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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风暗刻     大唐马王爷txt下载     大唐马王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11章 胡说八道

    被说到的人正是唐季卿,他的大哥唐俭不再是礼部尚书,身上只剩下个国公爵位,许敬宗父子一撸到底,而他倒像个漏网之鱼,这是要返回警县去。

    谢金莲酒喝了不少,嗓门也大,两下里离着十来步远,谢二夫人就扯着嗓子说唐县令“胡说八道”。

    唐季卿的跟班不干了,在警县,谁敢指名道姓地讲说县令大人?吃了豹子胆了简直!

    其中有个人站下,冲这里吼道,“哪里来的疯女人,连妆也不画好了就跑出来胡说八道!知不知道这里是莒国公府?知道不知道你们冒犯的是谁?”

    当初,一起被兵部尚书踢到底下做了县令的程处立,此时已经是未来北方五牧的总牧监,只有唐季卿还是灰溜溜的。

    他刚刚被莒国公骂出来,正是气出不匀溜,谁知刚刚出府就听到这么几句刺耳的话,他勃然大怒,眼睛立时就睁了起来。

    “谁这么大胆,敢堵到莒国公府的大门口来示威!”

    县令的跟班又叫道,“拿住他们,到府中审问!”

    对面骑在马上的两个女人只带着男、女五六个随从,刚才说话的那个,唐季卿不认识。

    另一个更俊俏的看起来有些面熟,但因为她也在一边的脸颊上涂了亮晶晶的什么粉,唐季卿头一眼没看清楚。

    等跟班的再把话说出来,唐季卿也看清楚是谁了,他抡起鞭子就给了跟班一下,“拿你个头!你是在和谁说话呢!”

    然后满面陪笑地拱手道,“原来是柳夫人,得罪得罪,都怪下官这些狗腿们目中无人,柳夫人请不要见怪。”

    谢金莲道,“姐姐他刚说我们妆没画好。”

    唐县令“叭”地再抽那人一下,“你个乌鸦嘴!一个小县的乡巴佬,也敢跑到长安来胡说八道!你也不想想,敢这么画妆上街的,那底子就不是一般的好!”

    跟班委屈,也不明白、不敢再吱声。

    只听对面女子“噗哧”一笑,“金莲,我们走吧,敢在莒国公府大门外惹事,小心峻知道了收拾你。”

    她们连理也不理唐季卿,带着人走了。

    唐县令一听“收拾你”三字,竟是像有所指,感觉头皮也紧了一紧,他躬着身子,拱着手一个姿势不动、等她们走出去多远才直起身子抹抹汗,苦着脸说,“快、快快回警县!”

    “大人,她们是谁啊,这么让你害怕?她们说你胡说八道,你就说我胡说八道。要不是你瞪眼,小的也不敢呦喝那一嗓子……却换来大人的两鞭。”

    “两鞭子算什么?你们是没见着太子右庶子许敬宗的那副惨样儿,当了太子的面、骨头让人拆了一遍,现在官也没有了,在家里码肋骨呢!你们可得给本官记好了——言多真他娘有失啊,在哪儿说也不成!本官若非有我大哥莒国公的脸面,就得爬着去警县!”

    “大人,你还没说她们是谁呢!”

    听唐县令说过她们身份之后,挨了鞭子的那人伸了伸舌头,说道,“还别说,她们这种妆就是好看!”

    柳玉如和谢金莲回府后,立刻将脸上的珍珠粉洗掉了。

    但第二天,长安街头就有人抹这种妆式,第三天,南曲头牌王苏苏,便在三曲中引领了这种最新流行的“半月妆”,顾名思义,一面亮、一面暗。

    ……

    浑河牧场、军山牧场、金微牧场、张掖牧场、阴山牧场,新建的五座中牧两个在前、三个在后,摆位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长蛇,从西到东横亘在大唐北方辽阔的草原上,已经渐渐现出了雏形。

    长孙润坐镇丰州,调拨木材及人员的大事,先期到位的五牧牧监各就各位各负一摊,带着手底下人抢时间建造自己的牧场,随后,五牧总牧监程处立也到了丰州。

    尚书令在后边也没闲着,山南道伐取的木材供不上用,隔山迈岭的路有些远,于是又下令伊州伐取北山木材供给浑河牧场,凉州伐取木材供军山牧场,代州伐取木材供应阴山牧场。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牧场”,伊、甘、凉、丰、胜、夏州等北方各州青壮年纷纷报名,到五大牧场中做个牧子。

    北方地处大漠草海,相邻的两座牧场距离也有上千里远,各牧场的正规护牧队人员控制在六百人,那么五座牧场就是三千人。颉利部射杀金焕铭的三千人全部拨入护牧队,分到五座牧场中去。

    这些牧场虽说建在有水源的地方,但距离内地遥远,物资运输不得不考虑进去。长孙润说,正式的护牧队不能再多了。

    五牧的饲喂方式也主要以野牧为主,只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喂干料,养膘的季节喂些粮食,因而那些牧子们,一年中就有大半的时间在野外,那就也给他们配备防卫的武器。

    而正规护牧队日常不外出,就驻扎在本牧场里,没事驻训、有事驰援。

    高峻这样一算,每牧六百正规护牧人员也不算少了,不论哪座牧场有急,相邻两牧护牧队、加上本牧护牧队,也有小两千人了。

    这样的布防不是没有漏洞,虽说护牧队不拿几百里当回事,但毕竟要驰援也得需要个功夫。不过,以大唐眼下的国力、军威,要袭击北方的一座牧场容易是容易,但谁敢呢?

    五牧总牧监的署地就设在丰州城内,城中增设牧物大仓。

    五牧所需的粮食、被服、马匹精料都在这里集散,筑造官办的熔铁炉、铁匠作坊,供应五牧将来所需的铁器马掌之类。将来,丰州的这些新增设施,统归五牧总牧监节制。

    这里还要有丰州兽医总署,设署丞、主薄、医博士。再从太仆寺、尚乘局及马部下署等处抽派兽医六十名,常驻十人在总署,五十人轮流在五座牧场巡诊。

    为了在短时间内扩盘子,长孙润将原来处于北方第一线的武威、沙州、胜州和幽州牧场中的成年马匹几乎抽尽了,将它们投入到北方五牧中去。

    这件事情表面上按着马部郎中的意思在落实着,但多多少少的,还有些背地里的阻力。

    只是唐季卿、程处立违令的案例在先,没有人敢明确表示不乐意。牧监们都“面带微笑”地、把本牧场中的马匹奉献出去了。

    后来,尚书令有话传到:抽马的牧场,牧监及以下各级官员品阶不变。

    早说啊!不就抽个马呗?又不是抽血,什么问题也没有!!

    但总牧监说,将来愿意再要马的,一年后按着底帐如数送回,哪座牧场不乐意要的话,马就不还了(牧监们瞠目结舌)。

    但是,尚书令打算将原有牧场的厩房、及配套设施改造成育驹基地,将来五牧临近产期的马匹,将全部提前送进来照料,为的是减少五牧的拖累。

    (牧监们拨拉算盘珠子:孕中的母马和生下来的马驹子,总比那些生龙活虎似的成马好侍候,人也会用的更少……不过就这么生完就走、马走流水,我这儿的牧场还剩什么呀……)。

    不过,尚书令的意思是,育驹基地内原各级官员的品阶保持不变,而且按着将来的基地规模,主官有可能还升个一到两阶(早说啊!)

    除此之外,筹建牧场的初衷不能忘了。

    颉利部举族迁入夏州之后,牧民们的那些马匹优先拨入北方牧场。

    牧主们以马匹换身份,按照入马的多少给予群头、牧尉等下层官职,然后就可以吃公饷了。

    哪怕只有一匹马送入牧场,主人只要年龄、身体符合条件,同样可以以牧子身份成为牧场的一员。

    这个帐是很好算的,一匹马值四五千钱,而一个牧子的年饷就是七千钱还多,当年回本,终生受益,何乐而不为?夏州颉利部族的那些马匹几乎全数入牧。

    随之而来的,夏州本有的农田就减少了牧群的踩踏,而颉利部迁进来的老弱妇孺们,也可以就近以农桑为业,皆大欢喜。

    贞观二十二年的十一月至腊月,帝国的大事基本就是建北方牧场,马部郎中长孙润在前边忙,尚书令在后边忙,柳玉如等人已经很少看得到高峻按时睡觉了。

    这么多的牧群,以及护牧队的组建,后面的事同样不少,马匹的精料如何筹集,就是个眼前的大事。

    高峻让北方凉州、灵州、夏州、并州一线州府,承担起五牧精料供应的任务。

    四州粟麦将会按着计划调拨量、按季输入丰州牧物大仓,然后从那里由运输车队分送给五牧。

    泾州本在夏州南边七百多里,按理说,与北方五座牧场有关的差事,和泾州八竿子也打不着。

    但泾州也苦啊,刚刚遭了大旱,民心思变,新任的临泾县令高峥刚到任,便让刺史给打发回来了。

    高峥傍晚到长安,也顾不得回兴禄坊府上,连夫人安氏也不见、就跑到永宁坊来,他到的时候,高峻还未回府呢。

    高峥也不走,等着兄弟。

    关闭坊门前高峻才回府,北方五牧护牧队的装备刚刚定下来,由军器监负责,每支护队三百名长弓手、一百快弩手、两百长刀手,快弩要七连发的,野牧的牧子各配横刀。

    而护牧队的皮甲,由天山牧场负责提供牦牛皮,将作监亲自在督制。

    高峻回府时,总觉着还有什么事没有想到,低着头将炭火的缰绳交给了府丁,自己走了进来。

    他一眼看到,柳玉如等人正陪着三哥高峥坐在中厅里说话,他愣了一下,听柳玉如说,“峻,三哥有急事要找你说,连兴禄坊也顾得没回。”

    “呵呵,三哥这样急,也不怕被关到永宁坊,那一定是泾州的公事。”

    高峥道,“兄弟,正是公事啊,我这次若办不回去,刺史大人会睡不着觉的,我也会睡不着觉的,你一定给想想。”

    高峻当然知道三哥这次跑回来的用意,泾州刺史这是让他来利用兴禄坊和永宁坊的关系说事的。虽然是什么事还不知道,但高峥这次若是空跑一趟,无疑对他在泾州立足是有不利的。

    泾州无铁、无铜、无盐,治下五个县:保定、灵台、临泾、良原、潘原,共有三万多民户、十八万六千多人口,就指望着泾河流域的荞麦过生活。

    泾州的特产也不像丰州,丰州至少还有野马皮、白麦、印盐、驼绒,而泾州只有一种——当地人用荞麦秸子编织的席子,名字很气派,叫龙须席。

    高峥就是为龙须席而来的。

    今年泾州荞麦几乎绝收,但麦秸子一点不少打,只是龙须席除了供应长安有限的数量,就再也没什么好去处,那些麦秸子闲置着、人也都闲着。

    正好北方五牧扩建,泾州刺史就让新上任的临泾县令高峥,来为泾州找席子的销处,如果这事能成的话,那么泾州连老头、老太太都能上手做了。

    临泾县令大慨说明了来意,便看着尚书令,眼中的期待不言自明,真要是被高峻一口回绝了,他什么法子也没有。

    高峻对柳玉如道,“可是夫人,三哥大老远的来到府上,你怎么也不张罗饭呢?”

    高峥一听,心里就是一沉,一般上门求人,人家不说正事先管饭,也就是委婉地拒绝了。

    柳玉如道,“不是我不张罗,三哥本打算在这儿说过了话就回兴禄坊,明天天一亮还要回泾州去,很急。谁知你回来的晚,害三哥等了许久!”

    “不就是这事儿吗?席子好说,五座牧场中的牧子也与别处不同,他们常年在野外,晚上铺什么?总不能卧在青草上,冬天的毡子、夏天的席子必不能少的。”

    高峥眼睛一亮,“这么说,兄弟你这就同意了?”

    高峻道,“有三哥出面来说泾州的事,我能不同意吗?而且这件事谁又不能说我徇私吧?”

    高峥高兴道,“正是!龙须席清爽、透气、隔潮,躺上去还不粘肉,走时一卷就带走了!”

    尚书令吁了口气,“这不就成了!一件小事差些耽误了吃饭。”

    酒菜摆上来,哥两个一边喝、一边就敲定了龙须席的事项:五座牧场中每名牧子,自春末至秋初,两季内配给龙须席两领,全部由泾州供制、按时送到丰州牧物大仓去。

    原来,把泾州刺史愁得眉头难解的一件事,被高峻一句话就解决了。

    高峥脸上也有光,大事办妥,酒量也见涨,与高峻喝了个不上不下,就在永宁坊客房中住下,第二天天一亮,他不回兴禄坊,起身回泾州去了。

第1112章 你好卑鄙

    谢金莲望着三哥的背影,对高峻道,“让你胡说的,我以为做个县令有多容易!但像三哥这样子,为个公事连三嫂也不见,我就真做不到了。”

    “高白!”高峻叫。

    管家高白应声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许敬宗这些天在干什么?”

    柳玉如一听,知道他这是大事忙得差不多,又有了闲心了。

    能因为万年县捕头在宜春院偷听来的一段话,便大动干戈、将一位太子右庶子父子同时干倒下,柳玉如还是第一次见。

    看来,姚丛名的话真惹到高峻动怒了,他似乎对于许家这对父子眼下的结果仍然不大满意。

    她劝道,“峻,杀人不过头点地,得止则止好吗?何苦为着宜春院一事再不饶他们?传扬出去我怕……有人会说尚书令心胸不开阔,这对你不好。”

    “妇人之仁,”高峻瞅着她,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谢金莲嚷道,“你就敢这样说柳姐姐!”

    尚书令说,“我这可不是泄私忿,你们想想,薛礼义兄为国舍命,带三十个人闯到室韦部去,为的可是他自己?许敬宗一个文吏,不将这样的事迹写出来倒罢了,反而还玩弄些文字把戏,刻意歪曲、丑化义兄,这就不止是卑鄙可言了。”

    谢金莲道,“照你这么说,卑鄙反倒不是对一个人最次的评价了。”

    柳玉如问,“那许敬宗算什么?”

    高峻想了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肮脏!”

    柳玉如是了解高峻的,这个人有时度量大得很,庭州刺史王达在西州别驾任上时,曾将污告高峻的信写到长安来,也没见他像对许敬宗这样痛恨。

    而他有时又这么疾恶如仇,看来是打算对许敬宗穷追猛打了。

    高峻道,一条蚯蚓,食土饮露、终日匍匐,生活在低洼潮湿之地,身份够卑下、所得够鄙陋。但它也要生存,也没什么让人觉着肮脏的。

    但许敬宗就不如一条卑鄙的虫子,此人冠冕堂皇,文采华丽,已经位极人臣了。

    但却为了一口私利、一项好恶,还在利用修史的便利颠倒黑白,将薛将军说得连庞孝泰都不如。

    那么他肥了自己,脏污的可就不止是薛将军一个。他脏污的,是所有想藉文明道、以史解惑的几辈人甚至十几辈人。

    高峻说,他不但比不上一条菜地里的蚯蚓,也比不上房梁中的一条蛀虫。

    蛀虫毁掉的只是一间房子,而许敬宗之流,毁的可是几代人的视听,让他们不知好恶、不明对错,哪怕此贼死了,那些文字也会携着臭气传递下去。

    柳玉如笑着问,“许敬宗连个蛀虫都不如,那你说他是什么?”

    言毕,马上又道,“算了,峻你不要说了,我怕恶心到。”

    谢金莲争着道,“他就是粪坑中的一条蛆!为了一口汤汁、拱蠕着钻营不说,还不停放出苍蝇和蛾子来,让它们到处扰害人!”

    “那我就挖出它来,再给它一桶石灰!”

    尚书令说道,“高白,我问你话呢!”

    高白回道,“大人,许敬宗在靖恭坊的府上这些天冷冷清清,也没见什么人出入,我让人探察了两天,发现许敬宗才老少三辈都出城了。”

    “出城了?太子让他闭门思过,他出城干什么?”

    “大人,许敬宗的府第靠着东城延兴门,在城东南曲江池的上游,黄渠两岸上百里都是许家的庄田。”

    尚书令吩咐道,“上百里!圈地之风以至于此!本官正愁没处下手呢!金莲说得不错,这条蛆高白你不必亲自去碰,我还怕你把臭味带回永宁坊来……那里是万年县的地盘……你去通知姚丛利、姚丛名兄弟,如此这般。”

    高白起身而去。

    高峻往椅子上一靠,“娘的,怎么这就被恶心到了,怎么回事,感觉着气还是不大出呢。”

    柳玉如笑着,一把将谢金莲推过去,“把出气桶给你。”

    谢金莲没有防备,一下子倾倒了尚书令的怀里,她心中美滋滋,嘴里却叫着道,“姐姐你好卑鄙!”

    ……

    长安城东南,黄渠上游。

    向阳的山坡处建着一大片田庄,里面奇山异石、曲廊回厦,地势最高处建着一栋三层楼高的豪宅,足足七十余间。

    田庄里豪奴往来、大门处有人牵着狼狗把守,田庄包含了地段黄渠,夹岸的渠坡上,是清一水的南方白玉石材漫坡。

    石坡上有窄小的台阶,从上面一级一级地下去,一直通到渠边。这里坐落于山洼,北眺长安、南靠终南余脉,选址极其讲究。时至冬日,也宛若暮秋,渠水也不冻。

    底下有白石凳,前边架着一支饰金的鱼竿,却没有人。

    渠边的码头上泊着两艘装饰华丽的画舫,有四名壮奴叉着腰、在岸上站哨,渠中的一艘船不时晃动,里面不时有娇笑声传出来。

    “太爷!你老可真有情趣,怪不得太子右庶子也被人称作文曲星下凡,原来是打根儿上来的,您这条根子不凡,还能滋出不好的芽来?”

    有一阵老者的话音,十分自负地由画舫中传出来,“说得不错!老夫的父亲自小便教导老夫,文明、文明,以文而明志!这便是人不同于畜生的地方!许家乃是有名的世家,历来是十分重视这一面的。不怕你这妮子笑话,老夫小时候,挨的打最多的,便是因为字不工整。”

    有女声道,“怪不得呢,难怪太子右庶子被人称作东宫一支笔,着墨山岳动,落字鬼神惊,原来有这样大的渊缘。”

    老者道,“他算什么!小时候因为一撇一捺写得不端正,便让老夫打得尿过裤子……但我那孙子许昂的文笔,倒是让老夫欣赏。”

    女声道,“太爷之言不差,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若非你当初管得严厉,哪有右庶子父子英豪、同操文柄?别人成功都是舍生舍命,而许大人动动手腕儿,就什么都有了,不然哪有太爷今天人上人的神仙日子!”

    另一女子道,“放眼长安,又有谁能占住风水这样美妙的庄田?这里可称得上寸土寸金,一般的官宦有金子也买不到。”

    老者道,“修身养性而已!”

    一会儿,画舫中传出两名年轻女子鼓掌的称赞,“太爷好字,正是入木三分,神形俱备!”

    “嗯,近朱者赤,看不出你这妮子,便如佛座前的蝴蝶,禅听得久了,居然也呼得出几口仙气……老夫口渴了,便由你喂老夫茶。”

    画舫内,一老二少,案子上摆着一幅刚刚写就的条幅,字如虬龙,龙飞凤舞。

    案后坐着一人,七十开外,须发皆白,左边倚着一位妙龄女子,正从案上的碟子里取了瓜子来嗑,仁却不吃,在嘴里攒够了,嘴对嘴地吐与老者。

    右边一个,端起壶来倒了一浅盏茶,翘着兰花指举到老者的唇边喂他吃。

    老者已放了笔,此时左拥右抱,“文章草草皆千古,官宦匆匆数十年,人活着,又图个什么!别说那些卖命的将相,他们拿刀动枪,最后还不得瞪眼、瞅我儿子拿笔竿子耍!皇帝又如何?太极宫中可比得上老夫这里滋润!”

    三人戏狎了一阵,老者提议回楼上观看艺妓骑马。

    他们上岸,早有人抬来一副四人抬的滑竿,三人一起坐上去,让人抬着,往飞楼而去。

    半路上,有名壮奴飞快地跑来,“太爷,田庄外边有刁民捣乱。”

    老者拍拍滑竿扶手,抬夫不再往前走,原地站下。老者坐在滑竿上皱了眉问,“一定又是瓦谷乡的那个老府兵,是不是他?”

    “太爷,正是他。”

    老者不耐烦地道,“钱不是已给他了吗?又来纠缠!”

    “太爷,我们也是这么说的,但他说,家中一百亩地都划到田庄来,钱给的倒是不少,但年年上番花用,钱早没有了。”

    老者道,“我又不是他爹,他也不是我爹,凭什么还管他!”

    “他说这次又要上番了,但连租马匹的钱也不够,敢误了番就把我们许家供出来。”

    老者哧道,“瞅把他能的,真是刁兵如匪了!难道你们不会放狗?派个人去万年县也成啊!老子有钱也不该给他了,去打点一下姚大人,让县里来人收拾他!”

    “太爷,我们出不去、也进不来啊,这人手里端着快弩,连狼狗都夹了尾巴了。”

    老者欲骂,但却看到从田庄大门又进来几匹马,马上正是他的儿子许敬宗和长孙许昂,

    “那右庶子是怎么进来的?废物东西们!”老者道。

    滑竿上一名女子道,“给他两个胆子,右庶子他也不敢拦,敢惹到了右庶子,连万年县太爷也不会饶过他了!”

    老者哼了一声,低声道,“他算什么太爷!”

    许敬宗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下巴红肿,脸上蒙着一层土鳖气。他一眼看滑竿上坐着的女子,喝道,“你们还不给老夫滚下来!真是恬不知耻。”

    “太爷——!”一名女子不乐意,冲老者道。

    老者看出儿子像是有事,不计较他的失礼,只是示意滑竿放下。

    两名女子不动,他便自己先踱出来问,“敬宗,出了什么大事?难道是那个老府兵敢打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许敬宗当着下人不好开口,苦着脸冲老者摆摆手,也不等老者,与许昂自顾自地往飞楼去了。

    飞楼上,靠着窗边有个人冲后边勾勾手,“快快准备,太爷回来了!右庶子也来了!快快准备!”

    这里是楼中建在二层上的敞台,宽可走马,台后早就架好了鼓、钹、弦、筝,有乐工在后边就坐。

    台边靠外建着白玉护栏,敞台的底下,与一层楼中间没有间隔,只在敞台的两侧挂着一道维幕,底层装饰华丽,摆着高座几案,两厢壁上安着两排擦得锃亮的铜烛盏。

    一会儿,等许大人及太爷落座,敞台上的维幕会拉开、窗子上的帘子要拉严,壁烛要点燃,然后好戏就开场了。

    全民骑驭,当然也包括高官庄田里的艺妓。

    听说许大人也到了,这些身着透纱的艺妓有些兴奋,各自牵着挂满了银饰辔头、镶玉马鞍的马匹做好了准备。

    但她们等了许久,人也不至,纷纷埋怨先前发话的那人。

    从画航中出来的一名女子匆匆赶来,挥着手对她们道,“右庶子有要事,太爷说让散了,今天不耍了。”

    ……

    老者名叫许善心,在密室里一听儿子带回来的消息,一下子就晕倒了。

    许敬宗的太子右庶子一天功夫没影了,许昂也白丁一个,这个消息对于一个七十来岁的人来说,保养的再好,身子再龙精虎猛,那也撑不住。

    太子只说了让许敬宗回府,闭门思过。但书上说得好,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他知道儿子禁不住啊!

    谁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恐怕用不了多久,万年县就该来人了。

    好半天,老者才缓过神来,神色已与方才大不相同。他对许敬宗埋怨道,“你是哪柱香没烧好!我是怎么教育你的!是不是你好日子过了没几天,便也想往人里走,也想忧国忧民了?!”

    回敬宗回答他老子的,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儿子许昂一眼。

    “爹你问我做什么,问他!听听他在宜春院都说了什么!”

    许昂哭丧着脸道,“可在那个地方,除了个内人便是唐大人,我怎么知道会走话!莒国公府、唐季卿不走运,我不拿大话吓唬他们,他怎么会吐血求我们!”

    许敬宗吼道,“可你们在拿谁来编排!那个吕氏可是在黔州呆过,你就敢乱说!别说你是在宜春院,就是在铁瓮城也不成呀!”

    许昂不再辩驳,老者道,“为今之计,我们得早找后路,该卖的卖,该出的出,该放的放,我们回祖籍去,希望尚书令记不起我们来才好,晚了就真晚了。”

    又问,“来一趟,怎么不把你夫人一起带来。”

    许敬宗道,“她不来啊,推说走不动,依儿子看,这个虞氏看我们许家失势,恐怕生出异心了。”

    “那你还留着她!知道我们多少底帐。”

    许敬宗隔着窗子看了看这一大片的庄园,叹了口气道,“知道底细的也不止她一个,我有什么办法。”

    “那还等什么?我们收拾细软,这就连夜走。”老者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家门不幸啊,出了你们两个逆徒!让老子晚景凄凉!”

    许敬宗内心一片凌乱,要收拾的东西太多了,也无从下手。

第1113章 太子英明

    思晴到了夏州就不往前走了,进城看望颉利部的父老。

    人们夹道欢迎女刺史到来,夏州副刺史崔元礼、颉利部原丞相、现任夏州长史突利都到城外迎接。

    他们看到,随同公主一起到夏州来的还有个女子,年纪小于思晴,但人却出奇的惊艳,一说,才知道是尚书令府上的樊夫人。

    他们连忙往刺史府里请,但思晴不去,坚持让安排在驿馆住下。

    城中颉利部居民纷纷到驿馆中来看望公主,告诉公主说,这回颉利部算是有个扎根落脚的好地方了,牧群有了好归宿、年轻人也有了好差事,老少安居乐业,都是托公主的尚书令的福。

    思晴此时已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天后即想永宁坊了,但就这么快走了,显得人情有些薄,又耐起性子住了两天。

    有人领她们到夏州城外的木瓜岭去游玩,指着密林后的一处地方对她们说,“这里,就是我们颉利部的媳妇一个人蹬翻过四个男人的地方!”

    思晴这才记起了另一项任务,赶忙与樊莺回城,去找那个武婿娘。

    在城中的一间院子里,思晴和樊莺见到了这个人。

    她粗手粗脚,身板子结实,与公主说,人到了颉利部就连嗓门也可以大起来,真比宫里强多了。

    女刺史问她的名字,她不假思索地说自己叫“武婿娘。”

    樊莺问,“之前你叫什么?”

    她就吞吞吐吐地不说了,“有人叮嘱过我,不让乱说的。”

    身边也没有别人,思晴低声对她道,“不说也行,但你知道那四个人是宫里的侍者,想没想过为什么?”

    她寻思了好半天,这才道,“公主,我要不叫武婿娘,就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是太子殿下要我改的……可你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两人大吃一惊,半晌无语,原来高峻就怀疑太子搅在里面,想不到真是太子。

    她们不约而同地替丽容捏了把汗。

    皇帝要出放的才人,太子偷梁换柱匿下来,而丽容就有这样大的胆子参与其中。

    那么高峻乍听之下,立刻决定休丽容去西州,真就好理解了。

    思晴问,“你认识那个武媚娘吗?”

    宫人说认识,以前就与她同在翠微宫里,她是个才人,是个很好看的人,但比不上夏州刺史,更比不上樊夫人。

    宫人说,她就像林子里跑出的一只白兔,可爱是可爱,但你绝对生不出去抱一抱它的心思,因为你从它眼神里,就会担心它一定会咬你一口。

    “兔子咬人你知道吧,就是这种担心,一般人没被兔子咬过,你又不知它之前咬过什么,因而恐惧。”

    思晴体会不到她说的,纳闷一个身体强壮的宫人会害怕一只兔子。公主对她道,“上次在木瓜岭你多危险。”

    宫人问道,“公主,眼下我搬入夏州城中来,应该不会有差错了吧?”

    思晴不答,却道,“不知你愿不愿意也到牧场去?家里还有什么人?”

    宫人兴奋地跳起来,“多谢公主,我家中没有其他人,去牧场正好能天天与丈夫见面!”

    思晴说,“那好,这里的宅院还是你们的,你这就可以去你丈夫的牧场做个女牧子,要不你这副好身板子就白搭了。我可以替你去与马部郎中去说,为牧场效力去吧。”

    临行,樊莺对宫人说,“只要别到处张扬那四个男人宫中人的身份,他们可能就会忘了你。”

    ……

    几天以后,姚丛名带人赶到的时候,许家老少三辈居然还在田庄里。

    许老太爷是想走、走不动,数次催促儿子快行动,最后他病倒了。

    许敬宗也想走,可他知道走到哪也不行,与其走还不如死。可他怕死,转而从太子那句“闭门思过”中找依据,认为还没有到立死的地步。

    许昂离了父亲就得饿死,他在田庄里疯狂的玩乐,像是深秋的蚂蚱,作死一样的蹦。

    虽然他们严格对外人保守着秘密,但那些豪仆、艺妓们,已从他们祖孙三代如丧考妣的神态中察觉到了什么,有人深夜往田庄外盗窃资财。

    姚捕头带人出现在许老太爷的病榻前时,老头子有气无力地说,“捕头,你们可算来了!”

    姚捕头笑着对他道,“怎么,许老善人,你倒像是盼着我来。”

    老者道,“我一个老头子,土埋了半截子,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该吃的也都吃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我,我就怕没完没了地等啊。”

    捕头道,“可你吃过万年县的板子吗?都带走!”

    身手麻利的衙役们一下子扑上来,老者惊恐万状,躺在病榻上直直地盯着姚丛名,瞳孔放大,被捕头的最后一句话吓死了。

    万年县受理了本县瓦谷乡民众诉前太子右庶子、现靖恭坊民户许敬宗强占府兵永业田一案,判无偿退还土地。

    许敬宗名下资产、田庄、奴仆无数,与其官俸收入明显不符,又说不清来路,被一律充公。

    黄渠两岸的田庄耗资无数,成物不可损坏,收归皇家外苑,由尚书令八夫人统管。许家欺占民户土地,由万年县按地亩、从他处补授。

    靖恭坊许敬宗府,因鄂国公孙女的缘故没有被收回,理由是许昂没有现行,责其留守。而案犯许敬宗发配西州,到牧场干活。

    万年县审案过程没有人旁听,判决的主张也是太子点了头的,尚书令高峻没有参与一句话的意见,但人们看他的神态,似乎很满意此事的结果。

    许敬宗的倒台只是瞬息之间的事,这么不可一世、前途无量的一位太子右庶子,因为一篇《威凤赋》,就跑到西州喂马了。

    朝臣们都猜到,这一切与永宁坊不无关系,但这只是猜测。

    因为尚书令高峻自始至终,都没提过一句与此案有关的话,连许敬宗的名字都没有提过。

    他不动声色,当初在朝堂上信誓旦旦地摔着书本说,只要他错了、便磕响头时,谁也想不到眨眼之间,是许敬宗挨了一顿痛打之后,把头磕在了他的脚下。

    这太让人震惊,震惊于许府这棵大树倒得太快。

    朝中人因为许敬宗东宫右庶子的身份,而对这棵大树未来的长势,有点说不明的忌惮。但,它被高峻轻飘飘的一口气便吹倒了。

    那么,他在剑南道只身平乱的经过比这一次又如何呢?带三百护牧队翻越大山、杀入乙毗咄陆部去,比这一次又如何呢?到底哪个更难一些?

    中书令褚遂良随后公布的、《贞观实录》中比比皆是的荒谬之处,让涉及到的人们对许敬宗咬牙切齿,齐声赞美太子英明。

    许府圈地一事并未被大而化之,而是哪说哪了,只留给有心机的官员自己去琢磨其中的味道,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皇帝在翠微宫对这件事的处置很满意,该办的办了,该点醒的点醒了,事态控制得恰到好处。

    高峻在北边建五座牧场的大事一点没有耽误,简直进展神速。

    自周以来,华夏历朝受北方游牧民族的骚扰,几成顽疾,及到本朝初期,也曾被动地发生过渭水之盟的事件。

    能够不动一兵一卒,用自己的牧场占据那一大片地方,牧场与边镇虚实搭配,前轻而灵动,后重而稳定,以牧御边,这真是个不错的路子。

    高峻做了这么多的事,顺手拔掉许敬宗只不过像大餐之后剔个牙,而且更为难得的是。他无意于建立自己的威信,数次在朝堂上拔高中书、门下省的地位。

    此时,翠微宫中已经些冷,皇帝摆驾温泉宫。

    太子从许敬宗一案中,再一次隐隐地感觉到高峻的力量,而且不同以往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知不觉地、随着尚书令的步点,一步步将自己的右庶子打倒了。

    先是中庶子,后是右庶子,倒掉的可都是太子身边的人,而太子一向总以为他们都不赖的。这让他有些害怕,可当着皇帝的面不敢提出来。

    一则,尚书令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着力的痕迹,众臣在此事后一直异口同声地称诵太子英明,你想往高峻身上贴也没有理由。

    二则,皇帝一直在给他加官进爵,自己多什么心?这就应了皇帝偶尔对他说的那句话:营好重臣之家,其实是皇帝的事情。

    ……

    樊莺和思晴从夏州回来的时候,兴禄坊正在小范围地聚会,庆祝高峥的升职。长安所有的外姓官员都未请,只是永宁坊的人低调的到了。

    高峻到兴禄坊来的时候并未带他那些护卫,只是一个人骑着炭火、在管家高白的陪同下进府。

    老一辈的人中,高履行不在长安,这些天有事去了滑州任地。只有二伯高至行、三伯高纯行、四伯高真行在府上。

    高峻到的时候,四伯家的高岐与夫人王氏站在门外迎接,身后的那些家仆们如临大敌,上前接炭火的缰绳时,被它昂首摆尾地一乍呼,居然没有人敢上前。管家高白亲自过去,接了缰绳将它拴好。

    柳玉如等人都已到了,她们正与府中男女在一起说笑。虽然府中济济一堂、连长一辈的夫人们都在,但高峻看得出,柳玉如、谢金莲等人无疑是谈话的中心。

    她们正在谈论崔仁师,见到高峻走进来,柳玉如笑着问,“峻,听说这个正在赶去龚州做抄抄写写差事的崔仁师大人,又要半路上返回到鸿胪寺做他的少卿了,是你与皇帝举荐的吗?”

    在座众人有多一半女眷们都知道,卢国公府的戚夫人到访时,是柳玉如先无意中提到了崔仁师的事。

    此时她又这么明知故问,众人不知高峻要怎么回答,都笑着看尚书令。

    高峻道,“你可是高抬我了,夫人,我哪有那么大的能水,敢把陛下刚刚贬到龚州去的不入流的文吏,一下子拉回这样的高位上来!我也奇怪呢,”

    他坐下来,有下人端上茶,尚书令品着茶,琢磨她因何没头没尾问这个,说道,“听说是卢国公举荐的,不过我很高兴这样的人能够再上来。”

    高纯行的夫人笑问,“那么,宰相就没说句话吗?”

    尚书令道,“三伯母,我都说过了,我不敢说呀,但我很高兴,觉着卢国公与我真是脾气相投!把我不敢说的话对陛下讲了。那我起用程处立,看来不会有大错了。”

    知情的长辈们都笑道,“还有个更与你脾气相投的人,可是你瞪着眼睛却看不到!”

    高峻不知她们在说什么,也不与她们打哑迹,“你们可不要乱说话,我们怎么敢与陛下相提并论呢!”

    安氏先笑起来,“有个与尚书令这么脾气相投的人,没有外人的时候,尚书令有没有忍不住了便要下跪呢?”

    高峻丈二的和尚,“没有过啊,从没有过的事!”

    三嫂安氏转向谢金莲,“这么说……就是金莲你在对我们说谎了,你怎么说他就下跪过呢?”

    高峻此时才意识到,府中这些人是在说柳玉如了,他不再搭茬儿,转而面朝府中男丁说话。

    让高峻感到欣慰的是,兴禄坊高府中这么多的叔伯,没有一家有圈地的问题。此风在皇子和公主之中也很盛行,但东阳公主居然也未涉足这一领域。

    高至行说,“父亲在世时所求甚少,当然不会允许府中人干这个,如今他没了,我们就是想圈也没许敬宗那样的本事。”

    他知道,自阁老之后,高峻又是一个极为反对圈地的人,就因为这样一件事,高峻把他那个十分可人、且聪明伶俐的七夫人丽容都赶回西州去了。

    高纯行是国子监助教,一向淡薄名利,他当众对高峻感慨道,“看来你与你祖父是对的,许敬宗倒是圈了那么多地,可又有什么用。”

    说到许敬宗,一位势头冲天的太子右庶子因为什么倒台,高纯行也有耳闻,居然多少的又与那个吕氏掰扯不清。

    高纯行的内心里又是一番的感慨,“五弟呀五弟,你都做到了黔州刺史,一位封疆大吏,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却这样的不审慎!”……

    高峻因为这么一个女人,便发力干掉太子右庶子许敬宗,高纯行在吃惊之余都认为像做梦一样。

    不过再看看儿子高峥的荣升他也就释然了,高峥是正七品上阶的临泾县县令,已经仅仅比自己这个从六品下阶的将作丞低一阶了,而这都是高峻一句话的事情。

    他忽然叹道,“唉,看看这个吕氏,给审行带来了多少的麻烦,真是女**水!”

    但他又意识到,今天永宁坊的女子来得最多,还有七、八、九三位夫人未到呢,当了这么些人讲这句话总是不大合适。

    便马上改口道,“我说得不妥当,不是女**水,而是妄念如祸水。”

    吕氏若非大远的非要赶回长安参加赛马,在赛马时,在丢了号牌之后若非妄念着以假乱真、若非在突来的机会面前妄念着走捷径,那么她此时应该还在高府之中做黔州刺史的侧室。

    但这对高审行来说,是好是坏呢?

    他认为,吕氏把自己混到宜春院去,那么高审行在今后的路上,也许就少了一些未知的磕绊和耻辱。

第1114章 谁都知道

    时间一天一天地向着腊月底推进,五牧的建设进展不算慢了,不过按着总牧监给出的最后期限,时间还是有些紧了。

    白天时,长孙润和程处立两人去了一趟城中的牧物大仓,前期的各类物资正一点一点地由各地运到、填充进去,但长孙润对进度还是不大满意。

    还有丰州兽医总署的兽医也未足名,有些人不愿意舍弃长安的优越条件到丰州来。五牧的马匹已陆续到位,它们的驯养环境变了,很有可能会突发一拨儿候疾,兽医不够怎么成呢?

    此时,长孙润和程处立一人抓了一块蒸饼,在层层叠叠的帐册堆中腾出块地方、摆了碟咸菜,咬一口饼、捏一条咸菜,眼睛却盯着摊开的帐册。

    “日子不多了啊!”长孙润说,“就这么半半拉拉的,我要说完工,总牧监准不大好意思说我们没完,但我心里不得劲儿!”

    刚说到这儿,门外有个女子接话道,“我的郎中大人,你脸上得劲吗?”

    两人抬头往门边看,长孙润意外地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门外站着的是高府二小姐高尧,她不回答长孙润的话,不进门,扇着手驱赶屋中扑出来的不良味道。

    长孙润道,“我们说的就是这件事,牧场搞不好,就没脸见总牧监了。”

    高尧进来,笑着说,“我是问你们两个今天洗脸了吗?”

    马部郎中道,“哪顾得上啊,日子都得按天倒着排了,偏偏夫人你又跑过来。”

    言外之间是,你来,我就得花时间陪着你,时间就更不够用了。他问她道,“你怎么来了?”

    高尧说,“是兵部侍郎李大人到长安之后去了永宁坊一趟,他和我说,我若再不来,就再也认不出你是谁了!”

    前此日子,长孙润把丰州所有的兽医都轰到各牧场去,总署中只剩的一个署丞,也让他派回长安去找兽医去了。

    李士勣随着这个署丞回了长安,借口是协助催办一下欠职兽医的事,其实他早在这里呆够了。

    兵部侍郎在丰州会唔了到任不久的折冲都尉李志恩,李志恩意志消沉,对侍郎嘀咕说,最忠心耿耿的人下场最惨。

    但侍郎除了安慰他不要轻举妄动,一点实质性的承诺也给不了他。

    这让李士勣万分难过,当着这位昔日的老部下,侍郎还不能表现得毫无办法。从李志恩处出来后,李士勣恨不得抱住哪个人狠咬一口。

    一见到长孙润,他就连这个冲动也不能再有所表现了,在五牧总衙的马部郎中和五牧总牧监的面前,李侍郎就更难受。

    长孙润和程处立两个人在那里精神百倍地忙活,桌子上丢着咬剩下的蒸饼,见到李士勣时连往日最基本的、礼节性的招呼也忘了打,李士勣想说些关切的话也没有机会。就这么,借兽医署丞回长安抓人,他顺势也就扯呼了。

    她嗔怪地对丈夫道,“可你怎么就不会照料自己呢?看看你哪还有点儿作官的样子!将来邋里邋遢怎么回永宁坊?”

    “可我还有十来天就得向总牧监交差了,事情还很多呢!”

    高尧说,“你忘了贞观二十二年是闰年了?闰腊月,仔细算算你还有多少时间才交差?你还有一个多月呢!”

    长孙润和程处立都不相信,以为是她在哄人,两人高声叫着叫拿月历,高尧说,“不必麻烦了,是峻哥哥和我说的!”

    “来人,马上去到丰州驿馆,给本官和夫人立刻安排最好的客房!再把洗澡水放上!”既然有闰月,那他还急什么!不但能如期完成尚书令的任务,简直还有功夫再绣绣花儿了!

    程处立“哈!”笑了一声,又“哈!”笑了一声,挠着头皮傻笑。高尧说,“坏了,程大人忙傻了吧?”

    程处立笑着道,“不是我傻了,我猜是兵部侍郎李大人先傻了!他居然、一定也没想到今年闰腊月!我说尚书令是养马的出身,他总不会拿我们当牲口使唤。”

    两位大人像出笼的小鸟,各回驿馆沐浴更衣,再去城中最大的酒店摆上一桌,给赶来丰州的马部郎中夫人接风。

    程处立端着酒杯道,“没说的,我们先敬长安的总牧监吧,反正下官是服气了!八个程处立也到不了总牧监的跟前!”

    三人共饮了一杯,程处立再对长孙润道,“今天才感觉做个牧场人还是太好了,你看……收拾乙毗咄陆部的是牧场、袭定白袍城的是牧场、活捉铁瓮城守将金焕铭的是牧场,薛将军到室韦去,带的也是牧群!马部郎中是从牧场里来的,尚书令是从牧场里来的,这回连太子右庶子也看出牧场好混,也去喂马了!”

    长孙润也有同感,与程处立两人碰了杯、一饮而尽,他说道,“这才是应了一句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唐的牧场从开国就有了,可是何曾这样风光过?”

    而且,到现在看起来,尚书令的施政手法在今后还会大大地倚重牧场,那么,他们这些与牧业有关的年轻官员,又何愁不大殿鸿图!

    两人开怀畅饮,到最后称兄道弟,程处立与长孙润勾肩搭背地、推心置腹地说,“哥真服了!服总牧监的能水,也服他的度量!”

    长孙润舌头也大了,说,“兄弟,不瞒你说啊……哥哥也服他!”

    高尧一看两人都喝多了,谁大谁小都乱称呼。

    只听长孙润道,“哥自打会钟情,盼了十年的高府二小姐愣是瞧不上我,是总牧监当机立断,一把拉我到马厩里铲马粪……结果高府二小姐立刻就追到牧场里去了!”

    说罢,又转向了拿着白眼翻愣着自己的夫人问,“你来时,不知总牧监在长安忙、忙什么头等大事呢?”

    “我来时,听说新罗女王金可也已进了潼关,峻哥哥听说她才二十三四岁,曾说要以首宰的身份和她谈谈,但永宁坊府上几位嫂嫂们都不同意,不知到底见成没见成。”

    “我说,要有戏!”程处立眼睛放着贼光说道。

    “哼,你还是不要盼着我峻哥哥府上乱套吧。”二小姐道。

    ……

    为了接见远道而来的新罗国女王金可也,皇帝不得不从温泉宫回到长安。

    大唐在十月班师,高丽盖苏文忙着收拾大逆不道的铁瓮城、非欲将金焕铭从城中揪出来而后快,就算没有这档子事,盖苏文也不打鼻再找新罗的晦气。

    然后,大唐有关“对暗箭射伤颉利部可汗思摩将军的、高丽铁瓮城守将金焕铭处以万箭之刑”的天子诏书就送达了。

    盖苏文接了诏书,琢磨了好几个来回,牙咬了几遍,最后从铁瓮城撤兵。

    ——是半夜撤的,铁瓮城头有人大声地嘘。

    新罗方面担心盖苏文撒邪气,着实地在边境上紧张了几天,但高丽方面连动也未动,盖苏文唯一的大动作,便是在举国范围内核算存粮,派人进驻各地接管粮仓帐目,粮食要按人头实行配给。

    新罗也接了同样的诏书,这个大唐的亲密属国,从来没有被大唐放弃过,长安自十八年数次讨伐高丽,就有两次是很明确的、与惩戒和制止高丽侵扰新罗有关。

    新罗女王亲自赴长安觐见大唐皇帝陛下,也是第一次。无论从哪方面讲,这对长安和新罗双方都是件大事,难怪皇帝舍得离开温吞吞的池子、赶回长安来了。

    金可也是从海上来的,不可能通过高丽的地面,她的船一到登州便受到了当地官员的热情接待,随后飞信便先期传到长安来了。

    女王的车驾进了春明门,在门内的兴庆园,有鸿胪少卿崔仁师主持的欢迎仪式,按着蕃王的规格一丝不苟地进行。

    天气不错,前来观看典礼的城中百姓人山人海,上一次金焕铭入城时天蒙蒙亮,许多人未起,但仍然是三教九流地荟萃一整街、在后边追着跑。

    而这一次人们早接到消息了,时间又恰好,因而就比欢迎金焕铭更热闹。

    金可也下了马车时,着实在把崔仁师惊了个呆,没想到她这么年轻,丹凤眼、圆下颌,身材超级棒,也没刻意戴什么首饰,头上编着新罗国女子通常的发辫。

    看来她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根本不屑于借助什么昂贵的首饰,听说直到现在,这位女王也从未想过要嫁人。

    有随同崔少卿出席欢迎仪式的鸿胪寺官员,微微凑着头低声道,“嗯,兄台,你看她总有些像一个人。”

    “像哪一个?”

    “永宁坊尚书令府上的六夫人,上一次下官与夫人游芙蓉园,她曾指给下官看过。唉呀,只是眼睛略略有一些不同,不然活脱的就是那位六夫人了!”

    “嗯,兄台,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真是这样。”

    崔仁师身形高大,把女王显得更是娇小,他将金可也一行迎到鸿胪寺,核对鱼符、接礼品清单、登录随行人员,安排国宾驿馆食宿,有鸿胪典客专门教授觐见大唐皇帝陛下的礼仪……

    然后,崔仁师飞报皇帝。

    皇帝已在太极宫住了两日,听说金可也到了,对新罗女王冬季跨海而来十分的高兴。新罗虽小,地盘都够呛有辽州大,但人家毕竟是位蕃王,必要的接待规格一定要上去。

    因而,在正常接见的程序之前,皇帝再临时加了一项:叫太子李治亲赴国宾馆慰问,以示大唐的重视、将新罗国在大唐蕃国中的地位召示于天下。

    午后,待女王一行已用过午饭,李治的太子仪驾便到了颁政坊女王下榻的驿馆。

    随同入唐的新罗女相伊金春秋,此时正与女王在一起议事,二人听说太子驾到,连忙携所有的人都出驿馆大门外迎接。

    所有的仪式又是一丝不苟,所有新罗国来的使臣们,都领略了太子殿下不同凡响的仪表。

    他相貌堂堂,举止从容不迫、说话条理清楚,英俊之中又有些隐约的女子气质。

    新罗女相伊金春秋事后说,太子李治是大唐已故长孙皇后的儿子,那便是继承了他母亲相貌好看的一部分特点了。

    她突发奇想地说,女王至今未婚,那是没遇到般配的,大唐太子英俊又挺拔,真是新罗少有,又是未来的皇帝。女王若是能与大唐太子联姻,那可是千古的美谈!

    “而且我们新罗今后的腰杆子就硬气起来了。”

    但是不知是女王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相伊说的话没有得到女王立刻的回应,她也就不再多说了。

    然后,女王才说,“相伊!我们是来示好的,哪能再节外生枝?太子殿下如此的人物,身边岂会少了我这样的,万一我们提出来、再不被人家认同,那便是自取无趣了!人家是答应不答应?”

    第一天,她们在外宫苑监官员的陪同下,先去了芳林园,再去了芙蓉园,晚上,女王沐浴,等皇帝第二天的接见。

    第二天,典礼按计划进行,隆重且一丝不苟,女王着意打扮,头上挂满了名贵的首饰,亲自向大唐皇帝递交了新罗国书,感谢大唐对新罗的庇护之情。

    接着皇帝赐宴,太子、三品以上现职官员出席。

    在席间,王女一眼看到了武班中头一位的那个人,她悄悄问相伊,“他就是那个兵部尚书……大唐的总牧监?”

    相伊也同样是悄悄回复道,“他眼下可不只是兵部尚书,已经是大唐的尚书令了,兵部尚书只算兼差。”

    女王再低低的声音对相伊道,“金焕铭便是他手底下的护牧队、从铁瓮城直接捉到长安来的,”

    相伊道,“是的。”

    过了一会儿,女王再道,“听说他本事大,胃口也大得很,府上有好几位美貌夫人,”

    女相伊说,“这个谁都知道!”

    女王用更低的声音私语道,“你看他肩膀,比太子的厚多了……人也没有女气。”

    说完,王女又想了想,起身,举着一盏满酒对上禀道,“皇帝陛下,小国屡受高丽骚扰,幸赖陛下不弃、次次援手,使我祭祀得以保全。尤其是这一次出兵,挥散自如、鞭敲金镫,令盖苏文应对不暇。这一杯酒,蕃臣便想借花献佛,敬一敬兵部的官员。”

    皇帝哈哈一笑,示意允许。

    兵部,此时在座的除了高峻还有谁?他站起来举杯道,“女王过奖了,都是陛下天威,决胜千里,请不要过誉兵部,不然就要令在下汗颜了!”

    女王隔着两只酒杯看过去,说道,“高大人用兵,灵动随意不拘成法,四蕃皆有敬意,小王早已说在了前面,此杯敬的不是陛下的上帝之手,而是天可汗手中的宝刀,高大人你一定要喝。”

    高峻只能喝了,心说你貌如婉清,却怎么比谢金莲和崔嫣还维缠。座间这么多人你不敬,偏偏把我单提出来,惹人注目不说,我要有一个应对不好,便是失礼。

第1115章 皇帝赐名

    金可也刚入城时,谢金莲、樊莺、崔嫣、李婉清都上街去看了。

    回来后在府上,谢金莲就大夸特夸金可也,说真想不到,在新罗居然也有人这样漂亮,要不是眼睛稍稍地细一些,几乎就赶上婉清了。

    高峻当时只是表示了一下好奇,立刻招至了某人的警觉,柳玉如说,“要是没有众人出席的公开的程式上的场合,峻你就别给我往金可也跟前凑,话也给我少讲。”

    谢金莲当时坐在柳玉如的身边,仍然没心没肺地说,“但金可也的身材就不是盖的,看样子能媲美崔嫣和思晴……啊——”

    话未说完,她就尖声叫起来,“但她与樊莺和柳姐姐就差着两层!”柳玉如的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掐着道,“我让你再说!”

    此时,在御宴上,高峻虽然看不到金可也的身材,但她的长相,谢金莲可真没胡说。

    尚书令谦虚道,“女王有所不知,此次征讨高丽一战,从头至尾都是兵部侍郎——李大人亲自指挥,在下实是参与甚少,只是今日李侍郎不在场,不然的话,女王倒可与李大人见一见的。”

    金可也故作吃惊地道,“是吗?尚书令既然这样说,那么我便真有了拜会一下李大人的愿望,恳请陛下允诺。”

    皇帝道,“这没什么不妥,汝可去兵部、也可以去李府,当然如有不便,朕也可请李侍郎去驿馆拜会。”

    金可也连忙谢恩,坐下后,一双美目数次在尚书令前后左右逡巡。

    新罗女王此次亲访长安,其实不必专门获取大唐的什么承诺,此行的本身就说明了许多。

    御宴之后,按理说新罗国内不可一日无主,又有个喜怒不定的盖苏文有气不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难,女王真可以走了。

    但她不走,果真按着宴会上所说的,派着自己的相伊金春秋、备着厚礼去兵部侍郎李士勣的府上拜会。

    李士勣根本就没有想到,金罗国女相伊会到自己家里来,而且还是皇帝陛下和新罗女王特许的。

    他受宠若惊,以为是陛下对自己有什么新的打算,至少这也算是示好、以示重视的殊荣。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自己至少会再回到兵部尚书的正位上去了。

    大唐的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李士勣已经不打算再去争什么左、右仆射之职,就算再设此职,他也不打算争了。

    但兵部尚书这个正三品的职位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这些日子,李士勣的职、爵不称,真是让他吃尽了苦头,连辽东旧部与他的联系也日渐稀疏。可他才五十多岁,战功赫赫,配不上这个职位吗?

    在丰州时,李志恩的牢骚话具有着警示的意义:再这么不死不活的下去,可就再也没人上前了。

    但是女相伊见多识广,见面后,在官面的客气之下,三句话便将来意挑明了。她说,“侍郎大人果然老当益壮,威风不减当年!我们女王特意请示了陛下,让我来拜访侍郎大人。”

    “不知王女对老夫有什么吩咐,请尽管直言。”

    相伊道,“李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女王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但一直未大婚。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举目之内,能入得了女王眼的真是没有!但自这次大唐讨伐高丽一战之后,女王就有了想法,这才让我来拜会李大人,不胜搪突之至,请李大人海涵。”

    李士勣暗道,“李某的威名你才知道!莫不是老夫官场失意、情场得意?看来这是女王将桃花枝伸过来了,那也真是不错!”

    如果此事成真,那么,他在辽东的力量、再加上新罗的力量,就真算是不小了!将来,以辽东和新罗合手,大唐东北部的局面,陛下非要再倚重自己不可了。

    而且在经略高丽方面,就更有了不错的抓手,陛下特别允许新罗女相伊前来,这不就是一个情况复苏的迹象?

    侍郎道,“一个小小的高丽,岂会纳入李某的眼里!若非大唐此次只是意在惩戒,我这次就算取了高丽全境也不在话下!”

    女相伊道,“李大人是有这个能力的,在新罗也久被人知,谁不知大唐有两位战神,一为卫国公李靖、二是英国公您。”

    英国公说道,“相伊大人你过奖了!但女王有如此的美意,令在下荣幸之至!女王有什么吩咐,相伊大人尽管直说,陛下既然已知此事,那么李某敢不唯女王之命是从!”

    新罗女相伊说,“李大人果然是爽快,临来之前,我们女王还对我说过李大人的,她对李大人无限仰幕,说举目大唐,最最有大男子意气的,英国公就算一个!”

    越来越让自己猜到了!李士勣按捺住内心的狂喜,沉声问道,“相伊大人过奖,不知你女王的具体意思是……”

    “是这样,女王虽贵为女王,但毕竟是个年轻人,面嫩。终身大事怎好亲自开口呢?因而才让我亲自过来恳求李大人。”

    “不知你女王的具体意思是……”

    “我们女王看上了你……们的尚书令高大人,她知道高大人的府上美女如云,而且也听说永宁坊高府中有几位夫人都是出了名的善妒。那么以李大人与尚书令同殿为臣,又同在兵部,又是年长,一定可以好说话。”

    李士勣眼睛直着,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女相伊再道,“女王自上位以来,以其小小的年纪支撑着新罗的政局,内有几派、外有恶邻,她已着实的不易了。李大人不瞒你说,新罗朝中许多青壮将领能够归于女王麾下,有五成就是因为女王未婚!”

    她说的一点不假,新罗王金可也越是抻着不露实话,国中这些实力派的将领们就越是心存念想,谁算不清楚一朝女王婿、半生掌国柄这笔帐?

    英国公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急着将自己嫁出去呢!”

    相伊笑道,“但她总有大婚的一天,到那时又该如何?因而,就连卑伊也认为,在上国中选一威名四震、年纪相当的人为婿,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法子了。”

    英国公忍着心中极度的失落,不好表现出来。金可也……可也是,眼光不赖啊,“可高大人府上已经有九位夫人了,如你所知,她们个个不好打发,此事估计不大好说。”

    相伊道,“但我家女王又不是非到高府中去,她总有一摊子新罗国事要处置,为了新罗国的长治久安,女王不在乎做这个挂名的十夫人。”

    侍郎咬着牙道,“不太好办那!”

    “可是国公方才还说,要唯我们女王之命是从,如何这么一会儿,就为难起来了呢?”相伊寸步不让。

    “相伊你不是不知道,尚书令家中的那些夫人不是一般的好惹,连江夏王李王爷都在柳夫人跟前折过面子,何况我一个国公?不成不成。”

    女相伊道,“国公,此事事关我新罗安危,新罗又是大唐最亲密的属国,不然皇帝也不会允许我来的。高府夫人们再不好惹,也不可能大老远地跑去新罗为难我们女王是不是?”

    “再说,国公请替我们女王想一想,但凡在新罗国中能找到合适的,她也就不会到长安来求婿了。国中那些年轻的将领们,实在是找不出一个人、拥有同时镇服其他各方的实力。一旦女王嫁与其中一人,别的人骚动起来如何是好?岂不为高丽所乘?”

    李士勣暗道,“我管你呢!本来高峻便是李某的冤家对头,自他露了面,我就没好过,岂会再与他做嫁衣?!”

    相伊不愧是见得多,已然看出其中的端倪,于是再客气地道,“常言道,九九归一之后,便是十全十美,国公请想一想,大唐皇帝陛下为什么要让我来英国公府,而不去别人的府上呢?”

    李士勣转转眼珠,不说话,此时的巨大失落可不是用话就能说明白的。

    兵部尚书暂且没什么影子,桃花枝也是个虚无,怎么他感觉就像是鸡飞蛋打了呢?!嗯嗯??

    一旦事成,高峻这小子的资本就更没法攀比了。但相伊的话也让他寻思几个来回,不是没有道理。既然是陛下让来的,那自己落不到实惠,总能落到句好吧。

    只是高峻这小子的狗耙耙运太好了,这家伙明里暗里的、打着各种名目搞事、打压大臣,其实就是在专门压制大臣圈地。

    可他倒好,一下子要把新罗国连女王带国土,全他娘圈进自己的名下,还得让别人穿针引线!

    女相伊示意随来的手下,抬进来礼盒数匣,并亲手将礼单呈上:“国公一句话,便可为我新罗定鼎,女王是知恩图报的。”

    英国公接在手里,一边客气着一边细看:上好的、两尺半大海珊瑚两架,头等的、八分的深海珍珠五十颗,一尺二长的、野生山参十支,高丽罗三十匹……

    李士勣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其实这都是尚书令家里拿出来的一点点小意思,是买他跑腿的,人家得有多少!

    “那么,李某只好勉为其难罢!只是仍有个不解……太子殿下岂不是强过了尚书令百倍?女王为何偏偏认住了他呢?”

    相伊大功告成,笑道,“李大人你也不想想,那样的话,我们女王怎么能再回国?再说太子殿下也绝没有可能抽功夫到新罗去。而尚书令就不同了,他最东方的牧场就在龙兴、凤头一线,谁能阻止他去牧场?去了牧场,到新罗岂不是乘个船、顺个脚的事?兴许就从高丽的陆上走,盖苏文也不敢如何。”

    李士勣暗道,“真高。”

    ……

    太极宫。

    皇帝自接见过金可也之后,就想尽快回温泉宫去,太极宫这座老旧的宫殿太阴晦了,皇帝住着不舒服。

    但他得知,这位新罗女王一直逗留在长安没有走,那他就也不能先离开,怕有什么国事,还要再让自己麻烦着跑一趟。

    很快,英国公李士勣就来见他了。

    听了李士勣的来意,皇帝道,“英国公,你真是不嫌朕事情多,提谁家不好,偏偏是永宁坊!将来还让不让朕过安生日子!”

    李士勣道,“陛下,这可不是微臣妄提的,而是人家金可也的意思,微臣另提别人成吗?”

    皇帝想一想,李大人说得没错。他倒想把金可也提给自己的儿子李治,可又有点欺人太甚的味道。

    新罗女王不是没见过太子,但她仍然指明了要挂名嫁尚书令,那么太子这条路是行不通的。真要提到桌面上来,万一鼓了包露了馅儿,传出去就得不偿失了。

    高峻也成,总归是大唐与新罗结了亲戚,而且还是人家新罗女王主动来和亲,传出去举国有脸面,怎能不成人之美呢?

    但是在永宁坊有个人,不得不防。不能把皇帝保媒拉纤的事情让她知道,绝不能落了这个口实,他可真是领教过了。

    皇帝的几根指头像马蹄一样敲着御案,心想,怎么样把事办了,而自己还没一点责任呢?要让永宁坊的人想下嘴,也找不着地方才行。

    李士勣看皇帝脸上阴晴不定,也猜不出他想干什么,也不说让他走。

    正在此时,有内侍者回禀,“陛下,新罗国相伊——金春秋求见。”

    皇帝道,“让她进来。”

    等金春秋进来,行过必须的礼节,皇帝问,“相伊,你怎么会求到英国公的头上去?”

    金春秋道,“若非尚书令当众盛赞侍郎李大人,我们怎么会想到要去求英国公呢?”

    皇帝似乎想起了在国宴上的情形,点点头道,“这个朕倒是知道,但是此事难办啊!朕可不想成就一件美事,然后再得罪更多的人,你说该如何办?”

    李士勣插话道,“是啊,这个老夫也是知道的……江夏王更知道!但你们女王完全可以再换一个路子呀!比如再换个人选。”

    皇帝暗道,李士勣你可真不是个人,人家当众夸你,你却打了这个主意,那么这件事情,朕是必管不可的了。

    相伊说道,“国公说得不错,我就是因此而来的,我们女王说,她就有个办法!”

    ……

    永宁坊。

    高大人回府后,府上的夫人们不止有一个人偷偷打量过他的脸色,要从中看出些门道来,但什么异常也没有。

    第二天,尚书令与内御史请了假,说是腰疼,没有到朝。

    随后,皇帝的旨意到了,应新罗国女王金可也之请,大唐皇帝要亲赐其新名。如此重大的外交事件,身为尚书令的高峻不能不到场。

    皇帝将郑重为新罗女王选一个新名字,尚书令腰疼也得到。

第1116章 纳宝金箱

    大唐皇帝赐新罗女王一个新名字——金善德。金善德在新罗还有个同胞的妹妹原本叫金可潼,一并赐名为金真德。

    这真是一件自有未有的大事,被史官郑重写入了国史。大唐诏告四方,京师长安赐酺三日。

    皇帝赐酺,这也算个大节日,至少晚上长安各坊的坊门依例是不关的,大街上通霄可以有人,酒店里也可以通霄畅饮,东市和西市有夜市。

    尚书令自接旨入宫之后,一天也没回府。

    人们倒未在意,因为柳玉如派着高白到各家去打听,多数够资格入宫参加庆典的官员都未回来,看来他们君臣这是又喝上了。

    她授意谢金莲、樊莺二人,晚上时跑到颁政坊,到外国使节的馆驿附近去打探消息,两人直到半夜才回来。

    有人问,“谢姐姐,可有什么好事?”

    “有啊,”谢金莲道,“在休祥坊街上有说书的,围得人山人海,把我们听得都入迷了,这才散场子。”

    又有人问,“说的什么啊。”

    谢金莲道,“你们真猜不到,有一段儿,说的正是大唐尚书令、我家高大人在过去的一件旧事,真是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

    崔嫣怪她们不带着自己,问,“是那一段儿啊?”

    谢二夫人道,“说的是高大人在辽东枪挑蕃王的故事,听得我手心里都冒汗了,原来峻是这样的厉害。”

    众人笑道,“真是胡编!峻何时到辽东做过这事?”

    谢金莲道,“这可不是胡编的,峻在书中就与在眼前一样一样的,身长、模样和举止没有一点不同,连说话的口气也像,怎么会是假的呢!”

    思晴说,“在乙毗咄陆部真有此事,但那时他使的是大戟,也不是枪,说书的乱编。”

    谢金莲说,“怎么没去过,我就知道十八年他还带着三百护牧队,往辽东送过大戟,顶多是说书的把戟说成了枪,但我相信是有这回事的。”

    樊莺说,“姐姐,说书人就是上一次、编排侯将军的那个人。前些日子他女儿撞了马,我陪师兄到他家里去过,给过他们钱、还赔了马匹。”

    她说,“不必当真吧,说书的,可不就是谁给了钱,就拣谁爱听的说。”樊莺在谢金莲听得最认真、入迷的时候,曾抽身往驿馆去了一趟。

    两处离的不远,她身形灵便,轻功不错,驿馆的大墙也拦不住她,借着夜色掩护根本没有人能发现她。

    时至半夜,那个新罗女王并不在驿馆里,只有女王的随从在守摊儿。虽然樊莺感觉有些奇怪,但她不打算再节外生枝。

    ……

    太极宫。

    皇帝早晨起来,上朝,尚书令未至。

    皇帝说尚书令腰疼,已请过假了。工部奏报了北方五牧的建设进展,进度令皇帝满意。没有别的大事,散朝。

    皇帝回来,四平八稳地坐下,倒了茶水品着,他等着高峻到这里来见他。

    昨天赐名大典结束之后,皇帝给了尚书令一道旨意,让他代表大唐到掖庭宫慰勉一下新罗来的使团。

    掖庭宫自汉代即有了,此时成为了太极宫的一部分,座落于太极宫的西半部,该宫分为三个部分。北部是太仓,存储皇家所用之物,中部为宫女居住区域,宫中女官在这里也有固定的办公、住宿场所。

    南部为犯罪官员家眷、配没宫人劳动之处。

    掖庭宫的宫墙外、将作监和太社之间有一个所在正是宜春院,那里年老色衰的内人,统统要送到掖庭宫来,让她们做些浣洗、打扫、晾晒之类的轻体力活儿。

    掖庭宫的西南部为宦官机构——内侍省所在地。

    掖庭宫和太极宫之间只有一道嘉猷门,高峻就是在宫中内侍的引领之下,穿过嘉猷门到达掖庭宫的。

    第二天天黑,尚书令还没从掖庭宫出来,皇帝不急。

    直到第三天的中午了,高峻入太极宫复命。

    皇帝问,“朕赏赐给新罗女王金善德的东西,你可都送到了?”

    他曾交给尚书令一只锦匣,里面是一只带着细金链子的饰物,是可以挂到脖子里的,金链子的尾端连着一只金质的小箱子。

    箱子只有半寸大小,楞角圆润,有盖,上边镶满了光华闪闪的细碎宝石,箱盖上还有一只小小的钥匙孔。但钥匙已被皇帝事先令人送给金善德了。

    至于为什么、要让新罗女王住到掖庭宫女官的宿区,这里的考量就多了去了。皇帝相信,此时尚书令一定知道了他的良苦用心。

    尚书令回禀道,“陛下,那只‘纳宝金箱’微臣已送到了。”

    “朕问你的话语中,可有个‘都’字,难道你只送了一样儿?”皇帝忍着笑问道。

    尚书令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在宫中女官的宿区里,他竟然被内侍引进了一处张灯结彩、帖了大红喜字的院子里,而迎接他的是新罗国女相伊金春秋。

    尚书令在宫闱之中还是挺拘谨的,他只能按着宫中内侍们客气、而不容怀疑的引导行事,不然便是逾制。

    新罗女王没有出迎,而内侍也不提醒。他向新罗相伊递交了皇帝的赐物,相伊千恩万谢,捧了赐物进去。

    高峻以为可以走了,但内侍高声唱道,“按礼制——新罗王治宴答谢!”

    有宫女上来接引着尚书令进了另一间屋子,然后留下一人,其他人退出后将门关拢。

    里面酒桌子早就摆好了,山珍海味,玉液琼浆,而桌边只是坐了两个人——新罗国相伊金春秋、女王金善德。

    金善德披着大红的吉服,面如桃花……

    高峻红着脸回禀道,“陛下,微臣不敢欺君,这两天两宿,内侍将微臣领入了掖庭宫,就不再有人接引微臣,臣不敢乱动,只能滞留在那里。”

    皇帝不说话,意思是你再说下去。

    尚书令咬咬牙,“陛下,微臣把女王金善德推、推倒了!”

    怕什么!做都做了又有什么不可说的。再说,后来金善德曾用大唐皇帝赐给的、那把小巧精致的钥匙打开了“纳宝金箱”,把里面装着的皇帝赐婚的诏书给他看,上面加盖着朱红的御印。

    此时,除了皇帝身边的一位老奴也无别人。

    皇帝故作惊讶地道,“哎,你瞧瞧你,做的这都是什么事!一旦传扬出去或者女王哭闹起来,岂不让邻国说我的尚书令趁人之危、霸王硬上弓枪挑了女蕃王?朕的脸还往哪儿搁啊!”

    “微臣有罪!”

    皇帝嘬着牙道,“这要再让柳夫人知道了,跑到金殿上来大吵大闹,朕总不能治她的罪吧?可朕的威严何在?!”

    尚书令此时已抬起头来,看着皇帝表演,眨着眼不说话。

    “哎!自房大人的夫人到朕这里闹过一场之后,朕是许久也不敢管这方面的闲事了,你说说怎么办!”

    怎么办,摆明了是让我亲口说出来、偷看了“纳宝金箱”中的诏书了,可那样一来,皇帝又该说,“大胆!朕连钥匙都未给你,让你看那里面的东西了吗?”

    “陛下,正如陛下所说,这件事事关着国体,微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微臣若不这么做,就真的是无颜从掖庭宫中走出来了。”

    皇帝吃惊而不解,又听他道,“至于微臣府中,恳请陛下代为保密。”

    “那都是后话,反正此事与朕是无关的,到时谁也别想怪到朕头上!但你先说说看,是怎么个不得已法儿?”

    尚书令道,“陛下,新罗女王胆敢羞辱大唐重臣,事关我大唐的国威、国格和男人的脸面,微臣若是退缩,天理不容!”

    “她到底说了什么?”皇帝问。

    连他身后的老太监也伸着脖子在听。

    “陛下,金善德说,如果我敢拍拍屁股就走了,便是禽兽不如!陛下,微臣让她骂也没什么,但微臣是大唐的尚书令,岂能容她乱说,此事真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皇帝想了想道,“嗯,有理,但此事与朕无关,朕不治你的罪就是了。”

    尚书令临走,再向皇帝恳求道,“陛下,微臣在掖庭宫遇到一位浣衣的犯妇,想请陛下赦免她的劳役之罪,放她出宫。”

    高峻说到的这人,是刚刚从宜春院送到掖庭宫的内人——吕氏。

    自许敬宗倒台之后,再也没有人到吕氏这里来,她被送到掖庭宫去了。

    方才,内侍引着高峻步出嘉猷门的时候,远处一个晾衣的宫人小跑着过来,跪到尚书令的脚底下泣不成声,内侍几次喝止也不成。

    高峻请内侍移步,让他与这个宫人说几句话。

    吕氏说她再也受不了这份活罪了,说只要高大人放话令她出去,去哪里都成,她决不会乱说以前黔州刺史侧室的身份。

    更不会说高审行在丁忧期间,在子午谷崖头非礼她曾经的丫环——眼下的太子侍读——杨立贞的事情了,她会彻底地将这些事情忘掉。

    吕氏是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低低的语调说这番话的,高峻看得出她没有说谎。

    高峻可能明天还会到掖庭宫,也可能几年不至,但她遇到尚书令的机会却可能是仅有的,她没可能用这次仅有的机会来说谎。

    这让高峻极为震惊,这显然是在要挟了。如果她出不去,那么在掖庭宫里也是个不错的传舌场所,而且危害更大。

    他对吕氏说,“其实在这里,如果你安分守已没有人可以伤到你,连本官也无例外。但你若是出去了再敢胡说八道,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吕氏说,高大人你想想我还敢吗?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份活罪了,这和死有什么区分!

    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也可能是一瞬间想到了金善德,尚书令的内心涌出一丝柔软,总之他点头了。

    此时,尚书令只是对皇帝说,“陛下,她曾经是由黔州来的。”

    皇帝道,“让她走,黔州就别回了……去西州吧。”

    ……

    又两天后,新罗女王金善德携相伊起程回国,大唐中书令、侍中、尚书令三位宰相一直送金善德的车驾出了春明门,长安民众熙熙攘攘翘首而望。

    尚书令把他的六夫人李婉清也带来了。

    在春明门外,侍中先回去了,褚遂良和高峻再往前送出五里,然后褚大人像是有什么暗示,驻步对女王道,“那便由尚书令与六夫人再送一程。”

    他也回去了。

    高峻和李婉清各自骑着马又往前送,女王的车驾走得很慢,李婉清发现,高峻的神色里有着淡淡的、无可奈何的味道。

    在最后的时刻,新罗女王的车子停下了,她从车中下来,有些凄婉地对两人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高大人、六姊姊,你们请留步吧。”

    尚书令眯着眼睛,不知目光聚中在何处,最后定睛在金善德的脸上,“长安数日,在下有不周之处,请你不要介意。”

    女王轻声说,“大人说的哪里话,与大人相逢几日,善德恰似浮萍着陆、小船归岸,已无什么遗憾了!此行更让我看到了大唐的力量所在,那么新罗无忧了。”

    李婉清不住地打量金善德,发现她果然与自己极为相像,而且看她眼中的神情,居然与高峻如出一辙。

    话说至此,已没有理由再停留了,但新罗相伊忽然道,“高大人,卑伊有一事,想代女王求之于尚书令,不知可与不可。”

    得高峻同意,相伊道,“我们女王十分仰幕尚书令的威名,恰巧女王的郎君也是姓高,如果她将来有幸、有了孩子,想求高大人给想个名字!”

    李婉清听说过的,这个金可也好像并未成婚,怎么此时又冒出来一个姓高的郎君。

    只听高峻很乐意地说,“如女王不弃,高某很愿意替孩子想一个名字!”

    于是,新罗相伊马上让随行的人从副车上取出砚台纸笔,由她亲自执墨研磨,有意地再消耗些时间。

    墨研好时,尚书令已想好了,说道,“如是男娃便叫作‘高掖’,女娃便叫‘高婷’如何?”

    女王喃喃道,“掖婷,真是不错,多谢高大人赐孩子的名。”

    于是,高峻提起笔来,用力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名字,并在最后签了本名和日期,然后有人仔细地收起来。

    长安之行,金可也所求的本来不多,但实际上的收获却不能尽数。有大唐皇帝的叮嘱在先,更有六夫人李婉清在眼前,女王不能再彳亍不前了。

第1117章 各有愁烦

    但她拿到了大唐皇帝赐婚的明旨,回国时,女王已是大唐尚书令、兵部尚书、总牧监和丝路都督监的十夫人,看谁还敢动新罗!

    而且她还有兵部尚书的亲笔提字,这几个字摆在那些蠢蠢欲动的各派将领面前,绝对强得过一队装备精良的卫兵。

    那么,她料想新罗国内的政局,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了。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如果注定此生不能只做个女人,那她也要做个有强硬靠山的女政客,让她的美好人生和美好记忆,从此有一个安全的存放之处。

    车马辚辚,渐渐远去,高峻在原地站了许久神色才慢慢回复正常,他拉起六夫人道,“我们也该回府去了。”

    李婉清低声问,“峻,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两天你去了哪里,另外……她只是新罗女王吗?怎么我发现她看你时,那般的依依不舍?”

    尚书令看着她,简短地说道,“我奉旨,将她收为了十夫人。”

    李婉清捶他道,“死鬼!怪不得她叫我六姊姊,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们今日的相送,本可让她更难忘的!”

    尚书令喃喃道,“难忘做什么……让她难过?”

    六夫人担心地问道,“若是姐妹们问起来,我如何掩饰?”

    尚书令心虚地说道,“我可不习惯扯谎!只求她们别问,不过我有圣旨,说出来也不会很难!”

    “你就嘴硬吧,我不揭穿你,但柳姐姐一旦问起来,也绝不替你撒谎。”

    ……

    尚书令高峻收新罗女王为十夫人的事,又一次不轻不重地、让太子李治酸了一下。

    太子身材修长、仪表堂堂,拥有着无人能及的尊贵身份,而且他还亲自到颁政坊女王驿馆去过,也近距离地见过这位美貌的女子。

    但她对自己的态度除了恭敬、谦卑,再没有一丁点别的含义。

    但女王一转身,便向尚书令伸出了桃花枝,毛遂自荐甘愿做他的十夫人!

    不是二夫人或是三夫人,是排在最后的十夫人!哪儿说理去!

    包括太子在内的许多人,根本就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项内容。金可也怎么说也算是位女王,代表一国来长安走访国事,谁知道人家专门就是来找婆家的!

    连美女也喜欢扎堆吗?十个人往那儿一站,先数数!弄不好都得眼花,高峻他也真忙得过来……还干不干正事儿了??

    可人家的正事干得也不少哇,李治摇着头,到东宫来。

    太子妃是个贤德的人,已经在东宫中备好了家宴,专等李治回来。

    入冬以来,自皇帝离开翠微宫,前往温泉宫常住后,太子已经许久不曾到翠微宫去了。

    但太子妃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有个武媚娘在东宫陪伴太子读书。太子妃也是有心机的,深知自己的这个位置令无数女子梦寐以求,谁攀上去,谁将来便可母仪天下。

    宫中现有这些女人,谁见了太子都不会轻易放他走的,都会使出浑身的解数来绊住他的脚步。

    而太子妃至今无孕。

    只这一点,令她无论在别的方面多贤淑,也觉着有些理亏,因为李治接触过的其他女人在这方面都有着良好的表现。

    最初的一个刘姓的宫人一个不被留意便珠胎暗结,藉此享受了好一段荣宠时光。

    如今,刘氏的儿子——李忠已经五岁了,贞观二十年被封为陈王。

    为了抵消刘宫人的盛焰,太子妃将一位模样可人、但同样在身份上没什么渊缘的郑氏宫人推到了李治的面前。

    随后,郑宫人的儿子李孝,也三岁了。

    为了抵消郑宫人的盛焰,太子妃又将一位同样模样可人、对自己数次表示过效忠、且家世还要优于郑宫人的萧氏给太子推过去。

    这一次很成功,郑宫人还在满月中,李治便开始频频地往萧氏身边跑了,令太子妃意想不到的是,萧氏大着肚子还未生,便被晋升了太子侧妃。

    太子妃琢磨着,得换个法子了,不然再这么下去,人人身后牵着个孩子,到底让谁脸上不好看,也就不必明说了。

    想生孩子,就得绊住太子,这事让别的人出头去做,到头来难过的是太子妃——有些事还得亲自来。

    她算着太子回东宫的时间,早早备好了东宫家宴。再派人将刘、郑、萧几位侧妃都请过来——是家宴,她们不得不来。再派人到宫外迎候太子,将他请到这里来。

    这样,那些宫人、侧妃们有什么勾引太子的花样,你就在太子妃的面前使吧——如果好意思的话。

    而且家宴总得有酒,只要一喝上酒,李治也就不大可能、也不大好意思提出从太子妃这里移步别处了。

    太子妃相信,自己无孕,多半就是以往太放松太子了,听说过有女人独守空房自己生孩子的?

    一见到这些人,太子李治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楚,除了太子妃和萧淑妃,能够放得上台面的也没什么人了,可是在桌边就坐的,怎么这么多人!

    后宫惨淡,有些人竟然比不上尚书令府中扒拉剩下的、和休去西州的。

    刘侧妃本就普通,更兼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儿子李忠身上,李忠庶出、但却是长子,这个宫人已经心满意足了,身体发福了也不知控制。

    而且不知哪一口酒没喝顺溜,刘侧妃一个眼神使过去,亲信便在家宴过程中跑过来,向她禀报说,陈王又吃尿了。

    “这个淘气的小家伙!”

    刘侧妃一边说着、一边看太子。

    然后李治也想起这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让人将他抱过来,并且接过孩子、把他放在自己的腿上,还在李忠的额上亲了一下。

    郑侧妃依样效仿,于是李孝也有事了,被宫人抱过来。

    太子岂会看不出两位侧室的小把戏,这让太子妃微笑中掩饰着几分尴尬,但她举止得体,还夸奖了两个孩子。

    太子有些许的愧疚感,感觉自己已经许久未到太子妃这里来了。

    他故意不再抱次子李孝,对已有身孕的萧淑妃有意往身孕方面的引导也故意忽视,而是与太子妃回忆八月赛马时她优雅的表现。

    “你的表现真是太好了,知道吗,整座长安的女子都以你为榜样。”

    太子妃不好意思地说,“殿下你过奖了,太子倡导全民骑驭的大事,我这个太子妃怎好不勉为其难呢!但臣妾知道,要是有一个人也参加的话,一定表现得更好。”

    于是众人都问这个人是谁。

    太子妃不去看刘、郑、萧三位侧妃,对太子道,“臣妾知道那个武侍读不但识文断字,马也骑得很不错。”

    李治看过太子妃真挚的神色,他的神色也马上飞扬起来。

    太子妃再道,“臣妾知道一定是她侍奉殿下读书、腾不开功夫。但殿下你白天有繁重的国事,深夜用功、还得注意身子,偶尔放些功夫给侍读出来、让她也耍耍,也就是殿下在休息了。”

    太治动情道,“有劳你牵挂寡人了,寡人会考虑的。”

    太子妃道,“今日便是多好的机会,不如就让武侍读也过来,谁说侍读就不能侍饮呢?”

    有太子妃亲口提议,原本在东宫还有些遮遮掩掩的事,几乎就算是得到了后宫“官方”的认可。

    太子大悦,马上吩咐去请武媚娘,并提醒去的人,“杨侍读就不必来了,她身子已经很不方便。”。

    很快,这个女子就被内侍引进来。

    她先是拘谨地与太子、太子妃见礼,而后再得体地与每一位侧妃行礼。她们有孩子的抱着孩子,暂时没有孩子的护着肚子,打量武媚娘。

    太子妃也在留意观察她,也观察太子,发现李治的唇角勾起来了。

    太子妃亲切地问她道,“媚娘,这些日子都陪殿下读的什么书?”

    武媚娘站着,恭敬地回道,“读的五经、帝范。”

    “真想不到,五经这么深奥,连那些讲经博士都要头疼的,”太子妃微笑着夸赞,并示意道,“媚娘,你坐到本宫身边来!”

    武媚娘稍稍地迟疑了一下,李治说,“去吧,寡人知道太子妃也是熟读过五经的,你不会的部分可以多来请教。”

    武媚娘依言坐下,太子妃赞赏地打量她。

    她知道武媚娘本来的身份,但不知道她是如何到东宫的。

    在东宫,这件事没有什么人、敢在太子面前询问上哪怕一句,怕触犯了天大的禁忌。

    但她的出现也有个好处,目前看,就算是抱了孩子的刘、郑两位侧妃,也不能轻易从武媚娘的身上引开太子的目光。

    接纳她、对她示好,也就为自己赢得了太子的好感。

    有些话太子是不便说的,但太子妃只需一句话,便给了李治顺水推舟的楔入点,让武媚娘可以在东宫正常行走——当然是到太子妃这里来。

    而太子妃也在几位侧妃面前树立了威信。

    她看着这位才人,此人在各方面都远胜过这些母以子贵的人,而且短期内她不可能、也不敢像她们一样,一言不合就怀孕。

    而武媚娘用“太子侍读”掩盖下来的才人身份,任何时候都是太子妃控制她的、最为有力抓手。

    宴罢,先是三位侧妃心有不甘地告退,然后侍读也走了,太子已然微醺,他带着感激之情留了下来。

    ……

    腊月的最后几天,永宁坊收到了西州的家信,确切地说,是九夫人丽蓝的家信,是她妹妹丽容写来的。

    丽蓝不在府中,用柳玉如的话讲,“丽蓝和苏殷野出去均州,怎么到现在也不回来,思晴和樊莺去更远的夏州都回来了,均州很远吗?”

    她担心,万一丽容在西州有什么大事,也不能因为不看信就给耽搁了。

    于是众位夫人们一齐打开西州的信,看看都说了些什么。

    这是丽容完全以一位妹妹的口气写给她姐姐的,说她在西州很好,在田地城开了一间温汤池子,爹曾经病了,还吐过血。

    丽容在信中提到了永宁坊的几位姐妹,回忆和每个人在一起和点点滴滴,想念每个人,但没有提高峻。

    丽容提到了崔夫人和甜甜、高舍鸡,提到了曹大跑去田地城大献殷勤的那件事,她说把曹大带去的东西都扔到大街上去了。

    还有,就是在这件事不久,田地城的家里遭贼了。

    丽容在祖居的院子里是与爹娘、丫环仆妇们分开睡的,她自己一间屋子,半夜时,警觉到有个人不知怎么潜进她的卧室,偷偷翻她放在桌子上的一只小木箱子。

    丽容的红宝石指戒日常戴着去温汤不方便,就收在那只小木箱里,那人翻完了箱子却不走,又往床边摸过来,被她用暗暗握在手里的钗狠刺了一下子,他捂着肚子、负痛夺门跑了。

    但丽容的红宝石指戒没有了。

    众人看到这里,纷纷埋怨道,“那只指戒是祖父阁老给的,价值连城的东西,她怎么不知道喊呢?”

    柳玉如说,怎么喊?一屋子的老弱妇孺,大半夜的连个帮声的人都没有,万一这人狗急跳墙怎么办?

    丽容说,丢了指戒她很难过,但是总算不必睹物思人了,也不必再牵扯起与它有关的往事。再说,她只是个村妇了,也没什么机会再戴它。

    永宁坊沉浸在一种无言的悲伤气氛里,阁老给了七枚指戒,柳玉如有崔夫人给的那枚更大的,因而将自己那枚给了苏殷。

    而现在,忽然就少了一枚,不知落入了谁的手中,这是否就召示着世事的不完美呢?

    幸好,这件事发生不久,大哥高岷便把热伊汗古丽派到田地城去了,她的丈夫苏托儿当然也同去。

    高岷在这件事情上考虑得很体贴,他与庭州刺史王达商量、让苏托儿去庭州做了上镇将、专门驻防田地城,是个从六品下阶的职位。

    这是个在田地城最高的职位,与县令分属军、政两边,但是品级却比田地城的县令还要高出一阶。

    大哥高岷当然不会知道,苏托儿最初是暗恋着丽容的。

    以前在田地城的时候,丽蓝常年在外,就是苏托儿时时去帮助她们的父母、做些力气活儿。

    丽蓝的父母也曾经在心里接纳过这个人,只是心照不宣、还未将事情挑明。

    如果丽容没在交河温汤旅舍偶遇高峻,也许与苏托儿在一起的就不是热伊汗古丽了。

第1118章 本官有病?

    苏托儿因此还与高峻动过气,被高峻用扁担挑到厩房顶上去。

    但所有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大哥这样的安排,竟然又是对丽容的另一场折磨。

    读到这里时,她们不由自主地叹气,有几个人都落泪了。

    等高峻回府看到这一幕时,慌忙地去看泪眼婆娑的婉清,以为是十夫人金善德的事情这么快就暴露了。

    高峻听她们讲述了信中的内容,脑海里又浮现出丽容的身影来。

    丽容不叫喊,多半是在黑暗中认出了这人,她一定掂量过,万一对方铤而走险的话,院中的这些老弱在仓促中根本就来不及爬起来——爬起来也够呛对付。

    那么,那一刻的屋中只有丽容一个人,她肯定更不成。

    连窃贼和嫖客也都要脸,贼偷黑夜出动还要蒙面,那是因为他知道所行是不对的,恐为人知。而苟且之人被人捉奸、不捂屁股先捂脸,说明他们也认为脸比屁股重要。

    能让他们恼羞成怒的,一向是熟人身份的败露。有时,这会让他们情急失智、杀人灭口,也绝不令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

    一个身体强壮到令丽容担心的男子,贪婪到想人、财两获。他能摸着黑、直接去翻木箱并且得手,反过来又佐证了他的熟人身份。

    这个范围很好确定,而近期内有机会到过丽容的院子、看到过她手上的指戒、并堂而皇之到她屋子里去过的男人,范围就更小了。

    尚书令哼了一声,转而又叹了一声,这件事情居然又一次让他感觉到了无可奈何。

    这个伶俐的女子,有时候有着与她身体不相称的倔强和执着,还有与能力不相称的自作聪明。

    但此刻不论她是难过、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都只能自己承受,永宁坊不能再插手了。

    武媚娘和武婿娘的事情涉及到了太子李治,樊莺和思晴从夏州回来后,高峻更加确信这一点。

    直到此时,这件事也仍然是个被浮萍、和野草掩盖起来的烂泥潭子,它不会自行消失,反而还令他嗅到了其中弥漫日深的、能够致人死命的瘴气。

    四郎高壮的一泡童子尿,其实只是将出放宫人原件上、最直接的证据给冲去了,从法理上将这件事与永宁坊、与丽容脱离了干系。

    但那个人一旦看到原件,也就会明白:永宁坊知道这件事情的不止丽容一个人了,永宁坊的人们只是在装聋作哑。

    即便永宁坊想装聋作哑下去,但人家相不相信放不放心?这就与熟人行盗、害怕被人喊出来的担心如出一辙了!

    女人们看着高峻在那里一会冷哼、一会叹气,以为他有些回心转意了。

    谁知到最后,他咬着牙,说道,“自作自受,谁也不要管她!”

    谢金莲试着问道,“那我们可不可以替丽蓝回封信呢?”

    高峻一瞪眼,“你敢!!!”

    谢金莲吓了一跳,立刻跑出去如厕。

    随后,尚书令又用令人震惊的态度、对他的女人们低声说道,“我最后再说一遍,你们都给我记好了!那个武才人,谁都不许同她有半点瓜葛!”

    又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一个类如吕氏、但却比吕氏更加大胆、更不择手段的女人!”

    吕氏是一个偏野小县里走出来的寡妇,无学无识,却曾经一步一步地走到长安、最后成为了王官的家眷。她为了获取,不在乎从黔州刺史府移步永宁坊兵部尚书府。

    武媚娘则是诗书、见识都必然优越于吕氏的名门闺秀,出放劈柴宫人梦寐以求的生活被她所厌恶、不惜挖孔盗洞地极力摆脱,虽从翠微宫才人化身为东宫侍读也在所不惜。

    人们又吓了一跳,因为他竟然把无论身份、年龄、还是相貌、学识都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相提并论,而且恰如其份。

    柳玉如嗔怪道,“好啦!我听你中气这么足,哪像是腰疼了几天的人!”

    管家二夫人雪莲恰在这时进了中厅,听这边高大人正在说话,便往厅边一站。柳玉如问,“雪莲,我让你办的事可办好了?”

    雪莲说,“夫人,厨房中已做好,要不要端上来?”

    “尚书令总算开恩,这么早就在府中露了面、又动声动气的给我们讲了这么一番大道理,快端来吧。”

    不一会儿,有厨娘端了一只白瓷汤盆过来放到茶几上,里面盛的是多半盆琥珀色的汤汁,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熬的。

    “这、这是什么?怎么连个鸡子、菜叶子都不见?”尚书令狐疑地问道。

    厨娘说,“大人,这是雪莲夫人吩咐的,已将药渣滤去了。”

    “药渣??本官有病吗?还药渣!不清不楚的东西本官是绝不喝的!”

    厨娘听了,一下子愣住,让他说的脸有些红,也不敢回话,站在那里不知是退出去、还是不走,有些无所适从。

    樊莺道,“你竟敢对着下人高声高气!”

    柳玉如笑道,“怎么不清不楚了?那就告诉你吧,这是用狗脊,川断,菟丝子各一两,外加两只白公鸡卵水煎的。东西呢,是老三、老六一起出去淘来的,你有什么不放心?”

    高峻一听便有些心虚。

    这就是壮腰、填精,补肾强骨的方子,再联系柳玉如之前说的那番话,就更可疑了。莫非李婉清又把自己卖了?

    他偷偷抬眼看了一下樊莺,樊莺看着别处,摆明了不打算让他从眼神里看到一点信息。

    他又看了一眼李婉清,李婉清盯着汤盆,也不看他,只是眉稍向着汤盆挑了挑,意思是,“还不快喝。”

    他挥挥手,让厨娘出去,也不动汤盆,坐在那里欲言又止。再挥挥手让雪莲也出去,屋中就只剩下了他和几位夫人。

    柳玉如笑问,“高大人喝次药也郑重其事,怎么这么羞于见人了?”

    尚书令赧然吱唔,不知说什么好。

    柳玉如再道,“金莲,你不是也有个安排,借着今天高大人有空还不快说一说。不然等他再让皇帝拉出去,又是三天两宿的不归,事不耽误了?”

    谢二夫人道,“我这个就差多了,没有那么多的名目,只是红茶加仙茅泡水喝,不过这可是温肾阳、壮筋骨的,凭什么不能让高大人喝喝?”

    高峻:“呃……哈,夫人,是在下愧对你了,事先我也不知有那么大一个陷阱等着,你知道,新罗王一来,我本来是报了腰疼、不想出面,但……”

    他想好了,今天这场风暴八成是再也躲不过去,“只是我事隔这么些天才与你提出,我也是怕了你啊!”

    柳玉如哼道,“他就是这么治国的?整天算计我们几个妇道人家,事后还想推得一身轻。”

    高峻无话可说,听柳玉如叹了口气道,“你官越做越大了,名头出来了,再也不是那个小牧监了,就八下里有人惦记着,”

    “连新罗女王也千里迢迢跑来偷鸡摸狗!我们姐妹真不如嫁个僻乡荒野里的村夫好,倒是省心。”

    尚书令的脸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坐在那里局促不安。

    崔嫣说,“你腰疼着、又让新罗国女王掏空了,三天没得闲吧?人家拍拍屁股回了新罗,你回永宁坊我们来给你滋补。”

    尚书令分得清家里家外,能屈能伸绝不含糊,从椅子上往前一蹭,“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下,为自己分辨道:

    “夫人,在下有错,可我在掖庭宫有八百个内侍看着,一动都不能动,”

    谢金莲、思晴、崔嫣、李婉清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峻以为她们是来扶自己的,哪知她们纷纷跑到柳玉如的身后站好,摆明了也要受自己这一下子。

    崔嫣说,“一动不能动?那金善德能这么放过你?”

    樊莺没过去,笑着给崔嫣使眼色,不让她再火上浇油,高峻心道,“唉!还是师妹好啊!”可他不敢说。

    谢金莲说,“姐姐,我们应该把兴禄坊高峥哥家的三嫂叫来,让她看一看才算出气。”

    樊莺跑过来拉起他道,“你以为柳姐姐生的这个气?女王走了几天了你不说?难道这两日还有内侍看着你?不把药给你端上来你就不坦白,”

    尚书令道,“你哪知我的苦,在牧场西村睡过一夜冷板凳,她就闹得那么大发,你和崔嫣可都看到过的,府上这么多无关人、这么多双眼睛,我总得找个恰当的时机才好讲。”

    没人理他,尚书令不服气地道,“连陛下都成了惊弓之鸟,可这里不是牧场村,谁知你们会不会闹!”

    柳玉如道,“好像永宁坊整座府上就我坏啊,皇帝在那里使坏,最后是好人,我气不上人家。尚书令又要脸面,我们呢?家里多出个十夫人,竟然一面未见到!”

    高峻道,“哈,我当夫人你追究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这方面!那好办,她不就是个小女王,既是十夫人,来参拜一下高府正牌夫人天经地义,在下这就给新罗送个口信!”

    “算了吧,她抢劫了我们的东西,哪有脸到永宁坊来!好在她远在新罗,也不吃我们一粒米、不住我们一间屋,金莲,我们放过他们吧。”

    谢金莲:“嗯,这次暂且放过她!也不跟皇帝一般见识了。”

    ……

    这件事虽然表面上放过了,一家人还高高兴兴地在一起吃了晚饭。但高峻知道,如果以为事情就算完,那也太小瞧柳玉如了。

    因为没有一个人提一句,问他晚上有没公务批办、去不去书房。

    以往这就算是一句连明带暗的双关,即便有下人们在场也可很自然地说出。如果尚书令说,“嗯,今日没什么事了,要早些休息。”

    他只要这么一说,就该有人隐晦地有所表示了,有的人可能说,“姐姐,我那屋的床钩子好像不大稳当,昨晚掉了一回呢。”

    有的人可能说,“最近好像胖了呢,感觉衫儿都紧了!”

    然后柳玉如可能会说,“钩子的事我可管不了,让峻看看怎么回事。”然后高峻就去到谁的屋里看一晚上钩子。

    但是今天,没有人问这句话,人们闲聊也很自然,但没有人往自己身上领,柳玉如也不说,之后大家像有口令一般的,先后起身说困了,回后宅。

    尚书令不愧是尚书令,厚着脸皮也起身,一边往后宅走,一边对柳玉如道,“嗯,我想起来了,正好有件大事要与夫人商量。”

    柳玉如不回头,“大得过新罗的事么?大不过就改日吧。”

    高峻低三下四地连声道,“大得过、大得过,”但人还跟着。

    有樊莺或是思晴,或是她们的贴身丫环在几步外窃笑,但尚书令只当没听见,柳夫人对丫环道,“你去把大郎接来,我有好些日子没和他亲热了。”

    高峻道,“对对,我说的大事就是这个,”柳玉如又好气又好笑,但当着人就不能再说不行了。

    大郎高雄、二郎高壮不同于另两个兄弟,另两个一直是谢金莲和思晴自己哺乳,与他娘亲热。有时高峻到谢金莲或思晴那里去、恰好他们也在的时候,孩子便会显现出紧张。

    但高雄不同,与爹热络,这孩子穿着开裆裤,一见到爹就把娘丢在一边,缠着不离半步,最后还要骑大马。

    地下铺着厚厚的毯子,尚书令往地下一趴,望着柳玉如一仰脖子,学着炭火的动静“咴——”一声,对高雄说,“小子,你能上来吗?”

    “我能!”高雄果然扳着爹的肩膀爬上去,挺着身子、自得地看着柳玉如问,“娘,你看看,我是不是很能?”

    本来接儿子过来是个借口,但此时再看,柳玉如竟然被这父子两个给冷落了,她没好气地道,“能,你哪会不能,老子英雄儿好汉嘛!”

    高雄可不管这个,骑着“大马”在地毯上转了不定多少圈儿,直到耍得筋疲力尽,往床上一丢很快睡沉了。

    柳玉如把儿子摆在床外边,仍不理他。

    高峻道,“夫人,是我又食言了!”

    柳玉如背朝里面不应声,最后耸着肩膀抽搭。

    高峻把儿子搬到床里,自己脱衣靠着她躺下来,不知说什么好了。

    柳玉如叹气道,“长安还是好啊,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钻进来……可我怎么感觉不到这里有多好呢!根本就不如在岭南……”

第1119章 邪不胜正

    在岭南的时候,两个人是一对刑徒,虽然身份低下、彼此还隔隔膜膜,瞅一眼都是气,但每天在一起,两人之间没有别的掺杂。

    她幽幽地问,“峻,你会为我放弃权力吗?反正事情已然走到这一步了,九个半夫人也不算多,但谁说得好以后还有哪个女人冒出来、给你个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尚书令道,“如果权力能够保护你,我就不放弃。但这个尚书令可真不是人……干的差事。”

    “傻瓜,只要有了权力,你就有数不清的女人,到时就不会在乎我了。”

    “但像你这样的女人只有一个,谁会想到田地城的村姑,一到长安就敢在出放宫人的底册上点出那么两笔来?岂止是一字千金?!她做了不该做的,也就放出了本不该有的孽障!”

    这件事简直成了两个人的心病,一听这个,柳玉如就担心起这件事来,又轻轻叹了口气。

    “夫人,此事对我的警醒不必你多说,有谁能与你比呢。我虽然在金善德上边失言,但‘一里一年’的誓绝不敢负!”

    她转过身来,脸上亮晶晶的,“你每升一步、便收个女子气我一次,这才是个尚书令,谁想到气是从新罗来?以后若是做到了什么国公,又当如何?”

    高峻说,不会的,我哪能做国公,夫人你看看满朝的国公,一个个老气横秋的,那可都是早年跟随陛下出生入死的。

    她总算不再生气,高峻与她温存,也回应。

    最后,柳玉如羞哒哒地嘀咕,自己今天是吃错了哪副药,非要给你熬什么药汤喝!

    ……

    两人经历了今晚这一场,就感觉着亲密更如一人,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了,高雄在旁边呓语,他们则相拥着说到了西州。

    许敬宗去西州喂马了,吕氏也去了,他们会不会在牧场里给刘武使坏?

    更兼陈赡与妻子吕氏也在西州、这回又去了第二个吕氏,那么首先一个,崔夫人在西州会不会觉着别扭?

    可听高峻说过掖庭宫巧遇吕氏的经过,柳玉如也觉着,让这个行事根本无所顾及的女人再留在掖庭宫,就又是埋了一颗炸雷。

    掖庭宫里女官众多、内侍省也在那里,宦官们进进出出,这可都是不嫌事大的两群人,又不乏传言和告密的。

    黔州大人丁忧期间失德、失仪的事,不论传到哪个人的耳朵里去,那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

    到时候,尚书令能不能救得了黔州刺史是一回事,此事会否对兴禄坊、永宁坊两座高府产生恶劣影响,都得另说了。

    陛下先有话,让吕氏去西州,高峻也担心吕氏到黔州的话熟人熟地,一旦再兴风作浪起来,对母亲青若英的平静生活又是个干扰。

    不知怎么,柳玉如心里忽然闪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念头——如果吕氏死了——随即,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没敢说出来,感觉这样的念头也愧对了他对自己的信任。

    啊!长安!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此时此地,怎么连自己也生出这样邪魔的孽障主意来!这与丽容的错误还有区分吗?

    以柳玉如对高峻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比如收金善德的事、收丽蓝的事,他认为亏负了自己,即便多么尴尬、最后也会承认,而不会说谎、或另做一件事来掩盖。

    再说,以高峻似锦的前程更不该打这样的主意。比如穿着一双名贵的鞋子去踩死一只甲虫,让它滋溅的体汁浸污了鞋底,然后再去走金玉的台阶。

    高峻说,“而西州,恰恰有崔夫人在,吕氏敢有什么风吹草动,崔夫人的消息必会传到长安来。只要吕氏不在宫中,永宁坊不论哪个人要撸吕氏的刺,就容易的多了。”

    柳玉如暗想:你看,果然他说的只是撸刺,而不是别的!

    她担心地说,“峻你看看,我们到了长安才几天,你就遇到了多少的敌对?而哪一个也不是罗全、贾富贵之流好打发。”

    这时再看来,就连当初与高峻作对的西州别驾王达、江夏王府长史李弥、雅州郡王李道珏,以及剑南道的那些人、高丽奸细纥干承基都是小儿科了。

    她说,“我真替你担心,越发感觉着在西州放马、养蚕的日子不可多得。那时我们姐妹虽时时为你担心,总算还能睡个踏实觉,可眼下,我这一宿都未睡了。”

    先是卢国公和莒国公的两个牧监儿子恃势抗命一个月。

    再是辽州都督李志恩阳奉阴违,立意让高峻的一月之期拖延。

    福王李元婴因为两条狗,从福州跑到永宁坊来找晦气。

    英国公李士勣更是满肚子的敌意,还有许敬宗,个个非王即公、盘根错节份量十足。

    她发自内心担忧高峻,怕他有一个闪失,一家人便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且,还摊上了太子东宫和翠微宫里的事,到长安后,家中的人也很活跃,斗狗、圈地干预宫廷中事,先是丽蓝、丽容,再是金善德……柳玉如虽然此时不说出来,但她的心乱极了。

    高峻哼了一声道,高处至寒,人情冷陌谁也不能躲过,但邪不胜正!许敬宗倒台是因为我么?

    许敬宗自以为植根在东宫这片沃土便无所顾及,搞出那么多漏洞、简直四面出风!看着块头挺大,但他惹到薛将军,扳倒他不比砍棵树更难。

    他叹了口气,对柳玉如说道,“当面的敌人没什么人能难倒我,我怕的是家里啊!”

    丽容、黔州的大人,居然就是这两个人,让他时时感觉到无处发力,说也不能说、动也不能动,真是苦恼透顶!

    尚书令将她揽入怀中,动情地对她道,“夫人,在你这里,我才能睡个踏实觉,这便是你无可替代的原因!”然后热切的吻她。

    ……

    与此同时,同样栖栖遑遑的,就包括西行的黔州吕氏。

    此行比不得往南去,总会途经富庶繁华之地,景色也越来越美妙。从长安往西则是另一番景致,城郭郊野苍茫少趣,连个流连之处都少有。

    吕氏心中不踏实,她知道崔颖就在西州,不知自己去了会不会有小鞋穿。

    她深知自己在崔颖跟前可是一点好感也没有,那么再加上高府在西州的那些人,自己去了以后得老实些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西州比掖庭宫宽广的多,而且掖庭宫严格说——连个男人都没有。

    她先抵达的柳中县城,两名万年县解差在柳中县办完了交割手续、便已返回了长安,然后她被批拨到了牧场村,由柳中县的衙役将她送过来。

    快中午时进入牧场旧村,吕氏从车帘后看到宽阔的街道、整齐划一的民居,竟然是一路上走过来绝为少见的。

    她还看到了一大两小三个人在街上走,女人正是崔颖,手中牵着一个男童和一个女童。

    她可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样惹人暇思不已的步态,整个人洁净恬淡,高不可攀。

    这又是一次机会,吕氏略一寻思,便把手伸出去招呼道,“姐姐——”

    初到西州,人生地不熟,吕氏以为崔氏乍见自己总不会不应声,而且也不大可能立时找黔州的旧帐。

    这样,在牧场村的人只要看见她与崔氏能说得上话,那么即便从他们身上捞不到好处,大致也不会找茬儿刁难。

    崔夫人听到有人叫,拉着甜甜和高舍鸡停下,柳中县衙役认得崔夫人,已上前来打招呼,此时,吕氏从车上跳下来。

    高舍鸡问,“婆婆,这是谁?”

    崔颖平静地道,“这是吕夫人。”

    高舍鸡就对吕氏说,“吕夫人好,你跑到牧场村来做什么呢?”

    吕氏尴尬地应道,“呃……呃,我是来,来,”

    崔氏嗔怪高舍鸡,“舍鸡!你不该多话,甜甜怎么不乱问?吕夫人是官差陪着来的,那自然是公办了。”

    她不等吕氏再说话,说道,“吕夫人,我还有事去织绫场,失陪了。”说罢,领了两个孩子就走。

    吕氏跳下车来,只听崔氏与这个男孩子说了几句话,真正与她就是这么一句“失陪”,不过她已经很知足了。

    她被带去了牧场村,先有一位流外五等的牧监史登记了她的名字、来由,然后将吕氏领出来、带往另一间屋子,对她示意一位牧女官道,“这位是刘录事,也是天山牧刘总牧监的夫人。”

    吕氏热切地道,“啊啊,原来在天山牧果然有女牧官,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来时还在大街上遇到了崔姐姐,崔姐姐就与我说到了刘录事!”

    刘采霞不知她说的好在何处,问,“你说的哪个崔姐姐?”

    吕氏道,“她是黔州刺史夫人,啊刘大人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也是从黔州出来的,因而认得崔姐姐。”

    刘采霞看吕氏的案底,是从掖庭宫来的,她对吕氏道,“你暂且到茶房去吧,每天往各厩房送送热水,往后做什么再定。”

    又让监史领吕氏去领牧事服、在旧村单身女牧子的院子里安排床位、午饭后学习牧场典章,从明天开始,吕氏就是一位女牧子了。

    吕氏暗自欢喜,心说总亏有先见之明,只是在这里提了提崔夫人,就不必从铲马粪做起了!

    她想着,这位天山牧总牧监的夫人总该按着情理、再问一问她与崔夫人的渊缘,那么她便可再稍带着说一下自己在黔州刺史府的经历了,说不定牧场里便会安排自己管些事情。

    但在这时,有位中等身材的官员推门站在刘录事的门口,吕氏打量此人气宇轩昂,服饰上看官品低不了,随后监史便毕恭毕敬称他“总牧监”。

    他对女录事说道,“都护府郭大人去轮台县视察刚回来,说与牧场里聚一聚,中午我就不回家了……另外本官猜郭大人一定是想他的孙儿了,一会儿你去趟旧村,一定要把柳夫人、崔夫人也请上。”

    刘采霞起身,见吕氏还不走,对吕氏道,“怎么还不去?”

    吕氏连忙出来,在一路上寻思,都护府的郭大人吃顿饭还要总牧监亲自吩咐着安排,那一定就是大都护郭孝恪了。但郭大人的孙儿是哪个?是那个在村中问自己话的“舍鸡”?

    吕氏的心头突然涌出了一阵强烈的嫉妒,嫉妒崔颖。

    同样是黔州刺史府的侧室,差别怎么这样大!

    崔颖不论走到哪里,接触的都是高得吓人的上层人物,而自己就越来越低卑了,竟然沦落到提壶倒水、侍候那些一身马粪味的牧子。

    她不无醋意地想,难怪崔氏一到西州便扎根下来、再也不回黔州了,原来攀上了比高审行更气派的大都护了。

    看那个男孩子对崔颖亲近的样子,吕氏就更相信这一点。

    ……

    贞观二十二年腊月丙子日,是三十日,过了今天便是闰腊月初一。但对于高峻和永宁坊的女人们来说,好事似乎并不想再等这一日了。

    尚书令和柳玉如彻夜交心,居然一夜未睡。

    早上时柳玉如睡意渐浓起来,闭着眼央求说,“峻,去请个假吧,不然眼睛红着、萎靡着如何上殿呢。”

    方说至此,便听到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管家夫人雪莲进到内宅来。有早起的谢金莲、李婉清在院子里问,“什么事这样急?”

    雪莲道,“快请高大人起来,出大事了!”

    屋中两人一下子睡意全无,柳玉如心慌意乱地道,“是哪里又捅了娄子!觉也不让你睡。”

    听雪莲道,“是门下省来宣诏了!”

    来传诏的,是门下省正四品下阶的左谏议大夫,他在尚书令府的前厅见到了从后宅匆匆赶来的宰相,一见面先贺道,“下官恭喜高大人,”

    高峻一脸的懵懂,瞧着他郑重展开诏书,是《授高峻鹞国公诏》,念道:

    “门下,宰辅之重,必俟贤良。尚书令兼兵部尚书、丝路都监、总牧监峻,器业凝远,文藻夙成,好学见称,乐善不倦。然职高爵低,何见于外邦?骏马良鞍,素有前规,可鹞国公。”

    左谏议大夫说,陛下说高大人获鹞国公,那么瑶国夫人一定会高兴,总得庆祝一下,陛下允许鹞国公今日休息一天,不必上朝,永宁坊赐酺一日。

第1120章 赐酺一日

    柳玉如赶到前厅来,大早上的,便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震得身子摇了摇,有些不能置信。

    传诏人离去后,她手捂着胸口喃喃道,“陛下这是搭错了哪根筋,怎么尽做些出乎我意料的事,昨天还说国公们都是白胡子,今天国公就送来了!”

    谢金莲、樊莺等人也都起来、一起聚到前厅来,柳玉如说过之后,立刻补充道,“啊啊,我们不该这么嘀咕陛下的美意!”

    她与姐妹们猜测这份诏书的含义,李婉清道,“陛下用辞可真大方,居然敢说峻文藻夙成。”

    鹞是一种凶猛的鸟,样子像鹰,比鹰小,空中动作利索、善搏风雨。

    这个名称真是极为贴合高峻的身份和年龄,又与“瑶”字同音,一阳声一去声,平仄相谐。

    真正的一句是在“职高爵低,何见于外邦”里,高峻的职位虽高,但爵位却一直没涨,连新罗女王都甘愿做他十夫人,高峻怎么不得是个国公?骏马配良鞍也是素有规矩的。

    从柳玉如乍闻此讯的欣喜表现上,看得出皇帝的心思居然又用对了。诏书下达的时间,恰在金善德离开长安几日后,皇帝的未明之意仿佛在说:

    看看!这便是你不来闹的好处。

    而赐酺一日给永宁坊,更是给足了脸面,整座长安城中,只开给永宁坊一坊特例,坊内每家每户都是一种荣耀。

    高峻也很高兴,室韦部安定、颉利部内附、泉州灾平、均州设州、高丽国息音、金焕铭伏诛、牧场扩建、许敬宗倒台,收了金善德、驱逐了吕氏,这一连串的事情,难道正需要一个国公的爵位来收尾?

    他不必去上朝,便对柳玉如商量着道,“这可太扎眼了,我们是不是低调一点。”

    哪知柳玉如说,“怎么敢低调?陛下不等上朝再公布、将诏书送到永宁坊来,不就是怕你再跑一趟?赐酺一日也不是单对着我们府上,而是永宁坊,我们办得冷冷清清的,那坊区里怎么办?好像我们不大看得上这个国公的爵位似的,岂不辜负了陛下的美意。”

    高峻一想,也是啊,搞热闹了不好,但冷冷清清的更不好。

    他很高兴柳玉如这样,也不抱怨皇帝怎么治国的了,也不说皇帝算计她们妇道人家了,“那夫人你说要如何操办?”

    柳玉如掰着指头,一项一项说道,“我料定,今日来凑热闹的官员们一定不会少,兴禄坊府上更得来人,坊民也得乐呵一下,那么府中桌案够不够?酒具够不够?食料够不够?有彻夜不走的宿在哪里?要知道入夜时别的坊门早关了,那么有什么乐子打发功夫?府中客房、坊街边的所有酒店、饭铺子、客店都要打扫,各处张灯结彩才喜庆,鞭炮有没有呢?说书的、唱戏的、杂耍到哪里请?”

    随即又不无忧虑地说,“可我昨夜一宿未睡,等各处来访的大人们到了,这副憔悴样子如何有脸见人?我可得去补觉了,都交给金莲来操办,钱不怕多花,只求喜庆热闹。”

    她把一切交给谢金莲,自己去后宅要补觉。

    还对妹妹崔嫣说,“苏姐姐不回,谢恩的表章就你写吧。再写两封家书到黔州和西州去,告诉母亲们。”

    于是府上的所有人立刻忙碌起来,崔嫣、李婉清去书房写信、写表章,谢金莲、思晴筹划府中庆祝的大事。

    管家高白将手底下所有的仆役们都支使起来,里里外外洒扫庭除,各处门上悬挂红灯、彩绸,早起先在府门外燃了一痛鞭炮,爆豆似地宣布鹞国公府巨大的荣耀。

    再派手下人去通知了永宁坊坊正,组织人手将坊内大街彻底打扫,东西长二里、南北长一里半的十字大街立刻喧腾起来。

    街边的每一处酒店、客店早就从尚书令府的鞭炮声中嗅到了商机,连那些伙计们都换上了新衣服、精神抖擞。

    菊儿从二夫人那里支了钱,带人去东市采购,雪莲坐车去芳林苑,请戏班子,而有些担担子做小吃的商贩不必等着请,陆续地都汇聚到永宁坊来了。

    高峻有一日闲空,上午先带着樊莺去了一趟卫国公府拜望老师李靖,谈了会话。李靖对高峻获爵十分高兴,对他们说,“这是前所未的的事,陛下也是真动了老本了。”

    他一语双关地说了一句,“国公与尚书令之上,还有什么呢!”

    这是在提醒高峻,月盈须防亏。因为他太年轻了,而目前看,皇帝所能赐予的,几乎已经顶天了。

    李靖的长子李德誉,曾经官至从四品将作少监,贞观十七年时,因李承乾的牵连而受到连坐流放岭南。

    李靖恰是在与高峻认识之后,多年默默无闻的李德誉便由岭南起复到归州出任了长史。

    此时他说这番话,其中善意的担心显而易见。

    李靖在隋朝作官多年,在长安被唐军占领后投顺,本朝初年曾统军平服南部的多处叛乱。武德八年与薛延陀、北胡作战,屡获大捷。

    贞观四年后,李靖出任宰相,代替杜如晦而和房玄龄一起共管尚书省,虽然在贞观八年后期引退,但次年,卫国公又统军成功击败吐谷浑。

    这样一个经历丰富的人所说的话,高峻当然会认真地听取。他问,“国公,这次获爵、陛下赐酺,一个庆祝的事居然令我感到了为难。”

    卫国公笑笑说,“确实,大张旗鼓庆祝不好,冷冷清清也不合情理。”

    “国公,那我们该如何做呢?”樊莺问道。

    永宁坊的府中此时一定忙成了一团,因而李靖再一次从樊莺的到来,看到了她在高峻身边的地位,卫国公和蔼地给樊莺讲解道,

    “常言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今日永宁坊若冷清了,陛下一定不会满意,坊民们满怀期待的热闹不见了,也不会满意,而朝中同僚们想借机与尚书令热络的打算也会落空。”

    樊莺点着头寻思,“对啊!看来柳姐姐是对的!我就想不到这一层。”

    卫国公再道,“那么冷冷清清的就好么?不但不会为尚书令迎来低调谦逊的赞誉,反而会有人说尚书令孤高——当然不会说在明处了。”

    “而热闹些操办庆祝之事,肯定会招致某些人的嫉妒,说不准这件事会让他们深刻地记下来,未来也许会凭一言、而诱导上意对尚书令的猜忌。但以老夫看,陛下雄才大略,并非耳根发软的人,那么,这只算是未来可能出现的弊端。而冷清了,则有眼前必然的不当,你会选哪个呢?”

    卫国公短短一席话,居然就将此事两种做法的利弊,分析得头头是道。

    卫国公说,“那么接下来,你们要考虑的就只剩下一条:既要热闹一番,还要尽量不落人口实。”

    高峻道,“不发请柬、不收重礼,官员们来去自便。”

    卫国公频频点头,“但酒你少喝便不成了”。

    樊莺道,“他的酒量倒不必人担心,在西州从来没有遇过敌手,到长安这么久了,我只知福王的酒量让他打过退堂鼓,丽蓝姐酒量也不错,连她都给师兄搭着手、峻也没喝倒了福王。”

    李靖寻思着道,“福王……不可能啊,老夫在滕州曾会过他一次,酒量不怎么样……不知他去尚书令的府上是怎么喝的?”

    高峻就当着卫国公的面比划,学李元婴喝酒的动作,先是双手举杯,再是左边袍袖子一掩、在袖子后边发出“嗞——嗞”的两声。

    比划到这里,高峻也一愣。

    李靖笑道,“他右手的动作,怎么看起来像是有两次倾杯?第一次杯中酒绝不会喝不干净,他又倾一次是什么道理……莫不是都倒入怀中了!”

    樊莺惊奇,“丽蓝姐曾赞过福王的酒量,也留意过他胸前,并未湿呀!”

    卫国公说,“酒量再涨,也涨不了这么快,就像福王的射技,在滕州时他曾单独为老夫露过一手,说他能百步穿杨也不为过。但在子午峪七步远的距离上,他竟然三箭都射不中一个五花大绑的金焕铭,老夫真是不信。”

    高峻就更为惊奇,“国公,李元婴善射,陛下可知?”

    李靖道,“当时他露这一手时再无旁人在场,也不让老夫与任何人讲,老夫岂能乱言?估计着陛下都不知。”

    从李元婴箭射金焕铭一事中众人的表现来看,估计也没有人知道,不然岂不会有人当场揭穿?

    高峻心中就有了些感慨,李元婴绝非表面上这样顽劣不堪的人物。那么,只能说他心机非比常人了。

    “不过,福王装的这么像,偏偏与国公在一起喝酒不使奸诈、射箭也肯露底,只能说明他与国公倾心了,也信任国公的人品。”

    樊莺道,“师兄,你都看出来了吧,别看你又是尚书令、又是鹞国公,还有兵部尚书、丝路督监、总牧监这么多的头衔,李元婴照样敢在你面前耍花样儿。你尊卫国公老师,真是一点都不委屈!”

    尚书令当着李靖的面,苦了苦脸道,“哪里哪里,福王岂是只在我面前耍呢,陛下那里他也照耍!他已经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才肯这样对我了!”

    李靖说着谦辞,感慨道,“此人不一般呀!他射金焕铭,就也将老夫惊了几惊,一旦有人说他故意射不中金焕铭,那么老夫就要担着传舌的嫌疑了!”

    高峻听出来,卫国公说的虽然是表面这件事,实际上却是在提醒他:不可将福王的这些底透露给任何人——是“任何”人。

    卫国公将保守了多年的福王底细透露给高峻,既是表达了绝不相疑,也给尚书令今后的施政、决策,提供了一项极为重要的参考内容。

    从卫国公府出来时,高峻、樊莺郑重对李靖说,“国公,永宁坊的请柬我们只送一份,你一定要去赏光。”

    李靖欣然应允,他已不在公职,与尚书令又有师徒名份,去了不会有什么不妥当。

    ……

    大司空赵国公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江夏郡王李道宗、卢国公程知节、鄂国公尉迟敬德、中书侍郎樊伯山、鸿胪少卿崔仁师,一大拨人到了。

    不请自到。

    褚大人笑着寒暄,说鹞国公府一定很忙,他就不等什么请贴了。

    柳玉如果然是在后宅睡了个足,出来时光**人,礼数周到地将这些大人们请入府中,大排宴宴。

    另外五部尚书都到府,九寺五监也都有人赶过来,去泉州随高峻赈灾后、由三部郎中升上来的谏议大夫郑叔矩,御史中丞王盛泰、给事中翟沈生当然也会到。

    礼品说是不收,但人家都带过来了,怎么办?谢金莲又是一阵子忙活。

    鹞国公,这是有史以来、皇帝授给最年轻官员的国公爵位,再也没有另外哪个人享此殊荣。

    英国公、侍郎李士勣今天也来了,虽然他也是国公,但在济济一堂的高职官员丛中,已经很少有人把酒敬到他的头上。

    李士勣能感觉出来,偶尔有谁不巧的、同自己的眼神对到一起,对方也只是冲这里举举杯子示意一下。

    而李靖则不同,英国公一来,便看到老家伙被请上了正中的高座,想当然的正宾。

    连赵国公、鄂国公、中书令和江夏郡王都频频地劝李靖的酒,李士勣的酒越喝越苦,同是大唐知名的两位战神,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席间,话题偶然说到了黔州,褚大人盛赞黔州抗旱,说刺史高审行知道这个喜讯指不定有多高兴。

    于是就有人点着头道,“是呀,高大人在黔州独挡一面,能力没得讲,下官估计着,陛下早晚会让高刺史往京师运动一下了。”

    更有人不嫌热闹,其中就包括兵部侍郎李士勣,他说,自刘洎获罪之后,太子中庶子之职已经许久空置了,而黔州高刺史正是恰当。

    今日,兴禄坊高府阖府人都在这里,一听人们这么说,也没有谁以为有什么搪突之处。

    他们喝着酒,就在私下里感慨着:高府自阁老去世之后,另一次空前的繁荣马上就到了,而且还是远远超过了阁老在世之时。

    李士勣的话只是一句,但无异于起了个头。在座的高官们随声附和,就连那些元勋们也微微点头,用意模糊。

    某些人的用意良莠不明,只是擦着边提了一句,又说不出坏来。

第1121章 此时此刻

    柳玉如听了,悄悄看高峻,神色上有些掩饰不住的焦虑。李士勣这是不嫌事大,把个难题给高峻摆出来了。

    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上,不论黔州刺史能力如何、官声如何,有鹞国公全家人和兴禄坊的人在场,都注定不会有人反对。

    但高峻从柳玉如一闪而逝的神情上、已然看出了她的态度。

    这算什么?

    一群人在鹞国公的庆祝家宴上光明正大地讨论,让鹞国公的亲属出任太子中庶子的高职。弄不好,有哪位不怕多事的人,在明日朝会上就真敢把这件事议出来。

    高峻起身,环顾在座众人,正色道,“列位大人,此事极为不妥当,请一句也不要再说了!!”

    黔州似乎是个不祥之地,那里自古是个流放犯人的地方无须多说了,但近期与它有交集的几个人——男的女的,结局都不大好,高峻就是这么认为的。

    或者是说已知结局不大好的几个人都与它有关联。

    马洇算一个、吕氏算一个,李承乾算一个,母亲青若英一到黔州便害了严重的眼疾,几乎瞎掉,而崔夫人也在那里伤透了心,甘愿避居西州。

    眼下看,除了两个人似乎是例外,一个是从黔州挣扎出来的太子妃苏殷,另一个便是高审行。

    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再让人猛然提到了黔州,一时间,高峻即便心中没有个清晰的判断,但知道这件事绝没有好处。

    褚大人想,太子中庶子是从三品,高审行是正四品上阶,也许高峻不让人们再提,是怕在朝野引发风言,这是有些道理的。

    于是,褚遂良又提到,朝中有好几个位置都缺人的。

    眼下有黄门侍郎、吏部侍郎、太常少卿、太仆少卿、西州都护府副都护等几个职位,都可比肩中州刺史的正四品上阶等级。

    这几个职事与黔州刺史品阶相当,而且可以通过并不繁琐的人事调整来实现。

    褚遂良认为,高审行在黔州抗旱成效显著,以平品阶将其入调长安做一位京官,根本说不上有多意外,而且也就算是暗升了。

    樊莺正坐在柳玉如的身边,此时马上站起来,举酒对褚大人责备道,“褚叔叔,你看看你,峻都不让再提了,可你还敢乱讲话!”

    尚书令府中地位仅次于柳玉如的一位极有地位的如夫人,以这种丝毫不介意的语气同堂堂的中书令讲话,两家的关系不言自明。

    褚遂良非但不介意,反而很高兴,他哈哈笑着,举酒满饮了一大杯,“莺侄女既然说了,那是本官搪突了,就自罚一大杯吧!”

    樊莺说,“褚叔叔你在朝堂上也不许再提此事!”褚遂良连连答应。

    官员们大多在永宁坊逗留到宵禁将始,便陆续起身告辞。

    但永宁坊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连城另一端休祥坊说书的老者也到了,他的女儿、那位不久前骑马冲撞到尚书令的杨二妮也来了,而且在傍晚的大街上碰到了六夫人李婉清。

    随后,杨二妮便被领入到尚书令府里来,到了一看,这里有打算留下来的兴禄坊高府的人,还有人给杨二妮引见说,另一个年轻人正是原浮图城的少城主,他的夫人奴必亚也在场。

    这么说就她是个没什么身份的人了。

    尚书令的夫人们不让她拘谨,还带她到后宅去玩,临走,府上人听说老者要说个通宵的整场,还把酒菜让杨二妮给她爹带去。

    ……

    西州,牧场村还不知道长安永宁坊鹞国公府的盛况,高峻成为尚书令的消息,也才到西州不长的日子。

    在这次因郭孝恪路过,而偶然发起的小型家庭式的聚会上,大都护郭孝恪再一次见到了夫人崔颖。

    崔夫人穿得很朴素,也不戴什么首饰,但在郭大人看来,她就比贞观十八年初到西州时更有韵味。

    他感谢崔颖为照顾待诏妻子、幼儿所付出的辛苦。

    丽容被从长安撵回来的消息让郭大人也很意外,但也没什么好说。

    高峻从长安给他写过一封信,表达了要把郭待诏调入长安的意思,高峻打算让待诏出任另一位兵部侍郎之职,征求他的意见。

    身为尚书令,往兵部安插个人不会有多难。但郭待诏说他走了,就只有父亲自己在西州这边,他有些不放心。

    再说他只要去了兵部就会有人想,这一定又是借助了尚书令的力量,别帮不上高峻的忙,再给他添了麻烦。

    还有就是夫人柳氏刚刚生了孩子,不宜多动,因此郭待诏决定不去。

    崔颖说,“那可太可惜了,高峻一向也不是任人唯亲,何苦因为这点原因便耽误了待诏的前途呢!郭大人你怎么也不劝一劝待诏,反倒大撒把!”

    崔氏说,如果因为孩子的顾虑,那么待诏和柳氏大可先去长安赴任,孩子就由她先带着,有甜甜和舍鸡,崔夫人也不在意多拉扯一个。

    郭大人笑着道,“只怕我乐意,黔州的高兄也不同意,贤嫂照顾了她们母子这么久,已令郭某十分过意不去了!郭某今日借花献佛,一定要敬嫂夫人三大杯!”

    ……

    黔州刺史府,守门的护卫见到,从大街尽头飞快地有人跑过来,喊道,“快快地、去回禀刺史大人,长安有两位少夫人到了,马车刚刚进城!”

    很快,一队护卫们便护着一驾车子到了府门边,从车上下来两个衣饰精美的女人。

    丽蓝是第一次到黔州来,不如苏殷的熟门熟路,在这个丽容也到过的地方着实让她有些紧张,一下车便问:

    “苏妹妹,我、我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会你别令我出了笑话才好,不然峻若怪我们自作主张跑到这里来,就让你一个人顶责!”

    “姐姐,此时你知道害怕了?若非你三番两次提出来,要偷着回西州,我可想不到拉你来黔州呀。”

    丽蓝说,“哼,我可不怕什么,看望黔州大人又不是涂改出放底册。”正说着,刺史府中已经出来人了,丽蓝连忙住声。

    ……

    均州刺史府,因离着长安很近,刺史苏勖最先得知了长安的消息,尚书令高峻荣获国公之爵,着实令苏刺史吃了一惊,他也太年轻了!

    侄女苏殷刚到均州来过,还带来了尚书令的九夫人,苏勖看得出,侄女这些日子心情一定错不了。

    她们见到了顺阳王李泰,还到王爷的封地上去看过,然后什么也没说,匆匆去了黔州。

    说她们是公办吧?有关均州的事根本没多问几句。说她们有什么私事也不像,好像就是借着这个名义去黔州。

    苏勖料理完公务,起身赶往顺阳王府,向顺阳王报告这一消息。

    听了苏勖的话,李泰道,“本王就不觉得有多突兀,你看看高峻出任尚书令之后,大唐发生了多少的大事?大事有之,小事也有之,件件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苏勖道,王爷所言无差!他举荐了自己的堂兄,没人说他徇私。拉倒了太子右庶子许敬宗,也没有人说他阴狠。福王杀了三百条宝贝狗,还乐不颠儿地离京了。李士勣是只虎也得卧着,长孙无忌是个一品公也得忙着。

    两人患难之交,话也随便,顺阳王对苏勖说道,

    “本王能有今日坐在这里钻研些学问,而不必再闻那些鸡鸭的味道,其实也多亏了尚书令啊。”

    苏勖问,“王爷,不知外宫苑总监——我那侄女,和九夫人专门赶过来,可曾说过有什么要事?”

    王爷道,“本王故嫂并未说什么,只是同九夫人到前后山看了看景致,但她同我聊了几句《括地志》,还说这是一部好书,胜过了许多讲述权谋之道的典籍。”

    ……

    邓州刺史府,刺史刘敦行、州司马步平、录事参军麻大发,三个人正在一起喝酒,他们也得知了尚书令获爵之事。

    刘敦行道,“本官一点都不奇怪,本官不含糊,但本官独服鹞国公!”

    马步平说,“唉!只是随我们去雷州的护牧队,尚书令怎么一个人也不许带到邓州来,卑职感觉有些舍手啊!”

    麻大发说,“尚书令这样做必有其道理,再说刘大人也没亏待他们,临离任可都安排了恰当的职事了,几百人都安排,也不是个容易事,非刘大人,谁能做这么好。”

    刘敦行说,“本、本官已许久未见尚书令了,在雷州,本官看那些护牧队们,竟然人人身上都有点尚书令的影子,不任他们的职……亏心呀。”

    ……

    西州,吕氏穿着牧事服,从旧村中出来后去牧场中烧水。

    这个活儿对于一位女牧子来说已经算是轻的了,听说尚书令大夫人柳玉如还在拣草场干过活儿呢,樊莺、崔嫣等人都喂过马,那就都比自己的境遇差多了。

    吕氏认为,刘采霞录事安排自己这个差事,应该还是自己那句“崔姐姐”起了作用。

    但她一边烧着水,便开始担心崔颖会不会背后里、再对天山牧总牧监或是刘录事有后续的叮嘱,那可就不妙了。

    郭孝恪喝顿酒都不忘叫上崔颖,那崔颖若是还记着与自己在黔州的旧怨,只须随便与谁递一句话,小鞋能把自己压死。

    她只求崔夫人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匆匆提了水壶、到各个厩房中送水。

    半道碰到一个人,满头大汗地拉了一车子马粪,正放下手、坐在车把上歇息。他脖子里搭着脏兮兮的手巾,后背离着车斗子里鼓着尖儿的马粪只有半尺来远。

    这人就是曾经的太子右庶子许敬宗。

    吕氏听说,与许敬宗在同一厩房搭伙计的牧子身大力不亏,但从不帮忙推车——他只管装车,许敬宗一声都不敢吱。

    许敬宗正是口渴,抬头看到了一手提壶、一手夹着瓷碗的吕氏,冲她招手道,“吕夫人,你来得正好,来给哥哥一碗水。”

    吕氏不服他托大,撇撇嘴,“水是送到厩房里的,在这里……让你的马粪弄污了碗怎么行?”

    许敬宗道,“我们同是落难之人,何苦为难我呢!厩房牧子欺负我,你一介女流也敢!”

    吕氏回击道,“女流,你娘不是女流么?”

    正好远处有个牧子跑过来,“渴死了,快给我碗水喝。”吕氏慌不迭地倒了给他,喝完又跑了。

    许敬宗怒道,“他怎么就成了?这里也不是厩房!”

    吕氏道,“你跟他能比呀?没有了权力,你比头驴都不强。”

    看着许敬宗气息都不匀了,吕氏道,“不服气你就拉起车小跑着出去,那别说在这里,到旧村去老娘单独烧水喂你喝也行。”

    许敬宗哪有这个本事,他看了看车子,气得无可无不可,吕氏已经起身昂着头走了。

    还头也不回地对他道,“死心吧,尚书令那么年轻,你熬不出头了!敢跟老娘较劲,我渴死……”

    ……

    沙丫城,温汤管事曹大,从庭州城雇了辆马车坐着回来之后,一连在府上闭门躺了半个月,被丽容摸着黑狠捅那一下子,差点没把他的肚子捅漏了。

    也不知她是拿什么东西捅的,伤口虽然只是个深眼儿,但总也不见好。

    “你就等着,不识抬举的东西!尚书令身边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早把你忘了,还敢拿着老身份对老子!难道老子配不上你么?”

    曹大在丽容这里吃的闷亏可不算小,放眼整座沙丫城,包括大哥谢广的金矿上,哪个人敢这样对曹大!

    以前,曹大对于西州大都督家中的女人们,除了艳羡从来不敢动什么歪心思,偶尔想起其中的某个人,也只会对着自己媳妇撒撒气。

    但这一次,丽容带给曹大的打击就是痛彻心扉的,一个开温汤的村妇,还敢瞧不起曹老爷。曹大有时想,本老爷岂是你随便扎的!你扎我这一下,就须一枚红宝石指戒来赔!

    只因吃了暗亏不敢对谁说,再激烈的手段也不敢对丽容施展,曹大肚子上的火便转移到了喉咙上,喉中肿塞几乎滴水不入,饭就更吃不下。曹大饿得不行不行的,也没心思算计丽容的事了。

    后来有位游医到了沙丫城,连忙请进来医治,他将曹大的头发散开,从头慢慢梳检,发现曹大的顶心生出来一缕红紫头发,说是喉毒之苗。

    游医燃了艾火,从红发梢一点一点地烧到发根处,曹大只觉得顶心里头皮一疼,“啊!”地一声,喉咙里的肿处就破了,流了不少的脓血,然后就能吃饭了。

    游医临行说,“大人,你万万心里开阔一点,不可再想不该大人想的事,不然你会牙痛,连嘴唇都会肿,也吃不了饭的。”

第1122章 塘内之舟

    曹大好了病,渐渐地又想起丽容的事来。

    让刺史当众狠抽一鞭子,那是脸面,说明刺史眼里瞧得上你。

    可是一位堂堂的、吃公饷的温汤官员,把脸给一个开温汤的村妇递过去、人家正眼不瞧还一个大嘴巴打上来,这口气横竖咽不下。

    设身处地的想想,任何一位有些身份的官员都咽不下这口气!曹大的牙开始疼,只过了一天的功夫,连嘴唇都肿了。

    管事夫人、二嫂熬了稀粥,拿根苇管让曹大吸食。曹大看着媳妇的相貌,心说,游医的话真是准的过火!难道我曹某人波澜壮阔的一生中,只能轮得上这样的货色?我的媳妇怎么不该比丽容有身份呀?

    次日,曹大满嘴的牙都摇动了,连苇管也磕不住了。

    三日后,游医竟然又回来了。

    他对曹大说,“我就知道曹大人近期眉心狭促,一定还会犯病,怎么样?真让我猜到了。”

    曹大眼中淌泪,“唔唔”地不知要说什么,他已饿得不行了。

    游医将灯草烧灰存性,拼命扒开曹大的双唇,用牙签将灯草灰涂到曹大的牙根,病牙倾刻即落,痛肿止消。

    游医再次狠赚了一笔,走时警告道,“可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再想肝会疼起来,即便大人你能吃饭也没用,我也再没有好方子!”

    丽容在热伊汗古丽的陪同下找到沙丫城,见到温汤管事曹大,冲他把手伸出来,“二哥,我听说你在田地城的道边拾到了一枚红宝石指戒,那可是我丢的。”

    二嫂一听就把眼睛瞪起来了,“曹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你回来这么些天、又病了这么久一次也不和我说?枉我还这么鞍前马后地侍侯你!”

    曹大道,“和你说做什么?这样珍贵的指戒,万一迷了你的眼,我拿什么给你挑!”

    说着,曹大伸手入怀,将指戒摸了出来,“丽容,可是这个?”

    丽容不吱声,只是对曹大伸着手。

    曹大此时怕的不是丽容,而是热伊汗古丽。她是西州知名的军界人员,全副武装,腰间挎着高峻专门为她打造的长刀砍人跟切瓜似的。

    曹大不敢惹,便尴尬地笑着,“我就说嘛,这样价值连城的东西,也就该出自于尚书令的家人,”

    一伸手捉了丽容的手,“来,二哥给你戴上!呀,也只有这样细腻的手,才配这只指戒!”

    二嫂气愤曹大隐瞒了自己,再看看丽容此时手上光彩熠熠的红宝石指戒,它在家中逗留了这么久,竟连看都无缘看一下,更不消说摸一摸、戴一戴了。她的眼圈儿有些红。

    东西失而复得,似乎连长安的那些珍贵记忆、也有了个缠附的载体,丽容恶心曹大不假,但此刻心情却是不错,被他捉着手占便宜也忍了。

    临走,丽容拿出一支金钗送给二嫂,“指戒是申国公专门为我们七个姐妹定做的,放到哪里都有人认得,我丢不得!但这支钗就当做妹子的酬谢吧。”

    丽容想,以自己的身份,热伊汗古丽也未必永久在自己身边,能要回指戒便去了一大块心病、但也不能因此伤曹大太狠,丽容认为值得。

    她对二嫂说,“钗也是一位宫里的姐妹送的纪念,晚上还可防身。”

    丽容和热伊汗古丽一转身,二嫂握着钗,恶狠狠地盯着曹大……

    ……

    吕氏与那些单身的女牧子们住在牧场旧村,她们有牧场中安排的两处大院子。从旧村中出出进进的、往返于牧场之间,吕氏偶尔便会看到崔颖。

    她看出崔颖常去的地方,一是旧村的温汤池子、二是织绫场,三是蚕事房。崔夫人会微笑着和每一位碰到的人打招呼,除了吕氏。

    吕氏有时纳闷,刺史高审行在黔州任上,刺史府中使唤的丫环、仆妇一抓一大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怎么不比在西州给人看孩子强。

    她越发相信,崔氏能在西州留下去,那就是有黔州比不了的东西,而能比高审行强的人只有一个,便是郭孝恪。

    “哼,有郭大都护看得上,放在我,我也不想黔州!”

    不过,崔夫人好像并未找她的旧怨,因为吕氏在牧场中烧水的好差事一直没变动,牧子们对她谈不上尊敬,但也没人冲她起刺儿。

    再看看许敬宗就差着远了,人早都脱了相,鞋底子上沾着蹭不掉的马粪,手也糙了,再也看不出是耍过笔竿子的人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吕氏严格记取了尚书令在放她出掖庭宫时的告诫,对崔夫人虽有怀疑,但敬而远之。

    闰腊月初十这天,吕氏早上起身到牧场茶房去,看到甜甜和那个男孩子舍鸡在蚕事房门外玩,里面欢声笑语的正在说话。

    原来是沙丫城温汤管事——曹大的夫人回旧村来了。

    吕氏慢慢的走,听着里面有位女子道,“二嫂可真是好福气,到沙丫城做了官夫人,便一直不回来了,你看看你,连面色也细腻了许多。”

    “呀,我才看到,二嫂你何时又买了这么好的一支金钗?”

    二嫂说,“这可不是买的,这东西难道在西州的市面上看得着么……这是宫里的物件,崔夫人你见过世面,不信你来鉴定鉴定。”

    吕氏慢慢地倚身在蚕事房的后窗边,心中好奇。

    过了一会儿,听里面崔夫人道,“嗯,确实是件好物,像是宫里的。”

    二嫂说,“这东西有钱也买不到。”

    有人问,“但二嫂你是哪里得来的?”

    二嫂道,“我妹子金莲是尚书令二夫人,尚书令贵为宰相,府中不得金山银山?反正你们想像不到,但崔夫人一定晓得的。要不是丽容去沙丫城送我这支钗作见面礼、连我都想不到,可丽容只算是个出了府的人!”

    有女人将注意力一下子转到这位七夫人身上来,叹了口气道,“丽容可毁了,多好的一个人!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她的样子来了。”

    二嫂显摆够了,从蚕事房里出来,看到从旧村的东头跑来一匹快马,马上坐着西州府的公差,她问道,“又有什么公事呀?”

    公差在马上道,“西州刚刚接到的长安传驿,尚书令高大人在上月末获封鹞国公!我这是往天山牧传信的!”说着,马就跑进牧场里去了。

    二嫂马上跑回蚕事房,对众人道,“听没听到?我妹夫又升了国公!”

    吕氏将信将疑,进到了牧场里,听着议事厅里也欢腾起来,总牧监刘武站在议事厅的门口大声吩咐道,“去个人,马上到高二爷的酒店里订桌!中午凡录事以上的,全都要去庆祝,所有牧子菜里加肉,这是公务!”

    吕氏一阵心酸,心说,“这是命!”

    再提着茶壶出来时,吕氏看到许敬宗又在半途上坐着车把子歇息,她便起了恻隐之意,走过去倒了一碗水给他。

    许敬宗哼一声道,“你说说你……路是怎么走的,本可算是尚书令的长辈来着……却来给牲口们烧水。”

    话未说完,吕氏骂着“那也比你给牲口们铲粪好!”将一大碗热水都泼到许敬宗的身上,连脖子里都是,许敬宗跳起来、扯着前襟子抖落。

    ……

    在旧村外、通往桑林的道边,许敬宗看到几位村中女人们正围着一位中年妇女,歪着头看她头上亮闪闪的一支钗。

    他放下车子,对着人群中大声惊叹道,“真是见所未见!”

    二嫂扭头问,“你是说的我这支钗么?算你还识些货。”

    许敬宗摇着头道,“宫里、宫外的钗我可见得多了,我说的是人。戴钗的这位夫人体有贵骨、站如青荷,被岁月浸染到此时,依然能看出难掩的风姿,难得。”

    有人道,“看你说的,这是沙丫城温汤管事曹大人的夫人,还能差了。”

    许敬宗连声说着“失敬,失敬!”拉着车子起步。

    女子们在身后哄笑道,“二嫂你脸红什么!听说他可是太子身边下笔成文的一个官儿,什么女子没见过,那二嫂的命就是真好了。”

    ……

    几天后,许敬宗调拨到沙丫城金矿,做了一名淘金役。谢广到西州要人,说金矿上缺人手,总共由柳中牧场要了三个人,干啥啥没劲的许敬宗,让他指名要了过去。

    ……

    长安,鹞国公高峻获爵之后的第一日早朝,长安即收到了乙毗咄陆部可汗——阿史那欲谷遣使递交的国书。

    阿史那欲谷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他愿意自降可汗之名、举部划归大唐,为丝路一家,尽绵薄之力。

    按着乙毗咄陆部使者的行程,阿史那欲谷做出这个决定的时间,正好是高峻荣升尚书令的消息传到碎叶城去之后。

    白袍城的失守,让阿史那欲谷心灰意冷了。

    举族的水源命脉掐在西州的手里,抢也不敢抢,高峻和天山牧护牧队的厉害他领教过。要也不敢要,要是能讨要回来,人家也就不必费事占去了。

    丝路上那些来由长安西去的客商们,不知从何时起变得牛气哄哄,他还不敢惹。

    客商们不但带去了丰硕的税收,高丽铁瓮城守将金焕铭,被人从老窝里揪到长安伏诛的消息,自然也会一路传到阿史那欲谷的耳朵里。

    光有税、没有水,日子也没法过。

    更主要的是,大唐皇帝才五十来岁,尚书令才不到三十岁,国运简直如日中天。

    颉利部的成功内附,又给了阿史那欲谷一个借鉴,乙毗咄陆部举族划归大唐之后、地方还是那块地方,但用水就不成问题了——谁会渴着自家人呢。

    皇帝刚刚返回温泉宫,接见乙毗咄陆部使者这么大的事,皇帝也没想亲自出面,他懒得再走动了,交给太子李治全权处置。

    不过,他曾对李治说,你都看到了吧,一个白袍城对我们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高峻带杂凑的百十号人开展的那次行动,抵得过一次灭国!功效丝毫不亚于侯君集领大军平定高昌!

    皇帝说,“阿史那欲谷现在请求归入,那么来年到了开春,也就不必另求我们开闸放水了,这买卖做得如何?”

    太子当庭宣布,接受阿史那欲谷的请求,以乙毗咄陆部全境设置瑶池都督府,以阿史那欲谷为都督,归安西都护府管辖。

    于是,长安又是好一阵子的忙碌,门下省拟定册封诏书,遣使持节、持玺书前往碎叶城宣旨。

    吏部确定该都督府官员职数,户部组织定都督府户等,兵部职方部派员前往勘测幅员,确定新国界,一大摊子事接踵而至。

    皇帝从温泉宫颁下口旨,长安城赐酺三日,举城狂欢。

    接下来不长的时间里,马上还会有新年赐酺、上元节赐酺,这可真是好事成串,酒都快不够用了!

    史官记:闰腊月癸已日,皇帝虑囚,下诏降长安、万年两县徒罪以下。

    就是说,凡贞观十二年从长安和万年两县因罪获得徒刑的囚犯,徒刑改杖刑、杖刑改笞刑、笞刑免打,连刑犯也要为大唐纳乙毗咄陆部入境而庆祝。

    在这次朝会上,鹞国公、尚书令兼兵部尚书高峻提出,龟兹城该取了。

    乙毗咄陆部一划入,那么在安西都护府境内还有什么异邦呢?

    只剩下一个龟兹。

    “难道我们经丝路南道去西域的客商、传达政令的驿马,还要再让龟兹国验看过所、收走一部分税?”

    太子当机立断,“那就取了它!”

    随后又问,“鹞国公,你考虑让谁统兵为好呢?连寡人都想亲自去一趟龟兹了。”

    李士勣听了,立刻把胸脯子挺起来,他太需要一次大捷,“殿下,微臣不才,愿意领兵出讨龟兹!”。

    高峻往身后看了看,回道,“殿下,龟兹只不过塘内之舟而已,安西都护府的力量足够了。集西州、庭州、伊州、焉耆、沙丫城人马,再由天山牧护牧队负责粮道,臣敢保万无一失,龟兹可传檄而定。”

    兵部侍郎的脸红了红,退了下来。

    讨龟兹诏、军令、兵符马上下达焉耆,以郭孝恪为昆丘道总管,阿史那社尔和郭待诏为副,率大军讨伐龟兹。

    接下来,李治不等底下有臣子提议,他自己便先开口道,“寡人的中庶子一直空悬,甚是舍手,众卿可有合适的人选,可替寡人举荐上来。”

    对面文班的赵国公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等人都看了一眼高峻,刚刚在永宁坊宴饮时,尚书令的态度是很坚决的,他不愿意让黔州的人到长安来。

    此时他们发现,太子的话音过后,高峻又微微摇了摇头,不让他们提这件事。

    两人心领神会,不吱声。

    李士勣刚刚想领兵的愿望又落空了,尚书令对他的请求连应都没应。安西都护府能自行解决的事,长安凭什么还另派兵部大员?

    但李士勣猜到,高峻这是又憋着劲、要给他的哪位知交做菜了。

第1123章 耳目一新

    上一次李士勣想领兵出师室韦的愿望落了空,反倒是薛礼,几乎就是单枪匹马地走了一趟,一下子便升到了从三品。这一次又是谁呢?

    这一刻,兵部侍郎暗暗咬了一下后槽牙,出班奏道,“微臣举荐黔州刺史高审行。高刺史在黔州政务雷厉风行,不计个人毁誉、校正错案,开荒抗旱政声显著,于经济、人事、政务、律令诸多方面堪称典范。”

    李治还未说话,尚书令便一步出班,微微憋红着脸奏道,“殿下,微臣反对!!!”

    说罢,还皱了眉瞅了李士勣一眼。

    太子笑道,“鹞国公因何如此紧张?依寡人看,英国公对黔州刺史的评价也算在理,但为什么……”

    高审行在子午峪丁忧期间失德的事,总让高峻认为是颗炸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收黔州吕氏为侧室的事也一直令高峻不爽快,其实连刘青萍,他都认为年纪太小了。

    还有崔嫣、苏殷和丽容等人在抗旱期在黔州的见闻,高峻哪会不知道?

    再加上高审行在西州任长史时到底表现有多大的能力,高峻清楚,确实不称中庶子之位。

    上一次,阁老高俭临终请求让高审行丁忧的用意,高峻更清楚。能力如果不比刘洎更高,跑到太子身边来也许就是自取其扰。

    太子问话,高峻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回道,“殿下,家尊说过,只要微臣在尚书省,他就不会考虑到长安来。”

    太子寻思着道,“那么……右庶子呢?也不算升职,仍是正四品上阶。”

    尚书令回道,“殿下,家尊在黔州一力主持开荒、抗旱,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在黔州刺史任上已上勉为其难,不宜在中庶子这样重要、且事务繁重的地方任职了。”

    太子感慨道,“黔州刺史真是高风亮节,令人钦佩!”

    尚书令显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随即奏道,“殿下,微臣有个提议。自离开西州后,臣已很久没有机会去西州,天山牧也很久未去了。”

    太子道,“鹞国公想亲自领兵前往?”

    李士勣想,难道是他自己想贪功?但刚说了龟兹是塘内之舟,怎么会呢。

    高峻道,“乙毗咄陆部归顺,足见丝路之重。但臣所任的丝路督监之职,其实已有些鞭长莫及了!岂不误了大事?微臣举荐,由安西都护府长史郭待诏兼任此职,郭将军勇武通达、至情至性,正适此任。”

    这一次褚大人就没什么顾虑,现身回应道,“鹞国公所言不差,安西都护府正当丝路要冲,由都护府长史出任丝路都监,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赵国公长孙大人也感慨道,“尚书令的提议,臣也认同。”

    李治道,“尚书令刚刚还不认同黔州刺史回京任职,却提议了安西都护府的一位长史,任人之风果然令人耳目一新,寡人无比欣慰!”

    这就算通过了,吏部又有的事干了,委任郭待诏的任状随即发往焉耆。

    因为又是兼职,比照上都护府副都护级别,是正四品上阶,与兵部侍郎同阶。

    李士勣算是服了,高峻不惜拿出自己身上的一个闲差,借着乙毗咄陆部的内附、大谈丝路的重要,然后就又扶上去一个。

    而他知道,郭待诏刚刚已经是挂职的昆丘道行军副总管,那么,等龟兹拿下来之后,估计郭待诏也该如薛礼一样,至少又会升一阶了。

    最让李士勣难过的,不是自己怎么也回不到三品的职事上去,也不是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离着三品越来越近,而是——这次明明看清了尚书令的用意,但他却没有一点点的反制理由。

    高峻刚刚否绝了高审行升职,你能说尚书令任人唯亲?嘴得多大才敢讲。

    另外他也纳闷,怎么高峻说什么太子都同意,还有没有点主见了!这么大个儿的英国公在朝堂上晃了多久了,非要等着高峻吱声了,人们才看得见?

    李士勣一进家门脸色铁青,说茶太热、烫了嘴,耍着疯摔碎了一只茶壶,让丫环们拿薄荷、冰片。

    但凡有点本事的人脾气都大,李士勣出道以来领军无数、破敌无数,本事不是一星半点,但再这么下去,他八成是要减寿的!

    他想,这个高峻真是邪了门了,他到底使了什么手法儿,赵国公、江夏王、褚遂良,还有鄂国公卢国公等等一干人,怎么都围着他转?

    褚遂良难道转了性,不再嫉贤妒能了?

    ……

    鹞国公高峻回到永宁坊时,皇帝所赐的三日之酺已拉开了大幕。这次是全城范围的狂欢,府中人们早就备好了酒宴,专等他回来了。

    众人马上入席,柳玉如说,“这么好的日子,苏姐姐她们怎么还不回来,均州也没多远,我怀疑她们偷偷去西州了。”

    高峻道,“去就去吧,她们腿上也没拴着绳,我也没什么办法。”

    一边喝着酒,高峻提到了不久就要开始的龟兹大战,人们问,“只是郭叔叔那些人马,不知够不够?”

    高峻道,“怎么不够?上次我与待诏大哥去疏勒,途经龟兹时,锦囊妙计我们两个早就定下了。”

    人们纷纷问是什么妙计,但高峻就不细说,只是对她们道,“其实龟兹早就能打下来,但我等着是时机。乙毗咄陆部一归顺,大势更在我们这边,也许用不到大年初一,龟兹可下。”

    柳玉如叹了口气道,“唉!就是不知丽容此时如何了,我倒希望苏姐姐和丽蓝真去了西州,顺便看看她的境况。”

    “我们喝酒!”高峻自已先灌了一大杯。

    ……

    在黔州刺史府大门外,出来迎接苏殷和丽蓝的,只有刺史高审行。

    当这两位儿媳在冷冷清清的接风家宴上问到母亲青若英时,高审行脸色微微一变,用意掩饰着道,“哦,她们呀,去云游了!”

    苏殷听得出,高审行用的是“她们”,“云游”,就是说,连刘青萍这个年纪还小过她们的侧室夫人也出门去了。

    而云游二字,更有着不甚明确的目的地和行期,但临近年尾,若非有个闰月的话,此时已是贞观二十三年了,二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哪里云游了呢?

    但高审行不说,为了不再给她们再问的机会,他马上问道了长安的事,高峻升任尚书令,刺史大人当着两位儿媳表示出了高兴。

    他对她们说,回永宁坊之后,一定要多多劝诫高峻,长安比不得西州,行事不能莽撞、说话不能不加思量、老臣的话不能不权衡、与大臣的交往也不能不慎重。

    两个人唯唯喏喏,看得出刺史大人不想说两位夫人的事,苏殷和丽蓝的心中就更是不住地猜测。

    苏殷认为回长安之后,总得将婆婆的确切去向与峻和柳玉如说,于是试着再说道,“府中只有大人一个人,又忙在公务上,起居没个人照应总是……”

    高审行打断她道,“哦,这个好说,本官已给西州去了信,让崔颖在年前赶回黔州来,想来她也该收到本官的信了!”

    随后又喝了几杯,高审行借故说还有点公务要处置,起身欲走,但苏殷的拧劲儿忽然冒出来,问道,

    “大人,母亲也不在府中,我们明天便回长安,但母亲的去向我与丽蓝姐须得知道,不然回长安怎么与峻说?”

    丽蓝初次见到高审行被逼问到面色发红,也纳闷苏殷的大胆。

    高审行无奈,恨恨地回道,“本官将她们一块儿休掉了!”

    “休掉了?!什么理由?”连丽蓝的眼睛都瞪了起来。

    “青若英不告而别,一去十数年,乍然出现在兴禄坊高府中,引起你们祖父阁老病发,这还不够休她么?!刘青萍……婚后久而无子,正在七出之列!你们不必多问了。”

    高峻曾经不止一次在府中说过,执掌中枢之后,就没有机会跑到黔州来看望母亲,不知他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但苏殷感觉,让青若英离开的原因绝对不止这个,难道刺史大人就不考虑她还有个做着尚书令的儿子?

    但高审行说过之后,已经绝然地起身出去了。

    这个突闻的消息,让两个人六神无主,饭也吃不下了,苏殷喃喃道,“我真的是不祥之人,怎么偏偏是我将这个消息带回去呢!”

    丽蓝道,“当然还有我呢,不然我们怎么会到黔州来呢。妹妹,要不我们连夜回长安吧。”

    苏殷说,“回去也得把事情搞清楚,不能模楞两可。这件事一边涉及着黔州大人,一边又是母亲,中间夹着峻,我们有哪句话说差了,峻在火气上,你想想,我们府中会出什么大事!”

    丽蓝害怕了,“你说怎么办?我们到哪去找这两个人?”

    “怎么也得先找个丫环问问。”

    于是,就在刺史府的后宅,她们找来了几个丫环、仆妇,问两位刺史夫人的事。她们人人都认得苏殷是尚书令的八夫人,不敢有半分的隐瞒。

    苏殷和丽蓝从她们的支言片语中,也就把事情猜得差不多了。

    事情的转折点,就是在高峻荣任尚书令的消息传到黔州之后。

    高审行认为相比而言,自己这段日子的官路就太差劲了,儿子是宰相,而老子只是个中州刺史,将来万一见了面,怎么说?

    他认为自己在黔州的政绩已然是不错,尤其是到黔州的初期,可说得上是蒸蒸日上。他感觉自己真正让人遗忘、并束之高阁,正是从崔颖远离黔州之后、青若英重现之时。

    抗旱是他酝酿了许久的大手笔,搞得也算轰轰烈烈,但连这个也没有给自己带来进步,反而还差一点因为丁忧丢了刺史之职。

    到明年,黔州三年的刺史任期就要满了。

    按着大唐的吏制,刺史三年一考功,县令四年一考功,而按着目前不温不火的局面,他能混个留任就不错了。

    再想想崔颖在时,自己的仕途那是个什么成色!可以说是一年一步。

    得知高峻升职的这一日,他就是这么闷闷不乐走回内室来的。刺史低着头一边想心事一边走进后宅,脚底下也没什么动静。

    他听到自己的大夫人和三夫人一个在劝,一个在抹眼泪。

    三夫人刘青萍说:“看来我真让那个吕氏说着了,是个不会生养的,这些日子连人也没脸见了,姐姐,说不定我哪天不见了,你知道我的心苦就成了。”

    大夫人不住的劝解,说错又不在你。

    三夫人说,“怎么错不在我,你看姐姐你和崔夫人,都生养过,怎么到了我就不成呢,老爷就是休我出去也没的说了。”

    大夫人青若英面对着放下来的门帘儿,但她眼神不行,没有看到帘后的人影,而三夫人刘青萍背对着门抹眼泪。

    青若英到黔州之后也没个伴儿,回长安也没意思,高审行一天到晚也没句话对她说。

    她生怕刘青萍想不开,劝道,“总之错不在你,是老爷身子有毛病了。告诉你吧,其实高峻也不是我亲生的,不然峻儿和嫣儿怎么能在一起,但你再莫深问,也别哭得我心颤了。”

    话刚刚说完,高审行怒不可遏地挑帘子进来,对青若英吼道,“我看你才是有毛病了!”。

    ……

    第二天一大早,苏殷、丽蓝匆匆与黔州刺史告辞,说要回长安。

    高审行从她们闪烁的眼神里猜到,这两个女子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又和蔼、又威严、还略带一丝警告地对她们,黔州的事,回去之后不要乱讲话。

    刺史说,以青若英和刘青萍两人乱嚼舌根的表现,本官对外说她们出游,还是留了很大情面的!

    言外之意就是,苏殷和丽蓝回去后,若是敢说青若英和刘青萍被他撵走的事,那她们就也是“乱嚼舌根”,也欠被撵走。

    在返回长安的半道上,丽蓝悄悄问苏殷,“回府后我们说不说这件事?”

    苏殷心烦意乱,也拿不定主意。

    上次到黔州时,她和崔嫣就在帘外偷听到了崔夫人与高审行的争吵,那时高审行与崔夫人说到崔嫣时,便称崔嫣是“我们的女儿”。

    崔夫人习惯上也称呼高峻所有的夫人们为“女儿”,这大可理解为亲近,高审行称崔嫣“我们的女儿”也可以这么理解。

    但是这一次,大夫人青若英的话就真切地印证了这一点:高峻根本不是黔州刺史的儿子。

第1124章 闰月初十

    苏殷和丽蓝一到黔州时,高审行还曾语重心长地叮嘱她们,要多多劝诫尚书令,让他行事不能莽撞。

    这说明,高审行一直默认着高峻并非他亲生儿子的事实——有一位做着尚书令的“儿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只不过令高审行恼羞成怒的,是青若英将这一秘密透露给了刘青萍。

    如果秘密已经不成其为秘密,甚至有可能发展到人尽皆知,那么高审行急着给西州去信,让崔夫人回到他身边也就可以理解了:将来,即便这个尚书令不再是他的儿子,那也是他的女婿。

    苏殷说,“我们还是不要莽撞吧,万一峻知道了,府上会不会翻天!回去后,我们悄悄打听两位夫人的下落就是了。”

    她还有个没有说出口的担心:高峻升得这么快,多多少少要有高府的因素在内。

    如果就这么将高峻的身份挑明了,无疑他也就失去了一项耀人眼目的家室光环,这会不会对他的仕途有大影响呢?

    苏殷可不愿意高峻面临这样的局面,因而她不能鲁莽。

    丙戌日,是闰腊月初十,苏殷和丽蓝这两个私自去黔州跑了一趟的女子,终于心事忡忡地回到了永宁坊。

    府中的所有人纷纷跑出来迎接她们,婉清对她们道,“两位国公夫人,你们这是跑哪儿野去了,还知道回来?”

    得知高峻忽然又成了鹞国公,苏殷就更不敢说黔州的事了。

    柳玉如、谢金莲等人纷纷问到黔州的母亲时,她和丽蓝两人,就吱唔着应对,“嗯,嗯,人都看到了,还行。”然后推说路上累得不行,各自回房休息。

    晚上高峻回来时,两人不能不露面,一出来便被尚书令一手一个地拉住,端祥着对她们道,“真是跑了远道儿,休息过了还这么灰头土脸。”

    柳玉如说,“她们果然跑去黔州了。”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高峻显得很高兴,北方五座牧场的建设让他十分满意,各个中牧人和马同时齐备,也许用不到年底,长孙润就能回来了。

    而且今年年尾北方的气候也不算冷,没下过于大的雪。看样子,二十三年的春天来得出乎意料的早。

    他还问苏殷、丽蓝两人在均州的见闻,这两人就说均州的事,苏殷说完了丽蓝说,刺史苏勖的施政打算、顺阳王李泰最近的状况。

    高峻问,那母亲大人在黔州如何呢?

    谢金莲说,“苏姐姐说过了,母亲在黔州还行。”

    高峻不吱声,看苏殷和丽蓝好一阵子,这两个人像是做了亏心事,再抬起眼睛来看高峻时,众人发现她们的眼圈儿也是红的。

    高峻说,“你们未经府里同意,便跑去了黔州,苏殷你还是个从五品的官员呢。一见面也不和我解释,看来黔州有事了……是什么事?”

    苏殷说,“黔州的两位夫人离府出走了。”

    一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纷纷询问事情的缘委,怪她们为什么不一回来就讲,又有人问黔州出走二人的下落。

    苏殷和丽蓝都快哭出来了,秘密终于再也不能隐瞒什么,她们将黔州的事情从头至尾都说了出来。

    柳玉如看高峻,觉着他握筷子的手也在颤抖,料到了这个消息带给他的强烈震撼,一般的人承受不了。

    她与峻出自于侯府,两人受侯君集的牵连、因罪去了西州,又阴差阳错地遇到了大都督郭孝恪,于是他再化身为长安高府的公子。

    从终南山师父那里,他确切地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侯府人,而且青若英明明郑重地说过,高峻就是她亲生的,这还能有假吗?

    哪个母亲会骗自己的儿子?

    在这一刻之前,柳玉如和高峻内心里都认为,高峻就是高府中的子弟,根红苗正。高峻以前在侯府的身份只算是个小插曲罢了,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前、对这个人的一段无情的磨砺。

    而青若英,在只有她和刘青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居然又这样讲。

    这不会只是给黔州刺史最小的如夫人解解心宽。不然,在面对高审行的厉声指责时,青若英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就起身出府。

    那么,青若英对刘青萍说的话,一定就是真的了。

    夫人青若英之前对高峻所说的谎话出于善意,那是她给予一个孩子的善意欺骗——两人共同经历了一小段苦难岁月——她想让他安心享受高府的身份。

    身处黔州的、互为陪伴的两个知心女人,如果不是在独处的私密条件下,青若英不需要拿出这个最有力的理由劝慰刘青萍。

    柳玉如问,“峻,你想怎么做?”

    高峻低声道,“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如何知道做什么!”众人坐在桌边,不约而同地都放下了碗筷,对他的难过感同身受。

    苏殷流着泪道,“都怪我,非要去什么黔州,听丽蓝的去西州也成啊。”

    尚书令说,“这么说,当年我和另一个孩子,只是被什么人在侯府夫人、和高府夫人的手中换来换去罢了。两位夫人接到哪个孩子、就抚养了哪个孩子,甚至不惜为此承担了他们丈夫的嫌疑!这么说,她们都是我的母亲!”

    侯君集夫人已然过世,高审行的元配夫人却又下落不明。

    高峻说,“去叫高白来,让他去一趟黔州。”

    高白很快进来,对鹞国公一家人在桌上的神秘气氛不敢多问。

    高峻让他带人速去黔州,寻找青若英和刘青萍的下落。两位失去黔州刺史府庇佑的女子,孤身在外、举目无亲,永宁坊不能不闻不问、再有片刻耽搁。

    高白问,此去要不要见黔州的刺史大人,另外大海捞针的,他对于如何寻找这两个人,心中简直一点谱儿也没有。

    尚书令不让惊动刺史大人,他让高白带人去,但不能打着永宁坊的名义,要便衣、低调,一点都不能张扬。

    至于寻找的方向,鹞国公说,“我母亲眼睛不好,害过眼病,只有个年轻、且没见过大世面的刘青萍陪着,两人能走多远?”

    他让高白到黔州后,先去都濡县前县令——刘端锐的家中去看一看。不过高峻认为,刘青萍在这种情况下,不大可能带着青若英跑回自己娘家去。

    一是刘青萍的母亲寡居在家,没什么经济来源,一下子去两个人,生活注定拮据。二是得看看,刘青萍是怎么从刺史府出来的,因为这个原因,她也不大可能去娘家露面。不然连应承邻里街坊的询问,也是一种折磨。

    她们不去都濡县,那么高审行大慨仍会按着以往的惯例,对他这位岳母略施周济、而不令其陷入困境。

    高白道,“大人,我明白了,都濡县只算此行的必去之地,但没大希望,接下来,小人要到哪里去找呢?”

    尚书令道,“时至年尾天寒地冻的,她们走不远,你重点在黔州周边五十里左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庵堂。两个女人结伴出行,路上总会有谁留意,你们去了可多加打听。”

    高峻一句话就指出了寻人的大致方向,苏殷心中认为这个可能性真不小,怎么自己和丽蓝就没有想到呢?

    以夫人青若英的经历,以及刘青萍心灰意冷、不愿抛头露面的想法,再结合她们两个女人的行动能力,鹞国公的判断有极大可能是准确的。

    高白带着人马上骑快马出发,为了在当地询人、和找到人之后照顾方便,高白把菊儿、雪莲都带上了。

    永宁坊无论男女个个都能骑马,这不是问题。

    人走后,高峻对柳玉如道,“夫人,你有空时,可带人在长安城中物色一处条件好、又清静的庵堂,多放些钱,该修的修、该施舍的施舍。”

    柳玉如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如果夫人青若英和刘青萍找到了,他要将她接到长安来,人在眼皮子底下也好照顾,当然刘青萍想来也可以。

    青若英和崔嫣两人之前所在的庵堂是不便再去的,那么她决定,就往相反的方向去物色,到东城区去找。本朝尚道,各个坊区中道观、庵院有的是。

    把这些都安顿妥贴了,高峻起身,也不去书房,懒洋洋地回后宅。

    他到柳玉如的屋中虚掩了门,听不到任何动静。

    众人尾随着回后宅,发现高峻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到此时,她们才想到高峻接下来的处境,竟然是如此的尴尬。

    他那么用心用意地扶持大哥高岷,让高岷成为了西州都督。

    他先后两次提携三哥高峥,让高峥由一个无名的文吏升到了临泾县令。

    他与二哥高峪无话不谈、情同手足,两个人在一起摸爬滚打,才有了牧场村初期的繁荣,从焉耆掠个原装的王妃来,也成全了二哥。

    他又动了好一番心思,促成了二妹高尧与长孙润的婚事。

    他先后派出三位夫人,不远千里赶到黔州去,扶持刺史高审行的开荒、抗旱大事,给高审行在水涝中的困境解围。

    到最后,高峻与高府没有一点关系了。

    而一个人不知自己来自于何处,这更让人感到迷茫失措。今后与兴禄坊是个什么关系、如何相处?

    青若英一出走,原因早晚会为人所知。那么,他将如何面对人们探询的目光?朝中大臣们知道了该如何?皇帝知道了又当如何?

    这可是欺君之罪,在这个基础上给高峻套个什么罪名都说得过去,比如为了贪图高位、以及贪图便利的升迁条件而冒名。

    想到这里,柳玉如吓得脸色苍白,这个体会一点不亚于当初、她得知被流放岭南时的感受。

    谢金莲等人也进到柳玉如的屋中来,人们都进来后,连地方也觉着小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就都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件突如其来的消息,涉关着每位女子的身份和未来,她们惶恐不安,一句合适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峻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谢金莲想,这种事放在我身上一定大哭一场,当初得知谢广和谢大不再是她的哥哥,谢金莲都别扭了好些天。

    而思晴和苏殷都以为,高峻一定蒙着被子在掉眼泪,只是不想让她们看到罢了。这种事,看不到他肩膀的抽动就已然是不错了。

    樊莺走过去,轻轻地从一头扯开了高峻头上的被子,一下子愣住了。她高声喊道,“柳姐姐,你不在屋中,他也跑来找安慰,还敢弄污了你的褥子!”

    鹞国公歪着脸、也不枕枕头,伏身床上睡得正香,连哈拉子都淌出来了。

    ……

    西州,人马俱动,乱乱纷纷。

    庭州刺史王达,这次也决定亲自随军出征龟兹,事隔多年之后,能够重新在安西大都护郭孝恪的摩下作战,王达十分重视。

    连田地城的县令也率领着城内百姓,来为庭州大军送行。他们集了劳军物品、钱粮,一齐送到军中来。

    劳军的人群中有位身材娇俏的女子,她正是田地城温汤的老板丽容。

    听说有高峻一力主张的、对龟兹方面的军事行动,丽容将她得自武惟良、杨立贞的那些金子、饰品都拿出来助军,只留了那枚红宝石指戒和温汤上、父母家中必须的生活用度。

    她是在这次捐助中出资最多的,不能不引起王达的注意。

    他认得这个女子的身份,对她表示嘉勉,哪知丽容说,“王大人,我也要去龟兹!就与热伊汗古丽在一起。”

    人马到西州城外汇集,一天后伊州人马两万,也在刺史的率领下赶到了。阳光下,唐军队伍整齐,六成的唐军身着明光铠,胸前、背后安装有椭圆形的金属圆护,在太阳底下光耀夺目。

    军士们配备着弓箭、快弩、陌刀、环首刀,牛拉床弩和抛石机各有方阵。西州大军的马也无须自备,天山牧总牧监刘武早就集够了驯练有素的战马,因而这次集军十分迅速,朝着安西都护府治所——焉耆推进。

    丽容就在行进的队伍里,与热伊汗古丽在一起。

    这个不属于军界、身份特殊的女子骑着马,提着刀,从牧场旧村经过时去看望了崔夫人。

    崔氏从丽容决绝的态度上,也不好拦阻她出行,就这么,她又到了焉耆。

    王达将丽容指给郭孝恪看,大都护叫过丽容,对她道,“你们女子不许再往前去,就留在焉耆稳固后方。”

    可丽容不打算留在耆焉,南门的城上、城下有她挥之不去的记忆,她曾与苏殷在这里,与时为敌对的奴必亚深夜鏖斗,这让她难受。

    郭孝恪低声对她道,“你有个闪失,尚书令朝本官要人怎么办?”

    丽容急促地问,“郭叔叔,他……他提到我过?”

    郭孝恪哼道,“岂止是提过,不然你以为,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就一点军务都没有?”郭大人想了,这应该是最能让她听话的法子。

    果然,丽容欢欣鼓舞地道,“那好,我就留在焉耆!”

第1125章 从中受益

    沙丫城淘金的许敬宗、牧场中烧水的吕氏,都见证了西州这次规模不小的动兵。

    他们虽然分处于不同的地方,但见此情景,两个人居然同样心怀着崇敬与激动,这真是太壮观了。

    腊月里皇帝的“虑囚诏”本来与这两个人没有半点关系,但他们居然也都从中受益了。

    “虑囚诏”说的是“徒罪”之下各个罪等的减免,许敬宗和吕氏都是贞观二十二年由长安判决的流刑,按着笞、杖、徒、流、死五等,他们不在减免之列。

    但鄂国公尉迟敬德再怎么痛扁许敬宗,两人总有着扯不断的关系,许敬宗的儿媳是鄂国公的孙女。

    而吕氏这个不起眼的女人,恰恰是太子右庶子许敬宗倒台的引线,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谁能不琢磨琢磨呢?

    两个人在长安也许不算个什么,但在西州的一座县里,谁不会挖窟窿倒洞地探寻一下二人的来路?

    一个是鄂国公的亲戚、而另一个曾是鹞国公老子的女人。

    将这两个人发配到西州来,那也大概是某个真被气疼了的绝对高官,为了眼不见心不烦、让他们别在眼皮子底下晃悠着惹闲气。

    但在偏远的西州这里,这两个人身后拖着的两串人事关系,如同两根藤上牵着的刺瓜,任何一个拿起来都沉甸甸的。

    因而,“虑囚诏”下达后,柳中县立刻翻查今年由长安遣来的刑徒帐册,一共有八人。

    六人是原辽州都督李志恩的护卫,他们搅扰了尚书令府所在的坊区,此时正在天山牧做牧子,是流刑,不予考虑。

    一个是许敬宗,这块烫手的山芋刚刚被沙丫城金矿管事谢广挖走了,谢天谢地,总算少了个未知的麻烦。

    还有一个,是目前在柳中牧场烧水的女牧子吕氏。

    柳中县莫县令说,一个女人罢了,看样子在牧场中烧水烧得也不错,没结什么新怨,而且居住在旧村的黔州刺史崔夫人,好像也没表示出对吕氏有什么深刻的痛绝,那就减等吧。

    有些决策,做出来没什么好处,但却免去了可能、和未知的坏处。

    这样的事,放在京幾地区的一座赤县,级别更高的县令都未见敢下这样的决定。但这里是西州,要不怎么说天高皇帝远呢。

    县里的官员专门去了一趟牧场村、专程拜访了崔夫人,对她说到了这件事,其实就是征求崔夫人的意思。

    崔夫人说,“这是公事,就按着公事办吧。”

    官差到了牧场中,再对刘武大人提了提,刘武得知他们刚从崔夫人处出来,居然还说,“嗯,这个女牧子到牧场后的口碑还是不错,水烧的好,送的也勤快。”

    接下来就是要按程式、对吕氏施以杖刑,过后她也就没事了。她只要不马上再跑回长安去惹事,县令的这件好事就算大功告成。

    有人将吕氏领进一间密室,杖刑。

    吕氏笑嘻嘻地央告道,“几位官差哥哥,你们手下留情,我回去给你们立牌位,天天烧香也成。”

    密室中传出“叭叭”的山响,随后吕氏活蹦乱跳地跑出来、去茶房烧水。

    而许敬宗则归沙丫城管理,他居然被当地官员、以同样的考量改打杖刑。

    沙丫城温汤管事的夫人——也就是二嫂又暗暗走动,不惜花她自己的钱打点,连最后具体施杖的管事也都打点到了,安排了一个正打摆子的衙役上去比划了几下,许敬宗也就解放了。

    许敬宗私会二嫂时,曾动情地对她说,“想不到,许某败于一个女人,又得恩于另一个女人,而且这两个女人都同尚书令、鹞国公府有些关系!”

    二嫂道,“我就是为你死了也是值得的!长这么大,是个人都看我是泼妇,我就一直往泼妇里装。只有遇到了你,我才真正尝到了做另一种女人的滋味。”

    许敬宗低声说,“他们看的都是表面,但许某却知道,在你衣裙之下,却是淑女之质,美过许某遇到的所有女人。”

    二嫂泪流满面,对他哽咽道,“曹大若有你一半,我会做得更好。”

    许敬宗同样不敢回长安,但在金矿上他不必再去淘金、也不必每天傍晚像牲口似地脱得溜光跨高脚凳了,不必让淘金役们像看戏法似地哄笑。

    金矿管事谢广很享受一位太子右庶子在自己的手底下做事,两人偶尔对句,他还对许敬宗的词句多加指点。

    刚刚,许敬宗以诗言志,对着谢大人比喻他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几乎胜过了兄弟和同窗。

    “同窗愧庞涓,魏帝厌桃园。敬宗,你这两句还凑和!用‘厌’字,方能与曹植七步诗中的‘泣’字遥应。往下说,本官洗耳恭听。”谢大人说道。

    许敬宗当众惊叹,“谢大人,以你的文采,做个翰林也不为过!”

    闰腊月,这里的一切都是十分美好的,处处充满了人情味。

    长安因为安西都护府独力完成对龟兹的战事,有感于西州各界对大唐开疆拓土的拥护与支持,决定贞观二十三年,对这里给复一年。

    “给复”,即复除的一种。这是依据君主临时的诏令,免除人们一至三年应纳的租税和应服的瑶役。

    正常的复除是一项制度,皇室及其宗亲,高官贵族,太学生和孝子,服兵役者,僧道,都是这项制度的长期受益者。

    大军在焉耆集结后,誓师:“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大军向着龟兹碾压着推进。

    ……

    永宁坊鹞国公府,二夫人谢金莲头一次有帐算不利索。

    因为府中的夫人们,再一次按外命妇的定例晋升了爵位。高峻是一品爵、二品衔,按着一品国夫人的等级,柳玉如这一次没动。但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苏殷、丽蓝都升到了郡夫人。

    外命妇不止是有个虚名,官府除了供应按月的例俸,节日、大朝会时,皇帝还会格外有丰厚的赏赐。

    一品国夫人按月有六千五百钱的例俸,外加食料一千五百钱,杂用一千钱,总共是一个月九千钱。

    谢金莲等人各有三千五百钱的例俸,外加食料、杂用各七百,这就是四千九百钱。

    这是每人每月的进项,食料的名堂自不必说,哪个有身份的人不办一办宴饮聚会?而杂用钱,则是给她们置办丫环仆妇的开销。

    如果再加上高峻的、再加上思晴和苏殷官差上的所进,加上永业田和职份田的收入,也难怪谢金莲一时算不明白了。

    她们围在一起七嘴八舌给谢金莲添乱,乐见谢二夫人掰扯不清,但府中的气氛却是快乐的,掩盖了鹞国公身份上突生的迷雾带给她们的担心。

    柳玉如带着姐妹们巡遍了东半城的大部分道堂观院,最后选定了晋昌坊的大慈恩寺。

    此寺之前的渊缘就不必说了,但太子李治为纪念其母长孙皇后、而特别对这里重新扩建和修缮一新的仁孝之举,使这座寺院的知名度、香客规模超过了其他寺院。

    她们拍板,给大慈恩寺捐一大笔香火钱!峻既然说了夫人青若英的大致去向,那么高白就一定会马到成功找到她们,而柳玉如等人要做的,便是给老夫人的到来铺铺路子。

    皇帝不管不顾、不停地给永宁坊加爵,惠及了鹞国公府中的每个人,永宁坊这样蒸蒸日上的良好趋势,谁敢怀疑什么,连嫉妒都得悄悄的。

    黔州刺史府的一个弃妇绊倒了太子右庶子,谁胆大包天敢怀疑鹞国公的身份。

    而高峻这些日子总高兴不起来,刚刚在议政中,尚书令反对了户部关于举国稍稍加租的提议,虽然只加一分。

    户部的理由是,二十二年完成了对高丽的惩戒、北方五牧的建设、泉州的海溢的赈济,眼下又开始了对龟兹的征讨,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而底帐上已没有多少存货了。

    尚书令的理由是,高丽一战花费是历年最少,泉州海灾只是荆、杭、鄂州几个富庶州府出了血,并未动用国库。

    他说不能办点事儿就让老百姓加钱,不然会令他们体察不到皇帝陛下的恩德,也会对长安今后的国事倡导失去兴趣。

    再说,民间养马的风气渐成,这么快便抽红,有些迫不及待的架势。

    户部尚书正在尚书令的手底下做事,他当然不会坚持,本身这个提议的目的反正已达到了,上上下下知道户部尚书不好干就成了。

    太子没什么不同意,尤其是尚书令将不加租的意义上升到了这样的高度。他说,“鹞国公所言有理,我们只要减少些排场,就什么都省出来了。就从寡人的东宫做起。”

    尚书令心里想的是:我爹娘又不知在民间哪个角落里猫着,但能不加租,从我这里便一分租也不轻加。

    他还在朝堂上列举了最新的全国马匹数目,这个天文数字在震惊了太子及众位大臣之后,尚书令再提出:让举国上下都尝一尝驴肉的味道。

    也就是说,尚书省打算放开对屠宰驴子的限制。

    眼下可不是武德年间了,贞观朝牧业兴旺、万马齐鸣,为什么不令百姓们体会一下牧事繁荣带来的切身好处?

    褚大人点着头道,“鹞国公此议甚妙,俗话说‘天上的鹅、地上的骡’,这可是令人暇思的美味!我们就先从驴开始,正所谓民壮则国壮,不能只吃蒸饼了。”

    尚书令心里想的是:我爹娘又不知在民间哪个角落里猫着,就让他们在有生之年也吃一吃没吃过的驴肉。

    这是小事一桩,但在底下的各州、各县无疑是件开天辟地的大举措。它立刻衍生出一个或几个全新的行当。

    养肉驴的、做驴肉的、杀驴的、卖驴的、开店的、挑担的……连快弩箭支的尾翼也有了全新的材料。

    户部尚书私下里算计,光全国驴业一项的税钱,估计也少不过一分增租。

    不久,皇帝在温泉宫泡过了温汤,出来时便尝到了驴肉,此物纹理清楚、质密劲道而惹人食欲,不肥不腻、口感出奇的好。

    御厨将清蒸的驴肉切了精片、摆了一盘端上来,皇帝尝了两片之后,直接下手抓了。

    ……

    在贞观二十二年最后的半月里,又发生了几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郎州长史——也就是雅州郡王的舅子李绅,被平级选到了工部,到屯田部出任员外郎,主管大唐盐业。

    尚书令给李绅的任务是,在任期内摸清国内盐业官私几成,整顿盐务,勘打盐井,营建海盐田。

    尚书令对工部尚书和李绅说,盐田不同于农田,庄稼要靠天吃饭,而盐业的进项是可以人为筹划的。

    第二件事,便是夫役征用制度的一次简单的变更。

    这件事起因于睦州刺史府的一份牒报:睦州俯临江水,每至夏中,江水泛涨浸没,年年疏浚,所用夫役极多。今年清溪县两名十六岁的夫役,在冬季疏浚中力竭坠江,不救身亡。

    这件事可算是难免的,“十六作夫役,二十充府兵”这是唐律所定,当地官府只须按规定、对亡者家中给出抚恤也就可以了,也不必承担什么额外的责任。

    但尚书令说,两个十六岁的夫役,也许比不上一位体力强健的壮役。但失去了他们,便等同于失去了两年后的两名壮役。

    他极力主张,将此类杂役的征役年龄延后至十八岁,并很快得到上准。

    虽然只是两年,但尚书令的这一句提议,便使国内十数万适龄男子享受了两年的免役。

    他想,我爹娘又不知在民间哪个角落里猫着,我不在他们身边出力,便给兄弟些实惠。

    第三件大事,当然就是长孙润回京交差,北方五座中牧按期竣工。

    第四件大事,则是安西都护府的奏凯捷报。飞信部将西部军情报上来时,满朝的文武大臣看了看日子,无不惊讶。

    果然如尚书令所预料的,收复龟兹居然这样简单,还未到二十三年的大年初一,龟兹大城三座、小城五十已入大唐版图。

    苏伐和丞相那利携少数亲随弃城而走,降者过万。

    西域震骇!

    最后一件大事,就是黔州在年底前来人了,永宁坊的女人们以为是老夫人青若英找到了,但不是青若英,是高审行。

    在她们的心幕中,这件事才是大过了前面所有的。高审行不老实在黔州主政,这个节骨眼上跑到长安来做什么?

    刺史高审行的突然到来,让她们再一次想起了一直令她们担心、又不能时时挂在嘴上的那件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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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没有不朽,残棺中陈列糟粕般的金丝莽袍、遍洒浮绿的铜钱。虔诚的颂扬难以牢记,而有人执意要抹掉的故事,让人口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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