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245米,回避只因无法言说
帐篷里的一夕快活,墨九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晓得其实几乎整个驻营地的人都知道了。
哪怕不知细节,也知他俩“有情况”。
只不过,对于这个叫老萧的家伙,能够在这么快的时间俘获他们家有才有貌的钜子,好多不知内情的墨家弟子,除了心生佩服之外,更多的还是疑惑。
甚至,有人偷偷向墨妄打听。
结果么……
去打听的人,都灰溜溜的回来了。
挑水、劈菜、做饭、最苦的活计,都归了他们。
之后,再没有人敢多事。
钜子的事儿,又哪里是他们管得了的?
然而,墨九和萧乾这一把火,在帐篷里蹭蹭燃烧的时候,她只一门心思担心会被人听见了笑话,哪里又晓得,其实还有人被他们的热情之火,烧得皮骨不存,身体生生作痛?
墨九陪着狼儿玩的时候,墨妄过来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把墨九吩咐准备的东西放好,甚至都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些东西,就默默转身,准备离开……
“师兄?”
墨九喊住他。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墨妄没有回头,脊背有些僵硬。
“小九还有吩咐?”
这个人奇怪了!墨九瞥一眼那两个菜篮子,踩着轻盈的脚步,慢吞吞地走近他,“这些食材,我原本是让曹元准备的,你既然亲自拿过来了,我们就说说话呗。这么几天没叨叨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墨妄仍旧不回头,答非所问。
“曹元有别的任务,我就拿过来了。”
“哦。”墨九眉尖轻蹙着,静静站立,除了身上衣裳在微风中略略摆动,身姿亦如同一尊雕刻。
好半晌,她又一次开口。
“我是不是哪儿得罪了你?”
墨妄幽幽一叹,低头,“小九切勿多想——”
“既然没有得罪你,为何你故意疏远我?”墨九打断他,慢慢地绕到他的身前,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直视着他,逮着他闪避的视线就问,“难道我从离墓逃生,师兄不开心么?”
墨妄眉眼微低,瞅着脚尖,似乎不愿意与她对视。
“我很开心。”
“很开心?你这脸色,我看不像开心的样子。”墨九哼一声,微昂下巴,逼视他,“从我回到嘎查村,你就没有主动找我说过一句话,这不是有意疏远是什么?难道……我不在的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满眸疑惑,墨妄却始终蹙眉。
“小九……”迟疑着,他突然苦笑,“如果有什么事,我肯定就向你禀报了。正是因为没有事,什么事也没有,所以,我才不曾找你。”
“不找我,就是有事。”墨九哼一声,“说吧!别逼我使用重刑哦?”
墨九岂是容易被他糊弄的?
在之前,墨妄基本成天在她的身边绕来绕去,基本不会离开她太远。那一日,她被完颜修掳去,虽然是被迫让她远离,后来他也一直领着墨家弟子找她,当她在离墓历经艰辛的时候,墨妄亦与声东他们一样,两天一夜,未曾合眼。
可是——
那日她从离墓出来,径直去了苏赫的金帐,墨妄分明是得到了消息的,却只默默地回了墨家驻营地,安置宋彻和彭欣,以及打点旁务,没有来接她,也没有来找她,甚至什么都没有询问。
这太不寻常了。
所以墨九必须问个究竟。
然而,墨妄怔怔站了许久,终究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被她灼热的视线逼得狠了,也只有无奈的一句。
“小九,你就别问了……”
“说。”
“真的没有事。”
“可我就觉得你有事。”
“我有事又能如何?”墨妄突地拔高了嗓子,像是憋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就脱口而出,一张脸也胀得微微泛红,“我有事,你就能解决吗?”
墨九狐疑的蹙眉。
一把抓住墨妄的胳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墨妄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凝视着她满脸的担忧,目光短暂地闪避片刻,终是慢慢地归于平静,而后侧眸,望向帐篷的帘子,“我的事,你帮不了我。”
“你不说,怎知我帮不了?”
“小九……”
“说!没有说服我的理由,鬼才要信你。”
墨妄半阖着眸子,沉吟了许久,伤感的声音才淡淡响起,“那日你被完颜修带走,我也经历了此生最为黑暗的两天一夜。我找不到你,又怕你有什么危险,我完全不知所措,我甚至在想,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以后该怎么做,我的人生还有何意义……
可痛定思痛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失去我自己。我遗忘了自己,遗忘了很多东西……一心就只剩下一个你。”
看墨九愕然发愣,墨妄突的一笑,目光像有火在烧。
“这样的我,很可笑。很可笑。是吗?”
墨九摇头,有些词穷,“师兄你……”
“是的,我喜欢你。”墨妄那一张阳刚而俊秀的脸上,有着固执的坚定,眼睛里,有泛起的红红血丝,“我不是想要疏远你,不是不想遵循本分,可情爱之事,我控制不了自己,回避只因我无法言说,疏远只因我怕想靠近。”
墨九哑然。
她如何能不懂墨妄对她的好?
经历了这样长的日子,不管她快乐,还是悲伤,墨妄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边,从未离开,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他始终默默跟着她,帮着她,从来没有要求过半点回报。
……以至于她以为,他是不求回报的吗?
可男人对女人全身心付出,又哪能真正平衡?
他为了她,豁出了自己,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下。
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给过他?
这一瞬,墨九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
可她绞尽脑汁,也不知除了自私,她能怎么办?
她斗得过机关,斗得过古墓,就是搞不掂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原本她以为,只要彼此不说破,时间长了,热情也就淡了,他终有一天会遇到心仪的女子,他的情感,也就自然有了另外的安放。
然而……
他一直在她身边,何处寻找心仪女子,何处安放情感?
墨妄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意识到什么,语气一缓,声音带着深深的歉意,“小九,我没有怪你之意。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自知之明,我以为你没有我在身边,会害怕,会紧张,至少也会惦念我几分……”
可显然,她并没有。
他在与不在,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区别。对于墨妄来说,她不喜欢他,其实根本不是最伤的。最伤的是……她甚至都不需要他。
这让他感受不到自身的价值。
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没有半点价值,那才是对一个男人最深的打击。所以他突然就不敢面对这样的她,这样的自己了,宁愿离她远远的,看着她,也逃避着自己内心的情感。
“师兄,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墨九冷静地想了一会,觉得她与墨妄这样的感情……伤不起。墨家不能失去这样的左执事,她也不想失去这样一个朋友。
这个世界,没有人应该对另一个人好。
那么,对她好的人,她都应该尽力地好。
给不了爱情,也不能让他伤心。
“来,你坐这儿,先坐下来我们再说。”
墨妄自嘲一笑。
一双温暖的眸中,带着微微的苦涩。
“谢谢你了小九。你给的,对我已经足够,你不必有歉意。”就像了解她的心思,他宽慰般说完,头一低,指了指案几上的竹篮子,“离天黑也没几个时辰,你准备吧,我出去了,不打扰你。”
墨九的身子有些僵硬。
“我真是怕了你了。”
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她硬生生把他高大的身躯转过来,冷不丁地望过去,竟然看见他眼角有一点潮湿的凉意,在薄薄的晨光中,破碎般撕扯人心。
心里一窒,她紧盯着他。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打算?”
“打算?小九何意?”
“你不是想要离开吗?”
墨妄被她那双锐利的眼,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跳也无端加快,不由叹息一声,“我有想过,可我……做不到的。墨妄生是墨家人,死是墨家魂,又岂会弃——钜子而去?”
一声钜子,他似是无心,却让墨九心里酸了又酸。
“师兄,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但你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你相信吗?”
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
墨妄目光一闪,深深望入她的眼。
墨九很坦诚地回视,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日子,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不管如何,你都是我完全值得信任的亲人,我最崇拜的大师兄。”
她用了崇拜两个字,让墨妄默然无语。
能担得起墨九“崇拜”两个字的人,很少。
但墨九知道,她没有骗他,这全是她心中所想。
墨妄也值得起她的崇拜。
若非她是后世之人,而他是古人,不论哪个方面,甚至包括她最引以为傲的机关造诣,她也未必能比他强上多少。
一直屈于左执事的他,又哪会担不起墨家钜子之位?
墨九眼睛也有点发热,想了想,又笑,“你知道的,这样的人,一个人一生也未必能遇上一个。彼此信任,多么难得。师兄,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和决定,我都会支持你。我或许不能帮你什么,但我会在你需要的任何时候,出现。”
“嗯。”墨妄似乎有些无力,又似乎得到了某种解脱,微微一笑,“是我小性了,本不该在这样的时候,生出这样的情绪,还让小九操心。你且放心吧,我自己能好好的。”
“又客气什么?”
墨九嗔他一句,倏地又敛了神色。
“师兄,你为什么不问?”
墨妄微微一怔,看着她怀疑的视线,突地笑着抬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就像一个大哥哥对待顽皮的妹妹那般。
“你的事,我又何须多问?”
“难道……你都知道了?”
“我想,我比你更早知道。”墨妄嘴唇依旧挂着笑,“我虽然不能十分确定他就是……萧乾。但也想不出还有别人。”
“是吗?你什么时候怀疑是他的?”
“在兴隆山,他为方姬然看病那次。”
“你眼有毒啊!”墨九倒吸了一口气,“为什么我没有看出来?”
墨妄笑笑,“当局者迷。”
“也是!”墨九叹口气,想想被萧六郎耍了,还一直被墨妄瞒着,不由又有些愤愤,“为什么你猜到了,却不告诉我?”
墨妄看了一眼她精致的眉眼,皱了皱眉头,“这涉及你与他之间的情感,我若是掺和,又算哪般?他不曾告诉你,我自然不必多言。”
“额!”
墨九眨了眨眼,“好吧,我原谅你了。退朝吧!”
“是。”墨妄微微一笑,认真揖礼,“属下告退。”
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墨九知道他已经释怀不少,心里绷紧的弦,也稍稍松了松。
待墨妄离去,她拎着竹篮就去了灶上。
捣鼓了半天,她做了一些吃食,让人给辜二端了一些去金帐,又送了一些给苏逸,然后寻了半天,也没有寻到墨妄,又叫曹元给他留了一点在他的帐篷……
剩下的,她就与萧乾一道共享了。
在草原上,简单的吃食,也会比别处更加美味。墨九吃得打了个饱嗝,将事先预留的食物和一条长长的绳索,一并装入了篮子里。
对她的行为,萧乾似有不解。
“阿九要这些东西,有用吗?”
墨九眯眯眼,笑得狡黠而奸诈。
“有啊,钓鱼怎么能没有饵?”
“……”
萧乾看她做这些缺德事,快活得几乎快要哼小曲了,又不免扬唇轻笑……
这傻子啊!
有时精明,有时却笨。
想一想,完颜修的信笺内容,她也说了,还被他折腾那么久,然后做吃的耽搁这么老半天,她居然忘记了问他宋彻的事。
抬袖饮茶,他目光烁烁。
看来“睡服”这一招,往后要常用。
“噫!”墨九回头就看到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粉嫩的唇,微微嘟起,晶亮的眸,像潜伏了无数的星星,这样的墨九,是纯粹而美好的。然而,萧乾却不敢告诉她,安的到底是什么坏心。
他让墨九坐过来,一本正经地问:“你要知道?”
“当然。快说。”
萧乾低头,啃她嘴巴。
“就这个……”
墨九呜呜反抗。
这一下不得了,连同宋彻的事,墨九都想起来了,“我靠,萧六郎,你在坑我——我差点儿忘了,你还没有告诉我宋彻那事儿呢。”
一把推开他,她怒目而视。
“说!”
萧乾又好笑,又好气。
看她小姑娘似的,一急就红脸,他终是无奈地摇头。
“宋彻常年服药,损及神智是真,我给他下的药,有安神之用,也是真。但是,先前应对苏逸那番话,却是他在完全清醒之中说的。”
墨九挑了挑眉。
“那你怎知他会按你的去做?承认自己就是宋骜?”
“他别无选择。”萧乾淡淡道:“放了苏逸出来,他自然要找宋骜。所以,我事先已派人支会过宋彻了。”
“宋彻为何要听你?”
“这世上,只有我能救他。”
这么自信的萧六郎,让墨九又爱又恨。
“好,你牛!就算他不得不听你的,那为何又要假装失忆?”
“如果他不失忆,又如何做得好宋骜?”
是哦,不管宋彻知道宋骜多少事,但宋骜的人生,他到底不曾亲身经历,又哪能不露出半点破绽。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方为上策啊——
唉!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精。
墨九双目凉了凉,突然抬起眉眼。
“那你如今是打定主意,让他代替小王爷?”
萧乾眉头紧皱,思考良久,沉吟不决。
“只是权宜之计——”
只是权宜之计么?
墨九想到宋骜与宋彻,还有夹杂在他们中间的彭欣和她可爱的干儿子小虫儿,不由一声叹息。
“问世间情为何物?”
“那是一物降一物。”
听他接得很顺口,墨九怒目。
“学坏了啊?老萧,你可以……滚了!”
——
夜晚来得很快。
这一夜,皓月皎皎……
月华倾泻而下,笼罩着阴山大地,将策马闯入阴山的墨九一行人,影子拉得长长,嵌套在天地间,竟似一副奇异的美景。
及至阴山脚下,乾门大弟子曹元打前战,率先跳下马来,入洞查探一下方才回来禀报。
“钜子,并无异常!”
墨九点点头,“兄弟们,到地儿了,下马。”
从当初出来的地方,再一次返回离墓,墨九领着一群人并没有花费多少工夫。不过,等他们再次从黑暗的甬道下得离墓上方那一间“控制室”时,她却把弟子们都留在了外面,只与墨妄、曹元、萧乾及四大护卫单独入内。
离墓里,静悄悄的。
墨九站在控制室里,扬眉高喊。
“那顺老头,喂,你死了没有?”
“哈哈哈!”那顺的声音,沙哑而怪异,像一只从地底冒出来的幽灵,一字一字像蚂蚁钻入了人的骨头,“钜子不必紧张,老夫的命,长得很,便是你死了,老夫也还活着。”
“……”
这嘴够臭的啊?
墨九看击西有点憋不住笑,瞪她一眼,向曹元示意了一下,“上鱼饵。”
就算那顺会辟谷,她就不相信他饿了这么久,看到美食,会受得了?
曹元依言照做。
于是那一条长长的绳子派上了用场,挂着竹篮子还有墨九为那顺准备的美食,一起投入了离墓……放在一个永远高于那顺,让他够不着的距离,荡啊荡啊,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
四周安静下来……
竹篮一晃一晃的。
墨九的手艺确实好,声东几个护卫没有吃得上,这会儿闻着肉香味儿都忍不住咽唾沫,可墓室里却鸦雀无声,那顺静悄悄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显然,他在和自己的欲望做斗争。
等了许久,墨九有点头大了,“这个胭脂香是什么毒?看来不行啊,只能勾起人的那种欲念,一旦遇上那顺这种老得没了欲丨望的老匹夫,就毫无作用了嘛。”
摸下巴,她目光阴丝丝看萧乾,“回头你给我弄一种毒,只要是有欲之人,不管贪嗔恋,还是淫和色,都得中招,想什么,来什么,制人心神,惑人智识,我就不信哪个人躲得了。嗯,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百媚生好了。”
萧乾:“……”
诧异地看着她,他没有回答。
几个人也都怪怪的看着她,不动弹。
“呃”一下,墨九搔脑袋。
“只是说说,说说而已,我其实没有那么坏啦。”
她“坏”字还未落下,离墓里突然传来“咕噜”一声,墨九竖起耳朵,然后就听见了那顺低低的吼声,“钜子,你到底要做什么?老夫既然落到你的手上,要杀要剐,都由你便……可你这般戏弄老夫,实在可恶。”
戏耍?
墨九一听有戏,不由乐了。
“那顺老儿,给你吃的,你自己够不着,却说我是戏耍,还有没有天理了?哼,不识好歹的家伙。”
顿一下,她拔高声音。
“算了,那顺巫师不要,曹元,收回来吧。”
曹元应了一声,往回收绳子,可也不知绳子在那里卡了一下,他手上的竹篮子居然脱了绳头,“嚓”一声,直直往下落。
“啊!钜子,掉下去了。”
曹元惊呼一声,墨九当即黑了脸。
“你怎么做事的,退下去。”
“是——弟子知错。”
他们的对话声,落入那顺的耳朵,他怔了一下,不由狂喜而笑,哈哈几声,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饥饿,出卖了他的尊严。
扑过去抱过篮子,这老头儿坐在石板上,狼吞虎咽一般,直接用手抓来吃着。牛肉、羊肉,还有一壶美酒……
美味!美味!
太美味了。
那顺一双眼烁烁生光。
“哈哈哈哈!老夫就不多谢钜子了——”
他放声狂笑着,填了几下口腹,突然面色一变,手上的篮子“哐”地落地,猛地捂一下胸口,开始抠喉咙。
“呕——呕——”
吐啊吐啊,然而他腹中空空,能吐出什么?
不过一瞬,他像是体力不支,滚倒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墓室的顶部,呼呼喘着粗气,又恨又骂。
“墨九小儿,你哄骗老夫?”
这一回,轮到墨九哈哈大笑了。
“哄的就是你,不这样‘不小心’掉下去,你又怎么会吃?”
那顺气得咻咻有声,声音也更为沙哑,口齿不清,“你给老夫……下的,下的是什么药?”
“就是我刚才说的百媚生啊?你难道不晓得我六郎是当世神医,我要什么东西,他自然早早就给我做出来喽。”
“你,你们……你们合谋骗我。”
“对,那顺老儿,拿你试药,是骗你,也是便宜你。现在,你可以慢慢享受了——等享受完,再告诉我,小王爷在哪里?”
“无耻!”
那顺咬牙切齿,声音都是颤抖。
“嘻嘻。”墨九笑盈盈的,“谢谢夸奖,九爷最喜欢的事,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起你对宋彻做的,我这点算得了什么?”
那顺没有回答。
他似乎有意识地在与药物抗衡。
过了许久,墓室里面,也没有动静。
是他忍耐力太强,还是药没有效果?
墨九满肚子疑问,却不得不耐心的等待。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等得他都开始打呵欠了,那一间安静的墓室里,才突然传来那顺带着喘息的喑哑声。
“三丹,是你回来看我了吗?三丹,是你吗?”
三丹?
墨九不知道他在咕噜什么。
那顺却已然失神,在墓室里爬行着,脸上的巫师面具都歪了,双手高高伸起,像要拥抱自己久别的情人,那声音,带着颤颤的哆嗦。
“有生之年,还能得见。三丹,老天待我不薄……”
见鬼了!
还以为他无欲呢?原来也有。
墨九好奇地偏了偏头,抓住萧乾的胳膊。
“嗳,老萧,你可知三丹是……”
她还没有问完,便住了口。
因为萧乾双目半阖,怔怔地站着,像掉了神魂一般,好像吃下那毒药的人,不是那顺,而是他自己。
难道他认识三丹?
坑深246米,痴男怨女不见人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萧乾目光冰冷,脸色带着一层淡淡怪异,像是失神,又像是失落——那是墨九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的神色。
“老萧?”她又喊一声,捏他手。
“嗯。”他低头,看她,定定的。眸底闪着烁烁的光华,那呼吸间传来的轻幽又冷冽的气息,带着他淡淡的中药香味儿,就那般肆意地洒在墨九的脸上,让她似乎闻到了一种名叫“思念”的味儿。
“是,我认识三丹。”
“她是……”墨九心惊地想着,感觉到这个三丹不同寻常,而且对他似乎很重要,脑子里突然就灵光一闪,嘶了一声,脱口而出。
“难道是你娘?”
萧乾抿紧嘴唇,点头。
静思片刻,他笑着一叹。
“阿九总是这般聪慧。”
这个……还用得着聪慧么?
那顺是北勐人,他惦记的女人,大概也是北勐人。而他惦记的北勐女人,能够让萧乾也失色的——除了他娘还会有谁?
沉吟片刻,墨九没多问,只扯他胳膊。
“现在,我们可以下去了。要下吗?”
“嗯。”萧乾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好。大家退后!我要发功了——”墨九双手一张,摆出个极为夸张的造型,看没有进过控制室的声东和曹元后退一步,又咳一声,笑着上前,轻松地开启了控制室的机关。
“吁!”
声东两个人相视,不免失笑。
有墨九在的地方,永远不缺乏幽默。
于是,先前那一瞬的凝重,消散了。
接而,他们站在那个升降台似的平台上,随着墨九缓缓往墓室底下降落——
“太好玩了!九爷,一会还能不能多玩几次啊?”击西呱呱叫着,满脸喜色。
她上来时太紧张,都没有好好感受,这一次心态放松,觉得十分神奇,一面乐得眉开眼笑,一面又有点怕怕地揪住闯北,四处张望,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闯北不看她,神色凝重,身体僵直,动也不动。
却是声东,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个的互动,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可瞥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他张开的嘴终究又合上了,什么也没有问。
当然,赵声东不会知道这墓室对于闯北和击西的意义,身为四大护卫中的老大,他屏气凝神地拔出武器,在平台落地的第一时间,就飞快地跃了出去,制住那顺,一把揭开他的巫师面具。
“不要动!不然宰了你。”
然而——
此时的那顺,不需要他们动刀动枪,就已经没有了还击的能力。
不得不说,在有些问题上,墨九确实是聪慧的,像这种萧乾干不出来的缺德事,她都可以毫无压力地做出来——比如给那顺下药。
她晓得萧乾是正人君子,所以事先没有告诉他那种药的用途,然后针对那顺的性格,为哄他把药物入口,和曹元精心演绎了那一场“苦肉计”。
但她高估了那顺的耐药力。
这人显然被“百媚生”控制得失了心神。
比墨九以为的时间,提前进入了状态。
“那顺?”她踢了踢他,“喂?你醒醒。”
“三丹……”
在他们面前的老人,已经认不出人来了。双眼赤红,没了巫师面具的脸上,沧桑,凄恻,比实际年纪显得更为苍老。
“三丹,三丹,你可是在怨我?”
“不要怪我,我尽力了,我想把你救出来的,可那场仗……死了太多太多的人,大汗动了大怒了,到处都是尸体,我找不到你了……我听说南荣兵把你掳走了,我恨他们,我恨不得把他们通通都杀光……”
他语无伦次,喃喃自语。诉说的全是二十几年前,三丹公主被南荣兵掳去交给萧运长,后来又对萧运长生情,甘心为他生儿,却落得那般下场的悲苦往事。
——也是萧乾诞生前的往事。
那顺是痛苦的,癫狂的,也是痴愚的。
分明面前站着几个人,他似乎看不见。
分明面前没有“三丹”,他却像看见了她。
在喊她的名字时,他目光中的暖色,几乎把他整个人身上的阴戾都融化在了里面,让人很难相信,这个情深义重的男人,就是把宋彻害成那个模样的家伙。
“三丹,还好,我还有机会……终于还是有了机会,你回来了,我要好好对你……不,不是,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为什么回来了?难道……这是你的鬼魂?你,你是怨我的?”
“我是要好好对你的儿子的……是他太狠毒,是他太狠毒啊,他害我如斯,姓萧的种,怎会有好东西……”
其实这个百媚生做出来,药效如何,反应如何,墨九并不知情,正如她说的,只当让那顺用来试药了。
可这么一看,不由也吃惊。
“我滴个神,这药霸道啊!”
萧乾看她一眼,似乎对药没什么兴趣,那一双穿着皂靴的脚,一步一步,慢慢地迈到了那顺的面前。
停顿。
迟疑。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你是谁?”
那顺听不见他,依旧喃喃着“三丹”。
萧乾似乎不耐烦了,眉头一蹙,突然蹲身将一个药瓶凑到他的鼻端,由他细嗅。然后又倒出两粒,灌入他的嘴——
没多一会儿,那顺颓然地坐下,呆呆地看着他。没有完全清醒,神智依旧混沌,有一些口齿不清,但却看见了他们几个人。
“……你们,你们来了?”
“你是阿日舒,对不对?”
这一次,萧乾用的肯定句。
对他母亲三丹公主的事情,他显然也是知道很多的,之前不知道那顺是谁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那顺改了名字,换了身份,又一直戴着巫师面具,把自己掩藏在幕后。
但从他所说,再一细想,也就明白了。
他就是阿日舒,那个她母亲三丹公主没有被掳到南荣,没有被萧运长霸占之前的青梅竹马。若无那场意外,他也会是北勐大汗的驸马,三丹公主的驸马……
果然所料不错。
那顺似是吃惊,猛地抬头。
嘴唇颤抖着,他没有反驳,而是反问。
“你怎,怎会知道的?阿日舒已经死了,死了二十几年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你为什么会知道!”
萧乾冰冷的视线里,有一丝丝的动容,不知是忆起了母亲,还是想到了过往,又或是他和母亲一生蹉跎的经历。
“你知道的。我是三丹公主的儿子。”
那顺怔怔的,似比先头更清醒了几分。
“三丹的儿子,是,是我知道你,姓萧的孽障!”那顺一双浑浊的老眼通红通红,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又是磨牙,又是颤抖,声音充满了恨意。
“我念着三丹的旧情,帮你,助你,可你却打倒一耙,诓我,害我……姓萧的种,果然是不知感恩的畜生……哈哈哈哈,畜生啊。”
萧乾目光阴了阴。
他没有与他争论,而是直接问。
“你把宋骜藏在了哪里?”
“哈哈哈……老夫为何要告之于你?”那顺仰头大笑,像是被自个儿唾沫呛住了,又重重咳嗽了几声,而后凉凉地盯着萧乾,目光像有毒蛇的信子伸出来。
“他也是姓萧的种,他得得死,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姓宋。”萧乾冷冷回答。
“可他是姓萧的女人生的孽种!”那顺啐一声,疯狂地大吼着,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萧乾,“还有你,你也是,你也该死!”
萧乾低垂着头,一把捏住他的脖子。
“说,宋骜在哪里?”
他声音是凉的,目光是阴鸷的,似乎没有耐心再和他墨迹。可那顺却不怕他,呼吸受制,身体痉挛,目光却狠戾如常,像是恨不得杀死他一般,阴阴地看过来,怨毒的冷笑。
“杀了我,杀了我啊,姓萧的孽种,杀了我,你就永远找不到那个姓宋的杂种了,哦,还有另一个姓宋的杂种,他服了老夫的药,也早晚都得死,你们都得死,一起下黄泉去团聚吧!几百口人,想来是不会寂寞的了,哈哈哈。”
不疯魔,不成活。
那顺疯得似乎没法控制自己了。
墨九哼一声,上前幽凉凉的笑。
“老萧,他想死,你何不成全他?”
萧乾回头看她一眼,似乎知道她的意思,是要逼那顺就范,可他却摇了摇头,继续看那顺。
“我不会杀你……”
“老萧!”墨九哧一声笑了,“你不要这么迂腐好么?你真以为这老匹夫帮你,助你,全是念在你娘的分上照顾你?别傻了!”
墨九目光定定的,看着萧乾脸上的复杂。
“我懂你,可你却不懂他。”
萧乾失去了太多的亲人,不,应当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而这个那顺是他母亲的旧识,之前确实帮助了他,从临安到阴山,还助他成功“接管”了苏赫的位置,可以说是那顺,让萧乾在皇图霸业的这条艰巨大道上,少走了很长的弯路。
但他对萧乾,真的没有恨吗?
如果不恨,为什么又防备他?留了宋彻和宋骜这一手,还把他们关在墓室,想自己得到仕女玉雕。
他始终是防着萧乾的啊?
说不定,私心里,一直在杀与不杀之间矛盾着。
他是爱三丹。
可他却恨死了萧运长和萧家。
他的矛盾,才是正常的人性体现。
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为别的男人生的孩子,他得多大的肚量才能倾情相托?至少,从那顺对宋彻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不是这样宽宏的男人。
甚至可以说,这个老头儿小肚鸡肠,阴险毒辣,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那么,他为什么还是帮了六郎?
……因为,他矛盾。
一方面为爱,一方面为恨。
他在长久的纠缠中,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宋彻。可怜的宋彻,根本就是他发泄情绪的一个牺牲品。
说得更难听点,他就是个变态了。
“老萧啊,人性这东西,不能细揣,一揣,全是糟烂。说不定这老儿早就设计好了,就为了反过来利用你而已,千万别把他当好人。”
萧乾并不是短智之人。
墨九说的话,他当然也懂。
尤其在这样的时候,他哪会妇人之仁?
叹一声,他摇了摇头,安抚地看一眼墨九,一字一顿说得极为冷漠,如同尖锐的冰刀子,刮过那顺的耳膜。
“我是不会杀他,我只会让他生不如死。”
好吧!墨九服了。
她竖大拇指,“原来我误会你了啊。那——你继续,我就喜欢看这种王八蛋生不如死。依我说啊,你就把他给宋彻吃过的药,让他吃吃……看他疯下去,那才好玩哩。”
“已经吃了。”
萧乾淡淡地说,不像玩笑。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萧乾道:“那种药与你放在食物中的‘百媚生’有相克之用,故而,他神智略有回复,但只能持续半个时辰,时辰一到,便会再次发作,甚至比之前更狠。若继续加重药量,他神智则会完全丧失,到时候,无须再问,我自有办法,让他乖乖带我去找宋骜。”
半是威胁半是真,他字字冷漠。
以至于,连墨九都不知这番话的真假。
看来她太高看萧乾了,这货哪里是那么好心的人?心眼子黑起来,比他黑了至少八个度好么?
“腹黑!不过我喜欢,干得好。”
对她的夸赞,萧乾不甚在意的牵了牵唇,凉凉的眸子再次剜向了那顺,“阿日苏,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亦是看在家母的分上。你若肯现在告之我宋骜的下落,让他少吃苦头,我可给你解药。否则,我就留你在此,待你发作再来……”
“无耻的畜生,你们一个比一个无耻!”那顺目光奸鸷,冷冷地笑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怒反笑。
“萧家小儿,你以为这般就可诓骗老夫?休想!”
萧乾眉梢一挑,不答。
那顺道:“你的野心,老夫清楚得很。现如今,蒙合称帝,阿依古势大,正是你大展拳脚的好时机,你用得着我,也需要有我。”
粗嘎的嗓子咳嗽一下,他再次自信地仰头,“若没有我,你怎么做得了苏赫,阿依古又怎肯认你?”
唇角一挽,萧乾面色平静。
“那便不是你操心的事。再者,谁说我一定要做苏赫?”
被他冷声一噎,那顺迟疑了。
萧乾此人深不可测,他早有领教。
难道他真的别有想法?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一时糊涂。
没有人会不怕死,那顺也怕。
更何况,他也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这二十多年来,他汲汲营营,除了要帮萧家搞死谢家,再把萧家搞死为三丹报仇之外,他也自忖是一代枭雄,哪愿永远隐于阴山,做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巫师?
所以,当初与萧家合谋“狸猫换太子”,将阿依古的苏赫世子殿下换出来,也是安了几分心思的。
哪怕不称帝,也得做个王。
若不然,他这几十年,到底为了什么而活?
女人么?三丹从来不是他的。
什么都没有?他又活个什么?
“阿日舒,我的耐心有限——”
萧乾依旧不紧不慢,颀长的身姿在清冷的墓室中,站成一种孤绝倨傲的样子,像天生自带有王者之气与凛凛杀气,那声音一出,入骨的冷。
“声东!”
突地低喝一声,萧乾牵了墨九的手。
“赏他几粒药丸子。”
他说得漫不经心,而后带着墨九就往平台走。
“萧家小儿!你站住!”那顺不敢再犹豫,老脸上满是痛恨,突地扬起地上的竹篮子砸向他,撒泼似的哭吼。
“三丹,你看看你的儿子,快来看看你的儿子,她是怎样欺负老夫的?你竟说,他温驯至孝,让老夫好生照顾他,老夫的命都快休矣,如何照顾他?”
“……”
墨九翻个白眼,突然有点想笑。
这老头儿气急败坏的样子,竟是挺搞的。
不过听这语气,好像萧乾的母亲,临死之前还真的拜托过他照顾她唯一的儿子。
那就不奇怪了。
那顺一边恨萧乾,一边又不愿意让过世的心爱女人难过。
想一想,这老儿也挺可怜。
嗯,到她出马的时候了。
毕竟那顺说的是真的——萧乾确实还需要他。
扯了扯萧乾的胳膊,墨九笑眯眯的打着圆场,也顺便给那顺老儿递了一个台阶。
“老萧啊,我看就算了吧,阿日苏老人已经想通了,要和你合作,你又何必为难他呢?”
那顺一怔。
“小妖女,你——胡说八道,我何时想通了,我分明就是被逼的!还有你,又安了什么歹心?”
他不相信墨九会好心为他说话。
但墨九却演得很逼真,叹息一声。
“我这辈子最听不得痴男怨女生生分离的故事了,阿日舒老人,您也别多想了,为了老萧的娘,你就说出来吧,两相安好,岂不更好?你想想,三丹公主看着你呢,你若帮了她的儿子,她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感激你的。你这就是……就是阳光,就是清泉,就是活生生的送福亲人啊!”
萧乾嘴唇微微抽搐。
其余几个人,皆紧紧闭嘴,望天不语。
那顺混沌的大脑,被她说得凌乱了。
“唉!”
他重重一拳,砸在青砖石上。
“三丹啦,你的儿,害死老夫了啊!”
无边的黑暗笼罩着阴山起伏的山脉,一行人骑着马,行走在阴山脚下。四周静静的,除了风声,没有半点人语。
穿行其中,安静的,连鸟儿都没有惊动。
从南坡到南北坡,一行人没花太久的时间。
那顺走在声东的前面,指了指前方。
“到了。他就关押在里面。”
“我去!”墨九跳下马来,把缰绳一丢,看了看前方起伏连绵的山头,一阵感慨,“想不到阴山这个地方,猫腻还挺多的啊。”
“此处便是死亡山谷入口。”
墨九皱眉观看着,扭头看那顺。
“就是宋骜折戟的地方?”
“嗯”一声,那顺率先走在了前面。
声东与闯北两个,赶紧跟了上去,随时控制着他,只有击西跟着萧乾。而墨妄与曹元几个墨家弟子,则紧紧跟在墨九的身边,以防有变。
那顺此人,实在狡猾,他们不得不防。
然而,也许是被萧乾的药物暂时骇住了,也许是被墨九的话感染了,也许是真的想明白了,要助萧乾在北勐大展拳脚,那顺并没有搞事,一直乖乖领着他们入得死亡山谷。
铺天盖地的酸腐臭味儿传来——
众人紧紧捂住了鼻子,犯恶心。
“好臭!”击西嫌弃地哼哼。
“那日尸体太多,没法子收拾,都堆那儿呢。”那顺说得平静无波,让墨九脊背寒了寒,又紧紧跟上去。
“小王爷究竟在哪儿?”
“就在前方——”
那顺加快脚步,在空旷的甬道中,走了十余丈,然后将一篷覆盖在巨石上的杂柴挪开,摸索着石壁,摁开了那一间关押宋骜的石门。
“哐!”
“铛!”
门开了,尘土扑鼻。
墨九以手扇风,咳嗽着别头,避灰。
可下一瞬,她却突然怔住了。
那间石室并不十分宽敞,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头。
里面空荡荡的,一个鬼影子都没有,哪里又有宋骜的踪迹?
猛地回头,她怒目而视,“那顺老儿——”
“别问我。”那顺双目亦是有吃惊流露,更多的,还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颓然,一张老脸笑得古怪非常。
“老夫曾以为,这世上很难有人及得上我,这死亡山谷和离墓,也不会有人能破。可一个墨九,也就罢了,到底是墨家钜子,老夫认栽!如今这宋骜……又是如何跑的?”
跑的么?
墨九和萧乾互视一眼。
两个人并肩走入石室里面。
可以看得出来,这里面确实有人居住的痕迹,但是,没有打斗,没有凌乱,东西都还摆得好好的,包括一个剩了半碗饭的瓷碗,和一个土窑烧的酒缸。
墨九喃喃一声。
“我靠,玄幻了。”
这剧情真的不按剧本走了么?
可怜的小王爷,居然又不见了!
你这命,怎么就这么苦逼啊?
儿子没有瞅上一眼,老婆也快要跟你兄弟跑了,你居然一失踪二失踪再失踪?
如果再这样下去,这个曲折的故事就该改写成《小王爷失踪之谜》或者《小王爷寻找记》了。哪有几次三番不见人的啊?
“到底要闹哪样?”
她声音有点愠怒,想想,又猛瞪那顺。
“一定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不是他,他没有骗你。”萧乾低沉着嗓子,“宋骜之前确实关在这里。”他低头捡起被稻草半掩的一个木雕的小人儿,递给墨九。
“你看看,是不是元驰的?”
墨九接过小木头人,只看一眼就肯定了。
“是他,是他的。”
这个木头人,墨九记得可清楚了。
当日宋骜随宋骜出征抗珒之后,为了给儿子准备见面礼,专程雕刻了这个玩具。但是,由于他雕工有误,思想又污,所以小木头人的小丁丁特别大,相对身体比例也很是失调,还曾经被墨九嘲笑过。
“如果他是自行离开的,不会丢下它。”
这个木头玩具,是他一直没有机会亲自交到儿子手上的,说到底,这个东西才是最能体现宋骜对儿子满腔惦记和父爱的东西,连前往阴山都带在身上,又怎么可能遗失在地?
“所以……”墨九看着萧乾,眉梢扬了扬,“老萧以为,他是被人带走的?”
很显然,这个答案更接近真相。
毕竟墨九也不太相信连一个木头人都雕不好的宋骜,可以破死亡山谷的机关。如果他真有这本事,也就不会让南荣大军都折戟沉沙于此,丢下一史书的脸了。
那么……是谁这么厉害?
当今之世,墨九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个。
那个在墨家大会上做机关屋考验钜子的神秘人,那个懂得阿拉伯数字的……也许与她来自同一个时代的高人。
“是他么?”
她自言自语,心窝像堵了一块石头。
那个人一直在暗,而她始终在明。
这种感觉太考验人的忍耐力了。
不狠狠骂他祖宗十八代,墨九觉得是因为自己太善良。
深深吸一口气,她望着石屋顶,又幽幽吐出。
“王八蛋,你到底是谁,你他娘的出来啊?”
坑深247米,永远是多远?
夜萧萧,风凉凉,北风低回。
这一夜的嘎查村,似乎转眼就进入了深秋,在呜咽的风中,显得格外寂静,凄清——
一行人从离墓里拎了那顺回到嘎查,一路上,谁也没有多话,都像是哑巴了。
小王爷的再次失踪,让每个人的心底都像扎了一根刺。
不痛,却刺挠。
萧乾把那顺带到他住的帐篷里,帘子一拉,两个人关在里面密谈了一个多时辰,没有任何人得以入内。就连墨九自己,也知趣地回去睡觉了……
他们两个钻一块,能说什么呢?
无非是与三丹有关的事。
这些事是萧乾化了脓的伤口,他愿意自己躲起来舔舐,墨九就不会非去揭开伤疤,再好心去安慰他。其实那样的好心,说难听点,不过为了满足自己成为一个好人的私心。对于受伤的人来说,完全无济于事。
她想,这世界最冷漠的地方,便在这里了。
哪怕是最为亲密的人,也不能体会对方真正的痛。
除非……自己也经历一次。
凌晨时分,下了一阵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帐篷上,吵醒了墨九的梦。
睁开眼,她看见萧乾就坐在她的床边不远。
背对着她,面对着空茫黑暗的窗户,他在发愣。
墨九迟疑半晌,轻咳一声,笑眯眯打个呵欠。
“六郎怎么在这里?”
萧乾转头,眸底是一片通红,“我过来瞧瞧你。”
瞧她,好端端的,她有什么可瞧的?
墨九微微嘟嘴,理了理衣裳坐起在床上,和着被子抱紧膝盖,就那般乖乖地看他,也不揭穿他身上无处不在的孤寂与落寞,似笑非笑的半眯着睡眼惺忪的眼,像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六郎这是想我了?”
“想。”萧乾回头,唇角微挽,似带了一点笑,又似带了一点涩味儿,一瞬后,目光再次调转向窗口,声音悠悠的,像是在对她说,可仔细一听,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昨夜大雨,我突然有些怕。”
怕,六郎也会怕么?
怕了……也敢承认么?
他是这么一个高冷孤绝的萧六郎啊!
墨九把下巴搁膝盖上,“怕什么?”
萧乾沉吟片刻,突地喑哑悠声。
“怕你会突然不见。”
木椅上独坐的萧乾,冷峻挺拔的身躯,被布帘外稀薄潮湿的晨光,映衬得像一个失了魂魄的雕塑,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墨九见状,眼窝微微一热。
“萧六郎,你永远也不会失去我的。”
他没有说出心里话,可墨九却懂得。
他怕的不是她会不见,而是失去她。
一个人失去了太多的亲人,心里的伤口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痛,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感,也就会越来越低,甚至有的时候会找不到,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十分热衷于支持萧六郎争那一个其实虚无缥缈的皇图霸业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说到底,不过为了一份追求。
若无追求,他的人生,会不会寂寞如雪?
当然,若他真的得偿所愿,一展抱负,于她而言,是幸或不幸,她其实完全没有想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远。
静谧的帐篷里,许久没有声音。
好一会,方才听见萧乾低声叹笑。
“阿九总说永远,你可知,永远是多远?”
“永远啊?大概就是与生命差不多远吧。”
“生命尽头,就是最远的永远?”萧乾挑眉。
“不,有比生命尽头还要远的地方。”
“什么?”
“坟墓——”墨九嘻嘻笑着,冲他眨眼,“等咱俩都没了,也不会是最远的永远……我会和你一起,合棺入殓,那才是真正的永远呢,只要天不荒,地不老,就会一直在一起。”
“你啊,唉!”萧乾无奈地摇了摇头,带了一丝笑。可论及“死亡”,他深邃的眸底,似乎闪过一抹微妙的苦涩,“阿九,便是要死,你也得死在我的后面。”
墨九瞪大眸子,笑着嗤他。
“为什么啊?你说你,好自私,难道不知道活着的人,其实比死去的人,更加痛苦吗?”
所以,一次次送别亲人的萧乾,是多么痛苦?
墨九大抵猜到了他的心绪,却见他微微一笑,慢慢走过来,慎重地握紧了她的手。
“答应我,就让我自私一回。”
墨九短暂的缄默。而后哼一声,眯眯眼。
“好,九爷就让你占这个便宜,不过——”
迟疑片刻,她突地抬头,笑问,“你得先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既然大郎早已过世,也就没有那冲喜一说了,为什么你好端端的,突然就想要娶我了呢?”
看他久久不答,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莫非,你早就暗恋我?”
萧乾嘴角微微抽搐。
“阿九想多了。我都不曾见过你,何来恋上?”
“……哎呀,我好失望,你居然没有暗恋我。”
“至少那时,是没有半分想法的。”
“明白了,你个禽兽啊!怪不得你半点都不心疼地把我娶入萧家,哪怕明知道根本就没有大郎,我得守一辈子的活寡,你也丝毫都不顾及的,对不对?”
她说得委屈,萧乾却没有反驳。
他目光幽幽,声有凉意,喟叹一下,似是纾解着心中长久的郁气,又似要将一些过往的艰涩之事,悉数排出。
“我是不曾想过,会与你有什么苟且,也想不起到底何时入得你的瓮,受得你的缠,莫名就觉得你在心底,变得不一样了……也许是云雨蛊,也许不是。我细思过,不得其解。然这世间之情,又何来解法?”
听他敞露心迹,墨九沉默。
这一瞬,她觉得她与萧六郎也无不同。
一开始,她也没有想过,会与他有什么纠缠。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到底是不是云雨蛊,这个时候,谁又说得清?反正,爱情来了,就是来了。赶不走,也抹不掉,交缠不清。
她扑住他的怀里,环住他的腰,像一个害羞的姑娘,在与情郎絮语,“那么,萧六郎,我们就只有好好在一起,共同经历这世间浮华,走向命运必将推向的……那个永远的永远了。”
萧乾回抱她,低头,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好。”
吃早膳的时候,墨九去探望了一下彭欣。
此刻,彭欣已然知道了他们昨夜去离墓寻找宋骜的结果,那张本就瘦削的脸,似乎更瘦了几分。下巴尖了,脸也白了……
墨九拍拍她肩,唤她一起去吃饭。
“别想太多,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走,先去尝尝我做的手扒饭……嘿嘿,第一次试做,也不晓得口味怎么样……”
彭欣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你去吧,我不吃了。”
“不吃怎么行?”墨九当即挑了眉头,瞥一眼刚吃过药躺床上,阖紧双眼,一动也不动的宋彻,她出去唤了曹元进来,吩咐他守好宋彻,然后拽了彭欣出去。
“就算不吃饭,你也得出来见见天光,看看这个草原的颜色吧?天天关在帐篷,你也不怕长霉?改天回了兴隆山,连小虫儿都不认得你这个娘了,可怎生是好?”
听到小虫儿,彭欣红了眼。
慢慢垂首,她看着鞋尖,默默无言。
墨九看着她的头顶,望一眼天高地阔的山坡草地,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从怀里掏出那一个小木头人来,递到彭欣的面前。
“喏。给你的。”
彭欣视线扫过来,看了片刻,没有接。
墨九道:“原本这个时候是不想给你的,怕惹得你伤心,但我刚才又突然觉得,一个人忍受痛苦的潜能,其实是巨大的。也许真的痛到了极点,压到了一个人的承受极限,反而会好起来。所以,拿着吧,看看,他亲手给你们儿子雕的。”
把与这个小木头有人关的故事告诉了彭欣,墨九一眼不多瞧,随即就转了身,“别忘了,宋骜还没找到,你也还有一个儿子呢。俗话说,妇人虽弱,为母则强,你自个儿好好掂量吧,我吃着手扒饭等你……一刻钟,晚了不留。”
负着双手,她大步离开。
那挺直的身姿,有一种飒飒的英气。
这一直是墨九不同于众的地方。
彭欣注视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想当初萧乾临安“亡故”,她亦不曾被压垮肩膀,始终如一的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坚强地活了下来,终是等来了雨过天晴……
可她呢?
彭欣叹口气,低头,注视着雕工粗糙的小人儿。
看到那一只巨大的丁丁,她“哧”一声,笑了。
也只有宋骜,才会做这样幼稚的事情了吧?
这个男人啦,她至今无法形容他,也无法形容对他的感觉……胡思乱想着,彭欣将小木头人迎风辗转,看了又看,突然眼睛一眯。
只见小木人的两只脚板心,都雕着字。
一边写着:吾儿:你是为父的骄傲,为父也要成为你的骄傲,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难。
一边写:乃父宋骜,景昌元年,亲刻。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彭欣默然。
宋骜从来都不是英雄,回顾他走过的人生,甚至都没有做过几件值得骄傲的事,整天除了招猫逗狗,为非作歹,就是宿花眠柳,夜饮秦淮……
枉翩翩少年,负了半生。
可若他就此魂归西天,那便是一生了。
彭欣突地将小木人贴在胸前,徐徐望向天际。
老天!请你给他,给他一个做大英雄的机会吧。
他还没有做大英雄,一定不能出事的。
慢慢的,她阖上眼,祈祷着,任由两行清泪,缓缓滑在苍白的面颊下,落入泥土,润了青草……
在墨九把肚子填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彭欣终于迈入了帐篷。一脸清清淡淡的表情,即无欢喜也无愁,墨九满意地撩眼看她一下,放筷,招手,什么也没说,直接就盛饭。
“来来来,还热乎着。”
“谢谢!”彭欣坐在她对面。
“少客套,老子最受不得这个。”墨九“砰”一声把饭放在她面前,瞪眼睛,“吃,看你,都瘦得抽条儿了,你不晓得吗?我这人有一个臭毛病,最见不得人家比我瘦,你怎么敢啦?”
彭欣失笑。
低下头,拨了拨米粒,她突然又看墨九。
“小九,在临安时,你曾说,我需要一个朋友,还说,你最适合做我的朋友。时至今日,我偶想当初,竟是庆幸……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靠!”墨九仰天,“酸死我了。大姐,你听没听过,感谢的话,不要停留在口头上,要用实际行动来表示?回头你多教教我养虫子的事儿,那就行了。”
“好。”彭欣微微一笑。
“小样儿,会笑了啊,美!”
与彭欣之间的友情,对墨九来说,是非常必要的,也是不可缺少的。这种感情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爱情与亲情的情感属性,可以掏心掏肝的诉说一些在别人面前不能说的话。
在彭欣面前的她,是不同于萧乾面前的另一个墨九。
因为有彭欣的友情,她的人生也更为丰富。
“所以啊,这辈子,咱俩就这样友定了。彭欣啦,你听我的话,准没错。回头,你就跟我去会会那顺老儿,你不是还养有虫子么,通通给我使出来,好好招呼他,出一口恶气再说……”
那顺昨天晚上从萧乾的帐篷出来,就被赵声东送到了金帐。
也许他与萧乾已经达成了某种意向性的合作,萧乾没有为难他,他也没有对萧乾与墨九一行人到嘎查的任何事,有任何的说法。
他就那般,默默的,继续留在苏赫那里,乖乖地做了他的师父。
墨九带彭欣过去,当然不是真的为了整那顺……最紧要的,她是想让彭欣从那一堆糟乱的事情里抽离出来,找一个精神寄托,不要再胡思乱想。
然而——
她没有想到,金帐的人,恁多。
在座的人,除了那顺之外,还有萧乾、苏逸,以及好几个北勐的官吏,其中一个,还是刚从哈拉和林过来的家伙,他带了北勐皇帝蒙合的旨意,让苏赫前往哈拉和林,说有事相商。
在这样的情况下,墨九和彭欣当然没有机会对那顺下手。
但得以被金印大王邀请去金帐,当着北勐官员的面,她也摆足了墨家钜子的架子,与众人寒暄几句,就不冷不热地与彭欣,一道儿坐了下来。
墨家钜子在嘎查村,不是秘密。
很显然,北勐人也都知道这件事。
而苏赫给他们的官方回答,是他自己邀请墨家钜子到阴山,目的是为救出盟邦的安王宋骜。如今安王找到了,当然也就贴合了这么一个说法,倒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只是现如今,蒙合让苏赫去北勐皇都,又为哪般?
……萧六郎,又该怎么做?
她心里有疑,却自始至终抿嘴微笑,一句话都没有插,俨然一副金印大王座上贵客的样子,一直等到北勐官员们酒过三巡,打马离去,金帐也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人自己人了,她才打了个饱嗝,望向也在沉默的萧乾。
“老萧,我们去是不去?”
“去!”萧乾杯中无酒,全是清水,却也仰头饮尽,样子豪爽得很。
“我呢?”墨九挤眼睛。
这才是她最为关注的问题,她最怕地也是萧乾像以前一样,有什么事,就丢下她独自离去,名为保护,实为疏离,简直让她恨透了。
萧乾缓缓放下酒杯。
似乎在考虑,他与她四目相对,缓缓拉开唇角。
“你也去。”
啊哈!
墨九心底狂笑。
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搔了搔头,她满是惆怅的转眼珠子,“可是人家蒙合大皇帝又没有邀请我,我就这般跑到北勐去,会不会不合适啊,引起人无端猜测?要不然,我扮成你的小丫头,小侍卫,小药童,或者你的小妾……”
“……”
金帐里,所有人都无言以对。
萧乾却是淡淡一笑,“你可以去找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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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48米,好时光,出阴山
朋友?
墨九不太明白萧乾所指,但看他眸色清冷,似无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她斜目瞄了一眼金帐里的其他人,终是端起酒杯,再不多问。
她从未去过哈拉和林,何来朋友?
还有萧乾自己,又准备以何种身份前往?
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墨九离开金帐,让彭欣自己先回去了,然后默默跟在萧乾的背后,亦步亦趋,就是撅着个嘴巴,不肯吭声。
换往日,她若这般小性,萧乾必会发问。
可今日,他与她一样,亦是沉默不言。
回了帐篷,两个一前一后步入帐中。
除帘风有动,帐篷里鸦雀无声。
萧乾看她站在门口,终是牵了牵唇。
“阿九进来!愣做作甚?”
嗯一声,墨九负着双手,两脚划着八字,慢吞吞地走到帐子中间,嗅着空气里熟悉的中药气息,觉得身心少了浮躁,慢慢坐下,不高兴地瞪他。
“说话!”
“你说。”萧乾立于她对面,若有所思。
“你都想好对策了吗?”墨九遂问。
“嗯。”萧乾慢慢取下头上的毡帽,挂在帐篷里的架子上,发顶的束冠戴得一丝不苟,衣袍一如往日的整洁,可他的面孔实在不复往日俊美,苍白,不平的肌肤,极为骇人。
墨九的目光里情不自禁露出一抹心疼。
“蒙合刚登基就招苏赫入皇都,想必不会有危险,只会有好事。毕竟还不是他弑功臣,整朝纲的好时机。我想,大抵是为了笼络他吧?”
萧乾深深望她,目露赞赏。
“阿九所言极是。”
一个正常的君主都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何况蒙合此人虽是残忍,却也极有头脑,能在这一场风波中脱颖而出的人,都必有过人的本事。
可他越精明,她就越麻烦。
敲了敲额头,她懊恼地一叹。
“可我若去哈拉和林,总归得有好借口……”
身为墨家钜子的她,目标太大了。
一个“千字引”,牵动着无数人的心。不管墨九走到哪里,也都能吸引无数人的关注。尤其是为国君者,估计没有人不打千字引主意的。她也曾想过,那些人如今都不动她,大抵都在等着做“渔翁”。毕竟八卦墓并未完全开启,这个时候留着她办事,不要太方便。
不过,她以前都在南荣活动。
此去哈拉和林,恐怕会引来诸多的猜测。
尤其,南荣会怎么想?
萧乾凝视她良久,“你怕他误解?”
他?宋熹?墨九愣了愣,目光噙着笑望他,“你想到哪里去了?”
萧乾低眸,“那有何惧?我说过,你可以去找朋友。”
墨九冲他翻个大白眼,“旁人不了解我墨九,未必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都多,就是朋友不多。更别说哈拉和林的朋友了,我上哪里去找?”
“怎会没有?”
萧乾眉宇间一派清和镇定。
“塔塔敏公主,不是吗?”
他话音一落,墨九就震住了。
隔了一瞬,她猛拍大腿,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对哦,我怎么不曾想到?差点把她忘记了——”
哈哈一笑,她猛夸萧六郎,对他竖起大拇指,开始了墨九式的小得意,“想我当日对塔塔敏有……一饭之恩,一羊之恩,一酒之恩,一睡之恩,一命之恩,她难道就不思念我吗?”
萧乾失笑,摇头,不语。
咂咂嘴,墨九冷不丁又问。
“她如今……情况如何?”
北勐经了那一番激烈的政治风波,她一个公主,还能在漩涡中心独善其身吗?
……还有她那个哥哥,不曾扯入夺位之战么?
若她都过得不好,她去找她,不是给她添麻烦么?
萧乾目光略沉,语气却平淡,“她很好。”
接而,他将所知的北勐情况徐徐道来。
墨九听着,不禁唏嘘——
命运从来多舛,却也精彩。
当日的他们,其实间接地救了塔塔敏与扎布日一命呢。
谁也不曾想到,在北勐风起云涌的夺位斗争中,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可曾经与蒙合之父有皇位之争的四皇子扎布日和他最爱的妹妹七公主塔塔敏,不仅没有受到半点牵连,反而得了不少好处……
这中间的渊源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
四皇子扎布日与北勐丞相纳木罕私交颇深,且有姻亲关系。
曾经,当北勐大汗还属意培养外孙萧乾为接班人的时候,纳木罕就是扎布日最为忠诚的党羽,一直站队扎布日,为他栽培部众和争储位而四处奔走,为此,还曾与萧乾有过冲突。
然而——
那一场影响了许多人的战争,让事情发生了逆转。
得知心爱的妹妹塔塔敏要被赐婚给南荣安王宋骜为正妃,扎布日竟然不顾身份,不管纲常,擅自调兵行动,导致北勐败在汴京,不仅失信于北勐大汗,失德于北勐宗亲,也让他与塔塔敏之间的不伦,曝光在了世人的眼中。
彼时,于他而言,打击可谓沉重之极。
他失去的,是皇位的争夺,成了一个大笑话。
这样的皇子,不仅大汗不喜,拥趸者也寡。
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扎布日这个蛮夫,对塔塔敏真是一往情深。据说此人从小就没有读过几天书,简直就是头一根筋的蛮牛,眼看大势已去,宗族内与朝堂上,个个都戳他的脊梁骨,想做皇帝是不行了,那美人儿他得要吧?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以半分耻,带着三分狠,从萧乾军中被纳木罕带回哈拉和林之后,频频向他父汗讨要旨意,说要娶自己的妹妹塔塔敏……
我嘞个去!
大汗当然不会同意。
这件事一度成为哈拉和林的笑谈。
也导致七公主塔塔敏,至今闭门,不见任何人。
但这样一个糊涂且莽撞的扎布日,在水深火热的夺位战之中,在失去了竞争力之时,就不再是别人针对的目标。
此时,丞相纳木罕长嘘一声,毅然转投蒙合的父亲达尔扎亲王。
不得不说,纳木罕就是北勐的一头老狐狸。
他眼光独倒而精准,从投靠达尔扎亲王起,便开始为其谋事,及至蒙合成功登顶帝位,纳木罕这个北勐丞相,从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位有人臣的纳木罕,对扎布日这个旧主,大外侄,虽然怒其不争,却也不能不管。因此,在阿依古长公主召开的以推举大汗为目的的宗亲大会上,他提前暗示扎布日,要第一个向阿依古长公主表态,让其子蒙合继位。
儿子尚在,孙子继位其实不合礼法。
但纳木罕给扎布日的理由却是对他很有诱惑力的——往后更好向蒙合讨旨娶妹妹,蒙合做了皇帝,他是蒙合的叔,是长辈。他蒙合一个晚辈,怎么好意思管他娶谁?
这扎布日为了塔塔敏,快疯魔了,也就应了。
宗亲大会上,他果然一语惊人。
——当然,别小看扎布日这一句话。
出头的鸟,分量是最重的。
往小了说,这是给宗亲们一股带动力,至关重要。
往大了说,这就是活生生的“从龙之功”啊!
所以说,蒙合继了大位,这扎布日就成了他的皇叔,也成了整个宗亲里面,辈分最高的亲王。比起拉木拉尔那些反对派的宗亲子弟来说,这家伙因祸得福,从今往后,只要不生二心,都可以得享荣华富贵了!
毕竟,哪怕蒙合再残忍,在杀尽了对手之后,总得留下一个两个干不了大事的皇子皇孙,裱一裱他仁德的门面。扎布日这个他父亲曾经的夺位对手,俨然再合适不过了。
墨九听得这番,叹息一声。
“……人生无常呐!可我去找塔塔敏,六郎,你又当如何?若不然,你扮成我的小丫头,小侍卫,小药童,或者你的小妾……”
萧乾淡淡看她,突然起身打开一个包袱,从中拿出一面铜镜来,慢条斯理地置于案几之上,凝神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手慢慢抚向那一张变了颜色的面孔,久久不语。
墨九在他身后,盯着他……以及镜中的他。
“六郎……这是要做甚?”
萧乾不答话,却是低问:“阿九,我变成这般,可还有人认得?”
认得么?当初的她没认出来,那天的苏逸,好像也没有认出来。
……这个六郎,确实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她压住沉重的心绪,微微一笑,“想必是认不出的了。”
“那便好。”他面无表情的答。
好么?真的好么?
墨九不知男子对容貌的在意与女子是否相同,但总归觉得俊美无匹,有南荣第一美男子之称的萧六郎变成这般,总是一件人生的缺憾,哪怕此时,这个缺憾来得如此的合适,可以恰到好处地为他避开诸多的危机——
念及此,她脑中灵光突闪。
“六郎是要……扮成苏赫?”
萧乾回头,慢慢凝视她的脸,露出一丝淡然的笑。
“我这一生,做过乞丐,做过药徒,做过伙计,做过走卒,做过将军,做过枢密使,做过世子,做过天下兵马大元帅……还从来未曾做过巫师呢,何不一试?”
噗一声,墨九笑了。
潇洒地走到他的背后,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轻轻的,揉捏,语气亦是轻而淡。
“如此想,便是极好的了。人的一生太短,重在经历以及感受幸福。你我二人,往后就在一处,患难也好,艰辛也罢,其实都是经历不同的生命过程嘛。只要你在,我在,这天地便在,这人间便在,身居何方,位置何处,又有何妨?”
萧乾握住她放在肩膀上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来。
“阿九是支持我的?”
“废话!”墨九嗔怪地看他一眼,就势坐在他的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目光深深地盯着他,“我从来都是支持你的,可你却从来都是避着我的。这便是我以前总想打你的原因。幸而,你如今懂得错了,晓得改正。要不然——”
眨眨眼,她嘟唇而笑。
“你早晚是会失去我的。”
“呵”一声,萧乾捏了捏她的粉脸,似是迷醉于那一抹惑人的胭脂色中,摩挲的速度慢慢变缓,眸色越来越沉重,“阿九这般美好,而我——”
“你也很好。”墨九打断他,目光一转,换话题,不许他想这个,“对了,六郎,我们去了哈拉和林,宋骜尚未找到,那宋彻如今又被认着是宋骜,还有彭欣,他们如何安置为好?”
“他们,我亦有安排。”萧乾道:“宋熹及南荣朝廷,此时恐怕也未必愿意宋骜这个失踪的王爷还朝的。我且以他身有疾症为由,让他与彭欣暂住兴隆山……”
墨九一怔,当即欢喜。
“如此甚好。一来彭欣可以陪陪小虫儿,一解思念,二来若他日寻得宋骜归来,也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彼此身份……而且,兴隆山是一个养伤圣地,希望他们都能想得通,走得出来罢。只不过,那宋彻并非省油的灯,他可会听六郎之言?”
“他惜命!”萧乾淡淡道,“只有我能救他。”
“唉!”墨九以为,其实萧乾的医术(毒术),真的可以为他逐鹿天下的野心增加很多便利的。只可惜,这个男人有一点奇怪的固执,正常情况下,他不医,也不毒,始终遵循着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
这样的萧乾……
嗯,有点迂腐,也有点可爱。
当日晌午,墨九便把这个安排告诉了彭欣。
她没有表示反对,但目光里,亦有迟疑。
“那宋骜之事——”
墨九道:“目前暂无头绪,只能等了。”
握住彭欣的手,她想想又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你得往好的方面想,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至少,小王爷性命是无忧的。那人——那个可恶的家伙,不论他是谁,既然费心把小王爷劫了去,想必不会是奔着他的命去的。另外……我亦吩咐了师兄,传令墨家弟子,四处打探,你信我天下墨家弟子,总会有消息传来的,何况我还有相思令……”
听她说得急切,彭欣回握她的手。
“我代小虫儿,谢谢干娘了。”
“傻子。我们是朋友,说了别客气了。”墨九松开手,拥抱了她一下,“小王爷吉人自有天相,等雨过天晴日,你们一家三口,终会团圆的。”
彭欣笑笑,那脸上,尽是苦涩。
一家三口相见,宋彻又将如何?
团圆?如何能圆。
她这一生,是怎么都圆不了的了。
阴山连续下了两日的雨,第三日才晴朗起来。而这一日,便是北勐金印大王苏赫准备前往哈林和林朝见新皇的日子。
墨九早早准备好,让墨家弟子打点好了行装,自己则前往苏赫的金帐,要与他同行。
理由么自然与萧乾说的一致——
前往哈拉和林访友。
墨九负手走到金帐外,对着守卫的北勐士兵微笑。
“小兄弟,请替我禀报王爷,就说墨九求见。”
那士兵在嘎查村好久了,认得墨九,点点头便恭喜地致礼。
“九爷,里面请!王爷早有交代下来,您来,可直接进去。”
“哦哦,好的。”墨九入得金帐,又往内帐去。
内帐外面站着的人,依旧是那个叫雅兰布的侍女。看着墨九,她面色平静地行个礼,然后主动对着内帐喊:“王爷,墨家钜子到了。”
“让她进来罢!”
这个低沉的声音,依旧带了一点沙哑。淡淡的,凉凉的,不曾有情绪表露,却比往日清亮了不少,听上去与那时辜二假扮的苏赫似乎没有多大的区别。可仔细听来,熟悉如墨九,却能听出一点属于萧六郎的味道。
心里微窒一下,墨九撩帘。
“墨九见过王爷。”
在雅兰布的面前,她不好失礼。
“钜子不必多礼。请进——”
那一张戴着巫师面具的脸,狰狞、恐怖、永远没有表情。而穿着那一袭巫师黑袍的身形,似乎也没有半点变化,只有那一双眼睛,有墨九熟悉的光芒。
她张了张嘴,随即合上,不说话。
萧乾看她一眼,冷冷望向雅兰布。
“出去吧,没我吩咐,不许旁人进来。”
“是,王爷。”雅兰布头也没抬,径直下去了。
帘子合上,看内帐只有萧乾自己了,墨九啧啧一声,四处观望一周,不由奇怪地回头,“辜二人呢?还有那个雅兰布……她曾在辜二近旁伺候,会不会识破什么?”
“——放心吧!”萧乾牵她的手坐下,“辜二此人,可堪大用,我必重他。此番,他将以我侍卫的身份,与声东他们一道陪我前往哈拉和林。至于雅兰布……”
顿了一下,他道:“她是辜二的妹妹。”
妹妹?墨九惊讶,“亲的?”
“一个爹娘。”
“怪不得,我当日就觉得她像汉人。”墨九说到这里,又想到一个疑点,“当日辜二假装圣旨入汴京,我曾听他说,自己孤身一个人,世间再无牵挂,无亲无故什么的。这怎的突然又钻出来一个妹妹,还有,楚州萧家隔壁的辜二家人,又是怎么回事?”
萧乾听她一个问题连着又一个问题,不由感慨。
“此事说来话长,今日启程事忙,来不及与你细讲。”
“那就讲粗的!”墨九蛮横撇嘴。
“粗的?”萧乾目光一闪,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一副“你是流氓惹不起”的无奈,然后喟叹一声。
“我只能这般告诉阿九,辜二名叫辜仇,便是因为阖家皆故,负一身血海深仇……他本不姓辜,是我父亲托了人情,救出他兄妹二人,并把辜二养于楚州近邻的辜家,让他得幸活了一命,而他的妹妹雅兰布,当日我父亲原本是不留的,让我处理掉。是我见小姑娘可怜,托人将她带到北勐安置……”
“所以,辜二甘愿为你卖命,便是因为萧家救了他,而你救了他的妹妹?”
“也未必全是如此……”萧乾目光烁烁,“他是一个明辨是非的人,亦是有大智慧的人。”
大智慧?墨九想到了辜二木头疙瘩似的脸。
还有,他脸上……那一道伤疤。
“那他的大仇,可得报了?”
萧乾眉头微微一蹙,幽幽地叹,“他的私事,我不便多说。来日有机会,你且自行问他也罢。只那一日在汴京,我便把雅兰布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从汴京离开,便是前往漠北寻妹了,而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我的安排,在阴山顶替了苏赫,也把妹妹接到了跟前。后来,他才又至兴隆山来寻你。”
“不是寻我,是换相思令。”
看墨九气鼓鼓的样子,萧乾失笑,捻她鼻头。
“这般记仇?”
“那是当然!”墨九哼哼一声,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里,满是郁气,“信不信,回头我也改个名儿?不叫墨九了,也学辜二,叫个墨仇什么的,天天追着你……”
墨九——墨仇——莫愁?
想想这些名字,墨九忍不住笑倒在他的怀里。
“哈哈,乐死我了。”
这一笑,气氛轻松不少。
墨九揉了揉差一点笑出眼泪的眼,慢慢抬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凝重地问萧乾,“萧家对于辜二的安排,也与苏逸是一样的吧?他和苏逸一样,都是萧家养在外面的棋子。只待有朝一日,行杀着,为萧家所用?”
萧乾默认。
抚一下额头,墨九不由深叹一口气。
“你的父亲萧运长,真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啊。下了一盘大棋,算计了无数的人,与谢忱两个你死我活的斗了一辈子,结果却落得这般下场,也是令人唏嘘……不过如今他也不会寂寞,去了黄泉,还可以寻得谢忱,两个人再斗上一把,叫那阎王老儿烦心不已,从此再没那闲功夫管世上之人的生死。”
萧乾静静看她。
他眼中,说话时的墨九眉飞色舞,一头青丝往上挽成男子的发髻,衣袍清爽而简洁,不施粉黛,却容色妖娆,肌若凝脂,如初升月华,圣洁出尘。
不再是那日土夯大道上的小姑娘了。
三尺红尘,染了他,也染了她。
并未过去多少时日,他们都已变了模样。
她如今风华正茂,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岁,那微微低眉的万种风情,温柔颜色,无声无息地闯入他的心底,荡开了一波波涟漪。
“阿九长大了,成大姑娘了。”他叹。
“不是大姑娘,是小媳妇了。大爷,拜托你,专业一点好不好?”墨九笑吟吟地瞪他一眼,眸底有一层细碎的、朦胧的、若隐若现的笑痕,似浅浅的烟雾,升腾在彼此中间,添了一丝怎么也化不开的暧昧。
“是。”萧乾拥住她,“为夫的小媳妇。”
墨九抬头,对着他的脸,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
“还不是你的呢!?”
“……”萧乾眸底一凉。
“六郎。阿九等你娶她。”墨九笑着补充。
萧乾怔了怔,眼底似亲过无数的光芒,瞬间亮了金帐。低头,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嘴唇烙铁似的熨帖着她,浅浅的呼吸温热地烫在她的头顶,“不会让阿九等太久。你信我吗?”
“我信。”墨九柔柔的说。
“乖。”他轻拂她的脸颊,低头看她。
两个人,四只眼,目光相触——
天地间,仿佛绽放了一片春暖花开的美好。
北勐蒙合大帝登基为帝六日后,金印大王苏赫奉旨前往哈拉和林,随行人马,车辆者,众。一行铁甲铿亮的北勐骑兵,骑着威风凛凛的大马,在嘎查村那一条并不宽阔的畜牧大道上,整齐而快速的集结,清点人数,如同潮水一般涌动,引来众多游牧村落的牧民围观……
卯时许,队伍出行。
刚下过雨的潮湿路面,被士兵们的马蹄踩成泥泞,那一条道儿,也蜿蜒成了一条长龙。骑兵们缓缓骑马而行,走于道路两侧,顺着河往上游走,路中的马车和驴车上,拉着各类物资,有苏赫王爷收集的各方特产粮食,也有阴山当地的皮毛等等,准备前往哈拉和林,进献给蒙合大帝。
“金印大王!您要保重啊——”
“王爷保重!”
“嘎查人,等着您回来!”
这个长在嘎查的王爷,如今光鲜离开,嘎查村的牧民是激动而兴奋的,一个个跟随着队伍而游走,满是依依不舍与骄傲。
萧乾走在北勐骑兵最前方,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静静调转马头,做了一个抬手挥别的动作,并未说话,那凛冽的王者之气却胜过千言万语——他一定会回来的。
一行人,秩序井然。
萧乾的身边,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辜二,一个便是那顺。
其后,是同样一身北勐侍卫打扮的声东、击西和闯北。
北勐骑兵之后,才是“顺路”跟着前往“寻友”的墨家一行人。
而墨九一个人,悠哉悠哉地落在了最后。
望着河岸两侧的一片碧绿原野,那成片成片惹眼的绿,那低头吃草的牛羊,还有牧民家里袅袅升起的炊烟,让她只觉得时光大好,不由哼起了这些是孩子才从牧民那里捡来的无名小调。
没有马头琴伴奏,她音色清亮,却也悦耳。
随行的北勐骑兵里,很快便有人唱和。
墨九嘿嘿一声,骑在马上的身子摇来晃去,极是得意。
“九爷我真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啊!”
“墨九爷——”苏逸得知她要走,跟上来已经送出了老远,还没有离去。这番听她自我吹嘘,又蹙眉看了一眼络绎不绝的北勐骑兵,然后哼了哼,不太高兴地问:“你这么惊才绝艳,就没有什么临别赠言,要与我说?”
临别赠言?
墨九偏头,看他依依不舍的样子,挑高眉头,一本正经地“赠言”于他。
“别送了!再送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你不喜欢不要紧,我送你,是我的事。”苏逸抬了抬袖子,一派文弱书生的样子,竟像在轻轻拭泪,还配合场面地吸了吸鼻子,“终于要把瘟神送走了,这般大悦身心的事,本相怎能不多享受片刻?”
我去!
墨九翻白眼,不冷不热地问他。
“现在的小孩子,都学得你这样坏吗?”
小孩子?苏逸放下袖子,勒住马,严肃地向她拱手。
“老太太,我不送了,就此别过。您老多保重身子骨,老胳膊老腿儿的,可不经折腾!”
“嚯嚯,我懒得和小孩子计较。”
墨九斜剜他一眼,猛地挥起长鞭,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半弧,“驾”一声,绝蹄而去,声音飘散在风中。“小毛孩子,记得帮我把彭姑娘和小王爷送到兴隆山,再多留一点银子做他们的食宿之用。否则,我饶不了你。”
苏逸远远的勒马而立,目光幽幽。
“好嘞,回见了老太太——”
墨九哼一声,不再回头,大力挥鞭。
“驾——”
她身上衣袍袂袂,披风凛凛而飘,速度极快地赶到了前面,紧紧跟随着金印大王的队伍,看着那一个人群前面,一身巫师黑袍,一袭玄黑披风,面上依旧戴着一个巫师面具的男人,目光有些发怔。
“他终于要走向北勐了……”
这一刻,天空幽远,不见阳光。
有猎鹰呼啸而过,划过长空。
有北风呼呼带喘,似在咆哮。
这天下,无风还起三尺浪,何况风起云涌时?
天地冽冽,草木萧萧。
墨九仰天望天,似乎听到了天空撕裂一般的呐喊,也听见了兵戈铁马,逐鹿天下的马蹄声声……她想:历史的车轮转动到这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即将要拉开一个新的征程了吧?
坑深249米,妻让夫滚,夫不得不滚
北国之秋,比南国更早。
时节已至九月初——
秋高气爽的日子,草原上的风里,似乎都带着潮湿的青草味儿。天空高远,阳光和暖,河水波光麟麟,白日放歌可纵马,这种怡然的感觉,让墨九这个吃惯了城市灰尘长大的穿越人士,有一种胸开怀阔,忍不住想要高声大喊的畅快感。
一日里,一行人沿河而上。
然而,往野花遍野的草原深处走了一天,到夕阳西下时,墨九的好情绪就到头了——
也不晓得她想到了什么,打马到山坡上,看着晚霞中的山野,突然眉头皱得紧紧,对着跟随在后的玫儿,低低交代了几句。
玫儿一愕,赶紧下去,让人知会王爷去了。
不一会,萧乾的队伍停下,在河边做灶升火,准备晚餐。
这种野炊似的感觉,对于习惯了游牧的人来说,不怎么稀罕,可对于南边来的人,却很喜欢。墨家弟子们紧挨着萧乾队伍的边上做灶,互通有互,聊得兴高采烈。
墨九却一个人走到萧乾的帐篷外。
“雅兰布,我想见一下王爷。”
雅兰布不愧是辜二的亲生妹妹,那张脸上的表情几乎与他一个德性。看见了她,却像没有看见,木然得可以。让墨九很难判断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与萧乾之间的关系,到底知不知道王爷已经换了人——
她垂眸,撩帘。
“九爷,请——”
墨九对她善意一笑,没有得到回应,又不免尴尬,轻咳一声,负着手就走了进去。
帐篷里,除了依旧戴着巫师面具的萧乾之外,还有几个侍卫和辜二,他们都在,但击西最眼神儿最好,大眼睛一下就瞅到了墨九,马上露出一个开心的笑。
“九爷,您来了。”
墨九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今儿很俊啊。”
“嘿嘿。”击西低头瞅了瞅身上的侍卫铁甲,又飞瞄一下闯北和声东,嘴儿顿时翘了起来,一脸得意地在墨九面前转了一圈,“九爷你说,我是不是金印大王最俊的侍卫?”
“是是是,你俊,回头就让你们大王给你娶一房媳妇儿来配。”
墨九好笑地瞥他一眼,随口说着,看闯北嘴唇抽搐一下,就别开了脸,又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们一眼,再看向萧乾。
萧乾接收到她眼睛里的讯号,对几个侍卫摆了摆手。
“你们下去吧。”
几个侍卫互看一眼,应“喏”退下。
“阿九!”萧乾过来牵墨九的手,“发生什么事了?”
先前她托人捎来话,说有急事要与他相商。他看看天色差不多了,这才让队伍先停下驻扎,今夜便歇在河岸。如今看她过来,便不免担忧。
墨九哧哧笑,双只手揽住他的腰。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不行吗?”
萧乾:“……”
接而,一根手指刮她鼻头,“不说就收拾你。”
被他低沉的声音一撩,墨九突地抬头,撇了撇嘴,往四周看看,小声啾啾道:“你便是想收拾我,此时怕也不得机会了。”
“嗯?”他似乎不解。
墨九拉住他的手,放在小腹上,不好意思地道:“我来那个了。”
说“那个”的时候,她脸上稍有红晕,难得的有些不自在。
萧乾身为医者,对这种事儿自是知情。他凝视着她的脸,抿紧嘴唇,没有多说,扣在她的手腕上。
把脉完,又半拥住她,然后将她圈紧,“阿九吃苦了,这一路奔波,却在这里来了信儿……”
“是嘛,我肚子好不舒服。”墨九借着他的摸了摸肚子,“所以我特地过来问一下我的大神医,可有法子……让它不来啊?”
“顽皮!不来还是女子么?”萧乾失笑摇头,又调头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坐在她的身边,温声道:“我差人给你煮了些生姜红糖,一会吃下,能减轻一点。”
说罢,他把手心放在她的小腹上,“明日不要骑马,我给你备一辆马车。”
墨九来时的路上看过了,马车上都载着进献给蒙合大帝的货物,没有一个人是乘车的,连萧乾自己都一路骑马——
“若是我享了这般特权,会不会挨打啊?”
萧乾哭笑不得,“我不打你,就无人能打你了。”
墨九嘿嘿一笑,突然道:“六郎,其实我还有一个事啊,想和你说。”
“嗯。”他淡淡地回应,手心始终暖着她的小腹。
“……你看我现在年岁还小。这一次简直万幸吧?咱俩偷偷做了坏事,却在安全期,没有闹出人命来。可下次,就未必会有那么幸运了。”她说得慎重,说罢还拿眼风撩一下萧乾,看他一脸懵,又只好说得更仔细一些。
“你看,下次我俩欢好,能不能搞一点避丨孕的汤药?”
萧乾的脸一下就黑了。
“阿九不愿为我诞下一子半女?”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墨九赶紧摆手,否认。
她晓得古时的人对十几岁生育司空见惯,丝毫不觉得造孽,萧乾的娘生他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六,他当然不会有她还小的感觉。可一时半会儿,她又无法直接拿后世的观念来扭转他,只得皱眉找借口。
“我是在想,我身上有云雨蛊的残毒,在离墓九死一生,又经了那个胭脂的毒素,说不定身上还有残留呢……在身子没有调理好之前,真要有了小孩子,对孩子的身子可就不好了,六郎是医者,一定是明白的啊?”
“嗯。”萧乾淡淡看她,眉目间并无多余的情绪,一本正经,“而且,阿九还小,身子骨还没有长好,不适合做母亲,是不是?”
噫,这么懂事儿?
墨九点头不止,“太对了,对极了!”
萧乾嗯一声,似是了解了,也同意了。眉头一低,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抚着她的肚子问:“现在可有好些?”
他又不是神手,哪能说好就好?
墨九心里腹诽,嘴上却乖乖的。
“有六郎在,好多了。”
萧乾撩眼,想了一会,欲言又止地问:“你可都备好草纸了?”
墨九听了,额一声,囧了。
这个关心,也太细致了,哪怕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汉子,也多少会有点不好意思啦。她捂嘴偷笑,“想不到六郎竟然懂得这样多,说,你怎么知道的?”
萧乾一脸的黑,“我是个大夫。”
好吧,大夫面前无性别。
墨九挑了挑眉,笑道:“放心吧,玫儿是一个细心的姑娘,她都为我备好的。”
“那就好。”萧乾脸上紧绷,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墨九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怎么了?”
他揉了揉她的头,那神色似乎满带怜惜,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命令,“把鞋脱了。”
“脱鞋做甚?”墨九一脸不解。
他指了指已经搭好的床和被子,“上去暖一下,漠北风大,你这身子受不得凉。”
被他这一说,墨九抱了抱双臂,还真觉得凉飕飕的。
可……往帐篷帘子撩了一眼,她问:“会不会不方便?”
萧乾不答,直接俯身抬起她一只脚,吓得墨九忙不迭地缩腿,“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哈哈,痒!”
不管她怎么挣扎,萧乾还是固执的把她的靴子脱掉,把她抱到床上躺好,又仔细为她捂好被子,这才坐在她身边,视线柔柔落在她身上,满是叹息。
“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不晓得照顾自己。”
“——”墨九冤枉,“我哪有?”
萧乾哼一声,眯了眯眼,不再理会她的申辩,径直把手伸入被窝,放在她的肚子上,那温柔体贴的样子,秒杀了墨九认知里的所有好男人代表。
不一会,雅兰布端来了一碗生姜红糖汤。
在萧乾的命令下,她放下汤碗离开之前,深深看了墨九一眼,似乎想说什么,脚步迟疑了一下,可望着萧乾,又什么也没有开口,默默退了下去。
墨九坐在床上,盯着她的背影,突然讪笑。
“我怎么觉得这个小美人儿的目光不太单纯呢?也难怪!你说我冷不丁地睡在你的床上,还在你这里躺着喝姜糖汤,如果知道的人多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说法?”
淡淡抬眸,萧乾声音很轻,“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未嫁,我未娶,北勐民风开放,便是我俩看对了眼,睡在一起,也很正常——”
睡在一起,也很正常吗?
吓!民风已经开放成这样了?
墨九斜斜剜着他,突然有一点怀疑他“热情邀请”她睡在他床上的用心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北勐民风开放不假,但民风开放也不影响风言风语的传播速度。两个人还没有到哈拉和林,关于北勐金印大王和墨家钜子有“苟且私情”的事,就已经传开了——
于是乎,这个叫墨九的女人,从先亡两夫,再嫁萧大郎,接而与萧六、宋熹、完颜修等人苟且……一路嫁,一路睡,如今居然“睡”到了北勐,爬上了金印大王的床。
她本就是一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这一传,不足两月就传到了临安,传遍了天下。
在不久的将来,关于她的野史传闻,简直多不胜数。
然而墨九自己,除了瞪眼珠子喊冤,什么也做不了……
男人好“睡”,众口难堵。
谁管她统共就睡了一个男人?不管她真相怎样,关于墨九“于房闱之事,甚淫,事男子无数”的事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在后来的后来,由官方出面,想要校正民众,抹去野史,却也不能够……
那是后事,且不提。
只说这会儿,墨九喝完了一碗滚烫的姜汤红糖,从喉咙到胃都有一点发热,肚子也果然舒服了许多。乖乖地躺在萧乾的床上,她舍不得走——
在萧乾面前,她本就爱娇气,有男人伺候着,又是在大姨妈期间,就更懒了。萧乾看她困顿,也不撵她,和衣躺在了她的身侧。
于是她这一晚,便没有出帐篷。
在暗不透光的夜里,两个人相依而眠——墨九肚子上放着一个装了热水的牛皮袋,有气无力地靠着萧乾,不停地叹气。
“这样舒服多了,六郎,要是天天都能这样跟你在一起,多好啊。”
萧乾低头,吻落在她的额际。
“那便每天在一起。”
“你不怕?”她斜瞄着他。
他侧眸望她,暗夜里,他眸底似乎生了光,声音里有一种销魂的喑哑,说不出的撩人骨髓:“我倒巴望天下人都知,墨九是我的女人了,从此,再也无人跟我来抢……”
墨九“啊哦”一声,戳他的胸膛。
“怪不得啊!这么爽快地让我住下来,还对我这般的好,也不怕人闲话,原来早就安了心思的?——噫。”她突然想到什么,侧过身子来,面对面望着他,目光炯炯。
“我说萧六郎,该不会是你知道,一到哈拉和林,你那个皇兄就会给你塞上十个八个女人来暖床,你才故意利用我的吧?”
萧乾没有否认,却只是笑。
“你又有何可利用的?”
“哼!”一声,墨九仰着头,有些小得意,“这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我墨九性妒,是一个十足十的悍妇,毒妇,谁犯在我手上,都没有好下场。你说,哪个不开眼的,敢跟我抢男人?想死了是么?”
呵一声,萧乾笑了。
喟叹一声,他那只揽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低低的笑声,带着要命的呢喃,“是,反正我只知道,被九爷临幸过的男人,都死于非命了……除了我,也没人敢沾你了。”
“我靠!我这是肉没吃上,惹一身腥…冤枉死了好不好?”
“你还想吃哪个的肉?”
“嘻嘻,就你那块肉。”
“闭嘴!”萧乾温热的呼吸落在她唇上,顺便堵住了她的嘴,小声喃喃,“阿九还是不说话时,较为可人……”
“我——阿嚏——”墨九太激动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就跟着出口。
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一个亲热的吻,变成了她口水鼻涕沫儿全喷在了萧乾的脸上……
这滑稽,简直可以列为史上最窘迫的亲热戏。
一瞬后,墨九从怔愣中回神,叽叽发笑。
萧乾黑眸森森,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可以看他——慢吞吞爬起来,转身出去了。
“哈哈!”墨九一个人裹着被子打滚。
等他净了脸,再回来时,带着一股子秋季夜风的凉意,叹息着,连她和被子一起抱入怀里,似遗憾,又似无奈,但因了这番变故,却没有了先前的旖旎之心。
安静一瞬。
突然的,他发出一句特别正经的疑问。
“刚才出去净脸,我突然想到一个事情,想与阿九商量一下。”
这一声“商量”,让墨九微微一怔。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以前的萧乾,可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商量嘞。
她把被肩膀压住的头发顺了出来,轻轻搭在枕头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随即也特正经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么?莫不是六郎看中了哪个小郎,想要收房,又不好意思,需要我来说和?”
“——”萧乾轻捏一下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沉默半晌,才低低问:“阿九觉得苏离痕此人,如何?”
如何?对于苏逸这个家伙,墨九还真有些说不准。说他年少轻狂,心性浅薄吧,有时却高深莫测,老奸巨猾,说他讳莫如深,少年老成吧,偶尔又稚气可笑……
至于他的能力么,她相信萧乾比他了解。
那萧乾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墨九眉梢一挑,思忖半天才反问。
“你是要……用他?”
萧乾低嗯一声,“阿九有何想法?”
听他这般问,墨九心里暗暗一喜。
看来她对萧六郎的改造工程,已经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了。现在这么紧要的事情,他也会主动找她来说。所以,她也不能胡乱就给建议,为示慎重,还得探探他的意向。
抿了抿嘴,她轻声道:“妾身愚昧,识人不如六郎,不敢随便开言……”
萧乾一怔,眉梢上挑,“不是要参与我的事,要与我合为一体?怎的有事与你商议,又谦虚了?难道阿九对苏家俊俏的小郎君,有甚想法?”
“……滚!”墨九轻斥。
心里却突地了然——
原来全特么是她的错觉啊。
其实什么找她商量都是假的!
这家伙白日里一定是看见了她和苏离痕的互动,呷醋了,心里一直憋着没有问,刚才那个喷嚏,一不小心把他喷醒了,所以去洗了一把脸,就借题发挥,找事儿来了?
“哦。”萧乾突地揭被而起,就要下床。
他这般行为,怔得墨九想骂娘。
“大晚上的,你做什么?”
萧乾回头,一本正经,“为夫说过,要唯妻命是从。妻让夫滚,夫不得不滚也——”
“噗!”
墨九忍俊不禁,被他逗得眉开眼笑,尔后捋了捋发,拉拽他躺回来,又双手双腿绑在他的身上,严肃地认真脸说:“苏逸这个人,我很难说得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忠于宋熹,算是宋熹的心腹之臣,怎肯轻易为你所用?”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想到苏逸的身世,沉吟着继续。
“我以为,就算苏逸家中满门皆因至化帝而死,与萧贵妃也有干系,但至化帝已亡,萧贵妃也因为玉嘉公主之事,久居深宫,不复如前嚣张气焰……说到底,如今执政之人是宋熹,他给了苏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以及绝对的信任,哪怕苏逸感恩萧家的大义相助,但以他的聪慧,又怎会看不透萧家当初救他,本就别有所图?”
她停下,皱眉看萧乾。
“更何况,他甫一出生就养在寺院,对身生之家的父母恩义,并无半点感知,情分淡薄是肯定的。他少年时,想必又在寺院受过佛家净化,对仇恨的执念,肯定不像辜二那般深切。”
萧乾久久无声,好一会,听她不语,方道:“阿九,继续说。”
墨九心里,有一点小雀跃。
萧六郎愿意倾听她的分析,是认同她的观点了?
被人认可,是高兴的。
她高兴地抱紧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接着道:“但是,从苏逸的为人来说,他或许会在某些事情上助你,以偿还当日萧家活命之恩,但如果干系国体大事,未必肯如你之愿。说不定,他还会帮着宋熹,反过来将你一军。到时候,可就得不偿失了……故而,我以为此人暂时勿动,还是静待时机为好。”
嗯一声,萧乾没有别的动静。
抬了抬头,墨九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又不淡定了。
“六郎觉得,我说得如何?”
“很好。”萧乾给了她肯定,然后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一双冷锐的视线,在暗夜里,暗着自信的光芒,“但为夫,自有妙计。”
“有何妙计?”
他笑着勾勾她的鼻子。
“无可奉告。”
“我靠,说好的唯妻命是从呢?”
“……是,爱妻大人。”他含笑应对,轻揽住墨九的身子,俯头靠近她的耳朵,却没有开口,而是将薄凉的唇片,轻轻噙她的耳垂,裹、缠、吮、一点一点辗转在她的耳窝,挠得她痒,不由叽叽笑着推他。
“讨厌!让你说正事。”
“此亦是正事——”萧乾呼吸微急,双手紧箍她的腰,力道大得似乎要将她的身子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语气也略为灼热起来,“阿九莫要食言,欲知正事之前,先办正事,是你亲口所言,要合为一体的……”
“不是合不得么?”
“——那便像往常那般。”
“不行!”
“行……吧?”
“我说不行就不行。”
“……可将就。”
“啊讨厌。”
秋风啾啾,虫儿叽叽。
太阳升起时,一行人继续往草原深处进发。
九月初的哈拉和林,秋风很凉,注定多事。
几日后,墨九终于抵达了建在鄂尔浑河岸上的北勐皇都。
这是一颗建在草原深处,却已经逐步成为天下重心的北勐明珠。
坑深250米,有艳福啊!
哈拉和林的建筑,是墨九不曾想到的精美。
一个融和了汉族风格、草原部落风格,还有中西亚地区特色的综合体。繁华、兴盛,人口众多,占地面积极广,城外各色人等都有,随着北勐的强盛,使臣、教士、商人,前赴后继地往哈拉和林来,骆驿不绝。与临安城的温婉雅致虽有不同,这里是一座粗犷而豪迈的世界级大皇都。
站在城外,墨九迎着阳光,嗅着不同于南方的漠北凛风,微微阖了阖眼,心潮一时起伏。
——这就是北勐。
——哪里是她以为的蛮荒之地?
——比之临安,少了精致,却添了豪情!
她一路走,一路望,目不暇接。
萧乾打马走在最前面,面色冷峻。
队伍从有序地往城门去,还未入城,便见城门洞开,一行北勐官吏打扮的人等在那里。
看那阵仗,蒙合大帝对于这个皇弟,极是重视。一众官吏见到萧乾,跪地行礼,口中高呼“金印大王”,声音粗犷高昂,直入云霄。
“恭迎金印大王。”
“微臣奉皇命相迎,恭迎王爷入城。”
此时,已近晌午。
烈日正焰,秋风徐来。
萧乾一袭黑袍,在阳光下烁烁,在秋风中袂袂,却一动不动。静观片刻,他下马过去,负手立于众臣之前,没有即刻回应,而是冷观着他们,等了足够多的时间,才慢慢抬手,在众人紧张地屏气声中,冷冷开口。
“起吧!”
“谢过大王!”
那些北勐官吏来之前,对他的畏惧大多来自于阿依古长公主,还有蒙合大帝的重视。
实际上,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对于这个长期养于阴山的苏赫,并没有抱太多的期望与尊重。
出身于公主府,有多久就被那顺抱去了阴山的小世子,从此再没有踏入过哈拉和林一步。小时候他就多次被报病危,甚至好几次都有谣言说,已经不在人世。在这些人眼中,这个世子,其实早就该见阎王了。
可世事奇妙。
他不仅没被阎王收去,还解除了“天神厌弃”的恶咒,乘了这一次北勐内乱,蒙合大帝即位的东风,得封为金印大王。
这简直是撞大运了。
但也仅仅如此——
众臣只觉得他大难不死,撞了好运而已。比起那些得到封赏的重臣来,他一无功勋,二无本事,一个野蛮之地长大的家伙,从小学习巫术,能成什么大才?
无非巫师尔!
可这一刻——
城门口,阳光下,这一幕,却让众臣心如雷击——他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识人无数,只一眼就知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他脸上的巫师面具,他身上的宽大黑袍,他身上超然于众的冷漠与不怒而威的气势,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做,却让他们由心发出一些寒意。
此人性格酷烈——惹不得。
畏惧强者,是人趋利避害的本性。
城门口的气氛,凝滞一瞬后,突兀地变了。
“臣等恭请金印大王入城!”
齐声的恭迎,不再是先前的虚伪与客套。
上前的官吏躬着身子与他说话时,甚至带了一点紧张的小心翼翼,那微笑,似在讨好。
“大王,大汗今日在万安宫中设大宴,款待百官与诸国前来朝贺的使臣,当然,亦是为了给大王接风洗尘。现下,还请大王先回府里稍做休息。待安顿好,微臣再来相迎入宫。”
“嗯。”萧乾不冷不热地应了他,微微仰头,冷冷的视线透过肃杀的黄昏天际,望向西南的万安宫方向。
他安静的凝视。
滞了一会,他蓦地回头,望向在他身后不远处,一直环臂观望的墨九,向她伸出手。
“阿九,来!”
冷不丁被他点名,墨九一怔。
他这是完全不用避人了么?
城门口有围观的百姓,有不少于二十人的官吏,还有打扮不同的各国人士,他这般公众出手牵她,岂非是公开了他俩不正当的“苟且关系”?
墨九自己当然不计较。
从来她就没什么好名声。
不管跟萧大郎,萧六郎,还是跟金印大王苏赫,都不会影响她的情绪半分。
可萧乾初来乍到,不需要避讳么?
她以为萧乾是因为怕她受冷落生气,才不得不如此,微微皱了皱眉,向他拱了拱手,意有所指地笑。
“大王,草民前来哈拉和林是为访旧友。承蒙大王一路关照,已是盛情。这般还要叨扰,实在不便。大王国事繁忙,自便就行,无须体恤草民,我等自会安顿——”
她斟词酌句地说了一大堆话。
可萧乾停在半空的手,却没有改变动作。
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语气暗沉了不少。
“哪来的废话?”他不耐,“你我这般亲近的亲系,何来的叨扰。过来!”
额!
这几个意思?
要让她“举家”住到王府去?
墨九一脸懵逼。
但萧乾就是萧乾,他命令语气下的“过来”两个字,就像被赋予了某种神圣的符咒,墨九情不自禁地,就朝他走了过去。
城门处,人群哗然。
——这个就是墨九。
——传闻中如妖如魔的墨九爷。
——传闻中集淫、奸、狠、毒于一身的墨家钜子。那个把萧乾、宋熹、完颜修、苏逸等众多举世有名的英雄儿郎纳入裙下,拜之为臣,且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墨九。
——美则美已。
——可淫也淫极。
——她侍候过那么多男子了,却不知羞耻,居然当众让金印大王牵了手,坐于他的马前,大胆地从人群中走过,脸上带笑,对北勐大臣和金印大王,并无半分居于弱势和女子的敬意。
莫名的,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墨九和萧乾的身上。而萧乾一袭黑袍,面具在脸,除了那凛冽的冷风,确实也瞧不见什么。
于是,主要是看墨九的脸。
倾国倾城,有点夸张。
但看一眼,就惊艳,却是不假。
这次萧乾从阴山到哈拉和林,带了嘎查驻地骑兵约一千余人,骑兵随他入城,居于两则,他打马走在被拥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气势甚大,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盛况空前。
墨九这番也是好待遇,选了一个好位置,坐在萧乾的身前,可高可远地观望哈拉和林的街景与人群,一脸自在。
这里的街道没有临安那么密集。
所以,看地方和看人都很方便。
她四处观望着,偷偷掐了掐萧乾的胳膊。
“你说你的府邸里,会不会已经有美姬相候,洗干净了,就等大王今天晚上享用?”
萧乾沉声,“阿九想得够远。”
墨九满脸带笑,“当然,关系到切身利益嘛,我在想,如果真有那么多女人,我可怎么办?是撵呢,是留呢,或者干脆我去帮你睡了她们?”
萧乾哑然。
幽冷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
“阿九切不可乱来。”
“哦?”墨九诧异地转眸看他,“难道还真的有美姬娇妾等着你啦?你是事先就知道了的?”
“猜的。”他挑眉。
“这怎么猜得到?”
“这还用猜?”
不用猜么?哦了,北勐是民风开放的民族,一个受到皇帝重用的金印大王,实权派人物阿依古长公主的嫡子,二十多年,初回皇城,不弄几个女人去伺候他,那才奇怪不是?
“好吧,你赢了。”
墨九只笑,不再多话。
可随着入城越深,看过的街道与人群越多,她心里却是不踏实了。这样的距离,依稀可以看见远得面目不清的万安宫,心里竟有淡淡的逼仄之感。
这场盛大的恭迎礼,规模会不会过了?
对蒙合来说,糖衣之后,会不会是炮弹?
而且,礼制明显太过隆重了,萧乾为什么要坦然受之,还表现得那么镇定,理所应当?
细眯了眼,她心里暗忖。
这一趟哈拉和林之行,大意不得啊。
“王爷,到了。”那个负责迎接的北勐大臣,在金印王爷外面十余丈的街口停步,微微垂目,又带着众臣一起行礼。
“恭请王爷下马。”
萧乾踩着马蹬下马,又亲手扶墨九下来。
王府外有城墙,内有高大松柏,是一座汉家风格的庭院式结构府邸,看来阿依古为了她的儿子,还是很花了些工夫的。
墨九静立,等着萧乾。
他的面具脸,狰狞而恐怖。视线淡淡一扫,掠过处,全是凉气。可对着众臣的恭敬,他依旧没什么客套的礼仪,仰着头,牵着墨九,头也不回地抬步往王府的大门去。
这倨傲,这张狂——
墨九稍稍一怔,有些不明。
萧乾为人虽冷漠,却不是不懂礼数之人。
尤其在萧家那种簪缨世家的熏陶之下,礼数早就刻在了骨子里。按理,他不应该这样对人的啊?
还有,他们初到哈拉和林,不应该给人一种好的印象吗?他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不可一世,这么招人讨厌?
她不明白,但一直忍着没问。
直到走过了王府大门口一众王府臣属、下人、丫头、小厮、婆子的恭迎队伍,一直迈过门槛,走向内院,连近身的侍卫都离得远了,她方才扯了扯他的衣角。
“你怎么回事?”
“嗯?”他低头看她。
“没见那么多人招呼你啊?”墨九眯眯眼:“我靠,你这个样子,太狂太傲了,我有一点接受不能啊。怎么突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萧乾紧紧抿唇,没有回答。
好一会儿,他轻捏了一下她的手。
“如果你是皇帝,眼前有两个人可用。一个是众臣喜欢,对人随和,胸有城府,善于笼络关系党羽的聪明人。一个是倨傲自大,很招人恨,不近人情却颇有点打仗本事的蠢货。你会选择用哪一个?”
墨九恍然大悟。
萧乾经了南荣那么多年的政斗,又在枯骨垒成的疆场上喋血厮杀过,对于权术与人心的把握,比她更透。
不再为他担心,墨九瞥一眼他冷峻疏离如天神一般的高大身躯,慢吞吞迈着脚步,跟着他往内院而去。
然而——
他的内院门外,屹立了一群人。
还全他娘的是女人。
有几个姬妾打扮的人,也有丫头婆子。
前方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个个都漂亮,打扮还各不相同,春、夏、秋、冬,各色都有。
墨九愕了一瞬,突然忍不住想笑。
“啧啧,艳福来了啊。”
萧乾抿唇,依旧牵着她,凛冽凝视。
对面的一群女子中间,走出一个体态丰腴的婆子,她蹲身行了礼,腻着一脸笑,像青楼里的老鸨子推销姑娘似的,小意地说。
“王爷,我是内院的管事婆子,这四位姑娘是长公主殿下专程挑来伺候王爷的,公主听说王爷颇喜中原文化,也懂得调丝弄竹,舞墨弄琴,这四名姬妾,有两位来自江南,另外两位是我们北勐的女儿,都是万里挑一……”
“行了。”萧乾打断她,似乎没有耐心听下去,“本王乏了,懒听你唠唠,都滚下去吧。”
婆子愣了一下,瞥了瞥他牵着的墨九,似是悟了什么似的,连连点头称是。然后收敛了笑容,回头道:“各位夫人,都回自家院子等着吧。王爷需要的时候,自会召见你们。”
“是。”
“妾身告辞。”
几个姑娘来之前显然都是受过训的,小声,小意,从头到尾头都不敢抬起,走路都不敢出声,从那瑟瑟的身子看,似乎还有畏惧。
也是——
谁知苏赫王爷长什么样?
看那一张恐怖的巫师面具,那一双冰冷而凛冽的眼,一袭不带温度的黑色长袍,俨然就是一个凶神恶煞的邪魔之流。
她们无法选择前来伺候他的命运,但见到他对她们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趣,却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不用伺候他。
忧的是,不能伺候他。
看着众女离去时矛盾又犹豫的脚步,墨九抿了抿嘴,瞥一眼萧乾,心里莫名也有些不爽。
虽然这种情况下,她知道萧乾能做到的就是不理会他们,而且这些女子其实也没有名分,但对于这种万恶的制度,男人可以随便睡女人的特权,还是深恶痛绝。
“走啊。”萧乾扯了扯她。
墨九嗯一声,大步往里,待丫头婆子们一顿殷勤地忙活完,内室只剩他们二人了,她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盘腿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双目炯炯望他。
“我知你迫不得已,但你要记住我的话,你若碰了她们,不管为了什么而碰,休怪我不讲情面,不听理由。”
萧乾取下面具,苦笑着走近,揉她的脑袋。
“阿九想哪里去了?”
他温柔的声音入耳,墨九心里舒服了许久。
哼了哼,她嘟唇又抱住他的腰。
“先立规矩嘛,免得以后说我没提醒你。”
“小傻瓜。”萧乾无奈地望着她,眸底光芒烁烁,却是幽远而深邃,“我此番哪里还有心思去做这些破事?便是阿九一个妇人,我都吃不消。若再多添几个,是要我的命么?”
噫,这话说得,好像她才是野兽?
墨九双眼一瞪,正要还击他“连人家来事儿都不肯放过,哪怕不能实打实的做成,也要在门外徘徊几圈”的野蛮行径……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咳,王爷!”
墨九听见是声东在喊,闭上了嘴。
萧乾捏捏她的脸,走开,正襟危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进来——”
赵声东撩帘入内,望了墨九一眼,点点头算着招呼,然后凝重着脸走到萧乾的身侧,与他耳语了几句,萧乾的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王爷,你看?”
赵声东面有忧色,似有迟疑。
墨九正诧异他们说甚,萧乾便拧了眉,回道:“你且先去告之那顺,就说我梳洗好,一同前去见过母亲——”
母亲?墨九眼皮一跳。
萧乾嘴里的母亲,便是传说中的阿依古长公主了吧?这位公主,久负盛名,也算是北勐的传奇人物了。能召开宗亲大会,便举蒙合为帝,就不是一般女人可以做到的。
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了!
而且,她对萧乾来说,更真不是一般的女人。
至少,她是三丹的亲姐姐。
也是萧乾的亲生姨母。
这般乍然相见,会不会出什么事?
坑深251米,母亲
喏央宫,有一个顶大的蒙古包。
它高大、华丽,由里三,外三,内三,共九层,垒垒而成。结构新颖、繁复,也象征着权势与富贵。加上一些附属的小蒙古包,就连成了一个防御型的桶状,组成了阿依古长公主的住所。
这是哈拉和林和临安、汴京等南地完全不同的特色。便是皇族中人,也可各凭喜好,住汉宅,住蒙古包。在哈拉和林,甚至还有一些西化的建筑。可以说,这里是一个融合多民族、多物种的奇葩之地。
正如奇葩的阿依古长公主——
这个北勐最有权势的女人。
有人说,她狠毒如蛇蝎,也有人说,她和蔼慈祥,美丽大方,是北勐最闪烁的明珠。
众所周知,先帝对几个公主都极为宠爱,怜惜之心从不比皇子少,甚至于,由于对女儿少了对儿子那么严厉的管教与要求,反倒怎么看怎么顺眼。故而,北勐的几个公主,都是骄纵跋扈的。
而阿依古长公主,则是此中的佼佼者,善文习武,素有才艺,得先帝赏识,又扶新皇蒙合为帝,从此可得享一世荣华——
于是。
阿依古成了北勐的一个符号。
女人中的女人,人人称羡。
然。
本该繁华喧嚣的喏央宫,此时,却很安静。空气中,也似乎凝固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从新皇登基以来,北勐局势看似平和,却暗藏激流,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掀起另一番腥风血雨。故而,但凡局中之人,莫不小心谨慎,身处漩涡之中的喏央宫,更是如此。
茶几上,是袅袅的清茶。
罗汉椅上,铺着软毯,阿依古斜斜而倚,精致的面孔,慵懒的姿态,雍容而温和。或非她眸底那一层刀尖般锐利的色彩,几乎半分都看不出,她对于坐在对面的不速之客,有何不悦之处。
“丞相的顾虑,本宫已知晓。丞相的关切,本宫也收下了。但多事之秋,为免多生事端,丞相还是请回吧。”
她罗汉椅的对面,坐着的人正是北勐大丞相纳木罕。他环视一眼蒙古包内全一色的汉式家具,眉头紧蹙,不答反问。
“公主何时喜上了这些物什?”
阿依古是一个坚定的北勐主义者,对近些年强势入侵的汉家文化,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可这新换上的家什,却表示她的心境,正在慢慢发生改变。
纳木罕的疑惑是有理由的。
可不代表了阿依古会卖他的账。
“这是本宫的私事。”
一句不冷不热的话,足以让纳木罕打退堂鼓了。
可这位丞相大人,却没有走。
看着阿依古,他微带皱纹的脸上,浅浮一层淡淡的温和,那是一种很少能在他脸上寻见的表情。而他与阿依古的关系,似乎并没有阿依古表现出来的那么疏远。
至少对公主之尊的她,纳木罕并没有表现出害怕、紧张……甚至都没有太多的恭维。
“苏赫回来,就不让我见见吗?”
阿依古面色微变。
放下茶盏,她抬眼直视他,身姿有些僵硬,语气却依旧平淡无奇。
“呵,丞相要见苏赫有何难?大汗晚些时间在万安宫设宴,想必不会不邀请丞相大人的。丞相又何苦在这里强插一脚,叨扰我母子相聚?”
纳木罕目光里有掠过的暗影。
又迟疑片刻,他说:“公主当真要如此绝情?”
阿依古轻抿的唇角,满是不悦。
“丞相自找的。不要让我撵人!”
纳木罕轻轻一笑,“很快苏赫就过来了。我见见他,又有何妨?再怎么说,我亦是他的……”
“纳木罕!”阿依古早就练成的那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终于有了细微的裂痕。
死死盯着纳木罕,她手指紧紧捏着茶盏,像是要捏碎了它——也捏碎了他。
“滚!”
当朝最有权势的长公主下了逐客令,哪个还敢不滚?
纳木罕慢慢起身,迟疑着,却没有滚,而是走到她的面前,慢慢蹲身,双手轻轻撑在她的膝盖上,抬头望她时,那一双布满鱼尾纹的眼睛,微微眯起,似在笑,又似嘲。
“一大把岁数了,少动肝火。你身子本就不好,何必为我这样不识趣的老东西怄气?”
转瞬,他指了指茶几上的几包药。
“陆机写的方子,我特地差人从南边最好的药堂抓回来的药。回头记得叫兰珠给你熬着喝,煎法还与往常相同,一包药,三碗水,第一次煎,时辰……”
“闭嘴!”
阿依古双手止不住颤抖。
“你没听见本宫的话?”
“听见了。”纳木罕微微一笑,“说完我就会滚。你看看,性子还是这样急,看来这些年,你白念了那些经。一会儿在小辈儿面前,可得端住了,尤其见着了儿子,你好好跟他说,切忌动气——”
“我的事,我的儿子,你少来操心。”冷厉的说罢,阿依古微微眯眼。
“丞相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的侄子吧,我那个四弟,整日疯疯癫癫的去闹塔塔敏,把北勐皇室的脸都丢尽了,你这个做舅舅的,就这样瞧着,也不兴管管?却有心思来管本宫的事?还有——”
微顿,她笑了。
笑容里带了一丝嘲弄,还有一闪而过的,看不见,摸不着,也触不到的忧伤。
“听说前日大汗又赏了几个花朵似的小娘给丞相大人,你便是轮流享用,新鲜感也还没过,何苦在我这里来假惺惺,找不自在?”
纳木罕怔怔听着,不语。
终于,阿依古一根手指头慢慢伸起,指着蒙古包的帘门。
“丞相大人,好走,不送——”
这么损的话,真够人喝一壶的。
纳木罕苦笑一下,扶着膝盖直起身,像是蹲久了有些受不住,身子虚晃一下才站稳。
睨着冷面冷情的公主,终是弱弱一叹。
“你便那样想吧。”
他往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朝她深深凝视一眼。
“苏赫如今回了哈拉和林,喏央宫中的几个面首,公主还是遣散了吧,免得落到苏赫耳朵里,令他难堪。”
阿依古面色惨变。
她盯着纳木罕,久久,那一只手才虚软下去,落在椅子上,身子也软倚下去,轻轻阖上了眼睛,像是突然间就没有了力气一般,不阴不阳地淡然出口。
“滚吧!”
纳木罕蹙了蹙眉。
“阿依古,你何时变成了这般?为何要做这种遭人口舌……又侮辱自己的事?”
阿依古不睁眼,却笑得凄厉,那高丨耸的胸口,不停地起伏。
“纳木罕,你这话问得稀奇。几十年了?你,我,我们身边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在变,你在变,大家都在变,为何我却不能变?你以为,我这样的妇人,活着容易吗?就许你们男人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不许我在痛不欲生,孤单寂寞时,找人来安慰?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纳木罕低垂着头。
手和脚,都是僵硬的。
他走不动,那一道门像有千里之远。
看着渐渐失态的阿依古,他的语气,像一颗霜打的茄子,再无朝堂上的半分狠戾。
“阿依古,若上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那我一定……”他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
接而,是一阵利爽而清脆的笑,伴着一声“阿娘”的呼唤,阿依古的小儿子乌日根撩帘进来了。
“噫,丞相大人也在?”
乌日根约摸十七八岁的年龄,是个精神的大小伙子,穿着马靴,提着弓箭,看了一眼纳木罕,又看向瞬间从椅子上坐起的阿依古,笑容满面走了过去。
“阿娘,听说我大兄回来了,我待地骑马来会一会他。今天便要阿娘看看,是他的刀剑厉害,还是我的弓箭射得远——”
阿依古勉强一笑。
“傻子,哪有和大兄比这比那的?去,那边坐好。”
“哦。”乌日根吐了个舌头,把弓箭挂在蒙古包的架子上,回头看纳木罕还顿在那里,左不是,右不是,要走,又不好走的样子,笑着就拉椅子,盛情地邀请。
“丞相大人快些来坐,我大兄你定然也不曾见过,听说是那顺巫师的得意弟子呢,我可好奇得紧,想来丞相也好奇,我们一起坐等吧?”
“世子殿下——”纳木罕很想留下来,可看了一眼阿依古不怒而威的面孔,尴尬地笑了笑,拱手就要辞别。
这时,蒙古包外再次传来侍从的禀报。
“长公主殿下,金印大王和那顺巫师求见。”
阿依古脸上,有一刹的紧张。
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小小紧张,慌忙地抚了抚鬓发,又理了理衣衫,她这才整理好自己,坐直身子。
“快,快请殿下进来!”
纳木罕见她没有撵自己,就也厚着脸皮留了下来,等到萧乾与那顺入内,赶紧上前请安。
“微臣见过王爷。”
看见堵在门口行礼的纳木罕,萧乾目光幽幽一暗,止住脚步,抬首看一下阿依古,又侧眸望那顺,声音满是严肃与疑惑。
“母亲,师父,这位是——?”
那顺自然是认识纳木罕的,可不待他介绍,阿依古便抢了先,用不冷不热地语气道:“我儿,这位是纳木罕丞相。他过来给母亲送些药。”
她指了指茶几上的药包。
这……其实是不合事宜的解释。
萧乾淡淡扫过,却没有吭声。
大抵阿依古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把气氛都惹得尴尬,又牵唇一笑,指着乌日根,对萧乾道。
“这是你弟弟乌日根。乌日根,不是成日惦念你大兄么?大兄来了,为何却不肯言语了?”
乌日根完全傻了。
他痴痴地望着萧乾。
久久,终于吐出一口气。
“阿娘,我大兄的样子,好是酷烈!却是生生把儿子吓住了。”
嘻嘻一笑,他又直起身来,热情地拽了萧乾坐下,搓了搓手,俯头看着他脸上的巫师面具,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大兄,你这个面具……可不可以借我玩耍一番?”
这个家伙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还处于天真发育期的大孩子,性子直率也简单,他似乎完全不知自己的话触及了什么,只言笑浅浅的说着,却见帐内几人都有些变容。
那顺是担心——
其实他还真的一直都没有机会把萧乾的长相看个明白,但却知道纳木罕是见过萧乾的。
就算如今萧乾的脸有了变化,但一个人骨子里的气质却很难改变,这样穿黑袍、戴面具,变了音调认不出来,一旦揭了巫师面具,那就不知会不会引起怀疑了。
阿依古是紧张——
上次她亲自去了一趟嘎查村,苏赫也是戴着这张巫师面具。对于这个离别了那么多年,几次差点性命不保的儿子,她又心疼,又自责,却又极端渴望看一看儿子的脸。
但那个时候,那顺说:他还在受最后的“天神之劫”,在劫期的最后时刻,乃最为凶险,若面具摘除,恐会承受天神之怒,不宜见面。
所以她强忍着冲动,含泪看着隔了一层面具的儿子与她相认,内心不无酸楚。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天神之劫也已解除,他的儿子,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做一个正常的人了,她欣喜若狂,此刻最想的,当然还是看看儿子长成了什么样子,想捧着儿子的脸,仔仔细细看过够,一解思念之苦……
至于纳木罕,神思游离,目光复杂,视线也与众人一样,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萧乾的脸上。
“师父——”萧乾望向那顺,冷眸中似流淌着一丝碎金色的波光,若有,似无,像在征寻他的意见,又像在说着什么。
那顺叹息。
“公主,王爷他……唉。”
这样的叹息,在阿依古听来,无异锉心。把身子坐得更直,她厉声问。
“可是又有何不妥?”
那顺微微抿唇,同样戴着巫师面具的脸,掩饰得很好,似饱含深情,又像欲言又止。
“也并非不妥,这巫师面具,本是用以通神,若王爷取下,怕是……”
“师父!”萧乾突地冷声接过话,双手轻轻抚上面具,镇定道:“既是母亲想见一见我,事孝为大,便是因此受到天神责怪,又有何怕?”
说罢他就揭向面具。
那顺一惊,似不明他的意图了。
却听阿依古一声惊呼“不可”,萧乾的双手,已然把巫师面具揭了下来——
那张脸,也就用一种狰狞的,可怖的,令人心疼的样子,朝向阿依古,只一瞬,便在她的抽气声中,换来她咬牙的低喝。
“那顺!我儿的脸怎么回事?”
孩子是交给他的。
一切自然得找他算账。
那顺立在帐中,支吾着说不上来,却听萧乾道:“母亲勿怪师父,为从天神手中抢回我一条性命,师父已是用尽毕生功力,还险些殒及性命。”
淡淡一笑,他道:“然,遭天神厌弃之子,便是不死,也得扒层皮,天神收去我之容貌,想是为让我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母亲,这是好事。如此,天神才是真真放过我了。”
这个解释说得通。
也让阿依古瞬间松了一口气。
毕竟孩子还活着,而且从此可以活在阳光下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长什么样子,丑不丑,美不美,其实都不如他的健康重要。
阿依古阖眼,将掌心放在胸前,默默念了几句什么,又睁开眼,压抑着澎湃的心潮,指甲轻轻抠着椅子,幽幽一叹。
“如此是阿娘错怪了巫师。”
又吩咐下去,给了那顺一些赏赐,喏央宫中的气氛便慢慢好了起来。
然而,得了公主赏赐的那顺却如坐针毡,而一直没有说话的纳木罕,细思许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不停看儿子,关切地问这问那的阿依古。
“公主殿下,微臣有一事相禀。”
阿依古似乎不愿与他多谈,但听见这般,还是转了头,将警告从目光中递了过去。
“丞相请讲。”
纳木罕站起身,拱手对阿依古和萧乾分别致礼,然后垂首道。
“不瞒公主殿下,陆机老人请些日子受微臣邀请来到哈拉和林,一直在舍下做客。微臣见王爷的脸……似是中毒之象?微臣以为,可让陆机一诊?”
纳木罕与陆机老人是旧识,关系算得上密切,当日纳木罕前往南荣,陆机还曾再三嘱咐他给萧乾带话。这次他请陆机来哈拉和林,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给阿依古瞧病来的。而陆机老人,也受了萧乾死在临安的打击,正好领了温静姝过来散散心,养养伤。
阿依古对他本有些厌弃之色,闻言,目光却是一亮,终是拿正眼瞧他了。
“这中毒一说……”目光幽幽望向萧乾狼狈的脸,她咬了咬牙,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那好,麻烦丞相尽快安排一下。”
陆机老人医术超群,但性子古怪,一般人的脸,他从来不给。以前的珒国皇帝,北勐皇帝,都受过他的恩惠,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可以这样说,在漠北草原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是一个可以横着走的人物。医不医人,全凭心情。
从某种意义上说,萧乾对医与毒的执念,正是来自陆机的言传身教。
可如今的情况下,他与陆机相见——又当如何?
那顺知晓他师徒关系,心尖尖都快抽了。但萧乾的脸上,却云淡风轻,目送纳木罕离去,他充满感激地看向阿依古。
“母亲,辛苦你了。”
“说得哪里话?我儿能回来就好。”阿依古听见了自己哽咽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又抿着唇,笑着摇头,“母亲不苦,母亲从来都不苦。”
世上母亲,大抵如是。
宁肯受尽千般罪,也不忍儿子落一滴泪。
萧乾看着阿依古的脸,面前浮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与她一样温柔,不,比她更温柔,永远带着和煦的笑容,每每看见,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暖阳与光芒。
“母亲,儿此生能见你,无憾矣!”
这番话,他说得满是动情。
眼窝处,似有湿润的晶莹。
阿依古一怔,看着他的脸,大为触动,霎时便从椅子上站起,顾不得母亲的威仪,大步走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掌心颤抖着抚他的后背。
“我儿……我的儿啦……我的儿啦!我的儿啦——”
一声声“我的儿”,深情得令人为之动容,让坐在椅上的乌日根不停的抹着眼泪,也扑过来抱住了母亲和萧乾。
“阿娘,大兄——”
长公主的大帐外,行走的纳木罕脚步像有千斤之重,一颗心也似乎在受刀尖凌迟——拖着脚走了几步,慢慢地闭上眼,又睁开,他两只拳头,握得紧紧,大步离去。
只有座中的那顺,一动不动。
那一张巫师面具下的脸,瞧不清真颜,亦不知他什么情绪。
而天边,那鲜血一样的霞光,冷冷的,静静的,浮现在天际,托着沉重的浮云,看着悲痛啼哭的孤鹰,似乎与阴山大地那层层的墓穴连成了一线……
一番唏嘘。
二相忧伤。
阿依古长公主慢慢收敛住情绪,紧紧握着萧乾的手,那一双虽有细纹却依旧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手指慢慢抚上去,终于艰难地说出了最重要的话。
“我儿,听说你与那个墨九——”
微微抿了抿唇,她冰凉的指尖覆上萧乾坑洼不平的肌肤,似乎恨不得为他抹平伤口,出口的字眼,也一个比一个柔软。
“阿娘听过她一些事,这女子轻薄、多情,有天寡之命,也不是一个好相与之的姑娘。我儿涉世不深,恐被她骗了去。阿娘今日急急唤你前来,便是要嘱咐于你——”
她唯恐伤害了他,说话很委婉。
萧乾的眉心却一点点皱了起来。
阿依古的目光,与墨九一样,有心疼,有柔软,有说不出来的怜惜——却也是在他的脸变成这般之后,世间上,仅有的两个不曾嫌弃他的女人。
故而他很难说出狠话。
慢慢地,他握紧阿依古的手。
“母亲,儿今日过来,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阿依古心里一凉。
似乎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似的,她重重唤了一声“苏赫”,但看着他瞬间蹙起的眉,还有那张脸,终又软了心,叹口气。
“你且说说看。”
萧乾注视着她布满忧色的双眼,缓缓道:“儿在阴山时,承阿九以命相救,得以活命,已是过命的交情,且——”
他扶住阿依古瘦削的双肩,坚定地一字字开口,“她是个真性情女子,儿与她两情相悦,已互许终身,约定百年之好,还望母亲成全。”
------题外话------
好像在这本书里,好多人都有故事哇哇的。
嗯,但每个人在自己的故事里,其实都是主角,会有一些或沉重或不堪回首的过去。
故事发展到这里啦,很长很长啦,小主们的书评在哪里啊啊啊,你们就不想说点啥么?都默默地看完了就滚被窝了么?
好吧,我也去滚!
坑深252米,宴
马蹄声,嘀嗒,嘀嗒。
夕阳下,一行人,骑着马,在那一条通往万安宫的平整青石路上,蜿蜒成一行,像布景丹青,印在城中,与天上的大雁相映成趣。
哈拉和林的黄昏,是美丽的。
墨九带着颀然的笑意,骑在马背上,走在萧乾的身边,不时瞄他一眼。
在萧乾高大的身形映衬下,她的样子显得极其娇小。故而,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缠绕不清的情绪,也便少了三分邪,添了七分真。
这时候的墨九,心思不在宴会上……
她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又一次,要许配人家了。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阿依古长公主居然同意了萧乾的请求——允许了她染指她的儿子,哦不,允许了她的儿子染指她。
虽然阿依古心底并不情愿,非常非常不情愿,甚至对墨九那么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痛恨——在这个刚刚得回来的儿子心里,居然有了一个比她还要重要的女人。
这一点,足够她痛恨墨九。
但也只要一点,就足够她同意萧乾的请求。
她舍不得儿子难过,舍不得看他痛苦的双眼——
至少,她有没有出于别的考虑,墨九说不准——毕竟阿依古这么疼苏赫,居然连她的“天寡”忌讳都不怕,就同意了,这本身就足够令人震惊了。
从萧乾的反馈来看,幸亏有那顺在。
那顺这家伙装神弄鬼很有一套,对魍魉魑魅之说,更是天生自带,骨骼清奇。他告诉阿依古说,像苏赫这般受过“天神之劫”的人,已是至刚至阳之体,天神门生。神都不罪,何以为罪?一切邪灵恶鬼都近不得他生,什么天寡,自然也不在话下。
哦!墨九一百个叹服。
自今江湖术士骗人编故事堪比小说家。
在那顺的极力配合之下,于是,这事成了八成。
剩下的两成——阿依古说还得禀报蒙合大帝。
皇室子弟的姻缘,向来不纯粹……虽北勐不若南荣汉家那边讲究太多的“门当户对”,但考量彼此的得失,也是其中之一……在此不得不说,汉家文化源远流长,对四邻的扩散和影响,甚大。
从神对手,到神队友,那顺立场的改变,对萧乾来说,目前全是助攻。当然,她也知晓,那顺是不得不顺着萧乾,哪怕萧乾说天上的月亮是黑的,他可能也得点头,还得帮他找出一万种合乎逻辑的玄学解释,来为他圆谎。
有这样一个神队友,墨九很满意。
然而——想想自家这个命运!
唉!
骑在马上,她摇了摇头。
“阿九第三次叹息了。”萧乾骑的马,比她高了一头,姿势也帅气一些,他与众侍卫一样,也是骑马入门。墨九发现,好像哈拉和林的人,不太习惯乘车,不管男男女女,以骑马居多,若是乘车,一般是为搭乘货物之便——
“你在叹什么?想什么?”
听他问,墨九眼望天边,看暮色渐渐拢起。
“我在感慨啊。”
“感慨何事?”
“我这一辈子,好像啥事也没有干明白,整天都在嫁人,我数数啊,一个,两个,三个——”
从萧大郎之前那两个她至今连名字都没有弄明白的死鬼男人,到如今的“苏赫王爷”,和她传过“绯闻”,甚至有过婚约,举行过婚礼的男人,都多少个了?
莫说当今,便是后世,她也是女中翘楚了——
调皮地冲他眨一下眼睛,墨九道:“我这名声,是废了。不过也好,要不是这样,我又怎么有机会去见识一下万安宫?哦,北勐大帝啊,心向往之——”
得了阿依古长公主的首肯,她才有了赴宴的资格。
从这一点上,墨九是感谢萧乾的。
毕竟他懂她,知道她是一个“十处打锣,九处都在”的极其爱热闹分子。
“嗯,不过嘛——”她又道:“这一次就算咱俩成了,也不算在你的承诺之内哦?”
承诺之内,她指的是他娶她一事。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们还得再成一次亲?
这……结婚上瘾的人,分明是她啊!
萧乾望着她,只是笑。
晃晃悠悠的马儿上,墨九为了方便,依旧穿了一身男袍,除了腰上挂着的玉佩和荷包,几乎没有其他的服饰。可时下的男袍与后世不同,性征没有那么强烈,这样简单的款式反倒为墨九添了彩。他干净得像一个细皮嫩肉的少年,一身肌肤绸缎子似的,白玉无瑕,艳若樱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王爷。”墨九远望黄昏中的万安宫城墙,突然想到某个家伙,“那个纳木罕,一会儿在宴上,不会故意为难咱们吧?”
她还想问的是,他当真就没有认出来萧乾么?如果没有怀疑,为什么又那么热心地要帮忙萧乾找陆机诊治呢?纳木罕她见过,那老头子一看就非良善之辈,若无居心,何献殷勤?
萧乾听懂了她话中玄机。
但良久,他都没有回答。
在回到王府向墨九转叙与阿依古见面的情形时,有些感觉是不好描述的。
即便好描述,他也是不方便说的。
比如,喏央帐中,纳木罕脸上的尴尬,以及饱经沧桑的无奈——
他认识纳木罕,也不是第一天。可在那么长的岁月里,他也不曾见过那样失神的纳木罕。哪怕他在刻意掩饰,也难逃萧乾的眼——他的失魂落魄,就像丢失了某个心爱的物件儿,除了怅惘,不见半点锐利……
尤其他望过来的眼睛,没有凛冽的审视,却可见一二分慈祥。
那静静的凝视中,也有诉不出的关怀。
关怀……长辈似的关怀。
他拧眉思考着,低下嗓音。
“阿九之前,可有注意过纳木罕和阿依古的消息?”
墨九愣了一下。
自从入得漠北,她好像没有问过相思令的事了。便是墨家的行政事务,若无必须禀报的,或者非得由她决断的,一般都由墨妄处理,她几乎就是一个甩手掌柜。至于来阴山之前么,一切相思令的消息,她基本只关注与萧乾有关的部分,还真没有怎么在意纳木罕和阿依古。“回头我让师兄查一下。”
“嗯。”萧乾应着,目光极不寻常。
这就会儿工夫,万安宫就到了。
长长的宫城,巍峨的宫殿,一切看上去都与临安的建筑那么的不同。可即便少了精致的外形与细腻的匠意,其身为皇宫的庄严与肃穆,却与任何一个与皇权有关的宫殿都类同。每个人行走其间,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触了皇帝的逆鳞。
百官宴设在万安宫的偏殿。
名字叫什么,墨九不识得那字。
但从陈设来说,不得不认同——蒙合好俭。
那是一个占地极大的宫殿,头顶是蒙古包一样的穹顶,四周扯着同样的帐篷,中间是空旷的场地,两侧摆放案桌,可容纳众多人一起聚事,中间留出一条道,上铺红毯,一路延伸至殿中上位的龙座下方。
萧乾把几位侍卫都留在殿外,只领了墨九入内。他们到时,百官已来得不少,齐整整坐了一堂,官服都差不多,谁也谁,墨九也分辨不清,只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把探究的视线看了过来。
看她,抑或萧乾。
她安静地跟随,面带浅笑。
萧乾的巫师面具,重又戴上了,在殿内的灯火中,泛着一种金属质感的冰冷光芒,让他走过当中的红毯时,更添神秘,更引人观望。
他向殿中首位的蒙合致礼。
“臣弟叩见大汗。”
他右手臂斜在胸前,手指触肩,微微弯腰,并没有行单跪礼。
宴上众人,微妙的凝滞一瞬。
“哈哈,免礼。”蒙合声如洪钟,那笑声,震耳欲聋,墨九没有抬头,耳膜也被他震得“嗡嗡”作响。一直跟在萧乾的身侧,她也保持着右手贴胸,弯腰鞠躬,垂头恭敬的动作。
这两个人就像说好的一样。
萧乾的动作,被人理解为狂妄无礼。
第一次面见大汗,居然不行跪礼。
至于墨九么……却显然是不卑不亢了。
“——”蒙合的声音隔了一瞬才又传来,“这位是?”
萧乾沙哑的声音,如同往日一样,带了淡淡的病气。
“墨九。”
很简单的两个字介绍,在殿中并未引起哗然。
从墨九进来的那一刻,其实大多都已经知道是她了。
除了墨九,有哪个女子会在北勐大帝面前这般坦然自若?又有哪个女子身着男装却能这样俊气非凡,不少男子英气,又不失女子妩媚?能将男人和女人身上最好的优点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这般耀眼的存在?
蒙合有神的视线,落在墨九的头顶上。
在火光中微微跳动的眸子,似含了深意,又似仅仅只在笑。
“墨家钜子一出,惊动天下,如雷贯耳。钜子,久违了。”
墨九受了“重视”,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蒙合。
“承蒙大汗夸赞,墨九不敢当——”
话未落下,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微微一眯。
蒙合与她想象中的样子,太不一样了。
他并没有她以为的强壮彪悍,与那些草原男人一样,一看就威猛刚烈的野兽似的。相反,他体型稍稍清瘦,显得精明有智。留有一点络腮胡子,但不浓郁,目光炯炯有神,每一束视线射过来,都像是苍鹰的爪子伸了过来,要把人的皮肉剥开,生生抓扯住骨髓。
蒙合在上,墨九在下。
这般对视着,只一瞬,她脊背就有点儿僵硬。
有一种人,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强势和酷烈,却可以让人不由自主的紧张、害怕——蒙合就是这种人。当然,其中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权势,而另一部分,则是他自身强大的、骇人的力量。
很锐利的一个人。
同样也很睿智。
看来萧乾的对手,都不简单啊。
墨九打起精神,拳心微微一攥,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蒙合并没有太为难她,随便问了几句他自己感兴趣,众人也感兴趣的内容——大多与墨家有关,却又不触及秘辛,很是得体。墨九对他的行为稍感诧异,也没有表现出来,说了几句虚伪的恭维话,就被萧乾带到了座位上。
百官宴的座次是君在正中上方,臣在下方两侧。
中间留有场地供表演,一条红毯拉通,直入皇帝的桌下。两侧的案几供皇室宗亲和百官就坐——说是坐,其实除了皇帝一个人,大家都没有椅子,就一条毯子,大家都席地而坐,公主与皇子皆不例外。
在临安的世家大户里,大多都有讲究桌椅。
到了北勐,连皇室都这样……随意,墨九没有想到的。
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宴席的吃食会这样简陋——除了一道烤羊,其他马奶酒,油炸饼等等和她在嘎查普通牧民家里吃的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这蒙合大帝也太抠门了吧,这样款待臣子?
墨九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蒙合拿了数次酒杯,可斟酒的次数却与他喝酒的次数不成比例——这就很有意思了。
这皇帝在做假?
他是不喜喝茶,还是不屑喝酒?
一切都是新奇的,她带了耳朵来,负责听,带了嘴巴来,也只负责吃——
北勐与南荣有太多的不同,却又有一点相同。
或者说,可能全天下的皇帝请客,都差不多,先说一番官方的套话,表示如何体恤臣子的辛苦,又表示一下国家如何的昌盛强大,未来又有多大的报负发展,然后“上美女”,弹琴、跳舞,在百官的面前搔首弄姿……
等宴会结束,这些女人,也都犒赏众臣了。
当然,这是墨九之后才知道的。
她在看舞伎的时候,其实挺得劲的。
少了严肃的话题,宴上除了歌舞声,便只有咀嚼声。偶尔举杯,微笑示意,每一个人都表现得亲切,友善,在一个巨大型的蒙古包中,仿佛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对于不了解和不熟悉的事务,人都会有天生的好奇心与新鲜感,墨九也一样。反正来蹭吃蹭喝也不是主角,没有什么政治任务,她也就只有瞅美人这一个乐子了。
哦,领舞那个妖姬哦!
水蛇的腰儿哦,软得像没生骨头一样。
丝巾半遮的小脸儿哦,白得像瓷器一样。
身上起伏的曲线哦,玲珑得像“S”形一样……
那样的扭啊扭啊!在一个个火盆散发出来的暖色火光的沐浴中,仿佛整个人身上都笼罩了一层浅粉色的轻纱,覆在她裸露的脖子上,手臂上,腰上,脚踝上,让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柔软而多情……
水灵灵的美人!
便是墨九都生出了兴味儿,何况男人?
好多男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哪怕这些男人一个个都也“见多识广”,乃北勐重臣,眼珠子也似乎粘了上去。可这个妖姬哦,一双烟笼轻雾的眸子,始终朝着萧乾的方向,那绵软软的腰儿,那似翘非翘的臀儿,像上了某一种会自动勾魂的马达,一扭,一转,不停地向他放着电……
墨九身上都麻酥了。
这是蒙合要赏给萧乾的女人?
要不然她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当着皇帝的面儿勾引男人?
唔一声,她饮一口酒瞄向萧乾。
以他之智,定然心知肚明。可他手握杯盏,浑似不觉,冰冷的面具反射着骇人的光,野兽似的质感,一双冷眸不知望在了哪个方向。
墨九的唇角,微微勾起。
怪不得他先找阿依古说了与她的事情。
看来这货也是早有预谋的么?
万一被蒙合赐婚,到时候拒绝就难看了。
先下手为强,是上策。
阿依古已应允了他与墨九之事,若蒙合再强行赐婚……那也彼此尴尬。
不得不说,萧乾为她,做得多,说得少。
墨九忽地幸甚!
找一个不容易动凡心的男人,不会轻易被女色所惑的男人,确实极有安全感。
在她之前,萧乾没有别的女人,在她之后,他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虽然他从未将这句许诺说出口,却总是适时的用他不经意的行为给他们的感情在艰难的夹缝生存中添上足够的光亮,永远不会让她在女人问题上狼狈。
得此一人,哪怕为了他必须化为灰烬,也要学那飞蛾,扑入火中……
墨九轻轻抿了抿唇,低头饮马奶酒,双颊上浅浅的笑意,带着深深的柔软,可抬头时,却发现有一双眼睛正在审视她。
那是坐在对面席首的阿依古长公主。
大抵和全天下的“婆婆”一样,初次见到儿媳的心情,都是复杂又心酸的。除了先入为主的带上三分不友好,剩下的七分……打量,打量,慢慢的,再一分一分地否定。
墨九微微一笑。
对她举了举杯,友好的示意。
动作么,有一点男子的潇洒与不羁,不像个女儿家。
阿依古被她动作噎一下,目光幽闪,若有似无的哼一声,低头与旁人说话去了。
墨九讨了个没趣,也不怎么在意,只闲闲地放下杯子,咂咂嘴自个儿动手撕羊肉吃,脸上的情绪,并没有因为阿依古而产生什么变化……
可她的表现却一丝不少地落入了蒙合的眼睛。
------题外话------
时间过得真是快,国庆要到了,九月只剩最后一天了,小主们该放假的也要放假了……没法放假的也还是放不成,继续绷着吧,比如某个写手,继续继续……咱们一起加班。
坑深253米,蹴蹈西南,马踏中土
整个宴会上,蒙合坐得最高。
殿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对于墨九的种种事情,蒙合自然也是有所了解的。可百闻不如一见,心底的猜测与活生生的人相比较,存在着太大的差异。比如,他就不知道墨九的美,原来是这样的独特。不知道墨九的怪,原来是这样的难以琢磨,不知道墨九身上的那些疑点……原来也是这样的有趣。
对他,对阿依古,对任何人,她以为并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苏赫。
她的眼中,有很多人。
可她的眼中,自始至终只有苏赫一个男人。
据他知,他们认识在阴山,不过短短数日——得多深的情分,能如此?
有些东西,可以掩饰。唯独情感,不能。
他阴鸷的双眸,眯了眯,露出一抹兴味儿。
在这之前,他除了必要的客套,一直寡言而少语。
杯中的酒,一直没有饮尽,更不曾主动敬酒。
可沉默片刻,他突地冲墨九端起了杯。
“今日墨家钜子光临北勐,本汗倍感荣幸,在此,敬钜子一杯。”
身为墨家钜子,其实墨九当得起蒙合一杯水酒。在南荣,在珒,在普天下任何一个国家,墨家钜子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但该谦逊的时候,绝对得谦逊,得给足了皇帝的面子——尤其是如今的北勐皇帝。
墨九诚惶诚恐地站起身,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举杯,颔首低头。
“草民惶恐,谢陛下。”
“哈哈,钜子请!”
蒙合先干为敬,看她“惶恐”地喝完才坐下,脸上其实并无半分“惶恐”之色,眸色又幽暗几分。
“钜子爽快!”
说着,他突然斜睨萧乾,缓缓而笑。
“苏赫刚从阴山回哈拉和林,可还惯?”
“还好。”萧乾答得从容。
蒙合点点头,声音突地沉了沉,若有似无的一叹,“原本这些事情,想过两日再商议的。但今日众位卿家都在,酒至酣处,君臣一心,不免令人触景生情……不吐不快矣!”
皇帝都说到这样了,大家还能喝得下去?
殿内的人,目光都集中到了蒙合脸上。
萧乾那一张面具下的眸,幽幽一深,慢慢站起身,朝他拱手致礼。
“大汗有事吩咐,直言便可。”
蒙合压压手,示意他坐下,又环视众人一圈,叹道:“先皇帝尚在宝位时,曾遣使四出,东征西伐,这才有北勐今日疆域的辽阔,北勐人民的富饶。先皇帝之愿,是治天下,今本汗得众位拥戴,有幸继承祖宗遗志。可,旧弊未清,新政未顺,无力蹈袭他国,又恐罪及祖宗,甚为忧烦啦。”
呵呵!
墨九听着心里不免暗笑。
做皇帝可真累心!
说这么多做甚啊?直接上菜呗。
你皇帝都忧烦了,谁还敢不为你解忧么?
萧乾自然也领悟到了他的意思,微微浅笑道:“臣等身为臣子,为君分忧理所应当,大汗之忧烦,便是臣等之忧烦——但臣弟愚钝,不知大汗所指是……”
蒙合握紧酒樽,看着座下群臣,目光微微一凉。
“蹴蹈西南,马踏中土。”
一字一顿,果毅、有力。
北勐是一个迅速崛起的武力大国,数十年的西征东讨,从来没有停止过战争。这些年来的武力扩张,北勐正已令世人惊恐的速度扩张着领土,不知不觉间已俨然成为了世界丛林里的一只虎王。跺一脚,天下就得颤三颤,让四邻各国心肝儿都在抖。武力早已远远甩开了南荣、西越,以及被消失的珒。
然而——
就墨九所知,在此之前,北勐正准备发动又一次的西征。
可这个时候,蒙合为什么却说要“蹴蹈西南,马踏中土”?
——他的目标,是准备转向南边了?
先皇帝在时,不管有多少野心谋划,但与南荣故有盟约,共同抗珒。
皇帝换成蒙合,是准备撕毁协议了么?
——而且,他的意思,是要让苏赫领兵,试水南荣?
这一枪开得不意外,却也意外。
蒙合此人,一看便是野心家,他想要染指南荣,是意料之中的事。说难听一点,这南荣的四邻,又有哪一个不想“马踏中土”?中土有的,不仅是物质,还有文化和文明,那是他们不论多么强盛的武力也永远得不到的祖宗遗产——
他们不想要,那才奇怪。
但蒙合得有多大的心,才能信任一个成年以巫师面具示人,除了在嘎查村象征性地操练过几千骑兵用以自保,根本不曾涉及军政的苏赫?
她诧异!
怪不得敕封他金印大王,又让他领漠南事务。
是早就想用他吗?
殿中众臣,也有些惊讶。
看看蒙合,又看看苏赫,目光各一。
聚焦处,萧乾眉头微微一拧。
“如若大汗不弃,臣弟愿为北勐一战,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
兵权对一个朝廷来说,何其之重?
领兵权的归属,又是多么的微妙?
但蒙合把话都递到嘴边了,他如果还不应,那皇帝就尴尬了。
不仅他这般想,殿内所有人都这般想。
然而,帝王心意之深,就在于——必须让人猜不透。
便是被人猜透了,他也得绕三绕,不肯轻易跟着人的思维走。
蒙合哈哈大笑,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那张扬的笑声,在殿内激起回音袅袅,那豪迈的姿态,像一个开疆阔土的霸气君王——当然,他确实也是霸气的。在没有称帝之前,蒙合胯下战马已踩过了万里疆场,手上刀刃已饮血无数。
所以,这是一个从鲜血中杀出来的帝王,自然懂得兵权在手的重要性,这“马踏中土”的人选,又岂会胡乱给予?
大抵感觉愚弄了众臣,他很满意。
那笑容,又恣意了一些。
“众位爱卿误解了,苏赫也有心了。然,我北勐天神后裔,浩瀚之邦,勇猛儿郎多不胜数,骁勇善战者,比比皆是。不瞒众位,在今日之前,已有数位将军意表,欲领兵麾师南下,本汗很是为难呀……”
他说到此,顿住了。
一看就是有下文,殿内安静下来。
果然,蒙合捋一下他的小胡子,笑容满脸地道:“古语云:千兵易得,一将难求。本汗想了又想,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趁着今日,与众位爱卿商议商议。”
帝王心思,深不可测啊!
你说了便是,还商议什么?
墨九心里冷笑,微微眯眼,余风偷瞄萧乾。
他目光淡然,好像并不意外蒙合的行为。但他的身体动作,却与群臣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陛下英明!不知有何良策?”
在众大臣的齐声恭维中,蒙合一字一顿,说得极为有力。
“以武试之,以力角之,以善谋者居之!”
以武试之,在武。
以力角之,在力。
以善谋者居之,在谋略。
他这是想通过比试来确定南下的人选?
可如果要南下,不应该是打人家一个措手不及才对么?
墨九不懂领兵打仗的事,但古今道理都是相通的,抢占先机多重要啊,北勐这么大张旗鼓的干,要么就是完全没有把南荣放在眼里,甚至就是要高调的给他们时间准备。要么就是虚张声势,根本就没有南下的打算,也没有到开干的时机,先撕破了脸,比划比划,与后世的军演差不多一个意思。
那——蒙合是前者,还是后者?
她还没有想通这个问题,殿中已然热闹起来。
一众大臣热情地响应着皇帝,直道蒙合的看法极为英明,与南荣的武举一样,这样可以为北勐选拔人才,使北勐将帅不至于青黄不接,是大势所趋云云。
反正,怎么好听怎么说。这些马屁拍得无声无息,精妙绝伦,令墨九大开眼界。
讨论决定,比武的规则以赛程等由断事官和佐使另行商议,等拟好细则再呈报皇帝。这件事,如此,算是有了定论,皇帝嘛,只需要抛砖引玉便可,剩下的事,自然由跑腿儿的人去做。
高潮落下,宴会也近尾声。
蒙合心情大好,笑着挥了挥衣袖,帽冠上的玉石带着冰冷的光华,闪入众人的眼中,与他随即出口的话一样,瞬间震住了墨九的心。
“今夜舞姬,皆自中土而来。美艳、驯柔,众爱卿可还满意?”
中土而来,可还满意?
这让墨九不由想到一个故事。
据说某岛国的父母总会在孩子小的时候就教他们,这苹果来自中国,甜不甜,喜欢不喜欢?要是喜欢,长大就去抢啊——怎么感觉蒙合这意思,也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把中土的女人弄来,驯养给北勐的达官贵人睡,等他们睡出滋味儿了,狼子野心就会越来越憋不住——那个时候,就该如狼似虎的去抢了?
“苏赫皇弟。”
听到蒙合喊萧乾时,墨九心里骇然一跳。
眼皮颤了一下,抬眼,果然看到他笑着指向那一个领舞的美艳佳人。
“素闻你喜爱中土文化,此女子又对你有意,今夜你便领回府去吧。”
喜爱中土文化和喜爱中土女人一个意思吗?
女人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和猪、马、牛、羊还有区别么?
墨九心里像被尖刀扎了一下,非常的不舒服,可看萧乾眉心拧成一团,似乎在想措辞拒绝,她反倒在桌下轻轻按住他的手,小声笑。
“这么美的姑娘,真是招人稀罕。”
这句暗示很明显了,她不反对他接受那个女人。
萧乾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唇角,顺水推舟。
“多谢大汗赏赐。”
比起拒绝来,接受自然会顺畅得多。
然而在萧乾看来,墨九为什么欣然接受的最大原因是怕他在大殿上尴尬为难,却不曾想到,退席之后,她真的让人把那个姑娘领回了王府——他的内宅之中。
“阿九?”他不解,“这是要做甚?”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遣到下人房里便是了。
虽是蒙合赏赐他的,睡不睡还不是在他自己么?
这种事,哪怕皇帝,也管不到府邸内宅来的。
墨九摇了摇头,狡黠一笑,“那你就不懂了,我觉着她今儿的舞跳得特别好。回头,让她没事就跳给我看。”
萧乾:“……”
瞥着她一身的男装,萧乾眸子微微一转,也不知想到什么,突地冷了声音。
“往后若无必要,不许再着男装!”
噫!墨九微微一诧。
与他古怪的视线交触片刻,突地明白了,不免想笑。
“你是怕我……会变成男子去?”
这种问题,萧乾自然不会回答。
他轻轻执了她的手,往他的院子里去。
“常习男子之事,难免变成男子之心。”
“那多好,咱俩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搞基了嘛!哈哈。”
“——”
什么是搞基,在墨九的言传之下,萧乾早就懂了。
但他可不认为那是一件美妙的事,也不明白阿九为何会有这样古怪的喜好。
两个人牵着手,回到内宅之中,发现里面有婆子和丫头正在整理物什。桌椅、用具,全部焕然一新,茶具摆设,无一少漏。全是蒙合赏赐的,或阿依古长公主差人送过来的,物品琳琅满目,精贵之极,看得墨九啧啧不已。
“真好啊!”
摸来摸去,瞧来瞧去,她把一个金碟放下。
“美中不足啊,怎么会没有吃的呢?”
“阿九想吃什么?”萧乾轻声问。
“唉!”墨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失神地叹息,“想吃的东西就多了。可这北勐,连百官宴都……唉,这个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啊?王爷,我突然想临安了,想桂花肉了……”
她发誓想的只是肉和吃的……
但萧乾目光一沉,看她斜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样子,腰儿软软,脸儿柔柔,模样精致得比壁上的画还要美上三分,像天上神仙洞府下来的仙女似的,那么的美好……突然的,他有些不耐听下人收整的声音了。
挥了挥手,他让婆子和丫头们都下去了,坐到她的身边。
“阿九。”
“嗯。”墨九半睁着眼,打个呵欠,“我有点困了。今儿晚上不洗澡,可以睡你的床吗?”
“——”萧乾捉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顿了片刻,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收回先头的话。”
“啊?”墨九瞪眼,“哪一句?”
“你还是穿男装吧,别再着女装了。”
说来,墨九一直觉得自己穿男装比女装好看。但那也是基于她来自现代,有比较中性的审美观。对于男人来说,男装再好看,又怎么会有柔媚女装那么俏艳、妩媚呢?
眨巴一下眼,墨九似乎意识到什么。
一骨碌爬起来,她半趴在他的怀里,昂着脑袋问。
“你在紧张什么?”
他刮她鼻子,冷声,“你说呢?”
“我说啊?我猜,你一定爱惨了我。”
墨九向来不吝于蹬鼻子上脸的事儿。
嘻嘻一声,她反手抱住萧乾的脖子,扬起的眉眼间,是灿若春花般的笑意,还有那一点一点绽放在他面前的,是独属于墨九的,他不曾在任何女子身上见过的自信光芒,“你不愿意我的美,让别的男人来分享。哦不,你根本就不愿意让别的男人看见我的美,对不对?嗳,我理解你,哪些惊才绝艳的女子……就墨九一个了,是得看紧一点。”
萧乾错愕一瞬,忍不住失笑。
“小不要脸的!”
“嘿嘿。”墨九夸张的做了个严肃脸,“爱卿,难道朕有说错?”
……敢自称“朕”的女人,确实只有墨九一个了。
萧乾无奈地拍拍她的臀,看她不满意地翘高了嘴,又摇头而笑。
“是是是,我的小九爷惊才绝艳,貌比天仙,我恨不得造一金屋,将其私藏,不让人见——”
“那你造啊,造啊!”墨九可不是这么容易摆平的人,尤其在二人相处气氛这么融洽的时候,到底是一个小女子,难免娇气了,“我就等着你造。不过,在你的金屋没有造好之前么,我爱穿什么穿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对我指手画脚啊——你得知道,男人最不能做的,就是干涉女人扮美,懂了么?”
“嗯”一声,萧乾语气浅淡,似乎在笑。
又似乎……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瞟向了一帘之隔的那一张软榻。
簇新的榻,刚换上的被褥,还没有人睡过……
不知道软不软,稳不稳,阿九那白白的身子放在上面……该是怎样的景色?这般想着,他对她那一点小傲娇的容忍程度几乎又添了几个度,无论她说什么,他只听不答,终于被她的喋喋不休打败了,也只是喟叹着,一把揽了她的腰,撩了帘子。
墨九呀一声,像只猴子似的挂在他身上。
“做什么?咱俩还没有说好呢……”
“我们离开的时候,长公主还留在万安宫。”
“那又如何?”墨九被说得一头雾水。
“她会去找蒙合说我们的事。”
“那又如何?”
“金屋虽无,婚事可成。”
“噗!”一声,墨九忍不住了。
重重捶在萧乾的肩膀上,她笑得“咯咯”的,整个身子也都是软的,那精致的脸儿,水汪汪的眼,就像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可由他为所欲为……如此还不算,她伸手揭了他的面具,不顾他面上颜色,辗转在他耳边,抛给他一个诱饵。
“那得看我郎能不能把人家喂饱了……”
“你这妖精。”他似乎恨极,又似是爱极,重重把她抛在软榻,随之俯上,在她埋怨一般微撅的嘴儿,轻轻一啄,便拉腰带。
墨九飞快地按住他的手,“别这样嘛!”
“阿九不要?”
“要。”墨九目光像有钩子,浅笑盈盈,“但不能这么要……”
“嗯?”他声音喑哑,眸底的火似乎要漫出眼眶。
“这样——”墨九按住他的肩膀,一个巧劲儿便利索地从他怀里脱困,再扶住他的肩膀往下一按,居高临下骑上他的腰,温柔地将他发冠取下,十根手指有条不紊地梳理着他的长发,让他瀑布似的顺在枕边,把弄着,玩耍着,像一个狡猾的小女巫,眼睛半眯,有邪,有坏,还有一种让人把持不住的暗流,一一淌过。
“阿九……”
他的声音,有丝丝的颤。
“六郎别动。”她两排羽扇似的睫毛轻轻地眨动着,低头,盯着他的眼,一点一点地靠近他,拉得像一个打了光影的慢镜头,一边说爱,一边把动作放得极慢,逗得他心里痒如虫嗤。
“唔!”
墨九半阖眼,捋一下发,双手捧住他的脸。
“嗯,好了。接下来——我该去找小娘来跳舞了。而你,也好好静静心,想想怎么配合大汗的蹴蹈西南,马踏中土,在比武中获胜吧?”
她说着,就要跳下去穿鞋……
可萧乾哪会给她机会?
“墨九!你、敢!”
一字一顿,他在咬牙。
心火已燃,不灭是要死人的!
他的反应极为激烈,与他平素的清冷寡淡不同,一把扯住墨九的胳膊,顺势将她扯回来……急切而疯狂。
“萧六郎!”
------题外话------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在这里,祝我们大家的祖国母亲生日快乐……
嗯,大家在这个假日里,就尽情的玩耍吧,庆祝吧,放开心思,啪啪吧
坑深254米,事,不是好事
晨光初现天际。
天未大亮,哈拉和林已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阿依古长公主穿了一件簇新的宽大直筒长袍,一身环佩,叮当作响地入了王府,把晨起的王府中人惊得一阵忙乱,却不要人通传,径直往萧乾和墨九居住的缙乐院行去。
缙乐院门口,值守的人是击西。
另外是两个明显睡眠不足的小丫头。
看到长公主殿下过来,击西也不认识,正在发愣,那两个小丫头却懂事地上前,对长公主行了一个单膝跪礼。
“公主殿下万福。”
两个小丫头本是阿依古安排过来的,自然是熟识的。阿依古抬眼看一下安静的院落,眉头皱了皱,也不让她们起身,拂一下袖子,就往里走。
“王爷呢,还没有起?”
听这语气,似有不愉。
两个小丫头低着头,咬唇摇头。
那小脸儿上,带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羞涩。
“回公主殿下,还没有。”
这小表情落入阿依古的眼睛里,她眉头蹙得更紧了。
能让小丫头害羞的是什么?定然是苏赫昨晚和那个叫墨九的女人闹腾得厉害,她们在外面听见,动了春心害了羞,苏赫也耽误了晨起。
阿依古哼一下,脚步加大往里。
儿子的地方,她真没当回事。
可击西却从斜刺里凑过来,挡在了她的面前。
“公主殿下,还没有禀报王爷知晓呢,您可不能进去!”
居然有人敢挡她的道儿?
阿依古眉头都挤到一块了。但看面前这个穿着侍从甲胄,眉眼嘴巴却比女人还生得秀气漂亮的小伙子,她怔了怔,面色又稍稍舒缓了一点,抿了抿涂得通红的唇角,淡淡一笑。
“新来的?”
击西生得好,见惯了别人喜欢的眼神,也是一个傲娇的主儿,平常跟在萧乾身边,闯北几个都让着她,纵着她的,几乎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对公主这样的大人物,概念也不大——知道要尊重,可完全没有阿依古这种草原贵族习惯的那种尊重。
“是的,我是跟着爷一起来的。”
顿一下,不待阿依古再问,他又抬了抬下巴。
“您就是爷的身生母亲?嗯,按理我是不能挡你去路的。但爷有过交代的,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去。这个任何人,应当也包括您的吧?”
他与另外的两个王府小丫头不一样,在他的心里只有萧乾的命令才是命令,其他任何人说的任何话,都可以当成耳边风。
这么回答很符合击西的个性。
明明就是得罪了公主,还一本正经的反问人家,模样还老实得很,又不像诚心刁难,倒好似,他自己也为难。
阿依古仔细打量他。
慢慢的,唇角掠起了一抹浅笑。
“好,那你便去禀报你家爷知晓吧。”
“不能禀报。”击西语速很快,还煞有介事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压低了嗓子,“公主殿下,爷昨晚睡得夜,这会子肯定没有睡够呢,可不能吵了他的。”
睡得晚?
阿依古挑开眉,不悦。
“都做什么去了?为何不早睡?”
击西想了想,眼皮往上一翻。
然后,抬起两只手指头对了对……又对了对。
“也没有做旁的,就是和九爷做那种羞羞的事情吧。”
一句“羞羞的事情”,让边上几个小丫头都憋不住脸红,低着头,夹着胳膊,只当没有听见,心里直忖:这小侍卫胆子好大,居然敢在公主面前这般言语,也不怕唐突了公主。
但击西太坦然了。
坦然得脸上几乎寻不见半点淫秽之气。
……而阿依古长公主,似乎也无心责怪他的唐突。
可进不得,退不得,几个人僵在那里,也很古怪不是?
阿依古拂了拂袖,挺胸抬头,只把击西打量。
“你几岁?”
“不知道。”击西回答得理所当然。
“怎会不知道?”阿依古抬抬眼,似乎有点兴趣。
“……我娘没告诉过我。”
“哦?为何不告诉你。”
“这个你就得去问我娘了。”
“你娘……在哪里?”
“死了。”
这样无意义的对话,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倒也不奇怪,可如果其中一个人是北勐的阿依古长公主,那么就另当别论了——
这个时候,看她们尊贵的公主殿下在和一个侍卫“唠家常”,不仅两个小丫头,便是跟着长公主过来的一个嬷嬷和两个丫头都吃惊不已。
那双眼中的光芒,一烁一烁。
就好像她们根本就不曾认识公主似的。
“好了,现在你可以去禀报了。”
阿依古脸上挂着笑,突然岔开话,对击西笑着说。
“为什么?”击西对长公主,更加不惧怕了。
他完全不知道阿依古的样子有多反常,还以为她本来就是这样和蔼可亲的人呢,不仅不再害怕她,从脸上的表情上,似乎也对她添了几分好感,觉得她家爷认了这么一个母亲,确实太幸运了。
“因为他们已经起来了。”
阿依古笑着说完,击西回头一看,果然听到屋子里面有了动静了。想了想,她觉得长公主人还不错,也不能太过冷落了人家,就哦一声,点点头,小跑几步,走到萧乾的房门口,“咚咚”敲门。
“爷,长公主殿下求见。等老半天了,您见是不见呀?”
她根本不知道长公主在北勐的地位,但也是这份质朴得近乎傻气的懵懂,总让击西逢凶化吉。一刻钟后,当阿依古长公主在缙乐院的正堂见到已然穿戴整齐的萧乾时,第一句话便是问他。
“你那个小侍卫,从哪里弄来的?”
萧乾猜到击西又惹祸了,却也是不动声色。
“回母亲话,他是南荣人,在阴山的时候便跟我的。”
“哦?”阿依古依乎有些意外,挑了挑眉,“北勐话说得很好。”
“是的。”萧乾不以为意,面色很平淡,“跟在我身边的人,都必须学的。”
对他这样不忘本的做法,阿依古似乎很满意。
轻嗯一声,她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外的击西,眉日间又添了一丝笑,却不再说此事,也没有在萧乾面前表现出对击西的兴趣,只屏退了左右,然后敛紧神色。
“我昨夜与大汗谈过了。”
萧乾不意外,但脸上还是故意带出一丝紧张。
“大汗可有同意?”
“看你急得。”阿依古嗔他一眼,抬手就着茶盏轻轻喝了一口茶水,眉心又拧紧起来。沉吟,思考,然后重重一叹。眼看萧乾似乎比先前更紧张了,方又展眉,像故意吊他胃口似的,徐徐开口。
“你的事,阿娘哪敢不上心?但大汗的说法,阿娘以为,甚好。”
这一回,萧乾不问蒙合究竟怎么说的了。
他只是用情绪装点着表情,一瞬不瞬地看着阿依古。
但凡母亲,大抵都是喜欢儿子那么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吧?
这样看着多么的驯服。
阿依古的脸色,又好看了几分,那一张今日特地打扮过的面孔上,溢满了慈母的笑意。
“苏赫啊,大汗这次给我交了底,他是有心要用你了。”
要用他,这个事不用阿依古说,萧乾便已知道。
若不然漠南事务,是让他白领的么?
他先前做的功课,当然也不是白做的,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
阿依古还在说:“你可能不知道,从先皇帝还在时,北勐就有意南下,但那时北勐时局混乱,内政不稳,这仗也就不敢打起来,我们北勐与南荣也保持着盟友的关系。但先皇帝故去了,新汗是个有野心抱负之人,他派兀烈西征,但南面也不想放过,之前叫你领漠南事务,便是有意给你机会。”
说到这里,她眸底掠过一抹暗光。
蒙合并非良善之人,阿依古在北勐日久,岂会不知情?她瞄了苏赫一眼,似是有心想要提点儿子一下,但话到嘴边,突然又咽下了。
想苏赫初来乍到,这些心机城府,让他自己去领误为好。若凡事都由母亲点明,他日,她不在身边,他又如何自处?再且,她这个大儿子看着桀骜少言,比起小儿子乌日根来,心思不知深了多少。
……甚至还显得有些凉薄。
哪怕他未表现出来,但依阿依古的精明,又哪能完全糊弄得了?
他对她的感情,远远不如对墨九。
这让阿依古心里有些酸,又更多的内疚。
若非从小失了母亲的疼爱,他又岂会变成这般薄情之人?
一个从小离开亲人生活的孩子,想必早已历经世辛。她想,关于蒙合的事情,他应当不会需要她过多的点拨了。若苏赫连这些都看不明白,她又如何能放心让他来日领兵去闯?
复杂的心绪,让她看向萧乾的目光,明暗参半,难以窥透。
萧乾回视她,视线淡淡,似乎未曾察觉她情绪的波动。
“母亲,大汗昨日在宴上,不是说要比试选将?”
阿依古失笑,“傻孩子,那不过是做给大家看的。当然,也并非全然是。有了比试,这就更能看清你的本事了,毕竟……全是那顺一面之词,大汗也未必全信。大汗肯用你,却也不愿用一个庸才。”
萧乾唇角隐笑。
“母亲说的是。”
“唉!”阿依古欣慰地叹一口气,“幸而那顺没有辜负我所托,这些年把你教养得不错。阿娘对那顺有信心,对你,也很有信心……既是大汗有意栽培,我儿不要负此恩德才是。”
萧乾微微阖眼。
他并不知道阿依古对蒙合到底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多,还是确实一心想要铺佐于他治国,只得点头称是。
然后。
看阿依古绝口不提他和墨九的事,不免又蹙紧眉头。
“母亲,那大汗对我的婚事……”
“唉!”
阿依古又是重重一叹。
“我儿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可不知她对你……是否同心了。”
萧乾也不答,不辩。在这种情况下,说多了反而容易引起阿依古对墨九的逆反之心。他越觉得墨九好,她只会越觉得墨九不好。
于是,他沉默。
在沉默中,暗带坚持。
果然——
凝滞片刻,阿依古终于缓了语气。
“我儿就安心吧,大汗已然承了口。”
萧乾早知蒙合不可能会拒绝,但面上却故意带了一丝惊喜。甚至激动地站起身,慎重地向阿依古施礼。
“儿子谢谢母亲。”
“别急着谢我。”阿依古按了按手心,示意他坐下,面孔上露出一丝郁气,像有什么话想说,又不好出口,拧眉思考了半晌,复又道:“大汗说了,如今北勐初定,一切事务尚未理出头绪,如今说婚事,有点本末倒置,不如等比试选将的结果出来,一来可为你任命饯行,二来再办你的喜事,那便是双喜临门,也免了旁人的口舌。”
停顿,她语气又沾了点不高兴。
“毕竟那墨九的声誉不好,我儿总得给阿娘一些时间,缓上一缓,也安抚一下流言,等事情过去,再做计较。”
这么一说,好像很有道理。
不是不愿意,是时机不到。
萧乾原本的考虑,也不过是这样。
要的只是事先通知蒙合和阿依古,免得今后让彼此为难罢了。所以,他犹豫地拧下眉头,便应了。
“如此也好。”
母子两人正在寒暄,阿依古抬眼时,突见内殿的帘子动了一下,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一咳,又瞄向萧乾。
“我儿在阴山习惯了我行我素的自在日子,阿娘都懂得。但如今不同了。到了哈拉和林,还得多注意自身言行。你与那墨九到底还未成婚,还是不要住在一起为好。还有,像今日这般,日上三竿还不起身,这话要是传出去,影响多不好?大汗如何用你?”
未成婚就不能住在一起。
其实萧乾的内心,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或许是和墨九在一起的时间太长,有一些观念,慢慢地就受了她的同化,甚至于有一点超前,包括这个“喜欢就是要睡在一起”的观念,他从一开始的坚决反对,但后来的慢慢接受,再到现在,就算墨九要离开,他也舍不得让她离开……
死过一次的人了。
又历经了太多的凶险。
他和墨九现在都有这样的观点。
如今的他们,就好像在悬崖边上走钢丝,眨眼间,就有可能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谁也不知道生命结束的时间,会不会比明天的太阳来的更晚……
如果今天就已经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了,却没有与心爱的人在一起,那便是死了,也会觉得遗憾。
既然大家都还活着,那么就是要在一起,别人的口舌,别人的想法,于他们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觉得开心,每天能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心爱的人在身边,与心爱的人一起,伴着晨钟暮鼓,过上一天,又一天,慢慢走向长长久久的一生,那才是真正的为自己活过一次。
这些都是墨九在潜移默化中灌输给他的。
不知从何时起,他亦不再计较别人的想法了。
能让他满心满意紧张的人,只有一个墨九。
心里这般想,但对着阿依古,他又如何说得出口?
微微垂一下眸子,他亦抬起茶盏,掩饰好内心的浮动,方才回复。
“儿知晓了,全听母亲大人教诲。”
“唉!”阿依古慢慢地站起身,又往那个布帘看了一眼,“我看你的心思都不在这里了,阿娘也就不扰你了,好自为之吧。”说罢她便要走,可刚一抬步,像突然想到什么,又将视线调回来,望向萧乾未戴面具的脸,目光里露出狠狠的疼惜。
“还有两个事要告之你。”
“母亲请讲。”萧乾态度很恭敬。
“纳木罕昨日说的事,你可还放在心上?他一会可能要带了陆机过来为你看诊。那陆机老人,我儿想必也知,有名有望的神医,医术了得,你切记,要听他的。”
说到纳木罕的时候,萧乾明显发现她眉间的轻郁。
但一闪而过,几乎捕捉不到,转瞬间便消失了。
她又道:“另一件事,我儿也得有个心理准备。大汗昨日和我提了一下,从先皇帝重病开始,宗亲们已久不行猎了。大汗想近日组织宗亲臣工围猎,这两日就要拟名单,可能会有你。”
狩猎是北勐人世代的习俗,除了可做军事训练的一种补充方式外,也可用狩猎来缓解家禽的消耗与不足。民间狩猎人,秋末初冬很多。至于皇族宗亲,也几乎每年都会有一两次较大规模的行猎,一般也在秋末到初冬之间,到了春季动物的繁殖季节,便不会再行猎了。
行猎,是一件大事。
当然,蒙合安排这场围猎,自然有更多的考量……
除了缓和宗亲间的紧张气氛,恐怕还会有别的政治图谋。
萧乾蹙眉考虑片刻,拱手送阿依古出门。
门口,击西赶紧迎上来,把半掩的门完全拉开。
阿依古侧眸,又深深看她一眼,犹自离去。
等她走远,击西拍了拍胸口,冲萧乾吐个舌头,就又尾随他进入正堂。
“爷,先头可吓死我了!幸好你母亲待人好,没有什么公主的威风,要不然击西就要被降罪了…”
不待她说完,正堂的隔帘“扑”地一下就打开了。
墨九慢吞吞从里面走出来,不慌不乱地坐在萧乾坐过的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了击西一眼,拿起萧乾的茶水就喝。
“那你也别得意太早,没有降罪,未必就是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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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月开始了,希望看文的小主每天都会有新的收获,新的喜悦。嗯,十月的第一天,让我们大家都先定一个容易实现的小愿望吧。比如我已经想好了,从天而降存稿五万。
你们有什么小愿望,都说出来吧,一定会实现的。
木马——
最后,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初吻一个,献上!
坑深255米,不依不饶
墨九素来贫嘴,这般慢条斯理地说着,慧黠的双眼满带促狭的光芒,娇小的身体偎在高大的椅子上,衣摆松散、头发凌乱,分明是刚起床,没有洗漱就过来听壁角了。
“阿九怎么起来了?”萧乾看她微带凌乱的头发,抢在击西之前开口,目光颇为深邃,“昨晚累着了,本想由着你多睡一会,结果还是吵着你了吗?”
昨晚……?!
想到昨晚的半宿的低吟浅唱和滥炸狂轰,墨九的脸儿微微一烫。
轻咳一声,看萧乾略带苍白的面孔,她眼尾略挑,与他眼神交流一下,慢吞吞地低头饮茶。
“累着的人,不该是你么?”
两个人细微的表情交流,很暧昧,可这一大把狗粮撒下去,击西分明吃不下……
好吧,她根本就没看明白,也没听明白。
愣半晌,见没有人理会他,他急切地冲过去,走到墨九的面前,接了话。
“九爷,你刚说什么呐?你可不要吓唬击西。”
“吓?”墨九不解。
“长公主真的会降罪击西吗?”
墨九哦一声,眨了眨眼睛,“这倒不会,就怕……她万一看上你了?”
击西“啊”一声,瞪大眼睛。
像是抽气似的,他竖高眉头又掠过萧乾的脸,很小意的无奈。
“可我已经是闯北的人了,怎么还能跟她呢?”
……这击西的脑细胞根本就与正常人不同好吗?
正常情况下,不是都应该紧张一下自己究竟是不是引起公主的注意好吗?她居然想的是这样?
墨九噗一声,差点儿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咳咳!”
呛坏了她。
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她才在萧乾责怪的目光中,接过他递来的布绢子,轻轻拭嘴。
“击西啊!你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老天的宠儿啊。”
击西嘻嘻一笑,顺着她的话就去,根本就把刚才的话题忘到了脑后,“击西觉得也是……”停了停,她看萧乾一直不吭声,又冷不丁凑到墨九的跟前,小意地给她的茶盏里续了水。
“九爷,可击西不想做老天的宠儿,就想做闯北的宠儿,怎么办?”
“呃!”墨九的惊叹声,比她刚才还大。
一瞬后,她好奇心爆棚。
“快快,说来我听听。”
“说什么?九爷,闯北他都不理我了。”击西的样子有点委屈,大抵是昨儿值夜的原因,一双水汪汪的媚眼,红红的,布满了血丝,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那可怜劲儿,别提多招人稀罕了。
“换了往常,轮到击西值夜的时候,闯北总是会来替我的……因为击西总是出差子,惹事情,他说要度我啊。度啊度啊,不管什么事他都要度的。现在,这个臭和尚突然就变心了。不肯管我了,也不来度我了。昨天晚上,他居然还和声东一起睡去。呜呜呜呜……我的心都碎了……”
心都碎了!
是啊,是挺碎的。
这分明是被抛弃的节奏啊!
不睡击西了,改睡声东了?
这事情搞得有点大啊!
想不到闯北和尚这么重口啊。
击西都对他以身相许了,还这么苦逼啊!
可他几个都是男的,都叫什么事儿啊?
嗯,她到底支持哪一对CP才好啊!
不过转瞬之间,墨九的脑子里就闪过了许多的念头。那一副凝神思考的样子,让萧乾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崩溃样儿。可墨九统统都看不见,揉着太阳穴,她在给击西支招。
“那击西,你到底有没有给闯北表白啊?”
“表白?”击西一脸懵。
“就是告诉他,你喜欢他啊?”
“哦。”击西这回懂了,点了点头,但马上就又不懂了,“可我不喜欢他啊。我讨厌他!我为什么要向他表白?”
一听这话,便是心肝坚强如墨九,也气得只剩下一句了。
“好吧,是在下输了,看错了你击西。可你特么都不喜欢他,你管他跟谁睡啊?你管得也太多了吧?”
击西委屈地咬了咬唇,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是不喜欢他,可我更不喜欢他去睡声东,不喜欢他再也不管击西了……九爷,如果一定要表白他才肯理我,我还是选择喜欢他,向他表白吧。”
“——”
墨九无语问天。
正被击西千变万化的情感线绕得头痛,门口就传来一声“咳嗽”。
“启禀王爷!”
墨九抬头,看到同样穿侍卫服的闯北,一脸窘迫地站在门口。
看来听见了不少啊?
墨九心下觉得有趣儿,却不露声色的斜眼撩击西。
却听萧乾问:“何事?”
闯北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一脸正色,“纳木罕大人带着陆机老人,来给殿下请脉了。”
陆机来了?
墨九几乎坐直了背,调整好了反击状态。
他来了,温静姝会不会也来?
而且……如果他认出萧乾怎么办?
萧乾眉心紧蹙着,也没有马上回答。
气氛凝滞一瞬,击西左看,右看,再不管那许多,甚至也不等萧乾开口,就像一只小老虎似的,虎拉拉地冲过去,一把将杵在门外的闯北拽进来,又紧张地把房门半掩上,然后偏头对萧乾道。
“爷,您去忙,这个臭和尚,就交给我了。”
“——”
萧乾无言看他。
半晌,他站起身来,朝墨九伸出手。
“走吧!一起过去。”
这么说,是准备要见了?
行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墨九抿了抿唇角,朝他点头一笑,搭上他的手心。
两个人并肩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虎视眈眈的击西,还有囧得面颊通红的闯北。
被击西盯得头皮都发麻了,闯北终是忍不住去拽开他的手。
“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拉拉扯扯的。”
“拉拉扯扯?以前你怎么不嫌?”击西的嘴,高高撅着,一脸的愤愤不平,小媚眼不停剜他,“当真昨儿夜里睡了声东大哥,睡出滋味来了不成?才刚一回头就嫌弃击西不好了,不要拉,不要扯了。哼,好你个臭和尚,枉我认识你这样多年,却不知你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骂,忒狠了。
在她啪啪骂人的时候,闯北张了几次嘴。
可直到他说完,闯北也没能辩解出一个所以然来。
以往他也是一个能说、会道,还可度人的主儿。
但自从有了离墓的销魂事儿,如今面对击西,他总是词穷。
红脸老半天,也不过一句。
“休得胡言,毁人声誉!”
“声誉,哦哟,你还有声誉哦?”击西尖酸刻薄地哼一声,双臂环胸,一双勾搭人的眼睛斜斜地睨着他,嘴撅得老高,“都被我睡过了,还去和别人睡,你哪里来的声誉?我怎么瞧不明白了?”
“咳咳咳!”闯北慌乱地掩饰着,“我哪有……”
“你还敢不承认?”击西放开手臂,就去拉扯他的耳朵,也是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声音越来越大,“假和尚,你敢说你没有被我睡过?我两个都做成那个……”
“击西!”闯北惊呼一下,赶紧捂她嘴。
可击西也是一个功夫好的,又岂会由他摆布?
娇喝一声,她避开身子就与他扭打起来,不依不饶的要他承认,闯北无可奈何,只得一手束紧她的腰,一手继续去捂她说过不停的嘴。然而击西这货真是一个极品刺儿头,根本不由分说,上手就打,上嘴就咬。
两人身上的甲胄本来就重,你一下,我一下……
你来我往之间,“砰”一声,不慎摔倒在地……
正屋中间,铺有一层柔软的地毯。
摔得不痛,但足够让击西哇哇乱叫了。
“李闯北,你欺负人,欺负人……”
“嘘,你听我说!”闯北气喘不匀,继续去捂她,“小声点。”
“我小声?你都和别人睡了,我凭什么要听你啊!”击西又挣扎要骂人。
眼看她收势不住,完全不讲道理,而且这货是完全不知羞的,闯北生怕一会全王府的人都知道他和声东击西都有“苟且”,到时候,真是没法见人了。
想他是一个出家人,这如何使得?
一急之下,他也发了飙!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还不信,就治不了你了!”
一声低斥,他吼得很凶,却选择了最笨的一种方式。
捂不住她的嘴,他直接低头,用嘴去堵她——
这一下,事大了。
两嘴一接触,他突然意识到不对,愣住了。
击西也愣住了,躺在地毯上,被他的甲胄压下方,瞪大双眼,骨碌碌瞅他。
眼观鼻,鼻观心。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良久……
击西动了。
她是一个不耐寂寞的主儿。
软软的舌,刷子似的,轻轻伸出来,在闯北的唇上舔一下。
不知什么滋味儿。
她皱眉头,又轻轻的,像猫儿似的,再舔一下。
闯北从懵到激,脑门“嗡”地一下炸开了。
分明他可以抵抗的,他一直在击西的上方,搏斗时,他也是占据着主动的,而且他已经控制住了击西,完全可以不让击西为所欲为的——
他做得到,可他又偏偏做不到。
她那小小的,软软的唇上,像有什么花香似的蜜儿。是甜的,是香的,是带着黏稠的,是有毒的……他受不得了,头晕了,分不开了……
他明明觉得自己使了很大的力气要离开。
可……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的嘴依旧烙在上面,紧紧的,贴着。
击西嘤咛一声,不太满意他的举动。
像一个好奇宝宝似的,她看他不动,那只揪在他腰间甲胄上的手,又忍不住挠了他一爪子,带着甜香的浅浅呼吸就像带着毒似的在闯北的唇上绕啊绕啊,原就又嗲又脆的嗓子,这般听来,更是酥透人的骨头缝儿。
“假和尚,上一回九爷问过我。问我们两个到底,到底做成了没有的。我都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你说,我们那样子了,算是做成了,还是没有做成呢?”
目光亮晶晶的,她微红脸,却问得老实。
闯北一动不动,像一头困在栏中的兽,目光中浮满了挣扎。
击西却紧了紧双手,揽紧他,小声嘻嘻,“嗳,今儿你值夜么?”
“不……”他居然这般回答了。
不由心,不由心啦,阿弥陀佛!
他脑子里一会是佛祖,一会是击西。
一个是让他镇定的菩萨,一个是让他堕落的妖精。
佛头许诺千百遍,不及她回眸的一眼。
转!一直转,转得他快要疯掉!
却又听击西小小声的诱他,“那是声东哥值夜喽?那晚上你不许陪他了……我要和你睡,假和尚,我们再做一次行不行?你争气一点,不像上次那般了嘛。我们一次做成了,行不行?”
争气一点。
这话说得闯北又是羞,又是臊。
狠狠闭上眼,他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终于从击西身上狼狈地爬起来,整理一下衣冠,什么也没说,便大步往外走。还没有拉开门,顿住,又一跺脚,回头把赖在地上的家伙拽起来,然后拧着眉头小声说。
“你的事,我不曾给主上说起,但是击西……”
顿一下,看击西睁大的瞳孔,浑然未觉的样子,他不由咬牙。
“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是妇人,你不知吗?”
击西眨眨眼,“我知啊。嘻嘻。”
“——”那还敢恣意胡来,随便睡?
闯北心里直喊阿弥陀佛,她却又俯上他的耳朵,像个妖精似的吹气。
“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并没有旁人知了啊。有什么关系?”
击西对于性别的概念,是懂的,可闯北看她的样子,又好像是不完全懂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女人!
这事儿是离奇的,可闯北与击西的命运曾经有过重合点。
所以,他很清楚击西的身世——那就是没有身世。
她是个野孩子。
是闯北从山里捡回去,交给萧乾的。
除了一身武艺,什么都不懂。
不知男女之防,不知世事,又如何能怪得了她?
可几年来,闯北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一个妇人。
从离墓出来时,他曾恍惚过一阵。有时候甚至怀疑,在她的身上,还有没有别的秘密?
头痛,头大,头好重。
他重重一叹,脚步沉重地转了身。
“你好好想想,怎么和主上交代吧,这事不能一直瞒着。”
眼睛一瞪,击西猛地拉住他的袖子,“我要怎么交代?”
闯北黑脸,不看她——也是不敢看她。
“你的事,我哪知……”
“不如这样好了。”击西像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晶亮的双眸中如有星子在闪,突地抬起一根手指头,指了指闯北,又指了指自己,“我两个做一个娃娃出来,这样主上一看就明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呀?”
好办法啊!
她那脸上,全是得意。
闯北却是沉着一张便秘脸看她。
然后,控制住想要吐血的冲动,他指头点点她,大步离去。
“喂,李闯北!”击西追上去,大嗓门,“晚上——”
生怕她喊出来被人听见,闯北闭眼,也急眼。
“等你来。”
秋至,天渐凉。
墨九被萧乾牵着手,走过王府的庭院。
这王府不像江南园林似的王府建筑,面积不小,相对而言匠心要粗糙一些。
有正主儿住在府上,府里头挺热闹,这个点儿,下人们还在洒扫。
丫头们凑一堆,啾啾有声。
小厮们抬着花钵,走来走去,有婆子大声喊着,安放地方……
乍一看到戴了巫师面具的萧乾过来,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王爷万福!”
“王爷万福!”
齐刷刷的一排排跪礼,萧乾却视若无睹。
他头都不转,冷峻地从中走过,一袭黑袍,无风而动,身姿冷绝而桀傲,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距离感。除了手上牵着的墨九,他大步而行,不看任何人,径直入得正厅,淡淡扫了一眼厅中坐等的几个人,淡淡开口。
“丞相,麻烦一下陆机老人,到偏厅来为本王看诊。”
旧时贵族的规矩多,不同的客人,待客的地方不同。
纳木罕几个这会儿被管家安置在正厅吃茶,但萧乾这样吩咐的意思,是要单独招陆机进去面诊了?
毕竟王爷的脸,不好见人。
两人去偏厅问脉,也属正常。
纳木罕没有多想,了然地点头,看向陆机。
“陆机老人,辛苦你了。”
这一眼是带着嘱咐的与期望的。
看得出来,他对苏赫的病情很关心。
陆机老人来之前已经听他说过一些事由,望萧乾的背影看了一眼,点点头,也没多话,便跟在萧乾的背后,往一门之隔地偏厅而去。可他刚一撩开帘子进去,却见墨九就杵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他。
“呀,陆机老人,好久不见了。”
先前墨九就跟在萧乾的背后,但是萧乾走得快,陆机老人虽然知晓是墨九,但除了厌恶之外,还来不及对她做出别的意识判断。这会儿,一看她斜倚门框杵在苏赫的门口,就像当初跟着萧六郎时一样,他不由得气从心来,恨意入脑。
“钜子好久不见。这是又寻到金穴栖身了?”
这是骂她贱了?
墨九不和老头儿计较,斜斜一眼,满不在乎地偏头。
“里面请吧,王爷等着你呢。”
陆机深深剜她一眼,视线久久不动。
墨九从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捕捉到了恨意,却是耸耸肩膀,不在意。
他这是在为萧六郎鸣不平,所以,她暂且忍他。
在苏赫的王府里,她如今又是苏赫的女人,哪怕陆机老人对她恨到了极点,恨不得直接一把火烧死她这个妖精,但除了酸她几句,瞪她几眼,其实他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大眼与小眼对看几下,他哼一声,与她错身过去。
在陆机的背后,站着温静姝。
她头一低,也想蹙着眉头进去。
一只手臂,却横挡了过来。
温静姝抬头,就看到墨九绽放得花朵儿一般的笑靥。
“温小姐,止步!”
------题外话------
嗯,闯北说,今天晚上,等你来。
击西……去了还是没去,懵了还是没懵?
明儿见……
坑深256米,颇有心机
温静姝眉心轻愁未解,却不像陆机那样直接带恨看她。
微微审视一下墨九,她抬了抬手上的药箱,轻启朱唇。
“我是陆机老人的徒弟,麻烦九姑娘让我进去。”
有城府的妹子啊!
可是,陆机的徒弟了不起吗?
她还是陆机老人的徒弟的媳妇呢!
墨九心里暗乐,嘴上却不肯饶人。
调回头,她看一眼陆机和萧乾映在帘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唇角一勾,低头,冷不丁俯到温静姝的耳边,小声道:“温小姐,这话冲别人说可以,冲我就免了嘛……你和陆机老人那点儿苟且之事,我可是亲眼看见的,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吗?”
手指勾一勾,她笑得暧昧。
“要不你给我点好久,我就不张扬了?”
温静姝那张削瘦了不少的面孔,霎时褪了色。
苍白,无助,嗫嚅嘴唇半天,愣是一句话都讲不出话来。
墨九却不是一个得理就饶人的主儿。
她依旧懒洋洋地斜倚在门框上,一副风流骚年的模样儿,挑眉含笑。
“温小姐生气了?嘿,故人相遇,不唠点熟磕,我怕你会想不起我墨九是谁了哩——这样一说,是不是记忆更深刻了?是不是什么事都想起来了?”
温静姝吸了吸鼻子,“你待怎样?”
“不怎样。”墨九仍旧笑盈盈地,“当初害得我差点和六郎闹掰,温小姐手法实在精妙,我在想要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这货记仇来着!
当初的事儿,她一直没忘。
以前不找温静姝麻烦,一来么是有比她更麻烦的事。
二来么,确实也没有机会。
这一回,人撞到她的枪口上了,她能随便让温静姝过去?
打不死她,咬她几口也是好的。
可这温静姝,娇娇弱弱一个女流之辈,萧六郎故去后,本就瘦削了不少,被她这么一呛,脸上更是半分颜色都没有,站在墨九面前,她那一副小可怜的模样儿,就像一朵受尽了委屈的小花朵,被风吹雨打后,就要奄奄一息了。
“小九……”
她唤了一个彼此比较熟悉的称呼,字字句句都说得哽咽,宛如喋血。
“原来你一直以为是我自己做的?”
“难道不是?”墨九抬眉,斜眼。
“呵,若是我做下的,当初我又何必在师父面前为你开脱?”
“不为我开脱,你又怎么做好人?”
温静姝一怔,口中喃喃。
“小九,我不曾想,你恨我如此?”
“我恨你?”墨九撇唇摇头,“你想多了,毕竟你没有那么重要。我都快要忘记你了。若不是在哈拉和林再见,我还真不知道,我们这般有缘?不过温小姐也确实是聪明人,早早离开了萧二郎,倒是为你和温家免了一场祸事,只可惜了你那妹妹静娴,被你无端带入萧家,一天福没享到,被萧二郎霍霍了身子,结果还成了你的垫背,白白祸及了性命——啧啧,怎么我越想越觉得你温小姐才是一个神机妙算的主儿呢?”
她连珠炮似的,咄咄逼迫,一句比一句快。
温静姝直听得那张脸,一下青,一下白。
可论口才,她如何说得过墨九?
张了几次嘴,她都说不出来。
气得胸口直起伏,末了,也不过堪堪一句。
“小九,你何苦冤我至此?我何时得罪过你么?”
没有得罪吗?墨九往上翻着眼珠子,斜上方45度想了半晌。
别说,还真不能举出一桩温小姐的事实罪证。
可这就是人家的高明和厉害之处啊。
尽管她一直怀疑温静姝,从来没有对她放开过那根紧绷的弦,却始终就苦无证据。
呵呵一声,墨九唇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看来我还真的是——冤了你?行。那温小姐,被你害得毁容,丢命,一事无成,徒留一身浪荡恶名的萧二郎,他又冤不冤?还有一个问题,我挺好奇的。不知曾经做过萧家媳妇的温小姐,对萧家这桩五百多口的人命案,有什么看法?”
温静姝脸色一白,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定定看她,稳住了心神。
“小九,你勿要咄咄逼人。”
“——”墨九挑眼,微笑,跟上一步,“不逼人,我只逼你。”
这是说她不是人?
温静姝唇角也挂了一丝笑,苍白的,气苦的,满带怨恨的。
“我比你好,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说到此,她压低嗓子,用只有墨九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六郎尸骨未寒,你便与宋熹眉目传情,勾勾搭搭,去到阴山不过几日,又贪慕苏赫富贵……墨九,你怎对得住六郎?”
我去!
墨九快要笑死了。
摸一下鼻子,她竖起一根指头,在温静姝眼前晃。
“温小姐,至少有一点,我要纠正你。你看这王府,有哪一点富贵,是值得我墨九贪慕的?还有,这普天之下,能比我墨九更富有的男人,你给我举一个出来?”
别说,这真是够猖狂的。
但她说得偏偏是事实。
墨家自她上任钜子,各种商路,物流,财富源源不断,雪球似的滚动。
这普天之下能比墨九富有之人,还真的是少见。
说富可敌国或许有夸张,说视金钱如粪土却绝非虚言。
墨九嗤了一声,“老子都是款姐,你非得说我被包养,不是找抽又是什么?”
这一句,她说得温静姝似懂非懂。
而这时,里面的陆机老人终于传了话来。
“在说什么?把我药箱拿来——”
温静姝看了墨九一声,“嗳”一声应了,又要往里闯。
可墨九今儿偏生和她卯上了,就不愿意让他见萧六郎。
“温小姐,说了王府内室,生人勿入了。”
然后挡住温静姝,又是一笑,“药箱给我吧?”
在苏赫的王府里,她这会儿是老大。
温静姝目光凉凉地看着她,终于慢慢抬手,把药箱递了上去。
墨九弯了弯唇,一副女主人的架势,指挥外面伺候的小丫头。
“把温小姐领下去吃茶。”
那丫头识不得她,却识得苏赫王爷。
晓得她昨儿晚上就是与王爷睡一处的女人,自然听她的使唤。
“温小姐,请吧?”
温静姝咬了咬下唇,愤愤下去了,但脸上还尽管维持着平静的样子,就凭这一点,墨九就挺服她。不过,今儿刚一重逢,她就给人家吃了一顿排骨,想来一会少不了又要在陆机老人面前搬弄是非了。
如果萧乾与陆机相认了,那还真是麻烦。
祸害啊祸害!
想到陆机那个老头,墨九刚才收拾温静姝的舒爽情绪就没有了。
拎着药箱入内,她心里颇有些忐忑。
可里头的两个男人,表情都很镇定。
陆机已然问完诊了,正在伏案写方子。
萧乾懒懒地坐在椅子上,看她一眼,也没有声音。
倒是陆机听见她的脚步,抬头看了一眼。
“放那里就行。”
这句话似乎比在门口与她面对面时,缓和了不少?
墨九不解地朝萧乾看了一眼,见他点头,放下药箱就要走过去。
萧乾却道:“你先外面候着吧。”
墨九眼皮跳了跳,皱着眉头去看他。
四目相对,片刻,她嗯一声,“是。”
给他脸面,秋后算账!
正堂里,纳木罕正在等待,不时往偏厅瞭一眼,像是很担心。
温静姝坐在他下首稍远一点的椅子上,低头把弄着手绢子,也不声不响。
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墨九这么一出去,左右看看,打个哈哈,拱手揖礼。
“丞相大人,你好你好,好久不见,看样子是又胖了不少啊?”
这寒暄……也就墨九了。
若喜欢她的人还好,偏生这纳木罕与陆机一样,都是对她深恶痛绝的人。
闻言,纳木罕从鼻腔里冷哼一声,“墨家钜子,不在兴隆山上称王称霸了,却是跑到我哈拉和林来了?”
“对啊对啊!”墨九笑眯眯地坐下来,与他面对面地唠嗑,像是很熟悉的样子,说得随意之极,“这不听说你们北勐的苏赫王爷少一位王妃,我赶紧地毛遂自荐来了。不巧,阴山一遇,一见钟情,又得阿依古长公主怜恤,回禀了大汗知晓,所以啊……丞相对我这般不敬的日子,怕也是不多了,要好好珍惜才是,还有什么损的,赶紧的使出来?”
她从头到尾都在笑。
可话里的机锋,却刺得纳木罕回不了嘴。
不论她是现在的墨家钜子,还是未来的苏赫王妃。
他刚才对她的态度,确实都过了一点。
而且,他与陆机不同,陆机不是朝臣,是有名的医者,皇帝都可能有求得着他的时候,而他却必须仰人鼻息。故而,哪怕他心里有一万个不甘愿,可他这样老奸巨猾的主儿,又哪肯轻易被人逮住一点小辫子?
想了想,他换一口呼吸,就换了一张面孔。
脸上再不见厌恶,却是一脸平和带笑,还微微欠身。
“是老夫唐突了,还望钜子不计前嫌,莫要与老夫一般见识。”
这老头,能屈能伸,厉害啊!
墨九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不敢不敢,承蒙丞相大人当初的多番照料,墨九才有今日,哪里还敢计较什么前嫌?”
……纳木罕面色一冷,墨九却又笑起。
“哈哈,玩笑!丞相大人,吃茶吃茶。”
这般笑里藏刀的对白,毫无意义。
墨九暂时应对着纳木罕,心里还是比较担心陆机那边儿。
好在,没多会儿,萧乾与陆机就一前一后的从偏厅过来了。
萧乾依旧戴着那个巫师面具,不动声色地坐了首位。而纳木罕一见陆机拎着药箱出来,几乎都来不及向萧乾请安,直接站起身来,看向陆机,“陆老先生,王爷的情况如何?”
这急切的样子哦……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苏赫的亲爹呢。
墨九轻嘲着撅唇,观察纳木罕的表情,直觉不对劲儿。
萧乾也冷眼斜了过去,“丞相不要紧张,请坐!”
纳木罕自觉失态,尴尬地笑了笑,又手抚前胸,向萧乾欠身。
“老臣受长公主所托,太过担心殿下,是以……”
“丞相有心了。”萧乾打断他,冷冷的,似乎不想听下去。
“应该的。不知殿下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纳木罕目光很锐利,恨不得看穿萧乾的面具,揪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来——因为萧乾今日的表现,就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不冷不热,让他很是不安。
“那就得问陆机老人了。”
萧乾淡淡地说完,瞥向他的师父。
于是,被冷落半天的陆机老人,总算找到开口的机会了。
轻咳一声,他放下药箱,对纳木罕道:“王爷这病情,很是古怪。似中毒,又非寻常的毒。凭老夫一生所学,竟找不出毒从何来,也不知是何病因,故而……唉!”
他重重一叹,纳木罕的脸上,顿时失了神采。
“陆老先生,王爷的脸,可还有治?”
陆机老人的视线,探究一般看过来,凝视他的表情。
“我给王爷开了祛毒的方子,只有慢慢试了……”
可以试,那就是还是机会。
纳木罕像是松了一口气,“多谢老人了。”
“不必。”陆机与他极为相熟,想了想又道:“不过有一事还望丞相大人允许。”
“你说。”
“王爷这毒灶很是复杂,为了试方,我想住到王府来……这事我已经与王爷商议过了,不知丞相允是不允?”
啊!丞相允不允,墨九不知,反正她一听这话,心尖都颤了。
几乎条件反射的,她拿不赞同的目光看向萧乾。
可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视线瞥向了窗外,堪堪避开了。
我靠!墨九暗自咬牙。
而这时纳木罕已是笑逐颜开,整个人弯腰躬了快九十度。
“能得陆老先生亲自调理,想必殿下身子恢复有望,只要王爷允得,老夫有何不允的?那便这般说定了。我看陆老先生来回走动也累,你就暂时在王府住下,你的行李,我回头让裘管家送过来。”
嗯一声,陆机撸胡子。
墨九心脏“咚”一声,沉到了谷底。
千算万算,不如不算。
明明想要阻止,他们却直接住进来了。
------题外话------
小主们,不好意思,昨天和老妈一起回老家,为她庆生,结果路上太堵,回家已经很晚,断更了…
嗯,要5号才回成都。
想揍我的,都来吧来吧,我一定不会反抗,只会么么哒。
坑深257米,六郎,你是我的吗?
兜兜转转,便是人生。
该来的事,始终会来。
该出现的人,也只在早晚。
眼看陆机和温静姝住进王府的事儿已成定局,似乎往不利于她的方向发展,墨九却什么表示也没有。
只是在抬起茶盏,投向温静姝那一瞥里,眸底隐隐的、有一抹跳跃的光芒。
好像在说“欢迎你来送死”——
温静姝奇怪她的笑意,微微一怔,垂下头。
墨九牵了牵唇角,慵懒地伸了伸胳膊腿儿,慢吞吞地起身,并没有觉得这光景有多虐心——哪怕昨天还和萧六郎恩爱两不疑,今儿他就回避她的视线,“收留”了陆机老人和温静姝。
一个人安静地迈过门槛,离开正堂。
外面阳光正暖,她言笑浅浅,和每一个遇见的人热情的打招呼。
就好像,并同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样。
“阿九——”
萧乾随她之后出来,很快就追了上来。
“慢一点。”
听见他在后面喊她,墨九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走得更快,只是笑眯眯地回头,冲他拱手作了一揖,摆出一脸的客套与虚伪,那笑容,却察觉不出半分真实的情绪。
“王爷,有什么事吗?”
萧乾眉头蹙得紧紧,似乎想解释什么,可余光扫一下四周的环境,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只疾步过来,牵了她的手,大步回到缙乐院。
一路上,墨九半句话都没说。
由他拽着手,也一直没有给他好脸。
甫一踏入缙乐院内室,左右都没人了,她便甩开手。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萧乾看她一脸审讯的样子,皱眉,“师父认出我了。”
“嗯。”这个墨九猜到了,“然后呢?”
“他的话,是实情。”
实情,哪一句?
他的脸似毒非毒,暂时寻不到好的治疗法子,所以他要留在王府为他治疗?
墨九默了默,抿紧了嘴唇。
其实这个事,她大概能理解萧六郎的意思。就像后世的医生遇到疑难杂症需要会诊一样,也许单凭一个萧六郎或者一个陆机老人,找不到办法来解毒,但如果两个人一起探讨,说不定师徒同心,就找到了办法呢?
所以陆机留下来确实是极好的……墨九甚至都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反对的理由。不管是为了萧六郎的脸,还是为了他确实显得病恹恹的身子。有陆机老人在身边照料着,确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至少,陆机是一个不会害他的人。
她看得出来,六郎信任陆机老人,完全把他当成父亲一样的信任。
但,她懂,不代表就能完全接受。
这也是她郁积在心的原因。
陆机厌恶她,喜欢温静姝。
有这样一层关系在,有这样一个人在,他和萧六郎之间,就永远横着一根拨不出的刺——哦不,拨不得的刺。尤其目前,“共同治疗”是一个道德层面上的问题,与情感无关,她无法反对。
慢慢地走近他,墨九像个小妻子似的为他理了理衣袍。
“六郎,你是我的吗?”
她目光微淡,问得很轻,像在自语。
萧乾怔了一下,抱紧她的腰。
“你傻?”
“我在问你话。”她依乎带笑,傻傻地问。
“是你的。”萧乾没有避开她的视线,低头将额抵在她的头上,似是知晓她的忧虑,给了她一颗定心丸,“阿九,我和你,已如磐石,不是谁人可以分开的。”
“嗯。我懂。”墨九笑着拨开他,“可想想这未来的日子,我有点怕呢?”
怕?墨九很少说怕。
她只会说,有他在,她就不怕。
萧乾眉心拧在一起,目光像锐利的刀子,刮过墨九那张带了一丝落寞的小脸儿。然后,看她微笑着,捋一把落下的碎发,轻轻道一句,“他们赢了”,转头入了内室,收拾自己的东西。
东西不多,她都懒得折好,直接把衣服鞋袜一股脑儿塞入行囊。
“阿九,这是要做什么?”萧乾握紧她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掐入她的骨头。
墨九回头打量他紧蹙的眉心,莞尔一笑。
“我去和墨妄他们住。”
由于墨九跟了苏赫王爷入住在王府里,随行的墨家弟子三十余人,也都安置在王府安置了下来。不过弟子们都是男子,为了避开苏赫的后宅,他们被管家安置在前院的棱台坊里,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萧乾看墨九拎着行李就要走,紧紧拽住她的手。
“阿九——”
“六郎!”墨九抢在他前面,打断他,又慢慢地把他的手拉开,没有玩笑或者生气,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松,很认真,“我并没有和你置气。你的做法我是支持的,毕竟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但是,请原谅我,你的师父和师妹……我真的伺候不起,我没有办法和他们一起住。”
“……”
“我首先得让自己过得舒心,才能让爱的人舒心。如果我每天睁开眼睛就看到不喜欢的人在面前晃来晃去,我会早夭的。况且,我不舒心了,难免就会摆脸子,到时候你看我这样闷闷不乐,也会难过不是?恶性循环,大家都过得不舒服,何必呢?”
“他们不住在缙乐院。”萧乾试图与她讲道理。
“嗯。”一声,墨九似是不怎么在意,随意地笑了笑,岔开话,“我就在棱台坊,有事儿你可以来找我。当然,大抵我也很忙,毕竟我大墨家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仅仅是你的女人,还是墨家钜子。”
“……阿九。”
萧乾手心像铁钳子,不舍得放她离开,不舍得暗夜孤灯下,被窝里那一种刻骨铭心的温暖。但他说不过墨九,她决定的事,又何时能改变?
“六郎,你不能不讲道理。”墨九看他为难的样子,突然有一点好笑,觉得她和陆机老人之间,居然像婆媳关系一样,而萧乾就是夹在中间的那个儿子,左右不是人。叹口气,她掂一下脚尖,轻轻抚上萧乾的脸,凑过去,亲了一下。
“我惹不起,还不能让我躲躲吗?”
“阿九,师父他……”
“嗯嗯嗯。”不等他说完,墨九就放开手,“你好好治病,我走了。”
看她大步离去,萧乾眉心都蹙紧了。
可,解释的话……还是噎在了喉咙里。
墨九的固执是众所周知的。
当然,在她看来,这是一个自立自强的女性应该具有的基本素质。
她不会委屈自己,哪怕为了深爱的男人,在原则问题上,也不会让步。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为了萧六郎,她也许可以容忍脾气古怪的陆机老人对她一天三次的冷眼尖酸,但如果让她勉强和温静姝相处,可以直接去撞死了。
这才是墨九,恣意的,无畏的,永远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要做什么,不要什么,不想做什么,不会随波逐流,更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自己……
萧乾看她决绝转身的背影,目光幽然,终是一叹。
慢吞吞的,他坐在椅子上,手扶额头,绝艳风华的姿态依旧,但那一张光影斑驳下的脸,还有突然间就涌上来的愁绪、落寞与失落,让他像瞬间就苍老了十岁。
然而——
墨九只是看着潇洒,到底是个小女人。
她心里委屈啊。
尤其没有看到萧乾追上来,委屈感就放得更大了。
越是在乎的人,越是在意细节,越是容易不满足。
目光凉了凉,她走得更快了几分。可人心不爽,事情就来。正当她大步从缙乐院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往棱台坊去时,就看见陆机老人和温静姝拎着药箱,一前一后地过来了。
心里“咚”的一声。
本就酸涩的滋味儿,更加重了几分。
“小九这是上哪儿去?”温静姝看着她拎的行李,微微一怔,满带微笑地走过来,亲热得不得了。
短短一会不见,墨九便从她的脸上发现了一种久违的光泽……不再有初见那一副颓废而沮丧的样子,苍白的脸上添了些红润,眼睛里神采奕奕,整个人都充满了生气,似乎重新活过了一般。
墨九还眼尖地发现,她的发髻上,换了一根簪子。
蝴蝶簪。
熟悉而恼人的蝴蝶簪。
这是陆机都告诉她了?
墨九视线迎上她,微含笑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九爷我爱上哪儿上哪儿。怎么着,与你有关系?”
这样的开场白,很墨九。
——还是那个温静姝曾经很痛恨的墨九。
温静姝对墨九,其实是有一点怯意的。她看似糊涂,却总在关键时候插上一脚,让她所有的努力都付之流水。她看似什么都不争,可自己穷尽一生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她只需要一个笑容,就可以手到擒来,让人趋之若鹜……
在墨九和萧乾双宿双飞那一段漫长的日子里,温静姝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并不是她不好,也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老天待她不公,待墨九又太好。不仅给了她绝世的容颜,过人的智慧,还给了她一个处处为她着想的萧六郎。
而她的人生,处处都是失意。
错失萧六郎,错失幸福,错失一生,又怎甘愿……
“小九。”她笑着抚了抚发上的蝴蝶簪,“我们许久没见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聚一聚,你又何必离开呢?难道,你就这般在意我的存在?”
“在意你?哦不,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墨九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堪堪露出一抹不屑来。
“我墨九爷面前有一大片美好的森林,怎么会为了一棵树子,就套牢了自己?温小姐想必是不懂的,一个女人,只有灵魂不受束缚,过自由自在的日子,那才是至高无上的享受。这种享受,你以为单单是男人就可以满足的?”
温静姝用了很大的努力,也没能消化她这句话。
“唉。对牛弹琴,对牛弹琴啦!”墨九嘴里啧啧有声,“我知道这个世上的人,有很多愚蠢的人,却不知道原来温小姐也是其中之一……”墨九损着损着,突然凑近温静姝,那脸蛋儿上的笑容,灿烂得好像这一瞬间,整个天地都失了颜色。
“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温小姐,这一招叫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依你的智商,跟我斗,真的嫩了点。且不说萧六郎的心在谁那里,就算他没心,遇到我墨九,我要他,他就是我的。我要的男人,谁也抢不走,一根头发丝,也休得被人染指。否则——”
她一字一句,吐气如兰。
温静姝听着,头皮一阵发麻。
抬头,有阳光刺眼,面前的墨九,脸颊光滑得像细柔腻白的丝绸,没有一丝瑕疵,含笑的嘴唇,带一点浅浅的粉色,微微勾着,那轻蔑、那嘲弄,像一只已然修炼成了人型的妖精,美而毒,像随时都会吞噬掉她……
温静姝的脊背上,隐隐泛凉,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你要做什么?”
“——”墨九瞥着陆机扫来的冷眼,突然笑不可止,“我能做什么?给你腾位置啊?”
“那你——自、便吧。”温静姝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来。
从上来挑衅时的胜利者姿态,到现在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可以与墨九对视,她似乎也经历了一个自愈的心理疗伤过程。
然后,她扫一眼面带不悦的陆机老人,眼神与墨九碰撞、交织、然后抿着唇角,提着药箱,从墨九身边走过去。那轻撅的唇角,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痕。
快走跟上了不耐烦的陆机老人,温静姝小心地扶住他的胳膊,迈入门槛。
“师父,仔细脚下。”
啧啧!这小人得意的样子啊。
墨九心里暗嗤一声,拳头捏了又捏。
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冲回去,当着萧乾的面儿,让她滚蛋。
可这种无知妇人撒泼斗狠的街头式战斗,不太适合走高端撕逼路线的墨九爷。
冷冷剜住温静姝的背影,看她和陆机步入内宅,终于没了影子,她勾唇一笑,大步离开。
棱台坊的面积挺大,有小校场,还有一个大戏台。听说以前这里专门用来安置中土来的梨园客,可以同时容纳不少人居住。如今一群墨家弟子住在里面,场地宽松,与别处隔绝,非常的合适。
墨九拎着行李进来的时候,除了先她一步过来收拾房间的玫儿,其余人都是懵逼的。
他们家钜子,昨儿还是“受宠王妃”,今儿怎么就成“下堂弃妇”了?
------题外话------
昨晚吃了那感冒药,真真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飘飘欲仙的感觉——整个人都是飘的,游离的,那感觉太奇怪了,今天还没有恢复过来,像在二次元……吼吼,小主们,请看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坑深258米,轩然大波
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看,什么感觉?
墨九身上毛毛的,环视一下看着弟子们探究的眼神,摇摇头,也懒得解释,直接把行李丢给玫儿,负着双手轻咳一声,就往里走。
“狼儿呢?”
“安置在姑娘房间了。”
“嗯。”墨九点点头。
“可是……”玫儿小心地观察她表情,“狗也来了。”
“财哥?”
“是啊,一路跟着呢,这会儿也不肯走。”
从阴山见面开始,一狼一狗就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旺财好端端一条威武雄壮的公狗,也不知怎么的,居然产生了母狗才有的母性情结,完全把狼儿当闺女似的,舔舔毛,刨刨腿,有时候还会把它叼着到处玩。狼儿也有些依赖它,没事就腻在它的肚皮下方,拱来拱去……
啧啧!
墨九觉得,这么下去,得培养出父女感情来了。
“来就来吧。”
叹一声,她容忍了旺财。
毕竟是有感情的,只要它不觊觎她的“狼闺女”,一切都好说。
左右看了看,她又问玫儿:“左执事呢?”
玫儿指了指棱台坊的书房方向。
“一直忙活着呢,早膳都没进——”
墨妄确实很忙。
墨家有一大堆人,墨家有一大摊子事,他的任务并不轻松。
可以说,他的肩膀为墨九扛起了大部分的责任。
把钜子该干的事,差不多都干完了,除非一定必要墨九来做,要不然,他都会替她做好。这两日的忙碌,也无非为了墨九一句话——查找纳木罕与阿依古的私人关系。
墨家的信息系统是很发达的。
但是这种优势主要在南方,在漠北虽有触角,到底薄弱了一点。
他查了现有的消息渠道,竟是毫无所获。
墨九负手进去的时候,见他眉头紧紧皱着,似在思考,不由轻咳了一声。
“师兄。”
墨妄抬头,看见是她,随即展颜一笑,放下手上的狼毫,过来为她看座斟茶,打量她的眉眼,问道:“吵架了?”
墨九喝一口茶,啧啧有声。
“这眼神儿,太犀利了,果然不愧是我的师兄。只可惜,这一次你真的想错了。”
认真来说,她和萧乾那不叫吵架。
两个人经了那么多的风浪,一起甘苦与共的走过来,那是过命的交情。
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甘愿为她冒风险,甘愿为她舍命的。
所以,没有原则上的问题,她不愿意太矫情。
只不过,对于让她不爽的人,她也不会让人家太爽就是了。
“哦,那是我误会了。”墨妄审视着她的表情,像个娘家的大兄长似的,一边笑叹,一边审问:“那为何要到棱台坊来住?”
墨九双手捧着茶盏,笑眯眯地望向支摘窗外的耀眼光芒,答非所问。
“师兄啊,你说我这个人,好欺负么?”
墨妄一怔,失笑,“还好。”
“还好,是好还是不好?”
“好。”
“——”这样聊天很累的。
墨九翻个白眼,猛灌一口茶水,突然又侧眸看他。
“师兄,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太强势,不像女子,不够温柔?”
这话问住了墨妄。
盯着她古怪的面色,他好半晌也答不出来。
墨妄是墨家的左执事,他的本事,一直以来都被墨九的光环遮盖了。其实,他的才能不亚于任何人,敏锐度也不会输给任何人。墨妄与温静姝那点儿破事,他又怎会不知?
是人都会护短的。
他想要捧在掌心的宝贝,怎容许受一点委屈?
皱眉看着墨九,他目光里转动着怜惜的光芒。
“小九,你便是最好的你,不必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喜欢一个人,从来无须卑微。”
喜欢一个人,从来无须卑微。
这话说到墨九的心坎里了。
但实际上,这番话会从墨妄的嘴里说出来,她其实是有点儿震惊的。
毕竟当初墨妄对于方姬然的感情,便算得是顶顶卑微的了。
他为了她,默默地奉献着自己,哪怕明知道方姬然喜欢萧长嗣,甚至与他已有鱼水之欢,他依旧故我的对她好着,让方姬然得以把她当成永远的备胎。
如今他对她……
激灵一下,墨九突然有点语塞。
“卑微换不来爱。”墨妄似乎怕她不理解,又补充了一句,“觉得你好的人,你怎么都是好的,觉得你不好的人,你做什么……都是枉然。小九,宁可随心,不要随人。”
她和墨妄之间,从来都是她在讲大道理。
今儿墨妄炖的这一碗鸡汤,喝得墨九越发难受……
就好像墨妄说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甚至于,这是他委屈情绪的一种委婉发泄。
气氛凝滞了一瞬。
看着他俊朗的面孔,墨九徐徐问:“师兄,我是不是特对不住你?”
墨妄一怔,瞪了她一眼。
“你想到那里去了?”
说着他含笑揉了一把墨九的脑袋,那神色,那情绪,就像真的是她的亲大哥,不无感慨地道:“我只是心疼你,不愿任何人欺了你。你就像我的妹妹,我就是欠的娘家兄长。谁欺你,便是欺我。”
“哈。”看他说得真诚又委婉,墨九长长松了一口气,顿时喜笑颜开,反过来安慰墨妄,“放心啦我的娘家兄长,我与萧六郎的感情,不是随便什么小妖精可以破坏的。说得难听一些,我便借她一百二十个媚眼,也飞不走我的男人。”
那还置什么气?墨妄挑眉。
尽管她不会承认,可他最了解她的臭脾气。
不管嘴上说得多好听,心里肯定不舒服了,若不然也不会走。
“小九,下次要懂得拒绝,不高兴的事,就不让他做。纵是他英雄多才,却也只是一个正常男儿。但凡男子,心思皆不如女子细腻。你的感受,他未必能感受,也未必能揣测。你不高兴了,你要直接了当的告诉他,不必委婉。你不喜欢温静姝,不愿意她住到王府来,你就这么说好了。有她,就没有你。逼他做出选择。”
像为她授业解惑似的,墨妄基于男人的同理心,慢慢地教她。
“你不告诉他,默默的忍着,受着,他指不定还不明白你为何不肯为他忍耐,不肯为他着想呢?男女之间,总是猜心。你猜我,我猜你,爱得越深,猜得越狠,总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这又是何苦呢?”
一番话语重心长,听得墨九一愣一愣的。
看不出来,老司机啊?
她得承认墨妄说的都对。
男人和女人的思维要是一样,那天底下就没有痴男怨女的。
每个人都容易原谅自己,都习惯从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这就是男女感情矛盾的关键所在。男人要的,女人不知道。女人要的,男人也从来不懂。
可这,真的不包括她和萧乾。
抿一下嘴唇,她目光闪烁一下,笑了。
“谢谢你,娘家兄长。”
看墨妄失笑,她又眨了眨眼,“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可我实在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也做不来‘有她就没我’这样矫情的举动。打心眼里说,我并不埋怨他。尊师重道本应当,加之他的病,也确实需要陆机。而且,在女人的问题上,我对他其实是完全放心的。我的顾虑,本身就只有温静姝……”
说到这里,她久久不语。
直到墨妄投来询问的目光,她方才眯眼,轻轻一笑。
“师兄,这个女人我一直不喜欢,不仅仅是因为她想抢我男人的原因。实际上,宋妍也喜欢萧六郎,也抢我男人,但是我喜欢她,并不排斥她。可温静姝,我始终认为她没有安好心眼儿。而且太有城府,心机也深,还有陆机那昏迈的老头儿撑腰,我怕他害我六郎。所以,我这次离开,并非与萧乾赌气,而是借机脱出局外,再伺机而动——”
似乎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想,墨妄紧蹙的眉心,松开了。
“好。小九果然非一般女人可比。”
这胸怀气度,确实非寻常女人及得上了。
墨九听罢,骄傲地仰了仰头,“那是,要不我出门怎么好意思说是你的师妹?”
墨妄笑着摇了摇头,墨九摆完了嚣张的谱儿,又严肃脸,浅浅饮茶。
“只要一天不戳破她伪善的画皮,我就一天不回去。”
看来果真是下定决心了。
墨妄盯着她,看了许久,“那你有何良策?”
“简单,学学其人罢了。”
“其人?”墨妄似有不解。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啦。”墨九白他一眼,唇角掠过一抹凉凉的笑意,“温小姐若喜欢斗智,我墨九陪她。呵呵,若是喜欢玩阴的,我墨九还真就没有输给过别人。”
墨妄微微抿唇,挑高眉梢,“从来没有吗?”
墨九干笑两声,尴尬地摸鼻子,“若是输了,那是因为我太善良。”
“——”
她带着点笑意的声音,特别的悦耳调皮,似乎情绪很好。墨妄见状,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永远都会在她的身边——在她需要他的任何时候。
这日的晌午饭,是墨九亲自下厨做的。
墨妄一直鞍前马后,为她打下手。
他很清楚,墨九在很高兴或很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对胃比较好。
这种时候,无须多问,只需陪伴。她要什么,他就给递什么,她有说有笑,他就配合地笑上几声,她若出神想事不想说话,他就默默地相陪,不会打扰她。
这样的环境,是舒适的。
也是自由自在的。
墨九的样子真不像受了委屈,乐呵呵地看着自己亲手做成的饭菜,一道道精美地摆在桌子上,那成就感简直透心的舒坦,连那些膈应人的事,都不爱多想。
然而——
她和墨妄刚端上碗筷,曹元就进来了。
低着头,小着声,他的样子很为难。
“钜子,左执事,苏赫王爷求见。”
墨九呵一声,眼皮往上翻,“吃饭就来,吃完就甩。哪有那么好的事?!告诉他,九爷忙着呢,不见!”
曹元眼珠子转动着。
斜看一眼墨九,又偷偷瞄向墨妄。
墨妄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听钜子的。”
曹元“哦”一声,下去了。
很快他又小心翼翼地进来了,垂着双手,有些丧气样儿。
“王爷说,他可以等钜子忙完。”
哟喔,这是负荆请罪来了?
墨九嘿嘿一声,慢条斯理的吃着东西,只觉饭菜都更入味儿了。
“你告诉他,如果我等会出门看见他在,马上就带人搬离王府,让他再也见不着我。”
这一回曹元下去后,没有再进来。
想必威胁有效,萧乾已经离开了。
墨九冲愕然的墨妄挤了一下眼睛。
“甭管他,咱们自己吃。气死他,馋死他才好。”
“小九,你真的没什么事?”墨妄觉得她反常,还是不放心。
“你看我,能吃能喝能蹦哒,像有事的人?”
“好吧,吃饭。”
两个人吃着饭,欢天喜地。
可墨九自己想得开,这件事情却在王府引起了轩然大波。
墨家钜子在缙乐院里陪王府睡了一宿,第二天就撒泼“搬迁”到了棱台坊,王爷纡尊降贵,亲至棱台坊求见,竟被墨家钜子拒之门外……这样的小八卦,对整个王府的人来说,都是新鲜的,有趣的,乐于传播的。
时下的人,没有什么娱乐。
于是,嚼舌根就成了主要娱乐方式之一。
私底下,说什么的人都有。
但墨九浑然不觉,也懒得去管。
吃过饭,她就拉了玫儿去逛街。
哈拉和林的街巷与临安差别很大,但也有共同之处,都在皇城根底下——热闹。
墨九和玫儿走在前面,墨妄亲自牵了她的马跟上,后面还有曹元几个墨家弟子,一路走,一路看,这样的俊男美女组合走在街上,实在太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了。尤其墨九,男子的装扮与风华,女子的面孔与美艳,简直就是一颗“行走的春药”——不仅吸引汉子,还吸引姑娘。
她面带微笑,走走停停,见到稀罕的玩意儿,就顿足看一看。
似乎并没有察觉,人群里面,有一个压低帽檐的男人,挤在中间,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师兄,快点,这边儿。”
“玫儿,跟上,把这个给我拎着。”
墨九兴奋得像个小姑娘,领着一群人,哗地绕过街道的转弯。
那跟踪的男人迟疑了片刻,扶一把腰刀,紧紧地尾随上去。
然而——
转角一看,人群熙熙攘攘,可哪里还有墨九?
他左右张望,半晌猛地调头。
在他背后,站着环着双臂,似笑非笑的墨九。
“找什么呢?”墨九冲他抬抬眉梢,“找我吗?”
那人拉低帽檐,换一个方向就想离开。
可脚刚迈出去,墨妄就堵在了他的面前,手上是出鞘的血玉箫。
“不知阁下哪位英雄?既然一路跟随,想必很有兴趣结识我家钜子?如今撞见了,又为何要走?”
这边有了动静,顿时吸引了看热闹的人。
随即,一群人围了上来,把本就热闹的街市,挤得水泄不通。
那人眼看溜走无路,低垂的头,终于慢慢抬起。
“九姑娘……是我。”
嗤的一声,墨九乐了。
她一摇三摆,慢吞吞走过去,笑得好不张扬。
“原来是你啊。喔唷,说来咱俩也算老熟人了,你要见我,直接来找便是了,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跟着?”
她又不怕丢人,把声音放得很大。
可众目睽睽之下,辜二却囧了。
半垂着头,他无辜脸。
“并非偷摸跟着,而是为了九姑娘的安全。”
这哈拉和林如今是天下重心,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墨九就领了几个墨家弟子从王府大摇大摆的出来,目标那么大,太容易成为有心人嘴里的肥肉了。
确实,她的处境并不安全。
可辜二知道的,墨九又如何不知?
她微微翘唇,摸了摸鼻子,上下打量着辜二。想了想,又凑近一点,歪头瞅他,“那么,谢谢您了!敢问,是你为了我的安全跟随保护,还是别的什么人?”
辜二眉头微蹙,不吭声。
那一张棺材板似的木然脸,几乎寻不见情绪。
墨九笑不可止,“啧啧”一叹。
“原来你一直暗恋我啊?为什么不早说呢?唉,也怪可怜的。行,你继续保护吧。我走了……”
转身,她对墨妄偏头,示意他走,嘴里却忍不住戏谑。
“不过好心敬告一句,喜欢我的人太多了,你下辈子排队要积极一点,看在我们是熟人的分上,我给你排一个前面的座位——哦对,如果还有别的什么人,也暗恋我,让你顺便来保护我,你也顺便把这句话带给他。”
她就这样挤入人群,走了。
玫儿乐得嘻嘻发笑,不时回头来看。
徒留辜二一个人留在原地,受着人群的指点,一动也不动。
黄昏一过,天色渐暗。
王府的后花园里,寂静无声。
身穿侍卫服的击西,从一棵紫薇树后面钻出来,四处看了看,偷偷摸摸地摘下两朵紫薇花,又把身子缩了回去,像藏什么似的,把花儿纳入怀里,快步入了自己的房间。
为了与闯北的“晚约”,她准备从现在开始,好好打扮一下自己。
这些天,穿这一身又重又沉的侍卫服,快把她的美貌都挤得变形了,她就盼着“脱胎换骨”的时候,不由满心欢喜,脱下厚重的侍卫服,她嫌弃瞥了一眼,步入放好温水的浴桶里。
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她一身清爽,从包袱翻出一套艳红色的贡缎裙子,穿一双小小的云锦绣花鞋,梳上一个垂鬟分肖髻,把在花园里偷来的紫薇花斜斜插在发鬓,拿着一面小镜子的手柄,左右偏头观看,满意得不行。
这面镜子的清晰度很高,与市面上的铜镜都不一样。它是兴隆山墨家制造,工艺极是精湛,听说是成本太高,根本不能量产,也不对外出售的。当然,凭着击西与墨九的关系,那会儿在兴隆山又扮的俏姑娘,好歹骗了一个来,一直被她当成宝贵似的,贴身收藏着。
“美!太美了!”
自恋的击西,看着镜子里的俏人儿不住叹息。
“老天,你怎么可以把击西生得这样美呢?”
嘟了嘟嘴,想到晚上的事,她又兴奋地眨巴眼。
“哼,李闯北,臭和尚,便宜你了!”
愉悦了身心,她一会照镜子,一会摆动作,在屋子里的各个地方,以各种角度留下了自己不同姿态的漂亮剪影,就等待闯北进来的时候,乍然一看,就一眼惊艳,恨不得扑上来。
然而,等得她腰都酸了,还不见人来。
“唉!莫非是要失约?”
拍拍额头,她有些累着了。
“咚”一声,毫无形象地倒在床上。
一个八字,简直惨不忍睹。
闯北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屋子里陈设简单,可佳人却不简单……
虽然她那个仰躺的动作不太雅观,但美人儿却是极为雅致的。
一套艳红得近乎俗气的衣裙,愣是被她穿成了一个娇若夏花,灿若云霞,水艳艳,娇滴滴,白净净,如同一个误入人间的仙女,与屋里的简陋陈设,有着天壤之别的色差。
也因此,带来了强烈的视觉震撼。
“噫!”
击西惊而坐起,看闯北愣在门口,也怔了一下。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闯北有些迟疑,“嗯。”
“那……快进来啊,时间可不早了呢?”击西急切得很,不管不顾地疾步过去,拽住闯北的手腕往里一拉,随即往门外看了看,就关上了房门。回过头,嘻嘻一声,看着李闯北,露出一抹色迷迷的娇笑。
“假和尚,我今儿可有什么不同?”
闯北眉头打着的结,一直没有解开。
“哪里不同?”
看他呆瓜似的,击西有点生气了。
“你没有看出来么,我戴了花儿呢,还穿了一身新衣服?”
李闯北的神思,显然不在这个上头,“哦”一声,随即就问:“你叫贫僧过来,不知有何贵干?”
还有何贵干?
怎的生分成这般了?
击西纤细的眉头一竖,恼了。
那娇气的声音,夹带着满腔的愤怒,听上去极是尖利。
“臭和尚,你我兄弟一场,不就睡你一回,至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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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一场,不就睡一回么,至于么?
这话好有意思,我想,闯北一定是无言以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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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59米,李闯北,你听好了,我喜欢你
一声兄弟,让闯北抿紧嘴唇,斜目看她。
“既知你我是兄弟,又何苦这般不自重?击西,小僧乃是出家之人。”
转瞬,看击西气结嘟上了唇,闯北大抵也觉得自己的话过重了,叹一口气,垂着眼眸,努力保持着淡然的情绪。
“那日的事,你心知肚明,是药物作祟,是一个意外。你放心,我不会讲出去,我们往后还是好兄弟,你有什么事,我会尽量帮你。但为了你的名节着想,平素我们还要少来往才好……”
“出家你个头!名节你个鬼!”
击西狂躁了,冷不丁上前,一把扯住闯北的衣领,将他狠狠推在木头柜子上,在柜子受震的“砰砰”声里,欺身过去,一只脚踩住凳子,怒目相问。
“假和尚,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以为睡了我,就算了?可以不用负责吗?”
“——”
闯北一脸红热。
是羞的,也是恼的。
不知道怎么否认,他也有些着急。
冲出而口的话,满是气恨。
“小僧修行一生,怎会主动做那种事。那一日,分明是你逼迫我的。谁睡谁,你心里清楚。”
击西眼珠子转了转,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
慢吞吞地,她把脚放下来,松开闯北的领口,抚平,再抚平,安慰一般,又对他娇言软语。
“嗯,我睡了你,属实不假。但你也没说不舒坦啊,对不对?大家是兄弟,睡一回睡二回有何差别?臭和尚,你说你这个人,怎就这么矫情呢?我那天滋味儿都没有尝到,就结束了,不都怪你么?你要是能持一点,我能回头找你算账?得了,我不过就想再试一试罢了,成全一下,又怎么的?”
这话说得!
李闯北喉结上下滑动。
想生气,却发不出来火来。
因为击西字字句句,难看,却都不假。
被一个姑娘说成这般,但凡男子都受不了。
可若是和尚呢?
闯北收紧发颤的手指,微微阖眼,在心中默念“我只是一个和尚,无欲则刚”大概五六遍,神台清灵了,也不觉得击西那话有什么侮辱了。于是,“慈眉善目”地淡淡看着击西,他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语重心长地告诉她。
“击西,我知你性子单纯,少不更事。但女子要委身于人,还得选一个有情有义的如意良配才是。然,小僧自出家之日,便已六根清净,五蕴皆空,凡七情六欲,皆是斩断,再无男女情丝,断断承不得你这番重托……”
“六根清净,五蕴皆空?”
击西默默念叨着,愣了一愣,摇头,压根儿就不懂。
“这是何意?我怎生都听不懂?”
闯北一噎,竟无言以对。
他正想对击西解释,并趁机弘扬佛法,却听击西又字字清楚地问他。
“还有,什么是男女情丝,皆已斩断?你是说……”呀了一声,她似乎受到了惊吓,紧张地伸手去探闯北腹下,声音恐惧地叫。
“你莫非被我一吓,竟自断了孽根?”
闯北一下被她抓个正着,憋得双颊都红了。
他平常能言善道,在男女之事,却真真是个出家人。
可偏生,击西当年被他捡入寺庙,就是男童打扮,庙里清一色的和尚,也没个女子教她什么是羞耻,那里晓得,捏着捏着,居然越捏越起劲,竟是不懂得放手,在他渐渐的狼变中,嘴上啧啧有声。
“根本就没有斩断嘛,骗人!”
“击西!”闯北惊怒,咬牙,“放手!”
“哦”一声,她倒也听话。
末了,还是满眼鄙夷地斜视他。
“哼,你若真的断了那什么六根五蕴的,为何在离墓里,又与我那般?这可不是一个真和尚能有的反应。哼,假和尚就是假和尚,你就承认又如何?我还能卖了你不成。”
眸子一闪,她似是又悟了什么。
“莫非你根本不行,不好意思再战,对不对?”
闯北看着她美丨艳逼人的脸,不知当气,还是当笑。
“击西,你不懂得我不怪你。可你看看九爷和主上,就应当明白,何为男女之情了吧?有了情,两人在一起,方才良配。你也应当像九爷一样,找一个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人。与他共结连理,得长久幸福,可懂?”
“喜欢的人?”击西听完,笑嘻嘻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一张脸忽地伸到他面前,笑得像朵刚刚绽放的鲜花似的,鼻子对鼻子,眼对眼,向他重重一哼。
“扯犊子淡!是不是我没向你表白,所以你不高兴?”
表白这个词儿,是墨九教的。
她愿意听墨九瞎掰,把她的话都当成金玉良言。
于是,喃喃一声“啐”,她又撩闯北透红的脸,鄙夷不已。
“果然被九爷说中了!好吧,李闯北,你听好了,我喜欢你。”
“——”
闯北受惊一般看着她。
若非被击西完全抵在柜子上,这一刻,他肯定拨腿就逃了——
小声的,他继续教训。
“击西,你莫要玩笑,你连什么是喜欢都不懂得。”
“哪个说的我不懂?”击西嘴角一撇,“不就九爷和主上那般么?九爷可以的,击西也可以。”
九爷说,喜欢就要上。
九爷对主上,那叫一个主动。
所以,击西坚决贯彻执行墨九的理念,根本就不待闯北做出反应,一只手猛地扣住他的腰带,另一只手,出拳击向他的面门,趁他闪躲之际,猛地将他一把捞了起来,一下子不留情面的重重抛了出去!
“砰”一声!
闯北失神之下,竟被她活活丢在了榻上。
哦老天爷!
他这脸面——丢大发了。
闯北双目瞪大,几乎不敢置信。
太过吃惊,太过意外,以至他竟是忘了要第一时间爬起来。
于是,让击西再一次有了可乘之机——
这个姑娘,一身穿得妖滴滴,不代表人就娇滴滴的。
击西本质上,首先是萧乾的四大护卫之一。
然后,她才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击西。
她功夫奇高,手法又刁钻,除了在男女天生的体力之上差一些,功夫并不比闯北弱上多少。这一次她占据了主动,先发制人,根本就不给闯北喘气的机会,紧接着整个儿已经狠狠压上去,准备按墨九的说法——就搞,就开搞,睡服了再说。
“击西!你住手,再听小僧一言——”
“莫说一言,九言都没用。”
“击西!”
闯北有点儿招架不住,与她搏斗起来。
“哼,小和尚,你就从了贫尼吧!”
“——”闯北呼呼喘气,恨得不行,又有些哭笑不得。
“你可是疯了?”
“就疯!”
击西虎飙飙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跳跃的火花,像是做这件事的乐趣根本就不为睡他,而在于打他。拳头,手足,一起并用,与闯北你来我往,越打越精神,也难分胜负。直到体力不支,她急眼了,索性拿个枕头狠狠压住闯北的脑袋,一只手大力扯他衣裳。
“看你还怎么挣扎!”
如此一来,形势逆转——
由于她身上贡缎极薄,身子又软,闯北再次重蹈覆辙,吃了在离墓里的亏,不管出手往上还是往下,都不敢过多地沾她身子,反倒给了击西压抑他的机会。
“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九爷说的,小和尚,接招吧,好好受着,这次争气一点,要不然,还得有下次,你可多委屈?”
闯北有一些气喘。
也有些,恼羞成怒。
“你起开,有话起开再说!”
“起开?”击西奸笑,“你当我傻啊?”
“无量寿佛,弟子弟子——竟拿一妇人无法!”
焦急之中,闯北光头之下的眼,紧紧一闭,竟有些语无伦次。
“无量寿福?”击西挑高了纤秀的眉头,脸上布满大喜之色,像是终于站足了开搞他的理由,“那不是道士念的?还想哄我不懂呐?说你是假和尚,你还不肯承认,现下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非福,是佛!”
“是祸是福,搞完再说。”
“击西!”
闯北一面要与她搏斗,一面还要与自己的心魔搏斗。
挣扎中,他的推拒,越发无力。
实说,像这样的情况,击西但凡要一点儿脸面,就不会再继续了。可她偏生并不知在这种事情上,女子当矜持,脸为何物,更是不懂。看闯北气得吃瘪,她越发高兴,与他激烈地进行着衣衫争夺战,嘻嘻笑了起来。
“莫要怕,和尚乖乖从了我。等击西尝明白你的滋味儿,便不会再强迫你了。嗯,此事新鲜最好。尝明白了,击西就换一个人试试,看味道可有不同。假和尚,你觉得,声东哥如何?”
闯北眼一翻,差点儿吐血。
她却又不知死活地补充了一句。
“嗯,这回你得努力了,可别像上次那般,丢死个人!”
也不知是哪一股筋扭曲了,在她越来越紧的逼迫下,闯北“啊”一叫,突地恼恨地暴瞪着眼,狠狠扼住她的脖子,拧住她的腰,一个鹞子翻身,将还想还手的击西,牢牢控制在手,一把丢在榻上,自下而上地压上去,占据了主动。
到底是爷们儿。
他的手脚,比击西利索多了。
只三两下,就解开了击西努力半天也没能解开的——他的袍领。
一扯,露出一片的精壮。
那隆高的肌肉,硬硬实实,像一块块虬结的古铜。
而他出口的声音,也不带打折,又狠、又恼,满是气愤。
“你个不知羞的东西,非得给你一些颜色瞧瞧!”
击西一怔,看他动真格儿的,咬一下唇,不仅不羞不怕,反倒浑身神经都兴奋起来,扬起眉头,叽叽直笑。
“来啊来啊,怕你不成?看我两个谁搞谁!”
“——”
闯北气恨不已,扑上去,狠狠摁住她。
接着,他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这活了色,生了香的画面哦,击西啊一声,臀上挨一下,目光却更亮了起来,觉得这情趣真是非凡,也觉得小和尚比她想的更是有劲,兴趣也便更大了。
“和尚,你可看见了离墓那些画儿?”
闯北抿唇,盯着她,只扯衣服,不说话。
“那些姿势,我两个要不然一个个换着搞一下?”
“击西!”闯北咬牙,一字一顿狠声问:“你到底是不是妇人?”
击西眨巴眼,很委屈地嘟唇。
“你不都见着了?你说我是么?”
一双软软的胳膊,蛇一样缠上他的脖子,她笑得媚。
“不过,若你只喜男子,你也可以当我不是呐。”
“你还敢说?”
战火彻底被她点燃了。
闯北平常不是一个俗人,一旦爆发起来,那简直就不是人。
心底其实恐惧于击西给他带来的强烈惑诱,又无法抗拒这样的心魔,他像一个迷途的孩子,有一些害怕,有一些不甘,一颗心在跌跌撞撞中前行,所有的怨与怒,还有狠与恨,都累积到了一处,想要寻一个出口——她的身上。
“啊!李闯北,你疯了啊?”
击西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关于对《春宵秘戏图》的奇思妙想,嘴上说得很暴很带劲,心里其实并无几分浪性,大多都是一些姑娘家的好奇之心。却没有想到,闯北却是一个实干派,不待她分析完姿势,束好的裙摆就被他强行拉开了。
“啊啊啊啊!你简直不是人。”
“——”没有人回答他。
“你哪里是和尚?根本就是屠夫。”
“——”他似乎只有喘气。
“啊啊啊受不得,李闯北!”
“——”
“一刻钟都过了,你怎么回事?”
“——”
击西听不到闯北的回答,只能看见自己七零八落的衣衫被摇摆得苟延残喘,正如此时的她,除了呼吸,吐气,骂人,一身的功夫竟在被他斩于马下之后,全都使唤不出来。
“你这个家伙,平常肯定隐藏了真本事对不对?”
击西怒骂不已,那挣扎起来的狠劲儿,分明不像在办事,倒像在和闯北打架。气得恨了,甚至折起上身,狠狠掐住闯北的脖子,一双赤红的眼逼视着他,“你武艺精进了,比往常都要强上几分,你功夫竟变得这般厉害!李闯北,你以前是在故意骗人的啊对不对?!”
“闭嘴!”闯北一把捂住她的嘴,“你想让人都听见我俩的事?”
“听见就听见!见不得人么?”击西的声音在他的巴掌下,变得支离破碎,字字句句都像在嘤咛,“你放开唔……的嘴,放……我还要骂人。”
会放开她就有鬼了!
闯北的狠,是击西第一次见到。
狠狠的,狠狠的,狠狠狠狠的。
他双眼赤色,双颊红若滴血。
身姿矫健如同蛮牛,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一炷香了啊啊啊!”
“——”
“两炷香了啊啊啊啊!”
“——”
“李闯北,假和尚,我一定要杀了你!”
这是击西在晕过去之前,最后一声来自心底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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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段落重复了,麻烦审编重审一下。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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