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6章 捉个迷藏
柳玉如甚至担心,是不是高白在黔州的秘密行动被高审行察觉了,他这是跑过来兴师问罪的。
不然高白和菊儿、雪莲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中午,兴禄坊将高审行抵京的消息送过来,永宁坊比兴禄坊差着一辈,高峻虽是两座高府中唯一的国公,但萝卜个再大、却站到垅洼里了,这边去晚了就是失礼。
柳玉如等人心里再不愿意,也得立刻动身,四位穿开裆裤的少国公们也都得带着,不然人家祖父大老远地回来一趟,看什么来了?
永宁坊八位少夫人、和她们每个人的帖身丫环,四位公子、和他们各自的看护保姆,车夫、护卫,呼呼噜噜总共不下五十人,一下子涌进兴禄坊。
高审行一看,这里面没有他最想见的,尚书令没来。
柳玉如上前拜见,问道,“大人,不知母亲大人一同来了没有呢?”
高审行打量了一眼柳玉如,自西州一别,高审行发现她没有多大的变化,颜容如昔,更像是一位国公夫人了。
这女子脸上是对黔州一无所知的样子,其他人连苏殷和丽蓝,也随着柳玉如的话看向他,像是都要听他的回答。
刺史放了心,回道,“黔州的任期马上将到了,本官是回京述职带她们做什么,若是有可能移任,本官还要返回黔州交割公务、又要赶去新任所,带了她们岂不是往返折腾。”
柳玉如问,“那么……母亲大人在黔州好么?眼疾可曾再犯?”
刺史道,“她能有什么事!”
为了不让她们再问黔州的事情,高审行将目光投到四个孩子身上,四名专职的仆妇将孩子一一抱到高审行的面前,少不了一番的逗弄夸赞。
柳玉如等人则趁机脱离,与兴禄坊的女眷们聊成一片。
府中的官员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高峻此时也该回到了永宁坊。高审行暗想,用不了多久,这位牛气哄哄的鹞国公,也该跑过来参见我了。
高履行、高至行、高纯行、高真行见到五弟十分高兴,简短问过他回长安的目的之后,居然也不约而同地问到了青若英。又被高审行依着前法、轻描淡写地掩饰过去。
按着吏部的规矩,外任官员回京述职并非必行。不然一到年底,各方的大吏们全涌到长安来,地方上还不乱了套?
但这些封疆大吏们如果能够安顿好治内的公务、不致因自己的离开而出现什么闪失,皇帝也不会挥着手、将跑过来述职的刺史、都督们立刻赶走。
另外,凡是敢主动跑过来的人,都会在心里对自己有个掂量——你得在地方上干得不赖才行,高审行自认为他是在这一行列中的。
不然,地方上搞得一团糟、摁下葫芦起来瓢,主管即便尽力地蒙头躲着,还怕落到皇帝和吏部的眼里呢。
高峻升了尚书令之后,事隔不久又成了鹞国公,高审行惊讶之余,回京的打算就一日强似一日了。他觉着,在自己任期将满的时候,这是个契机。
尚书令掌领百官,仪刑端揆,谁敢不给尚书令的老子安排个好差事!?
不一会儿,高岐回来了,他见了五叔十分的亲热,聊了两句便真真假假地对高审行道,“五叔,你是不知道,最近朝中的官员升得、像野草似的冒了一层,三哥升了临泾县令,而我还是个典膳丞!”
高岐的这句话是晚辈对长辈开玩笑时才可说的,但也从侧面表达了不满——北方五牧一下子起用了上百名官员,山南道一下子任命了二、三十个县令,但高峻没有照顾到高岐这位四哥。
府中的人微笑着看向高审行,看他的意思。
高审行安慰道,“你这孩子,尚书令是当朝的首位宰辅,一举一动都有八下里盯着,我们是一家人,怎好再给他添乱?”
高岐尴尬地笑,高审行再道,“等他回来了,我与他提一提你也就是了,但千万不可在外面多言!”
高岐满心欢喜,连忙应承。
但高岐的妻子王氏笑着接话道,“你呀,这种事怎好拿来与五叔父讲,五叔身为黔州刺史一向刚正的出名,哪好给你徇私!还不如求一求玉如。”
老三高峥的妻子安氏与永宁坊走得热络,府中人对高峥突然出任临泾县令心知肚明。但高岐的妻子这样明白地说出来,就坐在一边的王氏不大爱听,又不能辩白。
柳玉如笑着道,“四嫂你可说差了,峻一向不许我们干预他的公事,我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眼睛就瞪起来了。我听说三哥的任用,是吏部侍郎郝大人提议的。”
酒宴都摆好了,高峻还不见踪影。
高审行寻思:柳玉如说的不错,吏部这个郝侍郎昔日多得父亲提携,对高府是很心近的,那么自己的事,大可去与他通通气。
只要郝侍郎能提上一句,高峻再点头也就有个凭据了。
但高峻迟迟不至,高审行酝酿了不少的话都没法儿讲,酒喝的也有些不畅快了。
此时,有永宁坊的家人跑过来,将一封信交与柳玉如。柳玉如先是不看,将信放在桌边,但饭就吃不下去了。
家人走后,她数次望向门边,不时瞟那封信一眼。
高审行问,“玉如,那是什么信?”
柳玉如道,“大人,这是……是峻的家信。”
“家信?哪里来的?”高审行突然想到,这封信会不会是青若英从黔州写回来的,“既是家信,高峻不在你自可拆看呀,怎么本官看你这么意意迟迟的呢?”
“父亲大人,这是从新罗国来的家信,我不便拆开。”
整府的人一下子将耳朵支楞起来,上次新罗女王离京时,尚书令高峻带了六夫人独独送到最后的事,谁都有个耳闻。
皇帝赐婚的诏书又没有放到明面上,只是给金善德锁在了纳宝金箱里了,但此时突然冒出一封新罗国来的家信,谁的好奇心都掩盖不住,因为连柳玉如都是如此。
高审行道,“你是鹞国公府的掌家,怎么连家信都不能拆了?你给我拆!高府从来没有新罗的亲戚,本官倒要看一看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又把家安到新罗去了?”
其实柳玉如的心里也很好奇,她与高峻两人一致对外不假,但在这种事情上,她比谁都急切。有高审行发话,那她拆了信,高峻也不会怪自己了。
众人看她拆了信,低头去看,安氏问道,“玉如,是什么事?我猜是那个女王写来的吧?不然怎么单单新罗女王来了一趟,他就有了新罗的家信。”
柳玉如红着脸道,“三嫂,你猜对了。”
高审行问,“可不可念?让老夫看看他又是怎么招惹了女王!”
柳玉如念道:“……长安一别逾月,妾百般思念,途中无趣,唯有君影时时浮现。今日已经海路抵国,但情神恹恹、食不甘味,已无心国事了。”
大厅里鸦雀无声,都在听着,新罗一个无心国事、神情恹恹的女子不是女王是谁!
“还有吗?”高审行问。
柳玉如不念了,但人们还在等着,瑶国夫人说,“大人,不能再念了,下面都是两个人的私话,不好在这里念。”
金善德在信中还说,“金相伊说,妾怕是已有身孕了,但须再看上两月方可确认。但妾已闻之数喜,如得大人之恩,则新罗有托了!”
金善德说,她暂且不想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她担心,万一腹中真有了孩子,公布过早的话会有人谋算、令她不能安心养胎。
金善德也没有在国内公布大唐皇帝赐婚的诏书,更不打算很快公布她与大唐尚书令的婚事。这两件大事,得在情形最为紧要的时机说出,而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让新罗国内各方面手握兵权、且对女王有意的将领们在什么时候听这个消息,真是个技术活儿。但人言快如风,大海也挡不住,柳玉如知道不能在这里念了。
高审行喝道,“他可真行,新罗女王来长安,老夫也听说了,但他怎么敢顺手牵羊呢!陛下可知道?万一怪罪下来,我们高府都要吃他的挂落……”
柳玉如道,“陛下当然知道,”
高审行就不说话了,兴禄坊这么多人,从这封新罗来信中,总算将心中的疑问落在了实处。如果是陛下允许,那便是高府无人能比的另一份荣耀。
酒至半酣,高峻还是未到场。
高审行虽然心有不快,也不能过多的表现,高峻毕竟是尚书令,掌管着六部,那么日理万机是一定的。
但是,中书令褚遂良、兵部侍郎李士勣来访。
高审行不顾几位哥哥发不发话,吩咐,“快,快请进来。”
又是一番寒暄,请二位大人入座。褚遂良道,“审行兄在黔州混的风声水起,连陛下和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
李士勣刚刚在兵部得知,尚书令高峻不知听到了什么事,逃跑似的匆匆赶去了子午峪。他出来时遇到了褚大人,一打听才知是黔州刺史来了,于是就也跟过来拜访。
李士勣说,“刺史大人的政声举国皆知,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多位重臣在议政时还提到,有意由高大人出任太子右庶子之职呢。”
一位中书令、一位英国公,听到黔州刺史到京的消息便立刻赶过来,这个面子真是不小。
更让高审行心花怒放的,是李士勣说出来的这个绝项内幕,那便是有七成的把握了!
太子右庶子,未来储君理所当然的文胆,那可是从三品的职事,地位清高而且尊崇。如果再加上个“同中书门下”,便也是个挂名的宰相。
那么阁老离世之后,高府又一次的繁盛,就算是货真价实地由老五家来承担了。
高审行谦虚地对两位来访的大人说道,“这些言传还是不便多说的,高某可不像那些晚辈,想些功名之事在所难免,但勇于任事还是做得到的。”
吃过了饭,褚大人和李士勣告辞离府,尚书令仍然不到。
永宁坊的女人、孩子们乱哄哄地回了永宁坊,兴禄坊的官员们也都回衙做事,高审行想了想,起身往吏部而来。
他来找侍郎郝处俊,要再核实一下李士勣所说的到底有几成真实。如果在这里能碰上高峻,那就更好。
郝大人对高府来的员官员十分的热情,拉高审行到他的房间私聊,还亲自给黔州刺史沏茶、回忆阁老在世时对他的照顾之情。
郝侍郎说,他将尽快将高审行回京的事传递到内侍省,由内侍省安排外官入京的奏报,兴许皇帝陛下会亲自接见他。
另外,吏部考功之事,他请高审行放心,“以高大人在黔州的政绩、政声,考察一个上上等不会成问题。”
几句话,高审行便问到了右庶子一事,“难道兵部李侍郎说的都是真的?本官有些不信呀。”
郝大人说。“早朝上的确说过此事,为此太子殿下还夸奖过刺史大人。”
高审行饶有兴趣地问,“殿下能夸我什么呢!”
郝侍郎道,“太子殿下夸高刺史高风亮节,不以功名为重。”
“看来还是太子最了解在下了,但太子具体是怎么说的?”
郝侍郎吞吞吐吐地说,“鹞国公说……刺史大人无意入京任职,而且身体听说也不大好……但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
从吏部出来,高审行气得无疾六兽,感觉连北都找不着了,原来极力阻挡他升入从三品太子右庶子之位的不是别人,是高峻!
郝大人说得委婉,难道他听不出来?!本官身体不好么?本官都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你个小子倒先知道了。
他从郝大人处得知,高峻不回府上相见,原来是躲去子午峪了,那他就也赶过去。
不然,一位从黔州大老远赶过来刺史,到长安之后不去祭扫亡父的灵柩、只知往吏部跑,这不太像话。
黔州刺史带了随从,马不停蹄地又赶去了子午峪,但他在子午峪只见到了六弟高慎行夫妇,高峻前后脚儿,又溜了。
这事有点奇怪,仿佛高峻预知到与黔州刺史的见面可能会有不愉快似的,成心与高审行捉迷藏。
老六高慎行看出了五哥脸色上极力隐忍的不快,高峻突然跑过来,也委婉地对高慎行讲过他的担心。
第1127章 心神不定
此时,这位太祝便推心置腹地对五哥说道,“其实以小弟看,五哥入职长安尤其是太子东宫,的的确确不大合适。”
高审行知道,一向不肯阐明自己主张的六弟,一定是也让高峻收买了。他去祭拜了父亲,又说了会儿话,便从子午峪出来。
他从明德门回城时,一咬牙到永宁坊来。
永宁坊高大的府第昭示着这里不同于别处的地位,在高审行看来,鹞国公府就比兴禄坊还要气派些了。
但这也不能让他止步。
他要问个究竟,至少要把自己的意愿让高峻知道:太子右庶子是太子东宫的官员,可不是他尚书令和鹞国公的。
高峻不愿意天天在朝堂上有个老子在眼前晃悠,高审行也理解,但他不能因此便阻断一位刺史的升迁之路。
永宁坊出来迎接高审行的,是个不知第几等开外的管事。
鹞国公一家匆匆出府的时候,也没有人叮嘱他什么,那么对黔州来的大人也就不该隐瞒了。
高峻不在、柳玉如等人都不在,连管家高白也不在。
高审行一问,管事说鹞国公和几位夫人们、大管家一家都去大慈恩寺了。
高审行再马不停蹄地追过去,非要问个清楚。在别人看来,大可说成是黔州刺史思子心切,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大慈恩寺以前不是这个名字,叫净觉寺,规模也小得多。
但贞观二十年,太子李治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祈求冥福、报答慈母的恩德,下令扩建此寺。
到今年的十月,寺内十三个院落、一千八百多间房子修、缮一新,内具文石、珠玉和丹青,床褥、器物,样样都不缺。
李治又奉贞观皇帝敕旨,在寺中原有僧众的基础上、又增僧众三百人,延请五十名大德法师入住,并正式赐新寺寺名为“大慈恩寺”。
十二月,新增建的“翻经院”最后落成,去西域取经归来的玄奘法师,也奉旨到大慈恩寺译经,出任全长安城最著名、最宏丽的这座佛寺的主持。
寺中的每一处都是全新的,看看哪里都窗明几净,没有那些老旧寺院角落里常见的蛛网、积尘,低潮和鼠咬。
大唐新贵——尚书令、鹞国公的母亲到这里修行,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高府老夫人青若英的入住,只能说是大慈恩寺锦上添花的一件大事。
连名头响亮的、四十六岁**师玄奘也这么认为,寺中为青若英、及黔州刺史最小的侧室刘夫人,单独让出来寺院中东南部一座“第十三院”也值得。
第十三院,在十三座别院中间量最小,但也有房间近三十间,在那里登上院中假山上的石亭,隔墙能够望见曲江池上的风景。
这里本是玄奘为自己准备的,但尚书令府上的国公夫人们,为其婆婆的修行之地专门求过来,又捐了一大笔令人眼晕的香火钱,玄奘认为就应该让出这处地方。
……
黔州刺史高审行匆匆赶过来的时候,时间已快至申时,他看到香客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而且广场上正有一番热闹看,人们纷纷往那里聚集。
高审行想,高峻和他夫人们出来的话,在这里总能一下子看到,而且到了这里高审行才想到连言辞还没有想细致,他随着香客们也走过去。
在临时搭起的一座三尺高的木台上,有一位络腮胡子、中等身量的头陀,听说是跟随玄奘法师去过西域的弟子。
他刚刚耍完了一趟浑铁大铲,抹着汗说“献丑”,因为午时大铁铲新开了刃、不得不加着分外的小心,说罢,便举着大铁铲对香客们道:
“我可没打诳语,不信列位请看!”
高审行伸着脖子看,果然他的铁铲铲刃上多出一道亮闪闪的整齐新痕。
有香客问,“法师,在下听说你这杆铁铲可开山裂石、坚硬无比的,怎么让你说得,一中午的时间便能开出新刃来,难道这铲是豆腐做的?”
头陀道,“这是真的,鹞国公和国公夫人们到来时,看到我这铲钝得可以,他拿他的乌刀给我‘刷刷’两下,就真跟切豆腐似的,刃儿就成了这个样子。”
高审行从他的话里确认,高峻和柳玉如他们确实是在这里了。
头陀对众人道,“今日大慈恩寺有贵主入住,因而师父才允许我为列位耍些杂耍以示庆祝,献丑了!”
有人问,“是什么贵主来了大慈恩寺?”
那人道,“来我们这里长住修行的,正是鹞国公的生母——青若英老夫人、还有黔州刺史高大人的侧室刘夫人,就住到了第十三院。”
高审行的脑袋里“嗡”的一声,接下来的什么话都没听进去。
原来,高峻举府跑到这里来,是来安顿青若英和刘青萍的,她们居然都悄悄地到了长安。
这么说,苏殷和丽蓝回来之后把什么都对永宁坊讲了,在兴禄坊见面时,柳玉如等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高审行立刻六神无主,不知道自己追到大慈恩寺来还合不合适。他断定,青若英在黔州劝刘青萍的那些话,高峻一定也都知道了。
众人问,“今天怎么不见玄奘法师露面呢?”
头陀道,我师父正陪着国公一家呢。
不知何时,黔州刺史已经不在人群之外了。
他骑马回到兴禄坊,下人们打招呼也忘了回答,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下,感觉胸膛里一点根都没有,一阵风就能把心刮跑。
柳玉如在提到青若英时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越是故作不知,越是说明她们什么都知道了。
他暗恨在黔州时自己没有忍住,如果一直坚持青若英和刘青萍是云游的话,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尴尬了。
如果高府中失去了鹞国公,只剩下高履行一班兄弟的话,那么高府充其量只算功臣后人、刺史门庭,份量立时就显着轻起来了。
那么高峻不急着来见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青若英亲口所讲的、和自己盛怒之下逐她出门的举动,不就是摆明了与高峻一点亲缘关系都没有了?
高审行沮丧地想道,别再想着什么太子中庶子了,能稳当地连任黔州刺史已然不错。
他觉着自己从大慈恩寺抽身出来,没有找到高峻柳玉如的当面去暂且是做对了。不然当着青若英的面要怎么说?那彼此之间就连最后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
晚宴时,高审行还在屋里瘫坐着,了无生趣。
下人们过来几次相请,他都懒得动上一动。最后一次,下人们回禀说鹞国公到兴禄坊来拜见刺史大人,高审行一下子坐了起来。
“尚书令……他怎么说的?”
下人回禀道,“老爷,尚书令怎么会同小人说什么呢,但小人听尚书令一入府,便打听老爷在哪里,像是急着要相见。”
黔州刺史脚下无根地、一步步行至中厅,看到府中的人们都在。人们不很刻意、但不知不觉中将高峻簇在当中,高审行一跨进门就看到他了。
高峻起身,冲着高审行施礼道,“大人,我忙了一天,此时才赶来。”
高审行淡淡地道,“那是自然,你职位高了什么都得操心,哪有不忙!今天本官去吏部也没见到你在。”
高峻道,“我去子午峪见六叔了,按理说官员丁忧得满三年,但一年的也有,比如褚大人就是一年。”
高审行坐下,问道,“你有什么打算?想让你六叔提前一年出来履职?”
高峻道,“我正是这么想的,时近年底,各种大典多在此时集中举办,太祝不可或缺。”
高审行看到了四哥家的高岐,他眼下是个正八品上阶的典膳丞,这么会儿的功夫,高岐已经朝他看过来几次了,于是对高峻道,
“你四哥高岐的父亲,也是本官的四哥,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来,我们偷着在府里说,他与你比起来身份差得过多了……你认为好看么?”
众人都想不到,这对父子一见面就聊到了此事。
高峻站起来,躬身道,“父亲大人所言极是,这个事玉如也不止一次对我讲过的,只是……孩儿刚刚提升了三哥,也须得山南道二十六位县令做陪衬,方不显得突兀。”
尚书令看了看黔州刺史,见他正在认真听,便再道,“这么快再说四哥的事,我也是有顾虑的……”
高审行道,“这事有何难?有些事不必你亲自出口,吏部郝处俊是你祖父故旧,何不与他过个话?”
高峻寻思一下,说,“父亲大人,你不到长安来我哪里知道!但不知四哥的意向是什么职位呢?”
高岐接言道,“兄弟,哥哥哪有什么过高的野心,但按着我的年纪,不论做什么职事,只要是个七品也就成了。不然让人背后说我、挺大个年纪还是个八品,好说不好听呀。”
高峻面无表情,说道,“那好吧,我可与郝大人说一句,四哥你也无须外调了,看看尚食局有没有个直长之类的职位。”
“哇!直长,就是个正七品上阶了!多谢兄弟提拔!”
尚书令笑道,“谢我做什么,父亲大人不是说过,此事须要郝侍郎从中周全,你只须谢郝大人便是了。”
高岐和他的夫人王氏、连同老四高真行都暗暗地出了口气,家有大宦何愁小职?高峻一句话,此事就完成了一大半了。
高审行也脸上有光,看来高峻还是很在乎自己意见的。
他停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最近你都忙些什么大事?本官听说……大慈恩寺本月开了译场,是长安三大译场之一,朝中可有什么大的举动?”
尚书令看了看刺史,猜不透他怎么一下子跳到了这方面来,于是说道,“上个月,皇帝陛下亲自为玄奘法师举行了盛大的入寺、升座仪式,盛况空前。”
又补充道,“午后,柳玉如、谢金莲她们几个非要去大慈恩寺进香,说要为母亲大人祈福,保佑她明目如初。我也跟着去了一趟,果然是气象万千,长安城中再也没有别处能比了。”
适可而止吧,高审行想,以这小子的悟性,自己要敢再追问一句“大慈恩寺”,也就跟把什么都挑明没什么区分了。
这番言语过后,高审行也看出来了:高峻一见面,并未像府中其他人那样问到青若英的身体,一句也没有问。早上时柳玉如来时还假装问了一句呢。
这就是双方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了。
不过,高审行很满意此时双方的状态,看起来,鹞国公也很在意高府这座高大门庭。他能有如今这般显赫的身份、地位,那也是以兴禄坊做了根基的。
黔州刺史心中暗哼了一下,不再试探。
从高岐轻松的提职上,他看到了尚书令的顾虑。
那么,从高峻这层顾虑上来看,自己出任太子中庶子的事,高峻至少不大可能、再明着站出来反对了。
……
高峻骑马回到永宁坊时,府中的夫人们正在议论大慈恩寺的首座主持。
谢金莲道,“想不到,玄奘法师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听说他去西域取经,常年在风沙中走,有时连个宿处都没有,如何还是这般细皮嫩肉的?”
丽蓝道,“他说他今年四十六了,怎么在我看来,他就比高审行还年轻着好几岁呢!”
柳玉如喝止道,“丽蓝姐你胡说什么?高审行也是你乱叫的!让下人们听到像什么话!”
丽蓝与苏殷从黔州回来之后,永宁坊的这些女人们,终于统一知道了她们一直不知道的事情。
只这一个消息,便让她们将永宁坊和兴禄坊、彻底地从心情上划分开了。
丽蓝这样说纯属无意,但受到了柳玉如严厉的喝止。而以往柳玉如只会真真假假地对谢金莲这么说话。
丽蓝有些尴尬,因为柳玉如说得对,这样直接称呼“公爹”的名字,让下人们听到了是极为不妥的。
她们见到高峻神色默然地从兴禄坊回来,柳玉如低声问,“高审……他有没有说什么?”
尚书令道,“我猜下午他也到大慈恩寺去了。”
众人惊道,“怎么会?!他赶回长安来,总是有许多官面上的事要做,如何也想到去那里,又正巧赶在我们送老夫人和刘青萍过去的时候?”
尚书令道,“那就是有什么地方走露了消息,会是谁呢。”
崔嫣道,“我们管他呢,他不敢挑明,便是有不敢挑明的打算。”
尚书令道,“他能有什么打算!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因为刚才在兴禄坊,刺史大人直言不讳地替四哥要官。唉!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一下子都沉默起来,高审行大老远地从黔州跑回来,不会只是替高岐争取个正七品上阶的直长职位。
第1128章 器宇轩昂
典膳丞,专门操心御膳房具体事务,冬天的粥夏天的汤,春啃萝卜夏吃姜,这是厨房中最下级的一名小官。
但尚食局的一名直长,则是一步跨到了管人的位置上来了。
常言道管人的才算官,只要管了人就有人巴结,那个高高在上的感觉是很美妙。不过高峻此时的感觉,就好像汉献帝遇到了曹操,让人掐住了命门。
自出道以来,这才算不爽到家了。
高岐的任职绝对与高峥三哥不同,这是他五叔——黔州刺史大人发了话才实现的。如果这件事上真正有谁感到满意的话,高审行也算一个。
而高审行显然还有更高的目标,他会不会从高岐如愿以偿的事情上,得到什么另外的启发?
尚书令强忍着不再唉声叹气,但脸色很难看,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以往不论遇到再大的困难,高峻总能从千丝万缕的乱象中一把捉住线头,再一点点地将事情理清,但这一次显然不大好办了。
这比丽容的事更不好办,高峻被丽容逼急了还可使个横的,但高审行显然占据了更大的主动,让高峻发不出力来。
今天永宁坊的晚饭开得晚,饭摆上来的时候,高峻重又坐下来吃,看来在兴禄坊一点没吃进去。
柳玉如问,“明天怎么办才好,要是有人再提什么中庶子,你怎么说?”
高峻咬咬牙道,“事再难办,三十六计中还有个上上之计,我惹不起躲得起!明日我腰疼,看谁能把我如何!谁想做中庶子总得征询一下我的意见,我就不露面。”
此时,柳玉如等人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心疼。看来一时之间,遇事总有些办法的尚书令,今天也计穷了。
她们拿出新罗的来信塞到高峻的怀里道,“看你挺可怜的,就给你个高兴一些的消息看。”
高峻一看拆开的信,知道都让人看过了,他没有心思,信也不看、往桌上一丢,“我不看了,你们谁看了就略略讲一讲。”
李婉清不无醋意地说,“女王怀了王子了!我看你还是不要闹心了,再不济的话,我们将来还有个新罗可去,金善德还能不认我这个六姊姊?”
尚书令再叹气道,“凡事让着他,就怕他不知适可而止,不让着的话又怕他把什么都抖落出来,那我可至少有个欺君之罪。”
他看了看几位夫人,说道,“也许有一天,我要带你们去逃亡了!”没人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因为他此时说得郑重其事。
永宁坊,全长安城最为显赫的府第,她们都已经住习惯了。
柳玉如认真且低声地说,“峻,不要怕什么,我们又不是头一次离开永宁坊……顶多像婉清说的、我们坐船去新罗。大不了我让了老大的位置,金莲让了老二的名份,就什么都有了。”
高峻看柳玉如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来,不明白怎么又加上了谢金莲。
柳玉如道,“金善德与婉清亲如姐妹,二人长得也像,到时候讲不了,就让婉清做你二夫人吧。”
李婉清气极败坏,哭笑不得地反驳,总算府中有了些高兴的气氛。
这些夫人们都说,就算哪一天不得不离开这里,那也没什么,就不信天下之大没我们的容身之地。高审行有点老子的样子、便将就着过下去,逼急了走人,府中人人都会骑马,还能难死谁。
高峻很欣慰她们这么说,最后道,“刺史大人最好两边将就些,不然,老子一生气,便带你们去新罗称王,让你们都弄个王妃当当!当然了,老大就是老大,老十仍是老十,名份一点不能变的。”
……
第二天,鹞国公腰疼不朝。
黔州刺史高审行接了内侍省的传唤,今天也到了。他早早地去候朝,所有与他见面的大臣均极为热情地上前寒暄,连太子李治现身后也第一眼看到他,问他身体,和黔州这一年的政务。
高审行是京官出身,应对极为妥贴,没有一丁点露怯的地方,在神色中也渐渐浮现出器宇轩昂的成分。
李治暗道,他就真要比刘洎更像中庶子,别的不讲,刘洎还时而显露急赤白脸的样子,与谁争论个事情恨不得咬谁一口。
不过李治深知尚书令在起用黔州刺史一事中的明确态度,他想了几想,几次话到嘴边,也没提“中庶子”的茬儿。
不过李治想将今天的所见与皇帝说一说,看他什么态度。
李治早看到了,鹞国公高峻今天未到,又报了腰疼,太子知道高峻多半是因为黔州刺史在场才回避了。
夫人多了真没什么好处,美貌夫人多了就尤其如此,简直就是欲壑难填欲罢不能。鹞国公的腰疼病,看来是常有的事了。
李治只是责成吏部,要如实考察黔州刺史任期内的政绩、政声,尽快拿出下一步的意见来,就把这件事放下了。
他想,尚书令不能久不上朝,那就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高审行期待着,朝中大臣们有哪个人冒出来一句“中庶子”,那么此事便能开个头,无论如何也能开议了。
但无论是赵国公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还是别的什么人,居然一个人也没再提此事,黜州刺史有些失望,感觉着聚一次朝,怎么连一点大事也不议呢?反倒不如在黔州的议事像模像样些。
接下来,李治提到了安西都护府的龟兹大捷,说马上就要进入贞观二十三年了,万象更新,有功的奖赏也要尽快落实下去。
高审行这才睽见了政坛上、决定一个臣子荣辱的时刻。
因为安西都护府新纳入了瑶池都督府进去,管的事多了、地面也大了,又有剿灭龟兹大捷,升为上都护府,上都护郭孝恪由从三品升至正三品,授金紫光禄大夫,配金印紫绶。
而丝路都监、安西都护府长史郭待诏,果然不出李士勣所料再升一阶,升到了从三品,大都护府副都护。
阿史那社尔,正四品上阶,替代郭待诏成为了都护府长史,与西州都督高岷同阶了。
转眼间,西部的三位大员就功成名就了,高峻不到朝,丝毫也没影响到他乐见的人高升。
郭孝恪以正三品的品阶,随时可入中枢做个尚书,做个正卿都有些矮了。
高审行怀着敬畏之心从朝堂上下来,回府。对别人来说升个职是极为容易之事,而自己不知还要盼上多久。
臣子只要一进入三品阶,便可等同于中大夫衔,视为皇帝近臣。那么皇帝陛下随时都可以召见问事,面君的机会无疑比正四品大得多。可以这么说,由四品跨进三品行列,与鲤鱼跃龙门很有的一比。
但此时,他似乎不能将自己的停滞不前怪到高峻的身上。
正常来说,身为一位父亲,儿子处在首位宰相的位置上,真的不该过于考虑自己的位置,为着避嫌,反而更该远离中枢。
黔州刺史有些沮丧地想到了这些,感觉自己不能从刺史之位再升一步,真是受了什么符咒,是被谁影响了。
他隐约地有点羡慕郭孝恪父子,人家一点顾虑都不会有,都升到了三品。
在议论郭孝恪父子之功时,那些大臣们各抒已见、争先恐后,全部都是褒奖之辞,而高审行似乎让人挂起来了,并没有他期待中的热烈情形。
这种情况之下,他在长安再过多的露面,就有些像个孩子,咬着手指头看着碟子里的甜糕,只等着大人发话给一块了。
回到兴禄坊时,西州的来信也追到了长安,这是崔颖写来的。
在高审行从黔州起程不久,信就到了黔州,随后被刺史府的官员派人、马不停蹄地紧跟着送到长安来了。
崔颖在回信中说,她在西州住得很习惯,不打算再动了。而且西州女儿们有一大摊子的产业,没有个人打理也不成。甜甜和舍鸡还小呢,大冬天的不便长途跋涉。
高审行知道,这都是她的借口,根本就是不想回黔州去。
高审行在给崔颖的信中,满怀深情地历数两个人在一起的美妙回忆,让她知道她在自己心幕中的地位无人能比。而且,高审行还说过,只要她能回来,那无所谓侧室不侧室——再说,刺史从来没有考虑过让谁来替代她。
官场不如意,连情场也是这么个局面,高审行苦恼,又不能表现出急躁,因而失了分寸、让人睽见到这些。
他有心借着这个机会亲去黔州一趟,好言劝说一下这个一根筋的女人。
就算是崔颖与自己有气,但毕竟两人之间还有个女儿崔嫣在呢,她何必叫起真来没完呢?
而且,无论是青若英还是刘青萍、当然还有吕氏,所有能与崔颖争夺名份的女人都让他踢开了,崔颖没有理由再坚持下去。
只要她肯回来,高审行决心天天跪在她面前都成,这个任何时候都摆得上台面的女子,真值得刺史这么做。
那高审行就有很宽松的机会,让心知肚明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鹞国公知道一下,两人之间并非一点关系没有。
但此时长安这里事情还不见眉目,高审行担心,万一有什么好消息而自己不在这里,那总有不妥,做事可不能这样没把握。
再说,如果下一年要迁职的话,崔颖是不必再到黔州去的。就这么,高审行忍住了西行的冲动,在兴禄坊住了下来。
……
癸卯日,闰腊月二十九,年味已经足得不能再足了。
高审行听说,皇帝陛下已从温泉宫回到长安,明天将会接受百官朝贺,而且有例行的三日赐酺。
那么,长安的官员们就会有个合理、合法的借口相互走动,喝喝酒、沟通一下关系,高审行在府中兄弟们回来后提议:今年的年要两府合办,就图个热闹。
老大高履行说,“这是个好主意,过了明日,六弟夫妇也可回来,那么我们兄弟六个就聚齐了,这是多年也没有过的事。”
高审行的这个主意也得到了府中女眷们的拥护,到时候柳玉如她们一到,这个年就热闹多了。
高峻在永宁坊一接到这个消息,就猜到黔州刺史是想借着赐酺的机会,再运作一下中庶子的事。
两府合办……到时候只有永宁坊去兴禄坊的份,那么本该到尚书令府走动的大小官员,只好也到兴禄坊去了。
去看高审行刺史钓鱼——不对,是钓“中庶子”。
二十九这天,将永宁坊过年的筹备任务与高白吩咐下去,柳玉如与府中所有的姐妹一起去了一趟大慈恩寺。
到兴禄坊过年的消息她们都听说了,这样的话,三十这天人们都得在兴禄坊团聚,就没时间到这里来了。
青若英和刘青萍被高白一下子、便在黔州北面四十来里的一座偏僻的小尼姑庵里找到、再护送到长安来,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大慈恩寺环境好得不要不要的,青若英第二次在这里见到柳玉如,娘两个拉了手,她对柳玉如说,“你们大可不必这样在意我了,已经做得很好。”
既然与高峻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母子,青若英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柳玉如说,“母亲,这不同,我们不是看什么刺史,但阁老到离世也是我们的祖父,他认可的人我们永远都心近的。”
刘青萍也随着青若英过来了,她没脸回娘家去。
但对于母亲的担心溢于言表,说起都濡县时眼圈儿发红。柳玉如说,“大不了让高白再去一趟黔州,把刘夫人也接到这里来,你们多个人说话。”
……
大年三十,皇帝陛下升朝,接受百官朝贺。
高审行以外官入见,在东厢的后排,他与另外几位地方上的刺史一样,也轮到了一只又高又陡的凳子,人只能靠在上面,离远了看就像是站着。
整个庆典仪式过程中,高审行留意到,只有太子李治往他的这个方向看了两眼,他用眼神迎上去回应太子,发现两下里离着这么远,太子的目光也是意向不明的。
而皇帝陛下一次也没有看过来。
今日照例不议事,在出殿时,黜州刺史走着,又有不少的官员们边走、边靠上来问候,有的是故作刚刚得知刺史回京的消息,拍着脑门连声道,“看本官这些天忙得,都没到府上去拜望。”
高审行知道,他们能有这样的表示,多半是由于尚书令和鹞国公高峻。但兵部侍郎李士勣最后的话才是高审行最想听的。
第1129章 私报公仇
李士勣低声对刺史道,“高大人的这步走姿,越看越像个太子中庶子!等年过完之后,下官一定发起这个议题来,让大人材有所用。”
高审行心中窃喜,又不能显得一点涵养都没有,只是礼节性地表示感谢,并邀对方到兴禄坊畅饮,共迎新年。
鹞国公高峻像耗子见猫似地躲着高审行,这个细微的情节逃不过李士勣的眼睛。
方才在朝会大典上,鹞国公的表现中规中矩,也不往高审行的方向看,太子反而下意识地看了高审行那里两三次,李士勣也留意了。
兵部侍郎估计,在李治的心幕中,八成对高审行有些想法。
高峻入主中枢后,气势逼人、如日中天,他的那些政见都得到了实施、效果都出奇的好。
这当然也可以算在太子听政其间的成就,但李治毕竟还不是皇帝,而对高峻的起用也正是皇帝陛下一力主张的。
那么对太子而言,将高审行提到太子中庶子的位子上来,让高审行压高峻一头,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选项了。
太子中庶子——这当然是太子的人。一个从三品的老子,往一个正二品的尚书令面前一站,想想吧,那是什么局面!
真到了那个时候,高审行哪怕就是偶尔站出来、稍稍表示一下对尚书令某个提议的怀疑,那么不论他怀疑的正确与否,太子都可站出来打打圆场。
尚书令不便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地与中庶子争辩什么事情,因为这至少会牵扯上孝道,高峻就更不敢面红耳赤了。
而太子只须对中庶子轻轻的一句话便可奏效。
因而,只要有太子在场,这丝毫不会影响高峻正确意见的实施,但太子立刻就从附和者,化身为了决策者。
李士勣认为,此时他也睽到了太子的微妙想法。
那么今年这个年,李士勣是一定要到兴禄坊去的了。
……
贞观二十二年,大唐国威四射,四方宾服,内政外交文治武功让人连眼都睁不开,在这年的最后一天里,外蕃恭贺新年的国书雪片似地、算好了日子飞入长安来。
最让皇帝满意的,是吐蕃。
松赞的使者恰在这一天抵达了长安,递交了国书。吐蕃大首领松赞遥祝大唐皇帝千秋万岁,自称下臣,并隐约表达了治国的力不从心。
皇帝知道这当然是松赞的自谦,但从中有个重要的信息传递到长安来了,松赞在探长安的口风。
皇帝判断,只要他有话、并对松赞给出恰当的安置,吐蕃由一个蕃国再前进一步,也有着极大的操作余地。
松赞的使者带来了丰厚的朝贡,连文成公主也有表示,她送了一模一样的两件、精美绝伦的雪狐皮面斗篷,上面各饰了一模一样的一粒硕大雪钻,一件送予了太子妃,另一件指明是给瑶国夫人的。
倭国没敢派使者来长安,但该国转托着新罗使者带来了国书,小心翼翼地探问:他们可不可以、得到贞观二十三年大唐鸿胪寺的雌鱼符,皇帝只扫了一眼,便将之丢到一边。
举城狂欢。
站在大明宫往四下里看,城内火树银花,红灯彩照。
以东市、西市、大慈恩寺、芙蓉园为几处人员聚集的大场所,伸展到各条长街上灯火通明,人流穿梭。
城外咸阳,云阳,泾阳,渭南等县的方向,夜空里盛开着不败的烟花。
内宫上演着规模宏大的《七德舞》,舞阵左圆右方、先偏后伍、交错而屈伸,舞者为精壮武士一百二十八人,披银甲执银戟,凡三变,每变为四阵,象击刺往来。
观者皆踊跃振奋,诸将上寿,群臣称万岁。
蛮夷来京使者们也情不自禁,第一次来自波斯、大食的长巾罩面的女使者,也在方阵的边缘起舞。
在这样的时刻,最不开心的就是鹞国公高峻,总感觉脚踝上系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因为等宫中的宴饮结束后,他就得到兴禄坊去。
……
兴禄坊其乐融融,宾客盈门。
大堂上陈列着皇帝册封申国公、鹞国公、瑶国夫人的诏书,礼品堆积如山,高审行与兄长们站在府门外迎宾,此时所缺的只有六弟。
但一过子夜,六弟夫妇便也可赶来团聚,想到父亲申国公再也看不到这一幕,黔州刺史高审行的眼眶有些湿润。
柳玉如刚刚到手那件文成公主的馈赠,此刻正与高府的夫人媳妇们围着传看。
安氏和高岐夫人王氏满目的艳羡,雪域银狐少之又少,一腋而值千金,更不要说整件斗篷乃是集腋成裘,更不要说那颗硕大无比的钻石了。
令她们羡慕的不是斗篷的唯一性,而恰恰是它一模一样的,有两件。
高雄、高壮、高威和高武手里拿着糖刮儿,一边在嘴里嘬着、一边随处乱跑,他们的乳妇在后边仔细地跟着。
那些被迎进来的官员们小心地躲避着孩子们,好不碰到他们,有的还蹲下来仔细端详孩子,赞上两句,额外掏出个什么稀有的小玩艺逗他们开心。
大厅里高朋满座,正在说到黔州刺史的事情。
兵部侍郎李士勣正提到,自刘洎之后,太子中庶子一职已经许久空置,这很有些不该、但也是无奈。不过,任满的黔州刺史高大人一到,他就不能不说话了。
有人附和,
一位郎中开口道,“高刺史在黔州战天斗地、声闻九州,功施于垅亩、人近于老农,经验没得说,正该是在太子身边做些参谋之事,而不必再冲到前面了。”
有人说,只要英国公在朝会上提出,他便一定要附议。
高审行的那些兄弟们都不好开口,生怕几句谦虚的话,也会打断这个重要的话题。
高审行看看今天到场的,赫然有中书令褚遂良、江夏王爷李道宗,连赵国公长孙大人也来了。
长孙无忌是申国公高俭的亲外甥,与高审行兄弟正是表亲,因而他的到场就更有些了走亲戚的意味。
只是长孙大人并没有随声附和,给人的感觉就像高履行这些人一样,不打断,也不跟风。褚大人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说话的人,仿佛还在笑容里多了些鼓励。
李士勣道,“原中庶子刘洎已不必再说他了,下官真觉得高刺史合适。”
高审行回应道,“太子殿下说在下高风亮节,其实这有什么呢?我们这些在边疆摔打过的官员,哪个不是这样!近的如英国公就很令本官欣服,”
李士勣连忙客气,说着“惭愧”,
黔州刺史再当众道,“卫国公退养之后,谁不知在军事上,我们大唐全仰仗着英国公?但我们再来看一看英国公,甘居侍郎之职无怨无悔,给那些小辈们让路,只作个幕后的英雄……”
李士勣心说我早就委屈过了!
不过高审行的出现,真的在英国公的眼前闪现了一丝亮光,这么说来,两个人年纪差得不算多、简直同气相求了。
李士勣还要客气几句,忽然发现大厅中气氛一滞,众多官员们脸上都现出严肃的表情来。
他往门口一看,鹞国公高峻面无表情地进来。
高审行也住了话,高峻一进来,脸上便换上了笑意,先与赵国公见礼,再与江夏王见礼,再与中书令见礼,然后是兴禄坊的几位伯父、其他的官员。
气氛一下子就转到了一板一眼的官场走动上来,客气而热烈,没有人再提中庶子的事。
王府长史高真行,忽然又把中庶子的话头引起来,儿子高岐多年停滞不前,却因五弟一句话而升职,高真行不能不替兄弟说话。
在兴禄坊,老四高真行的品阶仅次于大哥和五弟,他说这个正合适:
“审行,我看你就是太谦虚,大丈夫总要勇于任事,难道是全为着自己的荣耀?英国公岂会乱讲话呢?”。
有人偷偷去看尚书令,要从他接下来的表现上再揣摩一下真实的意图。
将高峻在朝堂上说的、和在家里说的两相对照,才能看出他到底支不支持自己的老子出任中庶子了。
尚书令果然问,“四伯,不知你们说的是什么事呢?”
褚大人代答道,“我们正在说到太子中庶子的位子,自审行兄到长安后,总该填实了。”
尚书令听了,淡淡地回应道,“褚叔叔,还是不要在这里提此事吧,中庶子又不是个等闲的职位,那是该皇帝陛下考虑的事情,”
尚书令一句话,无疑就否定了中书令的话,这让褚遂良有点不得劲儿。
但人家又当了这么多的同僚,称呼自己为“叔叔,”便是表明:这里只是在朝堂之下,他说什么,褚大人不必介意。
对于高峻的态度,高审行心里生出一股怒气忍了再忍,几乎就在脸上表现出来。心说你不支持也罢,但不能这样说话,这与明确告诉来访者免提此事有什么区分?!
高峻也不看高审行,转而朝向江夏王李道宗,冲着郡王爷感谢文成公主赠送给夫人柳玉如的斗篷。
文面公主是江夏王爷的女儿,将两件价值连城的斗篷一件送给太子妃、一件送给瑶国夫人,人人心中都会有个掂量。
如果斗篷只有一件的话,只送柳玉如、不送太子妃绝不正常,只送太子妃不送柳玉如又显然不是文成公主所愿,这才送了两件,谁能不明白太子妃那件才是掩饰?
安氏便怂恿道,“玉如,何不穿穿看?让姐妹们也欣赏欣赏。”
柳玉如看了看满座的来访官员。不好意思地回道,“三嫂!可是一会儿就要吃饭了……”
酒宴已摆好,众人入座,真就好一阵子再也没人提什么中庶子的事了,人们你敬我、我敬你,敬皇帝、敬太子。
尚书令果然是一副内外有别的架势,凡是比高审行年纪大的,他都从头一一敬到了,每次都是满盏满饮,气氛渐至活跃。
高审行气不顺,高峻进府第一句话,便暴露了这小子一直以来的真实意图,料想日后、在朝堂上也不大有人敢起这个头了。
从三品的职位,走到底下州县几乎就是代表着长安,跺一脚连城门楼子都要颤上三颤,那是随时可以觐见天子的大员!
哪个男人不朝思暮想这样的地位呢!你给老子说说看,难道我高审行总要借助你这个朝不保夕的儿子?
哪个儿子会执意地阻断老子的升迁??你真想拿高风亮节这根绳儿捆我,它在功名面前就算个屁!
但大过年的万一发作起来,破坏了气氛不说,也让人看出自己再在意太子中庶子这个职位了,那便与高风亮节不匹配了。
恰巧高峻又把酒敬到黔州刺史面前来,高审行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端杯,冷着脸问他道,“金善德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次,人们看到高审行是真生气了,而许多人对新罗国女王的来访目的一直有些额外的猜测,几个人都看向了这对父子。
高峻一下子愣住,举着杯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审行埋怨道,“添人进口,在哪一府中都是大事一件,我和你母亲在黔州糊涂着得了个女王的儿媳,意然谁也不知道!连金善德一面也没得见!”
明知刺史大人是在找后帐,但高峻不能以皇帝有旨来为自己辩白。
那道旨意一直没有在众臣之前公开,严格说连高峻也算偷看,此时情急了说出来,在皇帝那里也没法圆话了。
他红了脸回道,“父亲大人,有的时候有些事是情非得已,难道你还不知?但我为高府添了人口,大人总该高兴才是。”
人们这才确切地知道,新罗国那位酷似鹞国公六夫人的女王,原来到长安短短数日,真的让鹞国公给办了。
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父子两个,在这样的情形下提到了这么一个问题。
高审行怒道,“怎么,这就算是本官新得了儿媳的喜酒么!你真是太不像话了,身为尚书令,又是个国公,说话办事简直随心所欲,你祖父在这里还不让你气死!”
高峻一皱眉,脸上通红,知道对方这是在埋怨自己,自己进府后制止人们谈论中庶子的话惹到了刺史烦气,这是简直就是“私报公仇”。
而尚书令在家里又不便发作,只能笑嘻嘻应付道,“大人不必气愤,如果想见见金善德,我去封信让她来一趟。”
第1130章 嫂子小叔
赵国公此时早就看出里面的关节,连忙笑道,“审行你这是何故,我若能得一位女王做儿媳,正是求之不得,你怎么还恼起来了!”
褚大人也打圆场,高审行知道不能再耍大刀了。
但高峻敬的这杯酒他就生着心眼子不喝,也不动杯、不理高峻,转向了李士勣说道,
“本官知道,李大人退居侍郎之职,是有些委屈的,还不都是为了后生晚辈们有个施展的地方?要说高风亮节,本官看你才是。”
能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好意思再提公事的,也就是高审行了,他偏偏要提一提,反正提的也不是自己,难道高峻还敢再出言制止?
李士勣欲言又止,看了看尚书令,事情到了眼下,连他都看出高审行是成心的了,长孙无忌也微微皱了皱眉。
恰巧大郎高雄手里举着糖刮儿跑过来,本来孩子们是有乳娘们带着、在廊下另辟桌子用饭,但这孩子一直与父亲感情上近乎,抓了个功夫就跑上来。
他手中举了插着根竹棍儿的糖刮儿、非要让爹也尝尝,高峻低身尝了,这小子得寸进尺,还要骑大马。
虽然这是在家里,可当着往日里、那些对尚书令毕恭毕敬的官员呢,柳玉如早就听到了这边剑拔弩张的架势,示意樊莺过来,给高峻解围。
樊莺跑过来,拉了高雄道,“乖孩子,你随三姨娘去那边。”
高雄偏偏不干,不见爹生气,就更坚持自己的主张,与三姨娘相持不下。
而李士勣则插了这个功夫说,“高大人,下官走到今日的职位,没什么不可以,只要社稷有靠,又何在乎区区一个英国公呢……”
高峻腾地一下趴到地下,对儿子道,“你有本事就给爹爬上来!”
李士勣听得大吃一惊,仿佛尚书令这句话不是对高雄说,而是在接自己刚说的这半句话似的。
高雄喜出望外,使着奶气大声说,“爹我能!”一边说就往上爬。
樊莺没能完成柳姐姐解围的吩咐,反而还越来越热闹了,她被这父子俩惊得手足无措,只好俯身护着高雄,不让他摔到。
但她看到师兄趴在地下,脸扭向她,只用口形对她道,“一会儿给我闹。”然后就驮着儿子“驰骋”出去了。
高审行再度挑起来的话题就这么被打断了,连那些大员们在内,人们都盯在了地上,尚书令四蹄着地,像大马似地绕着圈儿、驮着儿子这一趟那一趟,厅内传来孩子的笑声。
高峻此举有些……怎么说呢,这可真是在家里了!
柳玉如要起身去抱高雄下来,认为在今天高朋满座时,这太不雅观了。但樊莺坐在柳玉如的身边,拽她不让她动。
高审行不能喝止,不然扫了孩子兴致、也就小题大做、破坏了气氛。
但高峻故意中断了他刚刚挑起的谈话,也真够让人不爽的,而且高审行还得停箸看着他们,对李士勣道,“能让老夫高兴的,也就是这些孩子们”。
此时高峻已经驮了儿子跑到了女眷的桌边。
因为往日在永宁坊里,父子俩没少玩过这个游戏,在别人看来高峻爬得都有些快了,而高雄仍然能够双手抓紧了爹的肩头、身子一耸一耸的稳如扎根,真像骑大马一般了。
高峥新得了县令,干劲儿正足,过年也说不回长安了。
高峥的夫人安氏十分地乐见夫君上进,一直心情不错,此时她已经从桌边扭过身子来,看着地下这一幕夸奖道,
“真不亏是总牧监的儿子,这么小也骑得有模有样。”
安氏说罢,又伸筷子夹了一块精肉,举着对高雄道,“大郎你骑过来,三伯母有肉给你吃。”
两下里已经很近,高雄的两条腿在爹的身上敲打着,一眨眼“骑”过来,腾出一只手去接肉。
但底下的“大马”冷不防一掀,就把小骑手整个地掀起来,头前脚后、一下子朝安氏的怀里抛来。
包括安氏在内,什么人都没有料到会出这种事,安氏慌忙丢了筷子和肉,一把揽住了高雄,不让他跌到膝头下边去。
柳玉如惊呼一声,高雄已在安氏的怀里了,孩子丝毫没有被惊到,“肉肉呢,我要肉!”,但是肉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高雄找不见,两只小手在安氏的胸前去翻。
而安氏刚抱住了高雄,就感觉有只大手在她裙子里一捞,她“呀”地叫了一声,抱着孩子、红了脸跳起来。
不是她跳得快,高峻就要一脑袋撞进来了。
此时,高峻已直起身子,但仍跪在地下,把手中那块安氏扔掉的精肉塞在嘴里大嚼,咕咕哝哝地、又拱着手对安氏道,“谢谢三嫂的肉。”
安氏抱着高雄、侧了侧身子说道,“一块肉罢了,但尚书令也不必这么大的礼呀。”
樊莺不嫌事大,指着高峻嚷道,“你敢揩三嫂的油,柳姐姐,他敢揩三嫂的油,我见他手不老实了!”
高峻愣了一下,他明明是去捞那块肉,怎么成了揩油!但他知道这是樊莺按着自己的意思成心搞事,也不反驳,反而道,“我就揩了,三嫂的肉就是好吃了,怎么地?”
满堂的人愣了片刻,包括长孙无忌在内,人们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大唐有个习俗,小叔子和嫂子闹不算失礼,但今天的场合不同,有那么多的长安官员都在场呢。
安氏红着脸啐道,“你个死货,没大没小的,等你三哥回长安来,看我不告诉他!”
柳玉如跑过来接了高雄,又去拉地下的高峻,“你还不快给我起来!”
高峻分辨道,“夫人,我只是去接肉,可不是揩什么油!”
柳玉如急道,“你不起来还说个没完,看你以后还怎么到朝堂上去混!”
正拉扯着,大门外长孙润和高尧就跑进来,高尧问道,“柳姐姐,你说的是什么肉?”
柳玉如笑道,“是三嫂的肉,刚让你哥给掏着吃了,你没看着。”
高尧连忙去看三嫂安氏,果然见她前襟子有些凌乱,却不知是高雄翻的,于是笑着对高峻道,“哥你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长孙无忌一见老儿子两个到了,酒也喝得不少,再一想小辈们在一起过年热闹,自己留下来就有不便,遂笑着起身道,“不错不错,这才像个年味,本官已经多年没这么乐过了,这就告辞回家找肉去。”
说罢扭身,寻思着自己的话,又是哈哈大笑。
褚遂良也起身告辞,心里品味着高峻整出来的这一出儿,成心不让在府上说什么职位之事,但让高审行说不出什么来,而且有气也无处撒了。
人们接到了暗示,纷纷起身。
高峻送走了众人,又跑到外边去,与仆人们燃了阵子鞭炮,柳玉如则拉着安氏、王氏在内,人人披了那件雪狐斗篷试过来、试过去。
今夜不能再回永宁坊,高峻拉着夫人、孩子们去挤高审行的院子,把几间屋子塞得满满的。轮到高审行时,只得去四哥高真行的院子。
……
高府发生的这件乐子,很快便让长孙大人带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从中也就猜到了高峻在黔州刺史任职上的态度。
将高审行安排到中庶子位置上来,皇帝一直就没有这样的打算,谁都知道黔州刺史是不合适的——先不说能力,这不是给鹞国公碍手碍脚吗?
皇帝问长孙大人,他对中庶子的人选有什么看法。
长孙无忌说,“微臣猜到了陛下的意思,但这有些不大合适呀。”
君臣二人也没明说这个中庶子人选是谁,只是皇帝在听过高峻吃肉的乐子之后,偶然的有一问,双方你知我知,因而赵国公才好说话。
“为何不合适?”皇帝问道。
赵国公不能说高审行,因为话重了不妥贴,毕竟那是表弟、也是鹞国公的老子,而浅了也不达意。
因而一语双关地回道,“陛下的白蹄乌……在六骏之中,掠阵无数,什么危险关头都遇过,也是唯一没有受过伤的一匹。”
皇帝道,“这是实情,它可真是匹好马。”
在皇帝的军旅生涯中骑过六骑马,拳毛、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飒露紫、青骓。这都是些出名的好马,个个脚力强劲,行动如风。
但最让他喜爱的首数白蹄乌。
此马纯黑色,偏偏四蹄俱白,它不但脚力好,还十分机灵,在枪林箭雨之间,数次在间不容发之际动之分毫、而令主人与危险擦肩而过。
其它的几匹马就稍差一些了,连它们自己也都负过伤,胸前、背后有时接连中箭,连中三五支的时候也是有的。
但只有白蹄乌从未中过箭,皇帝骑着它也从未负过伤,在平薛仁杲时他就是骑的此马。
有一次,薛仁杲暗派神射手在远处潜伏,要暗算皇帝,那次皇帝只带了长孙无忌、几名亲卫登山观望地势,刺客的箭突然就射出来了,刁钻凌厉、又快又准!
连亲卫们都来不及反应,但白蹄乌听到远处密林中弓弦一响,猛地一打扑棱,载着主人一跳,那支箭恰好擦着皇帝的后背飞过去了。
君臣二人回忆了这次凶险经历之后,皇帝说道,“你与我谁跟谁?就不必打哑谜了!”
赵国公说,“像白蹄乌这样的马,假使用绳索将它蹄子绊住,会如何?”
皇帝道,那还用说,也许朕的咽喉就中箭了,也许就没有了我们君臣今日面对面地坐而论道。
赵国公说,“陛下,微臣的话说完了。”
长孙无忌的意思很明白,既然已打算倚重于高峻,那就没有必要再给他绊手绊脚。
等赵国公走的时候,皇帝不用高审行的主意又坚决了一些。
等褚遂良来的时候,为了再看看中书令的意思,他又问褚遂良,这次就提了高审行的名字。
而褚大人也很干脆,“陛下要想省心,还是不要作此打算为好。”
皇帝暗道,“这可不是朕省心的时候!”
李治过来时,不等皇帝问,便小心翼翼地提到了高审行,皇帝问他的意思,太子说,“高刺史也未见不行呀,但孩子儿还要听父皇的。”
皇帝想了想道,“那就依你的意思,让他试一试?”
培育大材,总不能让他顺风顺水,要有些逆风才行,河中的水草倒是一直顺流而生,一波而万应,但它们绝对长不成大树。
大年三十兴禄坊的乐子、赵国公和中书令的异口同声,竟然让这位皇帝突发奇想:何不再看一看,高峻这小子在面对来自于老子的掣肘时,还能不能保证按既定的方略施政。
太子在中庶子的使用上虽然言犹不明,但他的小算计皇帝岂能不知?简直一眼就被他看出来了。
他也欣慰于太子能够有这样的头脑,这是典型的制衡之术。
那就让这一对年轻的君臣玩一玩,只要两人之间不伤筋动骨,皇帝不在乎用个中庶子的职位给高审行注注油,让他在中间搅和。
贞观十三年正月初六,庚戌日,皇帝好像预知有事,因而没有回温泉宫,又来坐朝了。
兵部侍郎李士勣果然提起了太子中庶子的人选提议,他直言黔州刺史高审行德能卓越,足可出任此职。
高峻面无表情,他没法儿开口。长孙无忌在皇帝问他意见时只说了一句,“回陛下,微臣只凭陛下裁断。”
褚遂良和几位大臣都知道高峻与李士勣一直在顶着劲,因而当面也不发表什么意见。皇帝拍板,新一任太子中庶子高审行走马上任。
这件事情给整个长安带来了巨大的震动,高府的父子两个,一为太子中庶子,一为首宰,这威望和权势是再也没人能及了。
高审行志得意满,升任中庶子的头一天晚上,便彻夜未眠,在府中酝酿了一宿,提笔先给西州写亲笔信一封,向崔颖报告这一大好消息。
他认为,太子中庶子这个新身份、已能够给崔颖一惊了,他让崔颖见信速回——别回黔州,来长安。
这次的信中就少了些恳求的意味,更多了些平平常常的叙事口气,他要让崔颖知道,回到长安是势在必行。
对于一位从三品的太子中庶子的屈尊邀请,崔颖总不可能无动于衷。
第1131章 我不知道
府中的哥嫂们在得知高审行升了太子中庶子时,纷纷向高审行表示了祝贺。三哥和四哥说,“这回你的职位已经定下来了,抓些紧,去黔州接回青若英,我们一家便聚齐了。”
高审行嗯嗯地答应着,但心中拿不准、要不要把已经休青若英和刘青萍二人出门的事对哥嫂们说。
这件事是他的一大块心病,青若英和刘青萍,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长期蹲在大慈恩寺,自己早晚有躲不过哥嫂们质问的那一天。
老六高慎行已经与夫人从子午峪回府了,高慎行提议道,“五哥,我五嫂一个人总留在西州算怎么回事,快去封信让她回来吧。”
高审行撇了嘴道,“这是自然,我已在长安,公务就要繁忙起来,回到府上身边空荡荡的,再说往后我迎来送往的应酬也少不了,她总在西州算怎么回事!信我已给她写出去了,相信你五嫂很快就在路上了。”
如果崔颖痛快地回来,那么自己高官美眷,事情就算圆满。好事多磨,两人在黔州的矛盾也就淡化为一段插曲了。
但是,高审行还是失望了,崔夫人在她的回信中,明确表示不想动身。
不但如此,崔颖还委婉地对高审行说,她早已经不拿自己当正室,享不享受这份荣耀不大紧,更希望永宁坊的鹞国公、女儿们平平安安,前程似锦。
这就是在告诫高审行,她认为高府的未来是在永宁坊,中庶子切不要为了个人的功名、而忽略了这一点。
高审行手里捏了崔颖的回信,曾经无言地沉默了许久。
这个在黔州时身体力行、亲自带府中丫环仆妇们开荒抗旱、大力支持过他的女人,如今竟然说什么也不想回到他身边来了。
只能说,自己在黔州伤她太深了。
中庶子无言苦笑了一下,最多时他身边曾有大小四位夫人,眼下官场得意时往身边再看一看,竟然一个也没留住。
……
自打到长安来,尚书令高峻这是第一次感到有点发懵。皇帝上边还许可有个太上皇,但宰相的上边难道能有“太上宰相”?
这不可能是皇帝委婉地表示、不打算让自己再干了,那是什么呢?
不管因为什么,只要做一天的尚书令,就得按着自己的意思呦喝一天,他在朝会时提出,想卸去兵部尚书之职。
所有的人都感到突然,而皇帝自然要问一问为什么。高峻说,“小臣怕有揽权过多之嫌。”
尚书令的这话说的,虽然没什么毛病,但带有明显的负气之意。
太子中庶子高审行在对面的文班中听了,惊出来一身的白毛汗,也忘了分析高峻的这番话是不是针对自己。
鹞国公先推掉了丝路督监,又要推掉兵部尚书之职,高风亮节呀。
可皇帝就是不生气,笑着问,“那么鹞国公,依你的意思,让谁来担当此任为好呢?”
高峻道,“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郭待诏。”
“说说你的理由让朕听听。”
高峻道,“陛下高瞻远瞩,大概早已看到了大唐周边的形势,东部临海,往那里发展的话只有个高丽。北部五牧职场已建成,短时内没什么事。南方乃是囊中之物,只有西部丝路无边,正该着力经营。郭待诏年轻有为,旬月取龟兹,他长期驻守安西地熟、势熟,由他出任兵部尚书,小臣以为恰当。”
皇帝认同尚书令的见解,而且不久前刚刚接到的吐蕃国书,正是说明了经略西部的重要。
他点点头道,“是这么个理,而且尚书令对郭待诏的评价恰如其分,但郭孝恪在安西,朕要动他的副都护,总得再听听他的意思。”
高审行至此才有些回过味来,本来他有个打算,就在近期内、提一提兵部尚书的人选问题。
这将是他上任之后的第一次发声,英国公干过兵部尚书,自己投桃报李,而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中庶子削儿子的职份举荐外人,这不正是心底无私的表现?
但高峻一下子就把他的这个想法阻断了,这小子先提出来一个人选。
而且皇帝虽未当时同意,却也没表示出一丁点儿的反对,那高审行就不便再提另外的人了。
高峻对大势的分析谁都认可,皇帝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未就此事立即征求另外大臣们的意思,不然很有可能,将是众口一词地赞同高峻的提议。
此议暂未达成,但高峻已然将郭待诏、放到兵部尚书的座位边等着了。
看着高峻面无表情地退回去,英国公李士勣什么想法都没有,真没有。
这与李某有什么关系!他绝不要被高氏父子的明争暗斗所伤害。
……
兴禄坊府中的人们慢慢地发现,自从老五高审行升任了太子中庶子之后,永宁坊的人来得少了。高峻不来了,柳玉如不来了,别人就更不用说。
三嫂安氏派人过府相请过一次,只是尚书令五夫人崔嫣过府来,恰巧高审行在府中,连忙踱过来相见。
这些日子,高审行寂寞得很,每天一进自己的院子,除了那些下人们一个能说说话的都没有。
吏部侍郎郝处俊在高审行出任中庶子之后,曾来兴禄坊拜访过一次,故交相见,中庶子置酒相待。
高审行委婉地对郝大人说,他在黔州有个很欣赏的部下,目前是黔州的司马,高审行请郝处俊在考功的时候,稍稍关照此人一下。
高审行离开黔州、又是高任,按常规他手底下得力的官员总会有一两位升迁,这样高审行的面子才好看,不然以后谁还跟着你混?
郝大人当时曾应承下来,可是不久之后,黔州这位正六品下阶的司马不但未升、反而还降了。
吏部得听尚书令的,当尚书令与他老子意见相左时,更要听尚书令的。
郝侍郎提议将这位黔州司马提上一阶、任到正六品上阶的长史时,高峻本没有反对。但听说中庶子也是这个意思之后,尚书令不说话,只是看着郝大人摇了摇头。
高审行不知道这个经过,但是连郝侍郎也不到兴禄坊来了。
崔嫣一到,高审行连忙出来相见,笑容可掬地问崔嫣道,“女儿,怎么总也不来呢?”
崔嫣起身见礼,“父亲大人,这半个月我们和柳姐姐一直到大慈恩寺去……赶上玄奘**师讲经便听一听,没有讲经时,我们便去第十三院与道空、道净两位女长老说话。”
高审行故作不知,便假装问这两位女长老的来路。
崔嫣说,道空长老年纪在四、五旬之间,而道净长老还不足二十岁。
“高峻这些日子在忙什么事?怎么总也不见他过府来呢?”
崔嫣道,“峻这些日子正在熟悉龟兹方面的事务,有好些事听起来都很新鲜,不熟悉如何管辖呢?”
“哦?都有什么新鲜,你能否也给为父讲一讲呢?”
崔嫣道,“可我每天要陪峻在书房,知道的方面太多,不知父亲大人要听哪方面的事?”
高审行很高兴崔嫣如此开诚布公,他想了想,“你就给讲一讲龟兹县治方面的事。”
崔嫣以略带嘲笑的口吻回道,“父亲大人你寡闻了!龟兹本无县!”
高审行不解,崔嫣说,龟兹是有城无县的,城内有坊,城主称“明府”,明府手下有“城局官”,城局官负责当地最重要的修浚水渠之事。
城局官手下有坊正、里正,各坊有“防御人”负责坊内治安,有“虞候”负坊内收税之责,有“处半”负责坊内杂务……
高审行都听呆了,听了半天只记住了坊正、里正。
他寻思着道,“这可不好办了,怎么与内地的建制不同呢!”
崔嫣道,“峻在我们府中也提到过这个问题,不过他说,在龟兹这样的胡、汉结合的地方,建制上倒不必大动——总得照顾当地人的习惯。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统揽当地的财计出纳之政。”
高审行立刻来了兴趣,往女儿的跟前再凑了凑,“本官也在考虑这件事,但高峻想的未免失之简单……”
崔嫣不服气,“父亲你竟敢怀疑峻!峻刚刚打算同意安西都护府在副都护、长史之下增置‘孔目司’的建议,由孔目司管理都护府财政。再设掏拓所,总管下属各城的城局官,这样上上下下的管辖体系就健全了,而且峻打算提议,这两个部门官员暂由西州抽派,目的是把西州的经验带过去……”
高审行自言自语,掏拓所……怎么有点像是掏厕所呢!
崔嫣略带撒娇和不满地嚷道,“父亲!再这样我就不和你说了!”高审行连连认错,心情好得不用说,感觉女儿的到来给他带来的欢乐。
本来三嫂安氏是请崔嫣过府来说话,但高审行往里一掺和,就没安氏什么事了。
安氏无趣,起身对二人道,“五叔!你们一个宰相夫人、一个中庶子说的都是大事,我插不上话了!”
崔嫣也恍然道,“坏了坏了!家中姐妹们还有事呢,我却跑了单帮!”说着也起身就走。
高审行依依不舍,亲自送出来对崔嫣道,“女儿,我往西州去信两次,你母亲也不回来,为父无趣得很,你能不能常来,哪怕就给我讲讲龟兹的事也好。”
崔嫣上马前说,“我也想母亲了,那我也写封信过去,让她回来。”
……
皇帝拍板任命了太子中庶子之后,很快受不了太极宫中的低潮,又回温泉宫休养去了,太子听政。
李治在与朝臣议政时,就提到了龟兹归入后的都护府管理问题,这是大事,太子不能不很快想到。
这次,太子在按着习惯征求尚书令的意见时,尚书令高峻回道,“殿下,微臣刚刚着手考虑这方面,但这便拿出来说,有些没把握,”
这就是不想发表看法了。
太子看到了高审行,便转向他问,“不知中庶子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呢?”
这么重要的事情,李治问过了高峻、紧接着就问计于中庶子,体现着对中庶子的看重。
高审行仓促间总不能像高峻似地一口回绝,他看了看对面的鹞国公,应道,“殿下所虑的,正是龟兹划归之后的大事,微臣也考虑了几晚,千头万绪实在不好理清,不过……”
将女儿崔嫣过府时说过的东西在这儿搬出来,是有些取巧了,但情势所关,也只能如此了。
太子鼓励道,“中庶子但说无妨。”
高审行道,“龟兹是有城无县的,城内有坊,城主称‘明府’……各坊有‘防御人’……在龟兹这样的胡汉结合的地方,建制上倒不必大动——总得照顾当地人的习惯。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统揽当地的财计、出纳之政。”
李士勣暗道,别说,这个高审行肚子里还真有些货,这些明府、城局官、虞候之类的名堂,就够人比划一阵的了。
太子赞道,“高府一门果然是父英子豪,文成武就,中庶子的见解很当时啊。”
……
晚上,鹞国公高峻乐不颠儿回了府,柳玉如看到后悄悄对众位姐妹说,“你们看,这是多少天没有过的事!看来又让他得计了,快吩咐厨房备酒。”
高峻往桌边一坐,笑呵呵地冲崔嫣道,“老五你过来,你的兴禄坊之行功不可没,本国公赏你条大腿坐坐!”
崔嫣被夸,哪好意思就坐到那上面去,笑着说,“你把自己的见解拱手卖给了中庶子,还这样高兴。”
尚书令道,“我还能怎么办?再怎么说他也是‘老子’,让他琢磨些正事,总比与我作对强啊。”
一边吃着饭,高峻说崔嫣要时常去兴禄坊,把“该说的”都与中庶子说一说,但又不能太明显,要像是无意、每句话藏半截。
还不能一跑过去就说正事,要说三五句没用的,中间夹出一句半句有用的。要等中庶子引导着才可以说,中庶子如果没有合适的说辞,最好再有个人起个话头、让他顺到这上面来。
那就需要有个人陪着,而且还得没心没肺的样子,总不能把三嫂或是什么旁的人冷落了。
于是谢金莲就自告奋勇,说下次安氏再叫,她也跟着去。
几天之后,崔嫣就与谢金莲再去了一趟兴禄坊,中庶子还陪着吃了饭、喝了点酒,安氏跑来作陪。
在提到龟兹方面的话题时,急着与三嫂聊胭脂的谢金莲只会说一句,“我不知道啊,五妹你总在书房,是什么情况?”
崔嫣就清楚的多了,她又透露了几句眼下在龟兹、不适于施行租调庸制度的意思。
第1132章 户部有钱
崔嫣说,龟兹地面要施行租调庸,便须有足够的土地,那么接下来要屯田。比如高峻就提过:从事屯田的劳力,除士卒和征发的民丁外,还可有专门的“屯家”。
这些“屯家”来自内地的刑徒及其家口,约束他们减些刑、固定到屯田的土地上,既有了劳力,又改变了当地的人员构成,有利于龟兹稳定。
而当下,龟兹地区只适合征收“丁税”,这里的民生以牧业为主,那么安西都护府暂时也不朝这些人要钱,只要出羊就可以了。
很快,在太子中庶子的提议下,长安下达正式批复给安西都护府:两年内,凡内地罪人,杖刑往上、死刑之下的人犯均宜从宽判决,至高打六十杖,合家迁至龟兹屯田。
龟兹的上等户,每丁每年缴输羊两只,次等户一只,下等户三户三丁,只合缴一只羊。等到两年之后龟兹屯田有了规模,再转为租调庸制。
……
太子、英国公、甚至另外的一些人意料中的事一次也没有发生,尚书令在朝堂上很少对朝政发表什么见解。
因而他们也就看不到中庶子与尚书令两个人、针对某一政策的“讨论”,更不要说不同政见的碰撞了。
李治根本没有站出来打打圆场的机会,他稍微的有些失望。
不过,中庶子的表现让他在皇帝面前也有话说,这是太子主张提任上来的人。最近中庶子屡屡在龟兹政务上、提出出人意料的见解,不正说明自己没看错人?
太子中庶子高审行,成了时常站出来发表看法的官员,尚书令几乎没有什么反对意见,相反的,有时还微微的点头。
李士勣有点失望,这也太没意思了。
英国公刚刚有这种想法,就出事了。
这天,中庶令像是体察到了英国公的无味,他认为这一段时间,自己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威望,于是突然提出:郭待诏一时之间不大抽得出身,其实英国公也适于担任兵部尚书之职。
太子看向尚书令高峻,他估计鹞国公再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了。
果然,高峻马上说,英国公的能力没有人有异议,但皇帝陛下正等着听大都护郭孝恪的意思,说不定都护府的回音还在半途,如今提此事,不妥。
高审行没有话说,因为高峻的话有道理,他看向李士勣,目光里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不过英国公总能体察到中庶子的美意吧。
皇帝征求郭孝恪意见的话,无疑就是圣旨,总之皇帝将话放出来之后,便拍拍屁股回了温泉宫,一点都不着急。
太子也不想英国公这么爬上来,看着高审行微微不快地退回去,太子也没法补偿他什么,说轻了不行,说重了总得在尚书令和中庶子之间有个取舍。
李治看到,鹞国公今天也有些不大得劲儿,这些日子高峻一直很低调,什么议题都不往前来,这一定就是在照顾着中庶子的意思。
但今天高审行提出了兵部尚书的人选问题,说实在的有些大了,中庶子不是宰相,在皇帝已有话的前提下,他不该当众提及这么重大的事。
高峻在这种事情上不能不说话,但太子看得出,他已经很注意分寸了,而且还得照顾李士勣在场。
李治笑着问道,“鹞国公,龟兹的事,不知你还有些什么见解呢?”
尚书令回道,“殿下,龟兹新定,政务也都从头实施起来,这个势头很不错。微臣这些日子在考虑安西都护府的安全之事。”
太子道,“尚书令这么久了第一次发声,寡人很感兴趣,你可详谈。”
“殿下,安西都护府的治所已移至龟兹城,但那里刚刚到手,须防民情不稳,这是龟兹长治久安、以及各项政务开展的前提。”
太子道,“有理,不知鹞国公有什么打算?”
高峻道,“微臣在龟兹地面走过几趟,对那里的山川地势也有些了解。这些天已甄选出四处地方,臣想建议都护府郭大人,从速在龟兹城筹建四关,以保都护府安全。”
江夏王问道,“此事是很重要,看起来也很紧迫,只是不知,尚书令的具体选址在何处?”
高峻道,“在安西都护府治所,也就是龟兹城的北面设雀离关,西北面设盐水关,西边设立柘厥关,除此外,在龟兹东面勾联焉耆,这是都护府临急时的退路,是最该先建好的,可在焉耆西边界增设铁门关①。”
高审行道,“说来说去,依本官看尚缺南面。”
尚书令解释道,“南面正是新任都护府长史阿史那社而的沙丫城,且背临赤河地势开阔,又有金矿,耳目众多,可不设关口。”
这句话不得不解释,但无意中便显出了中庶子对安西地势的不熟悉,中庶子隐隐不快,再道,
“可龟兹方定,民力疲弊,我们一建便是四座关口,岂不有违施政的初衷?要知道,此时当地连租调庸都不能实行,只能暂收几只羊充数,这个方案是不是有些大了?”
高峻道,“中庶子大人的担心也有道理,但苏伐与龟兹丞相那利脱网,须防其反复。安西都护府的安危事重,不然任何的政务都可能半途而废。”
高审行道,“陛下都说过,修民之德胜于长城,我们刚刚得了龟兹,便大兴土木建城建关,让当地人怎么想?昭示敌对之意吗?”
看来,太子中庶子刚刚在兵部尚书一事的提议上,被尚书令不软不硬地顶回来,是有些不爽了。这是为着面子,有些故意。
要是别人的提议被尚书令委婉地反对的话,哪怕是赵国公长孙大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但高审行在黔州便说一不二,此时又是老子,入职中庶子之后,又是建成言献策计无不从,他有些受不了。
尚书令道,“常言道,有威慑方有平安,修民之德不假,但功夫在于长久。我们新得了龟兹,只在租役、赋税方面放宽,其实这只算是小恩小惠。但我们以短时之恩应对苏伐在龟兹十数年的经营,大人以为有多少胜算?只有恩威并重,方保万世无虞!”
赵国公长孙无忌一看,这父子两个针锋相对,非打起来不可。他了解高审行,有时也够拧的,他只要认为自己能占住三分理,就能支巴一气。
但朝堂上的局面就不好看了,于是,长孙大人出班道,“殿下,鹞国公的提议不可不重视,四关一建,既可拱卫大都护府安危,日常亦可查禁末游、伺控奸匿、稽查行旅,其意重大啊。”
太子沉吟不语,赵国公的话有很明显支持鹞国公的意思,但高审行的大道理也不是没道理,反而在注重仁孝的太子心中更有说服力。
但太子知道,高峻这么久了不说什么,今天却一直在坚持自己的观点,那这个提议,就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重中之重了。
李士勣出班奏道,“建立四关,这对保障安西都护府大本营的安全、以及维护龟兹地面稳定有相当重要之作用。但中庶子之言,微臣以为不无道理。”
他说,“前些日子户部所倡加一分租的事,尚书令已然不认同,府库里没钱,龟兹地方的租子只、只靠几只羊来顶,钱也收不上来,如何处之?”
高审行向李大人投去感激的一瞥,他并不孤独。
正二品的尚书令高峻,对自己手底下一位正四品上阶的侍郎,就没必要像对老子那么小心,他被中庶子纠缠,凡中早有不爽,也不能表现,对英国公就不必忍。
鹞国公说道,“李大人,你以为花钱与安危……谁在前谁在后?安西淘金、冶铁、粟麦以及广阔的土地值多少钱?站得稳才有繁荣,不然钱从何来?”
英国公嘀咕道,“下官不是不赞同建设四座关口,下官说的是没钱……这可是户部亲口说的呀。”
太子原打算在自己的中庶子、尚书令中间经常做做调停之事,但今天这么多人掺和进来,那么他的一句话、一个态度就得更谨慎,一时拿不定主意。
高审行说的他还好理解,但建关之事是军务,事关瞬息如何裁断?
鹞国公据理力争,更能说明此议的重要,想不到啊想不到,抹个稀泥竟然也这么麻烦,实难下手!
高审行道,“英国公说得不错,本官也是这个意思……钱,本官是说你这钱——从哪儿来?”
鹞国公咬着牙道,“有钱没钱,怎么你们比本官还清楚呢?是你们管户部??这样的军中大事,怎么能有迟疑!连太子殿下都在一力倡导减少东宫的排场,你们却在担心钱。”
李士勣听了,倒没觉得怎么刺耳,别说尚书令了,就是高峻所兼任的兵部尚书,也是李士勣的顶头上司,也别说什么自己是英国公了,人家也是国公。
但中庶子就受不了,尤其是高峻情急之下一口一个“你们”,这不把中庶子也兜进来了吗?
别说高审行此时的身份是中庶子,就算是黔州刺史时,谁敢一口一个“你们”?
太子中庶子面色微红,显然不爽了,他举目看到户部尚书低头缩颈地躲在后边,便朝他道,“户部尚书就在这里,说说有钱没钱?”
户部尚书被太子中庶子推到了台面上来,竟然发现这个问题很不好回复。
前不久,户部尚书刚刚以没钱为理由提议加租,此时就说有钱,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你竟敢瞪眼胡说!
说没钱?尚书令、鹞国公显然也把弓拉满了,太子殿下、赵国公、中书令褚大人纷纷把目光聚到户部尚书的身上来,这让他有些迟疑。
高峻道,“安西都督护府的身后便是焉耆,而焉耆归入也没几年,在焉耆的身后,庭州划州只不过一两年的事情,西州要久一些,但也未过十年光景。”
数位重臣频频颌首,表示认同。
鹞国公道,“正因为西边有这些地方在,阳关、玉门才能止干戈、度春风,武凉一带由之前长安的重要拱卫,化身为粮田牧场,军士们由枕戈待旦,转为荷锄执鞭,人们安居乐业,多少钱能买得到?”
“我们身在中枢,虑事就得着眼大局,不能低头数兜儿里那几文钱!本官认为,为建四关,就是倾空了沙丫金矿的所有存金也是值得!”
户部尚书终于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殿下,本官听了鹞国公一番话简直如醍醐灌顶,为兴大事,户部有钱!没钱也得有,一定要搞出钱来不可!”
中庶子道,“尚书令之言有理……但依本官看,西域此时建关,郭待诏便没有机会从速至京了。”
尚书令好像没有听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今天真是烦透了。半晌,方道,“陛下可都能等!”
太子不能不拍板儿了,开言道,“两方面都有道理,寡人便取个折衷,就由尚书令决定,四座关先建两座,这样户部的压力也可小一些。”
……
永宁坊,高峻一回来,在中厅里先一脚踢翻了一只凳子,下人们不知他从外边受了什么气回来,吓得大气不敢出。
柳玉如问道,“峻,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中庶子?”
尚书令大声道,“这是谁出的昏招!弄这么块绊脚石来,”
吓得柳玉如连忙上来捂嘴道,“我看你才昏了呢!能决定一位中庶子去留的,还能有谁?也不防隔墙有耳。”
高峻把嘴巴挣脱出来,嘘了口气道,“我怎么这么累呢!”
柳玉如道,“一向没什么事难倒你过,你可不能急,好好想想办法呗,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还怕一个中庶子吗?”
崔嫣说,“我这就去兴禄坊,他现学现卖怎么还能这么神气!”
高峻消了气,沉着脸道,“莫去,你们让我想一想。”
他没吃饭,起身去了书房,崔嫣又跟过来,见他桌子上摆着西域的地图出神。
太子一下子将四座必建的关口砍了两座,尚书令又怎么好再坚持!那么,只能先建北面的雀离关和焉耆西境的铁门关。
雀离关在龟兹城的北面,郭待诏这次取龟兹,便是从此处出奇兵偷袭的龟兹北城。
只要在此设关,只须派五十人驻守,便免除了被人以同样方式偷袭可能。
第1133章 起身就走
而铁门关在龟兹和焉耆之间,更是重中之重,高峻也只能先建这两座了。
在书房里,高峻笑嘻嘻地对崔嫣说,“过来,老五。”
崔嫣贴上去问,“什么事呢?”
高峻说,“给你个任务,哪天大慈恩寺再有玄奘**师讲经,你就……”
“就去看望一下道空、道净两位长老吗?我猜**师讲经时,她们两位是一定要去的。”崔嫣说。
“不,你去兴禄坊拉着三嫂、四嫂说话,然后你忽然、猛然、突然地想起要去大慈恩寺,嘿嘿。”
崔嫣说,“你真坏,我原以为是躲到书房里用功,却是琢磨着要给中庶子大人找麻烦。”
尚书令对她说,“谁说我不用功了,这不是看你着来了,我打算让你再陪本官练练字呢。”崔嫣一听,起身逃了出去。
……
不几天的功夫,兴禄坊就热闹起来。太子中庶子高审行一回府,大哥高履行、三哥高纯行就迎住他,脸色不悦地问他,为什么他的夫人青若英、小夫人刘青萍两个人会在大慈恩寺。
“你不是说她们都在黔州吗?前几天问你时,你居然还在吱掩!”
老三说,“一个人有再大的成就,若是随随便便地抛弃糟糠之妻,也是会被人垢病的,别说你还是个中庶子!难道就不怕你的政敌攻你之短?”
四嫂,高真行的夫人也委婉地对五弟道,“你呀,夫人倒是不少,青若英和刘青萍在慈恩寺的事,想想都让人担心,万一大嫂知道了,到宫里与陛下一说,我看你怎么办!还有那个吕氏,都混到宜春院去了,丢不丢人?总算有个二妹像个样子,也躲到西州不回来。”
老大高履行道,“弟妹,暂时之间,公主不会去宫里讲这件事,你大可放心,但时间一久,即便东阳不去说,难道陛下就不会知道?”
高审行狐疑地问,“三嫂、大哥,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高履行更加不悦,对五弟道,“事是你做出来的,你却在追究这个!青若英是什么人?嗯?你倒是给我说一说!她对我们高府一门有恩情!我们父子跑到岭南去时,是哪个在终南山侍奉祖母替我们尽孝?若是父亲在世,又要生气了!”
高审行在训斥鹞国公时,是以老子的身份、觉着天经地义。现在大哥当着三嫂的面、厉言厉色地训斥自己,他也不痛快。
因为他是太子中庶子,却被一个刺史以最基本的道理来痛言指责。
三嫂在中间打圆场,“还能有谁说?幸好是高峥的媳妇与崔嫣去大慈恩寺听玄奘法师讲经,无意中看到青若英两个也在那里。你说说要是别人看到了、再传出去,你以为会怎么样?”
高审行怒不可遏,“原来是崔嫣这丫头,她竟然敢!”
三哥高纯行哭笑不得,“五弟,你是个跺跺脚四下里乱抖的人,从长安出去时只是个从五品下阶的太常丞,回来便是堂堂的太子中庶子,大小也是个从三品了,怎么一到家事上就这样的糊涂!这是怪你女儿的事吗?”
高审行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冲三哥怒道,“连你们都知道崔嫣是我女儿,那还有什么好说!”
高纯行一下子语吃,他方才是说漏了嘴。他的本意是:怎么你一到家事上就这样的不明白,又怪起自己的女儿。
但这不正说明,对于高峻和崔嫣的真实身份,府中的兄弟们什么都清楚?
以前都是心照不宣,现在让人挑明了,高审行就更生气,认为府里的众兄弟为了高府的脸面人人装着糊涂,只让自己一个人顶锅。
尤其是三哥和四哥,他们两家的儿子高峥和高岐,都从尚书令那里得了好处,显然今天,自己从他们那里听不到什么顺耳的了。
“哈哈,好,好!你们都知道青若英在这件事情上有天大的不对,我早说过,你们不是不信,而是在意高府的脸面!高府的人是知恩图报的!”
高履行语吃,气得说不出话来。
高审行道,“现在就更不会站在我这边了,谁不知巴结尚书令鹞国公?”
三嫂道,“五弟,我不知你如何这样想,难道哪一天,忽然有个什么人、把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塞到你的院子里来,你会丢出去不管?哥嫂们可是向理不向人的。”
高审行对三嫂道,“那你就也拣一个孩子来,看看三哥是什么态度!”
三嫂气得流泪,被三哥拽到一旁安抚。
老大高履行道,“若你再执迷不悟,公主什么时候去宫里面见陛下,她要怎么与陛下说,我就不管了。”
高履行一下子泄了气。
正好六弟高慎行回来,听到这番话后,高慎行对五哥讲,事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么西州的五嫂也该请回来了,把所有撒在外面的夫人们都请回来,一家人团圆和美,岂不是……
高审行冷笑着反问,“六弟,依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也须将那个吕氏接回来呢?”
老六因为高峻,才得了赵国公家的乘龙快婿,还指望他替自己说话?
高审行总算不再硬扛,气哼哼地扭身回了自己的院子,饭也没吃。
他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今天的事很明显,就是崔嫣故意拉了安氏去大慈恩寺的。亲生的女儿给她爹使坏,这口气出不来!他猛地起身,吩咐道,“给老子备马!”
下人问,“老爷,这时候你要去哪里?”
“老子要去永宁坊!”
……
永宁坊,一个像样儿的人也没有。高审行赶过来的时候,只有管家高白、菊儿雪莲在府上带着四位少国公,而尚书令高峻、他的那几位夫人们都不在。
中庶子正眼不看高白,这家伙名正言顺地将菊儿娶到了身边,还拿着这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气人,而中庶子都不能认真地再看一眼菊儿了。
再看看菊儿和雪莲,两人像两棵水葱似的……哪个拿出来都强过青若英,不让刘青萍。一个臭管家!
“你主子们都滚到哪儿去了?难道都去大慈恩寺听和尚念经?!”
高白回道,“老爷,鹞国公带了柳夫人、谢夫人、樊夫人、四夫人和崔夫人……”
高审行粗着脖子喝道,“别给老子念经!痛快说!”
高白缩了脖子,回道,“老爷,他们都去黔州了。”
“去黔州……干什么?”中庶子吃惊地问。
管家说,“尚书令已与太子请过假,说眼下朝中没什么大事了,他要到黔州去实地考察一下两年来黔州抗旱工程的成效,顺便再看一看青若英老夫人。”
中庶子站在鹞国公府厅外的空场上,眼也不眨地寻思,鹞国公府的护卫们果然少了许多,这小子把麻烦丢给老子,他出去躲清闲去了,一躲就躲去了黔州。
高审行琢磨,高峻这些人总要回来的,那么到时候他们再跑到兴禄坊去,说青若英不见了……在黔州根本没见到青若英……这完全有可能!
高审行抽个功夫,装作一个香客,也不带随从,便服到大慈恩寺去了一趟。他找到了第十三院,这里真是一处清幽干净的修行之地。
高审行人到院门口,先听到里面有个女子说话,“姐姐,高审行迁任到长安来,也不知他对我母亲如何安排的。”
说话的正是刘青萍,高审行不悦她对自己指名道姓,连句“老爷”也不提。
只听青若英说,“青萍,我想我们不必担心你母亲,老爷再忙,总是一位中庶子,他不会忽略了夫人的生活。”
刘青萍再道,“嗯,瑶国夫人上次来的时候,曾提过把我母亲接过来,想来不会是随便说说而已,那么不久我们三个人就能见面了。”
又问,“姐姐,万一高审行再提出来让我们回府,你有什么打算?”
青若英说,“反正我是不回的,女人,不要贱。”
高审行惊讶于里面两人、就这么不知隐晦地对话,也不担心万一让旁人听到了影响不好。他硬着头皮咳嗽一声,举步进了院子。
玄奘**师果然够意思,第十三院,寺中有庵,又有不少的小尼姑出出进进,显然是不想道空、道净两位女长老空落。
而青若英和刘青萍二人身边无人,此时就在院门后不远的空地上,手持着花锄修整一片圃子。
看到高审行板着脸进去,里面两人停了话,刘青萍怯怯地问候道,“老爷……”
高审行直视着刘青萍,要让她因为瞒着自己跑到长安来、而感到理亏,“道净长老,依本官看,你的心里可不干净,在这里还想着黔州!”。
刘青萍法名道净,她一见高审行就有些意外,脸红着不知说什么。
青若英对着高审行施个礼,代答道,“老爷,你何苦还找过来呢,大可让我们姐妹安静些。”
高审行道,“你若还有这个心就不该来长安这里,搞得本官哥嫂一会儿不让我轻松!”
刘青萍小声问,“老爷,你干什么来了?”
高审行道,“本官受不了哥嫂的鼓噪,来说一声:想回兴禄坊,便麻溜儿起身随本官走,出家一事只当没有发生过。”
刘青萍有些心动,扭头看青若英。
高审行又对刘青萍道,“过了这村没有这个店,本官是太子中庶子,一天到晚忙得很,而且还要亲去西州接崔颖回长安,要回,从速决定。”
道空长老对妹子道,“我们怎么到的这里可不该忘了,想回你就回,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也不会向别人宣扬以前的身份。”
高审行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你说得轻巧,瑶国夫人一天三趟往十三院跑,你们的身份能瞒多久?”
道净一听崔夫人,也下决心说,“老爷,你,你正该速去西州接崔夫人,我和姐姐以后不让瑶国夫人来也是可以,反正我是不打算回府的!”
……
高审行在早朝时提出,他要亲去安西都护府一趟,对那里的屯田和税赋之事考察一番。
太子李治对中庶子的这个提议大加赞赏,准允。
转眼之间,刚刚在朝堂上顶得惊心动魄的父子两个,一个尚书令一个中庶子,一个去了黔州,另一个要去西州。
……
英国公李士勣专门在府中摆了家宴,为中庶子壮行。他不无遗憾地对高审道,“大人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懋功①都有些不舍呀!”
大慈恩寺的两个人请不回来,那么能将崔颖请回来长安来,总能让自己的府上有点家的样子。
如果崔颖给了面子,能入主兴禄坊,那么,不但几位哥哥兄弟们大约不会再肆无忌惮地当了她的面谈论青若英,与崔颖一向关系不错的大嫂东阳公主,想来也不会再多事。
永宁坊女儿崔嫣那里,想来也会消停一些。高审行越发地认识到西州之行的重要与急迫了。
他安慰英国公道,“本官与李大人惺惺相惜,一定会为李大人奔走的,这次去西州,本官就有个打算,要从侧面看一看这个郭待诏,到底像不像高峻所说的那样出色。”
李士勣酒酣耳热,冒出来一句,“大人你此次去了,可以直接去龟兹城大都护府的治所,听说尊夫人也在那里。”
高审行眼一立,问道,“你怎么知道?”
英国公随口道,“哦,中庶子可还记得那个太子右庶子?对,就是许敬宗。他眼下正在沙丫金矿呢,是他在给许昂写的家书中提到的。”
高审行再问,“许昂的家书……李大人怎么知道的?”
李士勣说,是许昂找到府中来的,因为许昂看到信中有部分内容,居然涉及到了崔夫人,他觉得不应该无动于衷。
“是什么事呢?”中庶子问。
英国公起身,到书房里拿出一封信,收信人写的是许昂,“许公子也言犹不清,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什么顾虑,下官怎好从中乱翻阅?因而才请中庶子过府来,一为壮行、二就是为这件事。”
他将信交与高审行,说道,“信里说的什么,下官一点也不知,请大人自已有功夫看一看吧。”
高审行放下酒杯,就坐在那里看信,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要不是有中庶子的身份关着,都恨不得跳起来。
他“啪”地一下合上信,起身道,“国公,本官想把信拿回家去细看,不知合不合适。”
英国公道,“大人请便,其实下官就是出于这个考虑,才让许公子将信放在这里的。”
高审行酒不喝了,起身就走。
第1134章 小人如蝎
李士勣连忙送出来,有些依依不舍,“中庶子,你可要速去速回,尚书令不在,那么朝中大事不少,太子殿下恐怕还要多多倚仗大人呢!”
高审行拱拱手,也没心思说客气话,上马走了。
看着高审行匆匆离去,李士勣冷笑。
如果实在没办法尚书令、鹞国公,那么就从他看好的人身上下下手,也不错。
他又回味了一下方才与高审行在一起的言语,认为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纰漏,这才放心。
许敬宗的这封信简直太及时了,就跟算计好了似的,李士勣摇着脑袋回府,坐下接着喝酒。
……
安西都护府。
自移府龟兹城以来,大都护郭孝恪一刻也没闲着,先是瑶池都督府都督、阿史那欲谷亲自到龟兹城一趟,专门拜访大都护。
再是安西都护府原来的治所焉耆改设都督府,焉耆城内大部分的官衙一时间也不能尽迁,那就先拣主要的迁入龟兹,余下的资料、家具、人员再慢慢倒腾。
龟兹城也置都督府,与焉耆、瑶池同等级别。
然后按着收复龟兹时缴获的各城底册勘察户、口,实得两千二百户、一万一千多人口。
郭孝恪亲自主持招募、委派官吏,研究和理顺适宜当地民情的管理机构,一忙起来就没日没夜的。
因为郭待诏已在龟兹城,他的夫人柳氏再居于牧场村,两下里就离得太远了,新生儿已经可以抱着出屋,待诏便派车马,专门接夫人和儿子到龟兹来。
哪知春寒料峭,路上一折腾,孩子和柳氏一下子都病了。
郭孝恪忙,郭待诏也忙,即便不忙,让这两个大老爷们侍奉病人孩子,那就是拿着棒槌缝衫子。
柳氏对待诏说,“我才到龟兹几天,便想念母亲,焉知孩子不是离了崔夫人不习惯?你能不能把夫人从牧场村也接来住几天?”
请示过父亲之后,郭待诏再去车到牧场村。
崔颖自柳氏和孩子走后就有些惦记,毕竟在一起惯了,连甜甜和高舍鸡也是一天三念叨。
恰巧龟兹接人的马车到了,两个孩子不等说,手拉着手爬了上去。
崔夫人到了龟兹城,衣不解带地照顾这母子俩,柳氏的病很快就好了,随后孩子也康复,崔氏就说要回牧场村。
柳氏不舍,“母亲,你能不能不走呢!”
崔夫人说,你到龟兹城来是投奔丈夫,而我在牧场村、尚有宰相府女儿们一大摊子的产业要打理,住在龟兹城多有不便,会给大都护添麻烦。
她笑着对柳氏道,“看看你公公,忙得胡子也不刮,饭也吃不好,我都看出他有些不落忍了——没请我吃顿饭感谢,那我就更得走了。”
郭孝恪真没来得及感谢一下崔夫人,他有几次准备在都护府中摆场酒,都临时有事耽搁了。
得知崔夫人要走,郭孝恪赶回府中送行,“贤嫂,感激的话我就不说了,在下与审行兄是谁与谁呢?感谢就见外了。”
这两天,郭孝恪想去沙丫金矿看一看。
龟兹城刚得,城防与稳定之务乃是重中之重,郭孝恪已然留意到了这个问题,但详细的措施还没想出个眉目,不过大事一动,钱就得跟上,他正打算到沙丫城去一趟。
谢广主持着金矿,郭孝恪过来之后都没抽出功夫去看一看,今天正好要去那里。郭孝恪便对崔颖说道,“那么本官便连公带私,带贤嫂拐道金矿,就算为你送行了。”
崔夫人本想拒绝,但甜甜听了先说好,因为她的大舅、二舅都在沙丫城。见婆婆一有沉吟的架势,甜甜就先不干,央着婆婆动身。
就这么,大都护郭孝恪带着护卫,陪护着崔夫人的马车往沙丫城而来。
一到村子里,不等甜甜说话,崔氏便提出到谢广和曹大家中看看,顺便还可见一见原来高峻家中做饭的婆子。
郭孝恪主随客便,命护卫们打听了一下,得知就近的就有曹二老爷宅子,于是,大都护只带了几名护卫,陪崔氏直接走过来。
曹大的院子比在牧场旧村时更气派,间量大,门、墙、瓦都是崭新的。
甜甜和高舍鸡跑过去,看到大门虚虚地掩着半道缝,便打头推门进去,里面静悄悄的,内宅的门上没锁,但从里面栓着,显然有人。
甜甜拍着门喊道,“二舅,二舅娘,你猜猜我是谁?和阿翁、阿婆来看你们了。”
屋中没人吱声,门也不开,但听着里面一阵手忙脚乱。随后,听着房后边“咚”的一声,有人跳出去。
郭孝恪冲护卫挥手道,“有贼,去看看!”
护卫都是精挑细选的,身手麻利,一眨眼的功夫便在曹大的房后捉住一个人,将他推到大都护和崔夫人的面前。
此人身上只披了一件夹袍,里面连个衬衣都没有,脚上只有袜子,鞋也没有。
郭孝恪一眼认出对方,喝道,“许敬宗,你搞的哪样!”
随后,曹二嫂才从里面开门出来,衣衫虽然略比许敬宗整齐,但鬓发散乱目光闪烁,明眼人一看也就都清楚了。
许敬宗吱吱唔唔,也说不出话来,几个人进屋,在床底下露着匆忙塞进去的男子衬衣、鞋子。
郭孝恪哼道,“许大人,你是流刑,不在住作之地务工,却来这里私混,要怎么对本官说?!”
许敬宗涎着脸回道,“回大人,小人听说温汤曹管事家的窗纸捅破了,是来、来帮着糊一下子。”
二嫂羞愧不语,崔夫人道,“郭大人,此事等过后再提吧,当着孩子就先饶过他们。”
郭孝恪喝道,“本官送客,你却存心给本官找晦气,本官知道你是在柳中牧场喂马,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许敬宗回道,“是去冬虑囚诏以后,小人减等才到了金矿,眼下在谢大人的手底下管帐。”
郭孝恪喝道,“陛下虑囚,你也不在其列,难道不知你是因何获罪了?谢广居然让你管金帐,真是糊涂得可以!”
许敬宗意识到,今天来这一趟太不值了,自己减等的事如被郭孝恪一追究,估计要黄菜。
大都护不看许敬宗脸色蜡黄,转向崔夫人,“贤嫂,郭某真是过意不去,带你撞了这份晦气!”
崔颖道,“郭大人何出此言,看来这里的乱事也有不少,我意便不逗留,立即回牧场村罢。”
事已至此,郭孝恪连客气着挽留的话、此时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马上送崔氏出院。
崔夫人上了车,郭孝恪再亲自抱了甜甜上去,亲昵地对女娃道,“何时再到阿翁这里来玩呢?”
崔夫人接了甜甜上车,笑着说,“等郭大人这里安顿好了,我自会带甜甜和舍鸡过来看望女儿和孩子。”
大都护感慨道,“郭某家也不像家,多亏了夫人照料!”说着,冲车上深深一躬,与崔氏挥手作别。
郭孝恪牵了许敬宗去金矿,先将谢广喝斥一顿,勒令即刻解除许敬宗管金帐的差事,“如此有失文德之人,做出的帐你可放心?”
谢广道,“大人,那让他做什么?”
郭孝恪说,“既然已减了等,本官就没功夫管他的滥事!也不打算深究,让他挖泥去吧。”
就这么,许敬宗刚刚自在了不几天,又去做苦力了。
郭大人此行有既定的公务,活捉许敬宗完全是意外。但他考虑,只要自己再多追一句,那么底下一连串的官员,便会受了姓许的连累。
眼下正是用人之计,他不打算追了,先忙大事。
许敬宗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都护府针对自己减刑一事并没有翻案,于是他又担心与二嫂之事被人透露给曹大,又战战兢兢了几天。
后来连这个也没事,除了二嫂多日不再联系,温汤管事曹大见面后,对许敬宗一如往日的客气。
许敬宗转而怨恨郭孝恪多管闲事,让自己当众受辱,在给长安写家信时,许敬宗的老毛病又犯了,在信中给儿子写道:
“为父在沙丫城,居然见到了黔州刺史夫人崔氏,果然美貌绝无仅见。难怪郭孝恪到金矿办公事也要带着她。呀,你是不知道,二人暂别,车上车下,连一个女娃也手接手送,当着下人也不避讳,依依难舍,令人不忍直视。”
封了信,送到驿站发出,许敬宗觉得气出了。
再去挖泥时,他累得像塌了胯的驴,拄着铁锹喘粗气,后悔在信中没有再厉害地编排一下姓郭的,
“想当初,老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非遇到高峻让老子倒了血霉,哪会虎落平阳被犬欺,当众听你的羞辱!就让你尝尝许某的厉害,让你睡觉做恶梦、吃饭打喷嚏、走路长鸡眼。”
这就应了一句话,小人如蝎,你不惹它时像条好虫,但蜇你总有理由。
他们内心的是非只有一条:你别让我不爽,让我不爽你便害了天理,害了天理,我有机会损你大人、便损你大人,有机会损你孩子、便损你孩子。
本来,郭孝恪对许敬宗已经够宽容了,对其违制降等的事情也不追究,在曹大房后将许敬宗捉住后,郭大人也没有多提一句,但这就把许敬宗得罪了。
……
辛未日,是贞观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七日黄昏,太子中庶子高审行的庞大马队,从牧场村像狂风似地往西刮过去。
此时街道上其实也没什么人了,但护卫们仍在马上高声开道,“闲人回避——长安高大人公干,莫挡道!”。
崔颖已然由龟兹回到了旧村,刚好领着甜甜和高舍鸡从织绫场回家。
等她们听到动静再回头的功夫,村头只看到一股狼烟,马队早过去了。
夫人对甜甜道,“看这架势,莫非你爹过来了?”
甜甜一听,就要马上去西边追人,崔夫人哄她,“看去得这样匆匆的,兴许有急事,我们追不上的。且在这里耐心等着,早晚公事办完了会回来。”
只从这一幕,也能看出来高审行走得有多急。
按理此时已到了黄昏,牧场村又是高审行住过的地方,熟人多多,经过这里总该留宿一夜,然后再走。
但他看了许敬宗的信,认定了崔颖此时就在龟兹城,昼夜兼程地要赶到龟兹一看究竟。
从牧场村至龟兹,官道一千一百里,文官出身的太子中庶子,只用了两天半就赶过去了。
甲戌日,正月三十日的上午早饭时分,高审行已到了沙丫城金矿。
谢广慌忙出迎,“世伯这是连夜赶到的?为了公务真是不辞劳苦,不知我妹子金莲可还好么?”
高审行往谢广的办事厅中一坐,客气了几句,便吩咐谢广,“听说许敬宗在这里,去给本官找来!”
许敬宗正在熔金炉的崖底下挖土,被人直接用辘轳车绞上来、拎到了中庶子的面前。
一个现任的太子中庶子,另一个是过去的太子右庶子,两人见面了。
高审行沉着脸,挥退了所有人——除了他与许敬宗,一个外人也不剩。
“信是你写的?”
许敬宗道,“大人你说的哪封信?”
“你写过哪封信?”
许敬宗道,“哦哦,小的想起来,到这里之后,小的只写过一封信,是给小人儿子的……但大人你如何问这个?”
“恶意诋毁当朝大员之妻、污蔑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你可知你面临的是什么结果么!”
高审行声音不高,是担心被屋外的无关人听到,但话里的愤怒已如喷火似地、直冲许敬宗。
许敬宗吓了一跳,抵赖的想法本就不坚定,再看高审行无声地将那封信拍在桌子上,他知道又惹麻烦了。
“你曾是太子身边出来的人,本官正在太子身边做事,你竟敢恶意中伤本官的夫人,竖子!你倒是想不想活命?信不信我把你塞到熔金炉里,让你连块骨头都不剩?”
许敬宗扑通一下跪倒,央告道,“高大人,我哪敢胡说呢,怎么也是弄过文字的人呢,知道白纸黑字的紧要!”
“信中所说可是你亲见?快说!敢有隐瞒,本官真塞你入炉化掉,你以为一个刑徒,会有人打听你的下落么?”
“大大!我的亲大大,小人不敢胡说!小人信中的话是与儿子说的,本就不打算外传,谁会无中生有呢!”
第1135章 阴阳怪气
许敬宗知道,今天就算是编故事,也要先把谎编圆满。
至于郭孝恪那儿,哪怕他也是个阎罗王,总归是轮在后半宿值日,长虫吞蛤蟆,吃一截儿咽一截儿,能多活半宿算半宿。
“你给老子如实讲!”
……
谢广前不久迎来了安西大都护,这次又迎到了太子中庶子。金矿在大人们的眼里有一号,谢广脸上有光,在外头张罗备酒备饭,要招待中庶子高大人。
但过了好半天,屋中也没什么动静,反而是中庶子在屋中大喝了一声,“来人,拉许敬宗出去,打他三十鞭!”
护卫们冲进去,揪出许敬宗,就在金矿议事厅的门口扒光了衣服,开抽。
中庶子说得清楚,这三十鞭只算个小小的警戒。护卫们也不知道要警戒许敬宗什么,反正中庶子有话,那就打了没错。
高审行恼怒于许敬宗是这件事的知情者,他就为封许敬宗的口。
中庶子说,许敬宗在信中所写之事,如再敢往外传扬出半个字,中庶子便让许敬宗分着七百二十份儿的身、到天南地北去逛六月六!
许敬宗前后一琢磨,哪会不知中庶子的意思,这是威胁要把他熔在金锭子里当钱花。
没有告密和作证之功,一个惩戒就有这么狠。
中庶子成心要让右庶子知道他的厉害,一顿牛皮鞭子之后,许敬宗皮开肉绽,叫得连声儿都差了。
中庶子对谢广摆下的酒菜连一眼也不看,挥着手下驰离了金矿、风驰电挚地赶往龟兹城。
……
崔夫人带着甜甜、高舍鸡回了牧场村后,待诏夫人柳氏有一天看大都护有点功夫,便对郭孝恪说起,“父亲,崔夫人说你了。”
郭孝恪有些奇怪,便问,“哦,不知她说我什么了。”
柳氏道,“夫人说,爹你忙得连胡子也不刮,饭也不好好吃,眼里都是红血丝,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不然很精神的一个人,也没有个大都护的样子。”
往日,郭待诏和夫人也想到了这一点,但身为晚辈不好开口说。今天柳氏在崔夫人原话的基础上又加了点内容,以期引起公爹的注意。
郭孝恪拿镜子照完,自顾一笑,“贤嫂还真没说错!是得收拾一下。”又对待诏道,“你们怎么不早和我说,就让我以这副邋遢样见了贤嫂,不知以后她怎么到尚书令的家中编排我。”
于是,大都护认认真真地沐浴、找干净的衣服换了,又叫护卫到城中找了刮脸的来,将胡子刮干净,整个人焕然一新。
下人们跑进来报,“都护大人,长安太子中庶子高大人到了!”
郭孝恪庆幸道,“亏得你们和我说在前面了,不然,笑话就让这两口子全看去了!”他连忙出城迎接。
高审行满面征尘,又生着一肚子气,显得印堂灰暗,与郭孝恪容光焕发的样子是个鲜明的对比。
中庶子顾不得介意这些,先在迎接的人群中看一看有没有崔颖。
郭孝恪与待诏一起迎上来,大都护拱手道,“审行兄大驾光临,真是令郭某感到意外!你若是早来两天就好了,正好可以在这里见到贤嫂。”
高审行问,“怎么,她没在你这里?”
郭待诏回道,“婶娘刚刚回了牧场村。”
高审行脸上略有遗憾,也不见一丝笑模样,“高某此次到龟兹来,是奉太子殿下之命,看一看安西都护府内政、外交、税赋、户等、防务、吏治、屯垦方面的进展,回去之后,是要如实同太子殿下汇报的。”
过去,郭孝恪任西州大都督的时候,有一阶段西州别驾是李袭誉,高审行是西州的长史。按理说那时郭大人也没在长史的面前摆什么上司的架子,两人此时见面,高审行虽然是个中庶子,但品阶也只是平了郭待诏、比郭孝恪还矮着一阶,他应该比预想中的热络一些才对。
但高审行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私情一句不提,目不斜视,连郭待诏也感到有点异样。
郭孝恪连忙将中庶子请进府中,吩咐摆酒。
高审行抬手制止道,“不必!郭大人,龟兹刚刚入手,百废待兴,我们正该是务些正事,才对得起皇帝陛下的厚望,酒就免了罢!”
郭大人连说不可,于公于私都该他尽尽地主之谊。
中庶子问,“在下愿闻其详,怎么还有什么私情么?”
郭大人道,“贤嫂大老远的由牧场村来龟兹几日,照顾媳妇、孙儿的病情,本官忙得没有腾出功夫来、好好地请她吃顿饭。审行兄你来了,我就不能再没有表示了。”
高审行暗道,“我看你容光焕发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有多忙,反而正是有些春风得意呢。”但就不再制止。
待诏和夫人也作陪,柳氏对高审行道,“叔父大人,不知你从东面来,可曾先去牧场村见过我母亲么?她才离开这几日,我便想的没法儿了。”
高审行微微地皱了下眉,崔颖啊崔颖,几日不见,你又成了这里的母亲了!他不理柳氏的问话,干了一杯酒。
恰逢待诏忍了一会儿,此时就问,“叔父大人,高峻升任了尚书令,又成了鹞国公,我可真替他高兴,总想抓机会到长安去看一看他们,再当面请教一下,他是怎么千里缉拿的金焕铭。”
郭孝恪也道,“审行兄,高府一门上下三代、人材辈出,真是令人欣慰和羡慕。不瞒你说,此次我们轻而易举取了龟兹,苏伐和那利望风而走,就是用了高峻声东击西的计策。”
高审行道,“我们还是不说这些,高峻!那都是雕虫小技,本官是不大看好的,真正的人材乃是未雨绸缪,精打细算。龟兹新取人心不定,正该轻赋薄役、与民休息,”
郭氏父子一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但高审行接着道,“可他倒好,在朝堂上妄言什么要在龟兹城建筑四座关城!这不是与我唱反调儿!”
郭待诏惊讶地问道,“叔父大人,可我们接到兵部的函令,要都护府只建雀离、铁门两关的,如何你说是四关?”
高审行撇着嘴道,“这是让本官和兵部侍郎李大人力排众议,硬给他砍下去两座!李大人是什么人!军事上不比高峻这小子强上十倍?本官力荐由李大人再任兵部尚书,但高峻……”
郭孝恪正好接到了筹建两座关城的函令,但这份函令发出前的细节,他是从高审行的话中才得知。
他连忙问中庶子,高峻在建关上最完整的主张是什么,如果能够知道高峻另两关的规划,那么即便兵部没有安排,下一步,等事情忙出些头绪,郭孝恪也打算依靠自身的力量,将关隘补齐。
郭孝恪相信高峻的判断,对高审行那一套,也只是碍于面子,不去反驳。
但高审行摆摆手道,“郭大人,已被太子砍下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郭孝恪心中有些不爽,因为他也看出来高审行一到龟兹,便有些不阴不阳的架势,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这是位大都护,久在边关,说没脾气谁都不信。郭孝恪心中不悦,酒杯端得就少了,示意儿子待诏和儿媳柳氏劝酒。
柳氏举杯问,“叔父大人,你刚说到,要举荐李侍郎作兵部尚书,但兄弟是什么意思呢”
高审行哼了一声道,“他当然不乐意了,狂妄得很,又与本官唱着反调儿。”
郭待诏道,“叔父大人,我知道兵部尚书之职是由兄弟兼任的,他不愿意另委他人,你真不该提另外的人选,难道不知拧属掣肘的道理?”
郭孝恪连忙示意儿子别说,以免伤了气氛。
中庶子道,“提到此事,本官正好想起一件事,郭大人,难道皇帝没有什么信传给你么?”
郭孝恪摇头,表示没有。
高审行则舒了一口气,释然道,“正是了,陛下看高峻情意绝然,大概也不好硬驳他的面子,因而只是拿话敷衍。”
郭孝恪连忙问缘委。
中庶子道,“高峻当了朝中众臣举荐待诏贤侄出任兵部尚书,陛下说,安西都护府用人之际,怕郭大人不放,要来信询问大都护的意思,既然大都护没有接到陛下的询问,那不是敷衍是什么?”
柳氏拍手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就可以随待诏到长安去,也可时常见到玉如这些姐妹们了!”
待诏几月内接连两升,先是到了正四品上阶,然后在得了龟兹之后、又升至了从三品,郭氏父子深知,这都是高峻在朝中使了劲的。
如果说儿子能跨入尚书省、出任兵部尚书,那就又升一阶,与自己平级了。郭孝恪望子成龙,哪会有不乐意?
但郭孝恪在高审行的话中,一点都听不出中庶子对这件事的支持,因为他先提到了李士勣。
而且,高审行所说的、皇帝当众提到要询问自己意见的话,到现在也没接到信,那么皇帝是什么意思呢?
大都护抬手,对儿媳道,“事还未有结果,你不要高兴。”
高审行只从郭大人这一句话,便窥到了对方的想法,他看向郭孝恪,发现他的脸也板着,没有一丝笑容,便问,
“如果陛下信到了,大都护是什么意思呢?不妨对在下直言,如果郭大人也希望待诏贤侄去兵部,那么高某讲不了,一定会从中使力,让他如愿。如果郭大人不愿他去,那么高某也好按着原先的想法,再推举李侍郎出任。”
郭孝恪怒不可遏,极力忍着不快,朗声回道,“审行兄!连县令都不能私相授受,何况是兵部尚书!这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们在这里谈论不好吧!”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高峻举荐郭待诏绝不会是虚情,看来,中庶子和尚书令在朝中、至少在这件事上是顶了牛了。
郭孝恪有心使起性子、就明确告诉高审行:我们不去,你举荐李士勣吧。
但又怕高审行拿了这句话、到长安照本宣科,反倒拂了高峻的美意、让高峻再也没有话说。
可是不这么说,岂不让高审行看扁了郭氏父子,好像安西大都护正眼巴巴的就等着皇帝问话似的。
郭孝恪只觉得有一口酒噎在了喉咙之下,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盼望着有谁上来、在胸口给拂一拂才行。
可是,他举目往桌上看,没有这么个人。
他伸手去桌上端酒,以作掩饰,但手都明显的有些抖。
一个人无论再刚强耿直、叱咤风云,在涉及儿子前途的事情上,脾气也会压一压。
“高大人,郭某仍要多谢你的美意,我们还是说一说你此来的公务吧,郭某在中庶子面前只算下属,一定知无不言,事事配合。”
高审行伸手入怀,掏出事先打好的提纲,“那好,我们边吃边谈。”
柳氏已然看出公爹的不快,连待诏也低头不语,现在谈公事了,她就不便再坐在旁边,于是起身告退。
离座时,她看到有搓成一团的纸团儿,从高审行的膝头滚下来、又在桌腿上一撞,就滚到中庶子的座位后边来。
她俯身将纸团拾起来,没有吱声往后边去了。
……
黔州,自去冬以来一直就没有晴过天,坐落于山洼中的、山村里的那些看家狗们,按着习惯认为这里不出太阳才算正常。
尚书令与夫人们的马队抵达这里时,不知怎么就云开雾散,红日高照,连最低矮的茅屋也照到了。
狗们汪汪起来、气势汹汹的宣告这不正常。
其实也真够不正常的,一位大唐位居首位的宰相,带齐所有的夫人们到这里来“接”老夫人青若英。
柳玉如等人心里清楚,高峻这是带她们躲清闲来了。
自黔州刺史高审行升任太子中庶子之后,一直就没有委派新刺史,一直就是长史刘堪用在主持。
在这种情况下,原来的州司马还无缘无故降了职,这也不正常。
鹞国公坐镇刺史府,像模像样地、检查在主官缺席的这段时间里黔州的政务。
自上次,西州大都督与三夫人樊莺去余杭途经这里,有如惊鸿一般地从这里扫过一下,人们对高峻这个人便带有着一丝敬畏。
此时人们也顾不得琢磨、尚书令因何大正月地赶到黔州来,忙着按宰相的吩咐,搬出行政的底帐、记录让他查阅,并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侧,以备询问。
看过了帐目,尚书令再去黔州府各曹衙门转了转,每到一处总要与那些官员们聊一会儿,问他们刺史缺任的这段时间里,黔州在施政上有什么新的改动,他连黔州市令署也去过了。
晚上时,鹞国公一家便住进了黔州刺史府。
第1136章 柳氏送行
第二天,尚书令又在黔州刘长史的陪同下,骑马去底下挖掘盐井的澎水县看了一下,回来时很高兴,还安排了府宴,请州长史、录事参军、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参军、医学博士、当地老者数人出席。
鹞国公的八位夫人也都露面了,高峻在酒席上说,黔州在没有刺史的这段时间里,政事有条不紊,市场公平有序,所有的新政变动都恰如其分,足见长史刘大人的才能。
要知道,尚书令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一个人的仕途命运——他管着吏部。
能在任期内的本职上迎到宰相亲自跑过来看一眼、并得到他的首肯,这就比天上掉个金元宝、正好落在衣兜里还不容易。
刘堪用诚惶诚恐,慌忙起身道,“国公大人过奖了,下官能够维持下来,都是手底下的同僚用命,又有中庶子高大人在任时打下来的好底子在,卑职是占了便宜。”
尚书令问,他看了淤废过的、和没有被淤的盐井,发现有的盐井地势更低,为什么偏偏就未淤呢?
刘堪用没想过这个问题,“卑职愚笨,请大人明示。”
高峻不好直言前任刺史的过失,只是对在座的人说,黔州刺史崔夫人带人在低洼处栽植桕树,可能是个原因。
他要刘长史在开春之后,莫忘发动黔州军民继续植树,尤其是在那些溉水石渠的上坡更要多植。
刘堪用问,“刺史大人在时,对植树占用土地有些不大认可,因为那些地方可都是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
鹞国公说但植无妨,中庶子将来如若怪罪下来,他自会解释。
随后,尚书令带着夫人们,离开刺史府前往都濡县,因为他听八夫人说,崔夫人在黔州时,居然在盈隆岭头的岩石缝里栽了两棵小桕树,她们都想去看一看。
鹞国公说,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刘堪用暗道,“看来宰相大人是倾向于植树的,”他要亲自随同前往,高峻未让,说陪夫人们在都濡县看一看、再去趟盈隆岭,便回长安去了。
……
都濡县,刘端锐的遗孀王夫人孤孤零零,在惶惑不安中度日。原来的时候,还有女儿刘青萍按月、派人给她送些钱回来,但这两个月再也没人来了。
王夫人去过黔州刺史府一趟,一个亲人没见到。但她得知,刺史高审行已经去长安任职了,但任凭是谁,也说不清刘青萍的下落。
长史刘堪用倒是少不了中庶子岳母的用度,但女儿因何连个消息也没有呢!人们说,高大人去长安时是一个人走的,那女儿呢?
恰在这时,长安来的宰相大人一家到了,王夫人这才知道,女儿在大慈恩寺,已离开高审行了。
瑶国夫人说,如果王夫人想见女儿,她们离开黔州时可带她去长安。
王夫人说,我去,去和女儿、还有青若英夫人在一起修行。
高峻去了盈隆岭,所有的夫人们都一同去了,她们仿佛看到了去年盈隆岭上庄稼满坡、郁郁葱葱的景象。
此时坡上光秃秃的,崖头的取水木架自被雷劈毁之后,再也没有修复,因为没有人敢像李引那样,腰里拴着根绳索吊下去打眼支桩。
她们看到了那两棵崔夫人亲手栽下的小桕树,经过一年的时间,它们长得很茁壮,树干也粗了。
高峻上岭时,从都濡县带了长索,将绳索的一端拴在其中一棵桕树的根部,然后攀着绳索下去,而柳玉如等人等在上面。
约末有一柱香的功夫,人也不上来,柳玉如担心地道,“会不会有什么事呢!三妹,你再去看看!”
樊莺早就担心了,探身抖了抖拴在树上的绳子,这才发现轻飘飘的,上边根本就没有人了,她大惊失色,灵巧地攀着绳子下去看究竟。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崖头上的人们还是等不到底下的动静,柳玉如依前法去拽了拽绳子,居然又是轻的,她都要哭出来了,“思晴……这是怎么回事?要不……算了,你别再去了。”
思晴知道她的意思,如果以高峻和樊莺的身手也遭遇什么不测的话,那么自己去了也白去。
正在她们踌躇不定的时候,绳子绷了劲道,过了一会儿,先是樊莺冒出头来,看她的身上也不像遇到过什么危险。
柳玉如等人埋怨道,“你们在底下干什么呢?难道是在底下玩个新鲜?在逻些城玩个最高的,又跑到这儿玩个最深的!”
樊莺嘻嘻笑着说,“哪有!师兄只是想将掉落在底下的木架吊上来,好恢复了取水的木架,我怕功夫过久了姐姐们担心,这才劝他上来。”
不一会儿,高峻果然空着手爬上来,也不提吊木架的事了,反而还将崖头残留的半拉木架挥起乌刀“嚓嚓”几下、连根都砍落到崖底下去。
柳玉如放了心,仍然埋怨道,“你可真有精力,宰相干民役的活儿!”
回到县里,鹞国公找来县令,明令他:盈隆岭头的两棵桕木孤零零的,经不起大风,明春都濡县要在盈隆岭便植桕木,使之成林,庄稼不必种了。
鹞国公郑重说,这两棵桕树正是黔州刺史崔夫人身体力行、与民共同抗旱的见证,不能让它们有半点毁折。
宰相发话,县令牢记,将这件事当作了全县重中之重的第一件大事筹备。
随后,鹞国公算算日子,与夫人们带上刘青萍的母亲,起程回长安。
思晴、崔嫣、柳玉如等人私下里都问过樊莺,她和高峻下去这么久,难道没玩过什么猫腻?
樊莺红着脸顶回道,“你们猜!”
……
高审行没在龟兹城见到崔颖,更不好与郭孝恪核对许敬宗说的那件事。而视察龟兹政务只不过是他西来的一个借口。在龟兹逗留了一日后,他起程回牧场村见崔氏。
这次,高审行就有更坚定的理由,一定要拉崔颖离开西州,到长安去。
因为这样一件捕风捉影的事,太子中庶子不敢与安西大都护撕破了脸,他宁愿相信,是许敬宗这个刑徒唯恐天下不乱,以此事来报复尚书令干掉他右庶子的职位。
就算这件事确实有,他也不愿搞得扬风洒雪了,太子中庶子因为内宅的滥事,麻烦已经惹得不少了,脸也丢得够多的了。
从兴禄坊高府的门面来说,也不许他这么草率,就像个村夫似的,一闻这类事便挥菜刀找人拼命,他可是当朝大员,是太子中庶子。
从女儿崔嫣那里,也不允许他这样做,鹞国公的态度他不能不考虑。
但前提是,崔颖必须与他回长安去,做她的太子中庶子正牌夫人。
至于郭孝恪父子,他不去惹,但也绝不会有好话了。
在牧场旧村,高审行冷静地要求崔颖,这次他不能再由着她了,不能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她是有家的,总在西州算怎么回事?想没想过这对中庶子有什么影响?
但崔颖异常的坚决,不回长安,“长安有青若英、有刘青萍,我只是个侧室,在牧场村也不是没事干,难道女儿们的产业就不须照看?”
高审行没好气地说,“只是长安的女儿们吗?我看未必吧,龟兹的女儿你也放不下吧?”
崔颖不理他,“老爷,你是中庶子,公事多得很,又何必在意我呢!”
高审行千说百说,崔氏就是不说走,中庶子面红耳赤地想动怒,发现大小姐甜甜手里握着铁锥子,小脸沉得像葡萄水儿似的。如果他敢动粗,女娃会毫不犹豫地再给他几下。
“你也别以此为借口敷衍本官,这里的产业我不用你照看,难道刘武就派不出一个人来?”
高审行气哼哼地去牧场找刘武安排这件事,去了先说公事,询问天山牧的发展,问马匹,问厩房,问草料,问牧子,最后问,“本官夫人在这里,给刘大人添过不少的麻烦吧?不知她平时都忙些什么?”
刘武说,“崔夫人在牧场村,一直尽心尽意地带两个孩子、照看织绫场、蚕事房、温汤。前些日子待诏夫人生产,也是在崔夫人这里做的月子。前些天,听说郭大人的孙子一离开这里便生了病,崔夫人也只去龟兹照应了几天。”
中庶子坐得有些久了,刘武便出去一下,不一会儿,吕氏提着一壶热水进来,给中庶子泡茶。
高审行看吕氏,到牧场后,颜色居然比在黔州时还活泼了一些,她穿着牧子服,十分灵巧地给他倒茶,然后很规矩地退出去了,也不看他,仿佛中庶子只是个年老的牧子。
有那么一闪念,高审行想问问她还想不想回长安,但他想起了崔颖一向对吕氏是深恶痛绝的,就压下了这个念头。
他向刘武提到,崔颖这次是要回长安的,村中高峻的那些产业,就有劳刘武派人管理,有事还可去问一问高峪,刘武满口答应。
高峪跑过来,他安排好了酒席,请五叔和刘总牧监过去。
高审行出来时,就看到吕氏和一位身材粗壮的年轻牧子在一起,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很亲昵。
那个牧子是抽空跑来给她帮忙的,平举着胳膊,两条胳膊上各套了两只大号的、盛满了热水的壶去厩房。他在前边走,吕氏再提了一只略小的壶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明明高审行挺着胸脯子、在牧场官员们的陪同下走出来,所有人都对中庶子毕恭毕敬,但吕氏连头都没回,这又让中庶子极度地不爽了一下。
在高峪的酒店,中庶子当众说,明天一早,他便和夫人回长安,要向太子殿下复命,说一说安西都护府的军政。
有人问,“高大人,此行不知印象如何呢?”
高审行看了一眼崔颖,说道,“都护府的主、副两位官员,连长史在内可都是武官,当然了,行事是很有魄力,但多处政务上都有失粗糙,疏漏也不少!本官正琢磨着怎么与太子说呢!”
崔颖十分震惊地抬头看他,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仿佛他回长安后要怎么与太子回话,与自己回不回长安挂着钩似的。
但堂堂的一位中庶子,怎么会这样轻率地、当着一座牧场中的多位下属,对安西大都护下这样的结论?她想说句什么话,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
她负着气,但脸上仍带着笑说,“老爷,我说过了我不想回去的,大姐青若英、四妹刘青萍不是都在长安么?再说,两个孩子都住惯了西州,她们也不想回长安。”
甜甜想回长安,但她站在婆婆这边,大声说,“我可不想回长安!四个弟弟吵都吵死了!”
高审行脖子憋得都红了一截儿,笑得很难看,“难道夫人有什么顾虑?西州产业的事,你也不必担心,刘大人和高峪会代为看管的。”
崔氏坚持说,“老爷,这不一样。长安的府上有两位姐妹在,我回去不自在。”
“这个你不必担心,本官知道你一直就是正室,这么回去了脸上不好看。但本官可以告诉你,青若英始终离不了修行,她已将刘青萍也拉去大慈恩寺吃斋念佛了,你回去了仍是正室。”
崔氏一惊,这一定不会是他嘴上说的那样,“老爷是打算让两位姐妹为我的回府腾地方么?我绝不回去。”
高审行忍无可忍,喝道,“你连夫倡妇随的道理都不懂?!”
刘武想不出该如何劝解,高峻连忙倒酒,“五叔,你的脾气怎么又大了,五婶一时有事脱不开身,容几天不行么?”
中庶子喝道,“长辈说话,哪有你掺和的份?给我闭嘴!!”
高峪尴尬着吐了下舌头,低头坐下。
崔氏起身,“老爷,我身子不适,先去休息了。”
高审行“啪”地将手中的酒杯摔个稀碎,他在刘大人跟前说了满话,一入席时话也是满的,此时真是一点脸面也没有了。
有伙计跑进来回禀,“二爷,都护府待诏将军和他的夫人在外面。”
高峪连忙叫请,但只有待诏夫人柳氏一个人进来,对着高审行、崔夫人万福,“母亲,我和待诏来给母亲送行。”
崔夫人问,待诏怎么不进来?
柳氏道,“他、他说不进来了,在外头等我,让我与母亲说几句告别的话就赶回龟兹。”
众人问,“怎么这么急呢?”
柳氏神色悲戚地说道,“因为父亲大人病倒了,我们离不开他!”
崔夫人问,“是什么病?我离开龟兹时郭大人虽说不修边幅,人邋遢了些,但很精神呀,是因为什么?”
众人十分不解,郭待诏既然大远地追过来送行,那么有中庶子在,他总该进来,不然于礼法上也说不过去。
但柳氏说的明白,他们是来“给母亲送行”,没提高审行。
“你父亲得的什么病?”崔氏问。
柳氏哽咽着道,“是吐血……”
第1137章 有人情味
只说了这三个字,柳氏就啜泣起来,她拉住崔夫人的手,有一只纸团子塞到崔夫人的手中,说道,
“父亲大人本想亲自来给中庶子送行,但他来不了!让我和待诏把话带到,即刻就让我们回去。”
崔氏展开纸团,高审行一见,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一时满脸的惊愕,因为许敬宗写有那段话的半封信已不在他怀中了。
崔颖仔细地低头去看,居然也落下泪来。
高峪跳过去、歪头要看这张皱巴巴的纸上写了什么,被崔氏一把又将纸揉作一团,他什么也没看到。
崔夫人说,“高大人,你走吧,我就在西州,确切地说我就在牧场旧村,除了牧场旧村,我连新村也不会去!”
高审行知道,崔颖的话说得言犹不明,但那不是因为他的脸面,而是怕说多了牵扯到别的人。
郭孝恪真吐血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晚上时,崔氏居然连院门都关了,让高审行去高峪的旅店里休息,她说的清楚,连牧场新村都不去,更不要说龟兹了,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他此时就不敢再强迫她了,看样子她已铁了心不走,逼急了她再冒出什么话来,那中庶子的脸就丢到连牧场的牲口都晓得了。
高峪躲着五叔远远的,安排了房间后就不露面了。
高审行睡觉前踱到旧村的街上,仔细再想一想郭孝恪突然发病的事情。他看到吕氏匆匆地由牧场中走出来,往一条巷子里去。
中庶子叫住她问,“你在牧场过得如何?”
吕氏停住,好像不认识高审行似地,好好辨别了一下问话的人,回道,“高大人,我很好呀。”
中庶子问,“想不想与我回长安?”
吕氏想了想道,“可能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再说我已离不开牧场了。我觉着这里远比长安好,连牲口都比人好,有人情味儿。”
高审行无语,看到吕氏仿佛比在黔州都健康了些,脸在暮色中闪着光泽。
然后从牧场里再跑出白天时的那个粗壮的牧子,他站在吕氏的身边,虎着声音故意问吕氏,“这人是谁呀?”
吕氏嗔道,“你看你,这样莽撞,刚才高大人只是问我,这么晚回家怕不怕,可是有你在我怕什么呢。”
两人拉着手进了巷子,高审行悲愤交加,愣愣地站在街道上,夜风把他的心都吹凌乱了。
……
第二天临行,中庶子又郑重其事地与崔颖谈了一次,希望她认清形势,与他一同回到长安去。
“你不回去,让府上的人怎么想我?长安的同僚们又要怎么想我?”
崔颖说,“我不回长安,一个流言又怎么能改变我的初衷?我若匆匆走了那才是心虚。我说过了,如果踏出牧场旧村一步,我就不姓崔。”
高审行不敢在这里与夫人大吵大闹,也不敢使横,怕闹大了指不定有多少人看笑话,但他的心里也堵了一个大疙瘩。
最后,崔颖抹着眼泪对高审行说,“你贵为中庶子,走一个夫人、可以来三个,但我只是唯一的我,谁也替不了我,我只凭着内心生活,实在不行你可休了我的。”
西州之行就是这么个结果,高审行最想接回的崔颖说什么也不回来,与安西都护府郭孝恪、郭待诏父子俩也没有搞好关系。
郭待诏到牧场村送行,却托言事急,站在高峪的酒店门口不进来,只让夫人柳氏进来见面,说明他们只是来送崔颖的,与高审行没什么话说。
好像没有人在意一位从三品的太子中庶子怎么想,连吕氏都对中庶子邀请的试探不屑一顾,高审行就这么回到了长安。
兴禄坊府上的人们见他只身回来,兴趣寡然地上前与老五见了见,问候了两句,然后都有事去忙了,没有接风的家宴。
他们脸上的惊讶与不悦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高审行在府中闭门、谢绝来访,洋洋洒洒地做一篇大文章。
他写道,郭孝恪父子共同经营安西都护府,是有一些劳苦,也能勤于政务。但依中庶子此行所见,西州远没有想像中的繁荣,只有一个牧场村还像些样子,其余村落难掩萧条之气。
龟兹划入后,都护府连最基础的坊、村体制也没有及早地建立起来,底层官员名、额花样百出,有碍于都护府对当地有效的控制和管理,这是一个大隐患。
还有,沙丫城金矿是安西最重要的黄金产地、涉关大唐西部的财政,本该委派最得力的官员去管理,但事实绝非如此。金矿管事谢广,竟然任用一个流放的刑徒,担任日常的记帐、管理之事,而这个流徒,就是许敬宗。
还有,他发现天山牧场的管理也漏洞颇多,中庶子举例说,柳中牧场的牧子不安心于牧事,男女牧子在一起说笑……手拉着手钻巷子。
高审行从安西都护府回来后的这一篇奏章,一下子在朝堂上掀起的轩然大波!因为他对众人从未怀疑过的、安西都护府的政务提出了批评。
连太子李治看到后都的一时的惊愕,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高审行刚刚从西边回来,除他之外再没有谁有发言权了。
赵国公长孙无忌当时没有发表任何见解,高审行这是有点发疯了、还是怎么的?难道不知尚书令——中庶子的儿子才刚刚由西州提任上来?
高审行这么说,就连高峻也捎带上了,高审行在西州到底生了什么样的闷气,才会把这样一份奏章呈递上来!
散朝后,赵国公马不停蹄地赶往兴禄坊,要问一问究竟。
他不顾高府中兄弟几个的依礼问候,一坐下,便严肃地质问高审行,“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去接崔夫人以为本官不知道?你就老老实实地把她接回来不就成了,”
说到这儿,长孙无忌才发现,这位崔夫人并未回长安。
高审行再牛,对眼前这位情绪不大好的一品国公、大司空兼表兄也不敢造次,只是替自己辩解道,“本官只是说了该说的,难道不行?是让本官回来后替安西都护府粉饰?这可不是为臣子之道!”
老大高履行也参加了朝会,他知道这件事,回来后已经表示了不满,说高审行就是在没事找事,这得有多傻!
但高审行不服气,已经拿对付赵国公的理由教训过了大哥,高履行这个刺史大哥,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中庶子兄弟,就更别说其他的兄弟们了。
长孙无忌道,“高大人,你也是从西州干过的,怎能拿那里同长安比呢?与黔州也不能比啊!你给本官说说,黔州经营了多少年了?还是那副破样子!你不照样升到长安来了,你得知道是因为什么!”
再深、再明的话,赵国公就不能再说了,他是在告诉高审行,他的这份奏章无异于自挖墙角,不止挖的自己一府一门,挖的是大唐西半面墙!
长孙无忌的意思是,尚书令出自于西州,西州的政绩连皇帝陛下也是满意的,即便有些纰漏,但处在高审行的这个角色上,与大都护详细地说一说也就是了,让郭孝恪慢慢地改善。
“可你与郭孝恪提过这些事吗?就跑到朝堂上来说!得有多少人在看笑话!你以为我们大唐就靠你这位铁面无私的中庶子?刘洎的大道理比你讲的好、讲的妙,脸也比你冷多了,他不照样倒台!”
赵国公的份量无人能比,他的话也十分的令高审行扎心,有些话高审行即便再义愤填膺也不好讲出来,谁想过他的感受?
两个夫人去了大慈恩寺、说什么都不回府,一个曾经的夫人去过宜春院,又去了牧场喂马,与另一个泥腿子牧子拉拉扯扯,对自己不屑一顾。
这还都算了,她们的影响其实还不算有多大。
崔颖自高审行去西州任职前,就一直是兴禄坊高府五老爷家的正牌夫人,她是长安多少位官宦夫人们暗地里模仿和学习的榜样。
可自己亲自跑过去接她,她也不回长安!
这不正应了许敬宗、许昂父子知道的那个原因?高审行在金矿上,还可能挥着鞭子警戒一下许敬宗、让他从此闭口,但在长安却不行。
一位太子中庶子,怎么好跑到许府去、指着许昂的鼻子、让他小心一下自己的嘴巴?派亲信的人去代办,无异于又多几个知情者,他又能信得上谁啊。
看样子连兵部侍郎李士勣也早就知道此事了,只是人家更懂得如何行事,故做不知罢了。
高审行从赵国公的话里,也能体察到自己这份奏章带来的副面效应,但他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对郭孝恪,高审行认为自己这份奏章的火候拿捏的还算恰当,他只不过是对安西都护府稍加批评,无意于让郭孝恪因此丢职。
英雄一怒为红颜,可中庶子还没发怒呢!
他只想借此再稍稍地警戒一下安西大都护,让他知道中庶子因何这样做,并且离崔颖远一点儿。
即便许敬宗家信中所说之事,不幸地被传播出去了,那么太子中庶子指斥安西都护府的这份奏章,也就被人理解了——中庶子还留着很大的情面——对郭孝恪已经仁至义尽了。
因而对高审行来说,这份奏章必写不可。
至于赵国公、兴禄坊众位家人,连安氏和王氏在内,都暗示高审行做了一件臭事,高审行也不后悔,反而更坚定了。
崔颖是高府五老爷的夫人,敢情与你们无关!
赵国公走后,三哥高纯行无可奈何地对五弟说,“你就至此而止吧,我猜太子殿下接下来,可能会再问你安西都护府的事,你别再加码!等高峻回来之后再从长计议。”
对于三哥的提议,高审行能够接受。
他的奏章只为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懑和不满,但郭孝恪即便为此降了职,那也只能算他应该。兴许他一降职,崔颖也就没什么留恋西州的了。
中庶子更相信高峻的能力,什么难事都能摆平,尚书令绝对不会眼看着郭孝恪降职的,他只能为中庶子的这份奏章善后。
而且,高审行相信,高峻无论对自己再有不满,也不绝敢同自己撕破了脸皮,那么这份连他都承认有些情绪化的奏章,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中庶子褚遂良也来访,他直言高审行此举欠考虑,并问高审行:
“看出问题很简单的,怎么解决?就拿你奏章中所提的那些细微之事,在都护府目前的条件下,你怎么解决?万一太子殿下就此事问中庶子,安西都护府谁去接任郭孝恪合适,你可有人选强过郭氏父子?”
李道宗也来访,江夏郡王话说得十分委婉,没有质问和批评,只是说,“高大人,你选了一个最不该有问题的地方,提出了你的问题。原因到底是什么?”
对两位高官的话,高审行居然都不能应对,但他不后悔,反而从众位大员的接连来访中,看到了自己这个中庶子一言的份量。
他与他们郑重其事地对话,实在没有好说的,便与他们谈一谈身为一位太子中庶子的为臣之道:
中庶子受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什么说什么,不会因为安西大都护郭孝恪的功绩,便对他的不足视而不见。
中庶子也不会因为儿子高峻发绩于西州,对西州牧事上的不足便不敢进行直言的指斥。
太子接了高审行的奏章,没有发表任何言辞,只是将它收起来,说了点无关紧要的事,便草草地散朝了。之后太子去了温泉宫,想来是去与皇帝陛下商量大事去了。
高审行瞅个功夫,去兵部侍郎李士勣的府上拜访。
他想把下一步对兵部尚书人选的推测对李士勣说一说,他估计着,这份奏章一递上去,即使没有郭待诏什么事,但高峻提议由待诏出任兵部尚书的事要拖下来了。
那岂不是又有个机会摆在了李士勣的面前?
高审行兴冲冲地赶过去,认为兵部侍郎对他因何提出这份奏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但英国公府的家人对中庶子说,英国公不在。
也没有人往里请一请太子中庶子,往回走时,高审行猛然想到,“娘的,我是不是中了李士勣的道儿了!”
长孙大人、褚大人、江夏王爷,这些同高峻关系不错的大臣都到兴禄坊来过了,而李士勣一次都没露过面。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尚书令高峻回京。
第1138章 高峻回京
高审行在奏章中提到的,安西都护府一些问题,无论属不属实,其实影响已经造成了。
鉴于高审行与高峻的父子关系,大多数的人们宁愿相信,奏章中所提的那些事还是往轻里说了,实际上不知多么严重,也许已到了不说不可的程度了。
太子李治从温泉宫返回后,居然还是没有说安西都护府的事。
按理说,有一位中庶子明正言顺地、通过正当的渠道反映了都护府的问题,处于公正的考虑,太子也该做出些反应——至少该对满怀期待的众臣有个交待吧?
比如,再一次派员赴安西都护府核实、甚至详查。
那些老于事故的大臣们,猜测皇帝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不得要领。
一向处事果绝的皇帝,偏偏在此事上的反应却如此迟钝。
高审行来访的时候,兵部侍郎李士勣就在他自己的府中,但这个时候让他会见高审行,那得有多么不知轻重呢!
高审行的举动有点出乎李士勣的意料,此时他不能与高审行走得过近。
他将许昂的家信拿给高审行,那也只能算是喝酒过程中、话赶话的偶然之举,并没有什么过深的用意。
但如此一来,兵部尚书的人选就很微妙了,就算郭待诏仍在候选的行列里,但李士勣认为,这个人与自己比,已经没什么优势了。
他也等着尚书令高峻从黔州回来,好看一看高峻在遭遇这件事之后的反应。
高审行的奏章居然不轻不重地、将尚书令高峻也敲打了一下。
如果在这对父子之间出现了较量,那是李士勣求之不得的。
高峻仕途太顺、也太狂妄,正是这个人到长安之后,压得自己动也不能动,那就让高审行来试一试。
……
二月十八,壬辰日早上,尚书令高峻与夫人们回到长安。
二小姐高尧晚上到兴禄坊看望她的父母、将这个消息带过来的时候,高审行还小小地紧张了一下,不知道高峻乍闻此事,会如何暴跳如雷。
高峻早上回到长安,直到晚上也没到兴禄坊来,这就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弄不好,与他相好对劲儿的人早已将这件事传过话去了。
中庶子做好了准备,万一高峻在朝堂上对自己发难,那他绝不会妥协。
癸已日早朝,尚书令出现在人们的视里,他一如往夕,威严却不刻板,在候朝期间与每一名遇到的同僚打招呼,并且走到高审行的面前施礼。
中庶子略略地当众责怪对方,回长安后怎么也不过府一趟看看。
高峻说,因为一路劳乏,回府后便休息了。
在双方的几句礼节性言辞中,高审行看不出尚书令对他的态度上有什么过于明显的变化。
但这不表示什么,高审行预计,太子今天不会不提到他的奏章,那时候再看高峻的态度,才会看得更真切。
太子李治看到高峻到了,眼睛里微微闪过一丝亮光。
中庶子的奏章被他拿到温泉宫去之后,皇帝看过之后只是笑了一下,他笑许敬宗居然又跑到金矿去,给一个金矿的管事打下手。
除此之外,皇帝暗示太子,将这份奏章留中,不作处置,连提都不要提。
太子从皇帝的笑容里感到一丝丝的不得劲儿,许敬宗曾经给他打过下手,又好悬没被他推送到中书省去。
将大臣的奏章留中不发,运用的好的话,比仓促地做些什么更妙。
皇帝说,这一次高审行急着去西州、回来后再急着弄这么一份奏章上来,用意一定在奏章之外,那我们凭什么、非得顺着他的意思表示什么?
对奏章作以冷处理,那么不管高审行是什么起因、什么用意,对他总是个警戒,让他好好想一想,安西都护府在天子的眼中,是个什么份量!
以往,原任西州别驾王达就整过这么一出,说郭孝恪在取了焉耆之后,用焉耆虏王的金玉器物,最后也不是查无实据?
而今天,郭孝恪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岂是一个陪练的中庶子可比!至于许敬宗——这个流徒记帐的事,高审行可以说,但太子更不要理会,丢不起那人。
此时,太子问道,“鹞国公去了黔州一趟,不知有什么收获?”
高峻道,“微臣在黔州,看到中庶子在黔州时主持的开荒大有成效,这件大工程如果主官没有过人的毅力和胆识,真是不能成功。”
尚书令回到朝堂上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先把高审行表扬了一番,这就首先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难道高审行奏章的事,尚书令还一无所知?
尚书令说,黔州历来山多地少的局面,正是在中庶子出任黔州刺史期间得以改观,黔州军民无不传扬刺史夫人崔颖的身体力行、与黔州百姓同甘共苦的美德。
众人听了一愣,这怎么说着说着刺史,又转到了刺史夫人的上头去了。
尚书令道,“连那些老农们都说,黔州刺史高大人能够取得成功,也有刺史夫人的一半功劳。”
褚遂良接话道,“尚书令所言,微臣也早有耳闻,中庶子的夫人崔氏,一向是标准当世,连微臣内子也常常模仿崔夫人的一举一动,但还差得远哩!”
赵国公也说,“谁说不是呢,连皇帝陛下都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能取得天下,也有文德皇后的一半功劳,看来尚书令的这句真是说到了点子上了……但,我们不能只在嘴上说一说的,不然就失之于轻飘。”
李士勣心中期待着看到的父子对掐,看样子是不容易看到了,尚书令一上来,毫不避讳地夸奖他的老子,这哪掐得起来?
居然又转到了中庶子的夫人身上来,李士勣很失望。
李治道,“赵国公所言有理,寡人也觉得,是时候表彰一下崔夫人了,鹞国公,你能否再详尽地讲一讲,那些老农们是如何说的?”
高峻道,“殿下一定没有忘了,去年黔州淤废十四眼盐井的事吧,”
李治道,“寡人岂会忘记,鹞国公你可详细讲。”
“微臣这次去黔州,发现有一部分地势更处低洼的盐井并未在大雨中被淤。当地人说,这都是因为盐井周边被崔夫人栽了桕树林的缘故。”
尚书令说,开荒拓宽了土地,但也令那些山坡地失去了草木的屏护、成为了浮土,在闯雨之下,这些浮土很容易便被冲动了。但崔夫人栽种了桕木林的地方,不存在这个问题,因而连盐井都得以保全。
尚书令在说这段话的功夫里,中庶子高审行经历了先喜、后疑,然后惶恐。
高峻夸着夸着,就暗指了黔州开荒一事的弊端,可是高审行又没什么好点儿的插入点,替自己辩解两句。
太子点头道,“看来是这个道理……但崔夫人是个什么封号呢?”
高审行奏道,“是个县君。”
太子道,“这怎么可以呢!中庶子是三品,那么崔夫人正该是郡君,真是寡人的疏忽了,有司要立即将此事完善,莫等寡人再问。”
李治的一句话,门下省即刻着手,以温泉宫休养的皇帝名义拟诏,兴禄坊高府中就再添了一位郡君夫人。
李士勣暗道,我真服了!难道中庶子的奏章就一句也不提了?
他刚想至此,尚书令就说,“殿下,微臣回长安后,得知安西都护府有些事情,不得不在这里说一说。”
李治也有些意外,因为高审行的奏章他是不打算在这里提的,“是什么事,鹞国公请讲。”
高峻看了一眼对面的中庶子,发现他的脸微微有些变色,“微臣抵达长安之前,便收到了一封崔夫人在家信,”
太子道,“哦,崔夫人的家信,正该是送到兴禄坊去呀,如何却送到了永宁坊呢?”
高峻道,“可能是崔夫人知道中庶子刚刚由西州返回,不知到没到长安,她也不知微臣举家去了黔州,因而才有此举吧。”
“那么,崔夫人的信中说的什么呢?”长孙无忌先问。
高峻道,“崔夫人说,中庶子返京后,大都护郭孝恪积劳成疾、以至咳血——这是待诏夫人柳氏,去牧场村看望崔夫人时提到的。”
太子道,“是了,安西都护府那么大的一片地方,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郭大人操心,再坚强的人也会吃不消的!”
尚书令道,“殿下所言极是,但那里离了郭大人,我们一时到哪里去找更合适的人呢?英国公李士勣倒是合适……去给郭大人做个副手,但郭待诏已然做得不错,不必动啊。”
李士勣居然也是一喜,难道高峻打算把自己推举上去、主政安西都护府?那可真是不错,虽然远了一点,但总归是个正三品啊。
不过再听了他后半截话,李士勣的鼻子差点没气歪了,敢情这又是镜花水月,纯粹是逗人玩!但这家伙将自己和高审行放在一起玩,又是什么意思呢?
太子刚刚表示了对大都护郭孝恪身体上的担心,鹞国公高峻便道,“无妨,微臣对郭大人的身体一向是了解的,估计只是生了些闷气,再加上劳累,以致于此。”
他说,已派了三夫人樊莺、拿着家传至宝“黄莲珠”赶去安西了,如果郭大人果有内伤,那么黄莲珠一到,保管不治而愈。
与樊莺同去的,还有尚书令的二夫人谢金莲,她一为做伴,二为顺便看一看崔夫人,还有女儿甜甜。
尚书食自责道,“唉!都是微臣,在西州时政务粗糙,走了走了,也给郭大人留下一大摊子滥事!”
高峻说,金矿管事谢广的任用,就是他在西州大都督的任上决定的,谢广并无功名,按理不该让他担任此职,为此郭孝恪也提醒过自己,是不是有些草率。
但谢广不负重望,一去金矿,便挖出了藏在金矿内的偷金暗线——包括原管事陈**在内的一大串人,还是有些能力的。
太子道,这个不算事,不要再提了。
尚书令来了劲,又道,还有天山牧场,那是微臣一手主抓的,郭大人一向插不进手去。牧场中年轻的牧子居多,有好多的人都未成家。但要成大事,人力为先,哪个好人愿意到那里去?
“为给他们提供方便,微臣曾说过只有未婚的男、女牧子,天黑之后可去桑林,别人无论如何都不许去,但这是否又有些放纵他们、且有伤风化呢?”
太子说,“哪有!简直一点都不放纵,很好。”
高峻:“另外,有关安西都护府的基层坊镇设置,这也是微臣……”
李治道,“鹞国公不必再提了,寡人岂会不知这是你点过头的?”
至此,人们才看明白了,中庶子高审行在奏章中提到的、安西都护府的种种不是,都被尚书令高峻轻描淡写地承担下来了。
他没有直言替郭孝恪辩护,那样的话,就跟指责高审行无中生有没什么区分,高审行岂会不替自己的奏章辩解?
但尚书令就是以这种办法,既表明了郭大人的无错,也没有牵扯到中庶子——因为中庶子对此完全不知情。
中庶子也就没有因此与鹞国公大打出手的道理了。
高审行也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这个时候自己真因为奏章的事、与高峻当庭顶起牛来,不论胜负几何,最终对自己和高府也没什么好处。
原来,高审行还以为自己提到的、安西都护府的那些毛病是了不得的大事呢,但高峻当众都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太子居然连听都没功夫多听。
不过高审行再次从高峻口中听到了郭孝恪的病情,郭待诏夫人当时提到郭孝恪吐血,而且都拿了哭腔,高峻今天却说的是嗑血,他相信高峻是说轻了。
不然高峻岂会派他的两位夫人,刚从黔州返回长安,再不辞辛苦地赶去西州,而且还带了什么至宝!
总之,高审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了,不论郭孝恪与崔颖有没有信中所提之事,总之他的警戒之意已起到了效果。
第1139章 百毒不侵
郭孝恪一向是个荣辱不惊的人物,能被气到吐血,多半是被冤枉的缘故,而不大可能是被人揭穿了“奸情”以后吓的。
即便如此,高审行也不担心什么,比如郭孝恪的报复,他相信从高峻这里,郭孝恪也不大可能对中庶子揪住不放。
然后,中庶子想起来、要替崔颖向太子殿下谢恩,想不到自己一直以来很在意的、她的爵位问题,又让高峻顺带一提,就实现了。
他知道,高峻府上除了柳玉如是一位一品的国夫人,其他的几位都是三品郡君,那么,不知崔颖在西州得知了这件喜事,会不会回心转意到长安来?
那样的话事就圆满了。
从中庶子的奏章这件事情上,人们再一次看到了尚书令高峻处事的另一个特点,这简直是百毒不侵啊。本来有可能闹到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居然是以崔夫人的获爵而收尾。
不过,能在尚书令面前以弄事开场、却以得了荣耀和好处结尾的,除了高审行也没有谁了。
……
回到永宁坊,众人都围上来问事情的结果。
其实从西州写信来的并非崔夫人,而是郭待诏的夫人写给柳玉如的。
崔夫人即便有委屈,也不可能将这件事与永宁坊的晚辈们说。
赵国公长孙大人曾经在尚书令返京后,第一时间赶到永宁坊,向高峻通报了高审行的奏章一事。
那么,高峻再将郭大嫂的来信结合在一起看,事情也就全都明白了。
高峻从郭大嫂的信中得知,郭大人确实是吐血了,不只是嗑血。她将许敬宗的信先给郭待诏看了,随后郭待诏再怒气冲冲地、拿了许敬宗的半封信给父亲看。
夫妻两个谁也没有想到,父亲只把信看了一遍,便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后人事不知。
安西大都护一向心中只有政务,对待崔夫人也是尊重而礼待,如果流言只是涉及了一位普通的女子,细想郭孝恪也不会这么激动和气愤,但将崔夫人也牵连进去,这就十分的不好了。
郭孝恪苏醒过来之后,曾喃喃着说,“这真是罪孽呀,难道是郭某不重细节,以致连累了崔夫人?没有啊。”
郭待诏二话不说,只带了几名亲兵,飞马赶往沙丫城金矿,冲进去就到处找许敬宗。
这人此时正在崖底下挖泥,待诏站在崖头怒喝一声,“给我带上来!”
许敬宗被炉役们用运泥的辘轳绞上来,人还没站稳,便被待诏一脚踹回崖底去。幸好崖底下是一堆被许敬宗刚刚攒起来的虚土,不然许敬宗就此交待了。
郭待诏又叫,“带上来!”
许敬宗将气喘匀了,自己爬到辘轳车的土筐里,再一次让人绞上来,这次郭待诏就没再抬脚,而是挥着马鞭,将许敬宗抽得满地乱爬,哭叫着喊饶命。
谢广都看傻了,也不知因为什么,这些高官、大将们因何都与许敬宗过不去,他也不敢问、不敢拦着。
随后,郭待诏也不与谢广说话,将许敬宗拴了两条胳膊、挂在马后边驰出了金矿。
许敬宗旧鞭伤未愈、新鞭伤又是一层,像条口袋似地被待诏拖到了野外停下。许敬宗看到那里的草丛边,有一只坑早给他挖好了。
郭待诏的亲兵拿起踔地边上的铁锹,再过来两个人,抬起许敬宗扔到坑里,这只坑长短、深浅正合适,但许敬宗扯着脖子嚷了起来:
“饶命!小人那都是胡乱编排的,其实是小人与曹二嫂在一起玩耍,恰被郭大人和崔夫人撞到了,小人心中不忿,这才胡写的,但也只写给了许昂。”
坑边上的人不理他乱嚎,土一锹锹扬到许敬宗的身上。
许敬宗万念俱灰,看来这里,也就是他永久的宿处了。
郭待诏沉声道,“先等等。”
有人把他从坑里拉上来,把笔墨往他面前一放,“你给老子写清楚!”
许敬宗战战兢兢,文采也一点不剩,字也忘了照顾撇捺和结构,就按着方才所说的从头写出来,再签了名字、画了手押,以为没有事了。
但郭待诏这次就是更狠的一脚,“你还不去死!”
许敬宗一声未吭,再一次滚回了土坑里,他被蹬晕过去了。
土一层一层地铺到曾经的太子右庶子的身上,及至在长满野草的地面上鼓起一只小小的土堆儿。
郭待诏气犹不泄,在土堆上踩了两脚才发话回龟兹城。
但从龟兹方向驰来一名大都护的亲兵,传达郭孝恪的话,“不许为难许敬宗,放他自生自灭。”
许敬宗被人再扒出来、往坑边一丢,等他终于缓过气来的时候,郭待诏等人早就走了。
他知道,离了金矿就一日也无生理,于是一步一步地,自己蹭回了矿上。
……
郭大嫂的信、许敬宗的口供、还有他编排大都护和崔夫人的半封皱巴巴的信,也被郭大嫂由崔夫人那里要过来,此时,这几样东西都在永宁坊。
柳玉如问,“看样子,许敬宗的这封信,就是许昂给传到高审行的手中的,他真是可恶!”
丽蓝说,“恨不得狠狠地教训这小子一顿,方能解气呢!峻,要不我们晚上让高白带人去一趟许府!”
高峻哼道,“我的管家岂能做这事!万一失手让人看到,让我怎么说?”
崔嫣道,“但你不替母亲教训这小子,我便不好好理你!!!”
高峻想了想,对崔嫣说,“你不理我倒不怕,就怕你不好好陪我练字,那岂非无味得很呢。但对付一个许昂,致于让本国公拿刀动枪么?”
崔嫣道,“难道还要请他喝一顿?”
“为什么不呢?”
尚书令说,“明天本官腰疼,老五就由你陪着本官,去拜访一下许家大公子!不过你须记好了,到了许府一定要像个淑女的样子,不许横眉立目。”
人们不知高峻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知他一定没安好心,李婉清、思晴等人都问他的打算,可就是不说。
第二天,高峻果然请了假说腰疼,不去早朝了,与五夫人崔嫣带了国公府的仪仗,轰轰烈烈地赶往许府。
许府在靖恭坊,与永宁坊只是斜隔着一座坊区,那也有近四里地的光景,鹞国公与崔嫣走得很慢,但无疑的,这次的出行很是引人注目。
大唐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最年轻的国公,大早起的不上朝,却与五夫人往东城跑,而且还仪仗鲜明,这是去干什么呢?
靖恭坊紧靠在长安的东城门底下,南是延兴门,北是春明门,上午在这里显得有些阴翳。
许府,辉煌不再。许敬宗犯事倒台之后,许府大不如前了,许老太爷的丧事办得冷冷清清,没一个人上门,只有鄂国公府抹不开面子,送了一对帐子。
若非有尉迟敬德的孙女在府上撑住门面,估计连要饭花子都敢欺上门了。
此时大公子许昂,正与英国公府上的二管家颜麻子在一起小酌,许敬宗的继室虞夫人也作陪,他们共同感谢英国公在许府失势后,对许府的照顾。
许昂正叹了口气,对颜麻子说道,“这世上历来不缺锦上添花之人啊,但雪中送炭的就绝难见到,唯有英国公,光明磊落,不以时势看人。”
刚刚说到这里,家人慌张地跑入,对许昂道,“鹞国公与五夫人来访!”
许昂以为听差了,“你说什么?鹞国公,他不收拾我就要烧高香了,还来访!你把眼睛给我擦亮了再回话。”
“老爷,是,是是是是真的!人就在外边呢!”
虞氏道,“快快迎接呀,不然失了礼,谁知道还有什么祸事等着我们!”
她再对颜管家道,“管家,你看……”
颜麻子起身道,“我想我得走了,不然让鹞国公堵到了屋中,说不定就连累了我家老爷了!”
但前门显然已走不通了,许昂道,“颜兄,你从后门走。”
麻子起身,从后门开溜,而许昂与虞氏慌不迭地跑到门外迎接。
门外,仪卫森严,中间有两匹马,一红一白,上边端坐着尚书令高峻,和五夫人崔嫣。
高峻在马上拱手道,“许公子,你近日可还好么?”
许昂惊疑不定地,看了看一同出府来的虞氏夫人,回道,“高大人,你是专程来看望我们的?”
崔嫣笑靥如花,替高峻答道,“正是啊,峻已念叼过数次,说因为他在朝堂上卖弄记忆,非要背诵皇帝陛下的《威凤赋》,才给右庶子许大人惹了祸事,一直不大安心。今日正好他腰上不适,说什么也要到许府来拜访。”
许昂连声地请这些人进去,尚书令对随着来的仪卫们吩咐,“本官只是访问一下朋友,何须如此大张旗鼓,你们都回去,只要我与夫人在此。”
那些人纷纷转马回永宁坊,只留了四个人,两人把大门,两人随着进到二门把哨。
鹞国公和崔嫣被请进来,许昂吩咐换酒换菜。
高峻坐下后,便指着桌上的三副碗筷问,“是高某来得不巧么,是否扰了哪位朋友的酒?”
虞氏道,“啊啊,高大人你多虑了,方才是许昂的老兄弟,也没见过世面,听说有贵客到,他便躲出去了,不必找他。但小妇人久闻五夫人惊世容颜,一直未能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至实归,我要敬五夫人一杯。”
高峻笑道,“今天本官带她来,可不是来炫耀长相的,因她在府上的酒量数得着,能替本官挡几杯,这才让她来的。”
许昂和虞氏慌忙敬酒。
几杯酒过后,虞氏试着问,“不知高大人的来意是?”
高峻道,“不好意思,许府能有这般的光景,其实都是高某无意中惹下的,真是抱歉得很!”
崔嫣说,“峻说,他的本意,是要在朝堂上开个场面,讲一讲中书省的紧要,然后顺势再为右庶子许大人谋个更好一点的职位……”
尚书令叹了口气,对夫人道,“你还是不要再说了,若不是本官非要卖弄、背陛下的威凤赋,许大人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了!后悔之至!”
说罢,也不等人劝酒,便一连自斟了满酒三杯,一一喝干,又示意崔嫣。
五夫人从怀中掏出一份礼单,交到尚书令的手中,尚书令倒拿着礼单,端详了一下,递给许昂,口齿有些不清地说道,“礼轻意重,请一定收好。”
虞夫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眼神也是很好,她瞟了几眼,看到礼单上只是几行字,细绢十匹、钱三百缗、粮十担。
放在过去,许府对这些东西一定打不到眼窝里,但今天不但不同,而且还得看看是谁送来的。
许昂谢道,“家父给大人带来的麻烦,小人一直也不敢表示,而国公你不计嫌隙,亲自、专程赶过来,还带这么多的东西!让我说什么好呢!”
虞氏嗔道,“那还不快快敬国公酒。”
但尚书令舌头已有些大,五夫人崔嫣笑着举杯道,“峻劳累了,便由我代喝这一杯罢!”说着举杯与许昂饮了一次。
许昂受宠若惊,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最后,他鼓足了勇气,对尚书令道,“国公真是宰相肚里撑得船,但家父在来信中曾还对郭都护和……”
鹞国公不胜酒力,偷偷在崔嫣的腿上捏了一下,崔嫣笑着制止道,“许公子,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我们都在酒中。”
说着,举起一杯酒,同敬许昂与虞氏,“峻公务繁忙,也抽不出再多的功夫过府看望,但他说过,如若今后生计上有什么短缺,许府自可派个人,去与永宁坊言及。”
虞氏道,“鹞国公与夫人这么宽宏大量,真让我们惭愧,也难怪国公这样的年纪,便能入主中枢了!”
一会儿的功夫,许昂就被崔嫣灌了几大杯,又说道,“高、高大人,小人这里真有件事要、要与大人讲,前不久,家父从沙丫城金矿上来、来信……”
高峻抬手道,“本官都说了,不想听许大人的事,你就不必再说了,省得本官惭愧!让本官先说!”
虞氏问,“许昂你别说呢,高大人,你有何见教?”
高峻道,“谁不知许公子是年轻人中的文胆,诗书自有过人之处!本官与鄂国公一向关系交好,别人不提携你,本官岂能无动于衷?”
许府的二人竖起耳朵,要听尚书令的下文,但他偏偏又不往下说了。
第1140章 宰相爱才
崔嫣道,“峻说,许府不能就这么完了,他也是爱才的,打算过些日子等上次的事缓一缓,便与太子殿下提一提,再给许公子谋个象样子的差事。”
高峻嗔怪五夫人,“就、就你口快,要不是看你酒量好就不想带你了,这种事能在私下里说么?万一做不到了怎么办?”
崔嫣笑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做了好事不显摆,”但她也不往下说了。
鹞国公就站起身道,“我们该回去了,不然不知你一会儿,还要说我的什么秘密……”
又叮嘱许昂道,“但你这些日子一定要低调、要谦逊,不可惹什么事,不然我不好开口替你说话。”
许昂连忙躬身道,“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就在府中,连街都不去一步。”
从许府出来,崔嫣就悄悄与高峻嘀咕,说把那么多的东西喂了狗,再说许昂马上就要说出金矿来信的经过,你为什么偏不许他说?
高峻道,“你知道什么!与小人之间哪怕有关键的一言牵扯,便是替自己挖了一只坑,你知道哪一脚崴进去?”
崔嫣道,“是他主动要讲,你还不让。”
“我难道非要听他讲!本官这次来,就是不要他讲出来!你就不怕将来,有人说本官牵扯到流言一事中来?一位宰相找后帐,我是那样的人吗?但我带着夫人诚心实意地给他送钱、送米,谁能说我的毛病?”
崔嫣仍是不解,但在大街上不好再埋怨,回到府中时,就与柳玉如倒磨。对待用文字恶毒诋毁母亲的人,她认为不拿鞭子狠抽,就不出气。
柳玉如这些人也不解,质问高峻,“连郭叔叔这样的正当人都敢编排的家伙,你也对他们这么好?姐妹们真想不理你了,睡书房去吧你。”
但尚书令只是把高白叫来,悄悄吩咐他两句话,就放他走了。众人看高峻玩得神神秘秘,便缠着他问,“你对高白说了什么?”
高峻仍然不答。李婉清赌气道,“原来我们在你心中不如个管家。”
尚书令说,“那好吧,我告诉你,高白只是个管家,他只该做他该做的事,如果真是见不得人的事,我怎么会吩咐他去做?下人就没有尊严?至少也得是哪位夫人出面啊!”
众人就说他绕着圈子编排人,原来我们在你面前都没有尊严。
高峻道,“总之你们都记着就是了,有利益便有朋党,有朋党便有远近,有远近便有出卖,有出卖便有利益。”
“别卖关子。”
高峻道,“我只是让高白去万年县,通知姚捕头说近日靖恭坊不大太平,让万年县多盯着点儿。”
“就这些?”
“可不就这些,老子什么时候可都是堂堂正正的,下三滥、使黑刀的手段从来不用,许昂倒想亲口对本官说点什么,可本官能给他这个脸?将来他再卖了老子怎么办?”
……
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城,郭孝恪卧病在床,他可真是伤了元气了。
郭孝恪躺在都护府的后宅,只有两名仆妇在旁边侍候着,柳氏与待诏时而过来,坐在一边愁眉不展。
又有不少的都护府的公务递进来请示,有时孩子还哭,一刻不得安宁。
高审行到龟兹后的阴阳怪气,原因也就清楚了,郭孝恪的这股邪气有一半就来自于高审行。
想不到两人在一起共事这么久,一个西州都督、一个西州长史,两人之间一向也没什么嫌隙。
但居然就被一个流徒的几句话离间了,他感到悲哀。
更让他难过的是崔夫人的无妄之冤,居然与自己扯到了一起,这就也对不住她了。
郭孝恪一向认为,崔夫人无认从哪方面说,都算得上女子中的楷模,不要说这种难以启齿的事,就算平平常常的一件过失,也不该与这个女子有牵连。
信是来自于许昂、长安,高审行带着信跑到西州来,那么在长安,这件事又该传得如何沸腾呢?
他躺在床上想,儿媳柳氏拿来这封信,太突然了,如果慢慢地对他讲,大致不会气到吐血。
他怪自己的定力还是差了一些,如今卧病不起,胸口隐约作痛,看来是伤了根本了,那么都护府这一大摊子事,又该如何呢?
最近两日,郭孝恪又吐了血,量虽少了些,但身子更加虚弱。
他对待诏说,“送我回焉耆,不要在这里耽搁都护府的正事。你再替我写一道奏折送到长安去,让陛下或太子再派个大都护来吧。”
待诏和柳氏说,“父亲这可不成,你去了焉耆身边也没个知近的人,我们怎么能放心?”
郭孝恪说,“你们懂什么?在这里乱乱哄哄的,我心不净、又影响待诏,焉耆总还清静些,于我的病有好处。”
柳氏说,“不然,爹你就去牧场村,母亲正好……”
她的话还未说完,郭孝恪的一口血便又吐出来,“孩子,你可真不懂事,我死也不能再见她啊!”
他连许敬宗都饶过了,就怕有人说姓郭的因为在许敬宗手中有短,才不肯放过一个流徒。
柳氏垂泪道,“可是父亲,我们顾命要紧啊,你去了牧场村,不正说明与崔夫人心中无愧,而在这里,再也没有比母亲更合适照顾你的人了。”
郭孝恪极力地抿着嘴不吱声,但血贯瞳仁。
柳氏连忙道,“那好,爹你就去焉耆,我知道丽容和热伊汗古丽仍在那里,让她们照看一下那些仆妇,也总比没个人盯着强。”
就这样,郭孝恪让人护送着,转到焉耆城来。
……
自取龟兹时,丽容随热伊汗古丽到了焉耆,就一直没回田地城,她有个打算,热伊汗古丽去哪里,她就也去哪里,连温汤都可以委托他人代管。
而且焉耆也有她的一段抹不去的记忆。她曾在这里,与八夫人苏殷共同抵挡奴必亚,就为保住焉耆的南城门不失。
这个女子还有个隐约的想法,兴许哪一天,高峻听说她在焉耆,便会回心转意、接她回府。
因为她来时,曾从郭叔叔的口中得知,峻还是很在意她的。
如今与长安离着远了,她就更知道与姐妹们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太难得了。
没事时,丽容便求着热伊汗古丽教她耍刀,并在焉耆的铁匠铺里、照着热伊汗古丽的样子,打制了一把一模一样的长刀。
师傅是个老铁匠,刀一边打,一边几淬火、几回火,钢口居然一点都不次于热伊汗古丽的那把。
她们时常骑马出城,就在淡河边骑马舞刀,说说笑笑。
热伊汗古丽对总牧监高峻一向钦服,就把第一次去乙毗咄陆部时高峻所教的刀法要领,一点点地传授给丽容,她学的很认真。
这天,两人又在城外时,从康里城的方向来了大都护府的护卫队伍,有几十人护送着大都护郭孝恪的马车到了。
丽容连忙跟着进城,帮着安顿房子,亲自把关、确定了几名侍候病人的精干麻利的仆妇,然后她与热伊汗古丽两个人,就在院子里住下,一人负责半日,不错眼珠儿地盯着。
癸酉日,是二月末一天,谢金莲和樊莺赶到了,拿来了黄莲珠。
她们把珠子、连檀木匣子一起放在郭大人的胸口上,敞开盖子,屋中立时弥漫了苦涩的味道,气息由鼻孔入,一下子便影响到了嗓子里,苦得没法抑制。晚上也无须掌灯,整间屋子里都亮堂堂的。
但郭孝恪当晚就不再吐血。
樊莺的谢金莲与丽容见了面,发现她有些瘦,谢金莲对丽容道,“你呀,不让你受这个罪,就不知道好日子从哪头过起!”
丽容道,“谢姐姐,你们何时回长安?一定要与柳姐姐讲,就说丽容知道错了,让她向峻求情,让我回府。”
郭孝恪康复简直神速,也替丽容说好话,说他也会替丽容求情。
三日后,樊莺和谢金莲收了黄莲珠,起程回转。谢金莲还要再到牧场村看望一下母亲和女儿甜甜。
郭孝恪说,“我的病情就不必与你母亲说了,万一她问到了,你们只说我很好也就是了。”
樊莺问道,“可我们来时,便听母亲念叼过,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让我们怎么好隐瞒呢?”
郭大人想了想,说,这还不好办?只要说当时你们大嫂看错了,是我一急咬破了嘴,这不就成了!不然让她知道了,会说郭某经不起事儿。
丽容送两人出来,上马,依依不舍的。
恰听谢金莲对樊莺嘀咕道,“依我看,母亲与郭叔叔这般相互惦念、又不肯明说的样子,才更像……难道世间的姻缘,果然就是这样差强人意,该在一起的不能在一起。”
丽容听了就先想到了自己,出永宁坊几个月,在她看来就比几年还难过。
谢金莲与樊莺上马,叭叭两鞭即飞驰起来、扬尘而去。
丽容暗道,“真是士别三日,连谢姐姐的骑术也都这样好了,那么我的刀要常练,一时也不能荒废,不然将来怎么见府上那些姐妹们?”
……
要依着高峻的预计,靖恭坊许府出事怎么也得等上几天。
毕竟许昂要跑出去到处显摆、说尚书令、鹞国公带着五夫人对许府的看顾与周济,怎么也要容个功夫。
他与崔嫣去许府的第二天,早朝,万年县县令姚从利便奏报了一件事:
靖恭坊许敬宗的府上遭了打砸。
昨日黄昏,许昂闭门家中坐,也没有出去惹事,但就有人敢带着人,明火执仗地打上门去,抢走了细绢十匹、钱三百缗、粮十担。
而且这些人气还不出,除了许敬宗最小的儿子——也就是鄂国公孙女的院子没动之外,其余的内院通通砸了一遍,一点整器物也找不出来了。
这些人临走,还将许昂和许敬宗的继室虞夫人,用绳子捆在了一起,将两个人摆在了府中的一张八仙桌子上,然后扬长而去。
李士勣听了,就偷偷地瞟了一眼尚书令高峻,此时高峻仿佛被这件惊天的案子震惊了,长安乃是首善之区,怎么会有这种事!
太子忙问,“是什么人这样大胆呢?捉没捉到?”
姚丛利奏道,“殿下,微臣的治下,怎么敢有暴徒走脱!人已归案了。”
太子问,“是谁?”
姚丛利:“殿下,此人姓颜,是英国公府上的二管家,外号颜麻子。”
众人纷纷向英国公李士勣看过去,发现英国公也是一副莫名吃惊的神色,“姚大人,下官的颜管家一向不大爱惹事,你可不要弄差了!如真是他,本官绝不姑息,你只管依法裁断,将原因搞清便是。”
姚丛利道,“下官已然审问清楚,许敬宗流放后,许府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位颜麻子一向与许昂交好,曾将自己的体已借与许昂,并有许多的用度支持许公子,但说好了到期要本息归还,这是许昂逾期了!”
太子笑道,“这算什么交好!英国公,你知道此事么?”
李士勣回禀道,“殿下,微臣略知一二,颜管家背地里周济许昂,微臣本着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但闹出这番乱事,臣不知。”
姚丛利道,“可是颜管家却打着国公你的旗号前去许府打砸,这个事可是有多人作证的。”
英国公恨道,“他怎么敢如此!”
太子问鹞国公,“高大人对此事怎么看?”
高峻还能怎么看,这不什么都清楚了!许敬宗的信一定就是许昂给了李士勣,又经李士勣的手交到了高审行的手上了。
想至此,尚书令回道,“殿下,微臣以为,这件事虽然是英国公府上的管家所为,但与英国公没什么大干系,此事宜小不宜大。”
李士勣道,“殿下,鹞国公虽然这么说,但微臣总有管教不严之过,请殿下责罚微臣。这要传出去,岂不成了李某府上仗势欺负失势门庭,或许由此便与许府结怨了!”
太子问,“姚大人,这件案子还有什么详细内容?”
姚丛利说,颜麻子带人抢收走的东西,恰是鹞国公与五夫人头一天送过去给予许府以作接济的,有礼单为证。
李士勣暗道,“果然我当机立断下手早于你,不然,李某被许昂一卖,送信给中庶子的事岂不大白于天下!这下子,许昂即便跑到你的永宁坊去污告本官,也不大可能有人信了。”
不过,高峻这种拉拢许昂的举动,真是将英国公吓了一身白毛汗。
看来他已经怀疑到有什么人,以着不良的目的、在许昂与高审行之间转手递信了。
高峻这个人,可真不能小看,但李士勣此时,就有点盼望着许昂跑到鹞国公府去说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