帝位,都喜欢栽培自己的亲信党羽,大多会选一些没有派系身家清白的人。

    伊尔曹正是蒙合挑中的人选之一。

    趁着此次纳木罕事发,伊尔曹以右相之名,在围猎场上,便开始集合朝中纳木罕之外的其余势力,向阿依古集团发难。首先,他们将纳木罕的尸体挂在围猎场中间囤积猎物的地方,挂在一棵高高的木桩上——“展尸”,边上树了一个木牌,上刻纳木罕数条罪状。

    此举,让纳木罕党羽旧部极为悲愤,在围猎场,差一点发生武力冲突。

    事情发生时,蒙合其实就心知肚明,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这些暗地里的风起云涌。他就想让他们互掐,这样他才能坐收渔翁之利。一个做帝王的人,最怕什么?就怕臣子抱成了团,沆瀣一气,大家就瞒着他一个人,让他成为一个睁眼瞎。只有两党相争,臣子们都把精力都用在相互嘶咬上,才不会都来谋他的帝位。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平衡众人。

    可蒙合没有想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出来的局面,却被萧乾给轻易化解了。一场刀兵相见的政斗,本来可以让他借人之刀,轻易除去这一些有着从龙之功的“大功臣”,还不必让他背上过河拆桥的千古骂名,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但一夜之间,萧乾居然让愤怒的纳木罕旧党平息了怒火,不再对“展尸”之事置评,甚至在伊尔曹的咄咄逼人下,隐忍不发。

    纳木罕一党,大多为北勐老臣。

    ——也就是蒙合上位时,出力最大,而现在的他,最想除去的“功臣”。

    这些人资历老,年纪大,辈分高,个个都有分量,常常在国事上掣肘于他。大抵和每一个新上位的君主一样,蒙合一方面不得不尊之重之,另一方面又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筋骨。

    事情有了这样的变化,让蒙合气恨之极。

    同时,也让他突然惊悚地发现了一个问题。

    从苏赫进入北勐内政开始,每一步都像是被迫无奈进行的,都是被他给逼着走的。可实际上,苏赫却一次都没有吃亏。甚至这一次,看上去他赢得漂亮,成功除去了纳木罕,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然而,仔细一想,他脊背都凉了。

    纳木罕死了,苏赫却借力发力,成功地取代纳木罕,成为了阿依古集团的另一个重要人物,甚至通过这次围猎的表现,得到了这些老臣们的肯定,潜意识地成了他们新一任的“核心领袖”,尤其纳木罕的“展尸”事件,连蒙合自己都没有把握可以让那些老家伙全部闭嘴,苏赫却做到了。

    蒙合血液里的防备因子全都沸腾了。

    以前他防苏赫,却没有到那样的程度。

    骨子里,他是一个自负的男人。

    他甚至都不肯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别人可以比得上他!

    他自视甚高,所以也气傲,想要把苏赫做成棋子使唤——

    可如今一看,论狠、论绝、论本事——苏赫不逊于他。

    实在可怕了!

    蒙合坐在大宴的席首,捋着小胡子,看着抱了墨九进来的苏赫,内心下意识地动摇了之前的想法——他的计划要不要改变?

    他真的可以把兵权交给苏赫,让他去替他打下南荣吗?

    一旦让他势大,兵权在握,引入室狼咬人,他怎么控制得住?

    念及此,一颗心突然明澈了,蒙合看着萧乾哈哈大笑。

    “贤弟,这是做甚?抱美入席,想要羡煞我等么?”

    抱美入席!墨九扯了扯嘴唇,看不见也懒得吭声。

    却听萧乾淡淡道:“回禀大汗,那日额尔火灾,阿九为救我娘,眼睛被灼伤不可视物。无奈,我只得这般带她过来。让大汗和各位同僚见笑,是苏赫之过。等下,苏赫自当罚酒三杯,以示歉意。”

    不卑不亢,一直是萧乾给人的感觉。

    每个字都谦和有礼,无半点不恭,可仔细想,又似乎他全都在理,说他的人,反倒不对了。蒙合听了这话,还有说什么?又是叹息着宽慰了几句墨九,又自责一阵,身为兄长,竟然不知义妹受伤,甚至也以酒赔罪。

    于是,君臣把酒共欢,气氛一如既往的好。

    皇家大宴,不仅是至高的名利场,也是表演家的天堂。

    今儿来的人很整齐,从围猎场回来的人,除了七公主塔塔敏之外,基本都出席了。就连一直“缠绵病榻”的阿依古长公主也坐在了席上。不过,她脸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那个样子,确实像大病初愈。

    墨九看不见东西,见不到舞娘们漂亮的舞姿,也不知现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眼睛不好的人,耳朵就会额外灵敏,甚至感悟更多。所以,对一些微妙的东西,她只靠听觉,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比如,阿依古一直想要表现得淡然,与以前没有什么差别,但纳木罕的死,肯定对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她虽然始终谈笑风声,偶有如珠妙语吐出,与皇族宗亲们的对话也非常了多,看上去轻快,自在。但墨九却轻易地捕捉到了她压抑在内心的痛苦。

    这个漂亮的女人,其实痛得都快要死了,是什么力量支撑她坐在这里,与蒙合和一众男人周旋?她看不见,也能想象阿依古穿戴整齐,画着精致妆容的样子,也许姿态优雅,也许笑容格外好看,但这一刻,墨九却觉得她分外可怜。

    金枝玉叶,不如常人。

    连悲伤都不能示人,不能彻底释放。

    这是何等的无奈?

    唉!

    心里暗叹着,墨九摸向面前的盘子。

    萧乾给她准备好的食物,都放在她顺手的位置上,她自己就可以摸索到。在这样的场合,一个“瞎子”,除了吃,确实也做不了别的。但她本来是一个吃货,今儿却吃得意兴阑珊,胃里还有些不舒服,闻着羊肉的味儿,有点想吐。

    “大汗!”

    这时,她听到阿依古突然拔高了声音。

    “趁着今日这个喜庆的日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蒙合声音带着笑意,可墨九却从中听出了凉寒,“在座都在一家人,大姑有话但说无妨——”

    “那好,我便直言了。”阿依古站起身来,对蒙合欠身施了个礼,然后看向萧乾和墨九的方向,用一种母亲的慈爱声调,缓缓开口,“大汗和诸位也都看见了,我儿苏赫与墨家钜子情投意合,早已互许了终身。我这个做娘的,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儿子得谋良缘,我也了了一桩心事,恨不得早早抱上孙子,享享清福。如今围猎事毕,我想借此机会,求大汗赐婚,玉成此桩姻缘。”

    啪!

    不知谁的碗掉地上了。

    墨九咀嚼的动作,也停住了。

    大宴上,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就连坐在首位上的蒙合,也看着阿依古久久未动。

    虽然苏赫和墨九的关系人人皆知。

    但蒙合对墨九的“心思”,也是众所周知的。

    这样微妙的关系,其实谁都带了一点看好戏的想法,但也都猜测苏赫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去触蒙合的逆麟,非得和他对着干——毕竟他没有公然和他抢墨九,不是吗?

    他留了一线,阿依古却不给大汗留后路?

    这样在大宴上当着众人的面求他赐婚,就是直接撕他的脸啊。

    这叫蒙合应呢?还是不应?

    墨九一颗心,揪紧了。

    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阿依古提出来的。

    这个女人不是特别讨厌她么?那天还不同意呢,为什么今天主动提了?

    哦了,她不提,萧乾肯定也会提。

    她这是抢在儿子之前,把“坏人”两个字率先搁在自己额门上了。而且,她是长辈,由她提出来,会比萧乾更加合适,蒙合也更不方便拒绝——

    为母之心啊!

    她静静听着周围呼吸可闻的安静,正忐忑着,突然听见蒙合爽朗的一阵笑声。

    “哈哈哈,大姑,你先坐下,先坐下咱们再说。这事也太突然了,没有丝毫的准备,竟被你说懵了。”

    等阿依古坐下,他又笑着对众人道:“苏赫与钜子的事,本汗也有耳闻。说来,我北勐皇室能取到墨家钜子,本就是整个北勐的喜事,本汗断断没有不许之理。但不巧,之前在围猎场上,本汗与钜子一见如故,已义结金兰。我也答应了义妹,回到哈拉和林,就行册封之礼。大姑你看——”

    对阿依古笑了笑,他又望向蒙了黑布的墨九。

    “两桩事情,都是大事。不如等先让本汗册封了公主,再来说婚事?”

    册封了公主,如何说婚事?

    苏赫堂堂一个王爷,不可能做驸马?

    墨九做了公主,也不可能做他的王妃吧?

    一个是义妹,一个是弟弟,如果结合,那岂非乱了伦理纲常?

    蒙合明里不反对,可暗地里,不也在下桩子么?

    阿依古唇角微微一牵,摆出一副长辈的派头,语重心长地对蒙合笑道:“你们啊!唉。苏赫与钜子有情在先,大汗与钜子结义在后。我以为吧,一来赐婚不影响大汗认义妹,二来……”

    她突然看向墨九,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二来,钜子与我儿难抑情愫已珠胎暗结,怕是等不得了——”

    一听这话,墨九像被雷打了,当场怔住。

    这个阿依古到底是知道她怀孕,还是根本只是为了逼迫蒙合的权宜之计?

    她害死她了啊!

    如果她知道她真的有宝宝了,恐怕会后悔得咬舌头吧?

坑深281米,得墨九者,得天下

    阿依古的声音不小,大宴上每个人都听清了。

    满座皆变了脸色,视线纷纷投入当事的几个人。

    有大汗在座,大家虽有惊,却不敢言惊,也不敢胡乱说话。

    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自古男人对女人的争夺,有时候并不仅仅只为一个女人。说到底,再强的女人在时下男人眼中,也无非是一个高级物品,是一种可以彰显男人能力、地位的东西。像墨九这样的女人,普通男人或许不敢染指,甚至想都不敢想,但越有权势的男人,越要竞相逐之,说到底,便是缘于一种不肯服输的雄性生物原始本能,是丛林时代雄性争夺优良雌性交丨配权的一种延伸……

    蒙合眸底那一刹划过的阴鸷,每个人都瞧见了。

    他对墨九,志在必得。

    可不论他再怎么争,人家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也就是说,阿依古断了蒙合的退路,也把他逼到了极点。

    暗流涌动。

    刚刚熄灭的战火,又要燃起吗?

    众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暗自忐忑。

    蒙合双眸危险地眯起,手指慢慢圈紧,神色却慢慢一展,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态度,瞄一眼墨九和苏赫的方向,当着满座人的面,突然就笑了。

    “不知大姑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

    阿依古说赐婚,他又扯什么样传闻?

    众人都有疑惑,却不敢言。

    只阿依古笑着望他:“大汗所指是——?”

    “得墨九者,可得天下!”

    蒙合掷地有声的话,一字一字极是清晰,足可传入众人的耳朵。

    大宴上鸦雀无声。

    每个个都屏气凝神地安静着,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传闻,确实有。

    那是基于千字引与墨家武器引伸出来的。

    但只在民间,并没有到达天下皆知,连皇帝都要在意的程度。

    蒙合这个时候,特指这个传闻,是想要说什么?

    很明显,若阿依古一定要苏赫和墨九成亲,还逼得这么急,急得连蒙合册封公主的时间都不给,那是不是表示他有野心?这个传闻的梗,蒙合抛得极好,语言的艺术被他发挥到了极点,就连墨九自己都觉得,估计有了今天蒙合的话,任何男人想要娶她,恐怕都得先掂量掂量,到底配不配得上“天下”这个野心了。

    当然,阿依古可以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听过。

    不过,现在蒙合已经说了,你总该知道了吧?

    大汗都说了,你还执意要娶?

    而且在这句话里,蒙合其实还有一个潜台词没有说,却人人都懂——只有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男人,才可以拥有墨九。

    呵呵一笑,阿依古果然那般说了。

    “还有这样的事?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传闻而已,有几个当得了真?大姑没有听过实属正常。我听过,也是一笑而过。只是今天突然想起,说出来供大家一乐。”蒙合笑容坦荡地看着阿依古,又给了她一个台阶,表明了自己绝对没有要与苏赫抢女人的意思。

    接着——

    就在众人松口气的当儿,他却抛出一个深水炸弹。

    比之前的话更让墨九吃惊,也更让他们始料不及。

    “有一件事,我原本准备回到哈拉和林大朝时再公布的,但既然事情刚好说到这里,我就一并说了吧。”

    众臣都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蒙合锐利的视线环视四周,掠过萧乾不动声色的脸,若有似无地一笑,慢吞吞握着酒杯,轻嘬一口,才又笑道:“这也是一桩好事。列位都知,南荣与我北勐在先汗时期,就有交好。七公主与南荣安王的婚约,至今还有效——”

    席上,扎布日脸色猛地一变了。

    蒙合眼风扫了一眼自己这位皇叔,唇角一勾,“这件事大家都知晓,我就不再说了。如今要说的是,南荣皇帝欲与我北勐亲上加亲,将南荣公主许配给我北勐的王爷。哈哈哈,此等好事。大家说,我能拒吗?”

    众臣一听,脸上皆有喜色。

    至于答案么?这种好事,当然没有人会拒绝。

    历史上的国与国之间打交道,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联姻。

    裙带关系,也最适合缓解两国的矛盾冲突。

    然而,联姻看上去只是简单的一男一女结为夫妻,个中其实颇有讲究。

    一般来说,都是弱国的女儿嫁往强国,偏远小国嫁入中原大国。说白了,无非把自己娇生惯养的公主当成某一种礼物,用做政治上的筹码。之前先汗准备将塔塔敏和亲,很大程度因为萧乾在南荣,而当时北勐在中西亚地区开辟了多处战场,场子扯得太大,战线拉得太远,收放不能自如。毕竟冷兵器时代,那个时候,他们需要南荣这样的盟友,在经济上可以给予援助,地域上可以用做缓冲,形势上还可以博得一个美名。

    而现在不同,北勐各个战线都是胜利,疆域越来越宽,指哪打哪,打哪赢哪,早已非当日可比——

    故而,塔塔敏的婚事,其实也有政治考虑。

    与其说是扎布日胡搅蛮缠让蒙合不敢践行当日诺言,不如说现在的北勐已经强大到根本不需要公主去联姻,甚至把公主联姻当成羞耻的地步了。蒙合对扎布日的要求,所以一直以拖来解决。

    那么,南荣将公主嫁往北勐,又为哪般?

    北勐要南下的风声,南荣不可能收不到。

    现在的南荣,亦是新帝登基,但国极富,民却不强,武力远不如北勐,就像一块已经煮熟的肥肉,分分钟让人想要叼一口,景昌帝让公主联姻,当然也是想先稳住北勐,以免仓促应战,乱了阵脚。至少,得给他一点缓冲的时间。

    他这个时候,打不起。

    同为新帝的蒙合,在这一点上占尽了优势。

    所以,对于宋熹的联姻请求,他的大笑,就是态度。

    那表示狂妄、讽刺、自大。

    满桌的王公大臣,只要有国家荣誉感的,大概心情都和他一样。喜悦之情,不胜言表。众人窃窃声中,右丞相伊尔曹站起身,喜不自胜地拱手道:“大汗,不知南荣欲以哪位公主出嫁北勐,又许给哪位王爷?”

    这也是墨九想知道的。

    宋熹就一个亲生妹妹,玉嘉公主,人都痴傻了,不可能来联姻。除了玉嘉之外嘛,非宋熹亲生的姐姐妹妹,那就多了。反正皇室女儿多,随便逮着一个嫁嫁,把当前的难题解决了就好——

    她竖起了耳朵。

    却听蒙合道:“南荣景昌帝的堂妹,紫妍公主。”

    墨九心里咯噔一声。

    宋妍?哦对,宋熹继位,宋妍从郡主晋为公主了。

    不过远嫁到北勐哦——可怜的姑娘。

    她在为宋妍担心,蒙合却继续丢炸弹。

    “紫妍公主是贤王的女儿,南荣至化帝还在时,就已极受宠爱,景昌帝也把她视为亲妹。如今将紫妍公主远嫁,景昌皇帝极有诚意,我们也不能委屈了公主。可如今北勐皇室,尚未娶正妃的王爷,只有苏赫一个——”

    怪不得这个时候说出来。

    这哪里是炸弹啊?

    墨九觉得完全就是恶意。

    也许不仅有蒙合的恶意,还有宋熹的?

    她思忖着,蒙着药布看不清别人的表情,也根本不知道,座中的文武群臣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这个刚刚为苏赫王爷怀了孩子的女人。

    戏剧化的一幕啊!

    这反转,让墨九哭笑不得。

    蒙合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

    紫妍公主身份尊贵,不可能做妾。虽然北勐和南荣不同,这里的男人可以一夫多妻,也就是说一个男人可以拥有地位相同的好多个妻子,没有妻妾之分。但人家南荣人毕竟不信那一套啊?那是一夫一妻的国度,已经结过亲的男人,再娶女人入门,他们肯定都会视同于妾。

    那么问题来了。

    苏赫还能娶墨九吗?

    就算给她墨九个面子,算她平妻,要不要先等公主入门?

    怪不得阿依古说时,蒙合虽有惊,却不慌。

    人家根本就早有了后招。

    说不定,就等着阿依古主动提出来,往里钻呢。

    就算墨九怀上了孩子,能大得过国家大事吗?

    公主与王爷的联姻,那不仅仅两个人的事。

    一时间,气氛有点暧昧。

    大家都安静着,没有人说话。

    “大姑,你看这事儿——”蒙合深浓的黑眸里,暗带了一丝笑意,把大宴演绎得像一个暗斗的现场,而他本人,一步一步逼迫着阿依古和苏赫,似乎早就想好了对策,明显又打了一个漂亮仗,“公主身份尊贵,肯定不甘屈于人后的。我以为,等公主一到再另行相商,若公主不介意,再赐婚较为合适,大姑,你说呢?”

    阿依古还能怎么说?

    墨九心里暗自嘲弄着,哪怕看不见,也知道,阿依古无法拒绝,就连萧乾也无法拒绝。今儿蒙合用了两个硬。一个是得墨九得天下,二是紫妍公主和亲。一紧一松,一内一外,两件大事捆绑着他们,如果还要挣脱了求娶墨九,那就是忤逆了。

    “大汗说得极是。”阿依古声音柔和,回头看一眼萧乾,“那你们再等等吧,从临安到哈拉和林,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想来不久,紫妍公主就该到了。”

    墨九没有听到萧乾的声音,也不知他什么表情。

    只从阿依古轻快的声音里判断,对于宋妍的事,她似乎是……乐见其成的?

    大宴又恢复了吃喝的节奏。

    关于赐婚的不愉快,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可墨九的内心,却是崩溃的。

    一个人眼睛看不见,处于黑暗之中,原本就容易压抑,想着这些事儿,她的心更是突突的跳。孩子的事被曝光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风波等着她。宋妍又要来了,她倒不担心宋妍抢走了萧乾,而是觉得这件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可怜的女人,永远都是牺牲品。

    远嫁北勐,她嫁不了萧乾,这一辈子可怎么办?

    唉!她若有似无的一叹,声音极小,除了她自己,估计无人能见。

    一只手突然从桌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墨九身子僵了一下,想要缩回,那手又紧紧捏了捏——

    她明白了,是萧乾。于是,回捏一下,表示自己不在意。

    “吃饱没有?”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摇了摇头,她想想,又点点头,“没胃口。”

    “想吃什么?”

    “什么都不想吃。我有点想吐——”说着吐,她突然一阵恶心,不争气地就呕了起来。萧乾拍着她的后背,赶紧抱了她出去。

    这样一来,墨九怀孕的消息,似乎就被坐实了。

    孕吐反应,众人都看在眼里。

    蒙合神色微凉,众臣的反应,各有各的不同。

    但自此一宴,北勐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

    额尔着过火灾的地面上,到处光秃秃的焦黑色。

    墨九被萧乾抱了出来,外面凉风一扫,空气清净不少,她大口吸几下气,心里就又舒服了许多。幽幽叹口气,她摸索着抱紧萧乾的脖子。

    “我好多了,不想吐了,你放我下来吧。”

    萧乾嗯一声,没有说话,将她放在一张石凳上坐好。

    这里原本是一个小花园,着了火之后,竟像一片废墟。

    墨九双手摸过去,逮住他的胳膊,仰着头,扯着嘴唇一笑,“宋妍嫁过来的事,真的还是假的?蒙合该不会是为了糊弄咱们,随口那么一说吧?!”

    迟疑一瞬,萧乾道:“他不敢胡诌。”

    也是,这种事情,堂堂天子,哪怕胡说八道,授人以柄?

    萧乾轻轻摸一下她的头,“傻子,不要想太多,你养好身子,护好我们的宝宝,其他事情,都交给我来解决,可好?”

    “嗯。”经过这么多的事,墨九早已不像当初,动不动就焦灼了。

    人每天一睁开眼,就为解决事情的。不管发生什么,担心没有作用。

    她想了想,又偏着头问:“阿依古知道我怀孕的事吗?”

    这一回,萧乾考虑了很久。

    “应当是不知道的。”

    听了这话,墨九悬着的心落下去了。

    如果她不知道,用怀孕来搪塞蒙合,为他们争取婚事,那么也情有可原,如果她知道了还这么做,要么傻缺,要么那心机就可怕了。

    没有内部矛盾,就是好事。

    墨九心弦松开,笑吟吟地握住萧乾的手,晃了晃,又悄声笑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你该不会真要让我和宋妍一起嫁给你吧?我靠!不行,绝对不行,就算那个女人是宋妍,我也办不到。”

    “不会的!”萧乾反手握紧她,“交给我来办,好吗?你养好胎就好了。”

    他似乎真的太紧张她肚子里的小宝宝了,不愿意她为此操半点心。

    墨九考虑一下,也就应了。

    “那好吧,就辛苦夫君了。”

    “我应当应分的,就怕你不愿意我为你辛苦。”

    难得萧乾在墨九的调教下,越来越懂得表达情感了,这话取悦了墨九,她笑着点头,由着萧乾又将她抱回了大宴上。

    歌舞升平,人人喜乐。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平静。

    可墨九的耳朵,却似乎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隐藏在平静之下的硝烟味儿,越来越浓郁了——

    ……

    次日上午,满载猎物的围猎大军从额尔小镇开拔,回到皇都哈拉和林。

    三日后,蒙合大汗下旨册封义妹墨九为赛罕公主,举世皆知。

    赛罕意为“美丽”的意思,足见蒙合心里的墨九有多美。

    除了金银玉石,首饰布料之外,蒙合还御赐了墨九一座汉家建筑的府邸,在册封的次日动工。

    七日后,蒙合于万安宫举行册封大典。

    声势浩大,隆重、奢华。

    那礼程,堪比册立中宫。

    墨九从来没有想过北勐也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而且,是她非常非常讨厌的礼仪。

    几日来的各种道喜声,让她恨不得宰了蒙合。

    是的,她的情绪非常的糟糕。

    一来怀孕身体不适,影响了她的心情。二来回到哈拉和林好几天了,她的眼睛也没有恢复,看东西仍然有一点问题,重影,糊涂,见到强光就流泪。萧乾让她晚上睡觉时还得继续缠药布,白日天光太亮的时候,出门就得戴一个帷帽避光,极是不便。所以,她满心不得宁安,更不愿意配合蒙合演戏了。

    为了隆重的大典,蒙合特地派了两个妃嫔来帮她,教授一些北勐的礼仪,其重视程度可谓北勐之最。然而,墨九连汉家礼仪都不想学,更懒怠应付这个了。

    于是,她以眼睛不便为由,根本什么都不学,能不参加的活动也都不参加,就连册封那个万民空巷的极奢大典,她也只是由玫儿牵着去走了一个形势,接下了蒙合御赐的公主宝印和金册,就懒洋洋地回来了。

    在她的公主府邸没有修好之前,她依旧住在苏赫的王府里。

    对此,外面的说法很多,但墨九对流言蜚语一概不理会,只当听不见,不知道。她从来都是率性之人,活着是为自己高兴的,哪管人家的嘴说什么?她要治眼睛,有萧乾在身边很方便。而且,随着怀期的增长,她身体的不适反应越来越加大,这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负担。

    没有办法产检,她不知胎儿情况。

    想到她的云雨蛊,失颜症,想到各种恼心的事情,她有时候会莫名烦躁,觉得这个孩子来的根本就不是时候,他们也根本就不应该要小孩。可转念,想到萧乾形单影只的孤独样子,又不免软了心肠。

    左一下,右一下,心绪浮躁,她怀孕居然还瘦了。

    就这么煎熬着,一个月过去了。

    算算日子,已是景昌元年的十一月初十。

    她肚子里的胎儿,两个多月了。

    孕期反应加重,她每天总感觉累和困,懒得不爱多想,却心思很沉,懒得不爱出门,整天就呆在王府,萧乾在时,就呆在他身边,由她伺候得像个老佛爷。他要有事出去了,她就像个游魂似的,荡来荡去。

    这些日子似来,府中之人,基本已经默认了她和苏赫的关系,把她当成了王府的女主人,她也习惯了这个王府的一草一木和人际关系。

    大抵闲懒的日子过久了,她几乎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比如,萧乾的比武夺帅。

    比如,宋妍还要嫁过来。

    “玫儿——”揉着太阳穴,墨九阖着眼睛问:“今儿什么日子了?”

    “姑娘日子过糊涂了。十一月十一了哩,王爷比武夺帅的最后一日了。”

    十一月十一。

    她平常不记农历,可这个日子却敏感。

    因为在后世,双十一,是光棍节,还是“剁手节”。

    不过——比武夺帅的最后一日,也就是最后决胜负的日子?

    怪不得他今日走得这样早!

    一个月来,他每天都在忙,却从来不在她的面前忙。不管外面有什么恼心的事,到了她的面前,也都温声软语,不给她摆半点脸色,只报喜不报忧。

    墨九幽幽一叹,“这货也真是,唉!”

    “姑娘叹息什么?王爷对姑娘可是真的好。”玫儿目光里露出一抹羡慕来,紧紧抿了一下唇,脸上微微浮上一丝暗淡,“若是曹师兄待我也——”

    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失态,赶紧闭嘴,羞涩地低垂下头,拿起煲好的粥,不停拿勺子翻搅,看着粥碗上袅袅的热气,不吭声了。

    墨九弯了弯唇角,冲她伸出手来。

    “成了,别装了,把碗给我,心都飞走了,人也赶紧去找他吧!”

    “不行。”玫儿就着勺子喂她,“王爷交代了,要好好照顾你。我不能偷懒。”

    墨九张嘴吃了一口,“搞得我像废人似的,还影响你们小情侣花前月下。其实我哪有那么脆弱?现在我已经差不多适应了,只要不出门,在屋子里,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她正说着,墨妄突然匆匆进来了。

    “小九——”

    听他声音略沉,墨九一怔。

    “什么事这么急,师兄?”

    墨妄道:“我刚刚得到消息,紫妍公主的嫁仪,已到哈拉和林三十里外的鄂尔浑河岸。送亲的人,是南荣宰相苏逸——”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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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82米,比武夺帅

    雪,还在扑簌簌下。

    狂风,卷得雪花嘶孔一般翻腾。

    十一月的哈拉和林,正是极寒天气,整个天地都似被冷气笼罩了,在一片银装素裹中,冰封了万里雪原。

    但这样的天气,却阻止不了北勐人的盛世。

    筹备许久的比武夺帅,进入第五个回合了——

    第五个回合,也便是最后一个回合,决胜负之日。

    北勐是一个崇尚武力的国度,人们服的是强者,所以与“武”有关的比试,几乎每年都有,玩着花样儿的比,却万变不离其宗——武力强,就是王。

    不过,北勐虽有各种名目的比试,比武夺帅却是有北勐以前的第一次。

    百年难得一遇的热闹,自然引人关注。因此,哪怕这样的极寒天气,也没有阻止人们爱热闹的心肠。不仅比武的校场上围满了人,便是场外,那一些无法进入场地的人,也都久久徘徊不肯离去,就等着宣布结果,与众人同乐。

    人类是需要娱乐的。

    但凡能引人竞相讨论的事件,都属于娱乐。

    这场比武夺帅,对北勐朝堂来说,是一件正经事,可对于老百姓来说,只是娱乐而已。因此,北勐的几个赌坊都参与进来了,从第一回合开始,押注的人一场比一场多。押注的人不同,赔率也不同,赌局一开,几乎把整个哈拉和林人的神经都调动了起来。

    此时,偌大的教场上鸦雀无声。

    校场的正面,有一个高台,高台两侧十几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盆和搭建的高棚,把寒冷都阻隔在了外面。坐在高台上的蒙合和阿依古等一干重臣,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上。

    前面几个回合,苏赫都险险赢了两回。

    与他一样赢了两个回合的,还有一个叫滕格木的将军。

    五局三胜,是为赢。

    所以这一场的胜负,将决定最终的胜负。

    最后一个回合,比试的是箭术。

    为了场面好看,除了与苏赫竞争帅位的滕格木将军之外,几个已经没有机会出线的将军也友情“陪射”,他们几个人都是典型的北勐人体格,膘壮体健,且都是箭术好手,不过对阵苏赫,他们都没敢掉以轻心。

    在此之前的几个回合,他们其实都吃了大意的亏。

    他们太小看苏赫了。

    比如:其中一个回合——摔跤。

    像他们这样的体形,都认为收拾他很容易,结果却败得晕头转向,究竟怎么输的都没有弄明白,顷刻就被干翻在地上,至今没有想明白个中究竟。苏赫看上去比他们瘦弱,似乎还有病在身,时不时就咳嗽几下,要死不活的样子——结果,谁能知道他深藏不露?!

    如此这般,也让这些将军都恨上他了。

    因为他们事前都向外托了大,吹了牛逼,结果输得这样惨,那脸被打得“啪啪”作响,面子上过不去,这笔账自然要算到苏赫的头上。于是,校场上的靶子摆好,大家都抱成一团,卯足了劲儿的要在这个箭术强项上,让苏赫好看。

    箭术比试也分了几个场次。

    每一场的靶心距离不同,内容也不同。

    几个人一同进入场地,在号令响起射出,准心大的算赢。

    “好!好箭——”

    萧乾挽弓眯眸,一箭射出,又是正中靶心。

    比试的人紧张,围观的将士似乎比他们更紧张。

    每个人眼睛都不眨地看着,每当有绝妙好箭,就高声尖呼。

    “金印大王!金印大王!”

    “金印大王!好!好箭!”

    崇拜强者!这就是北勐人。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爆发了出来喊声,全是苏赫。

    这些人里面,这两日押苏赫胜的人,当然很多。想一想,他们的身家都系在他的身上了,谁能希望他输?当然得拼老命为他打气了。

    围在萧乾后方的人,越来越多。

    另外几个参与的武将后边,稀拉几个人而已。

    这样的对比,声势大的,士气越旺。

    几个武将的脸色都很难看。

    胜负不论,要输也要输得漂亮不是?

    场上的气氛,愈发紧张、逼仄,好像有什么紧张的情绪知不断扩散。

    阿依古坐在蒙合的身边不远,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场上,幽幽道:“这个苏赫啊,愣是不懂事,几个将军年岁都比他大,他也不知让着一点。”

    她声音不大不小,像自言自语,却刚好可以落入蒙合的耳朵。

    蒙合侧眸一望,微微一笑,“大姑多虑了,比武夺帅,比的便是一个武字。身为武将,当然得全力以赴。苏赫做得没错,我北勐好汉,就得这般把对手打趴下,方显男儿本色。”

    阿依古眸底掠过一抹笑意,回答却满带叹息。

    “这小子幼时便被那顺领去了阴山,荒野之地长大,不知礼数,也不通人情,性子太直,这样下去,是要吃大亏的!唉,大汗你看看他,就今日一场,得罪多少人?他还不知晓呢,以为人家都敬他,实在愚钝啊!”

    蒙合怎会不懂她的意思?

    呵呵一笑,他唇角上扬着,眼瞳里却是一片冰冷。

    “大姑说笑了,若比武都留余地,北勐的大帅又何来意义?”

    他在反问,阿依古的心思却像突然被拉远了。

    噫了一声,她盯着场上的视线,突然换了方向。

    “她怎么来了?”

    蒙合顺着她的视线,望见了被玫儿扶着进入校场的墨九。她的背后,跟了墨妄和另外两个墨家弟子,他们一众人都穿着墨家的制服,在满是北勐将士的校场上,显得很打眼。

    “想必她得到南荣公主到达的消息了。”阿依古又接着叹,“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这边刚刚怀上孩儿,还没有名分,南荣公主就嫁过来了。便是苏赫宠她,人家到底是公主,往后她这日子啊,怕是不好过了。”

    蒙合听到阿依古的话,唇角微微一牵。

    “大姑此言差矣!南荣公主是公主,我北勐公主就不是公主了?难道北勐公主不如南荣公主?”

    “大汗恕罪!”阿依古一惊,自觉失言,赶紧致歉,“我并无此意,只是想说,赛罕公主出身江湖草寇,少了一些世故之心,性子又率真,如何敌得过自小宫中长大的公主?”

    呵一声,蒙合笑了。

    “我以为大姑应当多担心一些南荣公主的安危更好?”

    阿依古怔愣一下,呵呵一笑,不太自在地点头,“都是我儿媳,我哪个都担心,只要她们能和平相处,多为我添几个孙子,我就阿弥陀佛了。就怕她们一言不合就争宠打仗。唉!”

    顿一下,她眼睛突地一亮,像是像到了什么,略带惊喜地问。

    “听大汗此言,是同意赛罕公主和苏赫的婚事了?”

    “既是他们两情相悦,本汗又如何能阻止?”目光幽幽一眯,他盯着场上那几个黑点,轻描淡写地说:“身为兄长,她如愿,我便足矣。我想好了,让她和南荣公主一道过门吧!到时候就从宫中出嫁,也算了一桩心愿。”

    两位公主一起嫁入王府,?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

    阿依古心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蒙合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墨九嫁给苏赫,除非——让墨九再一次践行天寡之命,又守一次寡。

    这个想法,让她微微一惊,不由厉目望向了蒙合。

    可他不动声色,轻捋着小胡子,根本让人看不透。

    “好!好哇!这一箭太妙了!”

    “金印大王,金印大王胜!”

    “王爷威武!王爷威武!”

    “金印大王的箭术,简直出神入化了!”

    阿依古刚要说话,场上又暴发了一阵热烈的吼声。

    原来就在他们叙话这当儿,又一轮的射箭比试结束了。一改前面几个回合的侥幸取胜,这次射箭,苏赫简直是立克,连半点机会都不留给别人,把风头出到了极致。

    没有人想到,他的箭术,竟然这般了得。

    实际上,在场这些人,哪一个不是箭术高手?

    可这几位将军,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各位,承让了!”萧乾手执弓箭,向众人施了一礼,翻身上马,“驾——”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场比试。几个人要在飞驰的马匹上射中远在校场对面的杨柳叶子——没错,确实是一片叶子,很小很小的杨柳叶子。

    这项比试来自“百步穿杨”的典故,非常变态!杨柳叶子就吊在靶子的前方,墨九听了别人的解释,踮着脚尖往前瞅——可模糊的视野里,连靶子在哪儿她都看不清楚,别提射中靶子前方被风吹得四处乱飘的柳叶了。

    而且,还得骑在飞奔的马匹上?

    这——射中得靠奇迹发生吧?

    她心思沉沉地看着,拼命在校场上捕捉萧乾的人影。

    玫儿扶着她,尽职尽责的不停给她指——

    在那儿,在那儿,在那儿——

    雪太大了,光线亮得她不得不半眯起双眼,可在玫儿的指引下,她看见了他一身闪着寒光的铁甲,却看不清他盔下的面孔。看见了他高高扬起的披风,却看不见他与风雪融为了一体情绪。

    拳头不知何时攥紧了。

    她高高扬起头,冲他挥舞了一下拳头。

    萧乾不知看见她没有,马头冷不丁调转过来。

    接着,策马,狂奔,几步之后,他突地挽弓!

    “嗖”一声,箭飞射而出。

    箭头所指,正是那一片风中的柳叶!

    “中!”对面的检校官很快高喊起来,兴奋地挥手,“禀报大汗,王爷射中!”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北勐有这样的箭术高手,几乎所有观战的人都在大吼,苏赫的名字不停在他们的口中出现。

    “神之箭手!”

    “金印大王,神之箭手!”

    “出神入化,神之箭手啊!”

    天神是北勐人心中的信仰,称萧乾为神之箭手,便是对他最高的赞誉了。

    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人去关注另外比赛的人,大家都在看萧乾,都在议论他方才那一箭,脸上全带着笑,咋舌不已。

    “嗖!”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武将的箭,没有射向校场对面的靶子,却突然冲萧乾直直射了过来。两个人都骑在马上,这样的距离,可以说他的准心百分百,一箭就能结束了萧乾的性命。

    人群还在嘈杂低吼。

    突如其来的一箭,迅雷不及掩耳——

    “王爷,小心!”有人突兀地喊了出来。

    可太迟了!箭身已飞到了萧乾的面前。

    “啊!”紧张的人群中,有人大喊大叫。

    墨九看不清,却听见了这不平静。

    “怎么回事?”她在问玫儿。

    可玫儿整个人已经惊呆了,嘴里不停喃喃。

    “天啦!我的天啦!”

    那偷袭的一箭,力量极大,速度极快,目的便是为了取萧乾性命的。人人都以为这一回萧乾肯定避不过了,就算避过了,肯定也得受伤,却没有人想到,在箭尖射入他要害的最后一刻,他胯下的黑马突然高高掠起蹄子。

    于是,箭偏了。

    箭身刚好射中马鞍,刺破马身而入——

    “嘶啦啦——”

    马儿恸动的惨叫声,让人惊痛!

    全场人都被震惊住了。

    呆怔一刻之后,方才有人暗自庆幸。

    “畜生救主啊!”

    “好马——可惜了!”

    众人都在哀叹马儿性烈,救了主人。可高台上的蒙合却紧紧抿着唇,眸底冷光幽幽迸发。每个人都关注着比赛,关注着那只箭,只有他,清楚地看见在那一箭射过去的时候,先是苏赫扎了马背,背儿才吃痛扬蹄奔跑的。

    他也真敢冒险!

    察觉有危险,却用这样的办法避开,把功劳都给了马儿。

    “大汗——”在众人的惊乱之中,萧乾冷肃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摸了摸马儿的头,他目光望向高台,那只血淋淋的手却指向已经被两名侍卫制住了的北勐将军,“这个人,要怎样处置?”

    ------题外话------

    大风起兮云飞扬,大高潮兮写不完。

    嗯,卷三马上就要结束了,如果不出意外,就是明天了。

    今天这一章写着写着,就断了网,我用个人热点上传哒。

    嗯,十月的最后一天了,感谢大家又陪伴我一个月。爱你们,么么哒——

坑深283米,变故!

    处置?

    满校场的将校臣工都看着高台上的蒙合。

    这个武将,在比试场上动武,也属实太大胆了。

    苏赫是受害者,要大汗给个说法,亦是太正常不过了。

    可蒙合静静坐着,好久都没有吭声。

    “大汗!”

    阿依古似乎坐不住了,看见苏赫差点中箭开始,她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蒙合久久不发表意见,原就苍白的脸,青白不定,语气也带着恼意,“此等逆贼,大汗难道要饶恕他吗?”

    饶恕?

    当然不可能。

    蒙合想的只有——他怎样死。

    给阿依古一个安抚的眼神,蒙合盯着苏赫,凉凉地就说了两字。

    “杀了!”

    那个放暗箭偷袭的将军,一听这话,似乎有些意外。

    “大汗——”

    他大声喊着,音色发颤,腿脚也当场就软了。

    “扑嗵”一声,他跪在冰冷的地上,磕头不止。

    “大汗饶命!大汗饶命啊!臣杀苏赫,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苏赫之人,居心叵测,在围猎场便与纳木罕沆瀣一气,实属乱臣贼子。臣杀他,是为北勐社稷,是为了怕大汗错信了人啦。”

    “放肆!”蒙合一拍桌子,虎威极重,“本汗的决定,轮得到你来置疑?”

    那将军嘶吼着,似乎已经有些被恐惧乱了头脑。

    “大汗请明鉴,此人来历不明,说在阴山长大,那顺抚养,可能文可武,能摔跤能射箭,能将我北勐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比下去,哪能是一般人?此番若让苏赫夺得帅印,手握重兵,来日必将是北勐之患,大汗请三思啊!”

    “你还敢狂言!”蒙合指着他,“你不怕本汗要你脑袋吗?”

    那将军眼一闭,明白了。

    今日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了。

    但在死之前,他不能随便死,得死得有价值。

    一咬牙,他突然站起身来,迎着狂风暴雨,用一种极为忠肝义胆的姿势,对着蒙合大声吼,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大汗呐大汗!今日纵是一死,臣也要说。大汗请为北勐江山着想,防备此人,不能交予兵权啊!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是为大忌!”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而他亦明白,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垂下头,咬着唇,一字一顿。

    “臣纵死,已无憾矣!”

    寂静无声,仍是寂静无声。

    他以死相谏的话,每一个人都落入了众人的耳。

    每个人心里都有疑惑,不知蒙合会不会因此留他一命。

    然而,他的“忠肝义胆”,换得的也无非蒙合一个字。

    “杀!”

    “啊!”

    蒙合声音未落,那人惨叫一声,便徐徐倒下了。

    射入他胸中的致命一箭,是从萧乾的位置发出去的。

    ……场上的人都有些吃惊。

    萧乾会直接杀了他?灭口的人,怎么也不当是他啊?

    众人审视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一片银白的雪光中,萧乾的脸色比飞雪更为苍白,带着病态的双眸比冰霜更为森寒。他一箭射杀了那个将军,脸上却毫无杀过人的表情,慢吞吞收起弓,单膝朝高台跪下,对蒙合掷地有声地道:“多谢大汗!”

    一声谢,此事就已尘埃落定。

    比武夺帅的结果,自然也该由蒙合来宣布了。

    蒙合目光浅眯着,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萧乾也没有动弹,如同和他对峙一般,就那样单膝跪在风雪里,脊背挺得僵直,一身的冷傲,明明下跪的姿势比周围的人都矮了一截,却像鹤立于鸡群,有着谁也无可比拟的无双曲华。

    “不必谢,贤弟且起来再说。”

    “谢大汗!”

    再次谢过,苏赫站了起来,隔着人群与他对视。蒙合目光浮浮沉沉,似在思考,一只手在椅子扶手上,摩挲着,慢慢摩挲着,看似随意,可那手的力度却透露了手的主人犹豫和复杂的心情。

    良久,良久——

    风雪呼啸嘶吼不停,

    风雪中蒙合的声音,也似带了冷酷之意。

    “各位宗亲臣工,此次比武夺帅,金印大王力克众将,拔得头筹,实为北勐第一勇士也。大赛落下帷幕,本汗也当言而有信,履行之前的承诺,赐获胜者苏赫北勐第一勇士称号,赐领兵帅印一枚,敕封苏赫王爷为镇南大元帅!”

    镇南大元帅?蒙合真有南下的打算了?

    也就是说,职务与兵权,他都给了苏赫?

    这一次,到底谁的胜利?

    墨九眼睛一斜,握紧了玫儿的手,“这个人渣!”

    “姑娘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镇南大元帅,又不是征南大元帅。

    表明下赐了这么多东西,可他是皇帝,收回来还不是一句话么?

    墨九实在不相信这个蒙合有这么大方,所以,全是腹诽。

    “哦。”玫儿却浑不知情,满脸堆着笑,双目亮晶晶的,全是看偶像的表情,“姑娘,咱们家王爷太帅了,太厉害了!怎么办啊?玫儿觉得王爷比曹元师兄还要帅!看着王爷射箭的样子,心跳得好快好快啊!”

    这个小丫头!

    墨九哭笑不得,掐一下她的胳膊。

    “怎么?想做王爷的通房了?”

    “啊?不敢!玫儿哪敢啊!?”

    玫儿嘟了嘴嘴,“我就算不怕被姑娘害死,也不想做通房嘛,我想做人妻子。”

    “什么?”墨九没有听清,手指甲差一点掐入了玫儿的肉里,“你胆儿肥了啊,不想做王爷的通房,居然想做他的妻子!靠,你当我菩萨,供着就行,不发火的?”

    “哎哟!哎哟,姑娘轻点啊!”玫儿吃痛惊呼,一着急,不由自主就拔高了声音,“玫儿说的不是王爷呐,玫儿是想做曹元师兄的妻子——”

    额!墨九放开她的手,盯过去,一幅风中凌乱的无奈。

    “我眼睛不好,又不是耳朵不好,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害怕曹元听不见?”

    玫儿一惊,窘迫了。

    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去,只见曹元一脸愕然。

    两两相望,都是红了脸颊。

    这小儿女的心思哦,唉!墨九失笑不已。

    却是墨妄比较淡然,他看一眼曹元,拍拍他肩膀。

    “回头请你师父,帮你找一个媒婆,早早提亲吧?”

    ……

    这边成就了一对姻缘,轻松了下来,可那边的紧张感却丝毫没减。

    苏赫得到的敕封,让校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声,还有贺喜声。

    “金印大王!北勐第一勇士!镇南大元帅!”

    这样的头衔,全是蒙合此番给苏赫的封赏,听上去真的没有什么毛病,除了墨九有那样诡异的心思,大多数臣工都觉得苏赫位极人臣的日子到了,阿依古长公主一党的势力也到达了盛况空前的巅峰,整个北勐朝,几乎无人可及。

    于是乎。

    比武夺帅结束了!

    南荣的紫妍公主到了!

    整个哈拉和林都陷入了狂欢之中。

    大街小巷,早就已经洒扫过了,这边比武夺帅一结束,那边紫妍公主的嫁仪也到达了哈拉和林的城门外头。

    为了以示北勐的诚意,今日来接亲的人,是北勐右丞相伊尔曹。

    刚好,可以与南荣送亲的丞相苏逸相衬,也不至于失了礼数。

    这样的和亲嫁仪,两国都都很重要,南荣来人的声势可谓浩大。仅仅伴公主嫁过来的兵马,就足有五千之众。

    北勐这边,也不肯示弱。

    道路两侧,三五步就有一岗,站满了北勐士兵护卫。

    士兵们隔出来的道路两侧,几乎哈拉和林全城的百姓都出动了,不畏寒风,不畏暴雨,百姓们围堵在紫妍公主入城的必经之路上,就等着一堵公主芳容了。

    在宋妍还没有到达北勐的一个月里,关于她“貌若天仙”和“丑若无盐”两个极端的评论,争执也已经到达了白炽化。

    然而——

    南荣的闺中女儿都不会轻易示人,何况公主?

    一辆两马并辔的大红马车扎着红艳艳的绸花,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半丝风都不透过去,站在寒风中等待的人,哪里瞧得到公主的容颜?倒是骑马走在嫁辇之前的苏离痕——那个赫赫有名的南荣少年宰相,俊俏出尘的外表,让北勐人大开了眼界。

    “好俊的儿郎!”

    “果然俊美不凡啊,像个女儿家似的。”

    “俊什么俊?看他那小鸡仔似的身子——嚯!难怪南荣的武力一年不若一年,丞相都这个样子了,手无缚鸡之力像个书生,何况兵士?”

    “然也!”

    “唉!”

    人人尚武的地方,是不能理解苏逸这样的瘦弱书生是如何上得宰相之位的。

    众人对苏逸指指点点,他脸上却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好像浑不在意,走了几步,却突然将马停在道边,望向站的最近的一个妙龄女子,清越的声音说着熟稔的北勐话,像一杯醇厚的美酒,极是魅人。

    “大姐,头上簪花借我一用,如何?”

    这么一个英俊的男人对自己笑,那姑娘当即红透了脸。

    见她没有反对,苏逸伸手自取了她头上那一朵簪花……

    接着,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那朵簪花直直飞向了那个十丈开外的大汉。

    “啊呀!”有人吃惊而叫。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少年宰相竟有如此武力。只见簪花擦着他的帽子过去,那帽子受力之下,当即高高飞入了风雪的高空,而簪花却不偏不倚地插在了大汗盘好的发髻之上,鲜红的颜色,配那么一个粗糙的大汉,样子极是滑稽——

    “呵呵呵!”

    有人忍不住发笑。

    跟着就有人狂笑不止!

    “相爷好身手!”

    “真是看不出来啊!厉害!”

    “还会说北勐话呢!”

    “这算什么,你没听人说过吗?这位南荣的相爷懂得好多个国家的语言,十六岁就金榜题名,得了大状元,可了不得的!”

    苏逸小小露了一手,就技惊了四周,震撼了众人。

    没错,那个大汉,正是刚才讽刺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要知道,簪花不比利箭,在风雪之中,力道和准头都不好掌控。

    更何况,这么多的人在说话,苏逸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辨别出哪一个人说了什么,还能在这样远的距离里给人家一个下马威——不伤人,却生生唬住了人。这样的本事,这样的巧劲儿,便是北勐那些有名的武将,也未必能轻易办到啊!?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那大汗摸了摸凉凉的脖子,吓得脸色都了变。

    接着,他一个字没说,没取簪花,也没去捡帽子,钻入人群就溜了。

    苏逸看着他远去的背景,唇角微微一勾,侧过俊美的眸子。

    “大姐,看来我只有赔你一朵簪花了?改日到我府上来取?可行?!苏逸在此谢过了。”

    “好,好的。”

    苏逸礼貌地拱了拱手,策马而去。

    嫁仪又恢复了刚才的秩序,缓缓而行,而苏丞相这一手,简直快要迷晕大街上那些未婚的少女了。草原女儿对待男女之事都率直纯真,对喜欢的男人都都不吝于表达,于是乎,好笑的一幕出现了,苏逸人还没有到达北勐为他们安置的府宅,那座府宅的门口,就已经围满了一圈年轻的女人,等着找他要簪子了,为了这个名额,几乎争得打架——

    人人都说他借的簪子是自己的,这还了得?

    吓得苏相爷大门都没见,看一眼那阵仗就溜了——从后门翻了围墙进去。

    闹哄哄的大门口,一群女人没有见到苏相爷的人,慢慢也就散了。

    一个小插曲,似乎也过去了。

    当然,苏逸那样做,不仅仅为了耍帅。

    在北勐这个地方的规矩,他懂。

    强者为尊,人家看不上弱者。

    他要在这个地盘上待上一段时间,想要活得滋润,就得先震住那些人。

    更何况,那一朵簪花,也代表了国格,他丢得起人,南荣丢不起。所以,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小插曲,连万安宫里的蒙合,都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整个事件的禀报,又怎会是一件小事呢?

    “苏丞相好生威风啊!”

    当这天黄昏时,苏逸前来苏赫王府拜访墨九的时候,第一句话,墨九就这么损他的,“一到北勐,就搅乱了哈拉和林的一池的春心,啧啧,不得了。我看这天儿也快黑了,你要说什么,赶紧地说完走人吧?免得太晚在路上行走,被哪位姑娘掳了去,被侵犯了就不好了。”

    苏逸咳嗽两声,笑得风流倜傥。

    “看来世上最快的东西是传言,果不其然啊!连你都晓得了?”

    “哈拉和林没有人不知道吧?”墨九斜斜剜他,突然又正色了脸,“你不该来的。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这皇帝还没有去拜见呢,就大剌剌跑到金印大王的府上?不是为我们找事么?”

    “聪明!你说对了,我就是来给你们找事的。”苏逸笑眯眯地说着,看墨九没有招待他的意思,自顾自在桌上拿了茶盏倒上水,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想想,又奇怪地瞥向墨九。

    “大白天的,你戴什么帷帽?怎么,知道自己见不得人了?”

    “聪明!你说对了,我就是见不得人。不过,你不算人,确实不必戴帽子的。”

    说着,她就微笑着取下帷帽,笑脸看向苏逸。

    这一眼,却把苏逸给吓住了。

    他漂亮的双眼一动不动,瞪着墨九,拔高了声音。

    “你的眼睛,怎么了?”

    墨九半眯着眼,把额尔小镇的事说了一下。

    “算我倒霉吧?做了一件好人好事,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看来是你坏事做多了,遭了报应啊?可怜!”

    苏逸对她,那张嘴坏得很,很少有客气的时候。墨九习惯了,听完也不和他生气,只是喝着萧乾为她泡的药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询问苏逸,当日他们从阴山回南荣之后,彭欣和宋彻的事情,以及南荣兴隆山那边的情况。

    这一回。苏相爷很老实。

    他就像专门过来给墨九交代情况的,不论她问什么,他都详细的回答,一点儿不落下。等把墨九问的都回答完了,还特地客气地附带了一句。

    “你就不问问他怎么样?”

    “他?”墨九心里微微一沉,喝茶掩饰,“哪个他?”

    “还有哪个他?”苏逸挑高了眉头。

    “哦,他啊!我都快忘了!”

    看墨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苏逸默了片刻,突然微微一叹。

    “你忘了他,他倒是挺惦记你的。”

    说罢,瞥向墨九的眼睛,突然“啪啪”击掌,“端上来。”

    门外马上有了脚步声,帘子一撩,两个南荣兵士打扮的年轻男人,一人抱了一个酒坛进来,低着头,恭顺地放在了案几上。墨九隔得不远,看不太清,但那酒坛的外形太熟悉了,几乎不需要看仔细,她都能背出酒坛上那一句萧氏的家训。

    梨觞。

    居然是梨觞!

    在北勐,再见梨觞,她的喉咙突然一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有喜、有忧、更多的是理不清的复杂。

    大抵真的是分离得太久了。

    久得,她已经很少想起东寂这个男人了。

    可梨觞在前,熟悉的东西,总是容易唤起熟悉的回忆。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像生了根一样,被梨觞一浇,就开始在脑子里疯长,清晰地浮上来,刹那间,便让她眼睛有一丝灼烫——

    “两坛梨觞酒,是他差我带过来的。可算千里迢迢啊,真不容易,一路上,我把它们当宝贝似的,生怕碎了,洒了。”苏逸看着她的眼睛,一句话说得很真诚。说罢,停顿片刻,又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轻悠悠地道:“他让我告诉你:百年梨觞百年醉,喝去一坛少一坛。让你少饮细品,莫要狼吞虎咽,糟蹋了好酒。”

    这话确实像东寂说的。

    惜酒之人啦!

    只可惜,懂得惜酒,却终要辜负美酒么?

    墨九微微一笑。

    苦笑,或者说不知为什么而笑的笑。

    苏逸始终盯着她,把她的情绪都看在眼底,眉梢轻笑着,也跟着笑。

    “不过依我看,他这叮嘱也只是空叮嘱了。来哈拉和林的路上,我得到消息,说你怀上了苏赫王爷的孩儿——”一双眸子像探照灯似的,他盯在墨九的脸上,几乎不用询问,墨九就懂得了他目光里的意思。

    他在怀疑苏赫就是萧乾。

    或者说,他根本就已经很肯定了。

    这个苏逸,是一个精明的人。

    他不会相信她会和萧乾之外的男人好。

    更不会相信,她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为别的男人怀上孩子。

    而且,萧乾还活在人世的事情,苏逸亦是知情人。

    如此一想,他心里自然已经很清醒了。

    墨九动了动嘴皮,本想说什么,却看见了梨觞边上站着的一个南荣兵。

    其中一个侍卫放下酒就离开了,这个人却低头垂手站在那里,没有离去。

    墨九眯了眯眼,视力没有恢复,看不清他的面孔,却听见苏逸有些不悦的声音,“怎么还愣在这里?外面等着,我和钜子说说话。”

    那名侍卫脚步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往外走一步,他像突然决定了什么,顿下脚步,冷不丁回过头来,咬着下唇盯紧了墨九,一双眼睛早已通红、湿润,似乎包了一眶的眼泪。

    “墨九——”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不堪。

    之前,他们进来时,墨九没有细看。

    当然,就算细看,以她现在的视力,也很难看清来人是谁。

    可她的声音,太熟悉了。

    哪怕两个人离别了那么久,她也辨得出来,她是宋妍。

    确实是宋妍,这个着兵士打扮的人,真的是宋妍。

    墨九一颗心,突然怦怦直跳。

    差一点点,她就失声叫了出来。

    可想想外面还有人,隔壁也怕有耳,她终是压低了嗓子。

    “是你?你怎么打扮成这幅模样儿?”

    宋妍嘴巴委屈地撇了撇,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让她跟出来的苏逸,突然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蹲下身子,就那么蹲下身子,蹲在墨九的身前,紧紧地抱住坐在椅上的墨九,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涕不成声地抽泣着。

    “我想你了,我想来看看你。墨九,我一路上都在想你。我好害怕,好害怕看不见你。墨九,你知道吗?我母妃过世了,我父王也死了。萧家人也全完了,我没有亲人了,他们把我嫁到北勐来,我本想一死了之的,可我听说你在北勐,我就来了。墨九,我就想来看看你,我没有别人了,我只有你了……墨九,我只有你了啊……”

    ------题外话------

    果然,望山跑死马,没有能写到卷三的最后一章。

    咳,牛逼吹大了,高估了自己,这算不算意外?

    嗯,一到卷末,感觉好多事情得交代,吼吼吼,明天我再加一把劲!

    么么哒,爱你们——

坑深284米,风起时,杀戮锋亡(一更)

    墨九心里狠狠一痛。

    本就容易流泪的眼,像受了风,当即潮湿一片。

    为了宋妍,也为了那对受人爱戴的诚王夫妇,心,抽痛了。

    原来宋妍此番,竟遭了这么大的变故?

    那一对传说中恩爱两不疑的夫妇,那一个让世间女子皆羡慕嫉妒的诚王妃,那一个终身只娶一妻只生一女,且把妻女宠得如珠如宝的诚王爷,就这样没有了?

    他们怎么舍得留下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儿?

    “妍儿,坐下说吧!”

    墨九第一次对她用了亲近的称呼。

    然后,握住宋妍不停发颤的手,拉她坐在身边,又白眼珠子横扫向意态闲闲看热闹、根本就没有同情心的苏逸一眼。

    “相爷,茶都凉了,你还不走?”

    撵人了?

    自衬长得如花似玉赛潘安的苏大相爷,就这么赤裸裸地被人嫌弃了,不由微微一愕,懒洋洋地扯一下广袖,有点儿不服气的样子,“墨九小姐,我大老远地拎着酒来探望你,这是何等深情厚意?你却这般不识好歹,不请我吃晚膳也就罢了,茶都不让我喝完?简直伤痛我心也。”

    “你心伤不伤,关我何事?我又不是你娘?”

    “……”可怜的苏相爷,英俊的小正太,只剩撇嘴的分。

    “小毛孩子,出去玩吧!去去去——”

    墨九赶苍蝇似的挥手,毫不在意地在他伤口上洒了一把盐,看他无可奈何地起身,再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放梨觞的案几,慢吞吞抿一下嘴,又软了语气,“相爷好走,我就不送了。不过好心提醒你,苏赫王爷就快回来了,你若有兴趣,可以去那边客堂等一会,来都来了,和他叙叙话也是好的。”

    苏逸脚步一顿。

    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的眼,似乎有些迟疑。

    “墨九,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说着,他的眼瞄向宋妍,意犹未尽,似不便出口。

    墨九回视着他,这样的视力情况下,苏逸颀长的身子像笼罩在一圈光影中,有重影,却也好看。不由轻轻一笑,她再次挥手,表示知道他要问什么了。

    “相爷要问的话,可以不必问我。直接去问王爷也是可以的。”

    她不愿意宋妍知道萧乾还活着。

    这念头,出于两方面的考虑。

    一方面有一点小女人的小心思——宋妍喜欢萧乾,若让她继续牵挂,她自己会觉得别扭,毕竟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自己的男人永远被另一个女人偷偷爱着。

    另一方,宋妍以为萧乾已经死了,对她未言,又何尝不是好事呢?人都死了,她的情弦也就断了,时间可以磨平一切,未来的未来,她或许还可以开始属于自己的恋情。若知道萧乾活着,她也会永远活在自己的执念里,永远去期盼一份没有结果的爱,那比知道那个人死了,还要痛苦。死了心,才会有新的开始。

    看着她的微笑,苏逸挑了一下眉头。

    她这——算默认了吗?

    苏逸得到了想要的答应,莫名其妙地叹一口气,又看向两坛梨觞。

    “敢问墨九小姐,梨觞何时吃?”

    “关你何事?”

    “待你吃时,蹭一口。”

    “嚯嚯!”墨九笑得奸奸的,眼睛弯成了豌豆角,“梦里。”

    “唉!你对人也太不友善了。我很伤心。”

    可怜的苏丞相,被人半撵半哄地赶出了棱台坊,形单影只的样子,看上去真让人忍不了心。所以,墨妄友好地送他去王府的堂屋等萧乾,顺便在路上榨干了他的剩余价值——唠了一会临安和兴隆山的情况。

    两个男人说起来,话也不少,墨妄又是一个极懂套话的人,苏逸这会儿正少个人说话,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把能说的都说完——

    而同一时刻,墨九的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宋妍两个,不由两两注视,好一会都说不出话来。

    久别重逢,有欣喜,有激动。

    可这样的情况下,欣喜和激动都不合适,反倒沉默了好久——

    “墨九。”宋妍的脸颊瘦了,下巴也尖了不少,落寞的神色,也不再是当初在盱眙驿站里,墨九初见的那个趾高气扬的调皮小公主了。

    她的眉、眼里蕴含了太多的忧伤,也失去了快乐。

    而一个人最痛苦的,其实不是不曾拥有,而是失去。

    当初宋妍的幸福,在于有人宠,有人爱,她是真正的公主。

    如今,她的一切倚仗都失去,得有多难受?

    怀了小宝宝的墨九,同情心比以前更为丰富。她扶着宋妍的肩膀,慢慢坐在她身边,执起她的手,看着那白皙的手指,紧紧握了握,“妍儿,你和我说说,都发生什么事了?诚王和诚王妃,他们的身子不都挺好的,又不曾干涉朝政,整日寄情于书画诗词,这样的人……也不触及谁的利益啊?”

    宋妍苦笑,低下头,握紧墨九的手,没有马上回答。

    一个细微的动作,就看得出来,她长大了,懂得思考了。

    “只因我的母妃,姓了一个萧字。”

    一个萧字,可她嫁给了皇家,就是皇室的媳妇了啊?

    半眯着眼,她不解地问:“宋熹原来这样狠恶了么?说到底,萧氏已诛,五百余口一个不留,而诚王是他的亲皇叔,诚王妃就是他的婶子。留着诚王夫妻,可以扬他既往不咎的美名,却不会碍着他什么事,他何必非要赶尽杀绝?你母妃即使姓萧,一个女流之辈,没有萧家做靠山,她能有何作为?”

    她的分析很有道理。

    可宋妍听完,却“呵”的一声冷笑。

    “有些事情,不能单看表面。那个皇室,骨子里已经烂透了,他们那些人,也已经都坏透了,坏到根里了——”

    “哦?”墨九半眯双眼,“怎么一个坏事?”

    宋妍咬牙,长吁一口气,才徐徐道来:“以前我亦是不懂,父王、母妃和嬷嬷们也从不对我说起,我原以为那个姓谢的贱女人与我母妃幼时交好,是手帕之交,故旧之心,而且她对我挺好的,不曾想,原本她竟一直肖想我的父王——”

    “以前我皇伯伯尚在人世,她纵有贼心,却无贼胆,一直把这腌脏之心压着,如今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她的侄女做了皇后,整个南荣朝廷都被他们一家牢牢把持。她一面为谢家平反翻身,一面大肆行她的淫乐之事,偷偷召壮男伺候枕席,还满足不了她的心,最终,竟然还是把主意打到我父王身上了。”

    谢皇太后肖想诚王?

    这件事,墨九以前略有耳闻。

    后来到了兴隆山,用相思令寻找萧乾时,曾有多方的消息来源,对南荣皇室的秘闻,也慢慢地,就知晓得更多了,只不过那时,她无心旁人的丑事,听过也就罢了。

    只说那宋妍的娘亲萧明珠,是萧乾的亲姑母,与谢青嬗的母后——如今的谢皇太后是形影不离的手帕交,两个人十几岁待字闺中做姑娘时,不巧都喜欢上了英俊潇洒的诚王。可造化弄人,一个最终入了宫,嫁给了诚王的亲大哥至化帝,做了一子一女,丈夫最终爱上自己的女儿,做得那等丑事,而她一生亦既然不太得至化帝喜爱,所得的地位,也无非因为她背后有一个谢家。而萧明珠嫁入诚王府,做了诚王嫡妃,诚王不仅宠她一切,还终身无小妾无通房无外室无旁的女人。

    这一切,属实能让谢皇太后红眼加发狂。

    当她没有能力翻转命运的时候,只有凄苦怨怼。

    当有一天,她大权在握,可以主宰无数人命运的时候,终是按捺不住了。

    她要得到——曾经得不到的。

    她要毁灭——让她痛恨嫉妒的。

    于是,幼时的梦,少女的情,终于慢慢爬上心尖,嗤心锉骨,让她整夜整夜睡不着,哪怕召了无数年轻强壮的少年儿郎入她枕席,甚至有一些眉眼间还酷似年轻时的诚王。可惜,满足了身体,一颗心却越来越空虚。

    她年岁不小,其实也不大。

    慢慢的,她终于明白了,那些空虚、那些寂寞、那些冷,世上只有一人可以填满。

    她要得到那个男人,那个眉眼如画,二十多年来,从来不曾忘记过的男人,那个不管什么时候见到,都离得她远远的,让她想多看一眼解一解相思之苦也不得的男人。

    她发了狠,不得到诚王不肯罢休。

    于是,借了萧家一案,她巧立名目,罗织了罪状将诚王妃萧明珠入狱,意指她与故去的大哥萧运长等人勾结,有篡逆之名,有戕害之罪。然后,她直接了当地告诉诚王,要救诚王妃的性命,只有一途。

    以他的人,换她的命。

    诚王爷终身富贵,却也只是一个闲散王爷。

    他手上无兵、无权,亦无党羽。满朝之上,无一个可以帮他的人。

    萧氏已亡,妻子入狱,他能如何?

    为了诚王妃的性命,他含辱应下,说只要王妃平安归来,便依从了她。

    可惜,诚王妃萧明珠虽然一生荣华,从萧家到诚王妃,都始终被娇养,但到底也是出自萧家的女儿。萧家,那是一个数代簪缨的世家,便是闺阁女儿,也识文断字,晓义明理。在萧家出事之时,若非为了丈夫与女儿,萧明珠早已不能独活,追随家人而去了。

    如今她留着性命,本就有苟活之心。

    坐在冰冷的大牢里,她也会思考——谢皇太后在萧家大案已结案数月之后,再罗织罪名让她下狱,所为何事?

    她心底很快就清楚了。

    幼时认识的闺中蜜友,她如何不懂谢皇太后?

    多少年来,每逢宫中大宴,那一双望着她丈夫的眼睛,她又为何不懂?

    左思右想,她为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

    当诚王去皇城司狱里接到诚王妃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首。

    她不愿意让自己的丈夫因为自己这条本就该死的命,受制于一个女人。

    一个堂堂王爷,南荣皇叔,如何能成为妇人裙下之奴?

    纵使让她死上一百次,她也不愿看到。

    萧明珠在皇城司狱,自缢而亡,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但她想说的话,这些日子以来,夫妻俩已交流很多,诚王是懂她的。

    二人夫妻二十多年,情感与思想,早以通过那些书画诗词,融入到了彼此的骨髓里。诚王是这个世上最明白诚王妃的人,他一直知道,她在萧家蒙难之后,每一日便活得生不如死,度日如年。

    这样选择离去,于她,兴许是最好的解脱。

    她的死,让他恨。

    恨他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竟被她想成了那个一个男人。

    甚至于,她都没有留给他解释的机会。

    他当然不可能成为谢皇太后的男宠。原本他已经想好了他们的退路,等把诚王妃救出去,便连夜带着宋妍,一家人远走高飞,离开这个精致的牢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往北,前往传说中的兴隆山,或往南,去往四季如春的苗疆,或随便选一个地方,寄情山水,实现他们想了一辈子,却没有做到的梦想——诗酒田园,简单一家。

    然。

    再多想法又如何?

    人已去,万事皆空。

    奈何?何奈!

    他以皇叔之尊,谢皇太后当然不能把他如何。当然,她也不舍得把他如何。听说诚王妃在牢中自缢,她其实也是有一丝慌乱的。同时,于她而言,这也是最可悲的地方——她最爱的男人,她能掣肘他的东西,竟然只有那个女人。

    诚王妃一死,那男人得多恨她,他还能从了她吗?

    她在宫中坐立不安,没有想到,诚王当天晚上却来赴约了。

    就像没事人一般,他说,人死不能复生,他得为将来考虑。

    谢皇太后大喜,令人烧菜备酒,含一抹少女的娇羞,与他同桌叙情。

    可诚王对她只有恨,何来情可叙?他说他来,是想告诉她一些旧事,一些让她恨不得一刀捅死他的旧事。

    他说,当年萧家、谢家与皇室的联姻,并非偶然。

    他们的婚事,都是他亲手触成的。

    在那一次竹林交游时,初见谢氏与萧氏二人携手出来,萧氏檀口轻吐一首竹姿诗,便为其抚琴伴奏,他便一眼看中了萧明珠。只那一眼,便已万年,他那时便发誓非她不娶,为此,他跪在皇兄面前整整一夜。

    因为至化帝当初看上的萧家女人,亦是明珠,非而明珠的姐姐——后来的萧贵妃。

    当然,至化帝更没有看上她谢氏。

    亲兄弟两个同时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戏码,并不少见。

    但像他们这般,解决得平和的却很少。

    至化帝是一个有野心抱负的男人,那个时候,他刚刚继位没几年,南荣内忧外患,老皇太后还在人世,对朝政大事虽谈不上垂帘听政,却在朝中势力庞大,完全可以左右至化帝的任何决策。而那时,他的亲生弟弟——尚未婚配的诚王,不仅能文能武,在朝中很得老臣们喜欢,还是宠爱幺子的老皇太后的心肝宝。

    于是,诚王坦然求娶萧明珠,至化帝就顺水推舟,与亲弟弟做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诚王将先皇大行之前留给他的十五万保命亲兵交给朝政,并表示终身不上朝,不涉政,而皇帝后宫的女人多如牛毛,至化帝也不是什么重情重爱之辈,用一个女人就解决了亲兄弟之间的争端,他当然乐意。

    诚王如愿娶得了如花美眷,本来也就罢了。

    但他听说至化帝准备娶萧明珠的姐姐时,又向皇兄举荐了萧明珠的好友谢氏。

    他说,萧家一个女儿做了诚王妃,一个入宫为帝妃,谢家难免会有想法,为了平衡萧谢两家的矛盾,为了朝政的平衡,不如皇兄一并纳了谢枕的妹妹入宫罢了。

    至化帝一想,就同意了。

    女人罢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要纳他妹妹,谢忱自然也高兴,他何乐不为?

    于是,诚王当初的一句话,决定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同时,他也被造化愚弄了一把,当初的因,造成了他和萧明珠如今的果。

    当诚王讲到这些往事的时候,当时心情如何,已无人可知。但谢皇太后听完,却几近崩溃与暴怒。这个男人,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不仅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竟然还是她悲伤命运的推手,是他亲手把她推入这个深渊,让她一辈子不得快活,生不如死——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恨,恨到了极致。

    可诚王给她的,却是一个嘲弄的冷笑。

    “明珠太善良,她看不透你,她一直信任你。若你不入宫,就会时时刻刻出现在她的身边——以你的歹毒心肠,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得帮她防着你,我亦不想我们的生活中,每时每刻都有你的影子,我觉得恶心。却不想明珠难过,与你割扯不断。

    更何况,把你送入宫,本就是谢家想要,我亦不过顺水推舟。你那个哥哥,如愿了,不是很开心吗?谢氏,我把你送入宫,成全了你一生的富贵,还成全了你的儿子做了皇帝,你不当感谢我么?哈哈哈!”

    诚王的笑,有对她的嘲弄,也有对自己。

    以至对过世妻子的歉疚——是他害了她。

    当初,他就应当更极端一点,不当留这么个女人在世上。

    “感谢你?哈哈哈。是啊,我感激你,一辈子都感激你。”

    谢皇太后也跟着失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人人皆说她蛇蝎之心,连这个男人也这般看她。可她从小被父兄培养,在那样的家庭长大,谁能知她幼时如何度过?她一生在宫中数日度年,凄风苦雨,那些根本无法示人的苦痛,又有谁知,有谁怜?

    突然地,她指着诚王,狠狠地指着他。

    “你不要以为,萧明珠死了,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你信不信,我把你的女儿送去和亲,让她远嫁蛮夷之地去,让她终身不能再回南荣,你们父女也终身不得见,而她将会嫁给那些不懂怜香惜玉的蛮夷,受尽玩弄,哈哈哈,想想就开心!哈哈哈!”

    “随你。”诚王淡然回应,目光里,涣散的全是冷漠,“蛮夷之地,有人性也是天堂。泱泱华夏,被你这种不若禽兽之人把持,那才是人间地狱。我和明珠的女儿,打小看他父母恩爱长大,打小便得到了许多许多的爱。她是一个被爱长大的孩子,被爱,才懂得爱,才会去爱。不论她嫁与何人,都可与夫婿白头偕老,你信吗?!”

    他说到这里,好看的唇角又是一勾。

    “不像你的孩子,不会落得好下场的——”

    谢皇太后想到玉嘉,一张妆扮精致的面容,越来越白,手颤抖得几分不能自控。

    “你——大胆!”

    看她垂死挣扎一般的痛苦,诚王由衷的笑了。

    “你一生不被人爱,你的父母不爱你,兄长不爱你,丈夫不爱你,儿女不爱你。而你,亦从不曾爱过任何人,你才是这世上最可悲的女人。活得高高在上,却不如蝼蛄!可叹!可怜!”

    诚王拂袖而去,当天晚上,他回到王府,亲手为女儿熬了香喷喷的羹汤,在灶房熬了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天亮时,又亲手做了一餐饭,陪着女儿吃完,就一声不响地将抱着诚王妃的遗体抱到郊外,亲手焚化了她,然后将骨灰洒在江河之中,再投河自尽。

    府中,只给宋妍留下遗书一封。

    “女儿,当你看到这封字时,为父已不在人世。父母膝下无儿,身后世,只能拜托女儿了。让为父和你娘亲一样,随风散去,随水逐流可好?不要让我们的遗体留在这个腌脏的世界,化为尘土,是我们最好的归属。若来日,女儿要来祭拜父母,可带着你的夫婿与孩子,来河边磕上几个头,相信为父和你娘可以看见,并会祝福于你。妍儿,我们看得见,老天也看得见。你一定要相信,终有一日,河清海晏时,我的女儿与南荣子民,可得安康自在。父:绝笔。”

    三日后,诚王尸体打捞上岸。

    遵照他生前意愿,宋妍焚化了他的尸首,将其骨灰撒入江流。

    这个姑娘也倔强,做这一切,没有流一滴眼泪。

    把那些撒骨灰入河水中时,从头到尾也只说了一句话。

    “父王,你快一点,你得走快一点,莫要追不上我母妃的脚步,让别人先抢了她去——”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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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85米,鸿鹄低鸣至此,将变(二更)

    河在,人不在。

    家在,父母不在。

    宋妍撒掉骨灰,闭门不出,连皇室为诚王举办的丧礼,她都没有参加,也不见任何人。

    但这并没有能阻止事情的继续发酵。

    十日后,诚王和诚王妃头七刚过,诚王府就接到了赐婚的圣旨,要让“贤良端方”的紫妍公主远嫁北勐。

    用女人换和平,以艳美之姿解决北勐一步步逼近的硝烟,以女儿之身做男儿亦办不到的事情。在古时候,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而且诚王夫妻都不在了,最适合远嫁的人,好像还真就属宋妍了。

    故而一纸圣旨,连波澜都没起,现没有人反对。

    举朝皆云:陛下圣明。

    呵呵一声,宋妍突然笑了起来,就那样撩眼看向墨九。

    “可笑吧?当真可笑!”

    说完这些,她的眼眶里已包满了泪水,却没有掉下来。

    母亲死的时候,她没有哭,为了安抚父亲。

    父亲死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因为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眼泪了。

    被赐婚远嫁北勐的时候,她更没有哭,因为她不想让坏人笑话。

    可这个时候,看着墨九,这个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诉说委屈的人,她再也装不了坚强,装不了无所谓,装不了可以将整个天下人都不看在眼里的冷傲——

    她心里苦死了。

    她想让父母都安康在世,看见他们恩爱的在一起。

    她想让父母看见她懂事,看见她终于长大了。

    可奢望而已。

    失去的,终究已经失去。

    如今的她,空有公主之名,其实一无所有。

    北勐和南荣的关系早已不若当初,爆发全面战争只有早晚。那么,一个生存在北勐的南荣公主,无非一个政治傀儡,还是一个可悲的“性傀儡”。说得好听一点是嫁人,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个货物。

    “墨九。”宋妍拭了一下眼睛,“你说,我怎么办?那个苏赫——”

    她心里对墨九跟的这个男人,也有疑惑,也奇怪墨九居然会委身一个北勐王爷,还为他怀上了孩儿,所以心里也藏了十万个为什么。

    可不待她问完,墨九却有意无意地打断了她,反问了另一个问题。

    “谢皇太后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景昌皇帝,又在做什么?他就任由自己的后宫,被一个女人把持,做这些……违背人伦的事情?”

    “他?”宋妍冷笑,“来北勐之前,我已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不曾见他,是何意?”墨九挑高眉头,有些奇怪。

    宋熹初登大位,不应当时时在人前出现的吗?

    宋妍看着她的眼神,突然有些着恼。

    “墨九,你还在意他?”

    墨九眯了眯眼,瞅着模糊中带着重影的宋妍,有一点哭笑不得,“你这个人,心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我不是在关心你吗?何来在意他?我就想不明白而已,宋熹好歹与你是亲生的堂兄妹吧,谢皇太后对你无情,他能对你无情吗?谢皇太后就算是他妈,如果他愿意阻止,也不会没有办法的啊?他都不干涉吗?”

    “干涉什么?一个昏聩之君!”宋妍几乎咬牙切齿说出了“昏聩”之词,可见她对宋熹的恨意并不比谢皇太后少,不屑地哼一声,她斜眼瞄墨九。

    “亏你还以为他是个好人?一心惦记着他的好吧?不怕实话告诉你,你也别伤心。自打那个谢青嬗怀上龙种,出门就是一副娇弱柔柳的样子,事事周全,贤惠皇后啊,温柔的、仁爱的,软弱得不得了。皇帝把谢皇后当成宝贝似的宠着,菩萨似的供着,容不得她蹙半分眉,容不得她有一丝不高兴。谢皇后哪天不开心了,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大事。”

    听到这里,墨九眉心都蹙紧了。

    东寂……宠妻没错。

    可宠到这样的程度,不分青红皂白,那也太可疑了啊?

    他压根儿就不是这样的人。墨九很肯定。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也容不得她分辨。

    不是当事人,不解当时情,她只能沉默地听。

    宋妍对谢氏有怨恨,说的话自然也带了强烈的主观色彩,几乎字字咬牙,“后来,谢氏也不知哪里找来的太医,把脉说谢青嬗这一胎必生皇子,皇帝更是乐坏了吧?为此,还曾大赦天下。墨九你想啊,谢皇后给皇帝吹的枕头风多了,总会有几句入得他的耳朵吧?日久天长,他本身到底也是谢氏所出,谢氏的家破人亡,左不过也算在萧家的头上。一来二去,哪里还顾得上他的皇叔,他的堂妹?还不由着大小谢氏两个女人捏巴?”

    心里暗暗一惊,墨九想想也是。

    一个男人每天听自己女人旁敲侧鼓,慢慢的,假的也就真了。

    就像她对萧乾潜移默化的影响,不也就是这样的?

    默了一下,她提出了自己最大的担心。

    “妍儿,听你这么说,难道如今,谢氏两后已把持了南荣朝政?”

    “那倒也不至于。她们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宋熹那人你也知道,有几个人能真正左右得了他?除非他愿意。”宋妍叹息一声,红红的眼睛里满带恨意,“对那些朝堂之事,我也懂得不多,大事上,宋熹会不会让他们插手,我亦不知。但对于萧家的迫害,宋熹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都不知道,那个萧太妃——”

    说到这里,她看一眼墨九,又烦躁地住了声。

    “算了算了,你怀着身子,我就不说了。”

    “我怀着身子又怎么听不得了?”墨九手心轻轻搭上小腹,目光凉凉的,带了一丝凉笑,“我墨九的孩儿,若是这点都受不得,还怎么好意思蹦哒出来喊我一声娘?说吧。”

    宋妍见她执意,加上这些话也在心里憋久了,实在找不到人说,如今听她问起,终是藏不住,“萧家五百余口一刀毙命了,其实想来,也落了一个好死,少遭了不少的罪。可萧太妃就惨了,被谢皇太后锁在冷宫,受尽了折腾。”

    润一下唇,她眉心拧紧,像不堪回往一般,声音都有一丝沙哑,“我母妃生前,曾托了人情,偷偷入宫看过她一次,回来就趴在床上掩面哭泣。背开我与我父王诉说,说她的姐姐所受的折腾,让她很想给她一个痛快。我偷偷躲在帘子后,都听见了……墨九,我实说不出口。血腥,太血腥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折磨于人,简直蛇蝎不如啊!”

    墨九狠狠抽了一口气。

    古代皇室妇人折腾妇人的法子,她以前翻过一些书籍,大概知道一些。

    有的确实惨不忍睹,比如吕后收拾戚夫人的——做成人彘。

    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就算谢氏不比吕后,手段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个雍容华贵、温柔美好的萧妃娘娘,柔弱的身子怎生受得?

    她突然地心痛起来,莫名地将手指攥紧,狠狠咬牙。

    “希望萧太妃可以忍着,忍着泪,忍着血,撑下去,活着撑下去,等着血债血偿的一天!”

    等她的侄儿打回去,到时候谢氏就由着她蒸剐了。

    她这般想着,说得轻松。可宋妍听了,却吃了一惊,然后——沉默了。

    接着,盯着墨九,两行泪水就从他的眼底流了出来。

    “墨九——”冷不丁唤她一声,她紧紧地握住墨九双手,几乎涕不成声,“我差一点就误会你了。我乍然听到你的消息时,还曾想过,你甘愿这般没名没分地跟了那个苏赫王爷,不顾他奇丑的长相,是对我六表哥的不忠,也许是贪图一些什么,后来想想,依你的为人,又不太可能,于是,左思右想,始终想不明白为了什么。”

    吸一下鼻子,她泪水淌得更厉害了。

    抬起袖子,擦拭一下,她撇着嘴露出一丝笑,“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你想得这样远,这样深。你是为了萧家,为了给六表哥报仇才委身于他的吧?墨九,真是——苦了你了。”

    墨九听着,不知如何应答。

    宋妍却以为她是难过,盯着她,突然银牙一咬,泪光楚楚望她。

    “若那个苏赫王爷是一个酒色之徒,墨九,你让我来!”

    “额,不——”

    “你不必顾及我。”宋妍握住她手更紧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这身子也不值什么。他若要,便随他要了去,只要有朝一日,他能为我父母报仇,能帮我手刃谢氏。失去什么,我都不怕了,哪会在乎这破身子?”

    “啊!不不不,妍儿,不是这样的。”

    墨九呜呼哀哉,生怕她误会,考虑一下才叹息。

    “苏赫并非酒色之徒,他其实……嗯,是个好人。对我,也是真心喜爱。我对他……亦是有……有感激之情的。”

    说着,她反手紧握宋妍的手,宽慰她。并且,也顺着宋妍为她找的“借口”编了故事下去。毕竟目前,她其实也找不到可以让宋妍信服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她要跟苏赫,还要为他生孩子。

    “你放心吧。王爷已经答应我,一定会报仇的。我想,北勐骑兵很快就要南下了。”

    “……是吗?”宋妍愣了一下,脸上无喜,亦无忧,有的只是一种茫然。

    她是姓宋的,南荣皇室,是她家族的江山。

    虽然她现在人在北勐,飘离在外,却也与宋室江山捆绑在一起。

    宋室南荣若真的灭亡,她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不敢想!她真的不敢想,一个亡国公主的未来。

    墨九理解她的徬徨与无助,却无法说得更多。

    家国大事,对女儿家来说,到底还是太远了。为了不让宋妍继续想那些烦心之事,她借口眼睛不好,好久没出过门了,让宋妍扶着她的手,去棱台坊的院子逛了一圈,又领着她去看戏台,看与南荣相似的园子与布置,让宋妍找到一点家乡的感觉。

    没曾想,远在千里之外,熟悉的画面,却换了宋妍一顿伤心。

    “父王、母妃,你们在哪里——妍儿好想你们——”

    趴在戏台的台脚上,宋妍仰望天上悠悠白云,冷不丁,失声痛哭。

    憋得太久了!

    墨九叹息,摸摸她的头,亦是无言。

    ……

    ……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可哈拉和林的热闹事儿,却一出接一出,没完没了,把这个被寒雪覆盖的城市点缀得热火朝天。百姓们冬天都没有什么可忙活的,每天吃过饭,就哈着手,踩着冰封的街道,顶着漫天的风雪,凑到酒肆花楼中凑一凑热闹,唠几句时下最热的话题。

    南荣的紫妍公主嫁仪到了,大婚也就快了。

    北勐对于婚礼没有南荣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和讲究,看日子主要靠心情——或不,看天神。

    天神是北勐人的信仰。

    于是,那顺这个最接近天神的巫师,就成了择日子和准备大婚祭祀仪程的人。

    那顺是苏赫王爷的“师父”,也算是养父。作为北勐第一巫师,他在这个事情上还是很有话语权的。阿依古长公主令其为大婚择日,亦交托了完全的信任。

    但那顺,一切都听萧乾的。

    他没有过多墨迹,次日就把用北勐语写成的正式书函呈了上去,日子也就选定了。苏赫王爷与北勐赛罕公主、南荣紫妍公主的大婚之日,就选在了下个月初——也就是南荣历的腊月初十。

    进入腊月,哈拉和林更冷了,离南荣人的大年也近了。

    哈拉和林是一座极为开放的国际化城市,这里住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种,于是,有相当一部分南荣人也要过“新年”的,有需求就有买卖,故而,在这样一段等待盛世大婚的日子,街道上也就更加热闹了几分。

    墨九以前用公历,后来用农历,慢慢也就习惯了。

    实际上,在哈拉和林的北勐人,一部分受汉化的严肃影响,会使用更为科学的农历,但一部分老人用的还是北勐历,北勐的官方文书,也基本上使用北勐历法计年。

    他们的日期计算,与南荣人不一样。

    但墨九已经很难改掉习惯了,他周围的人,也大多都是南人,包括萧乾自己,都习惯了使用传统意识的农历,对北勐历毫无概念。故而,但凡有北勐历的地方,基本都被他们自动换算了过来。

    北勐人不过南边的“大年”,但这个年底比却过年还要热闹。

    在比武夺帅之后,苏赫王爷摇身一变,变成了北勐军中最大的掌权者——镇南大元帅,蒙合虽然没有做南下的打算,但还是放手给萧乾去处理一些军队事务,并没有做出排外的举动。他一向是个圣明的皇帝,便有一肚子的不满,也绝不会在大事上表现得小肚鸡肠。

    往往自负的人,总会高看自己一点。

    哪怕他对苏赫的防备心已上升到了极点,但丝毫不防碍他笑盈盈对苏赫称兄道弟,让举朝的宗族和臣工都以为他掏心掏肺的对着苏赫,生生给苏赫营造出了一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错觉。

    尤其,对苏赫的大婚,蒙合很重视,甚至比他当初自己娶王妃都来得紧张。

    高处不胜寒,说得就是此时的苏赫。

    一万个人都盯着他,出不得一点差错。

    于上,大汗关注着的这个大婚之礼,也就显得更加不寻常了。

    但其意义么……也令人不得不深思。

    北勐与南荣的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苏赫一旦娶了南荣的公主,也就与南荣有了裙带关系,到时候,一旦两国干战,苏赫的身份就会非常的敏感,南荣的驸马爷啊?领兵合适么?如何服得北勐将士的心?那么,若届时北勐举兵南下,这个南荣公主的结局,就令人堪忧。

    姻亲关系,在古时最为微妙……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儿,干系重大。

    但婚仪已呈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关于宋妍的事情,当天晚上,墨九就与萧乾仔细谈过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墨九一直没有关注过南荣那边的事态变态,也因为怀孕,好多信息都被人为的屏蔽了。她没有想到,诚王和诚王妃的事时,不仅萧乾上个月就已然知晓,就连墨妄也是知情的。

    可他们都瞒着她,不想让她多操心。

    “好吧,那宋妍和你的婚事,你又打算怎么处理?”

    她目光幽幽,掩藏着心里的情绪。

    关于婚事,萧乾必须娶宋妍,似乎已成必然。

    老实说,墨九心里并非没有芥蒂。

    虽然萧乾目前用着苏赫的身份,他也早就答应过她,将来要给她一个更为盛大,更为严肃的婚礼,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婚礼。但毕竟这也算她和萧乾的第一次婚礼,和宋妍同时嫁给他,有一点古怪,有一点不是滋味儿了。

    为此,她有些闷闷不乐。

    但想一想,她披上婚衣也不是第一次。

    这件事萧乾也无力阻止,她又有何理由和萧乾置气?

    只要他和宋妍不会有别的关系,那就够了,不是吗?

    “阿九……”萧乾搂了搂她的胳膊,“不要担心,你懂的。我对宋妍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爱。如今他父母双亡,无亲无故,除了我这个表哥,谁能照顾她?”

    “照顾……嗯,照顾吧。”

    叹口气,墨九窝在他的怀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萧乾精壮的胸膛,想表现得大气一点,可大概怀孕的缘故,还是忍不住委屈。

    “你说这件事整得,不娶她吧,也不行,还得伤她的心。娶她吧,我心里又不太舒服,得伤自己的心。萧六郎,你说,咱们怎么就走到了今日,处处受制于人?真他娘的烦躁!”

    “不会太久了,阿九!”萧乾紧紧握住她的手。

    夜冷,风寒,墨九怀孕体质似乎变差,双手冰冷。

    萧乾心疼了,把她双脚夹住,掌心细细地摩挲着她凉凉的手,一双冷沉的眸子里,亲过一抹坚定的幽光,“阿九,我答应你,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太久了,很快就会结束,我不会再让你,让我们的儿子,看任何人的脸色。”

    说到这里,看到墨九笑着翻起的白眼,他似乎以为她还在为宋妍的事情不高兴,又慎重地执起她的手,用温热的唇轻轻吻了吻,再裹入掌中,细细捏揉,冷不丁就冒出一句。

    “傻子,莫再忧心了,可好?我和妍儿的婚礼,你更不必介怀——我想:根本就等不到和她拜堂的了。”

    等不到和她拜堂,什么意思?

    墨九稍稍一愕,奇怪地抬起头审视他。

    可这样的光线下,她这样的视力,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抿了抿唇,看着他脸上的笑,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说,婚礼的时候,蒙合会发难?”

    自从答应了凡事都不再瞒着她之后,萧乾确实改掉了一些独断专横的毛病,但凡可以和墨九说的事儿,他都会一并告之。但这个习惯,在她怀孕之后,又有了改变。墨九怀这一胎,来得突然,胎象始终不稳,孩子也并不康健,萧乾在为她调理身体的同时,也特别注意她的情绪,生怕她有情绪波动,从而影响腹中的胎儿。

    所以,诚王和诚王妃以及南荣的事情,他和墨妄都瞒着他,原因就在这里。

    可此刻,看她一脸担忧,他终是不忍心,又怕她胡思乱想,也就不得不安抚了。

    “蒙合想要你,不会甘心你嫁我,更不会甘心把兵权落于我手。上次校场上的刺杀,一击未成,他再没有了任何风吹草动。你以为,他当真就收敛了吗?”

    “原来是他?”墨九有些吃惊,“我还以为是那个将军因嫉生恨,加上吃败得太难看,面子上过不去,这才突然生出了杀意——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啊。这个蒙合,太可怕了。我还以为,他给你兵权,是想让你为他卖命,先平南荣,再和你秋后算账呢。”

    “以前,他确实有这想法。”

    萧乾目光沉沉,“纳木罕之事,让他生了警觉,也有了紧迫感。他有些等不及了,不想再受人掣肘,加上阿依古也着实心急了一些,处处都想插手,想干涉他的决定,已令他相当不快。阿九,一个人坐在了龙椅之上,很多心思都会变的。”

    地位不同,想法不同,确实如此。

    当初没有做皇帝之前,面对众人挑战,蒙合对于阿依古这个势力滔天的大姑能在关键时候倾力相助,推他一把上位,肯定也曾有过感激的时候吧?

    “这世界,最难猜度,是人心呐。”

    墨九感慨着,突然紧紧握住萧乾的手,像是想到了什么。

    “如此说来,我就明白了。那天的一箭,你是否事先知情了?”

    萧乾没有否认。

    当时,他借马势躲箭,就是为了不让蒙合看出来,他事先已知情。

    然而蒙合眼尖,想来有了怀疑,故而这么久再没有了动静,还把北勐最大的两个骑兵队伍交给他,看似没有芥蒂,其实已有了必杀的念头了。

    “可你是怎样知道的?”墨九对他的信息网还是很好奇。

    “这个你莫问。”萧乾说罢,想了一下,怕她不高兴,又紧接着补充一句,“我可以告诉你的事,那天校场上暗杀我的家伙,没有死,我下手时故意留了他一命,让声东在处理他的时候,把他关了起来,从而让他吐了一些事情。”

    “关于什么的?”

    “南下的,当然也包括蒙合计划的一部分。”

    “可蒙合以为他死了,会不会改变计划?”

    墨九的担心很对,萧乾对她投去赞许的一瞥,突然笑了笑,“来日我的阿九,亦可成为我的军师了。有时候,我常疑惑,阿九一个妇人,不曾出将入相,不曾涉身朝堂,如此通晓那些事情?”

    对她身上的疑点,萧乾很少问。

    这本来就是一个内敛的男人,有怀疑,也很少说,一般都是自己猜,自己参悟,然后找理由说服自己。看来这个事,是他一直说服不了自己的,这才终于问了墨九。

    可墨九能怎么说?:

    说她来算异世,早就被历史老师虐待过千百遍了?

    背多了历史,就会发现规律都差不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了。

    不能说,她只能找一个最能服人的理由了。

    “开玩笑,我墨家人,藏书千万,书中包罗万象,九爷我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道,简直就是百晓生一样的存在。能让我纡尊降贵给你做军师,王爷啊,你就偷着乐吧!”

    骄傲了!

    她下巴抬起,一脸得意。

    可萧乾如今就喜欢看她这小样子。

    这样的她,精神气好,看得人心情愉快。

    呵一声笑着,他捏了捏她的鼻子。

    “就数你得意!行了吧?”

    “嘿嘿!”墨九拔开他的手,缠上去也捏他的鼻子,“那军师问问你,对于蒙合的计划,你可有想好对策?”

    “阿九放心。”萧乾就势扼住她的腰,将她的身子往怀里带了带,一只温热的大手突然抚上她的小腹,轻轻的,慢慢的,带着怜惜的,摩挲着,沙哑的声音,也满满都是温暖,“我自有分寸。你要相信你的男人。”

    “人家担心嘛。再说,我不是军师吗?说出来,我给你参详参详也好啊?”

    萧乾拍拍她的背,半阖着脸,似乎有些疲乏了。

    “不必担心了!我萧乾,何时吃过亏?”

    墨九白他一眼,“你吃的亏,还少吗?”

    轻笑一声,萧乾睁开眼,掐一把她的鼻头。

    “会顶嘴了,可不乖!你想一想,我吃亏的情况,不是只有一种吗?”

    “什么?”

    “我甘愿吃亏。”他眸中含情,“比如对你?”

    “好吧!是在下想多了!”墨九好笑地靠过去,将头轻搁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强劲有力且节奏感十足的心跳声,隔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萧乾半阖眼,亦无语。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压顶。

    在这样一个冷得刺骨的冬天,两个人安静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静静相拥,即便一句话都没有,但心贴在一起,许就胜过千言万语了。他们这样的一种感情,也不再需要甜言蜜语,不再需要太多解释,就能明白彼此了。

    墨九想着,唇角露出一个轻笑。

    是的,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哪怕她怀孕辛苦,哪怕她的眼睛没有恢复,哪怕她身上还有云雨蛊,有至今不知什么鬼的失颜症,哪怕他们未来还要面对很多很多的艰难,她想,她都有勇气去面对了。而且,有这样一个怀抱可以依偎,有这样一个男人,用这样的语气告诉她,她的男人什么都可以,让她不用害怕任何,不用担心任何,就足够她心安了。

    这个世道,有哪一个女人,能得这般的好?

    她一脸的满足,语气也就甜糯。

    “萧六郎,我突然觉得好开心。”

    “怎么了,傻了?”

    “因为我要嫁给你了嘛。”

    “嗯。”他摸摸她的头,“这次不算。”

    “……”还有不算的?

    墨九轻轻一笑,揪着他的前襟,“为啥不算?上次拜堂不算也就是了,这次还不算,那你是想要抵赖吗?”

    “嚯。”他笑着,拥住她往怀里深深一带,“我的阿九,必然要我自己娶。不受令于任何人的圣旨,也非任何人的恩赐。是我,是你,是我们两个人要举行一场大婚之礼,要结为夫妻,要让世人都知道。我萧乾娶了你墨九为妻。”

    这个男人还真是计较!

    形式主义啊!说来说去不都一样?

    只不过——权利分配好似不同?

    墨九轻轻一嗤,心里却甜得像抹了蜜。

    “好吧,王爷,我等着那一天。”

    “相信我。阿九,不会让你等太久了。”萧乾听着她的轻嗤,情绪似乎也颇为激动。

    或者,这一段时间他们处处被蒙合掣肘,让他也积压了不少的郁气,尤其蒙合还觊觎他的女人,这是让萧乾这样的大男人最不能忍受的一点。此时,拥抱着墨九,他的双臂越来越紧,力道也越来越大,几乎忘记了她肚子里有一个小胎儿,紧得让她差点不能呼吸,他也浑似不知,抚着她的后背,幽沉的声音里,有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森冷杀气。

    “阿九,我不会让你后悔,你的选择。你等着看吧,我要让这个世间,再无人敢对我说不。我要这天下,再也无人敢对我说,他要我的女人。我要让所有伤害过我们的人,都去那修罗地狱——”

    说到这里,他突然把下巴落下来,搁在墨九的额头上,徐徐的声音,一字一句都低而哑。

    “终有一日,我要把这个世界踩在脚下!而我的身侧,只会容许一人并立——那就是你。阿九,我的妻子。”

    墨九心里一窒,默然了片刻。

    慢慢的,她亦反手,深深地拥紧他。

    “我懂你,六郎,我都懂得。我会等你,和孩子一起等你。”

    活了两世,吃了这些苦,她不就为了来等他的么?

    是的,她一直相信他。

    她相信,他的委屈,他的隐忍,这些恨事,已绵绵长长,沾染了太多人的血,染成了烟雾,笼罩了太多黑暗。而这一切,都将用萧乾手上的剑,层层拨开。待血雾散去,终见天光。是的,上天也该公平一次了,让这些受尽磨难,受尽凄苦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补偿。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鸿鹄低鸣至此。天下,必将改变!

    “萧六郎,我听见了,土壤已在萌芽——”

    “阿九……”他激动拥她。

    “我不怕等,哪怕等到白发苍苍,我也信你,终有一日马踏天下,开创一片盛世繁华!这,才是我墨九的男人。”

    萧乾眼一闭,将所有的脆弱都埋入她的颈窝。

    “谢谢你,阿九,谢谢有你。”

    千朋万友,不敌她一人懂得。

    一世浮尘,独盼她一人痴守。

    有她,黄沙千丈,他不再孤寂。

    有她,沙场万里,他不再惧怕。

    有她,哪怕要颠覆这个世界让人间白骨森森尸横遍野,哪怕只剩他一人执剑天涯,他也要为她换来一个盛放的天下。

    ------题外话------

    二更呐!

    从早上写到现在,二锦有木有很给力。

    嗯,居然一共更了一万四千多字,快给我一个大大的么么哒!

    要大的,要大的!

    最后,再一次感谢我亲爱的小主们给二锦的打赏!太感动了,鸡血都打出来了!

    PS:一直说的卷三末,真是望山跑死马了。残马锦再估算一下,应该就在明天了。希望我明天也这么发力哇!

坑深286米,南北公主同嫁一人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腊月天至,哈拉和林飞雪连天。

    万众瞩目中,苏赫王爷与南北两位公主的大婚,转瞬就到了。

    腊月初八,大婚前一日,王府就已披红挂彩,装点一新,一派喜气洋洋。那热闹的喜气,从府中延伸到了哈拉和林的城池,街道上的人们来来去去,兴奋地议论着,指点着,嘈杂着,甚至涌入王府的街巷对面去看热闹。

    两位公主同时出嫁,这本就难得一见,何况一位北勐公主是大汗的义妹,天下闻名的墨家钜子墨九,另一位南荣的紫妍公主,也是景昌帝的嫡亲堂妹。一南一北二帝之妹,同时嫁给苏赫王爷一人做平妻,皆为王妃,对老百姓来说,这样引人遐想的香艳逸事,足够热闹一阵子了。

    于是,苏赫王爷也算人人称羡了。

    仕途一帆风顺,被大汗重用。

    容颜丑陋却同娶二美,艳福不浅。

    初八晌午一过,万安宫就有嬷嬷抬了轿子前来棱台坊接墨九入宫。

    因赛罕公主的公主府尚未完工,蒙合大汗安排墨九入宫待嫁。

    理由很简单,贵为北勐公主,在王府出嫁显得对她不够重视,亦对北勐皇室不够尊重。大汗是公主的义兄,让她从万安宫出嫁,合情合理,又体面尊贵,让她今后在王府里,不至于被南荣公主给比下去。

    理由很充分,可墨九却以眼睛不便为由,拒绝了。

    嬷嬷左劝右劝,她就一句话:不去。

    墨九的脾气硬得很,向来说一不二,尤其怀孕之后,更是钢硬了几分。带着肚子,她怎么敢去万安宫那种地方?宫中素来吃人不吐骨头,宫中的女人更是可怕。人人都知道蒙合对她有想法,他那些女人会不知道吗?

    就算蒙合不害她,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她的冷漠和坚持,让前来接人的嬷嬷吃了挂落,只得灰溜溜回万安宫复命了。

    蒙合一听,当即就有点生气。

    这叫什么?给脸不要脸啊!

    对于墨九这个女人,蒙合有时候着实恨得牙根儿痒。

    可往往她就有这本事,逼得他无奈,也无法。

    当然,这世上的男人真没有几个怕女人的。

    一般而言,顾及她,只因为在意。

    这个没有到手的墨九,对于蒙合来说,就是一根随时刺挠他神经的刺。痒痒的,酥酥的,一挠一挠的,挠得他心里头躁得慌。却来不得强,使不得的,越得不到,越想得紧。越想得紧,偏生就得不到。于是,一面喜欢,一面又恨,时时刻刻都想抓狂。

    事到临头,墨九又给他出了难题。

    于是,蒙合奈何不了她,就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

    他让嬷嬷再去传话墨九。一个北勐公主住在苏赫的王爷出嫁,实在太不成体统了。让她无论如何也得离开王府,为了方便,不如索性就住到紫妍公主的临时府邸里,与紫妍公主一起出嫁,这样也方便大婚仪程。

    这一次,墨九深思一瞬,就同意了。

    但想一想,心底亦有些发凉。

    那天宋妍偷偷乔装成苏赫的随从来见她的事情,蒙合到底知不知情?

    他这样的安排,到底是巧合,还是听到些风声?

    不过,她与宋妍旧识,本也众所周知。

    迟疑一下,她觉得去那里也好。

    一来不好三番五次拂了蒙合的意思,在这个当口上得罪了他,逼得他又使出什么另外的歹毒法子。嬷嬷两次来棱台坊,对这件事情的在意,让她明显地感觉到,蒙合此举不仅仅出于对她和北勐皇室的“尊重”,也许还要把他支开王府。

    二来么,当然也为了宋妍。

    自从那日离去,她们就没有机会见面。

    她很挂念宋妍,由心的挂念——

    在北勐,除了塔塔敏,她也没有什么朋友。但塔塔敏与她,到底隔了一层关系,尤其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她无法真正与塔塔敏交心,有一些私事和心里话,也完全不能与塔塔敏说。而塔塔敏自己,也有一堆焦头烂额的烦心事,不得轻松。

    知晓墨九怀孕,塔塔敏过来瞅过她几次。

    但每次坐一会儿,两个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相比之下,宋妍不同。她们算旧时的友人,吵过嘴,打个架,也同甘共苦过,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一起看尽了悲欢离合,对彼此也知根知底,说起话来,顾虑要少得多。

    “麻烦嬷嬷回去告诉汗兄,就依他之言了。”

    嬷嬷大喜,不停磕头谢恩,仿佛得到大赦。

    “多谢赛罕公主体恤,奴才这就回禀大汗知晓。”

    落下一颗悬了半天的心头巨石,嬷嬷飞奔离府而去。

    墨九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托着腮思衬一会,突然半眯着眼睛侧头,看向坐在一边,始终一言不发的墨妄。

    “师兄,我们也准备一下吧。”

    墨妄看过来,似乎有疑惑,“小九当真要离府吗?”

    墨九点点头,微微一笑,“大汗让我去紫妍公主那里待嫁,自然不可不从。但这个时候去唠扰公主清静。好像空着手,也不妥当?你差人备些礼物带上吧。”

    礼物?

    墨九吝啬得一毛不拔,哪会有什么值钱的礼物舍得送人?

    除非——

    墨妄动一下嘴皮,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了。

    棱台坊根本没有值钱的金贵大礼,只有两车从阴山带过来的火器。

    他低头,拱手欠身,“明白了,这就去办。”

    墨九眯了眯眼,揉了揉不太舒服的眼睛,又道:“留下一半给萧六郎。剩下的我们都带走。”

    “是。”

    对于墨九的安排,墨妄很少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他说罢就起身,往客堂外面走,可墨九却在这时喊住他。

    “告诉兄弟们,明儿姐姐要出嫁了,让他们都醒着点,把眼睛放亮点!”

    “知道了!”墨妄视线微凝,深深看她一眼,匆匆离去。

    ……

    ……

    万安宫里。

    蒙合刚刚结束和几位心腹大臣的国政议事,就看到嬷嬷匆匆过来,搓着手站在门外,不敢进来。他微微眯了眯眼,摆摆手。

    “你们都下去吧,按商议的办。”

    “喏。”几个大臣鱼贯而出,嬷嬷赶紧闪身进来,叩见了大汗,把墨九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看蒙合面上无喜无忧,没有半点情绪,又紧张地咽了一下唾沫。

    “赛罕公主的眼睛是不大好,我瞅着,也怪心疼的,见光就流泪,视物亦是不清,她不愿入宫来,也是怕麻烦大汗——”

    “多嘴!”墨九怎么想的,蒙合会不知道吗?

    这嬷嬷的马屁明显没有拍对地方,让蒙合心里极其不悦。

    摆摆手,他不耐烦地让她下去了,静了一瞬,又沉声叫“森敦”。

    森敦一直等在外面,听到他唤,赶紧进去。

    “大汗!”

    蒙合阴凉着脸,看他片刻,沉沉问:“大婚的事,都安排好了?”

    森敦低头,恭顺地回复,“都照大汗的意思,做好了安排。”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冷不丁又抬头。

    “大汗做这些,可是为了那个女人吗?”

    一听“那个女人”,蒙合眸底射出一束阴鸷的目光。

    “赛罕公主是我的义妹,不是那个女人。”

    森敦一惊,惊觉失态,赶紧垂头告歉,“属下失言!大汗恕罪。”

    哼一声,蒙合拿过桌上的茶水,轻轻喝一口,不冷不热地瞥他,“你只需按我的交待做就行,其他的事,一概不用多问。我把怯薛军交你手上,并非让你插手我私事的。”小小的警告了一下,他见森敦点头称是,样子老实了许多,又稍稍缓和了神色,问了一些大婚上的事情,尔后,突然又问。

    “来哈拉和林恭贺苏赫王爷大婚的,都有哪些人?”

    “回大汗,四领各国都有来使。西越国主,蒙尔伊国主,后珒国主,都带着随从亲至哈拉和林。其余诸国,亦有使臣带贺礼和国书,传达了对大汗的仰慕……”

    “后珒?”听到完颜修的时候,蒙合轻捋小胡子的手,微微一顿,厉目中似有火花在燃烧,“他胆子还挺大,前阵子纳木罕联合后珒造反的事,他当成不知情吗?”

    森敦迟疑一下,小声道:“属下以为,完颜修此番前来哈拉和林,正是为了借大婚之机,向大汗澄清这一点。大汗和他都清楚,纳木罕所谓的联合后珒,根本就子乌虚有的事。完颜修平白背上一口黑锅,肯定不甘不愿,又怕大汗借此找他的麻烦,后珒初立,万事待兴,完颜修在这个时候,自然不愿与北勐为敌,借机前来讨好也是有的。”

    “哼!”

    蒙合似乎接受了森敦的说法。

    但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得意之神。

    他是一个算得上人物的男人,不会对任何的阿谀逢迎表现出小家子气的欣喜。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人家敬他,并非真正的服他,只不过现在怕他,怕了北勐的铁骑。一旦北勐失去这种征服的武力,这些人,每个都恨不得踩他一脚,恨不得占他的土地,抢他的女人,夺他的江山——

    保持清醒的头脑,一直是蒙合取胜的关键。

    沉思一会儿,他手指摩挲着椅子的扶手,锐利的视线突然看向森敦。

    “把这些国主和来使都安顿好,不得出任何纰漏,否则,我拿你是问。”

    “得令!”森敦赶紧应了。

    看他紧张的样子,蒙合似乎满意了,又捋着小胡子缓缓一笑。

    “还有,两位公主的府邸,务必守卫好了,最好水都泼不进去才妥当!新娘子嘛,一定要保护好了。”

    “是!”森敦依旧低着头,再次应声。

    点点头,蒙合好久没有说话。

    殿内安静了片刻,蒙合看着被北风吹得呼啦作响的窗帘,突然一笑,呵了呵手,换个位置,坐到桌案边上,提笔唰唰写了几个字。森敦瞄过去,居然是汉字,他稍稍诧异一下,很快,蒙合写完,吹了吹字条,等字迹干透,慢慢折起来,塞入一个信封里,递了过来。

    “把这个带上!”

    森敦接过信封一看。

    封上没有字,他不解地问:“此信,交予谁人?”

    蒙合半阖着眼,含笑冲他招了招手。

    森敦赶紧凑过耳朵去,却听蒙合用极低的声音,与他耳语了几个字。

    “如此这般,办去吧。”

    森敦心里一惊,赶紧把信收入怀,抚胸欠身。

    “喏!”

    蒙合慢条斯理地躺回椅子上,手抚暖炉,声音悠悠的。

    “去吧,我静一静,太累了!”

    ……

    今儿萧乾没有离府,墨九让人请他过来,两个人关在房门里“叙了一会情”,墨九就出了房门,穿着厚厚的毛皮大氅,戴着大大的风雨帽,裹得密不透风地领着一群墨家弟子从棱台坊出去,上了备好马车,带着几辆扎着红绸的“嫁妆”,浩浩荡荡往王府大门去,准备前往紫妍公主的临时府宅。

    一路上,她高调得很。

    撩着帘子,四处观看府中的大婚布置。

    就好像——她真的全部都看得见似的。

    偶尔遇上府中仆役在路边请安,她浅浅含笑,宛然一副待嫁新娘的样子,娇羞无限。却不知,嫁了几次,穿了几次嫁衣的她,其实对这个事儿,尤其今天这样有预谋的大婚,根本就麻木,哪怕要嫁的人是萧乾,心中也没有什么喜气,有的只有担忧。

    但不喜,也得装出来喜。

    她一脸挂着笑,听人家偷偷对她窃窃,颇有几分玩味。

    穿越一回,能混得臭名远播也算是一件本事吧?

    心里嘲弄地笑着,她不动声色,直到马车突然停下了。

    王府侧门,只容一辆马车通行。

    而他们出行的马车前面,正好堵了一辆两驾的马车要进门。

    那马车敦实,厚扎,是萧乾孝顺给陆机老人的座驾,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

    狂飞的风雨中,马车帘子慢蟃撩开了,坐在里面的人,一个是陆机,另一个,正是温静姝。

    从围猎场回来,墨九就没有见过这两个人。没有想到,如今就要大婚了,居然狭路相逢。嗯,她和这二位也算有缘了。老实说,她也有点好奇,温小姐现在什么心情?不仅她讨厌的墨九要嫁给萧乾了,连宋妍都有份做一回萧乾的新娘,温小姐心里刀扎一般疼痛吧?

    突然的,墨九忍不住想笑。

    不顾外面冷冽的天气,她把帘子撩得高高,探头看向几步之遥的模糊人影。

    “师父?师妹?你们刚刚回府啊?是赶着回来参加我和王爷的大婚之礼吗?”

    已经了墨九的样子,陆机老人和温静姝都见怪不怪。

    只不过,讨厌的人,不管多了解,只会越来越讨厌而已。就像陆机对墨九,其实围猎场上的事情,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一些。温静姝突然变哑,舌头受伤,口不而言,那药物他只一探,就清楚是萧乾下的手。但萧乾不曾对他明言,他也没有去追究,甚至于,都没有对温静姝拖以援手,把她彻底治愈。

    原因只有一个——萧乾的身份。

    那天他无意透露了此事,原就有些后悔。

    没有想到,真的惹出了事端来。

    萧乾的做法,是要告诉他,他想让温静姝闭嘴。

    他为什么这么做,陆机猜到了。一定是温静姝因为和墨九争宠做了什么。

    这也让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说到底,萧乾在他心底的地位,比起温静姝还是高了许久。

    他对温静姝再好,心还是偏向萧乾的。

    两个都是徒弟,一个因为爱,一个因为愧,能一样吗?

    对萧乾做的事,他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个老头儿性子犟,固执得像头牛。哪怕意识到错了一些什么,也是打死都不肯承认的。哪怕他明知墨九这个姑娘其实也不错,确实配得上他心爱的徒儿,可对她的看法一旦定了形,也实难改变。

    所以,看着趾高气扬的墨九,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冷哼。

    “麻烦让一让路!”

    一句话不冷不热的,掩不住的嫌弃,让人听着心里就不舒服。

    墨九谁啊?是肯服输的人吗?

    她懒洋洋地肘着车窗,扶了扶头上的风雨帽。

    “陆老先生,我叫你一声师父,那是看在我故去六郎的分上,你可不要为老不尊,倚老卖老哦?不要忘了,在你面前的人,不仅马上就是苏赫王妃了,还是北勐的赛罕公主,大汗亲自敕封的公主。在这个府上,除了王爷,就数我最大。你不会想告诉我,你比王爷的面子还大吧,必须要我让路?”

    陆机一怔,牙咬得紧紧,正要生气,温静姝却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看过去,却见温静姝委屈地摇了摇头。

    那个意思,是提醒他不要和墨九争的意思。

    可一双眸中透露出来的伤感、落寞,以及痛苦,却赫赫在目。

    男人有的时候看女人,那眼光真的笨得要死。尤其陆机这样的人,将温静姝的可怜和墨九的高傲一比较,同情思维就战胜了智商,下意识站在温静姝一边,对墨九的厌恶更胜了几分。

    “看来钜子眼睛坏了,也没有收敛好性子。”

    说到眼睛坏了,墨九就有些生气。

    一个视力正常的人,永远不知视力模糊人的苦。

    这陆机老人身为医者,不仅不同情,居然还幸灾乐祸?

    太可恨了!他不仁,就别怪她不义了。

    呵呵一声,墨九扯着唇角,捋着风雨帽下方的流苏,桀骜的样子,及其拉仇恨。

    “我眼睛坏了,不算什么事,毕竟我又不是神医?只可怜的,有些神医,号称举世无双,连徒弟的嗓子都治不了——啧啧,带着治不了的哑巴徒弟四处招摇也就罢了,还坐得这么近,两个人眉来眼去,动手动脚的,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两个有那种关系么?”

    前半句还好,后半句对陆机来说,确实歹毒了一点。

    想他一辈子洁身自好,那次中毒对温静姝的行为,还让墨九撞见,也就成为了他人生最大的污点——或者说,他为什么对温静姝那么好,有那次的歉疚之心。他又为什么对墨九那么痛恨,其实也因为那次被她撞见。

    人的心理应激反应。

    对知道他丑事的人,下意识的厌恶,想要疏远。

    不过,为了萧乾,彼此不亲近,好歹也不至于有互揭老底的仇恨。

    陆机身为长辈,觉得教训墨九几句没有什么,根本想不到,墨九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时间,他气极攻心,颤抖着手,指着墨九。

    “你,你——你个——”

    “我?我?我怎么了我?”墨九抬高下巴,那模样儿老实说,连她自己看了估计也想呸一声,太招人恨了,一句句全是尖酸刻薄,“陆老先生啊,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和你的爱徒做的那些腌脏事,我真不想说出来,怕脏了嘴。所以啊,你还是先教育好自己和你的爱徒,再来管教我吧?”

    “你个女娃子,小小年纪,如此恶毒——”

    “谢谢夸奖!你若再拦着我,会有更恶毒的。”微微一笑,墨九懒洋洋哼一声,“所以,还是麻烦陆老先生,闪开!让本公主过去!”

    这是蒙合下旨后,她第一次自称公主。

    没有想到,居然会是用在陆机的身上。

    她其实也算无可奈何,可陆机,却被她气得差点晕过去。

    “好,你好!走着瞧!”

    她身后有墨家弟子,旁边有北勐守卫。

    她马上要做苏赫王妃了,还是蒙合亲封的公主。

    陆机能把她怎样?

    牙齿一咬,他忍无可忍,冷不丁推开车门,迎着风雪拂袖离去。

    他终是下不来台,不愿意当着面给墨九让道,所以——溜了。

    但温静姝却可以。她咬一下唇,探出头来,对车夫摇了摇头,摆手指向一边,示意他让路。在放下帘子之前,甚至还对墨九恭敬地笑了一笑,这气度修养,简直让人不得不佩服。

    是哑了之后,学乖了?

    哦不!墨九不信这个女人会转性子。

    陆机有一句话,其实很对。

    她墨九眼睛坏了没有变,哪怕瞎了也不会变。

    那么,温静姝哑了,就会变吗?若会变,也只会变得更加狠毒而已。

    车轮子辗在积雪上,“吱呀”作响。

    墨九的马车一步一步逼过去,温静姝的马车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退到门外的角落,让墨九一行人可以顺利通行,方才停下来。墨九没有放下帘子,一直盯着温静姝马车的方向,在与她错开而过的时候,对着那个紧闭的窗口冷飕飕地说了一句。

    “如果我是你,会学乖的。至少可以留条命,在余生里,慢慢扎小人诅咒我,你说,对不对?”

    车窗的那一边,静悄悄的,只有风雪声盘旋。

    温静姝当然不会回答她,也回答不了她。

    ------题外话------

    计划不如变化快,今天想发奋,结果我的小男神突然生病,呕吐腹痛,被老师召唤过去,一直在医院跑上跑下,弄到现在,也只写了6000字——

    咱们明天见,精彩在后面,不要放弃二锦和我们的六九哦。

坑深287米,山河无颜色

    墨九一行人从苏赫王府到紫妍公主暂居的府宅,大概走了一盏茶的工夫。

    两个府宅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但路上积雪太厚,影响了行路,也就多耽搁了一会。

    刚到府宅外面,车夫冷不丁吆喝一声,车马便停了下来。

    墨九还没有下车,就等到外面响起苏逸清越的声音。

    “南荣苏离痕恭迎赛汗公主光临舍下!”

    就在一个时辰前,苏逸就接到了墨九要住进来与宋妍一起出嫁的消息。

    与蒙合的口谕一起到来的,是万安宫里的一大群嬷嬷仆役。他们紧张地打扫院子,在屋子里置备家什,为墨九的院子披红挂彩,一应事务完全不假于人手,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到,墨九也就暂居一个晚上,完全用不着这样奢侈浪费。

    不过——

    看那阵仗,人人都知道,赛罕公主在北勐大汗心里的地位了。

    所以,苏逸这一声似笑非笑的“恭迎”里,不无揶揄的色彩。

    墨九听懂了,将风雨帽戴得严实了一些,才由玫儿扶着手踏着木杌下了车,抬头看一眼领着几个南荣随从正在“恭迎”她的苏逸,唇角一扯,便是冷笑。

    “相爷辛苦了,但外头风大,小心闪了舌头。”

    “不会不会,苏离痕舌头生得紧得很。”苏逸微微欠身,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又是欠身一拱手,做尽了姿态,“赛罕公主,里面请。”

    墨九嗯一声,挺胸抬头,踩过扫完积雪一样湿漉漉的地面,径直入了院子。

    不得不说,北勐对南荣的招呼还是很够意思的,可谓尽足了地主之谊。院子面积足够大,也足够幽静,虽紧邻哈拉和林的热闹区域,却又互相隔离,有足够私人的空间,最关键,这所宅子背靠河流,上风上水,墨九随便一观,也知是一座风水府宅。

    只不知,在他们到来之前,是谁的宅子?

    苏逸领着她,有礼有节的迎了进去。

    墨九也没有失礼,与他两个互相客套着,你一句我一句,那模样儿在外人看来,关系并不亲近,似乎还带了一点私怨。可他们二人却心知肚明,这个宅子里的下人,在苏逸一行人没有住进来之前,就安排好了。

    从洒扫的,到做饭的,谁知道都有什么鬼?

    里面有没有蒙合派来监视他们的人?

    这种可能性,大得都不用脑子也能猜出来。

    所以,在外面,两个人说话都很慬慎。

    入了大院里,墨九让曹元领弟子们先去自家的院子安置,自己则领着墨妄和玫儿,随了苏逸一起,先去拜访紫妍公主,也算是全一个礼数。

    苏相爷一路含笑,翩翩有礼,惹得府中的小丫头们春心乱蹦,小脸通红。

    墨九冷眼看着他,嘿嘿冷笑,却没有多说,这状态一直持续到入得紫妍的屋子,门一关,她终于受不得了,瞥一眼苏逸,冷冷笑道:“相爷真舍得下血本啊?以国相之尊,四处勾搭小姑娘,也太兢兢业业了。不知这些日子,有多少无辜少女遭了你的狼手?”

    苏逸眉眼飞扬,笑得坦然。

    “钜子心思太重,让人不忍卒读。我苏离痕翩翩少年,淑女逑之,有何不可?再且,我奉献自己供人愉悦身心,这乃积善德,结善缘。哪有你说的这样龌龊?”

    积善德,结善缘?

    白他一眼,墨九就两字。

    “呵呵。”

    说罢她抚着小腹大步越过他的肩膀,打了帘子往里走。

    “妍儿,小妍!出来接客了!”

    在里面“端着架子”的宋妍,早就听到她的声音了,不过她好像有一点害怕苏逸,在墨九没有招呼声之前,她一直都没有吭声,这会儿听到墨九一叫,像憋不住了,飞快冲了出来,满脸喜色地拉住她的手。

    “墨九,你终于来了。听得你要来,我就开心得不得了,一直等着……”

    “那你不在外面迎接我?”墨九揉了一下不太舒服的眼睛,打量着她的住处,哼哼了一声,又不高不兴地瞥她,“还有,听见我来了,也不出声,像一尊活菩萨似的,我怎么就没有感觉到你巴望着我来?”

    宋妍张了张嘴巴,想要解释什么。

    转瞬,瞥一眼苏逸,又合上嘴,声音低得比蚊子还小。

    “相爷不让出去,说不合身份。”

    墨九哼哼着,摆手,“别解释了,就知你心里没我。快来一口热茶,我快冻死了。”

    “好好好,都给你备着呢。”宋妍看她不追究了,笑盈盈地唤了丫头小吟出来,上热茶,备暖炉,还有她从南荣带来的好东西,都一并搬了出来,招呼得好不热情。

    墨九满意了。

    大剌剌地盘腿坐上她的罗汉椅,守着面前烧得通红的炭炉,吃一口茶,整个人就舒服自在了,搓了搓手,毫无形象的大赞。

    “爽!”

    其实宋妍没有迎出来,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一南一北,两个人都是公主,谁的头低得多,都关乎国格。

    她对宋妍好一点,迁就一点,那是待客之道,不会伤及脸面。可宋妍若是大老远地迎出来,那对于南荣来说,就失了国体,甚至有一点卑躬屈膝的意味了。

    苏逸的考虑有道理的,但墨九和宋妍说话,不想他留在身边,索性借此不给他好脸。

    “相爷,你可以走了。”

    “又撵我?”

    苏逸微微一笑,不仅不走,还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大冬天的吃茶取暖,这样好事,我为何要走?”

    墨九眼一眯,“女人家说话,你在这儿,方便么?”

    “我方便啊!”苏逸眉目都带着笑,样子好不得意,“你可以当我不存在。我只负责吃,不负责说。”

    “噫!”墨九看看他,又看看宋妍,眼神突然一冷,“相爷,你胆子挺大的啊,欺负我也就罢了,连你们自家的公主都敢欺负了?公主为尊,你一个外臣男子,没事往公主的闺房里凑什么凑?也不怕人家说闲话,影响公主闺誉?”

    宋妍撇了撇嘴,像被说到了心坎上。

    对着墨九幽幽一叹,言词间,尽是苦笑。

    “我还算什么公主?父母一亡,还有何人尊我?”

    苏逸被她一噎,随即笑了,“公主说笑,何人敢不尊公主?”

    宋妍哼声,猛地看向他,“你啊,你何曾尊过我?从南荣出发到现在,有哪一件事你依过我?我每日的言行举止,哪一样不得听你的安排?哪一件事,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哪一件不是你说了,我就得照办?我根本不是什么公主,你才是爷!”

    苏逸眉心一蹙。

    被墨九嗖嗖的冷风一刺,试图申辩。

    可换了一声“公主”,余下的话又说不出来。

    “不必欲言又止,相爷,我都懂得。”宋妍本也是一个洒脱的女子,忽遭此番变故,换了些性子,但骨子里也没什么变化。冷冷淡淡地看了苏逸一眼,她学着墨九的样子,脱掉鞋子,盘腿坐在罗汉椅上,把小毯子拿过来盖住膝盖,整个人暖和多了,又懒洋洋地笑。

    “宋妍身不由己,相爷也身不由己。我们离家千里,本也不必客气说那些尊卑。便是说了,也闹不清谁尊谁卑了。宋妍如今还能落得一个栖身之地,还能有机会和墨九说说话,我知道相爷尽心了,你是好人。”

    好人?

    苏逸抿一下薄薄的唇,浅浅眯眸。

    “公主,苏离痕身为人臣,做不得主的。”

    “嗯。”宋妍轻轻抚平膝盖上的毯子皱褶,并不抬头,“你们的世界太复杂,我不懂,也没有想要懂得的心思。相爷回临安复命时,记得告诉他们,宋妍余生苟且而已,不必再挂念。”

    不必挂念,潜台词——不必再想着害她了。

    其实,千里迢迢从南荣来,宋妍始终觉得,能活着到达北勐,也算幸运。

    依了谢氏歹毒的心肠,其实她一度怀疑自己活不着见墨九。

    那一段路,她在紧张与仓皇中,整天处于忧心之中,几近崩溃。而苏逸虽然管她,约束她,但很多事情,也都在从大局考虑。在生活细节上面,他也不曾亏待她,一切按照公主的待遇给她。

    至于她生气时说的“不尊重”,她何尝不懂?

    一个人得有价值,有地位,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尊重,也是空话了。

    “唉!”

    不知谁叹了一声,一时无话。

    三个人各有所思,茶香袅袅,居然静谧许久。

    好一会儿,墨九轻咳一声,打破了寂静,冷不丁看向苏逸。

    “相爷从临安带了多少人来?”

    端着茶杯抬头一望,苏逸居然没有意外她的问题。

    在宋妍困惑的眸子注视中,他回头望一眼帘子,“赛罕公主……”

    不待他说完,墨九摆摆手,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

    “我师兄和弟子都守在外面,隔墙无耳,相爷旦说无妨。”

    苏逸迟疑一下,浅泯清茶,似在思考。

    等放下茶盏时,他冲她比划了五根指头。

    “五千人?”墨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可她的眉宇之间,似乎皱得更厉害了——

    苏逸疑惑地问:“看来钜子也看出来了,明日大婚不会太平静?”

    呵一声浅笑,墨九拿帕子拭了拭盯着炉火久了又开始流泪的眼睛,冷冷一笑,“我以为不是明日大婚,而在今天晚上。”

    “今晚?”苏逸微微一惊,然后沉默。

    冷风在吹,帘子摇动,屋中突然拂过一股子幽凉。

    宋妍看看苏逸,又看看墨九,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你们是说,今晚上,我们会有危险?”

    墨九与苏逸交换了一个眼神,眉心突然拧得更紧了。

    昨天晚上还有今儿来之前,她和萧乾有过对此事的交流看法。但目前,从苏逸的表情来看,她以为苏逸对此事的心理准备,似乎远远没有到达萧乾以为的程度——

    苏逸太高估蒙合了!

    实际上,也是如此。

    在苏逸看来,在南荣与北勐还没有彻底翻脸之前,蒙合不至于对南荣来使和南荣公主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来。甚至于,若非今日蒙合突然把墨九安置过来,他对这场大婚都不会朋太多的担忧。

    就各国目前的情况看,北勐骑兵虽然威猛无敌,但四处作战,战线拉得太长,一时半会未必会对南荣动手。不过,蒙合对于墨九的心思,苏逸已收到风声,见蒙合在大婚前一日,把墨九安置到了宅子里,这才猜测会有点动静,这才做了一些准备。

    但即便如此,他以为蒙合要做的事,也不过仅仅为了墨九而已。

    可如今一看墨九严肃的样子,他开始沉思。

    “难道,钜子以为蒙合还有别的心思……?”

    墨九目光幽幽,突然冷笑。

    “蒙合爱女人,可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更爱江山。”

    苏逸似乎悟到了什么,眉目一冷,脊背猛地僵硬了。

    墨九慢慢转头,被炉火印得赤红的目光中,全是冷冽。

    “相爷没有想过吗?也许蒙合缺少的,只是一个借口。”

    王师南下,必有一个万全的出兵借口,以堵世人的悠悠众口。此事,古来皆如此。任何一个国家要入侵另一个国家,都得打着正义的旗帜,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几乎已经成了国际惯例。

    北勐也不会例外。

    蒙合要动南荣,也须得有这样一个借口。

    之前两国结为盟国,联合灭了珒。

    如今后珒暂时臣服于北勐,四方各国都得看北勐的脸色,甚至南荣也主动让紫妍公主远嫁北勐联姻,姿态已经放得极低了。国与国之间,和人与人之间一样,伸手就打笑脸人,吃相也太难看了。

    为了吃掉南荣,蒙合得找一个好借口。

    为了阻止墨九嫁给苏赫,他也得找一个好法子。

    那么,什么法子才是两全之策?

    这个时候,他们还猜不到。

    苏逸迟疑一下,警觉之心顿起,“苏赫王爷那边,怎么打算的?”

    墨九摇头,抿嘴一笑,“他不让我操心。但我过来,也是因为操心你们。”

    操心你们,四个字,让宋妍当即扁了扁嘴,突然紧紧握住墨九的手。

    “墨九,他们是不是会杀了我祭旗……再出兵南下?”

    墨九一怔,又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她。

    “话本段子看多了吧?不必担心,有我在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墨九——”宋妍目中又浮泪光,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两个女人身处他国,互相对视一眼,都有对彼此的怜惜。

    宋妍又看了苏逸一眼,见他没有说话,心里再次紧张起来,握住墨九的两只手都是冰冷的,脸上也满带忧色,“墨九,那个苏赫王爷,咱们信得着他吗?他可是北勐人,是阿依古长公主的儿子,听说很得蒙合重用,他们是一伙的呀?!”

    墨九很难解释清楚,只能紧紧回握她的手,“小妍你放心,他绝对靠得住。就算他不管我,也得管我肚子里的小人儿不是?”

    宋妍低头,看一眼她依旧平坦的小腹,突然松了口气。

    “你说得对,他不会不管孩子的。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可墨九,若你没有办法管我,你就不必管我了。宋妍的生死已无所谓,你得好好活下去——我六表哥他,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幸福的活下去。”

    看她兔子似的红了眼,墨九心里幽叹。

    一个人要变得懂事,果然得先经历一些事。

    以前的宋妍,何来为他人着想之心?

    ……又何来这般畏惧之心?

    在南荣,她以前可都是横着走的人,如今流落他乡,竟落得这般下场。

    谢氏——她眉心划过一抹冷色,房间里的气氛,也倏地紧张起来。

    墨九看着窗户外面翻冰的雪花,突然抱紧毯子,冷冷一哼。

    “所以我们不能干等着,得做点什么!”

    “钜子有何打算?”苏逸小声问她。

    “吃!”墨九说得很认真,“弄点吃的来,边吃边谈。”

    苏逸愕然,竟说不出话来。

    宋妍一听,却忍俊不禁,“……你啊,还这模样儿。”

    “人生在世,有命吃时,不吃如何?来,我们吃吃吃!”

    吃东西可以让人心理放松,减轻负担,墨九是这样想的。而且,宋妍从南荣带来了不少好东西,那可都是在哈拉和林吃不上的,她怀着小人儿,早就馋得要死了,不趁现在吃她,什么时候吃?

    于是,玫儿和小吟两个丫头就忙活起来。

    很快摆了满满一桌子,香喷喷,热腾腾,馋得人流哈喇子。

    墨九搓着手,笑得一脸灿烂。

    “太好了!小妍,我爱你!”

    发表完了感慨,看苏逸也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吃,食量还挺大,她又气不打一处来。

    “有些人啊,脸皮真厚,不是不爱吃吗?”

    “是钜子说的,人生在世,有命吃时,不吃如何?苏离痕深以为然——”苏逸说到此处,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突然苦笑一下,夹了一块肉脯入嘴,“今日吃了,谁知明日,还有没有命吃哩?”

    墨九抿一下唇,不知如何回复,只紧着嘴巴吃。

    没有萧乾管束,她吃东西,毫无压力。

    三个人说了会话,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一直吃到夜幕降临才收拾桌子。

    然而——

    墨家弟子严阵以待,苏逸带来的禁军也都打起了精神等着状况的发生,却什么事儿都没有。

    狂风如啸,白雪飞舞。

    一切都很安静,府里的人,都在欢声笑语的准备明日的大婚之事。

    这一回,墨九奇怪了。

    难道他们想多了?蒙合根本就没有什么打算?

    不!那个人阴险狡诈,越是平静,才越不正常。

    吃过饭,苏逸下去安排晚上的值守去了,墨九一直陪着宋妍坐到亥时,实在抗不住了,上下眼皮打架,身子又乏得紧,不得不在玫儿的扶携下回了自己的院子,随便洗一下就睡下了。

    蒙合下午的时候,其实派了嬷嬷过来。

    可墨九的怪癖多,那些人全让墨妄给拦下了。

    她好静,不准任何人进入她的院子。

    当然,她处处防备,实则是担心这些人会对孩子不利。

    这小心思,墨妄自然知情。因而,对她的住所和吃食也极为小心。将蒙合派来的那些人,一概拒之门外,以赛罕公主不喜为由,远远安排去了府宅中下人的院子,不许他们打扰,只准他们明儿打早前来,为墨九梳洗上妆。

    有墨妄在身边陪着,墨九睡觉也算安心。

    今儿折腾一天,她倒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怀孕真的能让一个女人变得慵懒,她睡得很熟。

    半夜里,风更大了,雪花呼啸着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颠覆。天寒地冻的日子,屋子里烧着火炉,可被子里却没有了热乎劲儿。墨九有一点畏寒,到了冬天,整夜整夜的手脚冰冷,有萧乾陪睡的时候,那男人身上都是火儿,她总能被他暖得透透的,这冷不丁一个人睡,迷迷糊糊中,就有些受不得冻,蜷缩着身子,慢悠悠醒转过来。

    眼睛不好的人,耳朵就格外灵敏。

    外面隐约传来的吼声,冷不丁就入了耳。

    先是迷惑,再是发愣,下一瞬,她拥着被子就坐了起来。

    撩开帐子,一股子冷风吹过来,让她打了个战。

    “玫儿!”

    太冷了,她不想下床,冲着门外就喊。

    “玫儿你快来!”

    小姑娘嗖一下就奔了进来,小脸儿上冻得通红。

    “姑娘,你醒了?可是冷着了?”

    墨九看着她的眼睛,侧了侧头,“你没有睡觉?”

    玫儿摇了摇头,舔一下被冷风吹得干豁了的嘴皮,“玫儿担心晚上出事,不敢睡下,一直在门口守着姑娘的。”

    看她冷得直哆嗦,墨九有些心疼。

    这个小姑娘,总能在关键时候让她得到温暖。

    她摸了摸玫儿冰冷的脸,把毯子递过去,让她披上,又侧过耳朵仔细倾听一下。

    “外面出什么事了?好像有好多人在吼什么?”

    玫儿一怔,“好像有北勐兵过来了,让苏相爷开大门,苏相爷的人不让进,那些人就在外面喊打喊杀,好像要硬闯了——”

    有人要硬闯进来?

    在哈拉和林,还能是谁的人?

    料想中的事,果然要发生了吗?

    墨九紧张地哆嗦一下,飞快地套上衣服,却因为激动,连扣子都扣不好,还是在玫儿的帮忙下才穿了个明白,玫儿给她找来氅子披上,正要给她穿鞋,墨妄就叩响了门。得了墨九的允许,他大步进来,手上拎着的血玉箫上已出鞘,带着幽幽的寒光,闪了墨九的眼。

    她眯眼,“师兄,他们果然来了么?”

    墨妄看她紧张的样子,怕吓着了她,低头看一眼,把箫中剑入鞘,这才点点头。

    “小九,你料得不错,他们果然行动了。”

    “是什么人?”

    “怯薛军,要闯进来抓人。”

    “抓谁?”

    “苏相爷与紫妍公主!”

    “啊!”

    这怎么回事?

    墨九想了很多,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会这样。

    苏逸堂堂南荣丞相,来到北勐,也算是使臣。

    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更何况盟国。

    蒙合这样,搞得哪一出?

    墨九一肚子都是问号,墨妄蹙紧眉头,对她解释,“这次事情大了。目前的情况,我也没有太清楚。只在他们的喧嚣中听见,说今夜苏相爷睡在紫妍公主的闺房,正和紫妍公主行那苟且之事,就被一个北勐的嬷嬷撞了个正着……明日紫妍公主与苏赫王爷大婚,今日晚上闹这么一出,北勐人觉得这个绿帽戴不得,非要苏相爷给个说法。”

    ……什么?

    墨九觉得世界幻灭了。

    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也在的。

    苏逸确实小喝了两杯,宋妍也有沾一点酒。

    但她离开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很清醒。

    本来就没有感情的两个人,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岂会去乱性?

    不对,这事完全不对了!

    根本就脱离了他们原本以为的轨道——

    墨九想着宋妍的一双布满愁绪的眸子,手指一阵冰冷,气得浑身都哆嗦、颤抖。

    “不要脸,这些人不要脸了!”

    低下头,她喃喃自语地骂着,像气得不行,从玫儿手里夺过鞋子,飞快地套上去,就疾步往外面走。

    “我得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小九不要去!”墨妄猛地拦在她的面前,神色很坚持,语调冷如风雪,“北勐人已经被激怒了,在外面喊开门捉奸的人,不仅有士兵,还有百姓。他们一致认为,南荣朝廷把不干不净的公主用来和亲,还让奸夫送嫁,是为故意损及北勐颜面,此事已经上升到了辱及国体的高度。这会子,宅子被围得水泄不通,老百姓被煽动了,嘶吼着闹事,一定要让苏逸和宋妍这对奸夫**出去,自杀以谢罪,甚至于——”

    听他拖曳着声音,似有犹豫,墨九神经突突了一下,手足更是冰冷。

    “甚至于什么?”

    “小九,你是对了。”墨妄声音低低的,“群情激昂中,有人在撺掇士兵和百姓,一口一句,要让北勐的铁骑南下,向南荣讨回公道,让南荣给一个说法。”

    果然,蒙合少一个借口么?

    很显然,被莫名其妙戴了“绿帽”的苏赫王爷,这一次不仅婚不成了,还成了蒙合出兵的理由——

    果然够狠啊!

    ------题外话------

    等久了,抱歉啊,么么哒大家,看完早点休息——

坑深288米,乱(卷三末)

    “师兄!?”

    墨九冷不丁打个寒战,又哆嗦着看向墨妄。

    “可有看见王爷的人?”

    看她瑟缩着身子,墨妄眉头微微一蹙。

    大晚上的从被窝里爬起来,她又怀着身子,怎生受得了冻?

    “不曾见到。”

    他随口应着,把血玉箫系在腰上,蹲下身子拿着火钳子拨弄着火炉里的炭。

    “小九过来坐着说话。”

    任何时候,墨妄在意的,永远是墨九最直视的感受,一些细微末节的东西也不会错过。这样的小细节,落入墨九的眼里,让她微微一怔。盯着墨妄弯腰拨弄炉火的背影,再看一眼身侧搓着手的玫儿,心倏地暖和。

    这些人,都是她必须保护的。

    当然也包括不知情况如何的宋妍——

    不想让墨妄担心,她坐在炉火边,双颊被火光映得通红,目光却阴郁。

    “今夜之事,若是蒙合临时起意,王爷可能会没有准备。”

    顿一下,她又有些坐立不安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宋妍……”

    墨妄抬起头来,把火钳子靠在火炉壁上,一双眸子变幻莫测。

    “小九,咱们现在管不了别人。我们只能先守好你。蒙合最大的心思,还在你的身上,谁知他下一步会有什么行动?至于宋妍,她贵为南荣公主,蒙合便要怎样,想来也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

    “那可未必!”墨九扁了扁嘴,对蒙合此人的“狠绝”,已不敢往好的方面去想了。

    “毁一个女人的清白,比要一个女人的性命可狠多了。这他都做得出来,一条人命在他眼里,又值得了什么?”

    说罢,她拽着厚厚的大氅,又瞥一眼墨妄。

    “如今来看,不仅宋妍的大婚搞砸了。王爷和我的婚事也跟着砸了。也就是说,三个人大婚这么隆重的一出戏,于蒙合而言,只不过是一场表演。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吸引更多的目光,然后借机找一个最妥当的理由对南荣出兵。其实,他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我们的婚事能成,更没有想过,要给我们机会拜堂、成亲。若不然,也不会选在今天晚上行动——”

    墨妄知道她想去帮宋妍,所以在找蒙合不会对她不利的理由。

    “即便如此,咱们也没有办法帮宋妍了。从她到达北勐那一日起,就已是蒙合瓮中的一只鳖。或蒸或煮,早晚而已。不出这事,也会出那事……”

    这一点,墨九认同。

    可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吼声、喧嚣声,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我以为,蒙合此次,并不想针对我。”

    “那为什么又非得把你弄出王府?”

    “我猜,为了对付王府?”

    “我怕,他想对付的不是宋妍,而是你——”

    墨九抿了抿嘴唇,承认墨妄说得有点道理。蒙合不想她嫁给苏赫,于是把她弄出了王府,本来想把她接入宫中,后来迫于无奈才让她住入宋妍的府宅。可若她入宫,自然就不会掺和到这些事情里来,只不过,若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苏赫也没办法吧?

    蒙合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拳头微微攥紧,她知晓墨妄不会让她出去,但目前来看,蒙合的怯薛军要入府来拿的人,只有苏逸和宋妍。那么,他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电光火石间,她想了很多。

    一双映着炉火的眼,忽而明,忽而暗。

    蓦地,她转过头去,目光炯炯地看着墨妄。

    “师兄,你再去看看情况?我们可不可能想法子把苏逸和宋妍弄出去?”

    墨妄蹙眉道:“怯薛军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想离开,怕是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墨九突然一咬牙,眸底闪过一抹坚定,“不管怎么样,我也得保护宋妍的。便是苏逸此人,他……也不该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北勐。”

    保护,谁不想保护?

    但这样的情况下,该怎么保护?

    墨妄慢慢站起身来,调过身子,正想出去看看,可刚刚打开门,便听见“咻”的一声破空声响过。他定睛一看,一支羽箭射在门上,箭尾的羽毛被风吹得呼呼直晃。

    “谁的?”墨妄下意识站起身,飞快地过来,从门上取下了羽箭。

    上面插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体很熟悉——正是萧乾的字。

    几行蝇头小字,写得很匆忙,但墨九看见,却大喜过望。

    猛地将字条捂在胸口,墨九猛地抬头,一脸喜色地看着墨妄。

    “王府果不负我的信任!”

    说罢,不待墨妄询问,她冷不丁开始大叫。

    “快来人啦!有刺客!”

    “杀人啦!有人刺杀赛罕公主啦!”

    “兄弟们,快,抓刺客——”

    在墨九的咂呼之下,她居住的院子很快就热闹了起来,墨家弟子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墨妄的手势,又听墨九大喊,赶紧拿上武器,往前院人潮拥护处冲了出去——

    “抓刺客!”

    “抓刺客呐!”

    “有人刺杀赛罕公主!”

    外面围着的怯薛军,原本是来抓苏逸和宋妍的,赛罕公主也没有人敢动。这会子听见里面嘈杂起来,一群人在院子里疯跑,也不由吃惊,加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百姓,身体挤了又挤,脚尖踮了又踮,这么大的风雪,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于是,府宅外面那叫一个乱。

    而府宅里面,搜寻刺客的人,也乱成了一团。

    墨妄领着一群墨家弟子呼啦啦冲入南荣禁军的人群时,他们正与府宅外面黑压压的一群怯薛军对峙——外面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南荣禁军一共也就五千人,还在人家的地盘上,若要硬打,肯定不是对手。

    但这个时候,也根本无法理论。

    他们除了拼死保护主子,也没有旁的办法。

    大门一直紧闭着,怯薛军首领森敦在门外,似乎开始不耐烦了,正在搭梯子强攻。

    南荣禁军自然也不能坐着等死——

    不管打与不打,对他们而言,似乎都只有一种结果,成为某段历史上的一段文字——北勐苏赫王爷大婚前一夜,南荣丞相苏逸与紫妍公主苟且,引北勐群情激奋,血溅府宅,此次事件,成为南荣与北勐正式开战的导火索。

    “相爷,他们要攻进来了,怎么办?”

    禁军统领按了一下头盔,对站在冷风中的苏逸请示。

    苏逸抿了抿干涩的嘴巴,冷笑一声。

    “我出去受死,你们或许能活。”

    “不!那怎么行?”禁军统领低吼一声,“我们一同从南荣来,就得一起回去。”

    “回不去了!”看着这个情况,苏逸心里很清楚,墨九料准了,或者说,萧乾料准了——北勐需要一个出兵的借口,而他们的到来,成全了蒙合。

    那日在苏赫王府,萧乾曾隐晦地提醒过,可苏逸没有想到……堂堂北勐大汗,会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果然男人得狠毒,才能成就大事么?

    他冷笑,徐徐抽出长剑。

    “王统领,我带人杀出去,你趁机保护公主从侧门离开。”

    “离开?”王统领微微一怔,“公主能去哪里?”

    苏逸目光一侧,眉心拧紧。

    确实,宋妍能去哪里?

    北勐容不下她,南荣就能了吗?

    硝烟起,烽火燃,她确实无处可去。

    “罢!那便拼死一战吧!纵是死,也不能背上祸国污名!”

    话音刚落,在长剑的“铿铿”声里,他听见了墨妄的喊声。

    “相爷!借一步说话。”

    苏逸调头一看,只见墨妄站在禁军外围。

    两个人对视一瞬,苏逸走到了墙角根上,墨妄也朝跟随而来的曹元使了一个眼色,匆匆走过去,对苏逸拱手,小声道:“相爷,墨某奉钜子之命,前来相助。”

    苏逸似乎有些意外。

    下一瞬,他双眸微眯,突然又燃起怒火,“这个时候,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墨兄,你和钜子今日之情,兄弟承了,感激不尽。但形势比人强,我们已是走投无路,拼死一搏,也不过为全名声。你们,不必插手了——”

    “相爷,钜子都安排好了。”墨妄走到他的身边,耳语几句。

    苏逸听罢,吃惊地抬头,“这样可会连累你们?”

    墨妄紧紧抿着嘴,慢慢地抽出血玉箫,“你不必想那么多,钜子说要救你们,那墨家就必须让你们活着离去。相爷按我说的,自去吧。剩下的事,交由我们。”

    苏逸听着外面北勐怯薛军的吼声,喉咙哽了一下。

    “可这样情形,我如何能安然自去?”

    “相爷!”墨妄目光一厉,沉了声音,“时间来不及了!快走!”

    外面的喊杀声,已连成了一声。

    大门被撞得“咚咚”作响,好像随时会被轰开似的。

    “杀了奸夫**!”

    “大军南下,扬我北勐国威!”

    “杀向南荣!”

    “定要让南荣好看!”

    各种各样的骂声传入耳朵,苏逸僵了一瞬,“唉”一声,重重叹着,对墨妄一抱拳,没有再说费话,领着一行亲兵近卫,就掩入了花丛绿树之中,往后院而去。

    宋妍的房间里,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

    她坐在椅子上,手上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除了手指在微微发颤,整个人似乎都没有挪动过。不过,她手上的武器,不像能杀人的样子,倒像她在随时准备自尽。

    苏逸冲进去,凝眉看她一眼。

    “公主!请跟臣下走吧!”

    听见他的声音,宋妍抬头看去,突然苦笑一声。

    “走?事到如今,我能去哪里?”

    “公主先别管了,跟我来便是!”时间紧迫,苏逸来不及向她解释,听着外面震天的吼骂声,他飞快地抓住宋妍的胳膊,“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墨九呢?”宋妍边走边问,一双眼四处观看。

    “公主,这就是墨九的安排。”苏逸声音低低,脚步极快。

    “我想见一见墨九——”宋妍无奈被他拖着走,一脸的紧张与犹豫。

    在这世上,除了墨九,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包括苏逸。

    “我们来不及找她了。而且——”苏逸看她一眼,“大概她这个时候,也不方便。”

    不方便?宋妍这个时候,知道被人下了套,但具体情况,依旧弄不清楚,看苏逸说得很严肃,只得紧紧咬着下唇,由他拖着手,在一群禁军亲卫的护卫下,仓皇地跑往后门——

    那里,有两个墨家弟子在焦急的等待。

    “相爷,公主,你可算来了。快着些,来不及了。”

    府宅的背面,靠着河流。

    打开后门,就一道围栏,隔开的地方就是水面。

    几乎就在苏逸一行人到达的同时,前门与怯薛军对峙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爆炸声。

    火器的爆炸,带来的是冲天的火焰与黑烟——

    这东西很新鲜,像焰火一样好看,“砰砰”飞向天际,不由惊了外面围堵的人……

    苏逸看向天空,心里很清楚这是什么。

    墨家曾经送过这样的烟火炮弹给朝廷。

    看来,墨妄已经按计划开始了行动。

    他在掩护他们,他也不能拖了墨妄的后退。

    回头看一眼那夜空中耀眼的火花,苏逸狠狠一咬牙。

    “走!”

    门外冷风扑面,却安静得让他有些发怔。

    原本以为,这里肯定会有一场血战的。

    至少,会有怯薛军守卫吧?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苏逸吃了一惊,那一刹那,居然有些犹豫——

    怯薛军首领就算千虑一疏,也不会这么不小心的。

    从这个情况看来,根本就不像围攻,而是有意给他们留出来的一个门啊?

    看他站着不动,两名墨家弟子急了,“相爷,别等了,快走啊!”

    苏逸眯眼看着墨家弟子身上一模一样的制服,一咬牙,终于不再多疑。

    “兄弟们,速度,上船!”

    既然墨九都安排好了,他本也走投无路,除了依从,又能做甚?

    拉着宋妍的手,他飞快地奔了出去。

    靠近围栏的地方,停有两艘扯着篷布的小舟。

    苏逸领着宋妍钻入前面一艘小舟里,几名侍卫随即跟上。

    两艘小舟,无声无息地划向了河流之中——

    夜风袅袅,冷雪刮着篷布咻咻作响。风中传来的爆炸声,清晰入耳,府宅外面的怒骂,也一刻未停。

    但河面上,却死一般寂静。

    除了船夫划揖的水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渐渐的,小舟离河岸越来越远。

    苏逸心里叹息一声,回头看一眼那天际的焰火,抚一下额头,这才认真观察小舟里的情况。

    ——除了船夫之外,还有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他正独坐在舟头,一只脚懒洋洋跷着,迎着夜风饮酒——苏逸不识此人,但观其眉宇,颇有些桀骜之气,凉薄而疏冷,一看便知,非寻常人也。

    苏逸不顾小舟在水面上的晃荡,起身拱手,“离痕多谢兄台相助,不知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呵!”那男子慢条斯理地侧过头来,扯着唇角一笑,“相爷大名,完颜修久已仰之!”

    后珒完颜修?苏逸不由一怔。

    大半夜的,完颜修居然会驶了小舟来接他?

    他们可没有这般的交情。

    “完颜国主?!此番……是为哪般?”

    “还能为了什么?”完颜修自嘲一笑,突然抬起手腕将壶中的酒倒入喉咙,然后优雅地拂一下衣袖,一席话说得颇为无奈,“还不是墨九那个娘们儿,才能让老子大半夜出来吹冷风,干这种为人家擦屁股的事?唉!老子上辈子一定欠了她的……怎就混得这般凄惨了?”

    这完颜修居然会为了墨九做这样的事?

    可墨九一直在府中啊!

    苏逸还是不太明白,完颜修却在这时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潇洒地掸了掸袖子,将一壶温好的酒递给苏逸,顺便瞥一眼愣愣发呆的宋妍,然后哈哈一笑。

    “行了,小舟快要靠岸了。美人先交给我,苏相自去吧,咱们来日有缘再叙!”

    苏逸沉吟一下,没有反对。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得回南荣。而宋妍,已经回不去了。

    看来墨九不仅为他安排好了,也为宋妍想好了后路。

    她回不了南荣,待不下北勐,能去的地方——只有后珒了。

    小舟靠岸,水波荡荡——

    苏逸跳下船,站在冷风扑面的河岸上,看着等在此处的几名牵马侍卫,心里突地雪亮一片。

    这一切的安排,根本就不是墨九,而是来自萧乾。

    今日救他之人,也分明就是萧乾啊。

    莫名的,他心里有一些烦躁,不想被人摆弄。

    可事到如今,他又不得不受萧乾那厮摆弄,平白欠上这样大的人情。

    叹一口气,他看着似笑非笑却同样被人摆弄的完颜修。

    “完颜国主,承你今日之情,苏逸只有来日再报了。”

    “甭了,不关我事。咱俩半斤八两,都差不多。”完颜修潇洒地摆摆手,让他不要啰嗦,赶紧滚蛋。

    苏逸眉目深了深,望向小舟的方向,向宋妍拱手辞别。

    “公主,保重。”

    小舟里静悄悄的,宋妍并没有回答。

    此一别,此生恐怕都已无法相见,又有什么可说?

    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在这处处漩涡激流的恐怖浪潮里,只有随波逐流——

    马蹄声嘚嘚而去,踩碎了夜空中飘落的飞雪。

    完颜修极目看去,那一行人渐渐地变成了黑点,越来越小,消失在天地间。

    抿一下唇角,他慢慢回头,嫌弃地看一眼宋妍身上的衣服,蹙了蹙眉头,一不顾天寒地冷,二不顾人家是一个未婚姑娘,抬手一扯,就把她身上的外袍扒了,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包袱,丢到她的身上。

    “速度换上,跟我走!”

    从事发到现在,宋妍的脑子都在发懵。

    知道这个英俊的男人就是后珒国主完颜修,她有些回不过神儿。

    世事无常,变幻太快!

    曾经的亲人,变成了仇人。

    曾经的敌人,变成了恩人。

    ……这让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还愣着干什么?不想活命了?”

    对她,完颜修显然没有多少耐心,看她一个人咬着唇发傻,也不知在想什么。他冷冷嗤一声,拉下小舟的篷布,跨步上岸,“我在岸上等你,快着些。”

    宋妍眼一闭,看着手上丫头的服饰,来不及多想了。

    “也罢!就当宋妍——从此死了吧。”

    ……

    紫妍公主的府宅上,墨家人刺客没有抓住,却差一点引发了火灾。

    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工夫,整个府宅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

    烟火一样的火器,噼里啪啦到处乱放,点燃了马厩的草垛,搞得人仰马翻,也引得冲入府中的怯薛军,为了避火炮,这里蹿一阵,那里蹿一阵,等杀出南荣禁军的重重包围,冲入宋妍的院子时,却只听见她的丫头小吟在悲呼。

    “公主自杀了!”

    “快来人啦!紫妍公主自缢了!”

    死了!

    宋妍自杀了。

    人就吊在横梁上,一条白绫结束了人生。

    那么苏逸呢?

    怯薛军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搜寻。

    可夜风凉凉,府中到处火星点点,哪里还有苏逸的人影?

    ……

    得到消息,怯薛军首领森敦紧急入宫面见蒙合大汗。

    万安宫中,一片灯火通明,蒙合还没有睡下。

    此时,他独坐在大殿之上,喝着热茶,正在等待森敦的结果。

    看他入内,蒙合一双眸子冷飕飕地看过来。

    “事情都办好了?”

    森敦低头,将情况简单地禀报了一下。

    “属下无能,请大汗责罚。”

    “墨、九——”蒙合犹自念着这个名字,冷鸷的眸子闪了闪,突然刀片似的剜向森敦,“我让你在事发时,给她以羽箭传话,诱她逃出府去,再捕之,另行安置,你可传到了?”

    森敦的头,垂得比之前更低了,仔细看去,脑门儿上都是冷汗。

    “回禀大汗,属下遵照大汗的吩咐,传话给了赛罕公主。可公主她……似乎不为所动,也不信大汗会真的为难于她,她根本就没有趁机逃离出府。反倒是——”

    “是什么?”

    “是,是苏逸他——”

    看他欲言又止,蒙合啪一声拍桌子,急眼了,“快说!”

    “是!”森敦声音紧张得有点发颤,“回大汗,属下按大汗的指示,给赛罕公主留的门,留的舟,本欲诱她离府,可……可想不到苏逸却借了这个空子,从府中出逃,属下中了他的奸计,竟是……竟是失了手。”

    “你说什么?”蒙合蹭起站起身。

    怒目望着头也不敢抬的森敦,他突然疾走几步,猛地拨出挂在墙上的马刀。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你何用?”

    刀光一闪,森敦猛地闭眼,身体一动也不动。

    “大汗饶命!属下已派人去追,想来苏逸逃不远的——”

    “哼!”森寒的刀锋擦着森敦的鬓角掠过去,吓得他心脏紧缩,可蒙合虽然怒气未消,到底收了刀,铿一声丢在地上,指着他的脑袋,怒不可止的吼。

    “追!马上给我追!追不到人,你拎头来见!”

    原本是一石二鸟之计,结果竟然让苏逸钻了空子跑了?

    这对于蒙合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怒气冲冲地坐回椅子上,他看森敦匆匆离去,森冷的眸子一眯,又有些坐不住了。

    思忖片刻,他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

    “来人,备马——”

    ……

    紫妍公主的府宅处,早已乱成了一团。

    蒙合骑马赶到的时候,萧乾也正领着人匆匆赶来。

    长街尽头,雪尘滚滚,两批人马,甲胄鲜明地伫立在风雪之中,与四周喧闹的人群一起,正好直面。萧乾远远看见蒙合的马匹,状似吃惊的样子,急急跃下马来,上前拜见。

    “大汗,臣弟闻听公主府里出事,赶紧过来看看。没有想到,竟是惊动了大汗——”

    蒙合骑在马上,任由冰冷的雪风刮在脸颊,眼睛注视着萧乾,一眨也不眨。

    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

    两个男人就这般僵持在风风中,久久没有声音。

    两侧站满的北勐将士与随同而来的臣子,静静地等待着,心如擂鼓。

    久久,久得像天地都在等待中变了颜色,蒙合才倏地笑了。

    “苏赫,是汗兄不好,此事,让你受委屈了。”

    蒙合为他找来的王妃,又给他戴了一顶绿帽,这件事明面上看,确实苏赫吃了大亏。

    萧乾微微抿唇,“臣弟无碍,倒是让大汗挂念,心有不忍。”

    “唉!”蒙合突然重重一叹,摆手让他起身,然后悠悠地问:“南荣欺我至此,我们岂能坐视不理?这一次,定要让他们好看,知道什么叫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这蒙合大汗说话,常有粗野之语,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但这一句话可不一般,一出口,就惊了一地。

    老百姓吼“打南荣”,士兵们喊“打南荣”,那也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可北勐大汗当着众人的面儿,亲口说要让南荣好看,那事情就不一般了。

    几乎刹那,硝烟味就从他的话里被点燃。

    一些聪明的臣子和将士,当即呼啦啦地跪下。

    “大汗英明!南荣欺我,不可坐视也!”

    一声即出,众人响应。

    雪地上,像饺子下锅似的,一片一片人跪倒在地。

    “请大汗号令,铁骑南下,杀向南荣!”

    “请大汗号令,铁骑南下,杀向南荣!”

    整齐划一的喊声里,天际似有什么闷雷般的声音轰然响过。大汗有了意向,世子们当然都得附合,这种遭天恨的杀戮行为,自然也得由他们来谏言,为大汗分忧,解大汗愁烦,这才是身为忠臣该做的事儿。

    蒙合脸上阴沉不定,听着此起彼伏欲攻打南荣的声音,好一会,视线危险地浅眯着,再一次慢悠悠地转向了萧乾平静的面孔。

    “苏赫,你的大婚,看来得推迟了。”

    国事与家事,一相比较,当然国事为重。

    而且,一个公主都已经没了,他还怎么大婚?

    总不能一边办丧事,一边办喜事吧?

    这样的结局,萧乾早已料到,并不奇怪,只低头抱拳拱手,“但凭大汗吩咐!”

    蒙合沉默地静了静,像是为他鸣不平似的,怒哼了一声,突然拔出刀马,对着跪地的一片臣子,冷声嘶吼道:“南荣辱我至此,有违盟友之道,实乃为天不容也。从今日起,我北勐与南荣割袍断义,势不两立。”

    说罢,顿了顿,他冷冷的目光浅眯着,又看向萧乾。

    “镇国大元帅苏赫听令!”

    “臣弟在!”萧乾沉声回应。

    雪光中,蒙合的面目有些模糊,声音却冷得如同腊雨的冰霜,几乎冻结了天地。

    “现敕封你为征南大元帅!三日后,点兵南下,不得有误!”

    萧乾心里咚一声,似有什么重物落了地。

    慢慢地,他仰头望向蒙合,或者说,望向那一片沉沉的夜空。

    “臣领旨!”

    萧乾神色沉肃,音色哑而钢硬,似敲击的洪钟。

    一阵冷风吹过满带硝烟的大地,在雪光中,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淡淡清辉,皎皎月色,冬日的风中,拂过来的除了凉意,还有森森的杀气。可他的血液却滚烫的沸腾着,沸腾着,似要冲破胸膛而出,啸傲向天际之外。他知,前方的路已划出了方向,哪怕荆棘遍布,哪怕烽火四起,也再无法阻止他的马蹄,去踏出一个更为安宁和乐的世界。

    这一日,是景昌元年冬月二十六。

    墨九的火器在哈拉和林爆炸,引全城围观。

    南荣的紫妍公主,死在了她的临时府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而她传说中的“奸夫”丞相苏逸,仓皇逃离哈拉和林。

    举世瞩目的一场大婚,变成了一场闹剧,以北勐和南荣的战争拉开序幕而结束。

    这一日,离北勐大军南下,也仅仅只有十日之久。

    ------题外话------

    这一章写得有点赶,可能回头会修一下.么么哒!

坑深289米,问鼎天下,此心昭昭

    南荣景昌元年腊月初一。

    天破晓,城门开,北勐骑兵即将南下的消息,就从塞外八百里加急传到临安。

    飞雪连天,西湖冰封的帝都,一石激起千层浪。

    年底了,寒冬腊月的季节,根本就不是打仗的好时机。从来没有一场侵略战争会选在这样的时节,尤其北勐为主力骑兵,战马要吃要喝,这个时节冰雪覆盖,绿草皆无,他们大军压境,长途跋涉,本就累赘,能带得了多少粮草?

    若非情报准确无误,这样的消息,一定会成为笑话。

    此时,临安城的百姓们,正在备办屠苏酒,爆竹烟火、扎灯表演,等着过一个热闹而祥和的大年。哪曾想,会有这样的变故?

    欢欣期望,一夜成愁!

    从朝廷到民间,人人措手不及。

    安逸享乐的日子,谁不愿意?

    一旦开战,哪里还有宁日?

    霎时,战事的愁绪就冲淡了过年的喜气。

    与战争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另外两件事。

    一个是紫妍公主的自缢身亡。

    另一个便是丞相苏逸与公主的“奸情”以及苏逸的逃离。

    对于第二个消息,虽然在北勐,人人都深信不疑,但南荣人在这样的时候,从皇帝到下臣,都不会有人相信。稍稍有一点脑子的人,都可以联想到这件事与北勐南下的阴谋脱不了干系。但做为当事之人,苏逸还没有回到临安。他从哈拉和林逃离之后,也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不过,与八百里加急传递情报的驿兵相比,他路有追兵,留心之事颇多,脚程上,自然会慢上许多。

    对于第一个消息,南荣朝廷一片举哀。

    公主出塞,代表国格,她死得这样不明不白,那是狠狠扇了一记南荣的脸。

    事态紧急,南荣朝廷一面积极备战,一面象征性地给紫妍公主办了一个丧事。

    丧礼并不隆重,只宋熹下了一道圣谕,谓之:“国有战事,一切从简”。也由此,将紫妍公主的无辜死亡与对北勐兴兵南下的仇恨联在一起,文臣们洋洋洒洒写出了无数的锦锈文章,将北勐的暴政、残忍、贪婪、屠戮、借事兴兵,一一揭露,从而激发了南荣军民,共抗外敌入侵的激昂热血。

    丧钟长鸣,天下举哀。

    公主之殇,必以血偿。

    节日的浓郁气氛,被丧事吹淡了。

    然而——

    令南荣朝廷没有想到的是,紫妍公主的死激起的反抗气势,很快就变了风向。

    一日接着一日的大雪,将北勐南下的消息从临安城吹拂到了南荣的各个角落。北勐人被人刻画成了茹毛饮血的野兽。他们抢粮食、奸女人、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一种极为酷烈的形象,以铺天盖地的流言方式传播着,让南荣的整片天空,都蒙上了一层褪不去的阴霾,似世界末日一般,紧张、悲凉。

    还未战,士气已低靡。

    慢慢的,临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旧话又被重提了。

    ——萧乾诛,萧氏亡。

    ——萧氏诛,江山亡。

    这两句话,曾经在萧氏五百余口刑场伏法时,被广为传讼。但人死茶凉,慢慢的也就淡了,百姓们过上了自己的日子,把萧家也就忘掉了脑后。可战事一起,原本萧氏一门就是武将世家,从萧乾开始,萧乾的爹、萧乾的爷爷,萧家的祖祖辈辈都上过战场——

    然而,他们被灭族了。

    有人说,是萧氏怨气不散,借由北勐杀回来了。

    神鬼之说,不胫而走。

    人们紧张起来,变着各本版本将神神怪怪的言论,随着飞雪四处流传。甚至被有心之人,编成了民谣,唱得童叟皆知,唱得人心惶惶,唱得南荣似乎已无敢战之将,唱得金銮上的宋熹,大发雷霆,拍案骂人。

    可防民之口,难于防川。

    区区流言,南荣朝廷竟无力阻止。

    这样的一股子哀凉之风,对南荣的打击是巨大的。

    军心涣散,那就是露败之相啊!

    为此,朝堂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北勐欲灭南荣,入主中原,问鼎天下,此心昭昭。

    但南荣积习的养士之风以及推崇文道,加上内部数十年的党争和对武将的压制,让南荣这个国家早已变成了一个最为富饶、最为文明,却也最为懦弱的“恹恹大国”。

    突然而来的危机感,让南荣这一批养尊处优的王侯官宦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向北勐求和。

    从盟友,变成求和。

    这样的谏言,宋熹没有接受。

    景昌元年腊月初二,宋熹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御驾亲征”。

    举朝上下,一片哗然,皆称万万不可。

    宋熹心意已决,次日上朝,以翰林学士朱光启为右相,以淮西宣抚使张成仁为枢密使,急调信州、江州、黄州、扬州等地兵马,与京畿大营集结,共备精兵约八十万,准备北上。

    同时,景昌帝亲自手书圣谕一份,从临安出发,紧急发往汴京守将古璃阳,敕封古璃阳为镇北大将军,令其守好与北勐南下的第一个堡垒汴京。随圣谕而去的,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与美貌佳人,并许诺无数——

    对宋熹这道圣谕,众臣多有不解。

    古璃阳乃萧乾旧部,汴京部众也多为萧乾北伐时留下的旧人。

    萧氏一门灭族之后,古璃阳虽然没有背弃南荣朝廷,可到底会有离心之意,还许他这样多的金银珠宝,岂非养虎为患?

    然,宋熹一意孤行。

    于他而言,对古璃阳赏与不赏,都不会改变结果。

    那一些长期滞留汴京府的兵马,原本就已经离了他手。

    与其在北勐南下之时,未战先逼人反,不如先行安抚。

    北风呼啸,寒气逼人。

    马蹄声从城门处,渐渐远去,带着临安圣谕,飞往了积雪覆盖的北国。

    南荣宫中,积雪萧瑟里,天际却有一抹罕见的晚霞,从白雪皑皑的瑞兽屋脊上方洒下来,衬着这一座古老而巍峨的华丽宫殿,死一般寂静,也晃得那个坐在廊前的男人,眼睛微微一眯。

    “李福!”他坐了许久,突然低低地唤,“茶来!”

    “喏,陛下。”大太监李福小心翼翼地拎着一个长嘴茶壶,为皇帝续上热水,又低眉垂目,默默地地退下去,生怕打扰了皇帝“赏雪的雅兴”,遭到他的责罚。

    然,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浓眉微蹙,悠凉的眸子浅眯上扬,一直看着覆盖在房顶上的积雪,看大雪与宫殿融为一体,整个人似乎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看见了一番什么惊艳的盛世美景,唇角居然一点点拉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听说你眼睛坏了?回到南荣,可能看见这样的美景?”

    不知他在说什么,李福隐隐把话入耳,肩膀不由哆嗦一下。

    这个皇帝越发古怪,也越发难伺候了。他平常不与人亲近,除了上朝和臣工议事时正常一点,一日里也难得说上几句话。可今日天光大好,他竟不外面的国忧,一个人坐在这里,拉了椅子来赏雪,还一个人自言自语。

    李福心里想:许是被北勐南下的消息,刺激得不正常了罢?

    唉!他不由一叹。

    过惯了安逸的日子,无人不喜平静喜乐。

    哪怕他只是一个太监,也不想兴兵苦民。

    可这场仗,硝烟已燃,只在早晚了。

    李福正寻思着,肩膀处勿有一股冷风袭来。

    他本能地回头一看,却见谢皇后穿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拎了个紫檀木的食盒,一个大大的肚皮把衣裳撑得高高隆起,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要破腹而出的样子,看得他触目惊心,生怕触上她的身体。

    惊了一惊,他赶紧欠身施礼,“娘娘——”

    谢青嬗抬手阻止他的请安,就站在木栏外面,看着皇帝的身影。

    呆了许久,没有见到宋熹回头,见他似乎根本不察她的到来,谢青嬗抿唇一笑,方才让李福扶着,走到他的背后。

    “陛下,天这样冷,回屋歇着吧?”

    宋熹眉心微微一蹙,沉寂一瞬才慢慢回头,温和一笑。

    “皇后怎的来了?”

    腊月了!

    离谢青嬗生产的好日子,也近了。

    寻常日子里,宋熹都不许她走出宫门,遑论这般雪中行走了。

    他叹:“说过好几次了,天冷路滑,要仔细身子。”

    谢青嬗婉婉一笑,“宫人把积雪都扫过了,我不怕的!”

    “扫过,路也滑。”

    “臣妾知晓陛下担心,可是——”谢青嬗扶住他的肩膀,慢慢躬身为他理了理披在身上的厚重外袍,满带怜惜地说:“臣妾也忧心陛下呀。战事频传,国事操劳,你这身子本就不好,还一直吃着药呢,我怎放心一个人?你看,我特地为你炖了汤,要不要进屋尝一尝?”

    宋熹微微眯眸。

    白亮的天光中,谢青嬗沉浸在光影里的脸,格外温柔敦厚。

    可当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鬓角时,却让他身上,有一种凉凉的痒。

    像什么尖刺挠入了骨头。让他不适,却无法去挠。

    他慢慢牵着她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一笑。

    “手这样凉,也不穿多一些。走罢,陪你回宫!”

    “好。”谢青嬗看他接过食盒,唇角不由噙上一抹笑,侧眸看过去,“多谢陛下体恤。”

    “应当的。”

    “这汤臣妾炖了一个时辰呢。”

    谢青嬗说着,眉眼飞扬,可宋熹一双寒澈的眼,却让她身上一凉,像被冷水泼过。哪怕两个人离得这样近,也无法为她带来多少暖意。

    这个男人对她不错,一直都不错。尤其在她怀孕之后,更是照顾周到,宠得如珠如宝。可这样的珠、这样的宝,她很清楚,不是她要的,都不是她要的。

    他接她这样近,却又隔她这样远。

    他的身上,永远像裹了一层坚冰,从来没有为她打开过。

    她是他的皇后,她是他的女人。

    可她却被他狠心地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谢青嬗并不了解宋熹。

    以前不了解,现在更不了解。

    就论这一场战事,她听说他在大殿上大骂臣工,拍案生气,可回到宫中,他却可以这样悠闲自在地看雪赏景,喃喃自语,甚至于,她竟从他的侧脸上看见了一丝笑容,一抹由衷的笑。

    那笑,在他听她出现后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她又酸又涩的笑。

    满满的压抑,

    这压抑,让她心里有一种委屈,随时都想破喉而出——

    让想大吼大叫,想摆脱这种夫妻恩爱下,千年也不会融化的坚冰。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南荣皇后,端庄雍容的南荣皇后。

    闷闷的想着,谢青嬗到了怀孕后期,反应本就强烈,这么心潮起伏不定,整个人就有些不好了。一颗心怦怦直跳,面色变得苍白如纸,差一点踩到拖曳在地的裙裾跌倒——

    “呀!”她惊叫。

    宋熹眼明手快,及时扶住了她。

    “皇后脸色不好?可有哪里不适?”

    谢青嬗勉强一笑,手慢慢抚上高隆的小腹,略带娇羞地抿唇。

    “还不是肚子里的小皇子在折磨他母后?”

    说到孩子,她的眼睛明亮而纯净。

    宋熹一怔,突然挪开眼,似不忍对视,将视线看向她小腹。

    “这孩子,还真是皮实。等他出来,看我不教训他。”

    听他用这样清越的声音说到他们的孩子,谢青嬗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带笑看着宋熹,似要穿过他幽潭似的眼,看清他此刻心里所想——到底是他的孩儿,还是塞外雪白茫茫中,那一个根本就不属于他的女人?

    然而,宋熹俊朗的容色中,并无情绪。

    他尽责尽职地扶她回宫,唤了宫人前来为她御寒,泡热水。可把她安置好,看一眼窗外呼呼吹过的北风,沉默一刻,他就坐不住了,说有正事要做,脉脉温情地叮嘱了几句宫人,要他们照顾好皇后,就要离开。

    “陛下——”谢青嬗咬住下唇,“再陪陪我一会,好吗?”

    宋熹的双眸,比冬雪还要凉寒几分,眉凉的,眼凉的、嘴唇也是凉的,那两汪潋滟的波光中,荡出来的视线,没有一丝温度,哪怕他其实已经很努力为她蕴起一抹笑意。

    “皇后,我尚有要事处理——”

    看着他为难的脸,谢青嬗轻轻带笑。

    “就一会,一会就好。我想和你说说话。”

    她一瞬也不瞬盯着他,固执的样子,像一个要糖吃的孩子。

    这么久以来,她其实难得这么任性。

    可她的娇气,并没有让宋熹留下来。

    他默叹一口气,返身回来,站在她的面前,抬了抬手,似想抚一下她的头发,可手伸到半途,又落下了,出口的声音,也满带疲惫。

    “午后我还去京畿大营,你知晓的,朕要御驾亲征,要务繁急,实在陪不得你了。你若烦了,便差人唤了母后过来,陪你说说话,或去后院的温棚之中,赏一赏花草,逗一逗鸟儿,可好?”

    “好吧。”谢青嬗点点头,强颜欢笑地凝视着他冷寂的眼,“可陛下,我头发乱了,你走之前,可不可以帮我梳一梳?”

    梳头、画眉,乃夫妻闺房秘事,古时女子最喜为之。

    但她含羞带怯的说了,宋熹的眉心,却拢起了一层轻波般的愁雾。

    她看不穿,也看不透,却看得懂他的不愿与拒绝。

    “我实在来不及了。”宋熹解释完,沉默一瞬,突然重重一叹,似乎不想再隐瞒那许多,索性坐了下来,“皇后,你怀着我的孩儿,我愿意好好待你,在我可以给你的范围之内,不论你要什么,做什么,我都可纵容于你,给予你最大的恩宠。然而——”

    他幽眸微沉,眉头轻皱,似在笑,可神色,更像自苦。

    “违心之事,朕办不到。”

    违心?

    梳一下头,又如何违心了?

    一个男人,一个帝王,为了一个女人,何至如此?

    想到他对墨九的好,想到他对墨九千方百计的保护,谢青嬗心里的恨意,几乎冲破了理智。可拳心微攥,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喉咙口像被什么猛兽咬出了,痛得窒息,却发不出一个音调。

    沉吟良久,她才习惯地点头,对他微笑。

    “那——陛下去吧。”

    宋熹轻轻拥她一下,身影消失在了她的寝宫。

    只余她一人,坐在那里,像一尊不会融化的冰雕。

    “呵!”

    轻轻的,她笑了。

    “都说帝后恩爱。可不爱着么?”

    此爱,非彼爱。

    谢青嬗心里清楚,有恩,却无爱。

    自从她怀上孩儿,他们就不曾有过床笫之欢。

    他说太医嘱咐,怀了孩子得禁房事,可她哪有不知,他对她并不喜好?

    于一个女子而言,没有比丈夫不愿与她行房更伤心之事了。

    若说谢青嬗唯一的安慰,便是宋熹虽不与她行房,身边也无旁的妃嫔。

    谢皇太后曾经对此颇有微词,认为皇室得开枝散叶,不能独宠一人。但宋熹一句话就堵了她的嘴。谢青嬗的孩子是谢氏的,若其他妃嫔也诞有皇子,说不定又是一个兄弟相争的局面。既如此,何不等谢氏的孩子大些,再说这事?

    想想他还年轻,谢皇太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于是乎,谢青嬗也就成了宠冠南荣后宫的唯一一个女人。

    可这个时候,安静的寝殿里,望着被冷风刮得呼啦啦的窗纸,这个后宫第一人满目凉寒,手指紧攥着,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红彤彤的眼睛里,几乎要掉出泪来。

    “祾兮!”

    “奴婢在。”

    一个瘦小的姑娘从帘闱后走出来,喏喏欠身。

    “娘娘有何吩咐?”

    “去!”谢青嬗抚着隐隐不适的小腹,“叫太医过来。”

    祾兮一惊,应了声“是”,又抬头,“娘娘身子不舒服,可要去叫陛下回来?”

    “不必了。”谢青嬗摆了摆手,慢慢地阖上灼烫的眼睛,“一个懂事的妻子,是不能在丈夫为外事忧心的时候,前去打扰他的。”

    懂事!

    谢青嬗一直懂事!

    可此时这懂事,让她像一只隐忍已久的母狼,恨不得饮谁的血,扒谁的肉,一种急欲发泄的愤恨情绪左右着她的神智,让她恼意冲天,又不得不为了孩子强压下去,终究也什么都没法做,只柔声吩咐祾兮。

    “顺便替我把书案上的信,送出去!”

    祾兮眉心一蹙,突然有些害怕这样的谢青嬗。

    她的脸色,狰狞得像一只恶鬼。

    每次看见发狠的她,祾兮血液都会被冻结,脊背发凉,紧绷。

    不敢不从,她乖顺地低头。

    “奴婢遵命!”

    ……

    ……

    临安的风雪吹不到哈拉和林的街头,但南北两个帝京的形势,却有异曲同工之处。

    紧张、低压。天气里,像浮动着什么亢奋的因子,又像有什么逼仄的气息笼罩在人在头顶,怎么都拨弄不开。

    不过,比起南荣人的颓靡,北勐人的紧张却都是被热血冲击出来的。

    入主中原的野心,非一朝一日了,多年来,他们屡战屡胜的光辉战争史,也让他们的信心膨胀到了极致。从上到下,对于南下之事,一片叫好之声。游牧的北勐人,本就好战,与江南烟雨杨柳依依中长大的温婉南人不同,他们想要的东西,都愿意用性命去争、去抢、去夺。那一个惊人的盛世南荣,他们已经觊觎了一代又一代,终于就要为此而战了,那壮士断腕的决心,又当何等坚决?

    天色渐暗,风凉透衣。

    夜幕下的棱台坊上空,有炊烟袅袅——

    几日前的大婚,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墨九离开了紫妍公主住过的“不祥之宅”,又载着她的嫁妆,领着她的弟子,拖着她没有用完的火器回到了苏赫的王府,照旧住进了这一个有着大戏台子的棱台坊。

    对她的行事,蒙合没有干预。

    包括那天晚上墨家抓刺客闹出来的事,也一概没有追究。

    战事当前,一切小事都化为了无。

    而且,从蒙合敕令苏赫统兵南下之后,对与苏赫有关的事情,都相当纵容。

    不管调兵遣将的外事,还是与私人情感有关的内事,他一概不正面参与。

    那一副信人不疑的贤君样子,任何人看了,都觉得他要放手让苏赫去干了。

    可风平浪静的日子,墨九心里悬悬的。

    她不懂战争,却大抵也知,冰天雪地的季节,太不适合打仗了。

    冷!天太冷了,呵气成冰,说得更难听点,撒一泡尿出去,一瞬间就能冻结了,仗怎么打?

    可萧乾这些日子整日忙碌着,脚都不沾地,几乎天不亮就出了府,回来时已积雪覆盖,夜幕深沉,而她也早就沉入了梦乡,很难把这些忧心的事告诉他,反惹得他分了心。

    她信他,自有打算。

    所以,哪怕担心,亦是不问。

    他亦怕她担心,很少提及。

    每次回来夜都深了,他不想扰她睡眠,常常和衣躺在她的外面,将她轻轻搂住,好几次墨九半夜醒来,看他大半个身子都凉在被子外面,简进心疼不已。为此,不管多晚,她都要为他等待,为他留一盏灯火。

    无奈之下,萧乾倒回来得早些了。

    但事情还是太多。

    在这紧张的备战的几天里,两个人鲜少交谈。

    今日的天比往常更冷,看夜色沉下,萧乾依旧没有回来,墨九心里忧心忡忡,一时心血来潮,便挽了袖子,亲自下厨去,要为他做一些好吃。灶上帮工的墨家弟子,看她过来,怜她眼睛不好,都有些紧张,但她精气神好得很,不许任何人帮忙,愣是自己一样一样的做了出来。

    她就是一个不肯服输的女人。

    莫说只是视力下降,就算眼睛全瞎了,他也必须活得像墨九,墨家的九爷,而不是一个要人照顾的柔弱女人。

    然而。

    忙碌了足足一个时辰,她费尽心机折腾出了一桌子菜,没有等回来萧乾,却等来了完颜修。

    本来苏赫王爷的大婚没有了,完颜修就要走的。

    但那时北勐到处抓苏逸,形势极为紧张。

    为了保护宋妍,哈拉和林这个最危险的地方,反倒安全一些。

    于是,完颜修又留了几日。

    可再过两天,北勐大军就要南下了,他再留在漩涡之地,就不合适了。

    故而,他今日是来向墨九辞行的。

    一个人漫不经心地步入棱台坊,他像个自来熟的主人,带着一抹徐徐的清香,风流倜傥地东看西看,那俊美的模样儿,实在招人稀罕。

    王府里的小丫头们,眼神都挪不开。

    可墨九看见他的第一眼,却皱紧了眉头。

    “它三舅,你是不是又胖了?”

    打扮了好一番才过来辞行的完颜国主,闻言脊背一僵,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瞪着一双眼珠子,看墨九半眯着眼的可怜样子,他摇头叹一口气,哼声坐下,又看向桌子上的美食,稍稍得了一些安慰。

    “念你眼神不好,又为我备上了美食,我就原谅你罢。”

    “——”墨九坐在他对面,偏着脑袋,仔细又瞅他几眼。

    “不对啊,确实胖了!我没有看错。”

    完颜修搓搓手,不客气地夹一筷子菜,“说了你眼神不好!还犟什么?”

    “好吧。”墨九挑了挑眉头,不与他争执了,眼风却往他背后的帘子看上一眼,“你一个人来的?”

    “都说你眼神不好了,你还不信。”完颜修声色淡淡,揶揄之气,极为讨厌,“除了我之外,你看见哪里有人了?废物!”

    平常这般被嗤,墨九肯定要还嘴的。

    可今儿她把眉低头,突然沉默了。

    好一会,把完颜修就弄得心惊了,才听她小声咕哝。

    “你要走了?”

    “嗯。”完颜修勾唇,“舍不得我?”

    “——”墨九眉心轻拧,“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这几天,一直在哈拉和林做客的完颜修来探访过墨九两次,但每一次他都是自己来的,不管墨九都望穿秋水了,也没有领宋妍过来见她。这让墨九很沮丧,可她心里清楚,宋妍“刚死”,这个时候确实不适合出来招摇过市。

    但哪怕明白,她心里还是难免不愉。

    宋妍此去,何时再能相见?

    有好些话,她还想告诉她,还想叮嘱她呢?

    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完颜修心里一叹。

    尽管这很残忍,但他仍然得拒绝。

    “人都给我了,为何你要看,我就要带给你?没这道理。”

    这个人好事都做了,可嘴就是臭!

    墨九知他所想,抿了抿嘴,只得作罢,抬袖拿筷,往他的碗里夹了一些菜,声音柔软了不少,“那就拜托它舅了,一定要帮我好好照顾她。这个姑娘命苦,遭此变故,去了阿嘞锦,也是无依无靠一个人,唉!”

    一想到此,她就唏嘘。

    没有家的人,一生在外都颠沛流离。

    哪怕完颜修会她一个金窝银窝,恐怕也意难平了。

    “照顾她?你可真能想啊?”完颜修俊眉斜飞,一双眸子里满带郁气,筷子敲得拍拍作响,“我说墨九啊,你把我当你家的仆人了?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这件事,老子把头拎在手上,啥好处都没有得到,也就罢了。如今还帮你把人带去阿嘞锦,这才大恩大德,从此该脱手了吧?怎么听你这个意思,再往后,我管她吃管她喝,还得管她心情?”

    墨九微微一怔。

    看着他满脸憋屈的样子,忍不住轻笑。

    “谁叫你是我狼儿的三舅!?”

    “哼!少来!”完颜修阴恻恻眯眼,一副傲娇的样子,语气极为不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小娘们儿在想什么。”

    “……”墨九扁嘴,“它舅!”

    “莫叫它舅,叫它爹都没有用。”

    “你做不成它爹了啊?狼儿它娘已经死了!”

    “墨、九!”完颜修咬牙切齿,“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

    “它舅啊!”

    看着她娇憨装傻眨眼睛的俏模样儿,完颜修翻个白眼珠子,心又软了。可一转瞬,这厮也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复又拿起筷子,悠悠地叹一口气,似笑非笑地撩她,“你这个娘们儿就是胆大、心黑,还歹毒!你以为老子没事儿就往这里跑,是为了什么?”

    “哦?为了什么?”墨九看他的认真样儿,愈发想笑,想逗他。

    “嘿嘿!”完颜修突然回头望一眼门帘。

    风悠悠然,屋子里就他俩,连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他唇角一扬,冷不丁凑过头去,轻谩地凝视墨九。

    “明知老子想睡你,你却给我装傻充愣。墨九,要我照顾她,我可不答应。除非,你让我——”

    ------题外话------

    兴许只剩最后一卷了,《孤王寡女》开始奔向即定的结局,突然涌上很多的不舍,不舍书中人物,不舍亲爱的你。漫漫人海,世上有这样多的人,你们选择了我,选择了这本书,这是何等不易的缘分?也许我们在上一世,也曾经是朋友,或在某个转角的瞬间,有个相视一笑,才铸就了今生的相遇与相处?

    偶尔矫情,只因情骄。

    因为感动,所以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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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王寡女介绍:
野史云:她有七段姻媒嫁过三夫十为寡妇,令无数王侯国君为之疯狂,是一个能使正常男人陷入情障却不敢沾惹的女人。
墨九说:“一派胡言!”
她是墨家传人,命定钜子,懂机关,善巧术,会奇门遁甲,一不小心闯入异世,只做几件事。
一教渣男(变处男)
二踩悍女(成闺蜜)
三拆机关(点风水)
四学建筑(修皇陵)
五逗小叔(抢老公)
六破奇谋(虐情敌)
七玩江山(文里看……)
*
人叫她墨九,叫他“判官六”
她道:我俩一起,正好六九。
*
【注①】:本文作者很逗逼,从来只写一对一。
【注②】:宠溺无限接地气,架得很空莫考据。
【注③】:简介只供参考,以内容为主,敬请收藏】孤王寡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孤王寡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孤王寡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