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1章 识的樽杯
太子李治暗暗点头,别看这件事不大,但细想想,这也许就是弄清长安与饶乐、松漠、室韦三部交通往来的最快途径。
皇帝问,“你打算派什么人去松漠走一趟呢?哦!”他拍拍额头,“我们的尚书令大人,必须要等到鸿胪寺的回报才可以决断。”
他想起了一直记在心里的一件大事,问道,“朕已有打算遣使到戒日国,传递朕的修好之意,不知尚书令有何看法?”
高峻眨着眼睛未说话,苏殷问道,“父皇,不知这个‘戒日国’到底在哪里,儿臣不知呀。”
太子李治道,“皇嫂,这是在吐蕃及泥婆罗西面的一国,听说地面也大的很,乃是孔雀国分崩后的旧域,东接吐蕃,南至大海,以象为骑。”
苏殷又转向高峻道,“峻,我知道你与樊莺去过吐蕃的,那里冰峰雪原,地势高绰,戒日国难道更高么?”
高峻赧然道,“我第一回听说此国,就不妄言了,但总感觉……赵国公、江夏王爷和褚大人一定会有些见解。”
皇帝已然从高峻欲言又止的神色中看出他的顾虑,但他的这个理由也算充分。皇帝心中寻思,他的顾虑是什么。
他从高峻对松漠军情的分析中再一次看出,这个人绝不是李士勣一类人能比的,他没有李士勣的刚愎自用和偶尔的利令智昏,因而目光可以越过军事的表象看到更远。
李士勣能力可比关公,但恰恰是关公,失荆州、走麦城,致蜀汉向东吴寻仇,翼德殒命、玄德托孤,成为了蜀汉国运的拐点。
烈马垮大磨、能人铸大错!
千吏易得,一相难求,而眼前此人,弥足珍贵!
对高峻的回答,皇帝虽然有些意犹未尽,却不再追问,他总有信心让他在今后的日子里知无不言。
殿外有侍者奏禀,“陛下,鸿胪少卿崔大人求见。”
不一会儿,鸿胪少卿崔仁师走了进来,这位少卿一点都不年轻了,五十五岁都挡不住,但腰板拔得挺直。
接到尚书令高峻的安排之后,鸿胪寺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专人去查。查到结果之后,负责此事的典客署一位正九品下阶的丞,立刻小便失禁。
自贞观十八年饶乐、松漠两座都督府归入大唐治内之后,与长安的往来已不经过鸿胪寺这条渠道了,他们近期与长安的往来情况,至少在鸿胪寺记载得清楚至极——啥也没有。
他再按尚书令的意思去查阅室韦部的往来底帐,发现该部从贞观十八年之后,几乎年年都有朝贡,大部分贡品均是些虎皮、貂绒、山参之类。
而且这些东西的收、发底帐清楚,结留的物品也保存完好。
但有一年是例外,就是在本年的八月初,室韦部的大首领莫贺弗再一次遣使入京,除了上述例行的贡献之外,还进贡了一件器物。
“是什么器物?”皇帝问道。
“回陛下,储库中是一只玉杯。”
说罢,崔少卿得到了皇帝同意,招手由翠微殿外唤进一名小吏,他手上托着一方红木匣,匣子上托着一本帐册。
他将东西放置在皇帝的书案之上,战战兢兢打开,把东西由里面取出来。高峻和苏殷都去案上看,是一只精美的白玉杯子,晶莹剔透的。
皇帝问,“一只杯子……倒也不错。殷儿,朕便将它赠予你吧……它叫什么名字?”
来人道,“陛下,帐册上写的是……冰玉潜龙樽。”
“你在骗朕!”皇帝轻声说。
那人连忙跪下,“陛下,小臣未说此杯便是冰玉潜龙樽,只说帐册上写的是此名,因而不算骗陛下!”
皇帝道,“有理,你给朕起来说话,膝头怎么这样软呢!”
小吏站起来道,“我们典客署署丞刘大人一对帐目,当时便病倒了,他说帐上写的是‘樽’,实物却是杯子,一个三脚、一个独脚。再说龙呢?别说潜龙,连明面上都没有,显然这里面有差错。”
皇帝道,“嗯,你们这位刘大人还算识货,识得出樽杯。这只冰玉潜龙樽可大有来头,据说原来是汉代乐浪公——公孙文懿的至爱之物。”
苏殷知道皇帝讳去了公孙渊的“渊”字,而只提他的字,心中好奇此樽的来历,因而细往下听。
“景初二年,魏明帝遣太尉司马懿率军四万讨辽。公孙文懿大败,与其子均被魏军斩杀,之后此樽便不知踪迹。而今看,它是流落到室韦部去了。”
公孙渊在汉末割据之地正是辽东地带,众人就更相信室韦部贡献上来的东西不是眼前之物了。
苏殷问,“父皇,这樽是个什么样子呢?”
皇帝道,“朕也无缘一见,据说此物三足两耳,由一块玉雕成,外面雕双龙、内中有一龙,原称‘三龙樽’,但里面一龙浸酒似动,于是又叫做‘潜龙樽’。”
说罢,他看了看挺立着的崔少卿,哼道,“鸿胪寺丢了宝物,你倒似没事人一般。”
崔仁师躬身道,“陛下,臣有失察之过,寺内各署也是这个意思,有错即罚——站直了等陛下罚。”
皇帝一听就笑了,没有接着这个再说下去。
连鸿胪寺在内共有九寺:太常寺、光禄寺、卫尉寺、宗正寺、太仆寺、大理寺、司农寺、太府寺。
各寺首长为卿,级别也很高,除太常卿是正三品,其他各寺的卿,都是从三品。但他们与三省六部的官员不同,寺,是纯粹的办事机构——是负责具体事务的。
有办事的就有管事的,因而婆婆也不少。
比如鸿胪寺,负责掌管外来使节、四夷君长朝见之礼、收纳贡物、并按着皇帝的指令回赐。
还要负责高官凶丧赙葬,崩、薨、卒、死各按规矩操办。
事情还不止这些,外蕃首领丧亡,鸿胪寺要报礼部备案。
外方使者至长安,鸿胪寺在接待的同时,还要负责询问该国山川地势,报兵部职方部备案。
同时还有许多的事务与中书省搭上边儿……当然不是去中书省指手划脚。
一天到晚这个乱!干的多毛病就少不了,也难怪,尚书令高大人吩咐了一件事,典客丞发现纰露之后吓尿了裤子。
而崔少卿的态度就显得不卑不亢多了,总归是个罚,总共二百来斤都踔在这里,挺着点省得腰疼。
凡事都有底帐,负责接待室韦部这次朝奉的,是当时典客署总共十五个典客中的一位——马洇。
东西是他收的,他此时已是江安王府正七品上阶的骑曹参军。离任前,与接任者交割时,马洇就交待了眼前这只杯子。
……
下午的时候,兵部侍郎李士勣任哪也找不到高峻,按理说这么大的事,尚书令总得尽快做出筹划,对松漠都督府的行为是打、是拉,总须及早地吩咐下来。
但尚书令好像并不急,也不露面,李侍郎寻思,也许尚书令是急得乱了方寸,不知事从哪头办起了。
李士勣知道,马部郎中长孙润是高峻的跟屁虫,他慢慢踱过马部衙门去,想从长孙润那里打听一下。
但他听说,长孙润刚刚奉了尚书令的指示,已起程赶去登州了。
李士勣想了想,立刻派亲信、骑快马赶往营州,去“传达”尚书令和兵部尚书高大人的指令:
为控制松、辽事态,稳定辽东局面,严防讹传,从即日起,营州要严加过往人员的盘查,连营州以外的鸟儿,都不许随意从营州地盘上通过。
第二天早朝时高峻才出现了,当尚书令与太子殿下说起契丹部欲陈兵南下这件事时,李士勣猜,平息此事的差事多半又要落在自己的肩上。
以往有这般大事,按例会交由诸大臣讨论、商议对策,七嘴八舌之后有人一锤定音。
在李士勣的经验里,每逢此时,兵部会提交意见,赵国公长孙无忌可能会先有个见解,之后褚遂良会出班赞同,李道宗会视情形说话或是不说话。
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在职时也会参与意见,等大致的眉目逐渐清晰之后,朝堂上会再有一番热闹,一些职责不相干的臣子也会出来附合。
但现在房玄龄不在了,换上了职位和品阶比房大人更高的尚书令,那么高峻的意见更重要。
只是这次高峻不会傻到自己去辽东,一定不会的,因而开场这个话,高峻竟然是说也不合适、不说也不合适,今天他八成会先听别人讲。
那么李士勣估计长孙大人会先讲,不过以长孙家与高府的关系,长孙无忌一定不会将尚书令抬到火上去烤。真是没办法,长孙大人似乎也不好开口。
李士勣想,长孙无忌只要开口,则有很大的可能会举荐到自己的头上来,那就正合我意。
谁知高峻仍然不急,太子也稳如泰山、也不问诸臣,一上来便问高峻,“不知高大人的意思,要如何应对此事?”
高峻这才说话,而李士勣竖起耳朵听他怎么安排,“殿下,此次松漠事件根本算不上什么骚乱,如果真到了不得不动用武力的时候,臣以为,只须英国公提精兵两千,便可马到成功!”
李士勣吓了一跳,两千!他这是先架好了火圈儿,好让我钻吧。两千!冰天雪地的,你姓高的怎么不去试试!
李士勣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不能有异议,此时他指望着有哪位大臣站出来说一句“人有些少了。”
可是今天的朝堂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高峻道,“不过在现今的季节中,这两千人臣也不想用。英国公说得不错,营州在此事中的主职,乃是维护外围、禁绝讹传与串联,不令别有用心之人推波助澜。因而以臣的意思,营州不必出动一兵一卒。”
太子、长孙大人、褚大人的脸上均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倒是英国公李士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暗道,“我今日算你狠了,算来算去也算不过你!此时先不要想着去营州露脸了,还是想想如何脱身吧。”
之前他不拿松漠都督府的军情当回事,可不包含高峻给出的前提。
尤其又这么多天过去了,松漠那边也许已然群情汹汹了,耍光杆子平乱,他平生只听过高峻在剑南道那一次。
长孙无忌问道,“高大人,不知你因何做出这样的判断?”
高峻道,英国公讲得不错,凡事皆有因!自贞观十八年,契丹部归入大唐、化身为松漠都督府之后,几年来与长安之间的往来、一直严格遵循着臣属的礼节和章法,没有半点逾越。而长安对该都督府也做到了这一点。那么原因出在哪里?
“再者,营州将松漠军情报上来……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各位大人请想一想,四天时间对于一场一触即发的冲突意味着什么?”
有人道,“是呀,如若冲突已起,营州后续的军报,也许一天便要两三次了。张佥大人身为一州之都督,可不会如此迟钝。”
高峻道,“只能说,窟哥虽然在饶乐都督府北境陈兵五千,但他这些天一定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有人微微点头道,“尚书令的推断真是有理,有如飞身在饶乐都督府北部边境俯瞰一般明了!但窟哥为什么这样做呢?”
“他在观望,或是想表达什么不满,但绝没有到与长安撕破脸皮的地步!那么,我们如若轻率地派大军过去,便是首先摆出了敌对的姿态,岂不是要促使窟哥迈出错误的一步?”
“那要派什么人过去?带多少随从?任务是什么?”
“殿下,臣意以为,要选一位有勇有谋,胆大心细,敢孤身犯险而面不改色、身处重围而如履平地、马上步下样样精通,短兵相接能以一当百,远处施射能百步穿杨,而且有些身份的人。至于随从就不必太多,三十人足矣!任务有八个字……察情、释清、震慑、安抚。”
尚书令说,“而且这三十名随从人员,也无须用什么军士,牧子即可,再带上一百口牲口前往,以示长安并无动兵之意。”
“高大人,你的意思是,将此行交予某座牧场来完成?如此说,这位带头之人,可真须有那么多的真本事不可了!不知让谁去好呢?”
尚书令微微笑着,去看英国公,但李士勣不由自主地将胸脯子凹了回去,没有吱声。
第1082章 胆大心粗
高峻朗声道,“此人几乎条条够格!只是不巧得很啊,他适被本官派往远处公干,这……可不大好办了……”
有人问,“不知此人是谁?”
尚书令答道,“便是兵部的马部郎中——长孙润!”
赵国公再深沉而且有涵养,听到么子长孙润被尚书令当着满朝文武、如此的大夸特夸,也止不住的有些得意。
他接话道,“高大人你谬赞了!他还差得远!”
随之问道,“高大人对松漠军情的分断,令人不得不心悦诚服!这样精干而有效用的安排,我们理应尽力保全的!而大唐人才济济,岂止长孙润一人!高大人看还可让谁、以什么身份前往呢?”
高峻瞅着太子李治,“此事非殿下点头不可,别人是不好调拨的。”
李治道,“嗯,尚书令的意思便是寡人的意思!高大人你只管说!”
“殿下,也只有右领军中郎将薛礼将军合适,不过,他要镇守玄武门重地,不知脱不脱的开身。”
江夏郡王李道宗点头,“薛将军在十八年讨伐时,便能单骑止乱、力挽狂澜,他陷阵无算,本事众人皆知,而见解、武艺、射技均不同于常人。”
中书令褚遂良道,“十九年以来,薛将军只携孤军两千镇守凤头城,外镇高丽内抚贫孤,可称‘文武全才’之誉啊!”
高峻道,“只是让薛将军前往的话,面对的是两座羁縻都督府,那么正四品下阶就有些身份不足了!再升上去一阶,也只是与羁縻都督府的大都督持平,恐怕……”
李治道,“那便定下了!由薛礼前去果然是再适合不过,至于薛将军身份之事,寡人会从速奏请陛下,升任薛礼为……左千牛将军!”
李士勣口中一阵子的发苦,左千牛将军是个从三品,相当于一位上州的刺史、诸寺正卿!
薛礼人还未动身,品阶便由正四品下阶变成了从三品。可他才多大年纪!只凭尚书令高峻的一席话,一眨眼就飞升上去两阶。
李士勣讪讪的,不甘心也只能忍着不表示出来,他想了想,问道,“高大人对北方军情的分析真让下官佩服,只是听了这么多,下官仍有一事不明。”
高峻道,“国公请讲。”
李士勣问道,“依高大人看,窟哥此举,到底要表达什么不满呢?”
他绝不相信高峻能够在一时间说清楚这个问题,“高大人你刚刚还分析过,自贞观十八年以来,长安与松漠都督府之间一直没有半点逾越礼法的举动,窟哥又能有什么不满?”
高峻想了想道,“松漠都督府大都督窟哥,这是在替室韦部出头!”
他说,室韦部就在松漠都督府的北面,与松漠都督府界边相临,而窟哥与室韦部大首领莫贺弗情同莫逆,窟哥也一直有促成室韦部归入大唐的想法。
其实,自贞观十八年以来,莫贺弗便有归唐之意,就在今年的八月,莫贺弗终于下定了的决心,要进表长安、请求归唐。
这从历年来、室韦部献给皇帝陛下的贡品上也能看得出:贞观十八年至二十一年,室韦部的贡献只限于珍稀的毛皮、山参等物。
而今年八月的最后一次朝贡,室韦部献出了该部的稀世之宝——冰玉潜龙樽,以示归唐的诚意。
为什么说此樽无价呢?据传,在景初二年,魏明帝遣太尉司马懿率军讨伐公孙文懿,便是为了公孙文懿手中的“冰玉潜龙樽”!
只是此战之后,虽然公孙文懿父子殒命、司马懿也挖地三尺地寻找,但宝物还是不翼而飞了。
高峻道,“它流落到哪里,想来诸位大人此刻也猜得出了吧?”
“既然如此,室韦部因何至今仍未划入,反而还要松漠都督窟哥替其出头呢?本王真是不解。”江夏王李道宗忍不住问道。
尚书令说,“问题就出自“冰玉潜龙樽”上!”
要说清这个问题,就不得不说到鸿胪寺。鸿胪寺是主管接待外蕃君长、及使节贡献的机构。
凡是与大唐有朝供关系的部族或蕃国,长安都会发给十二枚“雌鱼符”,上面刻有蕃国的名字。
该国使节来朝,必须携带此符,正月来时须带第一枚,二月来时须带第二枚,依次类推。鸿胪寺内部另有“雄鱼符”十二枚,用以雌雄勘合。
而蕃国进给陛下的贡品,须由使者入境的州县负责装箱、打好封印护送入京,并且统计贡物名称、数目报于鸿胪寺。
鸿胪寺验收后,会知少府监及市司,由他们聘请“识物人”、辨认贡物是否值得奏送朝廷,并确定其价格,以作售卖、宫用、或朝廷回礼的参考。
待使者回本国或本部落时,皇帝陛下会按着识物人确定的贡品等级,给予相应的赏赐,以示礼尚往来。
“往年,室韦部使者返回本部时,自然会带回与那些珍稀兽皮、山参相应的回赐,”高峻说,“室韦部贡献出了‘冰玉潜龙樽’,但长安的回赐却仍如往年。”
而且,本该按制颁给的下一年的雌鱼符,居然一枚也没有!
这不就等同于很明确地告诉了室韦部:我不稀罕你的贡物,明年也不必再来了!?
“以稀世之珍,换得这样的回馈,放在诸位大人身上会作何感想呢?”
“这太不可思议了吧?陛下胸有四海,对于主动归化的部族,绝对不会如此行事的!”人们纷纷说道。
高峻笑了笑,“正是此理!可问题正是出于鸿胪寺!”
通过翻查底帐,才知道在今年八月前后,典客署十五位典客中,负责东北辽东方向蕃部的,是刚刚入职不久的典客——马洇。
就在昨日,万年县县令姚从利亲执太子殿下的谕令,连夜赶至江安王府,将骑曹参军马洇请到县衙“喝茶”,真相才浮出了水面。
姚丛利性格谨慎,坐在堂上处理政事的时候,喜欢扎起腰带,整天都不动一动,又很注重仪表。
此人外表谨慎厚道,内心却很刻薄,每次审讯官司,必定吹毛求疵、穷追不舍,深谙鸡蛋里头挑骨头的精髓。
若是事先得了上峰的指示,那更要不置人死地决不会罢休的。与其打过交道的人真是既害怕又鄙视。
有太子的意思在里头,在姚大人面前,马洇只能恨自己不是铁打的了。
马洇一向重人际、而轻物理,信奉巴结得好就是一万个好。
以前在黔州的时候,此人不唯案理、只瞧着刺史高审行的眼色行事,胡判原都濡县令刘端锐命案之事,做起来也是连眼都不眨一眨。
这样的性格,注定会经常做出些利令智昏之事、且心无惧意。不做,不是不想做,只能说是没机会。
到了典客署之后,马洇自认为又得了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这座靠山,胆子当然够大了,猛然见到剔透精美的“冰玉潜龙樽”,马洇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更兼此人一向视规矩如粪土,而典客署一人一职、事务繁杂、各管一方,各自按着章法处置公务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心监督其他!
马洇只恨,为什么别人是胆大心细,而自己是胆大心粗。
他忙着将家中的一只玉杯拿过来掉包,根本不知樽、杯之分,因而更不知修改帐册上的名称,甚至忘了将十二枚雌鱼符颁发给室韦部的使者……
而室韦部在重礼铺垫之后,大概在欢喜地等待使者归来、然后上表请入。然后入使长安者回来了……
高峻与皇帝、太子在翠微宫思来想去,与辽北方面的往来中唯一的差错也就是这一件了——差得太离谱儿。
那么,一向与莫贺弗交好、且一直热心于促成室韦部入唐的松漠都督府大都督——窟哥来讲,其内心的惊愕与不解,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了。
礼部尚书,莒国公唐俭也有些不解,“莫贺弗至少该致信一封,往长安问询一下的,也就真像大白……哇,只是不大可能啊!”
他想到,任何一个人拿出满怀盛情表达交好的诚意、却被对方无端冷落之后,都很少立刻去信质问缘由的。
如果冷落自己的,是幅员广阔、兵威强盛的大唐呢?那么偏居一隅、林僻人稀的室韦部首领,也许除了无尽的愤懑和憋屈,再也没有更适合的排遣手段了。
再遣使追问?人家连鱼符都不给你,脸皮得有多厚!
而且,他连宝物“冰玉潜龙樽”都不可能开口去索要了,那会显出你当时的诚意也有假。
当然,莫贺弗还是可以与他的好友、已是大唐羁縻都督府大都督的窟哥诉诉委屈,对窟哥抱着什么期待不得而知。
尚书令说道,“室韦部无信到,恰巧我们东讨高丽、南赈海溢之灾,有司的的确确是将他们疏忽了!”
他对太子说道,“殿下,鸿胪寺贡库管理混乱,致有此失!追究主管之责当然也很紧要。但更重要的是亡羊补牢,微臣由这件事中,更觉蚁穴之恶!简直溃堤无声!”
满庭文武无不以为是,谁能想像的到,一个流外二等的典客,用他的贪欲与无知,几乎撬动了帝国大厦东北方的一块基石。
李士勣本来想到,既然只是去个人安抚一下室韦部、松漠都督府,又何须一位从三品的大员,只从这件事上看,尚书令高峻行事就有些任人唯亲了。
只不过,经他层层递进地铺垫、造势,一开始连自己吓得,都恐怕被派到辽东去,此时即便内心里有些不服,也无话可讲了。
但薛礼是高峻义兄,这件事谁不知道?
李士勣拉搭着眼皮,鼻观口、口观心,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无声冷哼:瞧下一招儿吧。
太子李治散朝之后,亲去翠微宫一趟,回来后,右领军中郎将薛礼,便晋身为从三品左千牛大将军。
薛礼本职未变,他回来后将依然镇守玄武门。
尚书令高峻骑着炭火,带着仪卫,一直将薛礼送至潼关方回。路上,薛礼对高峻表示了感谢,“愚兄总感觉此次的升职有些像做梦一样,此去绝不辱使命。”
高峻、薛礼,自焉耆城下一别,彼此只闻其声、不见其容,至此时已许久未见了。
高峻夺焉耆时,薛礼助战、投戟破城门,将大戟也折伤了。此时他手中的银亮大戟,正是高峻在十八年由西州千里送至辽东军前的,那时两人也未能见上一面。
高峻身为尚书令,能够亲自送到潼关来,依依之意不言自明。
一路上,高峻与薛礼推演过此行的无数种可能的变化,研讨应对之策,出关后,薛礼早已成竹在胸。
按着太子的谕令,他将先至幽州牧场挑选精干牧子三十人,之后轻骑赶赴营州牧场,在那里调拨马匹一百,人、马再一同往北部饶乐都督府方面去。
……
十一月初二这天,江安王府骑曹参军马大人的新纳侧室——吕夫人,带着她的贴身丫环和四名奴仆款款出了曲池坊。
她要到不远的曲江池,去做今年最后一次泛舟,去赏赏残荷,顺便采些别人摘剩下的莲篷,给江安王李元祥做一次莲子粥。
据说这东西是清火的。
李元祥惧内,王妃冯氏二十四岁,有着与她年纪绝不相称的老辣手腕。
李元祥半截铁塔般的伟岸身躯,常以霸王自比,但只要一见王妃冯氏的面,立刻就能矮下去。
李元祥虽然对吕氏爱不释手,但终究不敢将她接入王府。
而就这么将吕氏空挂着,总是不大好看,毕竟她是刚刚被黔州刺史府扫地出门的。
亲王拣刺史的弃妇,在诸臣跟前跌面子、被人指指戳戳不说,在高府人的面前也不大好看啊。
李元祥身为亲王,要说有多么惧怕新任的尚书令高峻,也谈不上。
但他知道,将自己与高峻同时摆在皇帝陛下的面前,陛下可能连半眼也不会瞧自己。
如果让王妃得知此事、再哭到翠微宫皇兄那些去,那就纯粹是丢人了,弄不好还会受到一顿没鼻子没脸的喝斥。
但是,让马洇来扛着、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王爷到王官家里去很正常啊,礼贤下士、打成一片。
而且吕氏此次打入马洇家中,就不必考虑马夫人王氏的脸色了。这是亲王主媒,她敢。
吕氏便有了新的计划,马洇儿子是她所生,王氏?哼哼!
以七品京官家眷之身份,虽比不上四品黔州刺史侧室,但再随赠半个王爷,就大不相同了。吕氏对自己当时毅然弃却黔州,再也没有半分遗憾了。
第1083章 验明正身
曲江池位于城南,半数水面含在城中,东面、北面被高大的城墙遮挡,虽然时至仲冬,但近午时分,在这里水汽润面,居然还有几分暮夏的味道。
来采莲篷的居然不是她们一份,有城中无所事事、想找些情趣的官宦妻妾,也有衣着朴素的平常人家女子。
奴仆划着船,载她们到残荷的深丛中去,让吕夫人和丫环一伸手便能够得着它们。
刚采了一会儿,就见又有一艘船、船上有七八个人,高声驱赶着其他人,“这是尚食局的官船,李掌固奉命官采,无关人等速速离去!”。
人们纷纷划着船避让,但吕氏的小船已经驶入的过深了。
等奴仆努力在莲蒿林立的水面上掉过头来、再划回来时,尚食局的大船已横了过来,船头正撞在吕氏的小船上。
小船上的几个人一下子摔在舱里,一个奴仆跌到了胯骨,爬起来骂道,“一个破掌固,只不过是个流外七等,怎么这样大的派头。”
大船上姓李的掌固听到了,往船下看,知道撞上了懂得行情的,便冲下拱拱手道,“不好意思,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船?”
吕氏在方才那一撞中也闪了腰,此时正让丫环在那里揉,只听自己的奴仆高声道,“江安王府的,听说过吗?”
李掌固连忙致歉,“哦哦,原来是王爷府上的,失敬,不知尊夫人伤没伤到,要不要找大夫看看,下官还是认得几个良医的。”
奴仆撇撇嘴道,“就不劳李大人费心了,我家吕夫人要看大夫,御医也使唤得了,还用你!”
另一位奴仆道,“少与他罗嗦!我们的船撞坏了,夫人也闪了腰,你让他自己拈量着要赔我们多少!”
掌固只是个末等的流外官员,日常只是做些采采买买的业务,实际的权力有限,能管着今天跟来的几个力役。
他一年的俸钱也过不去八缗,真要惹到江安王府,掏钱要掏多少算完?这还是小事,回去后即便不降等,也免不了一顿上司的严厉喝斥。
他连连作着揖,面红耳赤地央告道,“几位兄台先莫动怒,下官看还是夫人的身子要紧,看看夫人看病需要多少,小人总会速作筹措的。但眼下,局内正等着打制莲子,也是大内指名了要的,不好耽搁……”
奴仆道,“我也不多朝你要……只须三百吊钱,我们便走!”
掌固一下子愣住,三百缗,别说此时船上这些人都凑起来也不够,家里都够呛能有。
他说,“那……也得夫人看了医、看看所需的药用再定啊!”
奴仆说,“掌固大人你这船行得宽,管得也宽,我家夫人看病,自有人服侍,还要你这个掌固来操心?你不马上将大钱递过来,我们是不走的,干脆谁也别采了!”
吕氏并无大碍,制止道,“侯三,你不要为难官船,人家李大人是公事。只是被他撞这一下子,莲篷我是再也采不了了,你只求李大人从他们船上给些莲篷,好不耽误了王爷食用。”
奴仆道,“夫人发话,那就便宜你们了,还不快搬下来。”
掌固连声地谢着,不得不吩咐手下,将自己船上方才摘到的莲篷给他们搬上去,小船上很快便装了不少。
虽然自己这里莲篷要再采,这也没什么,多动动手就成了。总算三百吊钱不必掏、今日之事也有了个解决,李掌固放了心,话也多起来,
“恕小人眼拙,八月长安赛马盛会时,小人曾见过王妃一次,江安王妃乃是姓冯,年纪和容貌也该不是这般的,不知船上的这位吕夫人是……”
奴仆道,“我话未说完呢,船上是江安王府骑曹参军马大人的夫人!”
李掌固站在大船上,听他说完,冷笑道,“我当是哪个,原来是你们,不在家中等着官差,却跑到曲江池来招摇。”
奴仆道,“怎么,王府骑曹参军还吓不到你么?参军是正七品,尚食局的直长也不过才是个正七品!你一个掌固却敢有这样大的口气,小心我家马大人在王爷跟前说句话,让他再也做不成直长。”
李掌固轻蔑地回击道,“我们尚食局是座小衙门,比不上你们马大人侍奉的王府。只不过,我们尚食局上至直长、下至掌固,却没有一个是监守自盗的货色!”
吕氏听到此,忽然变了脸道,“你大胆说什么?!”
掌固道,“说什么?!我说姓马的旧案复发,官榜都贴出来了!他在鸿胪典客职任上盗换外蕃贡物,引发的国格恶损、蕃部误解,险些导致盛冬之季边境兵患,现已被削职羁押。”
“你这是造谣!不怕王爷追究你个中伤王官之罪?”吕氏厉声问道。
掌固哼道,“夫人你还是别作此想了,马洇这罪乃是陛下亲勾,江安王爷怎么敢管?”
吕氏顾不得腰疼,一下子跌坐在小船船仓里。
掌固道,“按着《厩库律》中“库藏失盗”一款,“盗窃国家库藏,脏物价值抵满五十匹绢者,判役流、除名……”
吕氏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天哪!”
她这才意识到,从昨天傍晚至今,她一面都未见过马洇。
这也不怪她心粗,而是李元祥不定时要到家里来,有时半夜到了,马洇这个顶缸的也要连夜回避。
掌固说,“价值满一百匹绢者,绞刑!可马洇偷什么不好,偏偏要偷‘冰玉潜龙樽’!此物价值连城,不知能抵多少个一百匹绢。不过他也不算亏,偷这么多,一个绞刑也就够了。”
对方说得确凿无误,再说小小的掌固犯不上危言耸听,从他前倨后恭的态度上,吕氏也该什么都清楚了。
她内心凌乱,像置身于狂风之中。
冰玉潜龙樽,她确是见过此物,也不再相信这是马洇的“祖传之物”了。
她此时已不再想马洇,而是想这件事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没有了姓马的,但还有姓李的!想来不致有什么大事。
掌固喝道,“来人,将送下去的莲篷通通都给本官拿回来!”
大船上的人立刻跳下来搬,吕氏带来的奴仆刚说一句,“你们不能都搬走了,还有我们自采的,”立刻被人打了个大嘴巴,
“什么是你们的?连你们的吕夫人将来也是大家的,此时她若有些眼色的话,说不定我们李掌固会去宜春院给她捧捧场子!”
宜春院,专门收留犯官妻妾,充为官妓,李掌固虽是个流外官,但也是个官,他当然也可以去。
吕氏呆呆的,看着对方眨眼间将自已小船搬了个空,连原来采的莲篷也一根不剩了。又呆呆地任凭四名奴仆手忙脚乱地、在人们的哄笑中将小船驶离。
她出来的巧,刚刚到曲江池,万年县捕头姚从名就带着官差赶到了。等她们一上岸,被姚从名锁个正着。
姚捕头皮笑肉不笑地,在吕氏脸上掐了一把,“嘿嘿,模样还算不错,不过你记着,大爷很快便会去宜春院走走的,到时忘不了你。”
吕氏挣扎着,“你不能锁我!我要见江安王爷!你们带我去!”
姚从名冷笑一声,“你以为本捕头也像马洇,做事顾头不顾腚!我来这里前已去过王府一趟,江安王妃有话,王爷是不会见你的!”
吕氏被人锁着走,哭哭啼啼地,“那……那我要见尚书令。”
姚从名喊停,问她道,“尚书令……连我大哥都不轻易得见,你多什么?可知道尚书令府上的大门朝哪开、大管家是哪个?此时恐怕你连他的脚面都够不上。”
吕氏连声道,“我怎么不知?管家是高白,他大夫人菊儿、二夫人雪莲,在子午峪时两个人都去看过我的!捕头只要把话传到,总有你的好处。”
捕头道,“那你也须先到班房里去,而我一向是个热心人,不计较马洇犯了监守巨盗的不赦之罪,就往高管家那里替你跑一趟。”
……
京官犯案,羁押、审讯、判决都在大理寺,大理寺定刑之后再交刑部审核通过,最后由皇帝陛下朱笔亲勾,也就可以执刑了。
而吕氏身为犯妇,该羁押于万年县牢,这是马洇临死都没同吕氏见过一面的原因。
立春至秋分之间不决死刑,但眼下是十一月,秋分早过,马洇一案的判、决都异常的快捷。
有一群虎狼衙役持着绞索进来,履行过必要的手续,验明正身、将索子套在马洇的脖子上,一边两人持住索子一端,问他还有什么说的。
马洇此时万念俱灰,连吕氏也不再想。
他本是都濡县一位县丞,家有妻儿,在县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走到哪乡哪村都是远迎近送。能有今天,细想起来却是因为高审行一人。
没有高审行,他也做不到县令,也不会去武隆渡,也不会流放崖州遇到褚大人,也不会跑到长安来做什么典客、当然也就看不到那只冰玉潜龙樽,也就没有今天的结局了。
但若是没有这个吕氏在中间夹着,马洇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将高审行捋得像猫一样温顺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么自己的死还真与这个吕氏有极大的关系,祸水啊,祸水啊!
马洇怕死,跪在地下,脸色苍白地、用两只手死死抓住缠于脖子上的绞索两端,生怕官差用力。
他异常留恋地环顾这间牢房,看那些木柱铁链也很亲切。
此时浑身发软,即便跪着,大腿骨也在突突乱颤,央告道,“几位爷爷,我求求你们了,一会儿千万莫手软,给我来个痛快的,被勒很难受的。死后我想回都濡,那里才好。”
一名差官嘀咕道,“兄弟们瞧瞧,这就是堂堂的江安王府骑曹参军马洇,人前有多么不可一世,人后便有多么卑躬屈膝,想想他在王爷跟前也差不了这副德性!”
差官道,“少罗嗦!解决了他,我请兄弟们去喝酒压压惊!”
四个人同时、缓缓用力,马洇痛苦异常,额头上青筋暴露,腿在地下乱蹬,舌头都吐出来了。
但那边先有一人松了力,摔着手道,“娘的!昨夜家里的婆娘不知吃了什么东西,那个浪劲大的,折腾得我这时手都发软!”
马洇得了功夫,伏在地下残喘,并且大声地咳嗽。
差官催促道,“少罗嗦!忘了马大人刚才是怎么吩咐你的了!”
……
而吕氏此时正在万年县女牢,她不吃不喝,不哭不闹。
马洇的大夫人王氏也押在这里了,有宜春院的管事带两个婆子过来,例行公事般地问她们姓名、年纪、籍贯、夫家姓名。
吕氏与王氏一样,机械地一一回复,但她没有提高审行的名字。
一个婆子上前,捏吕氏的腰、胸,让她站起来转身、抬腿,她一一照办。另一个婆子拿着一支白木板子命令道,“张嘴!”
吕氏张开了嘴巴,白木板在她的嘴里上下拨着,婆子往里面看她喉咙和牙齿,然后抽走了板子。
也许明天,她就要到宜春院去了,去那个地方、侍候无论哪个去找新鲜的京城官宦,当然也包括尚食局的李掌固、万年县捕头姚从名。
而吕氏怕的不是这个,而是注定有一天她要年老色衰,会被派去做浣洗、摏衣一类的粗活。
但她异常的平静,只要姚捕头肯往永宁坊高府去,她相信高府总会来个人的。她也相信姚从名不会放过这个去高府露个面的机会。
果不其然,就在这一天的傍晚,有狱卒将她领出监房,带进一间把守严密的屋子,而堂堂的高府大管家高白,只配站在屋门口把风。
吕氏猜到里面有身份更高的高府人。她心里说道,“这根本就不必多费话的,姑奶奶还没输到一无所有。”
里面坐着的,是尚书令的五夫人崔嫣、七夫人丽容。
在二人的面前桌子上摆着茶壶、茶盏,冒着氤氲的香气。这两个人脸上的柔和娇贵之气与自己的憔悴天差地别。
她们也不说让坐,吕氏一进去,就坐那她们面前的凳子上。
五夫人崔嫣看着吕氏,就是她,在黔州刺史府搅得天翻地覆,让母亲远赴西州。她问道,
第1084章 如愿以偿
她问道,“吕夫人,你不安心在牢里呆着,找我们做什么?”
吕氏也不费话,直接说道,“我不想去宜春院。”
丽容挑着眉毛,看着对方笑问,“又不是我让你去的,找我们做什么?再说为什么不想去呢?你是该去那里的,因为你是马洇新入门的侧室呀。”
吕氏道,“有什么该不该的?马洇犯了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要纳我入门我抵挡得住?再说,犯籍没之罪的可不止一个‘监守巨盗’,官员受财枉法、寡廉鲜耻,丁忧期间……”
丽容打断道,“说,那你想去哪儿?”
“长安有什么好,我要回黔州去,那里总还有我的祖屋。”
崔嫣说道,“你想的美!”
“宜春院什么有身份的人都去,你们不怕我嘴上没有把门的,将高审行在子午谷的丑事传得人人尽知?”
崔嫣气愤已极,猛地站起身对丽容道,“我们走!谁做的事谁承担,也强过时时让她拿来要挟!随她去宜春院说,和我们永宁坊有什么干系!总之你要管,我便告诉峻和柳姐姐。”
但丽容未动,崔嫣说,“我们刚说到了枉法,大人做一件错事便让她叼住了不放,你看看她从黔州到长安来回的作!难道你还想再给她塞上些我们的把柄?”
丽容听罢,这才站了起来,“崔嫣姐你说的有理,救了她反倒授人以柄,我可没那么傻。再说,谁会听一个犯妇胡说,污蔑了太子殿下的女侍读,她一块整皮也别想要了!”
两人茶也没喝,起身往门口走。
吕氏在她们身后哭道,“两位奶奶,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说子午谷的什么事了!高大人在子午谷什么坏事也没干……”
崔嫣回身,对吕氏道,“不必,你尽管去说吧,看有没有人信你的。”
丽容说,“不过可别再传到我耳朵里,哼!不然你宜春院也别想待了。”
……
吕氏,这个祖居黔州都濡县的寡居女子,几经周折,费尽心机要到长安来,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以宜春院“内人”的身份永久留居在这座繁华都市。
马洇,这个黔州都濡县的县丞,历任都濡县令、澎水县武隆渡津丞、流放崖州、在码头上扛过粮包,短暂任过兵部令史、鸿胪寺典客,并在江安王府骑曹参军的任上事发,被处以绞刑。
江安王李元祥在此案过后,几天内便被皇帝安排、以亲王身份去巫州,出任这座中州的刺史。
至于他私用贡物“冰玉潜龙樽”的事,在上缴了此樽之后,皇帝也就不再追究其他了。
薛礼走后,李士勣发现高峻再也不提松漠都督府这件事,仿佛松漠都督府在北方陈兵五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兵部侍郎、英国公李士勣本打算借题发挥一下,居然也没有了落脚之处。他没有看到尚书令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反倒让他将自己吓了好几吓,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他的义兄提上去两阶。
这人写的字能垮到天边上去,听说写个什么东西都要夫人们代劳,偏偏心思却缜密异常。
他远在长安,仅仅凭借着迟呈了四天的营州军报,便能迅速分析出千里之外的大致军情,而且众臣都提不出异议。
李士勣私下里自问是做不到的,如果是他主事的话,接到军报后第一反应一定是迅速安排快马、去前线进一步打探军情,并要求营州、辽州等处着手做好出兵准备,以应对不测。
须知军情如火,李士勣以为,晚把军情呈给高峻三天,前方的情况会更复杂,更不好推测,谁知高峻不慌不忙,一下子将目光盯在了鸿胪寺上。
马洇也够倒霉的,就算他盗换冰玉潜龙樽的手法有些拙劣,如果不是碰到高峻的话,这件案子也许要潜伏得更久。
如若双边开战、成为敌对方,兵部职方衙门尚有可能保留室韦部的资料,但鸿胪寺那里一定会很快勾消案底,那么马洇也就干干净净地逃脱了。
而对于出现重大纰露的鸿胪寺,李士勣以为,高峻在收拾完马洇之后,一定会追究鸿胪寺的责任,或是罚俸、或是罢免、或是降职地大大折腾一番,这才显得出尚书令的雷霆之威。
但这一点上也出乎了李士勣的意料。
高峻不但只字未提鸿胪寺其他官员的责任,还马上提请太子李治,给鸿胪寺增补员额三十名,由一名典客负责一方蕃使,增加到三名。
他说,在外方使节面前,鸿胪寺的每一名典客都是大唐的脸面,要有条不紊,整天忙得提溜烂转、脚打后脑勺、丢三落四、拿东忘西,就不像是大唐的仪礼官、而像个打杂的。
对于鸿胪寺典客来说,有些时候清闲沉稳,仪容端肃,行事缜密而富有秩序,便是头一项标准。
尚书令提议,由吏部对现有的典客操行进行评定,不合格者另作他任,并在年轻的流外官中择优进行增补。
为显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典客的等级提升至流外一等,一年内无失误,则升至从九品下阶,所有有志于此职的流外官都可以主动报名,经吏部审核合格后上任。
对于那些年轻的不入品官员们来说,这无疑是个机会,而且一下子就是三十个员额。一时间,报名者达到了四五百人。
鸿胪卿在马洇事发后一直提心吊胆,他以为,出现这么一起案子,至少会挨上一顿训诫。
但尚书令在提完了典客的建议后,就再也没说过鸿胪寺的事。
而太子殿下好像也得了健忘的毛病,也只字不提此事。
所有鸿胪寺的大小官员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尚书令高大人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所有的毛病只是那个马洇的,尚书令知道典客的不容易!
李士勣对于松漠军情,曾经设想过其他的两三种可能,但当高峻在朝堂上做过详尽的分析之后,连他都觉得自己的设想站不住脚了。
这件事完全、完全可以是一场在李士勣家戏台上上演的大戏,李士勣连台词都准备好了,以为完全可以占尽主动。
但他刚刚将戏折子拿出来,便让高峻一把将大幕拉合了。
以往每次辽东方向有事,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子,总会首先征求李士勣的意思。但这次,营州、辽州他的那些老部下都成了看场子的,连龙套都不是。
尚书令再也不提此事,他连看都没有多看戏台子一眼,反手把薛礼推上去做了主角,李士勣愣神了好几天,有苦说不出。
而且高峻当众吹了大话之后,压根也没提过龙兴牧场的事,而在李士勣看来,在这样的冷酷季节里,由一座势单力薄的、新组建的牧场,去守卫森严的铁瓮城取敌将的首级,越来越像是个笑话。
而奇怪的是,李士勣明明在心里认为是个笑话,在这些日子里还不止一次地想起它来。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子已经是十一月初十了,但是龙兴牧场一点消息都没有。高峻没有坐卧不宁,反而很忙。
李士勣听说,尚书令八夫人的父亲、叔叔,前后脚都跑到长安来了。
尚书令在忙着迎接和款待岳丈、叔丈。
……
永宁坊高府。
高峻见到苏殷派来传信的家丁,听说她的父亲——台州刺史苏亶,叔叔——顺阳王府长史苏勖居然同时到了。
他马上扔下手中的事务(反正官做到他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具体的事务可干,只要皇帝或太子殿下不找他,他躺着睡觉也是忧国忧民),匆匆地赶回府中。
此时府中正大事操办着接待亲戚的家宴,谢金莲支使着仆人们跑进跑出,苏殷也提前回来了,脸上洋溢着喜气,对她父亲也不再是待搭不理的了。
高峻陪樊莺去余杭郡的时候曾经见过苏亶一面,此时再见,就发现他这位岳父目光比以往更加炯炯有神,神采也有异往日,不觉大为奇怪。
苏亶给高峻引见他的兄弟,这位台州刺史虽然嘴上说着、此次到京有多少多少的公务,还拜见了长安多少多少的知交,但高峻看出,其实他这次就是为了他兄弟才来的。
苏勖比他的兄长略瘦,像个学者、而不怎么像个亲王府的长史,见面几句话之后就有些冷场。
而高峻对苏殷的这位叔父一无所知,只知他是顺阳王李泰的长史,因而也不知该找些什么话题。于是悄悄地对苏殷挤眼。
苏殷偷偷冲高峻一笑,问她叔叔,“叔父大人,侄女多久日子不见你了,你这时才来看我们。”
苏勖这才说道,“唉!顺阳王这些日子身子总有些不适,延医请药总不见好,我是奉命到京师来为王爷寻一寻名医的!正好大哥也到了长安,便请他带我来顺便看看侄女。”
高峻问,“叔父大人,不知顺阳王得的什么病症?”
苏勖道,“气滞内淤,如哽在喉,饮食不下,日渐消瘦!”
台州刺史道,“我记得顺阳王在做魏王时,曾是心宽体胖,皇帝陛下特准他乘坐宫车入大内的,想不到!”
高峻知道,顺阳王李泰,是皇帝陛下的四子,也是长孙皇后所生的嫡子之一,除了听说他有些才华,其他的一概不知。
但他从苏亶的一句插话中也听出一些意思:一位曾经深受皇帝宠爱的皇子,屈居于一县的封地内几乎被人遗忘,细想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当然他也看出,苏勖名为寻医,其实也是奔着他这个尚书令来的。可高峻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深知皇家对大臣私自结交亲王的忌讳,李治已是定份的太子,自己伸手到他们兄弟之间去,九成九李治也不会太高兴的。
苏殷在长辈跟前好奇心很强,还在那里追问,“怎么会这样?”
但苏勖似乎已看出高峻的态度,迟疑着要不要说。
此时酒菜都以摆好,谢金莲过来请众人入座,正好听了个话尾,也问,“叔父大人,这个顺阳王既与太子殿下是亲兄弟,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王爷再不如意,那平民百姓又怎么过日子!”
众人入座,柳玉如等人殷勤劝饮,就把苏勖努努力要说的话又耽搁了。
柳玉如问,“一见叔父大人就是个文质彬彬的,难怪苏姐姐也很有个做官的样子……我们听说叔父大人撰有《括地志》一部,是实打实的鸿篇巨制,何时让我们姐妹拜读方好。”
苏勖道,“哪里哪里,这部书乃是顺阳王在长安时主撰,我只是打打下手的。柳夫人问得正好,来长安之前,原有一位至交索要此书,我给他带来了却不遇,那就先留给柳夫人雅正吧。”
柳玉如连忙称谢,苏勖立时吩咐随行的人将那部书捧进来,高峻一看,这部书足足有十来函、每函六册,蓝绸面函匣,连匣上的别销儿都是白象牙的,打开后,书册装祯精美异常。
苏勖的随从各取一册,分头给尚书令、柳夫人及各位夫人,女子们兴致盎然,就在席间开卷阅读,不时啧啧称赞。
高峻手中的是头一本,扉页上没有任何题字。如果像苏勖所说,这部书是以苏勖的名义送给好友的,那么按着礼节,总该有“请某某台雅正”之类的客气话。
什么都没有,这不正常。
那么,这就多半就是专门带给永宁坊的,而且多半就是这位顺阳王的意思了。王爷不题字,是为了不给对方惹到麻烦。
一瞬间,高峻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亲王就有了好感。
再打开书一看,他很快被其中的内容吸引,竟然把头埋下来接连看了好几页也没有说话。
这是一部讲述大唐山川、地理、风物的著作,序略五卷,正文有五百多卷,辞藻精简传神,读来仿佛身临其境。要说从字里行间能感知山谷林涛、雄川险岸也不为过。
因职业所系,高峻一向注重地理,因而他的专注就不是假装着客气。
此时,苏勖见自己所赠之物深得尚书令喜爱,神色中的紧张成分也减轻了不少,但有关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却仍然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出,这位柳夫人真不是个简单人物,《括地志》是贞观十五年才成书的,以柳夫人的年纪,贞观十五年也没多大。
但人家一见面马上能想的到这部书,一是说明她见识有异于常人,二来说明她也不赞成尚书令掺和到皇族的事情中去。
只不过她提得自然不露痕迹罢了。
他暗自感叹,尚书令年纪轻轻便权倾朝野,也并非是无缘无故,除了高峻自身的原因之外,内助之功也不容忽视啊。
高峻头也不抬,问,“叔父大人可知王爷的真正病因?”
第1085章 真正病因
柳玉如马上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笑着问道,“王爷乍离长安,到邓州治下荒僻的顺阳县有些住不大惯吧?但……封地与爵位是陛下的圣意,若是这个原因的话……叔父大人还须多劝导才是。”
高峻明白柳玉如的意思,贞观十七年,李承乾倒台后,时为魏王的李泰在与现太子李治争夺储位中败落下来,内心的忧郁可想而知。
柳玉如是在提醒苏勖,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除了劝导别无他法,找谁也是不成的。
她不会同意让高峻插手到皇子争势中去,如果李泰遣着长史苏勖到高府来,只是为了拉拢尚书令的力量,那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苏勖呵呵一笑,“柳夫人果然眼里不揉沙子,但王爷的病因却不是这个!自贞观十七年以后,顺阳王早已心灰意冷,无意于权势。再说,本官岂会因为这个特意跑过来、拉自己的侄女婿一步迈入到漩涡之中?”
柳玉如让苏勖一语点破,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红着道,“叔父大人,如此便是晚辈不该插话了……但王爷的病因到底是什么呢?”
苏勖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若非让人步步紧逼欺到头上来,王爷又怎会郁郁寡欢!但他性情孤傲,是绝不会因此跑到陛下的面前去诉委屈的!”
苏勖一边喝着酒,一边将顺阳县的事情从头道来。
顺阳王李泰,皇帝四子,母亲是长孙皇后。他与故太子李承乾均是武德二年出生,李承乾是一月,而李泰是同年的十一月,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他曾是贞观皇帝最为宠爱的儿子。他身为皇子,成年后可以不必按着惯例去封地,可以长驻京畿。皇帝还曾不顾众臣的劝谏,违例让他在京城的府邸设置文学馆,任他自行引召学士。
后因涉嫌与太子争位,皇帝为了让嫡子们共存,只好采取隔离政策,改封其为顺阳王,封地就在邓州的顺阳县。
樊莺道,“我与柳姐姐曾去过邓州的,那里是个富庶的地方,”
苏勖道,“正是,这也算陛下的爱子心切吧。本官私下里以为,顺阳王才华横溢,聪敏绝伦,但他的性格率真而随性,根本就不适于权力场中的倾轧与争夺,做做学问尚可。”
高峻不住地点头,“那么,既然王爷已不再计较争储一事,这样与世无争的人,又何来的抑郁呢?”
苏勖苦笑道,“有时你不争,也并不表示别人便会放过你。”
“是谁呢?”高峻问。
苏勖说,古语讲墙倒众人推,此话一点不假。顺阳王到邓州地面来,论爵位是最高,论身份也是最贵,但独独没有实权。那些势力之官见王爷失势,倒比狗还厉害,表面上虽不敢张牙舞爪,但背地里的勾当才最是令人可恨。
谢金莲说,“可不就是这样!那年我们随柳姐姐到山阳镇去,邓州刺史府上的恶公子便欺到门上去,说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要不是巧遇长孙大人,我们几乎就摆脱不了。”
这一节的事,高峻倒是不知,柳玉如也没有说过。但他十八年从辽东返回山阳镇,携柳、樊二人去江南、路过邓州时,程刺史父子的贪婪嘴脸却是他亲眼所见。
想至此,高峻问,“首官恶,恶一窝,难道顺阳王的不如意也与邓氏父子有关联?”
苏勖叹道,“谁说不是呢,王爷不会去招惹他,随他卖官鬻爵,蟹过扒黄,但程刺史父子瞧王爷可欺,早就盯上了王爷在丹江口附近的封地了。”
顺阳县与邓州城本来隔着丹江口一大片湖面,两边本可相安无事,但这片湖中盛产唐蟹。
程刺史看上了属于顺阳王的七十亩的水面,他暗暗授意手下,找一帮渔民,明目张胆到侵入进去,制造摩擦,拦栅圈围,从四面蚕食。
李泰府上的王官,先与对方争执说理,说不通、便请求邓州刺史府裁决。
邓刺史表面客客气气,但有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管还罢,简直越管越乱。
再说生乱之人就是他的娄罗,刺史府管一次、他们便大胆一次,夺水愈演愈烈,王爷那七十亩的水面,被人七勾八圈,王府的船想进都划不进去了。
高峻将手中的书“啪”地拍在桌子上,“欺人太甚,还有没有规矩!”。
一位失势的亲王,只有七十亩水面,被人圈得七零八落。北方一座宽乡,一个寡妇守业还有二十亩地!
而英国公李士勣的田庄,自黄峰岭至泊河,中间足足有百余里,中书令褚大人的平泉庄周围十余里,建亭台楼榭二十二所,泉石之美,冠满一整座山。
“这才是水上,而陆地上就更让人气愤了!”苏勖说道。
“王爷的封地,前有精舍山,后有伏龙山,界限本很清楚,但这些年,让程刺史授意手下以各种名目欺占的,也已经面目全非了!”
精舍山和仗龙山本属李泰的封地,但此时已是划在程刺史两座田庄的范围里了。
程刺史在精舍山上建了满坡的鸡舍雇人喂养,一刮北风,鸡粪味儿躲都没处躲,晚上母鸡叫蛋,早上公鸡打鸣,李泰不胜其扰,“精舍山已成了鸡舍山了!”苏勖说道。
而伏龙山上也被邓刺史圈去、建了一大片休闲的庄园,小楼雕栏,别致出秀,刺史偶尔便与人到这里来丝竹歌宴,居高临下的,倒显得伏于山谷中的顺阳王府一副受气的架势。
——北闻鸡臭、南听管弦,王爷的憋屈可想而知。
樊莺杏眼圆睁,“叔父大人,堂堂的王府,王官也不是一个两个,怎么倒让他欺负成这样子!刺史府不管,京城也不远,难道不会到京城来告?!”
苏勖苦笑道,“樊夫人你是不知,程刺史早料到了这一点,派他的儿子常年往长安跑,四季的敬奉、应时的特产,专门打点有用的大臣。我们不是没有告过,但每一次都石沉大海!客气的安慰两句,差一些的连人都见不到了!”
再要往上通情,李泰便不许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跑去向皇帝,尤其是太子——他的兄弟哭诉什么委屈。
久之,府中的王官也自觉低人一等,遇到生事的人开始绕着走了,像是理亏了似的。
再后来,那些参军、主薄、典签们,一到任期满了,便四处打点着到别处任职,再也不想回来了。而走不了的人,则有的忍气吞声,有的干脆与邓州刺史府暗通款曲,做些里应外合的勾当。
苏勖叹着气说,“我自入王府,王爷势重时便得他的厚待,他失势时也没有离他而去,从长安随他到邓州来。如今王爷在暗处,匍匐于子夜,本官若再走掉,估计顺阳王也就活不下去了!”
苏长史说罢,猛然间不能自控地气息急促,接连哽咽。连他的兄长,台州刺史的眼圈也红了。
高峻看看桌案上的《括地志》,精美的绝不止它的装祯。
而且他也明白了,这么多年苏勖默默无闻,也从未听说过他因为自己的官职到哪里打点和疏通,原来他根本就没想过离开。
苏勖若是还有一丝办法,根本不会找到永宁坊来。贞观十七年时,苏殷是李承乾的正妃,而苏勖是李泰的长史,这对亲兄弟也曾为了储位、争得天昏地暗。
不为李泰,只为苏勖这份执着,高峻也有了要管管的意思,只是从哪里入手呢?
弄不好,太子李治那里也会与自己出现隔膜,虽然眼下看起来,顺阳王已威胁不到太子的地位,但尚书令与太子过去的政敌有牵扯,总不会令他太痛快的。
而陛下若是得知自己初任尚书令,便将手伸的这么长,会作何感想?
他也不端杯,坐在那里有片刻的出神。
柳玉如也很矛盾,她不想高峻插手皇族的事情,但苏勖一位王府长史,是在座中多人的长辈,也情不自禁地哽咽出声,她也很难过。
尤其是她看到,苏殷在那里早已泪水涟涟,苏亶、苏勖兄弟两个就是奔着苏姐姐的关系才来的。
苏殷就是因着自己的态度,至今未与高峻亲近,此事已让柳玉如有了过多的不安,那么今天柳玉如就不便再吱声了。
她偷眼瞧向高峻,目光里有担心,有无奈,不知他要如何做。柳玉如起身给苏氏兄弟倒满了酒,劝他们进酒。
但苏勖心事重重,又见尚书令许久不语,酒就更喝不下去了。
他也深知这件事任何人都不想管,连皇帝都将他的亲生嫡子抛到脑后了,何况外人!
高峻举起酒杯自饮,说心里话,苏殷的这位叔父已赢到了他十分的敬重,早已强过了苏殷的父亲。
他只是在想这件事情的着手之处,要管,但又不能明着出头。
他放下酒杯道,“给我在书中找邓州。”
桌上几位女子几乎同时跳起来,争着去找,先按着序略找到所在的函匣,再找到了书,樊莺飞快地找到了邓州卷,将书翻开那页、塞给师兄。
此处位于山南,有南阳沃野,有丹江口水产和数不尽有木材,的确是个好地方,由此处过山即是长安,沿汉水南下即是江南。
皇帝将其四子封到这里来,不得不说初衷不错。而且这里几乎就是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从大明宫往南一看,几乎就望到了。
但谁知道呢!
尚书令认为,一州之刺史,是不能像个地痞的!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是要有好报的!与其看着邓州这对父子沐猴而冠,不如趁早将他们打发了!
苏殷已不再抹眼泪,“峻,你到底管不管呢?”
高峻想了想道,“皇族之事,我不好管。”
苏亶、苏勖两个也惊讶地抬头看向高峻,柳玉如等人也感到大为意外。
苏殷一听,脸憋得通红,当着她父亲和叔叔的面,高峻回答得太斩钉截铁了!她感到脸上无光,不顾众人在场,一下子站了起来,她要到后宅去。
谢金莲叫道,“那个程公子不可一世的派头很可恨呢!我们陪柳姐姐在山阳镇时,他听说柳姐姐自请出门了,想让她和樊莺给他当下人,将山阳镇当作他往返长安、邓州的站脚地!”
高峻一把拉住苏殷的裙腰,拽着她想迈步也动不了,苏殷反过手来掰,但那只手像钳子似的哪里掰得动!
高峻就这么拽着苏殷,恶狠狠地看着谢金莲道,“激将法!你是什么时候学的这套?”谢金莲一缩脖子不吱声了。
高峻对苏殷说,“你不要走,一会儿随我去书房,写份加急奏章。”
苏殷复又坐下,赌气的道,“我叔父的事你不管,写奏章是你的事,我也不管!”苏亶冲着女儿抬抬手,又不知说什么好,知道她老毛病又犯了。
苏勖连忙去看高峻,发现他并未生气,唉,自己的事办不了,别再惹到侄女家闹了生分才好。
高峻:“我是尚书令,管不了皇家事,难道还管不了一个外宫苑总监?”
苏殷:“可这是在家里呢!”
苏亶:“女、女儿啊,家里也正该他管你啊!”
苏殷转向高峻:“那好,你说说看,家里有我什么事?”高峻让她问的,张了张嘴,居然没话来答对,在家里怎么能有什么事。
柳玉如连忙道:“苏姐姐,他他说管不了皇家事,但叔父的事总该管的!”
苏殷听了,再去看高峻,有些将信将疑,面色上的怒气也没有了。
崔嫣:“而且邓州刺史的事他也管得了!”
高峻听了,松开手去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对苏勖说道,“叔父大人,你总不到长安来,明天就让苏殷总宫苑监、和思晴刺史陪你到长安城中各处转转、散散心。”
苏勖试着问道,“那我要转上几天呢?太久的话……”
高峻笑道,“叔父大人请放心,你到长安来,又迟迟不回去,顺阳王绝不担心你弃他而去,反而会很踏实。”
送苏家兄弟两人去客房休息之后,苏殷不等着高峻再开口,自己就站起来先去了书房。等高峻踱进来的时候,发现她已将纸铺好、墨也研好了。
高峻坐下来,先盯着她看了一阵儿,自语道,“挺懂事的人,怎么这么大脾气。”
第1086章 慢慢摸索
苏殷不好意思,说道,“那我与柳妹妹,到底哪个的脾气大呢?”
高峻道,“都是一个德性!还有思晴,居然也把我骗过了,还有李婉清,刚到牧场村便拿画轴打我。只有樊莺是个本色,但脾气更坏!”
苏殷“扑哧”一笑,“尚书令大人,要怎么写呢?”
她手中提着笔,面色微红,尽显妩媚,眼神定定地看向他。
她知道,高峻想做的事,至今还没有不成的,那么叔叔苏勖头一次到她府上来张口求事,总该有个满意的结果了。
高峻道,“呃……一定要写出褚大人的顺口溜那个气势来!先说天、后说地,中间说人事,先讲几句古再说几句今,忠孝仁义最好也来上几句。
总之,我最后就是要将邓州一拆为二,将丹江口全部的水面、顺阳王的封地,全部从邓州划出去!将他无理霸占的那些地方统统划出去!”
“总得有个依据吧?”苏殷说。
高峻咬着牙,“本官最容不得狗眼看人低的人!更看不得落井石!”
“你正经点!这让我怎么写!”苏殷嗔道。
高峻正正颜色说,“国家赋役之法,是租调庸。其法若得久远,则敛财必均、人丁必固,使府兵战有所出、归有所营。是为……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也。田之将无,何来身家?”
苏殷诧异于他一出口便思路清晰,连忙伏案去写,而高峻又道,
“贯彻均田之法,首推北方为好,因宽乡多也。而岭南山岭层叠,土地贫少,百姓所营之田,一户不过十亩五亩。”
苏殷再度诧异,“峻,你怎么说到岭南去了呢?”
“哼!北方我敢随便说么?不得有一百个李士勣来咬我!要不是你叔叔的事,我怎么会如此仓促!至少也得等上几年,扎扎根基才敢。”
苏殷吐吐舌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常以外宫苑总监的身份巡察皇室外苑,出行次数最多,而李士勣占的地最多了,褚大人等一些高官也有不少。
而且自武德初年到贞观二十二年,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圈地之风愈演愈烈,早已危害到了均田制的施行。
有的地方,一户人家即使拥有十数顷的土地,也有可能在权势逼、诱之下几年内舍个干净,而户主则给人去帮工。
“峻,想不到此事让你为难了,又是亲王又是高官,哪个也不能轻碰。”
“哼!外宫苑总监就能轻碰么?一个不满意,就当着外人耍起来了!”
苏殷脸上羞红,但觉他亦正亦邪的、在书房中研究着如此大的事,还有功夫开玩笑。
一般的人,是说什么也做不出来的。
“你快说吧,”她轻声道,“若再久了,柳妹妹又不踏实了。”
“……十亩五亩,家贫无以供葬者,只能卖永业田,但这种情形是不违制的。然而卖田后如何生活?
如果卖田人恰是府兵,田都没了,他如何自备甲兵、口粮以服出征、上番之役?此乃涉关社稷之大事!”
“然天下州府,窄乡众多,情况多样、不一而足……施政并不统一。”
“臣议:山南道邓州南阳郡,山岭、林木、水利大多类如岭南,拟划出一州地方来,取‘均田’之‘均’作州名。下设武当、顺阳、丰利三县以做尝试。由朝廷委派勤勉之官、模拟岭南窄乡、于行政中慢慢摸索、贯彻均田之良方。”
苏殷崇拜地说,“峻,你绕的弯子可真大!!!”
高峻翻着眼、瞅着屋顶随口说出,在苏殷看来却是一篇极为有理有据的宏文,而且所议之事连她也瞬间便被折服了。
他在这份奏章中,故意避开了高官云集的京畿周边,只说北方均田制贯彻得好。这样,就不会引起既得利益者的反感、以及可能出现的、来自于他们的联手反制。
这是件真正的大事,高峻初入相列,根基尚浅,他这样做是明智的。
当然,如果皇帝陛下能从中嗅到些什么另外的东西,再由皇帝亲口提出,就没高峻什么事了。
他不提圈地,只提均田,声称搞不好均田,将会带来府兵根基的崩塌。
这将是连大唐皇帝都承受不了的严重结果!苏殷相信,皇帝陛下见到尚书令的这份奏章之后,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而摸索窄乡行政之法,只算是试点,而且是“慢慢摸索”,那么,说来说去,此议获准后,短期内也就是这一份了,但恶心邓州刺史是免不了的。
试想,一旦程刺史由顺阳王封地上非法圈来的土地,猛然间、一下子,都被划到均州去了,估计他要缓过神来也得些日子。
但苏殷又想到一件事,便问,“怎么不直接将程刺史调离邓州呢?这不是更简便易行吗?”
高峻不是没想过这么做,但这事如何提出?如果由尚书令提出的话,针对性就太强了,以什么理由?
说程刺史非法圈地,无疑就碰了雷,说他抠金蟹黄、中饱私囊,又不是六部正管的差事,而且还隔着行呢。
就算有监察御史去查,那也得有人告啊,知情的都让程刺史父子喂饱了,而且耽搁来耽搁去,迁延日久,苏勖大人非急出病来不可。
另外,高峻还隐约地希望,皇帝或者太子殿下,能够从这份奏章中看出点别的大苗头来。
苏殷这么问,高峻一时不好说得清楚,便坏笑了一下,反问,“你说……让一只狗守着一块肥肉,眼巴巴的,但就是吃不到嘴里,那是个什么滋味?”
苏殷真是服了!
叔叔苏勖所求的这件大事,在苏殷看来基本可以说已好了五成半。
她内心放松,听了高峻的话之后,这个女子便含义丰富地也瞧着他坏笑,不说话。
高峻猜到了她的意思,暗恨自己怎么打了这么个比方。
他结结巴巴地道,“但你你你就不肥,而且看起来简直不肥不瘦。”
苏殷跳起来对他说,“好啦!我的尚书令大人,把你急出毛病来可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得去柳妹妹那边露个脸,不然我还怕你不好交待。”
她把高峻扔在书房,跑到后宅、往各屋里串了一遍才回房睡下。
看到丽蓝时,苏殷就想起她在子午谷行苑南山买地的事,不知道该不该与高峻和柳玉如说。
又觉着高峻结结巴巴的样子很好笑,“这不是将自己也比成了肉?”
第二天一早,一个以游山逛水为职的外宫苑苏总监、一个是吃白饷的夏州女刺史,两个人果然按着高峻的吩咐,领着顺阳王府长史苏勖大人,整整在长安城中玩了一天。
苏勖虽然心中惦记着李泰,但既然尚书令都说好了是几天,那他只好做着打算再玩下去。
不过,看看侄女苏殷无比轻松的神态,逛起来兴趣盎然,显然昨晚在书房中已从尚书令那里得到了一些有利的情况。
事情远远比苏勖想像的……简单。
等三人傍晚回到永宁坊时,高峻已然回府了。
家中的那些女子兴高采烈,连大哥苏亶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李治散了早朝之后,便亲带了高峻的奏章去了翠微宫。
因为尚书令提到的这件事他也拍不了板。
随后,太子殿下再匆匆地赶回来,召集起长孙大人、江夏王爷以及大小几位宰相,将皇帝陛下的裁断通报下来。
皇帝决定,从即日起,分出邓州三个县设置均州武当郡,下州级别。以顺阳王府长史苏勖出任均州刺史,授通议大夫,正四品下阶。
但苏勖须仍旧兼任顺阳王府长史之职,此职本该是从四品上阶,因低于下州刺史一阶,故就高不就低,弃之不用。
邓州由中州转下州,刺史原地就任,品阶按中州刺史暂不变。
苏殷兴奋地问,“哇,峻,让我叔父出任均州刺史的主意,是不是你提出来的?”
高峻摇头,他真没敢提,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刻意掩饰替顺阳王李泰出困的痕迹还来不及呢!他哪里会傻到去提出?再说从苏殷那里讲,他也得回避呀。
这是苏勖无论想几番都没想到的结果。
一是快。一夜之前提到的这件事,在他和王爷看来几乎难上天了,李泰在送苏勖赶赴长安时,执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神色中都有着几分依赖与悲壮的意味。
但苏勖初十傍晚到了永宁坊,只提了一下,当时也没有得到高峻的明确答复。然后十一日在城中由侄女陪着玩了一天,结果就出来了!
这可不是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毫无征兆地、把一座中州一劈两半。宰相自古多了去了,而且也可以参与或左右这类事情,但像高峻这样麻利的却少有。
二是他自己的升职。这绝不是高峻提议的,有很大可能是尚书令授意了别人来提出。高峻到长安这么短的时间,便有了可以私议如此大事的僚属?
然而这样的委任对顺阳王李泰来说是最为有利的!他不能再滞留在长安了,要把这一喜讯尽快告诉他的落魄王爷。
苏勖连饭都不想吃,要连夜走,但被府中人死活地拦下了,苏殷说,“原来预计要四五天的!”
十一月十一日,注定是他与李泰谁都不能忘怀的日子。
大哥苏亶公事办完,与他一起走,苏勖对他道,“原来,我还为苏殷的结局慨叹不已,好好的太子妃做不成了。原来命好是挡不住的!”
苏亶腆着胸脯子对兄弟道,愚兄偷着对你讲,其实什么身份不重要,但此婿绝对强过李承乾!
……
十一月十一日凌晨开始,鸭渌水两岸下起了鹅毛大雪,一下就是一天,漫山遍野一片白蒙蒙的。
有八匹骏马载着他们的主人、穿过纷纷扬扬的雪片向着北方疾驰,马队已经跑得很快了,但其中的七个人仍然嫌马慢,不停地挥鞭。
他们有七人是大唐龙兴牧场的人,要押送铁瓮城守将金焕铭往长安去。
领队的正是龙兴牧场的大牧监鲁小余,副领队是龙兴牧场的护牧队长高成相。鲁小余要将他们送过鸭渌水,然后他再返回牧场去。
只要过了江,那边一路上辽州、营州、平州、幽州军镇林立,鲁小余就不怕再出什么意外。
然后就由高成相等剩下的六人继续押着金焕铭前行。
鲁牧监短暂的离开牧场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因为此时,在铁瓮城下,平壤军同铁瓮城守军正在激战。
这都是高成相的功劳,他成功地使铁瓮城守军相信,他们的主将金焕铭被盖苏文骗到平壤活捉了,此时估计着脑袋早掉了。
这绝对有可能!盖苏文排除异已的手法,已经在汉桂娄部的身上试过了。他连高藏王手底下一百多名大臣都敢一勺烩,杀一个金焕铭有什么新奇?
而盖苏文一时间也相信,金焕铭就逃回了铁瓮城,城上抵抗越顽强,越能证明金焕铭是铁了心要附唐了。
鲁小余想,等盖苏文大将军醒悟过来时,也许他已经将高成相他们送过了江、又返回来了。
鲁小余果然别出心裁,要往长安送一趟“鲜货”,因为时间还来得及,而且这样更会让人看出货真价实。
在议论如何押解金焕铭时,有人说有木笼,但有笼就得有车,碰到狭窄的山道是还得大费周折,显然这太慢了。
鲁小余说就让金焕铭骑马,但要用两只大铁锁,将金焕铭的两只脚死死地锁在马镫上。
金焕铭要敢跑,那么五名手持连发硬弩的护牧队,就不必分什么马、还是金焕铭了,只管射就是!不论射死什么都不追究。
路上,有护牧队对金焕铭说,“我可不怕你跑,你敢跑就该着我们省事,射死你带个脑袋回去。”
除了路上宿夜、或是金焕铭要大方便时,两只铁锁才会打开,但在金焕铭蹲处周围,有五支利弩、一杆大铁枪、一杆银枪严阵以待。
而金焕铭想要小便、或是吃饭就完全不必费事了,都在马上进行。
在十一日这天的申时末,这些人就抵达了江边,他们冒着大雪,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跑了不到三百里。
如果顺利的话,高成相这些人就可以到辽州城去过夜,而鲁小余大牧监也可返回龙兴牧场了。
但是,等他们到了江边一看,往日搭在江面上的巨大浮桥不见了。
第1087章 如何过江
有一只大船正停在对岸的江面上,上面挑着辽州巡江的旗子。高成相等人扯着嗓子喊了半晌,大船才驶到江心,“干什么的?”船上钻出个人问。
鲁小余说明了身份和来意,但对方说,“不成啊,辽州都督李志恩大人有令:因松漠都督府一线有军情,营州辽州等地严禁无关人串境,你们趁早回去吧。”
有护牧队嚷道,“松漠有军情你们不往北边方向警戒,反倒来东面设卡,桥也拆了,难道我们龙兴牧场的也是无关人?”
对方答,“谁知你是真是假?”
鲁小余喊道,“我们是奉大唐总牧监、中书令高大人命令,押解铁瓮城守将金焕铭去长安的,二十三日前必须到,难道你们没有接到兵部的命令?”
对方答,“就算兵部有命令,怎会下到我们一个小兵的头上。”
鲁小余喊道,“那还不速找你们管事的过来!”
对方道,“你可真有意思,随便一个人说找我们管事的,我们管事的便跑过来,那我们管事的还吃不吃饭、睡不睡觉?”
待再要沟通,对方已经将船驶回去了。
鲁小余说,“兄弟们,看样子一定是哪里出了差子,既然总牧监有飞鸽传令让我们拿人,而他又是兵部主管,那兵部岂能没有联动?”
高成相说,“可恶的小兵懈怠,天冷了懒得跑腿。”
鲁小余感到对面唐营有些不大正常,即便兵部的军令未传达到人人皆知,但任何巡江的军士也不可能不识大唐牧场的装束。而且他总该将自己不能确定之事马上通禀到上一级。
可是瞧对方的架势,将大船靠了对面岸边之后,就再也没人露头,也没有人下船登岸。
他担心,并非是唐兵所说的、他们没有接到命令,而是恰恰有什么命令,连大唐牧场人员的越境也在禁绝之列。
他说,“天马上黑了,一会雪一停会更冷。我们不能干冻着,去两个人到林子里砍些干树枝,我们就在江边生起火来,再等等。”
一个护牧队问,“若是对面一直不理我们,怎么办?”
鲁小余暂时也没有办法!过不了江,他们只能干瞪眼。
明天便是十一月十二日,他们最长只允许在江边耽搁到十四日,再晚的话即便过了江,也得跑死马了。
“老子不能傻等,想个什么法子过去呢,二十三日,金焕铭的脑袋送不到长安,本牧监的脑袋也得送上去充数!”
有两名护牧队骑马去不远处的林子,不大一会儿拖了两捆柴来,他们在江边找了个背风之处,将火生起来。
金焕铭在路上一阵怕、一阵绝望,为自己当初那一箭后悔不已。也许当时自己不那么手欠,也就没有此行。
牧场这些人丝毫不对他隐瞒此行的目的,他们在谈论长安总牧监高大人的命令时,一口一个“金焕铭的脑袋”,一点不瞒他。
这些人让他活着,也绝不是动了什么恻隐之心,而是拿定了主意要让他自己跑过去,好让高大人能够当场验明正身、以示无误。
为了这个念头,牧场这几个人不惜在一路上多操些心,供他吃供他喝,还得提防他逃掉。
砍柴的护牧队回来时,向鲁牧监说,林子里有一片干竹子。
鲁小余亲自去看了看,回来吩咐道,“我们分两班,一班看住金焕铭,一班去砍竹子!反正夜里也没什么事,一拨人睡觉养精蓄锐,一拨人看住这小子、扎竹筏子。”
金焕铭说,“鲁大人你这是何苦,也许天亮时,唐营就来船接你们了。”
鲁小余哼了一声,“那是最好,但总牧监以前就说过,虑事时最不值钱的也就是这个‘也许’!事前的‘也许’是说你小子有点犯糊涂,事后的‘也许’是说你小子正在后悔呢。”
金焕铭暗道,“老子肠子都悔青了!”
从牧场赶来的一路上,其实早就下过了两三场大雪,先头下的雪,白天融了夜里冻,赶到下这场雪时,有些路段在浮雪下面是一层坚实而光滑的冰。人走上去一步三滑,更不消说飞驰的马匹了。
以着金焕铭的估计,别说二十三日前到长安,没有五六天光景,他们这些人都赶不到鸭渌水。
金焕铭不知鲁小余以前是天山牧场护牧队的队长。对于马匹跑沙地、山石地、当然也包含冰面的专用蹄掌早就有所预备。
这些家伙们在镜面似的大道上照例飞奔不歇,从牧场赶到这里,居然只用了不到一天功夫。
竹子砍来后,这些人先将火堆移了个地方,原处的灰烬用树枝扫去,将随身带来的毯子铺在地下,四个人将金焕铭夹在中间,上面再盖一条毯子、躺下来休息。
金焕铭一点不奢望夜里会有什么逃走的机会,护牧队用铁链将他的两只脚脖子紧紧地锁在一起,想劈劈叉都不行,动一动还响。
如果连两成逃脱的把握都没有,金焕铭不会盲目行动,招致对方更严密的盯防。他宁愿躺在这处热乎乎的地方想想辙,拿出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等待机会。
而另三个人在火堆边、用佩刀砍削竹子,能用的放在一边,不能用的枝枝杈杈直接投到火堆里。
金焕铭发现,他们的动作非常麻利,刀也快,修削竹子时只发出轻微的声音。倒是那些下角料投进火中时会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燃声。
在这样的声音中,金焕铭盖在毯子底下的腿动了动,锁住两脚的链子发出几声响。
正在削竹子的高成相立刻扭脸来看,低声喝问道,“你小子不老实,乱动什么!”
金焕铭恨死这人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人是龙兴牧场的护牧队队长。见对方问,金焕铭嘿嘿干笑两声,说道,“高队长,我是担心……你们用什么来绑扎呢?”
他也看到,这些人出发时也带了一大盘缆绳,但无疑不能扎筏子用。随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原来这些人从林子里砍了野藤。
一开始金焕铭暗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季节,藤子已没有足够的韧劲了,他半眯着眼睛,要看这些人的笑话。
护牧队摘了一匹马的鞍子,在一块大石上用铜马镫一寸一寸地敲打那些藤子,敲好的藤子再拿到水里去泡,这件事做得很慢,但有条不紊。
半夜时,金焕铭感觉着身底下的毯子慢慢地透上来凉气,睡觉的护牧队都爬起来,卷起地上的毯子、再将火堆移到这边来。
而新火址上又依着原法铺好了,先前干活儿的几个人躺下休息,仍把金焕铭挤在中间,已休息过的人起来干活儿。
鲁小余把高成相的大铁枪往地下一戳,站在旁边扶住枪杆,有两个人抓住泡过的野藤,一边地枪杆上来回的拉动、一边拧。
金焕铭倒要看看他们最后将竹筏子做成个什么样子,不过他看削出来的那些竹子长短,做成筏子后都够呛能站下一匹马。
对面的唐营巡江大船泊在江边,船头高杆上挑着一盏灯笼。半夜时有个人出了船舱,站在船头往江中小解。
他看到对岸篝火熊熊、人影晃动,便跑回船舱去,不一会拉出来总共四个人,站在船上往这边指指点点,“要不要禀报李都督?”
“切!那么个小筏子,连匹马都拉不下,要报告也得天亮吧。”说罢,四人打着哈欠返回舱中睡觉。
十二日一早,金焕铭醒来的时候。筏子已经做好了。
……
辽州都督李志恩,三十三岁,吐谷浑人,年幼随父逃难到灵州一带,十五岁时便能骑马射箭。
李士勣经略突厥时发现了这颗苗子,令他从军,将他从一名小校飞速地擢拔上来,贞观二十年出任辽州都督。
兵部侍郎李士勣的命令,他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昨天傍晚,鲁小余和高成相到达江边的时候李志恩并不知道,也没有人报告给他,直到一大早,都督府外有人报告说龙兴牧场有人求见时,居然将李志恩吓了一跳。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眼下松漠军情不明,形势严峻,你们居然、居然随便就放人过来。”
进来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龙兴牧场护牧队员,他没马没兵器,乘着竹筏子过江来给辽州都督送鲁牧监的信。
这封信函早在出发前便写好了,简要说明龙兴牧此行的任务,上边盖着龙兴牧场的大印。
李志恩请护牧队坐,还上了点心热茶,但这个小伙子就站着,也不端茶,就等着听他的回话。
辽州都督将信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两三遍,嘬着嘴、有些为难地对护牧队员说道,“呀!这事不大好办!”
护牧队说,“都督大人,这有什么不好办的?你把船放过去,接我们过江不就成了!”
李志恩说,“本都督可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军令如山,辽州刚刚接到兵部的命令,因松漠有大军情,一概禁绝闲杂人越境串动。因而鲁牧监的要求,恐怕辽州不能满足!”
护牧队道,“高总牧监、尚书令飞鸽传令我们,在本月二十三日前,要将高丽铁瓮城守将金焕铭的人头送到长安去。”
他说,“但我们昨天傍晚便到了,却无人搭理。若在辽州界上止住不前、误了总牧监的期限,都督不怕总牧监追究?”
李志恩惊讶地问道,“我的天!单单凭你们一座牧场,便真捉到了铁瓮城的守将?不简单,不简单!”
护牧队说,“金焕铭就在江对岸,而我们不能再耽搁,不然便不能在二十三日前赶到长安。”
李志恩问,这就怪了,以本都督的经验看,在敌城中取对方主将,非经历一场血战、攻破其城池方可,但……你们区区一座牧场是如何做到的?小哥你能否给我们讲一讲?
但护牧队员却不说话,有些不理解地看着他。
事情这么急,鲁牧监的信也送到了,这位大都督不尽快下令接人,反而尽拣不紧要的说。
李志恩只好说,“这个么……小哥你有所不知,目前我只接到了兵部一个令,禁止闲杂人等串境,而没有说龙兴牧场的人可以例外。”
“可是都督大人,你已看过了龙兴牧监的公函,我们算闲杂人等么?”
“那倒不算,只不过尚书令既然兼主兵部,那这个禁行令他一定也是点了头的。那这个事办得就有些粗糙了——为什么不多加上一笔呢?”
小伙子的鼻头微微有些发红,看着李志恩不说话,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李志恩冥思苦想后,恍然道,“本官明白了,兴许要牧场送人之语,只是你们总牧监一时之戏言,不然绝不致于有如此疏漏!依本官看,兵部侍郎李大人率唐军刚刚班师,真是不适合在这个节骨眼上与高丽再起龌龊,兴许是尚书令也意识到了他的话有些草率,因而才没有后续的令到。本官建议你先回去,一是与你们鲁牧监详说本官的意思,二来,你们最好再飞鸽往长安、问一问总牧监该怎么做,然后……”
但护牧队员不等他说完,已经一言不发地扭身走了。
李志恩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端起了茶盏。他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就不放他们过江又能如何?
即便龙兴牧场送人之事耽搁了,也没有辽州的什么事,难道白纸黑字、盖着兵部衙门大印的官文,还要给盖着区区一座牧场印信的东西让路?
在他刚刚接到的私信中,李士勣也将此事的后果分析得很清楚了,只要拖延到十五,后边营州再拖上个一半天,那么高峻的牛皮也就吹漏了。
侍郎大人还给他这位老部下打气说,“怪只怪高峻自己疏忽,而辽州严格执行兵部禁行令,能有什么错?”
很快,手下军兵来向他报告,说隔江看到龙兴牧场的人已押着金焕铭离开了,估计是回了牧场。
李志恩冷笑一声,“就这档次,怎么做的龙兴牧的牧监!”
他刚刚把茶喝完,又来人了。
来的是营州一位参军,都督张佥派他赶到辽州联络。
第1088章 不折不扣
这人进来时还在气喘,对李志恩说,左千牛大将军薛礼,带三十人、一百匹马由营州拐去松漠都督府时,带来了兵部的一道命令:
辽州、营州一线军镇,如发现有龙兴牧场人员赶至、要提供方便、务使其顺利通行。
李志恩接过来看了一眼,这回是兵部货真价实的公文。
但他摊摊手,深为惋惜地说道,“呀,你再早到片刻就好了,据报,龙兴牧场的人已返回去了!”
营州参军说,“那李都督怎么不速速派人去追回?我都听薛将军说,这是尚书令安排的大事,有关颉利部军心安定!”
辽州都督对他说,“那倒不必吧,这上面也未说让我们去追……不过,只要牧场的人再来,本官立刻遵办,你且请回吧。”
等人走后,李志恩掸掸袍子,“给本官上茶!再添两块点心来。”
他喝着茶想,营州这个张佥都督是怎么了,拿着鸡毛当令箭,怎么就不知拖延上半日,反倒还让人跑得气喘吁吁地送来。
他才不会去追。
……
十三日寅时,夜深人静,此时是人入睡最深沉的时分。
鲁小余跳起来,“回江边!”
原来,龙兴牧场的人根本没走远,他们只是做出了返回龙兴牧场的姿态,然后在山林的边上一拐,钻林子停了下来。
过江送信的护牧队员返回后,鲁小余什么也没有说,李志恩胡说八道的那些话他根本不信。
高大人如果主意有变,不想再要金焕铭了,那他一定会再有飞信到牧场。他们离开牧场才一天光景,牧场接信后必有轻骑追过来传达,人也早该到了。
高成相和另几名护卫队说,“要说高总牧监没有改变主意,怎么不给辽州城也下个令,反倒辽州还卡上我们了?”
鲁小余说,“高大人的手段本官至今也没摸清,估计也没有摸清的时候,但他的脾气本官懂,你们瞧着吧,高大人这么做自有道理。”
护牧队问,“鲁大人,连江也过不去,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鲁小余说,“总之我们接不到总牧监的命令,那就得执行既定的,而且还要不折不扣!但总算有一点不会出了大错——金焕铭,我们送的可是鲜货,到时候是退、是留自有高大人定夺。”
护牧队焦急地问道,“但鲁大人,我们江还没过呢!”
如果是总牧监改变了主意、又因故不便送信至龙兴牧场、而是送到辽州的话,那么李志恩不该如此含糊其辞地推阻。
鲁小余算是明白了,辽州都督李志恩,瞪着眼将牧场来人当成“闲杂人等”,那是他不希望牧场送人之举取得成功,而且他的态度也不会是出自于总牧监。
“哼!有人不想我们过江,更说明总牧监的话耽误不得,我们偏要过!大唐的护牧队向来只是挡住过别人,就没被什么人挡住过!”
“鲁大你下命令吧,我们该怎么做!”
江边,八匹马悄然去而复至,对面辽州的巡江船上静悄悄的,那四个人睡得正香,船头挑着的灯笼,倒影在江面上摇曳。
人们再无声地从树林中扛出扎好的竹筏子,放入水里,上面只能蹲得下四个人。
四名护卫队跳上去,划动竹筏。
金焕铭骑在马上,两只脚又被铁链死死地锁在马镫上,他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会如此大胆,没有船、过了不江就抢,而且抢劫的对像是唐军。
筏子无声地向江心划去,这是一天当中最为黑暗的时分,在两岸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映衬下,江面黑漆漆的,江水缓缓流淌。
筏子和筏子上的人,也只有划入对面船上倒映的灯影时,才能一瞬里看得出他们大致的轮廓,然后又看不见了。
然后,金焕铭看到,巡江船头高杆上挑着的灯笼,微微地晃动一阵,在灯笼照出的一片昏黄光晕的前甲板上,先有两只黑影无声地扒住船舷,探上去半边身子。
这边的岸上,鲁小余、高成相和一名护牧队员,全都目不转睛地盯住对面的动静。
以四个护牧队的身手,要制伏四个熟睡中的唐军,就有**成的把握。
然后,他们便可利用天亮前的这段光景,神不知鬼不觉地渡到对岸。
能绕开辽州周边的军镇便绕,细想真要绕不过去,李志恩面对已然过江的牧场人,也不会有什么好说的了。
但恰在这时,金焕铭坐在马上扯着嗓子高喊起来,“有——人——偷——船——啦——,偷……”
高成相不容他再喊,跳起来一拳捣在金焕铭的鼻子上,“日你娘的!”,护牧队也跳到另一边去,又是一下。
金焕铭双手捂脸,眼睛里热泪直淌。觉得鼻子仿佛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粘乎乎的血一下子淌了下来。他伏身在马鞍上,一时发不出声。
鲁小余盯着江对面,低声道,“别打脸!”
船上,已探身要上去的护牧队不得不缩回去,随后,船上的四名唐军鱼贯从舱内出来,两人持着长弓、两人拿刀,顺着船沿左右探着身子往外看,并大声地咋呼。
但大船下边一点声息都没有。
持刀的唐军弯下腰,用刀在船舷外侧摸着黑划拉了几个来回,鲁小余见了心头一阵发紧。
而持弓的两名唐军小校搭上箭、往船下江水里各射了几箭,高声叫着,“还不出来,看到你了!”。
竹筏上的四名护牧队还是没有动静。
这边岸上刚刚揍过金焕铭的护牧队抽出佩刀,架在金焕铭的脖子上,低声骂道,“再叫,这就送你回姥姥家去!”金焕铭禁声。
船上,一名唐军喊道,“你们快看,筏子!”
领头的唐军顺声往下游江面看去,看到江心里,有一只空荡荡的竹筏子顺流漂下去了。
他再点起一只手提的灯笼,伸着脖子往下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这人埋怨道,“吓跑他便是了,谁叫你放箭?我知道一定是龙兴牧场的,看来是中箭落江了,到时那个总牧监在长安发了威,你以为我们的大都督能保你么?!”。
“那怎么办?”射箭的唐军害怕了。
“怎么办!回去睡觉,只当没这回事!”江面上已起冷风,几名唐军一缩脖子,钻回船舱里去了。
这边,鲁小余、高成相四只眼紧盯对面,却听到身后护牧队“哎呀”地闷哼一声。
两人连忙扭身看,发现护牧队受伤倒地,一只手捂着肩。他虽然吃痛,但担心着江对岸,刚才的叫声也不高。
而他身边的金焕铭已然抢了年轻护牧队的刀、踹着马镫跑出去老远了。
他们再也顾不得船上,倒地的护牧队只是肩头挨了一刀,暂也没功夫去管,鲁小余、高成相催动坐骑往回路上追了上去。
金焕铭两脚锁于马镫之上,知道不能钻林子,此时身子离不了马,也不灵活,万一在林子里黑咕咙咚让树枝子挂下来,那就前功尽弃了。
他只是沿着江岸往前没命猛跑,此次一共出来五名带弩的护牧队,四个去偷船,一个还让他砍伤了。
金焕铭手中抢了刀,虽然是件短兵器,但他知道鲁小余和高成相二人都使大枪,又要担心着江对面的结果、定会分神,而他却没什么好担心,只管跑就是了。
这是他苦心等待的唯一一次机会,不然等到上了岸,他也就是走一步、离着死进一步了,此时不玩命跑,就是不拿命当回事!
他挥刀向后,在马屁股上狠狠划了一下子,这匹马四蹄翻飞,也玩了命。
一开始,鲁小余和高成相不敢高声喊,怕惊动了对面的唐军。
跑出去一段跑,发现金焕铭越发地远了,这才高喝令“给老子站住!”
金焕铭才不会傻到乖乖站下,能甩开两人最好,甩不掉,也能延命一时、躲过二十三日这道坎儿。
贞观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晨曦微吐,已经有了冒头的迹象,江面上闪有隐约的波光,大船的轮廓也渐渐看得清了。
唐军巡江大船,船舷斜插过顶。舷下外帮上,一只浑铁环子拴了一根粗缆绳,上边从上到下攀着四名护牧队员。
他们身背硬弩,耐心等至此时,听听头顶上头,除了冷风刮过船桅的鸣鸣声再无动静,最底下的人轻轻咳嗽一下,四人依次翻身上船。
他们持弩在手、蹑手蹑脚弓身找到船舱入口,领头的一推,舱门居然未栓,一下子悄悄地开了。
舱内漆黑一片,他们听不到有呼噜之音。
里面有个唐军口齿清晰地说道,“牧场兄弟们,怎么不早些上来,害我们久等。”
护牧队闻声,灵敏地一闪身在舱门后边,心说坏了,这边的行迹居然早就让人知道!
火镰声响了两三下,舱内有光亮起。
那名唐军又道,“进来吧,绳子都备着哩,来,把我们都捆上。”
只有一名护牧队现身,端着弩弓站在门内,他看到,在舱内的一张大木床上,挺着腰板儿、并排盘腿坐着四人,而他们的刀、弓,都在几步外的舱壁上挂着。
唐军道,“兄弟小心些,莫伤了人。”
护牧队再咳嗽一下,另三人闪身进来。
唐军道,“兄弟们的差事我们也知道了,真不含糊!船自拿去用,但,”唐军努努嘴示意地下的绳子,“来给哥捆紧点儿。”
另一名唐军说,“要快,今天该着换值,半个时辰后便上人了!”
第三名唐军说,“解了船尾缆绳,船就是你们的了。最好是逆江上去三十里,由那里上岸才肃静。”
一名护牧队问另三人,“谁去?我可不会使舵。”
另一名护牧队说,“我会……会骑马。”
一名唐军跳起来,“办事挺利索,怎么话这么迟呢!瞧我的。”他跑出去,解缆转舵,大船离岸往江心驶来。
“这位哥,我倒有个好想法,这船就不能直接入海里?听说这次牛大将军便是率唐军水师由海上过来的,我想我们……”
唐军道,“老弟你这可外行了,这船在江边捞捞鱼行,到海里还是小了,只能喂鱼。”护牧队不说话了。
大船靠岸,但除了四人的马在那里,人却没有一个。
……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鲁小余今天才知道,原来想要命的,跑起来才会如此不要命。
高成相左追追不上,右追追不上,已经把大铁枪冲前边投出去了,但没扎上金焕铭。
他跳下马去拾了枪,鲁小余和金焕铭已经又跑出去一段了。金焕铭是一员马上将,骑术本就不错,在玩命的状态下超常地好。
也因为这两夜,又是做筏子、又是思虑过江之事,还得轮番看住金焕铭大将军,鲁小余和高成相两人休息都不好。
而金铭则不然,养精蓄锐的,爆发出来够人一瞧。
他听听身后,追赶的蹄声不但未见近,还渐渐有些远了,“跟本将玩,那就陪你们玩一玩!”
就这么,一前一后三人,沿江岸不知跑出来多少里。
在这个季节,江面上本该有雾,但因为有风刮起来,老远便看到江口处有一艘朣朦巨舰正在飞快驶入。
舰上三层高的船楼上,负责了望的一名唐军高声喊道,“长孙大人,江岸有三骑跑过来,一名高丽将在前,两名牧场人在后追赶!”
舱内,有一年轻的大唐武官正是长孙润,他闻声大步出来往岸上了望。
他不认得清前头的高丽人,但却一眼看到了挥着银枪的鲁小余,那曾经是他在天山牧护牧队的队长。
“拿我弓箭。”长孙润吩咐。
马上有亲兵将弓箭递上,此时船头的风更要强劲一些,此时的距离,比正常的一箭地还要再远上几分,不过前头的高丽将官已经越驰越近了。
船上的唐军都有些拿不大准,他们只是听说过,马部郎中长孙润的射技出众,但今天在行驶中起伏的船头、又有风,而且对方还在马上飞驰,能不能有把握啊?!
金焕铭早就看到了大船往江口驶来,上面高张着唐军的旗帜,而一人在船头冲着自己弯弓,他也看到了。
但他不大担心,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也不看看要射的是谁!在这里的,可是高丽国使箭的行家!你以为你是谁???
第1089章 不算丢人
船上人已经拉满了弓,一定是在瞄准,也是在等他驰得更近些。
但金焕铭更担心身后的鲁小余,那才是真正的威胁。而大船因为吃水,绝不敢到江边来,他只要拿出三分的精神留意也就是了。
金焕铭方想了这么多,只听巨舰上弓弦一响,一支箭在冷风中划了一道弯弧,朝金焕铭这边射过来,却是冲着金焕铭的马来的!
金焕铭吃了一惊,此时马便是他的命,这要是一箭射到马脸上,他就什么想法也没了。
说是迟、那是快,金焕铭挥刀拨飞了来箭,“当”的一声,手中的刀好悬没有扔出去,虎口被震得发麻。
但那匹马却大吃一惊,“咴”一声嘶叫,两只前蹄高高地腾空扬起!
第二支箭恰在此时又飞到了,马蹄尚未回落,这只箭已没马胸而入!只在外面露着少半截箭竿!
如果两脚没锁在马镫上,金焕铭就被掀下去了,他此时忙着伸手死死拽住马缰,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一箭。
即便是看到了,这个位置他要怎么防?
金焕铭稳住马身、再要跑,因为身后鲁小余和高成相的马已经追上来了。
他连连踹镫,但那匹马只是再往前跑了几步,便软软地将头垂下,前腿一软轰然扑倒!
金焕铭只来得及“哎、哎!亲爹!”便随着马身重重摔在地上,刀也脱手了,一条腿被压住了动也不能动。
他撑着身子在地下抖了几下缰,想让马能再跳起来,但那匹马像是力道尽失,连头也抬不起来了。他不再挣扎,知道大势已去。
鲁小余和高成相一前一后赶到,跳下马跑过来,二话不说,先气极败坏地在金焕铭身上拳打脚踢,骂道,“孙子!再起来跑啊!”
长孙润站在船头,隔着一段江面高声喊道,“鲁队长,你只顾着修理孙子怎么连兄弟也忘了!”
鲁小余这才直起身,喘着气冲大船上拱拱手,说道,“兄弟,哥哥这是让孙子气糊涂了,忘了礼数,但你怎么这么巧呢?不是你的话,一时就追不上他了。”
长孙润笑道,“总牧监令我赶到登州,带了艘船过海来,要我最迟在十四日抵达这里接应你们,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此人是不是金焕铭?”
鲁小余奇道,“正是这孙子!我说辽州那样推阻我们,连江也不让我们过去,按说总牧监总该给他个令放行我们,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他问,“但登州哪里来的如此大船?”
长孙润道,“高大人说,攻辽水师回军后,正该是在登州港休整,再晚的话,恐怕这些大船又要南下回鄂州去了,我紧赶慢赶刚好赶上,这才跨海而来。”
这件事连李士勣都不知道。
鲁小余大喜过望,让高成相解了金焕铭,一边对大船上说,“兄弟,你得往上游去,接应一下另几位,也不知他们船夺得如何!”
再看地下的那匹马,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咽气了。
鲁小余又不解气地狠踹金焕铭两脚,“为了你小子,就浪费了我一匹好马!”
这支箭正好射在了马匹肩关节水平线下第四、五肋之间,那里正是此马心脏的位置。
金焕铭此时也看到了,能在这样距离、又有晨风的情况下,瞬息之间连发两箭,快就不必说了,准头就不是自己能比的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对方的射法才是最让他大为吃惊的,金焕铭虽然又挨了一痛狠揍,也忘不了暗自称妙。
对方的头一箭意在射马,如果一箭而中,那么马匹就再也不能奔跑了。
如果来箭被马上人格掉,那么这头一箭便成了阻马。按马匹的习性,疾驰中受这一惊,定然会急停,那么两条前腿也就按着惯性扬起来了。
大船已立刻掉头往鸭渌水上游而去,金焕铭上了后边赶来的受伤护牧队的马,两人同骑。
他问护牧队道,“射箭这人是哪个?是不是姓薛?哼!本将让薛礼射下来,也不算丢人了!”
鲁小余与长孙润一见面,二人隔着江面,一直是在“兄弟”相称,金焕铭只听说唐将中有个薛礼是射箭的魁首,那么此人一定就是他了。
护牧队说,“薛将军!他在的话,第一箭你都格不掉!但这个人是谁,我连长安都未去过,怎么知道!”
鲁小余道,“姓金的你真是孤陋寡闻,薛礼将军的箭向来直来直去,力可透七甲,护城吊桥的粗缆也能一箭而断,正常的一箭地内、他的箭从来不带拐弯儿。”
金焕铭吃惊地问,“那么此人……”
“这人乃是大唐兵部的马部郎中——长孙润,他的箭虽没那么大的力道,但精准灵动你也看到了,有他在,还能让你个孙子逃掉了!”
金焕铭听了,把脑袋一垂,再也没有话了。
在另一条大船上,四名护牧队和四名唐军正在焦急万分,再耽搁一阵子,对面换班的巡江军士就该到了。
长孙润一边指挥着船上的军士,将金焕铭架到大船上,一边将从登州军库所提的越冬皮坎肩两千件卸到岸上来,说这是高总牧监吩咐让给龙兴牧场带来的。
他听四名夺船护牧队简要说了夺船经过,心生感慨,便问四名辽州的巡江唐军,“都叫什么名字?你们如此大义,便胜过了那个辽州都督李志恩!我要回去把你们禀明尚书令知道。”
“回将军,小的叫康三郎,这个是刘大篓、刘二篓。”
第四个把胸脯子一挺,“长孙将军,他们的名字都俗气,我叫钱够使!”
鲁小余道,“四位兄弟,多谢你们相助!天快亮了,也不必再捆你们了,都先回去交差吧!只说没见过我们即可。”
这样算起来,十三日从这里走旱路的话时间也已足够,而走海路便省去了辽州、营州、平州和幽州一线,从这里到登州、再从登州上岸去长安,就是一条近乎于直线的路径,少走了不少路程。
巡江船走后,鲁小余要赶回牧场去,再有两千件皮坎肩要运回。
高成想本欲去长安,顺带到尚书令府上看看儿子高舍鸡。
但是听长孙润说,高舍鸡已同大小姐高甜甜、随崔夫人去了西州,他就也不打算再回去了,龙兴牧场更需要他。
而龙兴牧场的五名护牧队都是当地人,却是极为向往到长安去看看。鲁小余道,“你们都去,我和高队长留下。”
事不宜迟,两下里分手,朣朦巨舰解缆破浪而去。
鲁小余先回牧场报信,来车拉这些皮坎肩儿,而高成相在原地看住。
不大一会儿,高成相看到,对岸巡江船已经到了换班时分。
接班四人站在巡江船上往这边看,看到岸边码的整整齐齐的货物,指点着不知在说什么,而康三郎等人在不住摇头。
……
辽州都督李志恩不大相信,尚书令高峻当着长安高官、与迎军人众的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会因为这么点挫折便轻易废止。
他在都督府坐了阵子,总觉着要到江边看一看才放心。
如果牧场的人去而又至,那么他要立刻下令架设江上浮桥,而且要“日夜”进行,总有把握再耽误他个一天半日的。
身为辽州都督,李志恩也知道兵部令信不能等闲视之,原来时还可打打马虎眼,但这一次兵部有令追到,他不拿出些行动来就会惹祸上身的。
如若江边看不到牧场的人,他自不必动,有牧场的人,那么他便如此行事,兵部侍郎李大人那里总可交待了。
但他赶到江边一看,对面只有个抱了大铁枪的龙兴牧场人,正躺在一堆货物上睡大觉。
这边军士们嚷破了嗓子,这人身上套着皮坎肩,居然连头都没抬一抬。
李志恩满腹狐疑,自降身份上了巡江船,令船驶到江这边,对岸上道,“这位护牧队的兄台,护牧队的人呢?”
高成相懒洋洋地回道,“李都督你有事吗?难道兄弟不是护牧队的人?我昨夜打了一宿的兔子、又忙了一夜缝制了两千件坎肩,你要没事的话请回,让兄弟再睡会儿。”
李志恩绝不信他说的,知道是在调侃,但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转而问康三郎等人,
“都看到什么了?”
这四人回道,“李大人,我们哪里会看到什么!夜里漆黑一片,我们只听到这边有动静挺大,却不敢将船驶过来。”
李志恩试探道,“这位兄弟,本官业已接到了兵部命令,让提供方便接你们过江。但你们此时人也不至,那么本官只好向兵部复命了,误了事与辽州无关。”
高成相躺在那里,摆摆手说,“李大人不必麻烦你了,又听令、又架桥、又使船的,那得多费事。谁说我们龙兴护牧队送个脑袋、便必得要过江?”
李志恩诧异地问,“怎么,舍此一途,难道你们还有路可走么?”
高成相道,“能走时,我们便想往长安送个整人,既然不好走,我们鲁牧监已将金焕铭的脑袋拧下来,一把抛到长安去了……”
……
十一月十五日,长安。
李士勣每次见到尚书令高峻,便想在他的脸上看一看,从而猜一猜他此时想什么。
如果龙兴牧场得手的话——当然,李士勣想,得不得手也须两说着。万一得了手的话,此时押送铁瓮城守将的牧场人,差不多已该抵达辽州了。
李侍郎有把握让这件事不能如期完成,这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成了的话只是高峻脸上有光更有的吹了,不成,也只是高峻脸上难看。
李士勣估计,万一不幸、而此事不成功,那么尚书令只能是装聋作哑,只字不再提这件事、只当一个月取铁瓮城守将首级的话没说过。
那他就也不提,不然就太寒碜人了,重臣之间不能这样。李士勣料定满朝文武和太子殿下也不大会提的。
不过,他还是想从高峻的脸上、看到他焦虑不安的神色。年轻人!不经历些挫折和难堪,怎么会成熟!以后指不定还要吹出什么来!
但李士勣每次都有些失望,尚书令高峻好像真把这件事忘记了。
今天,李士勣抓着机会,在兵部衙门碰到了高峻,便问,“高大人,怎么这么久了,下官也没见到马部的长孙大人,不知有什么公干?”
高峻拱拱手道,“国公有所不知,我只是让他去置办些皮坎肩……入冬,北方牧场的那些牧子们在野外,就有些不大容易。”
李侍郎不大好再追问,长孙润去哪里置办、置办多少,置办来之后要送给哪座牧场。高峻不说,这就不是李士勣该追问的。
随后的事情就有些令李士勣应接不暇,官场上忽然来了一拨儿人事变动。
邓州拆出均州这件事给人们带来的意外感还未过去,只过了仅仅四五天功夫,李治从翠微宫带回来皇帝陛下的旨意、回到朝堂上来传达:
原邓州的程刺史转任崖州刺史,崖州刺史李弥改任雷州刺史,雷州刺史刘敦行到邓州出任刺史。
这三州目前都是下州级别,刺史之间不到任期、便这么轮了一圈儿,其实已不大正常。
关键是,人人从太子宣布的任命中发现,程刺史刚刚在邓州划分为两州过程中,变成了中州品阶、下州衔的尴尬身份,在这次却没有再提他的品阶了。
吏部总要下达官员转任的公文,以便传知天下州府。但没有人敢问一句、程刺史去崖州后以个什么品阶,是正四品上阶、还是正四品下阶。
但他们看到,太子殿下在这件事情上,也不像是拿出过具体主意的人,他只是在传达皇帝陛下的意思。
而刘敦行转任邓州,明明白白是按下州刺史级别的,李弥也被提到了是下州刺史的品阶,那程刺史多什么呢!
只要太子不单提到一句,那么吏部便按着下州刺史的该有品级,也给崖州程刺史来上个“正四品下阶”。
李士勣观察高峻的表情,知道这件事他也不知情,反而脸上也露出深思的神色来了。
第1090章 不如西州
但这么一来,在这三位刺史中,最闹心的一定是姓程的了,一眨眼降了一阶不说,连个诉冤的地方都没有。
离了山南道数一数二的富裕之州,跑到隔了一道海峡的崖州岛上去,几乎就是彻底背景离乡了!也没的再往南的地方可去了。
李士勣对程刺史在邓州的官品知道得十分清楚,虽然自己从未出面接待过一次,但程公子往自己府上去的事,他是知道的。
在这件皇帝直接安排下来的事情上,太子根本不会征求文武的意见,更不会问到李士勣的头上来。就算问到了,他什么都不便说。
李士勣只知邓州分州的事是高峻提出来的,但这么快的,翠微宫另一件与邓州相关的人事变动就追下来了,李士勣认为这两件事总有些牵扯,只是一时看不大透彻罢了。
不过,姓程的在邓州刮来的地却一分也带不走,也不敢声张。
他不声张,也保不齐刘敦行会把这件事捅出来。刘洎儿子是个什么脾气还看不准,但原太子中庶子刘洎是个什么德性谁不知道!
李士勣有个预感,陛下那里,一定还有后续的手段让程刺史难受,一想至此,李士勣居然自己先打了个冷战。
散朝的时候,他在外面与尚书令说,“陛下真是耳聪目明呀!”
他这句话言犹不明,有隐约的试探味道。
高峻道,“那是当然了,陛下此举有些恰当其时。”
李士勣问,“高大人此话怎讲?”
尚书令道,邓州已不再是中州,那么程刺史便是大材小用了,而崖州地处边陲,虽是下州却不比一座中州更省心,程刺史去了,正是人尽其材!
李侍郎连声说着“是是是”,一点有用的内容都没探到。
高峻已然接到了长孙润放回的信鸽,心也放在了肚子里,那么按路程算,用不到二十三日,这个金焕铭就该滚到长安来了。
本来他给长孙润的任务还有另一项:如果十四日他们在鸭渌水接不到龙兴牧场的人,而人又没过江,那么长孙润要泊船上岸,直接去龙兴牧场。
那就不必再担心盖苏文撒不撒疯了,不管以什么方法,也不必再掩饰,直接诱出铁瓮城守将,射杀他,将首级带回来。
话是大唐兵部尚书当了长安三千迎军官民、班师的三千唐军、三千颉利部骑兵的面喊出去的,那就一定要做到,放空话丢不起那人。
哪怕为此再起战端也在所不惜。
盖苏文敢动一动,那他就不必动用陆上军力,借着鄂州大船尚未离开登州有机会,兵部尚书要亲自领军,由水路进攻平壤。
此时他哼了一声,对鲁小余的表现十分满意。只要金焕铭的人一踏上登州地面,事情也就没有了悬念,他要考虑的,是接下来这件事该怎么进行。
傍晚回到府上时,他发现柳玉如的脸色不大好看,像是刚刚生过了闷气,问她也不说。
再看看其他人,个个都像是瞒着他什么事。
她不说,那自己便不能当众再问,不过这件事难不倒他,虽然不知府上在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有办法、很轻松地便能看出事情与谁有关。
尚书令吃着晚饭,便在桌上说,“呃……有件大事我可忍着好半天了!”
崔嫣和樊莺一前一后问,“峻,是什么大事?”
高峻嘿嘿一乐,知道令柳玉如不快的,一定不是这两个人了。
他看了看其他人,李婉清已抬起头来看他,神情在说,“还卖关子!”高峻也看出不是她的事。
他说,“在高丽射伤了思摩的那人,目前已押过了登州。”
桌上立时热闹起来,思晴有些不可置信,当初高峻讲出这句话时,场上是个什么情形她比谁都清楚,那也是万不得已。
但这些天,随着日子的临近,思晴对此事的盼望就一天天的不如对高峻的担心更重了。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万一事不成,高峻已经不好自圆其说,自己怎么能再提呢。
乍听此言,思晴猛然又想起了大哥来,“峻……这……这是真的?!”
柳玉如也面露喜色,“真是太好了,当初替你往龙兴牧场写那封信时,我就知道一定成!耗了整宿写那些绿豆大的小字也值得了!”
樊莺、崔嫣、苏殷就转向了柳玉如,“是什么信?怎么瞒我们这么久。”
只有谢金莲、丽容和丽蓝,三人只是抬起脸来看他,仍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高峻暗道,“看来就是你们三个了!”
思晴眼里吟出了泪水,对高峻道,“我要给夏州那三千骑兵去个信,让他们来,一人射这人一箭!”
高峻连连点头,“好主意,敢伤我舅子的人,就要百倍地让他还回来!但这就是你夏州的事,我不出面了!”
思晴抹着眼睛起身,“我这就让人去夏州!”
高峻道,“只有这些还是不成的,这可不是报私仇。”
众人连忙问怎么做,高峻道,“接下来就得劳烦中书令褚大人了,”然后不管人们追问,他就不再往下说。
高峻发现,自始至终丽容、丽蓝姐妹二人几乎没说过话,只是低头吃饭,那么有什么惹到柳玉如生气的事,一定是和她们有关的了。
高峻也不问,匆匆吃过了饭,又到书房去,将那部《括地志》看了一卷。
他忽然想起苏殷说过,黔州开荒时,崔夫人曾经亲自去盈隆岭上开荒,便特意找到那卷来看,看有没有这部分。
巧得很了,《括地志》名不虚传,居然连盈隆岭的条目也有,而且表述有趣得很:
“盈隆岭,古为乌蛮部所居,东北原有高山与岭相连,高不可越,春秋时属夜郎国,地属且兰。
夜郎王不服周制,取名压龙山。更名当夜山岭崩摧,山不见而唯岭存焉。
岭下现深潭,人不能至。潭中有鲛过两丈,掀浪如洪,潭号沉水。
楚襄王遂遣将军庄跃,举兵两千击夜郎。
五月初五,楚军举百舸溯沉水,没者过半,不知所踪。余兵攻入且兰,且兰既克,夜郎望风而降,复称盈隆岭。
汉成帝河平二年,六月,夜郎王胁迫周边二十二邑叛汉,将此岭更名为——压龙岭。
汉使陈立率兵五百,渡沉水击杀夜郎王,凯旋。夜郎国前后约三百年,至此尽灭。
而压龙岭,于贞观三年复号盈隆岭。”
高峻看得津津有味,想不到一个岭的两个名字,竟然先后变更着使用了几次。一个压龙、一个盈隆,喻意居然被赋予了这么多的内容。
压龙,是蛮邦不服正统、而寄望于一岭名目的表现,而盈隆则平和得多。
再有文中所述的两丈大鲛,又让高峻想起在汉江、雅州时所遇的那条大鱼来了。不觉又感慨了一回。
《括地志》真不愧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地理巨著!此书在军事上的地位同样不可忽视。
高峻想,不提李泰是什么落魄皇子的身份,只凭这部《括地志》,自己冒险管他一回闲事,也觉得很是应该。
他比较盈隆岭两次更名的始末,以及因此而发生的两次战事,感觉就有些传奇的味道,他不由得后悔起来。
上次他同樊莺去余杭、经过黔州时,也只是带着甜甜在盈隆岭走马观花地看了一次,如果那时便看过《括地志》,他总得下岭、到沉水潭去看看。
高峻兴致盎然,又翻查了这个汉成帝“河平”年号的由来。
汉元帝刘奭病逝,太子刘骜即位,就是这个汉成帝。这一年黄河决堤,御史大夫尹忠自杀。次年三月,汉成帝宣布改元“河平”,意为黄河灾祸平静。
时间已入半夜,柳玉如遣着她的贴身丫环过来请尚书令休息。
高峻这才想到她今天的不快,本想着问一问,谁知一看书就忘到脑后了。他赶忙出了书房,往后宅来。
等他悄悄推门进了内室,不掌灯、宽衣上去,发现柳玉如仍然没有入睡,原来一直在等他。
“今日有什么事?”尚书令轻轻拥住她问。
她欲言又止,只是有些忧郁地说,“长安有什么好,你整天忙六部的事,一天到晚连个面也见不到,回来又一头钻到书房去。直不如在西州做个牧监了,你管着那些马匹,每天按时回家……”
高峻有些愧疚,已经想不出有多久没到她房里来了。
但她还有后话,“家里这么些人,人人一个心思,原来在西州还不觉得,但长安大都会,诱惑多的是,我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是什么事?”
“我们去泉州时,谢金莲和丽容她们竟然去赌狗了。”
“咳!我当是……”
“一场斗去了十六万八千钱,不是大事?尚书令的三位如夫人,与远商流贾、吕氏马洇之流混在一起,人多眼杂,你想过没想过此事传到大内去会怎么样?你不是极讨厌这样声色犬马的事!那么以后如何开口管别人?”
高峻一听,便严肃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不也刚刚得知!若非谢金莲与我报上月的帐,她们还有一件大事我却无从知道!”
“这几个败家娘们还有什么大事瞒着我们?!”
“丽蓝、丽容到子午谷皇家行苑的南山顶低价买了一百七十亩地,但大钱却一文未花,”高峻只听了半截儿,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想不到圈地之事,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她们这纯粹是借助了尚书令的权势才能做成的,还一文钱不花!只是自己眼下势头正旺、或是时间尚短、没有人弹劾。
但此事只要露出来,不知比输十几万钱严重多少倍了。
高峻有感觉,邓州划两州的奏章递上去后马上获准施行,事隔几天程刺史便被陛下赶去了崖州,这两件事绝对有联系。
皇帝也许近期将李泰疏忽了,但从苏勖的话语里,他能够感受到皇帝对李泰的喜爱。
而自己维护顺阳王李泰的本意虽然隐晦,想是已被陛下察知了。
但程刺史的下场绝不止这一个原因,如是的话,皇帝何不在划分邓州的同时就提出?
看来,自己在奏章中暗示的大臣圈地一事,陛下有八成多、估计也琢磨到了!
想来皇帝也像有什么顾虑,因而只拿个程刺史下手,却并不想此时挑明。
柳玉如说,“你还不快躺下,想着凉?再说只是不睡觉能顶用?我若与她们过分了,恐怕会有人说我一向与丽容不合、是我小题大做,”
高峻沉默不语。
柳玉如还想说一说——谢金莲在府上办家宴、款待那些交往并不密切的京官夫人之事。但随后想,这件事只是她们被动接洽,不是主动招宴。
而且只要一讲出来、便伤众了,遂叹了口气道,“我可不做这个恶人,要说你明天说说吧。”
此时,高峻就不觉得柳玉如说西州比长安好是矫情了。
他一向认为家中祥和平静,大可以放心,谁知两人只去了泉州一趟,便有了这些事!
一夜无话,但高峻却未合眼,早上起来往饭桌前坐下时,家中众人都看到他神色不大好看,这可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事情。
谢金莲、丽容、丽蓝不时拿眼的余光瞟高峻和柳玉如,不知柳玉如夜里吹了什么风。
高峻一言不发,吃饭。
他看出柳玉如居然也紧张了,如果此时发作,那么众人一定会认为是她添油加醋了。
他嘿嘿一笑,丽蓝居然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尚书令对柳玉如道,“夫人,这几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呢?”
柳玉如当时便高兴起来,说明他察觉了,于是说道,“明天将那份地契退回给中书舍人王大人,这种便宜算便宜么?再说我们家也不缺这些。”
涉事人暗暗舒了口气,高峻问,“还有没有了?”
柳玉如道,“我早说过不许掺和不雅游戏,可谢金莲偏偏不听,趁我不在家,带姐妹们去赌狗!但怎么罚她我就不管了。”
丽容也舒了口气,因为当时是她撺掇着谢金莲去的,而且也没说赌的那么大。她偷偷看谢金莲,不知她怎么讲。
高峻看谢金莲,谢金莲一副甘愿受罚的姿态,“是我不好,带老七、老九去的,只求柳姐姐轻点罚。”
高峻道,“谢金莲,幸亏你没带坏了老九,不然让你做老九。”
他只说了这么多,那便是同意了柳玉如的处置。
……
第1091章 万箭之刑
正如皇帝曾对太子李治所说的,高峻到兵部后,除了因为新增马部衙门、而将长孙润选拔上来,而对原班人马几乎未动。
这些人对兵部业务熟悉,他不能因为这些人曾在李士勣手底下干过,便换掉。当然换两个郎中也不算什么——谁新官上任不用几个得心应手的?
这样的做法,几乎也算官场上不成文的规则,只要做的不过分,没有人说闲话。但高峻恰恰一个未动。
动的两个人——一个李士勣,谁都不认为是高峻的原因。另一个崔元礼,也不是高峻的主意,而且是升了一阶去夏州、专为李士勣腾地方的。
这让兵部的原班官员很快放下了心头的疑虑、拿起精神来做事,不敢有一丝的疏忽。
而李士勣也看出来了,有些猫腻他也只能放到辽州去耍。
除了长孙润以外,其实高峻在兵部也有些动作,但不明显。原来,职方部在郎中之下有令史四人,他增加了一人。
这个令史手下管理着四十人,专司“飞信”。
这些人日常负责饲养、训练飞鸽,人也不与职方部在一起,而是在长安对面、渭水河西岸的深山里。
那是一座隐蔽于丛林中的大院子,里面分布着成排的鸽笼,分类养着“中途”、“中长途”、“长途”三类信鸽。
平时,令史手下这四十人有一半饲喂鸽子、兼收信。另一半二十人则专司训练,而且成效不小。
此时,大唐日常传递的公函乃至军情,因其量大、只能由驿马完成。
但高峻有时仍嫌慢了,特别紧要的军情其实也不须要写多少字,关键在于时限!而飞鸽传信恰恰满足了这一点。
这件事便是长孙润替他悄悄张罗起来的,因而皇帝、太子、司空长孙无忌知道有这么个部门,虽然级别不高,但只对知情的这几个人负责。
李士勣等人当然不知道。
这几个人先是得知了铁瓮城守将金焕铭登陆登州一事,而且几乎一致同意思晴的想法:让夏州那些刚刚成了家的、三千名曾随思摩出征高丽的颉利骑兵再到长安来一趟。
带弓箭来!
不件事绝不是夏州刺史思晴的私仇,其象征意义重大!
因而更不能悄无声息。虽然到时候皇帝和太子不一定出席,但一定要晓谕长安百姓和众官,在京的外方使节也要通知到。
而且皇帝还想到,此事应下诏到周边各国,少来繁文缛节,就简简单单的告诉他们一件事情:
在唐军班师之际,躲在城后施放冷箭、伤了颉利部首领、大唐兵部尚书思摩将军的、高丽的、卑鄙的、铁瓮城守将金焕铭,已被大唐龙兴牧场如期抓捕归案,于某月某日正法。
“就这么写,到时盖苏文那里也送一份,我看他敢乍刺。”皇帝神采奕奕地拍板道。
这是一种霸气,凛然不可侵犯!
你偷伤了我将一箭,我大唐的兵部尚书一句话掷地有声,便有人敢到你地盘上、隔着你的城捆了你来,明出大迈地在长安还你一万箭!
不要以为我撤军了,严冬将至、不敢再与你纠缠,那是因为唐军只为正义而战!捉你一个区区小将根本不用兴师动众,几个放马的牧子足够了!
皇帝意犹未尽,暗示太子不可过早公布此事,但无疑,他也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日子了。
另一封飞鸽传书来自于薛礼将军,他走时便携带了两只长途飞鸽,十一月十九日,鸽子飞回一只。
飞信部令史接了信,一步迈过渭水河飞报尚书令。
薛礼十二日离了营州,十五日到达饶乐都督府,情况当天便已明了。
室韦部使者八月来过长安,返回后,室韦部大首领莫贺弗得知这么个情况,气火攻心,只过了半个月便故去了!他今年八十二!
莫贺弗本意是,借自己有生之年使本部并入大唐,那么,将来他即便将室韦部交到儿子的手上也就无忧了。
这件事说多么严峻就有多么严峻,幸好莫贺弗的儿子——莫贺兰荣已不是个毛头小伙子,他今年也六十出头。
莫贺兰荣深知父亲一向的大政方向,即使大唐不接纳室韦,室韦部也不好轻易发难啊。
但这口气就是不好出,料理好莫贺弗的后事,莫贺兰荣也病倒了。松漠都督府大都督窿哥过境看望,这才得知了此事。
只是这些边远部族的行事方式,还是需要进一步改善,窟哥回来之后,不说写封信往长安帮着问一问,干脆集兵五千、在本部边境“狞猎”!
等饶乐都督府大都督——可度者传信长安后,窟哥打了几只狍子,心满意足的散兵、让他们各归本部了——原来他是让别人替他写。
也难怪,营州只传过来一次军情,就再也没有下文。
但如果没有尚书令多想了一层,恐怕这个仗打与不打先放在其次,但是幽州、营州、辽州方面肯定会陈兵待命,局势往哪边发展就有些复杂了。
现在想想,勒死马洇都便宜他了。
薛礼带这几个人前去,本身便表达了长安的态度,一个从三品的左千牛大将军,乃是皇帝禁卫中重要的人物,他的几乎只身到来,让所有人都意外而且心放下了。
薛礼说他暂且不能回长安,眼下每天与室韦部大小首领在一起喝酒打猎。他要等到长安有回复后再启程,以示诚意。
于是长安这里又是一痛忙活:先是飞信过去简要表明长安的态度,对莫贺弗离世表示遗憾,并简要说误会起因于有司纰漏,但大唐皇帝已见到了冰玉潜龙樽,倒不是看重这件东西,而是从这件东西、看到了室韦部归唐的诚意。
但马洇一事则不提了,太丢人。
随后,正式的诏令便下达了,大唐使节动身。
长安正式接纳室韦部为山北都督府,以莫贺兰荣为大都督,南、北室韦、钵室韦、深末怛室韦、大室韦首领,各领刺史之职。
而已故室韦大首领莫贺弗,封为太极县男,赐姓李。
而人家窟哥只是打打猎,也谈不上追究了,由薛礼将军视情况、在合适的时候教教他写信。
如此,在契丹之北,居于俱轮泊,望建河,那河,啜河,黑水一带广阔土地上的室韦部族,终于与大唐有了直接的联系。
以渔猎为主,捕食貂、獐、狍、鹿,凿冰取鱼,冬天穴居的半原始部族,终于与大唐有了直接的联系。
而其土地广狭多少,连职方部一时也说不清有几千里。
李士勣同样说不清楚,这件事的处置过程,到底、又将他在皇帝心幕中摆到了什么位置。
现在回想想,自己有意迟递的松漠军情,简直有些弄巧成拙了。
而他有意在事起初期便隐晦表达的、可以再次提兵北上的暗示,不但未替自己增色,反而成了缺少见识、只知干戈的武夫的注解。
他希望那些大臣们最好忘掉这些小片断。
十一月十九日这天,辽州都督李志恩的私信送到了兵部侍郎的手上,李志恩向他报告说,至今未见到龙兴牧场的人过境,他们只在鸭渌水的江边露了下头。
但李士勣还没来得及品味这封信的内涵,便又得知了另一件大事。
十一月十九日这天晚上,居于夏州、均已成家的三千颉利骑兵也到了。接到公主思晴派出的飞马传信后,这些人几乎是风驰电挚地赶到了长安。
他们在夏州幸福之余,偶尔便会想起首领思摩,唯有这件事令他们暗自不安。
其实有些人当时便不大相信兵部尚书所说的话,因为这太不可能了。
此时,这三千人扎在子午峪这座山村边上,去祭拜了大首领和申国公,并选出代表、去村子里看望了兵部尚书、总牧监、丝路督监、尚书令高峻的六叔——太祝高慎行,然后静候消息。
晚上,中书令褚大人、高峻与四夫人思晴,便代表长安到了子午峪。
尚书令从谢金莲那里拨了一大笔钱,就在野外搭灶垒厨、聘了厨子,要置办一场接风素宴。
三千人的素宴!
是素宴。有酒。但高峻总算不知道谢金莲的手里有多少钱了!
这个昔日在牧场村、曾经偷偷为女儿甜甜在床底下藏钱的女子,拨出这笔钱时连眼都不眨一眨、手都不抖,真有大家风范。
没有桌子,以颉利部每一座大帐篷中的三十人为一“桌”,一面山坡也排得插针不进。
公主思晴能够有这样的安排,那也不须再怀疑什么了,这些人坚信,至多再有三日,那个该死的铁瓮城高丽将官、便会现身在他们的面前。
开宴前,中书令先宣读了皇帝的两份诏书。
一份是《绝高丽朝贡诏》:“高丽馀烬,谓能悔祸……”
高丽某人,口说能幡然悔悟,因而大唐几次出兵半道而停,意在全其巢穴啊!
但某人凶顽成性,殊未洗心革面,前后上表所说的,竟与所行全然不符,此国每每心存侥幸,诈诡无信。
朕每次令其莫扰新罗,某人嘴里说着从命,但一转眼便侵凌不止,竟与此次暗箭伤人如出一辙。
积其奸恶祸心,连天也弃之,还谈什么收留!自今往后,少给朕送那些零零碎碎的朝贡,连美女朕也不稀罕!
一份是《册颉利李思摩为可汗诏》:“颉利部众,代居沙漠……”
颉利部众世居北漠,自贞观朝以来,连穿戴都渐渐趋同于内地,而北方元戎异族才敢口出不逊,颉利部便替朕铲灭了!
已故大首领思摩,出讨高丽不幸殉国,朕痛失忠贞明智之材,无以寄托思念之情。追赠怀化郡王、颉利部乙弥泥孰可汗,赐姓李。
理国以赤正少骗为要义,而御下以信义为根本。
我们痛失思摩,唯有勤勉政务,远离邪佞之人、亲近正直之士,不纵容骄奢、不趋从贪暴,兢兢业业、御外而安内,共同为社稷出力!
所有人的第一杯酒祭给了申国公,第二杯酒祭给了思摩及所有阵亡将士。第三杯酒,所有人一饮而尽。
……
贞观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长安城门刚刚开启。
大唐龙兴牧场五名年轻的护牧队员,押解着面如死灰的铁瓮城守将金焕铭,由春明门飞驰而入,后边是马部郎中长孙润和他的护从。
长安百姓们早就接到了消息,蜂拥至春明门内大街两侧观看。
兵部五个衙门之一的“驾部”员外郎,早就候在春明门内,亲自引着远道凯旋的龙兴牧场护牧队员们,沿着大街前往尚书省。
沿街,胜业坊的老少坊民、东市的商贩、崇仁坊乐器店的伙计、平康坊三曲的艺妓,以及务本坊的王孙、兴道坊的国公夫人、丫环、仆人们也不分身份尊卑地挤在一处,就想亲眼见证一下这次的盛举。
人人都知道被由高丽长途押来的是谁,只因尚书令高峻的一句话,此人便被龙兴牧场从铁瓮城捕到长安来了。
当时的兵部尚书说的是十一月二十三日,有人曾以为不可能,但龙兴牧场提前两日便办到了。
人们还未看真切,马队已一驰而过,于是不少人再马不停蹄地赶着去子午峪,官府已通报过了,行刑是在那里。
金焕铭被直接押至了刑部大堂,刑部尚书刘德威就在上边端坐。
他是今天堂上、堂下品阶最高的官员,但被告知不必亲自审讯,一是此案早就有了定论,二是金焕铭不够资格。
刘大人在这里,完全是给龙兴牧场五名护牧队一个面子。
主审的只是刑部下边、某部衙门里的一位小主事,从九品上阶,他被安排来做这件事,也真够寒碜金焕铭的。
他的职责是在有大赦的时候,负责召集刑部大狱中的人犯们、到阙下听宣。没有大赦时,负责管理战俘薄册,给他们分派口粮、医药。今天是头一次坐在这里审人。
“你可是高丽国铁瓮城守将金焕铭?”主审问。
金焕铭无言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在铁瓮城头放过一支毒箭?”
金焕铭终于挺了挺胸脯子,“是本将,在高丽国,能施此毒箭的,只有本将。本将被你们捉来没什么好说的,只想见一见你们的尚书令,只想看一看他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主审回答他的,只是鼻子里的轻轻一哼,“你也配。”
金焕铭颓然低头,不再说话,让几个赶牲口的捉到这里来,啥也别提了。
只听主审说道,“立押铁瓮城人犯金焕铭、赶赴子午峪思摩将军墓前,行‘万箭之刑’!”
金焕铭倒吸一口冷气,嗫嚅着问,“什么是万箭之刑?”
主事说,“到了子午峪,你什么都会知道。”
第1092章 不敢显摆
金焕铭被押去子午峪时,尚书令和四夫人思晴是在卫国公李靖的府上。
国公这些日子身子又不大好,尚书令到府时,李靖很高兴,因为高峻有些日子没来了。
李靖也听说了金焕铭到长安的事,一座边远的牧场,连一个月的期限都没到,便干净利落地完成此事,李靖也不掩饰他的好奇。
“不知龙兴牧场伤亡几何?”国公问。
尚书令道,“只听说在押解金焕铭至鸭渌水时,有一位小护牧队在肩头上受了一刀,不过已无大碍了。”
高峻与卫国公简单说了一下此次捉拿金焕铭的策略和手法,李靖连连点头说,“如果对敌方内部矛盾没有透彻理解,成就此事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便是知已知彼的紧要!不过,龙兴护牧队的表现可圈可点。”
“国公,成就此事,其实多亏了《六军境》,书上讲反间之法,必须敌内部有隙、方能施行。盖苏文除了他自已嫡系,对其他部众一向不大信任。”
卫国公不住点头,“但盖苏文总有醒悟过来的一天,眼下已然入冬,尚书令有没有预案、提防其恼羞成怒?盛冬举兵,于我不利呀。”
“呵呵国公,我有预案,但料想他不会的。盛冬举兵于我是有不利,但于他,一年四季岂会有利?”
“原因何在呢?”李靖问。
“此人极为要面子,十九年讨伐高丽时,陛下用纥干承基那么羞辱盖苏文,他都没敢动一动。除了慑于大唐军力,高丽遣奸之举,也实在是件不大光彩的事。”
“而此次,恐怕到现在他还在认为金焕铭是奸细,已发展到平壤城和铁瓮城大动干戈的地步。即便以后他意识到错了,这么丢人的事又怎么好大肆往外宣扬?再说他也不亏了,借此机会大行排除异已之事,而且大功告成。”
李靖道,“尚书令借势之法堪称精妙,且不是简单的‘借’了!你先用一群羊来造势,又用反间法去因势,果然令人防不胜防!”
高峻道,“国公你这就是过奖了,要说到‘势’,有什么‘势’能抵得过大唐国运之盛、兵威之强?因而何为本、何为末,晚辈还是分得清楚的。”
思晴今天没有到子午峪去。
高峻说过,金焕铭羁押归案、行刑,并不是思摩一个人的私仇,但思晴去了子午峪,便会加深人们的这种印象。
皇帝在颁给各国的《绝高丽朝贡诏》里说得清楚,高丽心存侥幸,诈诡无信。大唐千里缉凶、拿到长安来处决,昭示的,是大唐旗帜鲜明的态度。
不过她听说,今天为了金焕铭之事,朝中专门罢朝一日,长安城万人空巷、能动的人,好多都拥去子午峪了。
各国的使臣们、朝中的大臣们去的也有不少,而且只要有兴趣,谁都可以射金焕铭一箭。
想不到金焕铭向来是拿毒箭去射别人,而且携技自狂,到头来一下子被射这么多箭,也够窝囊的了,更窝囊的是,被人从自己的防城中捉到这里射死。
两人在卫国公府耽搁了一个多时辰,再留下去,李靖就该留饭了,于是起身告辞、回永宁坊来。
丽容、丽蓝上午去了中书舍人王前明的府上,将行苑南山的地契退给了王大人。回来时,身边也没有外人,丽容表示了对柳玉如的不满:
“姐姐,她一定是不想看我们有些成就、抢了她的宠,又在峻那里吹过什么风。难道我们置办些家业、地产也有错?真是大惊小怪!”
又说谢金莲,“我看谢金莲就是让柳姐姐降伏住了,替柳姐姐顶缸、出头、打小报告,什么事都干。自己都生了儿子了,还怕她什么?!”
丽蓝心里认为柳玉如不是妹妹说的那样,她跋扈是有一点点跋扈,但平时对姐妹们也算宽容,而且她只是谨慎罢了。
“丽容,依我看,这次的事她并未如何如何,看起来她也紧张,怕我们吃了委屈……”
“哼,那是她担心自己罢了,怕峻发作起来,别人怀疑到她头上。不过我是看出来了,越怕越被她揉搓,到最后就成了谢金莲那个熊样子……哼!等我也有了儿子……”
路上,她们遇到不少由子午峪返城的人,有上次到永宁坊串门的官眷见了她们,立刻停车与二人打招呼,“七夫人、九夫人,难道你们没去看热闹?”
丽容不以为然地道,“不过射个人,有什么好看的,当初在白杨河,我和尚书令去轮台县,大晚上的在树上,摸着黑就……”
对方掩嘴而笑,“七夫人,就什么?”
丽容嗔道,“夫人,你想什么了!那时我在树上睡觉,他便在树下不远指挥一场大战,射死的人更多!”
对方连忙解释道,“哦!那便是我想到别的上面去了!果然是尚书令府上的夫人,见的大场面就是比我们多!”
对方还谈到了上午在子午峪的盛况,金焕铭被绑在思摩将军墓前约十五步远,先有长安的十几个官员上去射他,然后是外国使臣也有十几个上手的。
她说,“期间有件事已经传为笑柄了,福王李元婴从福州到长安来了,他也去子午峪了。”
“如何?”丽容和丽蓝问。
“七夫人你知道,此时那个金焕铭身上已中了十多箭了,仍然在那里挺着胸脯子,眼睛还能眨。福王殿下上去,先在十五步上射了一箭,箭掉到金焕铭的脚前,没射中。再往前走到十步远,这一箭还是没射中,第三箭时福王都走到七步远了,他居然还是没射中!王爷脸臊得像红布似的!”
最后是颉利部的三千骑兵上去,每上去一人,便高声对金焕铭说,“我是代颉利部可汗、兵部尚书、思摩大首领还你这一箭!”
而他们的射技本就不错,在这样的距离上就更不必多说了。
前头的人故意不射金焕铭的要害,直到几百人射过后,金焕铭身上已经像刺猬了,他还在喘气。
丽容听了,撇了撇嘴,与丽蓝往回走。
心说,这个福王也真是不堪,有什么事大老远的非从福州跑过来现眼,怎么七步远还射不中。
丽容寻思,要是这么近的话,就是她与姐姐上去也不会失手的。
两人回府时,谢金莲迎上来问,“丽容,把地契送还王大人了?”
丽容没有吱声,拉着脸回自己屋里去了。
谢金莲站在当地眨着眼睛,被丽容甩了脸子,也说不上有多少尴尬。她站了一会儿,就又跑到柳玉如的屋里去了。
高峻和思晴回府不久,府门外有人通报,说颉利部三千人已大多返回了夏州,金焕铭的尸身被他们挖个坑,埋在了思摩大首领的墓地下手。
跪着。
而他们说,怕三千人都跑到永宁坊来乱糟糟的,不尊敬,因而只派了五个人过来向公主、尚书令及夫人们辞行。
高峻连忙请进,吩咐府上摆宴、款待这些人。
正说着,龙兴牧场的五名护牧队也到了,来拜见总牧监。
身为牧场中人,他们到长安的最大心愿,便是亲眼见一见他们的总牧监。这位大唐牧业的首官,此时在他们每个人的眼里已如一个神话了。
从子午峪赶回城中来时,人们对这五名龙兴牧场的护牧队表达了充分的尊敬,不简单!他们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二、三岁,最小的只有十**,但已经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了。
这五位护牧队发现,总牧监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英俊,孔武,目光很明亮,不知怎么就会给人以信心。
总牧监对他们也不严肃,大大咧咧请他们入席,问他们龙兴牧场眼下有多少马了,有没有下马驹子,野牧时最远到过哪里,问他们平时训练都练什么。
一会儿,酒席都摆上来,四夫人思晴已经在座,与夏州的五人说话。
总牧监吩咐管家,“你去请夫人们过来做陪。”
这就更是有面子了,不论夏州来的,还是龙兴牧场里来的,谁都知道尚书令府上的夫人们个个不同寻常。
不大一会,这些女子们都到前厅来,人们纷纷起身见礼,简直有点眼花缭乱了。
尚书令一一给这些人引见他的几位夫人,于是每个人都认得了哪个是柳夫人、哪个是谢夫人,哪个是樊夫人,暗暗惊讶怎么这么多品貌出众的女子都到一座府第中来了。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她们个个对牧场不是外行,连那位不怎么说话的六夫人一开口也不外行,问他们龙兴牧场有多少群。
当有人说了数目之后,六夫人说,“哦,真是不少,有两千四百匹了。”
高峻说,“你们头一次到长安,我便做你们鲁牧监的主,允给你们五天假期,在长安好好玩一玩。”
这就更好了,以前,他们有的人只到过平壤城,以为那便是规模不小了,但与长安比起来,平壤城居然连做小弟都不够格。
总牧监都发话了,鲁牧监当然不敢有意见,他们也就没有了顾虑。
桌上的气氛很热烈,有人起身,端了满满的酒敬总牧监的夫人们,先是龙兴牧场五人敬酒,然后夏州来人也敬,柳玉如等人都很给面子,每个人前前后后都喝了十多杯。
高峻怕冷落了夏州来人,便笑着问他们,“你们可都搬家了?”
这些人纷纷说搬了,夏州的崔元礼大人将颉利部迁来的牧户,年纪大的安顿在城内,而他们这些年轻的都安顿在夏州城外廓区,房子都是工部大员亲自督办着建造的,别提有多好了。
尚书令说,下一步,他想在颉利部原来的地面上再兴建五到八座牧场,北漠突厥马种耐力好,又有丰富肥沃的牧草,以牧御边,一举两得。
夏州五人便纷纷请战,请高大人允许他们将来到牧场中护牧。
大唐的护牧队名声在外,先是天山牧,接下来是龙兴牧护牧队,一东一西居然都是牛气哄哄,能做护牧队员,简直就比当个伙长、队正还觉的牛气。
人们说到了福王射箭的事,高峻一边琢磨,李元婴到长安来做什么,随口又问这些颉利部的来人,“前次嫁过去的女子们如何,真有些便宜你们了。”
桌上的气氛再上一个**。
有人道,“总牧监,这些人当然不错了,勤快懂礼,模样也好,在夏州,都要羡慕死好多人!不过今天到了永宁坊,我回去再也不敢显摆了。”
“为什么?”高峻笑着问道。
“因为高大人的几位夫人个个美貌万分,宫中的王妃又能什么样?那些宫人们就更无法比了!而高大人还这样谦虚!”
又有个夏州来的人,对座间的一位同伴道,“而兄弟你就好了,夫人总算占住了一头,她要上山去砍柴,就比个小伙子还能背,真是羡慕人呢。”
但被提到的小伙子立刻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来。
尚书令忙问其故,而柳玉如、樊莺、崔嫣、丽蓝等人也看向他,猜测他一定是分到了一位模样丑些的。
小伙子说,“高大人,柳夫人,我们平常的人家,娶个夫人倒不求什么相貌,我夫人真像他所说的,身板子也结实,干活是把好手,里里外外就比我还能干,我又怎会羡慕他们呢?”
丽容低声道,“口不应心,那你还不高兴什么呢!”
那人道,“七夫人你误解了,就是因为我夫人做得太好了,我爹娘和我,都对她极为喜欢。”
但只是她好像有过什么仇家,前些日子还跑到夏州去寻仇,虽然她有惊无险,但闹得全家都提心吊胆。
高峻有些奇怪,“一位宫人罢了,一般年幼时即入宫,能有什么仇人?”
那人要求着来高大人府上,就有打算说一说此事,正好同伴提到,便从头说了出来,
“高大人你说得不错,依小人看她的仇人就是宫里来的。”
有一次,他的新婚夫人独自上山砍柴,平时她也是一个人去。但这次就有四名男子凑上来,先说是问路,她指给他们。
而这些人问过了路却不走,又问她姓名。
这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子,便告诉了四人,然后俯身砍柴。
但这四人冷不防地蹿上来,一个人摁腿、两个人各抓了她一条胳膊,剩下的那人一下子、便将一根绳索套到了她脖子上。
第1093章 宫人遇险
她砍柴的地方正是山里,也没有什么人迹,这四人就是想人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她。
女子拼了命地挣扎,大声呼救。
一来这个女子在宫中是干粗活的,成年累月地劈柴,有把子力气,临急不知再从哪里凭添出来了几分。
再加上那四名男子在气力上也真有些不堪,又有个没想到,摁腿的那人被她一脚就蹬翻了,一直翻到了山坡底下。
抓胳膊的一人又被她拼命抖开了,随手抄起斧头乱砍,又砍伤了两个,而远处就有人听到动静赶过来。
四人没有得惩,仓皇逃走。
“但她怎么知道是宫里来的人要害她呢?”
“谢夫人,我夫人事后回忆,说那四人没有胡须,说话尖声,而且她在挣扎时,还曾抓到一人的裤裆里了。”
谢金莲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哦,原来是这样,是这样,”但脸就红了。
桌上几位夫人先后站起来,说不胜酒力,要回后宅去休息。柳玉如、谢金莲、樊莺、崔嫣、李婉清、苏殷都离座了。
思晴说,“峻,这可太危险了,我能不能给夏州崔大人或丞相去个话,让他这一家搬到夏州城中去?总会好一点。”
高峻点头后,思晴也去了后宅。
丽蓝和丽容没走,高峻发现这姐妹两个的脸色有点发白。他问小伙子,“不知你夫人叫什么名字?或许有机会我能替她打听一下。”
小伙子说,“高大人,小人的夫人叫武婿娘,是从翠微宫遣出去的。”
尚书令留意到,丽容忽然面无血色,手中的筷子也掐不稳了,一下子掉在桌面上。
而丽蓝也魂不守舍,目光不定。
他轻声说,“武婿娘……我怎么没有印象呢?”
那人不好意思地回答,“三千个人,高大人如何都记得住呢,再说我夫人一点都不出众。”
尚书令笑着说,“哪里,四个男人都摁不住,已经够出众了。不过,万事小心为上,我会让夏州崔刺史将你们迁到城中去,以后不可让她一个人上山砍柴了!”
酒宴到未时方罢,夏州五人辞别高大人离京,而龙兴牧场五人去了驿馆。等高峻送走了人再回来,看到丽容和丽蓝仍在桌边坐着,不敢看他。
也许尚书令对其他的人不会留意,但唯一一位放出宫的五品才人的名字,他在审阅那些宫人名册时不会不记住。
而且高峻也特意问过内侍省,内侍省说此人出宫,正是中书令褚大人传的皇帝的话。
武媚娘——武婿娘。
那些出放宫人的名字他一个个看过,如果忽然冒出一个与才人名字如此相近的人来,以高峻的仔细,不会没有印象。
而一个才人,绝不会是粗手粗脚的劈柴宫人。
他大声吩咐道,“高白,安排个谨慎些的小厮,去史馆一趟,将出放三千宫人的全部案底给我拿到府上来。”
高白说,“大人,我自己跑一趟。”
“不,你不要去,太招眼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史馆人要问,你就让他说,夏州刺史思晴,想看一看她们抵达夏州后的生计,要从中选几个人去询问一下。”
如果说尚书令要看,大可不必拿到家中来看,不然就显得过于的急切了。而思晴则不然,她在长安没有官衙,只能拿到家里来。
而且,高峻认为这件事太过的蹊跷。一个抄写吏不会偏偏在这个名字上犯错误,三千人中唯一一个才人,谁都会仔细看上一眼她是谁。
中书令亲自传达的、皇帝陛下指定的才人,谁又有这个胆量有意去写错!
尚书令府上的四夫人要看的东西,史馆中绝对没有人敢拖延,很快,去的人从修真坊史馆拿来了出放宫人的全部案底,有内侍省报上来的原件,也有后来誊写的册子。
果然,十六岁小吏抄写的上面只有个“武婿娘”,身份只写的“翠微宫宫人”,可“武媚娘”和“才人”之辞不见了。
而原件上唯一的才人,前边写的却是“武婿娘”!
那么这个砍柴遇袭的武婿娘,便是顶替了武媚娘的人了,而抄写时“才人”到“宫人”的转换,大可理解为掩人耳目。
在高峻的心中,已排除了笔误的可能。当时他在看内侍省报上来的名册时,已留意过这位才人,绝不是眼前的这个名字。
笔误,怎么可能改原件呢?
笔误,怎么可能换下了武媚娘,再遣人追踪到夏州去杀武婿娘灭口呢?
但一字之差,便化灵动为平庸了。
能有胆量改名册目录、同时能差得动四名宫中内侍、跑到近千里之外的夏州去灭口,就不是一个誊写吏能做到的了。
而对皇帝陛下指定放出的人,能够并敢于行掉包之计的,连内侍监卢崇道都不敢,这是掉头之罪。
高峻看了一眼举指失常的丽蓝,挥退了管家、下人,冲她喝道,“去叫思晴过来!!”
丽容忽然将面前的饭碗不小心拂到了地上,“啪”地一声摔碎了。
不一会,丽蓝在前、思晴在后,柳玉如、谢金莲等所有人都从后宅过来了。
她们正在后边聊天,丽蓝神色慌张地过来叫人,她们都来了。
丽容暗想,“娘啊,这可怎么是好!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会儿我坦白还是不坦白呢?若推到誊写吏的身上,也不知成不成。”
高峻拿起签有他名字的原审件,递给柳玉如,指着那个“婿”字对她道,“夫人,你拿到太阳底下照一照,改得再以假乱真,但墨色不会一样。”
柳玉如依言出去,将那页纸到阳光下照。
丽容心中惊道,“我的娘,怎么有这个方法!可害苦我了!”
高峻对思晴说,“那晚你与哪几个人到书房来的?”
思晴说,“是我、婉清和丽容。但婉清只看了一页即回内宅了,后来我也有些劳乏,就……”说着,她便去看丽容,丽容把头垂下了。
柳玉如进来,“峻,我看了,这个‘婿’字原是在‘媚’字上添改的,因为墨迹比原来的浅了!”
“丽容,你再去照照看。”高峻说道。
丽容怏怏地站起来,接了册子到外面照。冬日,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有些温热,但她从里到外一片刺骨的冰冷。
“如何?”等她再进来,高峻问道。
“墨色是……是不一样的。”丽容答道。
“哼!我原来还怀疑内侍省的卢大人,但名册拿进府来之前,我明明看过了不是这个字,从府中拿出后就没再经过卢大人的手!那你们说,我该怀疑谁呢?”
除了丽蓝,人们都将目光投到了丽容的身上。
“如果是笔误,誊写吏不敢连原件都改了,那么……丽容,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不是你改的,你就是在告诉我,这是太子改的!”
丽容身子一颤,眼里盈了眼泪。
就算自己矢口否认、太子也不会承担下来的,因为太子在这件事情上连面都未露过。
柳玉如吃惊地说道,“丽容,你怎么敢做这种事!连才人都敢换,这是要掉脑袋的!!”
其他人不可置信了看着丽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丽容抽泣起来,用手抹眼睛,肩膀一耸一耸的。什么都清楚了。
“柳姐姐救我!”
她哭道,“是在子午行苑的外边,武媚娘跑来求我的,那时老九也在场,才人说她不想出宫,求我想办法,我一时糊涂……”
高峻看了一眼丽蓝,此时连她也吓傻了,眼睛直着、眼珠一动也不动。而拿回名册那晚,这个老九还从饭桌上开始,就对自己抛着媚眼,那她便是同谋了。
高峻咧嘴冲丽容一笑,“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心机和胆量!那么思晴那晚提出要看名册,也是你的主意了?”
思晴去看丽蓝,丽蓝恍然未觉。
“先时你偷填婚书,过了一把西州户曹参军的瘾,我未追究你,反以为这是你情意决然。这次,你是不是也想过过尚书令的瘾?幸亏我不是什么亲王、柱国,不然你是不是还敢任命个县令、牧监什么的??”
丽容面无人色,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那里哭。
“峻,我错了……求你放过这一回。”
高峻叹了一口气,“陛下指明了要放出宫的才人,却仍在宫里!那么万一皇帝在宫里再看到此人,你说说,谁会放过我们这一大家子?!”
柳玉如一下子哭了,哽咽着道,“丽容!你怎么会干这种事!你不是一向挺聪明的么?!”
丽容坐在那里抽抽噎噎,看了柳玉如,看樊莺,再看崔嫣、思晴,希望她们给说句话,但这些人个个不看她。
高峻对柳玉如说道,“夫人,让她回西州吧,你替我写个休书。不要写她擅改名册的事,那她连命也保不住了!只说她斗狗、圈地,不服你管教。”
丽容哭着说,“峻……我不想走,我不回西州!”
“去吧,马上去收拾,明早就走。”
高峻说,“念在以往情份上,我就枉法一次!不拉你去面圣了。将来,兴许陛下看在休你的份上,不会再追究你一个村妇的欺妄之罪。”
丽容哭着起身往后宅去,柳玉如拿着泪眼看谢金莲、樊莺、崔嫣,让她们跟过去帮忙。
这件突发事件给柳玉如带来的震惊、以及往事不堪回道的记忆,让她止不住地浑身颤抖,长安不是牧场村,丽容根本就不知道,她这样的身份做的都是什么。
待人走后,苏殷说,“峻,可她也曾在焉耆、为了守住一座城门而忘死的搏斗,也去黔州与崔夫人共同开过荒……”
“可太子中庶子刘洎,也曾在岭南立下过奇功。马洇,也曾在黔州开过荒抗过旱,这便可成为他们妄行的理由?”苏殷不说话了。
李婉清央告道,“丽容是有不对,她若知道错误之大,也就不会擅自更改名册了,就让她回西州吧,连带照顾一下她和丽蓝姐的父母、还有蚕事房,而休书就……”
她正说着,谢金莲、樊莺、崔嫣已返回来了。
在丽容的床底下,她们看到了六大锭金子、以及一包精致的金玉饰物,一看就是宫中之物。
丽容再被叫过来,把什么都说了。这些东西有的来自于武媚娘的族兄武惟良,他眼下是幽州官屯的丞,有的来自于武媚娘本人。
“婉清,你还有说的么?”高峻问。
李婉清摇了摇头。
尚书令对柳玉如说,“夫人,你们都记着,从今往后任何人不许与这个武媚娘打交道!丽容你不必哭了,走吧,兴许你因此便少了一场无妄之灾。”
柳玉如说,“峻,要不我就陪丽容回一趟西州。”
高峻摇了摇头不同意,起身去了书房。
……
第二天一大早,永宁坊尚书令府上的大门开了。
管家高白、菊儿两人,带着府上的护卫十人,一架马车,送丽容出府。
她的贴身丫环就不必跟着去了,丽容随身带了一只包裹,那些金子、金饰留在府上总有不妥,退又不便退,高峻都让她带着。
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也就是一转眼、夏州小伙子在酒席上一句话,这件隐秘的事便暴露出来。
而所有的人到直到一夜之后,也没有转过神儿来。
柳玉如想同姐妹们一起送一送,高峻也不同意,丽蓝连提都没敢提一句。
丽容坐在马车里,一边走一边哭,柳玉如不得不写的休书,此时就在她的包裹里,与那些金子、首饰在一块。
路上所经的每一处驿站,在她们进京时都充满过欢乐的记忆,而此时在丽容的眼里,简直处处凄凉。
虽然高白和菊儿一路上对她照顾入微,入住驿馆时就不再说“七夫人”,而是改作了“丽容夫人”,她知道这里面的含义。
半月后,他们抵达了西州牧场村。
崔夫人得知消息之后,万分惊讶地迎出来,她认为丽容不该一个人回来。
而丽容一见她,便扑到崔夫人的怀里痛哭不止,大小姐甜甜仍亲热地称她作“七姨娘”,她也不能答应。
待诏夫人柳氏已经生产了一个男婴,闻知丽容的事后唏嘘不已,她做的太大了,柳氏对丽容虽有同情,但连客套的、对尚书令的一句埋怨也说不出口,只是建议丽容搬过来与崔夫人同住。
但丽容去了她父母在牧场西村的宅子,与他们住在了一处。
只过了一宿,丽容便来找崔夫人告辞,“母亲,我要回田地城去了!”
第1094章 西州风雪
崔夫人看得出,丽容只在她爹娘那住了一宿、就提出去田地城祖居,一定是她的父母也没给好脸色。
因为她此刻说话时眼睛都是红肿的,强忍着哭腔。
被尚书令休出门、从长安失魂落魄地被人送回来,这很丢人的。
牧场村的人们最初以为,这只是丽容的归省,但他们在七夫人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富贵还乡的优雅,反而连眼睛都不大好意思抬。
大管家高白、高白的夫人菊儿,只是匆匆将丽容送到,便立刻起身回了长安。高大人没有吩咐,因而也没有给丽容留下个侍候的丫环、仆妇什么的。
崔夫人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丽容,这个伶俐的女子一直以来都给她很好的印象,包括两人在西州的日子、去黔州抗旱的日子。
而很明显的,让丽容留在牧场村,丽容会更难受。蚕事房、织绫场处处都是熟人,见面说什么?
她就连牧场新村原来的家也不能进了。
夫人从自己的仆妇中派出一个来、再给丽容安排了一名小丫环随丽容到田地城去,告诉这两个人一定要好好照看丽容,尤其不能让她想不开。
崔夫人对两人说,“丽容虽然离开了长安,但她还是我的女儿。”
丽容听了再也忍不住,扑到崔氏身上痛悔地呜呜哭泣。
回到西村的那晚,父亲一听说她回来的原因,当时便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真给我们丢人,怎么不死在长安,还跑回来现眼做什么!”
老汉拿着扫地笤帚追着打女儿,丽容的娘在中间拦着,几笤帚全打到老太太身上,笤帚把儿也打断了,
“都是你养的好女儿!原以为只是丽蓝命苦,原来这个更不让人省心!放着人上人的好日子不过,非不往人里走,我连院门也不能出了。”
这么个情形,丽容还怎么在牧场村住呢。
二哥高峪和邓玉珑出面,给丽容套了车,除了行李居然也没什么好拉的,丽容只挎着她从长安带来的小包裹,与丫环、仆妇上了车。
田地城她的祖居还是老样子,不过此时看上去处处显示着阴冷。
乡亲们在坊口迎着,有人帮着提东西进院子,打扫两间屋子、窗纸重新糊了一遍,有人担了木柴过来,又将生火的灶也帮着掏了,火生起来。
有街坊的大娘嘀咕说,高大人官升的大了,人也变无情了。
立刻有他的丈夫制止道,“你一个乡下女人知道什么,敢胡说丽容长安的家事,以为长安人人都是乡里乡亲,做事不小心哪里行?再说你那小孙子,到眼下仍吃着庭州的津补,这可是高大人在西州时定下的规矩!”
丽容听了,立刻就想起高峻来,眼泪一下子就淌下来了。
她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在长安干得真是有点大发了,居然敢插手到宫廷的事情中去、去掺和一位五品才人的命运。
在长安时她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大,但一回到这座陈旧的祖居,这种反差就显出来了,因为出面来见她的最高官员,只是本城本坊快六十岁的坊正。
那时她是尚书令的七夫人,使个小小的手段,就能见到长安出放三千宫人的名册,并且大胆到在那上面动手脚。而此时她其实只是个坊民了。
崔氏派来的丫环仆妇一到田地城,便紧紧地盯住丽容,真怕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两人做了饭与丽容吃了,又一起躺下来,听听她睡了,两人这才敢睡。
但在半夜时,丫环就让仆妇用力地推醒了,“你快起来!”仆妇是被冻醒的,外头下雪了,她发现丽容不在屋里。
她们慌忙穿衣爬起来,跑出去一看,丽容正站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身上早就落满了雪了,像一尊雪塑。
而她的身上只穿着衬衣,身上冰凉。两人拂了她身上的雪、将她扶到屋子里来躺下,马上就浑身发烫了。
第二天,高峪的第二架车子又到了,拉来了丽容的父母。老头子直到丽容走后也没有消气,当晚就咳了血,说死也要死到田地城来。
……
长安永宁坊高府,送丽容走后,众人回府来,沉浸在沉闷的气氛中。
属于丽容的那套房子上了锁,丫环也另遣了。丽蓝回后宅来每次看到,心就一阵刺痛。
她与崔嫣的中间是丽容的屋子,此时再看,就好像自己单独让姐妹们分隔出来了似的。
丽蓝认为妹妹得了这么个结局,有自己这个当姐姐的照看、点醒不到的责任。说不定西州的父母此时也正在数落自己这方面的错处。
同样不大得劲的还有柳玉如,丽容离开后她也同样不开心。
不得不承认,当初丽容进入这个家中时所使的手段曾经令她不快,但这样的结果也不是她乐见的,仿佛是自己找后帐。
她想找个机会同高峻诉说诉说,但高峻马上忙碌起来。
长安的官场风起云涌,而且有一半的原因也是他身不由已地挑动起来的。
龙兴牧场押送金焕铭过程中,辽州都督李志恩的行径,尚书令是绝不会放过的——自他出道以来就没有放过一个类似的。
他可以放过王允达,因为王允达一门心思、也不掩饰地与自己做对,但人却简单的很。他也可以放过王达,即便王达偷偷写信到长安污告,那也是他自己的事。这哥俩充其量,做法也就是有点真小人。
他也可以看在崔夫人的情面上放过李弥,一个道理。
但一个小小的罗全,却丧命在高峻的手下。这人为达目的,不惜踩烂了众人辛苦制好的砖坯、冬月里放火焚烧牧草场、置牧场中多少的马匹于不顾,又逃到当时仍属敌对的颉利部去、反过身来坑害西州,这就不是人。
当初,李士勣递上松漠都督府的军情、并轻飘飘提出应对之法——禁绝闲人越境时,高峻就已经猜到了李士勣的小算盘。
他就是要看一看,对于龙兴牧场的越境之事,李士勣和他的嫡系们到底要怎么做。
此时在高峻的眼里,这个辽州都督李志恩,不顾大局、动用公权行私利之事,简直也不是人。
兔崽子,高某要让你在辽州都督的位子多坐上半个月,高某就回西州去,没资格做这个尚书令了。
高峻知道这都是兵部侍郎李士勣授意的,那么这件事就更不能拖延。这就是他的行事风格,有的时候行事照顾得面面俱到,而有的时候毫不掩饰用意。
当初,刘敦行的身后站的可是太子中庶子刘洎,刘敦行仗着父亲的权势在西州胡作、惹毛了高峻,高峻也同样是不留情面的一脚。
高峻倒要看一看,水泼不进的东北军界是个什么反应。
尚书令在朝堂上直截了当地提出:松漠及室韦部新近发生的事件,暴露出辽州一线反应迟钝,简直毫无建树!
辽州这个地方,是沟通内地与高丽前线、内地与北部羁縻州府的枢钮地带,派个低能人坐在那里不合适。
他就是这么说的,丝毫也不掩饰。
这让满朝的大臣们头一次见到了尚书令的另一种行事风格,不绕圈子、不计后果,说这话时连一眼也不看站在旁边的李士勣。
李士勣的喉头一连动了几动,也没敢吱声,内心的惊骇无以言表。
高峻这番话用在营州也同样适合,而且看起来,营州沟联内地与北部羁縻州府的作用更大些。
但他不说营州只说辽州,那便是已经明确表达对辽州的不满了。
李士勣寄希望于太子殿下站出来说句抹稀泥的话,太子也有可能问一问自己的想法,那么自己就可稍微地讲一讲了。
高峻摆明了要动李志恩,说一位中州都督是“低能人”的话都讲出来了,而辽州又那么的重要。
但真让他动了李志恩——这个对自己一向言听计从的人,那么他在幽州、营辽一线的根基也就出现动摇了。
李士勣拿眼睛去看太子,发现太子也有些吃惊,他觉得有门儿,支着耳朵听太子是什么态度。
李治道,“尚书令所言,寡人也有感觉。”
李士勣的心一沉,太子居然连一句转圆的话都没有。
李治道,“能做到刺史高位的,总有些能力的功绩,但不排除享受日久,便心有懈怠、求稳顾私。但边疆重地就不适合他了。但不知尚书令有什么好的地方安排他呢?”
高峻也暗暗舒了口气,回道,“殿下,这个我没有仔细想过,但接替辽州都督之职的人选倒有一个。”
“是谁?”太子问。
高峻看了看江夏王李道宗,王爷站出来道,“微臣举荐新任雷州刺史——李弥。此人弓马纯熟,适合辽州环境。”
李道宗说罢,又瞟了赵国公一下,赵国公乐得送个人情,也道,“王爷所提此人,真是恰当之至!李弥在黔州时即崭露头角,很有些勤勉的姿态。”
他的小儿子长孙润在兵部新贵,此次迎接龙兴牧场人时又大露了一次脸,在高峻的手底下正是前途无量。
那么他小小地、削弱一下李士勣这个兵部的老侍郎未尝不可。
李治说,“尚书令也是这个意思吗?”
高峻道,“正是此人。”
“那就暂且定下,待寡人去禀明了陛下知道。”
就这么,辽州都督李志恩从辽州卸职了,而李弥,从国土的最南端一下子成了北部重地的首官。
人们发现,在翠微宫里的皇帝显然注意力不在这件大事上,他只是简单地将李志恩、李弥两人来了个对掉,让李志恩去了雷州,出任下州刺史。
而李弥,因当廷三位大员的联合举荐,一下子到辽州出任了中州都督。
从这件事情上,人们再看到了军界力量的此消彼涨,也看到了尚书令做事的雷厉风行。另外……难道雷州就不是边疆重地?!
幽、营、平、辽一线向来没有谁敢轻动,太子监国之前好长的一段日子,皇帝都没有过类似的想法。
但高峻在朝堂上的一个建议,寥寥数语,这个常态便被打破了。
大臣们只在面对自己的至亲家人时,才敢将这件事讲出来,“尚书令到长安这么短的时间,便敢动英国公的人,简直太有些不可思议!”
“总之要是我的话,刚到长安,也未培植什么力量,突然的便对北方军界开刀,是万万也不敢的。”
“老爷,你能与尚书令比么?他行事可不是莽撞!你看看自他出道,大唐的东、西、南、北,哪里不是老老实实的?陛下不放心的话,怎么能到翠微宫休闲这样久!”
“再说,李志恩再不好惹又能怎样?难道高峻怕他翻脸?还是先看一看铁瓮城那个万箭穿身的金焕铭吧。”
“总之依本官看,这是陛下苦心布好的局面呀!太子年轻、宰辅也年轻,两个人行事都不拖泥带水,动个封疆大吏像摘个柿子,看来这可真是要开六部新风了,本官从此也要抖擞起精神来!”
接下来,泉州赈灾一事也有了结果,灾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也没有出现大役。鄂州、荆州、扬州三位长史已各返任地,长安对他们不但多有勉励,而且各人都升了一级散阶。
而工部的水部郎中王盛泰,随即出任了正五品上阶的御史中丞,升了两阶。
户部的仓部郎中郑叔矩提任了谏议大夫,也升了两阶。
刑部的都官郎中翟沈生升任了给事中,也升了两阶。
人们算是看明白了,凡是随着尚书令干事的,总能站到露脸的位置上。
连建州的刺史王茸,以赈灾初期的三船快粮,也受到长安的褒奖和勉励。
这些人、这些事,无疑在吏部都要备案的。有的人虽然当时没见提升,但无疑的,已经站到提职线的后边等机会了。
尚书令的眼中不揉沙子,辽州四名巡江的小兵康三郎、刘大篓、刘二篓、钱够使,同时出任了辽州城四个城门的令史,流外三等。
当然,这样芝麻小官的任命不必由尚书省下达,尚书令只是专门去话,给钱令史改了个名子,叫“钱能使”。
钱再多,你得能用才行,听起来也很不错了。
英国公李士勣在朝堂上不敢吱声,但回家后大发雷霆,冲两个丫头撒气,非说她们端上来的茶太烫嘴了。
第1095章 漫漫长夜
府中人也没人认为他瞎说,因为英国公的嘴上真的鼓有一只水泡,看来这股邪火上的不算小了。
一个毛头小子,一做了尚书令便拿一位国公的手下开刀,李士勣只要一想起来,恨不得让人狠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这是怎么了,堂堂的英国公做事一向十拿九稳,算无遗策,也曾被陛下十分的倚重啊。
难道一遇到高峻,脑筋竟变得这样不堪、昏招连连、让人弄得跟头把式!
……
太子在翠微宫,与皇帝在一起。
按着父亲的大政方针,李治一直在坚决地支持尚书令的主张。但这次的事连太子也有些意外,意外于高峻的行事坚决和果断。
但皇帝对近期的几件大事的处置依然很简单,对尚书令的建议都是很快地同意了,因而李治认为,事情还未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父皇,尚书令此举,用意我倒清楚,削弱一下英国公在辽东的力量未偿不可。但儿臣担心此削彼涨,尚书令的这个举动,就比他在朝中安插多少名亲信还吓人啊。”太子笑着说道。
皇帝道,“尚书令嘛,一个‘令’字可不是乱加的,总是捻个蚂蚁、挠个痒痒如何立威?再说英国公也欠整!”
为打消太子的疑虑,皇帝吩咐在翠微宫赐宴,父子对酌、好好地聊一聊,“依朕看,高峻可不是一个行事莽撞的人,他的细心与谨慎远超一般人所见到的。”
李治问道,“父皇,怎么讲?”
皇帝饮了一盏,与儿子说起了上次问高峻的一件事:
在吐蕃的西南面,隔着大山,此时正有个幅原辽阔的戒日国,这国乃是孔雀帝国崩溃后重新统一起来的。
听说戒日王——曷利沙很会打仗,定都曲女城之后,曷利沙很有些向化大唐之意。
从贞观十五年起,曷利沙便遣人出使长安,带来过火珠、郁金香、菩提树等贡品,表示出要进一步强化唐、戒两国关系的意愿。
前些日子,大唐皇帝派右率府长史王玄策,率三十人的使团出使戒日国,并降玺书进行慰问。
皇帝上次在高峻、苏殷到翠微宫来时,曾经问过高峻对此事的意见,当时高峻以不了解此国为由,什么话都未讲。
太子道,“父皇,这就能看出高峻的谨慎?”
皇帝摇摇头道,“远远不止这些,因为在一天后,赵国公便到翠微宫来见朕了。”
长孙无忌是皇帝的舅子,因为皇后的原因,也因为他一直以来所建的功勋,长孙大人一直深受皇帝的倚重和信赖,说话也不隔心。
有时候长孙大人急了眼,当面揭皇帝短处的事也有过。
三言两语过后,长孙无忌便谈到了对联络戒日帝国的意见。
赵国公说,戒日国与大唐中间,隔了一个与长安交好的吐蕃,如今我们隔了吐蕃的崇山峻岭、再去结交更远的戒日国,总有牵制吐蕃的意思在里面。
将来交好了戒日国,有可能疏远了吐蕃,而戒日的力量我们一点也借不上啊。赵国公说,硬要借也可以,但须越过吐蕃才行。
但这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长孙大人说,“远交近攻之法,用在强大的吐蕃身上,就有失陛下一向的平衡之道啊。”
皇帝对太子道,“朕在听了赵国公的一席话后,自认为与戒日国的交往方略是有些草率了!但朕也是个人,也想文治武功让世人认可,”
太子问,“那这与高峻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笑道,以朕对赵国公的了解,他本不擅长此类问题的分析。但他偏偏在朕问过高峻之后、便跑过来说这番话,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皇帝分析,其实高峻在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时,便有上述的想法。
但他当时不说出来,那一定是担心:他与吐蕃首领松赞的结拜一事,会令朕不大信服他所持的观点。
同时,高峻又不想隐瞒他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于是便拐个弯子、求赵国公跑过来陈述了。
皇帝道,“朕从这一件事情上,一是看到了高峻的慎重,二是看出此人在大事上没有私心,三嘛……此人的目光远非李士勣可比。”
“而尚书令釜底抽薪、换掉辽州都督李志恩之举,在朕看来只是与上次掀英国公一个跟头很是类似了!”
他说,“你要知道,朝堂上有好多的事,是不便由皇帝或太子直接提出来的,比如换下李志恩,以什么理由?但一个尚书令,如果没有这点作派,又怎么能使政令畅通无阻呢?他也就不配再坐到尚书令的位子上了。”
李治道,“儿臣这才意识到,父皇为什么许久不任尚书令的原因了。能够做到高峻这样的,在大唐历任宰相中也很少见。”
父子俩你一杯、我一盏,又说到了尚书令的问题。
“唐因隋制,以中书令、侍中、尚书令共议国政,称之为宰相,但后来,以朕曾为尚书令,臣下避而不敢居,于是以左仆射为尚书省长官,其实,”
皇帝说,“这只是个托辞罢了,真正的原因是尚书令品位太高,权势过于的重啊,朕无合适人选,绝不轻易授人。”
李治在琢磨皇帝这句话的意思。
“自周以来,‘辅弼天子’一直是历朝设置宰相的一条不刊之法。一个好宰相乃是天子的膀臂。但相权坐大、炙手可热的权势又触犯了‘仆大妨主’的天条。”
太子道,“是呀,远的不说,前隋的尚书令杨素,便导演了的皇位易主的事情。若非他居位弄事,前隋也不会这么快亡掉。”
“你读过后汉书,后汉尚书令的权力几出皇帝之右,当时的三公、列卿车马行于道路,遇到尚书令车驾均须回车避让,不得卫士传呼不敢过去。尚书令权重如此,朝政又岂能不出大事!”
太子道,“隋代尚书令统领六部事务,权兼议政、执政双重角色,在三省宰相中地位独尊,被称为‘真宰相’,而如此重职,也真是不能轻易予人。”
高祖起兵攻占长安,扶立隋帝杨侑时,曾自任尚书令。
次年,高祖被晋为唐王,又以长子建成出任尚书令。
立国后,建成被册立为皇太子,便由秦王继任尚书令。
这样,父子三人相继垄断了尚书令职位,始终不肯将此职授于异姓大臣。
这种做法容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唐初尚书令的地位得到了强化。其实,这是一种假象,皇族亲任尚书令的背后,隐含着削夺尚书省权力的意图。
太子李治联系此后尚书令虚置多年的事实,不难明白这中间的奥妙。
而表面上所说的,因避讳皇帝曾亲任其职、而不委任尚书令的说法也是靠不住的。
自古子避父讳、臣避君讳。
高祖既已做过尚书令,贞观皇帝身为儿子就该依礼避让、不再出任。事实上皇帝在秦王时便继任了父亲曾担任过的尚书令,岂不有悖礼制?
贞观朝,几乎是在尚书令被虚废的同时,左右仆射也失去了昔日想当然的宰相资格,仆射必须加衔、方可行使宰相职权。
比如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及平章事”、“知政事”、“参知机务”之衔,这样才算作是宰相了。
皇帝道,“尚书省在三省之中独领风骚,不可不抑!因而自高祖以来,一向是将枢密事宜悉委于中书省,而八座之官仅仅是按着议定的章程、去执行而已。”
八座之官,指的是尚书省左、右仆射,及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和工部尚书。
“正如父皇所言,我们一直在抑制尚书令之权,又许久不设此职了。那么高峻的出任,是否意味着父皇已彻底看准了此人呢?”
贞观皇帝又饮了一杯酒,寻思着这句话该怎么说。
向来是君强则须宰相弱,而君弱则须宰相强,两者都强则势成水火,都弱则万事不举、朝纲不振。
太子仁孝有余、而决断不足,这才是他立意要重新委任尚书令的原因。
但皇帝怎么能当着太子的面说出来呢?
“嗯,朕几乎已经看好了!此人每次行事,都甚合朕意……朕相信,一个人要刻意地去装,不可能事事装的好,但高峻自出道以来的所行,事无大小,朕至今竟然都是满意的!”
他没有说的是,趁着自己身体尚健,对尚书令高峻的考察自然可以接着进行下去。
大事须及早,这也是他急着委任尚书令、而退身至翠微宫的原因。
如果不幸、在接下来高峻被他发现品行不端,那么,哪怕是坐镇在翠微宫中一年、两年都不问朝政,皇帝相信也没有谁、能够有本事翻出他的手掌心。
万一自己看错了人,总有时间来纠正。
万幸自己没有看错人,不是也更有充裕的时间、让年轻的尚书令进一步成熟起来?并且让太子成就古往今来、君臣同心同德的一段佳话。
那么,盛世有凭!
太子说,“那儿臣便按着父皇先前所说,与尚书令绝不相疑。”
皇帝道,“至少你直到眼下,也仍该这么做!”
父子两个已许久不曾这样推心置腹地长谈过了,而且今晚皇帝的酒量相当的不错,他自己已喝进去了两坛。
“尚书令前日刚刚做了一件事,你可知是什么?”
李治不知皇帝说的是哪一件,高峻这些日子做的事情可真多了去了。他摇头,期待皇帝别卖关子、直接说下去。
皇帝平静地说道,“他将自己的七夫人休掉了。”
“哦?!”李治果然不知,“是以的什么理由?他的七夫人儿臣是知道、也见过的,很娇俏的一个人,也很是伶俐,而且与尚书令的九夫人正是亲姐妹,什么原因呢?”
“呵呵,东阳来过翠微宫,向朕说,尚书令的这位七夫人参与了东市斗犬、还无偿圈占了子午谷山南的一百七十亩地!”
李治一时没有说话,这种事在大臣家眷之中都有,高峻是不是对自己的如夫人太狠了?
不过,尚书令这么做总是好事,父皇所讲的“开六部之风”,也真有了着脚之处了。
还有一个令他暗自舒了口气的、不能与皇帝明说的原因,就是武媚娘没有按着“出放诏”出宫的事情。
直到现在,李治也不能确定,那次下雨时皇帝口谕、令武媚娘可以宿在太子别宫的用意,到底是指的雨日那一时、还是长期有效。
他总是觉得,皇帝那次的雨中口旨,是雨天的情势所然、是短期的。
可他又不敢打听、也不愿相信,而且他同这位女子的关系已不可逆转了。
而促成武媚娘留下来的,恰恰是高峻的这位七夫人背着尚书令做的!
现在七夫人已经离开长安了,那知情的人就几乎没有了。
除了那个“武婿娘”。
四名偷偷远赴夏州的、不中用的太子东宫内侍,几乎就坏了太子的大事,他们四个人连一个劈柴的宫人都摁不住,还真不如不去了。
不知不觉间,漫漫长夜即将过去。
皇帝兴致盎然,本来还想与太子聊一聊高峻奏请将邓州分州一事。
这件事被高峻说的煞有介事,又是宽乡窄乡,又是北边好了、南边少了,但皇帝猜出尚书令在奏章中的核心意思只有一个——均田制受到的困扰。
高峻很聪明,没有直接提出这个问题,但皇帝也不傻、不会不知道与岭南山岭、水文、林木相近的,绝非首推邓州,黔州、郎州、辰州等地比比皆是。
皇帝离着邓州也不远,只须派个人过秦岭、到邓州打听一下也就清楚了,那里最大的问题乃是程刺史圈地。
但圈地这个事绝非程刺史一人在做,朝中大有渐演成风的趋势,王公、大臣、公主都有。
皇帝一时没有想好怎么处置、从何处入手,高峻恰在上任后提出来了。
且此事的处理很有借鉴之处,叫作“收蛋赶鸡”之法。你圈好了地方下了蛋,我只须吏部一纸公文让你腾腾地方!哼哼!
而且高峻的奏章还让他记起了忽略许久儿子——顺阳王李泰,他的处境并不好,居然也与这个程刺史有关。
但皇帝不认为、李泰的事也是高峻上呈奏章的原因,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这两个人有过什么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