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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风暗刻     大唐马王爷txt下载     大唐马王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66章 重中之重

    李元婴在山东滕州封地时,兜里常常揣着弹弓,看到他不爽的衙差、官员,不论是参军还是典签,上去便是一弹子,看人家呼痛、躲避的样子取乐。

    不过,他倒是一次也不敢对普通的坊民这样做,倒不是怕这些坊民,而是担心因此受到皇兄的厌恶,那就什么都完了。

    但对手下那些官员们,他就不必客气。

    李元婴对待手下的官员简直连奴才都不如,“官属妻美者,常以妃召,逼迫私之。”看到属下官员谁的妻妾貌美,便像召见他自己的妃子一般叫过来侍寝,而且鲜有人敢抗拒。

    也难怪谁都不愿去给他任王府官了。

    不过也有例外。陈蕃知道就有一次,李元婴看上了王府典签崔简的妻子,郑曼,他像往常一样召郑曼入侍,哪知此女宁死不从,举着鞋底子将李元婴打得血流满面、满院子逃跑。

    而李元婴也是贱骨头,自那次之后旬月不敢露面,只要一见郑曼,便面露惭愧之色、远远地躲开,更不敢因此而为难她的丈夫——崔典签一丝一毫。

    看来,有些恶官,也都是属下人给惯出来的毛病。

    陈蕃自问就不敢。

    有一次,陈蕃的妻子——牛豆,与陈蕃说起这件事,她也要学郑曼那么做,当时便让陈蕃给压服住了,危言耸听地数次告诫她万万不可。

    陈蕃正在胡思乱想,第二条狗已在笼内伏身低吼,眼见同伴眨眼间毙命,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笼门一开,此狗竟然直接冲着护卫们扑出来了!

    此时四名护卫的手上已换了刀,这都是些降龙伏虎的狠角色,手里只有棒子时还小心些,此时人人有刀在手,谁会在乎一条疯狗!

    只见寒光数闪,第二条狗笼外,连地都未沾、一眨眼便交待了。

    笼中众狗悲鸣不已,有的已眼含惊惧之色。

    但两条死狗此时就在笼外,血肉模糊,腥气撩拨嗓子,又有半数饿犬目露贪婪,嘴角淌涎。

    高峻说,“来人,剥给它们看。”

    村民当中有人自告奋勇道,“钦差大人,小人最是擅长此道!不须劳驾护卫们了。”

    见钦差点头,当时便有村民由桥上扛了木桩来,就在犬笼跟前支好,吊起死狗,拿刀子开头、破皮地剥起来。

    皮剥完了,执刀村民的口水也淌下来了,“大人,小人恨不能嚼碎此狗的骨头、吃尽它的肉方能解恨!”

    刘县令扭头看看钦差,大声吩咐道,“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去取柴来!”

    很快,肉香在空气里飘浮,笼中再现骚动不安,其中以一狗最甚、垂涎不止。

    钦差大人说道,“三部郎中大人、刺史赵大人、四州长史、晋江县同年和本官也都恨这些狗,恨不能食其肉。”

    陈蕃像死了亲人,“高大人……”

    “陈法曹一定也恨得要命,那么肉不大够了……将那条淌涎的放出来!”兵部尚书说道。

    结果是,火架之上再添一犬。而剩下的都在笼子里伏首衰鸣,满眼惊惧,再也没有敢乱叫的了。

    华洲村木桥边,狗肉被晋江县衙役们切开,不论官员还是村民,人人分得一块。陈蕃和他的手下也各自分到了。

    钦差举着狗肉,对众人说道,“我们同仇敌忾,情同此心、共食恶犬之肉,想来不会有人在福王面前胡言论语了,”

    两户死者家人将狗肉置于桥边,攒土为炉、插草作香,望着涛涛东去的晋江不住痛哭,祭拜亲人。恶犬毙命,放犬之人判了绞刑,他们再无所求。

    所有的官员均到桥边,对着祭拜处鞠躬施礼,连刺史赵嘉夫人和氏、兵部尚书夫人柳玉如也不例外。

    陈小业已被晋江县羁押,只等具状完备、州府复核后上报长安。

    陈蕃送犬也无须再耽搁,钦差对他道,“不知陈大人是想直赴两京,还是先至福州呢?”

    陈蕃回道,“小人本想先回福州,但如今只好先绕开那里,直接去洛阳、长安了!”

    钦差道,“那好,鄂州四船已运粮抵达泉州,没有别的事了,本官便让其中一艘捎带你们,由扬州走运河北上,希望不要误了福王的大事。”

    陈蕃连声称谢,数次说高大人想的周到,但心中的苦就不说了。

    也不知李元婴知道痛失了三条好狗,将来要怎么发作。他们拉起剩下的狗去南渚码头,匆匆离开泉州。

    村民万顷和另一名死者家属上前,感谢钦差大人为他们伸冤。

    其实许多人刚一听说惹事的是福王府的人,对于万顷两人的命案曾经不敢报什么奢念。

    钦差道,“哪该谢本官呢?晋江县刘大人秉公断案,你们该谢他才对。另外,我知道黔州七万缗捐助的款项已到泉州了,刘县令富得很,想来他能再帮助你们一些。”

    刺史赵嘉心中正有这个疑问,连忙与钦差打听,因何黔州就能适时送钱过来。

    显然,这不是官面上的公派,公派的话,也根本不必大老远的只派黯州。

    柳玉如说,这都是外宫苑总监苏殷提供的消息,因为她曾去黔州抗旱,知道上次杭州和台州的捐助剩了七八万缗。我们未出京时,往黔州去的飞驿就已经出发了。

    柳玉如担心高峻这次闯祸了,福王李元婴的爵位比江夏王还高。

    她私下里担心,高峻把福王李元婴的那四车狗几乎都吓傻了,福王早晚会知道详情。

    但高峻对她说,有些事是必须做的,而且还要做的毫不手软。

    比如华洲村的人命案,且不说身为钦差、必须要为民请命的官话了,他要不这么做、便不能快速地平息民愤,势必影响到泉州抗灾的大局,最后还不是耽误了太子殿上放到自己身上的担子?

    他这么一解释,柳玉如虽仍有担心,就觉着理所当然。敢误了高峻的公事前程,她可不管什么亲王不亲王。

    而此时,随同钦差大人赶赴泉州的三部郎中,荆、鄂、扬三州长史,已经来找高大人要任务了。

    他们都住在泉州官驿,转个楼梯便到高峻和柳玉如这里来。

    鄂州长史李琰回禀说,泉州各地群情踊跃,处处颂扬钦差高大人不畏权贵为民请命的事。

    而且刑部翟大人说,运达泉州的红豆、陈茶、干姜等物已按着县、村发放完毕。不久,海溢给灾民们带来的流役影响想必也能控制。

    高大人对他们说,“本官早说过,赈灾的物品送达泉州,高某的差事也就办完了,接下来要看你们的。”

    刑部的任务集中在赈灾前期,控制役情、以及城乡治安的稳定。

    中期就在户部,将赈灾的款、粮都用在刀刃上,泉州特产绵、丝、蕉、葛行业恢复生产要立竿见影。

    高峻说,贯穿赈灾始终的重头戏份主要在工部。

    从这次海溢当中淤、淹的良田总数来看,大约有两千零八十顷。主要是排涝不畅的原因。

    他要工部王盛泰组织起人来,将泉州城北十里天水塘、城西一里诸泉塘、南五里沥浔塘、西南二里永丰塘、南二十里横塘、东北四十里颉洋塘、东南二十里国清塘,利用两个月的时间,在入冬前全部疏浚完成。

    然后开挖简易土渠,将此次被淤田亩与诸塘沟联起来。

    高大人说得轻松,而且帐码极清。诸位长安、各州来的官员们无不惊讶。

    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兵部尚书已将泉州最主要的地形、地名、方位,以及受灾田亩了然于胸,也不须照着帐目便能一一讲出来。

    最为不安的当属工部的水部郎中王盛泰,高峻说完了,王大人的额上已见了汗。

    这么大的工程量,让他怎么能干得完呢!

    高峻笑道,王大人,我给你的重头戏还不是这个。难道高某让你亲自去抬筐、挖渠了?泉州赵大人是个做实事的官员,民役都在他手中握着,你只须作个指导就是。

    王盛泰问,“那么……高大人,你给下官的任务是……”

    高峻道,“沿海修堤固坝。至于怎么修,高某便不班门弄斧了。”

    王盛泰暗道,果然这才是赈灾的固本之要务!他起身对高大人一揖,说道,“下官其实已经不止一次想过此事!”

    他向钦差大人建议,此次不但要固坝,还要立十斗门以层层御潮,天旱则渚雨水,天涝则泄水。

    那么从今以后三年内,假使泉州再不受海溢浸袭,则处处可成良田。

    高峻道,“甚妙,王大人只管干起来!泉州各级官员和荆、鄂、扬三州长史均归你调度,如果没有人违令,王大人你就不必来找我。”

    众官员惊问,“怎么,高大人你要回去么?”

    “我要陪夫人去碧霄寺烧香,因为她总担心崔夫人去西州后的近况!”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

    黔州。

    刺史高审行禁不住吕氏的软磨硬泡,这才答应她只身去长安参加八月末的赛马大会。

    吕氏以高审行丁忧期间、在子午谷非礼丫环之事做把柄,有恃无恐,复至黔州后为所欲为,先是自建别宅,再是轻漫大夫人青若英、三夫人王氏,高审行待她稍不如意,便说将此事抖出来。

    高审行心中有鬼,想硬也硬不起来,甚至都不敢当着另两位夫人的面讲出来,这正中吕氏下怀。

    正好吕氏离开,他难得的清静几天,也能料理一下公事,感觉着吕氏这个祸害一走,整座刺史府都肃静了。

    他算着日子,想着吕氏又该回来了,不由得一阵阵心烦。

    当九月初,高审行从长安来信中得知泉州海溢,高峻奉太子李治之命,以钦差身份去泉州赈灾时,对高峻的建议连想都没有想,当即吩咐属下,将七万缗钱提出来送走。

    高审行猜到,这一定是因为苏殷,那时她在黔州曾经主要经管这些捐助。

    不过这点钱一点没让他心疼。

    他看到的,是此事给自己带来的、政声方面的益处。再者,这对抵销吕氏的杀手锏一定大有好处。

    吕氏在黔州时,已经大胆到敢死死地盯住三夫人王氏,不许她与刺史稍有接近,不然便仗势撒泼地胡搅。

    这段日子里,其实高审行也获得了解放,抓机会补偿三夫人王氏。不过眼看吕氏不久后又该杀回黔州来,高审行心里又有了隐隐的失落。

    但是,泉州的钱送走了,吕氏仍未回黔州,而且一点消息也没有。

    后来,太子的私札送到了他的手中。

    他这才得知了吕氏在长安赛马过程中的行为。高剌史忘记了此事给他带来的羞耻,倒是从中发现了另一方面的契机。

    一位刺史的如夫人在赛马过程中逾制穿宫、偷奸取巧,在太子和重臣、外方使者的面前丢人现眼,那就别怪他高审行不客气了!这都是她作的,怪也怪不到刺史的身上来。

    但吕氏就是不至,高审行想,难道是畏罪自尽了?那才好得很!

    吕氏只要一回到黔州,高审行便要历数她的不赦之过,将她扫地出门,像破鞋那样丢出门去。

    到那时,吕氏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再将子午谷的事摆出来,大概也只会让人以为她在胡搅蛮缠了。

    刺史大人开始偶尔地想念夫人崔氏。

    崔氏的疏远令他体察到,连长安永宁坊的那一干晚辈们,也与黔州离心离德了。

    她雍容温婉,知书识礼,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牵动人心。

    她没有哪点不好,出门入户给自己挣足了脸面,连整座高府都曾经以她为荣,都是自己的妄行将她越推越远了。

    那么,如果将她最最不耻的吕氏打发掉,她还能不能回心转意呢?

    ……

    在高审行不停走神的时候,夫人崔颖已带着大小姐甜甜、和甜甜的同窗高舍鸡抵达了西州牧场村。

    自西州大都督高峻荣升兵部、都督府上全部的夫人们同去长安之后,牧场村的人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的欣喜过了。

    每当刘武在新村经过高大人的宅子,都忍不住歪头往门上看一次。那里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哪位都督夫人说笑的声音。

    做饭的婆子随着谢氏兄弟、同去沙丫城金矿上居住,高大人厨房中令人耳熟的、滋滋啦啦做菜的动静也没有了。

    那些收了工的牧子们再去旧村的温汤池子里,见不到九夫人丽蓝,玩笑也没得开了,乏味得很,感觉掏两枚大钱的池子钱也有点贵了。

    当有人看到旧村的村头出现崔夫人的马车、和随行的丫环、护卫时,人们立刻奔走相告,“长安高府有人回来了!长安有人回来了!”

    高峪、邓玉珑闻声跑出来,先将五婶接到酒店里来,询问长安近况,安排酒宴接风。

    几村的村民们纷纷赶来相见,热情问候,问柳夫人、谢夫人,问樊莺和思晴,问九夫人丽蓝,问高大人府上的几位公子。

    崔氏一一作答,亲切而自然,她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宜居之处了。

    她仍住在旧村高尧的院子里,从高峪和邓玉珑的手上接过温汤、蚕事房、以及织绫场里属于高峻家那些股份的帐目,从此也就有了事做。

    她们是傍晚到的,第二天上午,西州都督高岷夫妇赶过来看望。

    下午,都护府长史郭待诏过来拜见。

    第三天上午,安西大都护郭孝恪到下边巡察、经过牧场村时,特意在旧村停留、并亲至崔夫人的院子问候。

    当说到长媳——待诏夫人柳氏的身孕时,郭孝恪无可奈何地对崔夫人说:

第1067章 不幸复萌

    “贤嫂你不是不知,郭某夫人离世早,我们父子又各忙公事,她是真没人照看呀!”

    崔氏道,“郭大人若不嫌弃、能放心得下,不妨将少夫人接到牧场村来,我打理着女儿们的这些产业,与她总会有时间说些话,而且冷热、起居有人关照,她有了伴儿心情自然就好,于孩子是有益的。”

    于是,待诏夫人柳氏被接到牧场村来。

    这段日子柳氏确实无味得很,与那些丫环、仆妇们又不能推心置腹,见到崔夫人后,便半真半假地对崔夫人说道:

    “夫人你那么多的儿媳又一个不在身边,我偏偏没有婆婆,从今往后只管叫你母亲,不认也得认我!”

    彼时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崔夫人笑着答应。

    三天后,都督高岷在牧场村摆宴,给五婶崔氏接风,大都护郭孝恪出席。席间大小姐高甜甜撺掇高舍鸡,两人说要一起去焉耆玩。

    崔氏嗔道,你们不务功课,难道一到西州心便野了?我真愁将来怎么与你母亲谢金莲交待!

    但郭孝恪说,“贤嫂莫要拘束他们,西州本就是天高地阔之处。”宴后,郭孝恪便亲自带了甜甜、高舍鸡到焉耆城去了。

    两个孩子去了半月,崔颖怕她们玩野了,让人送信过去,焉耆那里才将她们送回牧场村来。

    待诏夫人挺着肚子,问高舍鸡,“是焉耆好玩还是牧场村好玩?”

    高舍鸡年纪更小,答非所问,说,“大小姐与郭大爷说,不论是焉耆还是牧场村,都比黔州好得多了。”

    “哦?怎么这样讲呢?”待诏的夫人柳氏有些奇怪。崔夫人就在旁边,侧着耳朵要听这孩子怎么说。

    高舍鸡再道,“大小姐在焉耆对郭大爷说,黔州的祖父一点也不好,”甜甜听到后马上威胁,“舍鸡你不许再讲了!”

    高舍鸡吞下了半句话,却不服气地回敬道,“难道不是你对郭大爷讲的,曾拿铁锥子戳黔州的祖父!?”

    高甜甜被高舍鸡揭了短,心虚地瞟了一眼崔夫人,发现她并没什么反应,女娃这才慢慢地踏实了。

    可那次纯粹是话赶话,并非她故意对郭大人讲的。

    ……

    长安东市,斗狗正酣。当这一场人们的喧嚣与狗们的吠叫过后,直径达三丈、高八尺的圆柱形铜丝笼内暂安静下来。

    铜笼内,一条黄色的吐佐犬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下。

    不远处站着它的战胜者——一只眼眶淌血、脖子和前腿上肉皮翻卷的黑色的牛头梗。

    牛头梗腿力不足,它是以强劲的咬合力、以及持久的耐力胜了这一局,它将势均力敌、且动作敏捷的对手最终战胜、令对方尸横当场。

    很快,它便会得到一块滋味香美异常的烤肉,然后还能美美的休息一下,享受人们给它处理一下伤口。

    铜笼外有人计算自己的赌注,按着赔率将会得到多少。

    有一部分人沮丧地、仔细分析接下来对阵双方的资料和各自以往战绩,将希望押到下一场上。

    与铜笼近在咫尺的外边环着一圈儿席棚,里面有座位,座位上坐着看客兼赌客。

    贵宾区的棚子前面还要悬一片稀疏的竹帘子,里面能看到笼内斗犬的情形,但外面看不到里面。

    有个家丁跑过来,在竹帘的底下伸进手来,将刚刚赢到的一枚代表一缗大钱的筹码、五枚各代表一百钱的筹码,一起放在二夫人面前的木桌上问:

    “夫人,接下来有些行家要押福王府的吐佐犬胜,最高都押到一千倍了,我们押不押?”

    丽容和丽蓝同声道,“押!”

    但谢金莲心神不定地说道,“吐佐犬,明明方才我看它很不堪,如何押它呢?”

    家丁道,“谢夫人,这是另一条呢!”

    谢金莲道,“怎么我的心突突直跳,还是不押了,我们回府去吧。一千五百大钱来得太容易,都够府中半月的日用了,我怕不是好事。”

    她嘴上是这么说,其实担心,万一柳姐姐回来知道了会责怪。

    高峻去泉州后,崔夫人又不在,永宁坊高府中事实上当家的正是谢金莲。

    但丽容意犹未尽,央求道,“再看看好么?”

    谢金莲已经起身,对丽蓝说道,“老九你看紧了她,千万别乱押啊,”然后带着她的贴身小丫环离开、回府去了。

    这么一来,本场就错过了,铜笼内又有两犬激斗起来。

    丽容和丽蓝姐妹两个在竹帘子后边,也不关心外边的战况,坐在那里说悄悄话。

    丽蓝对妹妹道,“这不好,总不似圈些地是正经门路,我把那些地一租出去,即便睡着觉也是往里进钱的。”

    她看看丽容,妹妹似乎又注意到了铜笼之中的激斗,又说道,“而这个就不成,只要一押上,只怕睡着觉、也须睁着半只眼睛盯着它们!”

    丽容眼睛盯着外边,来自福王府高大威猛的吐佐犬,已将对手逼得、贴着铜笼的角落呜咽着逃蹿。

    她有些后悔、因为错过了押这一场,头也不回地对丽蓝说,“福王府不比我们看得清楚!”

    丽蓝往左右看看,低声对妹妹道,“哎——,我说正经的,子午谷的翠微行苑马上竣工,行苑周边二十里之内我们就不必想了,那是皇家的。但二十里外的地,眼下已经圈得没有多少了。”

    丽容扭头看姐姐,惊讶地问,“你真圈了地!”

    丽蓝叹了口气,说道,“在翠微行苑的山南有四百亩,原来是中书舍人王前明的,我求褚大人从中说合,盘下来一百七十亩。”

    “这么多?我们盘下来做什么呢!去开荒?”

    丽蓝说,王前明的头脑难道低得过我们?他说翠微行苑竣工后,内侍、宫人、护卫的,少说不会低于上千人日常驻着侍候,难道他们不要吃饭?粮食倒还好说,可以从外面拉进来,但青菜还不是近处的新鲜!

    这些地只是种些菜、专门供应行苑及翠微宫便有数不尽的赚头,到时我们只须往外一租,哪还用得上自己去开荒呢!

    “这得多少钱?”丽容问。

    丽蓝说,多少钱也值!而且王前明看褚大人的面子,将最靠近翠微行苑的山顶往下的地方出让给我们,翻过山顶便是行苑。

    “他还说这块地贫墒少壤,可以最低的价格出让给我,每亩五百文。”

    丽容说,“姐姐,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你可不要利令智昏啊,每亩五百文,这跟白给你有什么区分!”

    丽蓝道,“若我此时仍在交河县开一间温汤池子做小老板,王前明哪会看得见我?难道兵部尚书府的牌子不够他看么?再说他也不是多贵买来的!”

    又叹了口气道,“只是,区区的八十五缗钱就把我难住了!”

    丽容笑话道,“看你口气大的!八十五缗,一个县衙里的公差不吃不喝得攒十年。但姐姐在西州时何时有过这样的窘迫!钱也不多、又是正经事,你不去与谢姐姐要反而来求我,我哪里有什么钱?”

    丽蓝再道,“唉,自从跟了峻,这么大的家业也都陪嫁给了姓高的,池子也充了公,我就连使钱的本事也没有了!半缗大钱都被谢金莲卡得死死的!西州的温汤池子收入倒是不少,我本可悄悄去个人周转。但崔夫人刚去了,一举一动就瞒不过老大、老二和老五了!”

    丽容说,“谢姐姐仔细倒是很仔细,但于经商的头脑上就比你差着多,依我看,我们高府管家理财的差事,正该是你这个老九来干。”

    丽蓝道,“谁说不是?我又无外心,只想做出个样子让大家看看,最后的收入还不都是我们兵部尚书府的?”

    丽容本想把自己偷偷存下来的、武惟良送的金子拿出来半锭,先让姐姐丽蓝去周转。

    但是转念一想,万一丽蓝问这金子是哪里来的,自己就又不好说明白,如果让谢金莲知道了就更麻烦,因而就忍住了。

    她看了看案子上的筹码,这是谢金莲大方留下来、让她们姐妹押赌玩的,临走时也没说抽红。

    她对丽蓝道,“我们手上此时不就有了一千五百钱,我们再押两次,赚上八十缗就走,”

    她取笑道,“你刚才还瞧不上斗犬,最后还不是靠这个?”

    “可这也差着太多了!”丽蓝说。

    丽容道,“我们不会瞅准了押个大倍?”

    丽蓝一想也是,钱凑够了,回去也不必与谢金莲央求了。

    此时铜笼内已见分晓,来自福王府的吐佐犬毫发无伤、大获全胜,而且要连战第二场。

    丽容说,“我们看看它对手是哪个,大不了押它十倍赢!”

    再与吐佐犬对阵的是一头体型修长的细牙犬,犬主是一位秦州来的木材商人,丽容看这头细牙犬,就与第一场败下去的在气势上有些类似,因而叫过家丁,对他道,“去押吐佐犬一千五百钱,押十倍。”

    丽蓝问,就不怕输了返不了本儿?妹妹你何时有这大的手笔?

    丽容哼道,“输得起,当然就有底气了,再说福王的狗岂会轻易就输?”

    她们眼睛死死盯着铜笼内的战况,连里面传出来惨烈的的狗叫,和笼外看客们忘乎所以的吼叫也均不入耳。

    最后,来自福王府的吐佐犬惨胜,虽然浑身上下连一点好皮都没有了,但它仍然站着,而对手只能在地下伏卧、苟延残喘,低声发着失败的呜咽。

    丽蓝不由自主地在看棚内起身欢呼,只这一场,她和丽容手中的一千五百钱,便赢了一万五千钱,连本钱就有一万六千五了。

    丽蓝道,“看来吐佐犬也不会好了!”

    丽容说,姐姐这就不懂了,只要它最后站着,出笼后自会有买家买它去好好将养,而且身价会猛涨的!

    接下来两场是另外两位犬主之间的对决,丽容看了两场也没让押。

    这次,福王府的一头更为强壮的牛头梗入场。

    庄家介绍说,这是福王殿下刚刚由岭南交界的和蛮部重金引进的,据说,连丛林中的恶狼都惧它几分。

    丽容说,“我们就押它十倍赢。”

    丽蓝心里算计,如果这次再赢了,那么连本带利就是十八万一千五百,零头可以拿给谢金莲交差,剩下的再买一百七十亩地也够用。

    她捂着胸口道,“连对手也不看看,我们会不会太冒险呢!可别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不然我们只押五倍,赢的话也足够了。要不万一输了呢?”

    赌狗讲究的是输赢同论,押十倍赢,输了也要赔十倍。

    但筹码已经押上去了,丽蓝心中嗵嗵直跳,一直等看到牛头梗的对手上场,她才稍稍放心下来。

    这是一头个子矮小的胡犬,北方牧民们牧牛、放马常带着它,据说也是不怎么怕狼的。

    它个子与牛头梗比较起来太小了,两边往对面一站高下立判。

    丽容稳操胜券,低声挖苦姐姐道,“你也就比谢姐姐强上一丁丁点儿,怎么这么小的胆量呢!当初若非我主意拿得稳,此时你还在交河县开池子呢!”

    丽蓝不吱声、不反驳,因为铜笼中的战斗又开始了!

    而且丽容说的也真是这么回事。

    牛头梗马到成功,它只容对方周旋了几个回合,一个狼扑从上而降,整只身子横骑在胡犬的身上,再一口死死地咬住了对手的左耳朵。

    胡犬吃痛不已,挣扎了几次也掀不掉身上的牛头梗,只是在下边直着脖子痛嘶不已。

    场外的赌客们也玩命地高声叫嚷着,“咬死它,咬死它,再换一嘴。”

    有人说道,“你是外行,牛头梗一向以咬得狠致胜,但却不大灵活,撒了嘴、一时再咬不住了怎么办?胡犬也不是吃素的!”

    有人喊道,“仁兄说得有道理,牛头梗只要再坚持片刻,胡犬也就败了,你看它耳朵几乎被牛头梗撕下来了,血都淌到地面上!”

    话音刚落,牛头梗似乎被眼前的鲜血吓到了,嘴巴一松跳起来就跑,它嘴里一连声地哀叫着、跑到铜笼边上,数次蹿跳着想出笼子。

    笼内的胡犬翻身爬起来,耳朵上,鲜血淋漓地淌过它的左眼、从颊边滴落下来。

    它不解地看着对手,此刻牛头梗正慌不怪路地要跃过铜笼的顶部逃走,两只锋利的前爪将笼子上的铜丝挠得一阵颤动。

    胡犬蹿过去,冲牛头梗吼叫。

    这头在泉州,被肇事同伴的惨死吓傻过的、福王府的牛头梗,今天猛然被它亲口咬出来的鲜血惊到了。

    泉州的骇狗记忆不幸复萌。

    它想夺路逃开胡犬的封堵,逃到另一边去,但胡犬已经闷吼一声扑过来。

    所有人惊愕万分,片刻后开始咒骂,“你娘的怂样,想害老子的钱都打水漂!”

    牛头梗无路可去,身子一滚仰面躺倒,呜咽着、将自己柔软的脖子呈现在胡犬的面前。

    胡犬走过来,将耳朵上的血滴到牛头梗的脸上、嘴上、脖子里。牛头梗完好无伤,但吓得要死,已经彻底地缴械了。

    在众人不解的嘘声中,她们手上的一万六千五百多钱一眨眼没有了,还要再赔十六万五千钱。

    丽容跟着妹妹丽容,垂头丧气地从看棚里出来,接下来要做的是,她到哪里去找这十六万多大钱。

    丽容说,“你急什么,我总有办法。”

    她让家丁去向庄家写好欠据,然后回府。但家丁很快跑回来向她们报告,“两位夫人,小人看到吕夫人也在这里,而且狠赢了这一场!”

    丽容和丽蓝一时间想不起他说的是谁,异口同声问他:

    “你说是哪个吕夫人?”

    “就是……前时日子来的——黔州老爷府上的吕夫人啊。”

第1068章 扫地出门

    丽容和丽蓝回到永宁坊,将她们的发现说与众人听。

    这些人听了有些不相信,多日没到子午峪六叔那里去看望,隔壁的这个女人到底走没走,好几个人都没有留意。

    “到驿馆去看看,她带来的那些护卫们回没回去!”

    谢金莲说那些护卫们在赛马过后已经离开,因为这些人在驿馆中的宿费,她在赛马结束后就给结清了,“是不是你们眼花、看差了?”

    丽蓝说,“看个人怎么会差,再说她那一套作派,天底下还能有几个女人与她类似!”

    “可是她滞留在长安不走,是要做什么?是嫌人丢的还不够?”

    “可是兴禄坊大伯明明白白地说过,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让她速回黔州的!她怎么敢不走!”

    有人埋怨丽容和丽蓝,为什么当时不把她揪出来,质问她要干什么,万一她不在子午峪住了,到哪儿去找她。

    丽容道,“我们怎么合适,再怎么说辈份在那里摆着呢!要找她也不难,只要再到东市的斗狗坊去。”

    人们七嘴八舌地商量这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女人不回黔州,那黔州大人那里到底知不知道?万一太子殿下知道了,会不会有责怪?

    正说着,有位家丁跑进来回禀,“谢夫人,黔州吕夫人到了,就在大门外边。”

    谢金莲等人赶紧到了前厅,命人将吕氏请进来。

    吕氏今天的装束不同以往那般处处体现着刺史如夫人的华贵,而是像个土财主家的夫人似的,头上戴着金钗,两只手上戴了三、四枚赤金的大个指戒,连身后的随从丫环、仆妇也换了人,不再是黔州的那些人了。

    谢金莲问,“吕夫人,你不回黔州,这些日子还在长安干什么?不怕大人在黔州发火么?”

    吕氏眼皮也不抬,对这些人道,“回去干什么,要让她们羞臊我,让高审行没头没脸的喝斥?我就留在长安不走了。”

    谢金莲又好气又好笑,她说不走就不走,连个话也没有,万一黔州向永宁坊要人,她们到哪儿去找去!

    “那你这些天住在哪里?回没回子午峪?吃喝用度的钱从哪里来?你不回黔州,在长安的花费我们是没有半文的。”

    吕氏还是一副待搭不理的样子,微微撇了撇嘴,回道,“子午峪,那个破村子有什么好住的,黔州的护从、仆妇我早打发回去了,至于我回不回去,刺史大人不会想我的。”

    又道,“今天二十一,立秋、立秋,债不过宿,我是来要帐的。”

    “永宁坊何时欠过别人的钱?”谢金莲吃惊地问。

    “今天第六场斗犬我赢了二十万钱,但庄家只付了我三万五千,将永宁坊欠的十六万五千钱划拨到了我帐上。庄家说我们同是高府中人,好说话,他要我亲自过来拿了。”

    丽容和丽蓝的脸当时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本来丽容想回来之后,悄悄地拿私房钱出去抵上,这下子什么也瞒不住了。

    谢金莲看了看她们,就明白吕氏不是胡说了。

    她在斗犬第一场结束后离开时,手上明明还赢着不少呢,怎么到第六场一下子就让这两个败家娘们输了十六万还多?!

    一向斤斤计较、持家过细的谢二夫人当时就有些发懵。

    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不约而同地去看丽容和丽蓝,目光中透着惊讶和不解。

    但此时不是起内讧的时候,得先抵挡一下吕氏。

    谢金莲冷笑一声道,“夫人你倒有闲心去斗狗,知不知道黔州此时已经找翻了天?你在赛马中的行径已经激怒了太子殿下,若非看你是高府中人,恐怕当时便将你乱棒打杀了!太子令你速速回黔州去接受刺史大人的处置,可你倒好!”

    李婉清会意,接言道,“褚大人前两天还赶过来询问,说最晚在十月中旬,内侍省便要接到黔州飞信、奏报你抵黔之事。”

    思晴说,“可你直到如今还在长安,就算能飞,十月中旬也飞不回去!”

    吕氏变得六神无主,嘀咕道,“我才不愿回去,不然这里不打杀、回去也好不了的,反正我是不怕什么的,大不了将子午谷的事抖落出来!”

    说着匆匆起身要走,“今天没钱就罢了,我会让我的仆人过来拿。”

    樊莺站起来挡住,“你往哪里走?还走得了吗?”

    崔嫣冷笑道,“你不是心心惦惦地、一直想住到兵部尚书府来吗?这次就如你所愿!”

    吕氏脸色苍白,问,“你们要干什么?”

    谢金莲道,“干什么还用问?你逾制穿宫不敢回黔州,畏罪失了去向不说,还敢去东市招摇、跑上门来要债!今天总算见到你怎么能轻易放走?只好先留你住下,等黔州大人再派专人来接你!”

    “我、我在长安有住处的,不必住在永宁坊!”吕氏道。

    崔嫣不等她说完,大声吩咐道,“来人,请吕夫人到侧面院,到厨房边找一间门窗严谨的屋子住下,每天管饭也方便些!”

    厅外,管家高白,菊儿带着两名健壮的仆妇应声而进。

    吕氏后悔不该跑上门来要帐,若是让这些人将自己留在府上,那就再想走也走不了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两名仆妇走过来请她起身时,吕氏后悔没多带些人来。但马洇打死了也不敢来的,她脱口道,“只要不送我回黔州,那十六万五千钱,大不了我就不要了!”

    “先等等!”

    谢金莲抬手制止道,“此话当真?”

    吕氏点头,“我是真不愿回黔州去呢,黔州有什么好……只要放过我,钱我就不想再要了!”

    谢金莲眨着眼睛想了想,这就是她想要的。

    平白的十几万大钱干什么不好,再说,只是两条狗在那里没里没面地厮咬,与永宁坊有什么干系便要掏这么多钱?简直就没这个道理!

    吕氏吐口,她心满意足,打算答应让她离开,“那好,你写个字据……就写上‘永宁坊所欠十六万五千钱已收纥’!”

    等吕氏写好了,签字按了手押,谢金莲拾起来仔细地看过,吹了吹收好,摆摆手道,“你可以……”

    “姐姐慢着!”崔嫣道。

    “还有什么事?”吕氏问,脸上惊疑不定的样子。

    “事情到此,只是表明你可以不必居住在永宁坊,但你仍是高府的人,十月中旬马上即到,褚大人向黔州要人,黔州自然向永宁坊打听,你让我们怎么说?”

    思晴说,“嫣妹妹说的在理,吕夫人你闯的祸真是不小,黔州的刺史大人总要给太子殿下、内侍省一个交待。”

    李婉清道,“大人说不定正在黔州气得吐血,总要给你个合适的处置,不然,太子的吩咐没有回音,你要害死大人吗?你这么走了连个具体的住处也不留给我们,将来到哪里去找你呢?”

    吕氏想了想,对这些人道,“反正回了黔州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我在黔州无亲无故,兴禄坊和永宁坊也不待见,这个我都晓得……我、我自请出门,从此与高府再无瓜葛总可以了吧!”

    谢金莲、樊莺、崔嫣几个人不说话,朝吕氏呶呶嘴、示意她桌上的笔墨。

    吕氏咬咬牙,重新拾起了笔。

    她一边写一边回想黔州,从一个寡妇到黔州刺史的侧室,这其中漫长而曲折的经历,不是哪一个平凡的女子敢想的,但她就做到了!

    如今,形势所然,不得不再将这一切抛却,吕氏也没什么可惜的。

    因为这种身份上的蜕变再紧要,也远远比不上由都濡的穷僻小城、到长安繁华之地的极度跨越。

    刺史有很多,甚至将军、国公、郡王、亲王也有不少,在长安一脚能踩到八个,而长安只有一个!

    当她再度写好时,脸上稍带的惋惜之色已经彻底看不到了。

    永宁坊的几位如夫人仔细看了看,谢金莲说,“吕夫人你可以走了,今后你住在哪里我们再也不会关心,而你自请出门的字据,我们会派人、专程赶往黔州交予刺史大人。”

    崔嫣眼中隐隐地闪着泪光道,“我要在永宁坊摆个堂会,请个戏班,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算是对八月赛马的一个交待!”

    吕氏一甩袖子出门,也没有一个人送。

    等人走后,众人问崔嫣,“当真要摆堂会么?”

    崔嫣道,“我只是说说罢了,但西州那里,我要给母亲去信,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

    不要说摆堂会了,大宗的交易买卖、东市斗犬、平康坊的笙箫、芳林苑的戏曲以及诸坊诸府、平常百姓人家的大小宴饮,都因为一件事情而被官方禁止了。

    立秋后一日,梁国公、司空、尚书左仆射房玄龄薨,终年七十岁。

    因为是一品勋,他的离世有资格使用“薨”这个字。

    当世对房大人的评价极高,自贞观三年出任尚书左仆射之职,一直到他离世,近二十年勤勉任公,明达吏治,议法宽平,不以已之所长责人、取人不看其短,虽卑贱亦能各尽其能。

    在房大人病重期间,贞观皇帝曾经数次过问医药,并亲临探望、每日供给御膳。

    此时,皇帝闻讯马上由翠微宫起驾,与太子李治同至长安房府。

    房大人临终时曾对诸子道:“今天下清平,只是陛下东讨高丽不止,正为国患。临死前请求陛下以天下苍生为重,停止征讨高丽。”

    皇帝甚为感动,对房大人的儿媳——高阳公主道,“他病危将死,还能忧我国家,真是太难得了!”

    当即传诏,授房玄龄之子房遗爱为右卫中郎将,房遗则为中散大夫。并询问李治道,“兵部尚书高峻对高丽战事有什么打算?他今天怎么未至?”

    李治回道,“儿臣有件事,因陛下在翠微宫休养因而未讲——兵部尚书已于月初赴泉州,主持赈济海溢之灾……不过他在海上时、便已有飞鸽传信到了!”

    “哦?”皇帝挑挑眉,问道,“灾情如何?”

    “陛下,灾情很严峻,但儿臣令高大人携工、户、刑三部郎中亲往,沿途他又带了荆、鄂、扬三州长史同行。十万斤精粮、两千余斤防役药材,大约这几日即可运抵泉州了。接下来,高大人计划治役、治安、治堤、治淤!”

    “那就让他速回,朕要按房大人遗愿、商量高丽退兵之事。粮已至灾区,治灾方略又定下了,只留三部郎中在泉州接着抗灾即可。”

    “陛下,高大人临走前,已预计过高丽的战事走向,曾说再过旬月即可退兵。”

    皇帝点头,太子又问,“那么,还要不要他速回?”

    “房大人不在了,他当然要速速赶回来!”

    皇帝这句话,将房玄龄辞世、与高峻回京联系在一起来说,在场的众臣便有些预感:房大人的故世,使得尚书左仆射之职空出来了,这是个不能久不填实的职位,那是不是说……

    ……

    房客宁坊兵部尚书府,打发走了吕氏,谢金莲才有功夫狠狠说了丽容和丽蓝一顿,声言等柳姐姐回来,定要如实将二人赌狗输钱一事回禀。

    “十六万钱!让两条狗几嘴咬没了!你们也真敢,难道忘了牧场村植桑养蚕的辛苦了?不行,我一定要说!”

    丽容、丽蓝连连说软话,说要不是谢姐姐的话,怎么吓得走吕氏?反正钱也半文未掏,谢姐姐求你就莫再多言。

    而崔嫣心情很好,总算替母亲出了一口恶气,她要忙着回房给西州写信,此时也站在丽容、丽蓝一方说好话,谢金莲这才说考虑。

    “但是峻回来之前,你们谁都得老实地在永宁坊呆着,不许再出去疯跑、给我惹事!”众人皆大欢喜,不住声地应承。

    丽容借机暗示丽蓝,将子午谷置地的事提出来,又把此事的好处从头算过,谢金莲感觉丽蓝的话有道理,头一次点头,答应了这一笔八万五千钱的大开支。

    但梁国公的丧事,暂使这次交易停顿了。皇帝为此废朝三日,赠房玄龄太尉,谥“文昭”,陪葬昭陵。

    房大人的牌位,也就有了个最最荣耀的安放之处。

    兵部尚书高峻和夫人柳玉如人还未回,长安高层已经纷纷在私传:尚书左仆射之职,十之七八非高峻莫数了!

    每次悄悄提到此事,相关的人都禁不住暗自慨叹,高府如日中天的势头是挡都挡不住了。

    也不知申国公高俭坟头上生了什么蒿子。

    有人私下里说,高府人多了,怎么偏偏出了高峻这一柱栋梁?还得是有能力!

    当然了,有人自思,高俭的外甥女是长孙皇后,外甥是赵国公长孙大人,同样有能力的两个人,你说陛下会先想到谁?!

    如果真如人们所料,那么高峻将以不足三十岁的年纪、成为大唐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宰相。

    这件未来官场上、有着很大可能成为现实的大事,竟然使得梁国公离世的哀悼活动退居到了第二位。

    九月三十日,是个往常不大起眼的日子——药师琉璃光如来的生日。

第1069章 不是秘密

    在这一天,大唐的乡村中有极少数讲究些的民户,主妇会蒸些面食送到关系不错的邻居家去,意为送去祝福,则这一家人吃了,来年一定无病无灾。

    这只是个不被官方庆祝的日子,在长安城中也一向不为人在意,就更不必说那些有身份的官宦人家了。

    但是这天,永宁坊高府很热闹。

    有不少的官员平时与兵部尚书府并无什么深交,但今天他们的夫人也来永宁坊串门拜会。

    梁国公七日已过,串个门子还是许可的。

    她们带来精心准备的面食,与谢夫人、樊夫人、四夫人思晴、崔嫣、李婉清等人热情畅谈。

    话题大都从她们一进府门的那一刻开始,“哇!高大人府上的这座宅子可太好了!这可是长安城内最好的地段!连厅都有三进!”

    “能在坊区内占这么大地面的宅子,国公中也不多见!”

    谢金莲等人客气着、将她们迎进门来,于是,这些人的恭维就转向了尚书府的几位如夫人们。

    她们带来的侍女们一开始有些拘谨,但很快地便与谢金莲、樊莺等人的贴身丫环们混熟了。

    她们也在闲聊,尚书府的大宅,即使六品以上官宦人家的女眷也不能轻易进入。

    她们今天进来,虽然只见到了尚书府内的一角,但已经满是惊奇和喜悦,希望找个机会多看一两个地方。

    谢金莲成为了今天的中心,开始她有些心慌,又很是喜悦,因为在今天她不得不出头露面、代表兵部尚书府主持接待、并受到众人的关注。

    兵部尚书府内其他的如夫人们也都很高兴,平时柳玉如限制她们不得私自参加外面的宴会、不得参加不雅的游戏、不得外出招摇。

    但今天就不同了,她们是在家里。

    谢金莲安排了不奢华但却很显规格的家宴,临走时这些妇人彼此间就很亲近了,她们纷纷邀请谢金莲,有功夫一定要到她们府上作客。

    谢金莲听了许多的恭维,微醉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照着铜镜想,我真的很美吗?后来颌首自语,“那是自然!要不怎么能成为兵部尚书府的二夫人!”

    她已是一个七岁女娃和一个男娃的母亲,而且又不同于其他人、坚持亲自哺育孩子,但身体一点也不松驰,鼓胀着充满活力。

    她想,柳姐姐离府去泉州的这段日子里,自己主持着家中的大事小情,总算没捅出什么大麻烦,而且还联合着家中的姐妹们,将吕氏这个大麻烦抖落开了,那么等他们回来后,峻也会满意的。

    谢金莲认为峻很快就该回来了,因为皇帝陛下在房大人府上说从高丽退兵的话,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

    高丽前线。

    英国公李士勣总是感觉,大唐历次对高丽用兵,他这一次是最显波澜不惊的,几乎就有些被人们遗忘的架势。

    老兵部尚书在前边打仗,新任的兵部尚书对战事不闻不问,皇帝在翠微宫不理政事,太子殿下组织一帮女子在长安赛马。

    就连以往必然会成为重中之重的军需粮草,稍有欠缺、前线便可理直气壮叫喊的后勤事项,也被高峻用一群羊、和当地的山菇、坚果代替了。

    开始李士勣打算借这个机会,不痛不痒地给新任兵部尚书上上眼药,故意将战事拖延着,想像高峻在皇帝陛下询问高丽战事时的窘迫样子。

    但是到后来他才发现,这招行不大通。

    因为高峻的不闻不问,他李士勣便成了此次出讨高丽成败的首责,战事稍有差池,他得先说清楚。

    但等他想弄出些大的动静、再攻取一两座高丽城池时,凤头城的薛礼就不给供应羊肉吃了。

    后来,外甥李继去西州出任司马,听说是高峻向皇帝陛下建议的。

    一时间,李士勣猜不透高峻的用意,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高峻不希望自己在前边有多么大的建树。

    龙兴城正在大张旗鼓地扩建牧场。鲁小余、高成相像是被人在后边拿鞭子抽着,没日没夜地忙活,很快龙兴牧场就有了规模。

    李士勣还得知,龙兴牧场护牧队长高成相曾回古林城一趟,那里眼下已成了唐军的后方。

    不过高成相的父亲曾是那里的道使,他从那里拉来上千的、有志于大唐牧事的年轻人,天天在牧场内外操练。

    离着十月还有几天的时候,长安的飞鸽传信到了,命令亲卫校尉、凤头城镇将薛礼见信火速回长安,他被任命为右领军卫中郎将,镇守玄武门。

    由此,薛礼才真正地由一位校尉成为了一名将军,品阶由正六品上阶到了正四品下阶,一连升上去五阶。

    英国公李士勣不知道长安发生了什么大事,要再一次临阵抽将。

    因为玄武门在皇城中地位及重要性他最清楚,那里是护卫皇宫的最紧要之地,此处一旦失守,任何人都可穿过太液池直入内宫、威胁大内安全。

    能得此职的,必然是皇帝信得过的人,身手要好、本事要高、头脑要灵光,最重要的是一定得忠诚。

    汉将赵云身为五虎常胜之将,却一直随卫在刘备的身边,与今天的薛礼何其相似!

    而薛礼与高峻的私人关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且薛礼本来就是陛下亲卫,镇守凤头城只算兼差,这次算是去务本业了。

    在飞信的最后边,长安才提到高丽撤兵一事,皇帝陛下让英国公“权衡恰当时机,最迟于十月初罢兵。”

    这让李士勣感到有些被轻视的恼火,一是信中所提的薛礼调职、与撤军一事的先后次序,二是这两件事前后根本就没差着几天,他已没什么“权衡”的余地了。

    不知是皇帝陛下昏聩、还是忙得什么事大、什么事小都分不清了。

    薛礼忙着起程,交割凤头城的防务,英国公前去送行,继而与薛将军提到这兵要怎么个撤法,他的意思是,最后再打一仗,弄一次大捷才好。

    薛礼道,“李大人,皇命说得清楚,战局全在英国公权衡,卑将就不多说什么了,但我在凤头城养的这些羊,义弟倒是曾经说过的。”

    英国公忙问如何处置这些羊,薛礼道,“高大人说一旦撤兵,这些大军吃剩下的羊,只须留三百对在凤头城牧场、归龙兴城鲁小余牧监管理,其余一万多只都要赶回鸭渌水那边去。”

    李士勣的鼻子差点没气歪了,堂堂的兵部尚书,对战事很少发布意见,却一直在关心这些羊!

    但他总想在薛将军的口中得些依据,不然马上面临撤军,他连最后表现的机会也没有了。

    于是再试着对薛礼道,“薛将军,你看……苏南城、木底城目前在我军控制之下,一旦撤军之后,这两处小地方垒低粮寡、又无险可守,恐怕不大稳妥,因而我有个想法。”

    高丽分为五部:即内部,也就是汉桂娄部,别号黄部。北部绝奴部又号后部。东部顺奴部号左部,南部灌奴部亦号前部,西部即消奴部。

    北部绝奴部已纳入唐境,而在苏南城和木底城南面的寒眉山,原来高丽五部之一——汉桂娄部的地盘。

    汉桂娄部一向倾向于亲近大唐,学习大唐典章、模仿中土服饰,并以《礼记》、《春秋左氏传》、《文选》当作学生的必读书籍。文人喜欢吟汉文诗,而且水平较高。

    与大唐交恶后,汉桂娄部的傉萨(注:比内地都督刺史)高君球,不愿屈居盖苏文之下,被盖苏文找个由头攻破了寒眉山城,高君球的势力也被击溃。

    高君求携妻儿子女、流落到了苏南城和木底城一带,他和他不少手下的家眷被苏南、木底城收入贱籍,每日做些粗笨之事。

    英国公李士勣打算,在退兵之前一举替高君球拿回寒眉山城。这样苏南、木底、寒眉山呈犄角之势,足可抗拒一阵了。

    但薛礼的意思不是这样,他对英国公说,“陛下命令收兵在即,国公此举不论天时、人和都已不恰当了!而地利就更无从可言,哪怕是三城鼎足,国公能放心离开么?”

    眼下将进十月,很快便会转入冬季,薛礼所说没错。

    “那么……以薛将军之意该如何?”

    薛礼道,“我们是为新罗出兵,因而出师有名。眼下新罗危机已解,若是再挑战端的话,那时战事牵延、大雪封山军需难至,国公,我们恐怕不能及时抽身了。”

    英国公一惊,暗道,我这是让自己的患得患失蒙了眼!薛礼所说真是不假。

    盖苏文已经尽数撤了新罗之兵,唐军此时撤兵正是时机。如果临走前再去攻打寒眉山,那便是唐军得陇望蜀,连个正当的名义也就没有了。

    水路牛进达马上也要退兵,那时盖苏文极有可能倾力来保,陆路上真不好抽身。

    他问,“留下苏南、木底两城,让我怎么能放心离开呢!”

    薛礼说,在已得手的苏南城和木底城留下部分唐军坚守,则与盖苏文直面了,两城易攻难守,驻军也会人心思归,盖苏文待我们走后再来骚扰,总是我们的牵挂。

    他建议道,“将高君球和他的手下脱离贱籍、恢复原来的尊贵身份,以唐军名义命他们常驻苏南、木底城,对两地进行管理。则两城取自高丽、再还之于高丽人,也彰显我大唐出师有名,且……”

    李士勣鼓掌道,“以这样两处鸡胁之地换得高君球亲唐,真是值得,而且盖苏文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苏南、木底城是唐军交到高君球手上的,好像跟他没什么干系!”

    “而且,这样的处置方式既同情、怜悯了亲唐的汉桂娄部,又叫高丽人明白高君球无故被攻打的事件,知道陛下恩泽广布。”

    薛礼点头,“但这样的决定只有国公能做出了,再往长安请皇帝的示下已来不及。不过,此举可使我们轻身而退,龙兴城我们的牧场前边也有汉桂娄部两城做缓冲,鲁小余牧监的压力有很大缓解。”

    英国公对薛礼道,“薛将军真有大将之风,不掬泥于一时一事,我以为,与将军之义弟比较起来,陛下真有些屈薛将军的才了!”

    高峻已是正三品的兵部尚书,而薛礼升了职,才是正四品下阶。

    薛礼摇着手道,“哪里!这个主意其实正是兵部尚书高大人——我那位义弟出的,他在不久前的一次来信中提过半句、并让卑将想想细致。”

    英国公良久未言,默默点头,原来高峻早把他的退身之法想到了。

    等薛礼走后,李士勣忙着实施此法。

    他一面飞奏长安、一面派人在苏南城、木底城搜索汉桂娄部高君球的人、要将两城委托高君球管理。

    中期前来助力的颉利部首领思摩,因为率的是马军,行动敏捷,战斗力强憾,在这次的战事中建了不少的功勋,听说唐军将撤,便自请来完成最后这件大事。

    李士勣想,这又是一个与高峻有亲戚的人。

    高君球很快被找到了,换了个地方、接着做他汉桂娄部的傉萨。而他手下的那些人纷纷请求投军,在苏南、木底两城效命。

    但此时的汉桂娄部,就真的是知道谁亲谁近了。

    身后就是大唐龙兴城的牧场,唐军虽然将撤,但龙兴牧场中上千的护牧队看起来也不是吃素的,他北靠大唐、已无忧了!

    盖苏文得到军报:逼近平壤的唐军水师终于弃了所得之城,回到了他们的大船上去了。

    随后,凤头城的上万只羊、和唐军大队也在城下集结,不久也往北去了。

    盖苏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唐军由他们的上一任老兵部尚书领着,吃羊肉吃得红光满面、壮如牛犊儿,个个的脸上冒着一层油膻气,对阵时一个唐兵能抵挡住三、五名面黄肌瘦的高丽兵。

    他们总算走了。

    盖苏文不打算追击了,惹毛了这些人,再返身纠缠回来,他能得到什么便宜?

    摆明了唐军的撤退,是因为自己放过了新罗人,他们弃守了所得的城池,就更说明了这一点。

    因而,新罗女王金可也那里,盖苏文近期也不打算再搭理她了。

    有人向他报告,唐军临走前曾经大肆搜找汉桂楼部的人,有一次,一名唐将率骑兵跑到了铁瓮城郊区,守城的高丽将官没敢出去,在城头施了一记冷箭,据说射中了唐将。

    盖苏文听说后,大声骂了放箭人几句说他没事找事,看看唐军没有因此来找茬儿,这才将心放下了。

    他吩咐道,“给我在安州城选择一处高岗,设立好观察哨,要昼夜放人,不可放松了观察!”

    手下问,“观察什么?”

    盖苏文道,“隔江给我看住了对面凤头城牧场,一旦发现他们的羊突然增多了,要立刻来回禀我!”

第1070章 算不清楚

    唐军的这一次撤兵真的不同于以往。

    第一次伐高丽打得是硬仗,在盖苏文人强马壮、举倾国之力抵挡的情况下,唐师力克建安、辽州、安市等壁垒森严的重镇,那仗打的艰苦。

    班师时,连皇帝的袍子都扯得一条一条儿的。

    再加上辽河涨水、途中遇大雪,每名军士都是衣衫褴褛,回到营州时,马匹损失殆尽。

    而这一次,简直军容严整。

    真如盖苏文所说,每名唐军让羊肉喂得跟牛犊子似的,连撤军也走得虎虎带劲、鼻洼见汗。马上便可回到家乡去,还有人敲着马镫哼哼叽叽地唱。

    大军的前边轰赶着上万只白花花的羊,一边吃草一边赶着往鸭渌江边行进,后边有成群当地的老百姓跟着拾羊粪。

    泊灼城唐军守将早就将巨大的浮桥搭建好了,迎接大军过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颉利部首领思摩右肩胛中了冷箭,开始时没大在意,把箭起出来、上了金疮药简单裹了裹,该干什么干什么。

    撤军时,英国公李士勣请思摩、带着他的三千马军拖在最后担任后卫,思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但越走越发现,思摩所中的这支箭有些古怪,伤口乌青、总不见愈合,而且还有溃烂的势头。

    人们猜测这支箭上有毒。开始,思摩还能咬牙硬挺着乘马,但后来每走一步,便牵扯得连胸腔里都疼,人也开始发热。

    思摩的军医什么法子都想到了,颉利部的军医不惜伏到伤口上给首领吸吮恶脓,也不能止住伤情恶化的势头。

    刮骨疗毒根本行不通,因为伤处是肩胛骨缝。

    三千马队渐渐地拖到了后边,出发时离着唐军的大队三十里,后来被落下来五十里、八十里……

    直到思摩不能再骑马了,神志昏迷,他的亲兵做了担架抬着首领前行,并且不得不飞报前军。

    李士勣连忙将军中资深的军医送过去。但是,北方很快便将进入风雪季,大军不能稍停来等他们,只能继续前进。

    ……

    吕氏能够很快做出决定脱离开黔州高审行,正是因为江安王府正七品上阶的骑曹参军马洇。

    吕氏在禁宫犯事之后,马洇尽他的所能,央求刚刚接上关系的江安王李元详亲自去太子跟前讲情。

    当然,此事他很快就让吕氏知道了。

    再回黔州凶多吉少,吕氏不敢回去,子午峪也不去了,将黔州的人都打发回去之后,吕氏住到了马洇在曲池坊刚刚置办的私宅里。

    曲池坊在城东南,紧靠着曲江池西畔,宅子虽然不大,但离着闹市远,风景也不错,而且马洇的夫人并不知有这么个所在。

    马洇将她安顿下来要走时,吕氏曾拉住他道,“你走了,我一个人害怕,要不你把儿子给我带过来陪我!”

    这两个条件马洇居然都不敢答应,前者是怕传到高府去,后者是怕他的夫人。

    马夫人曾严肃说过,儿子不可能有第二个母亲!你用你的狗脑袋给我记清楚了!!

    因而马参军建议吕氏,她可偷偷去东市观看斗狗,一来这项玩耍比较热闹,二来,他认为高府中的人不大可能对这种事感兴趣,不可能当面撞上。

    吕氏在新宅子里有全班的仆人、仆妇和丫环,俨然又是一位女主人。在斗狗坊有专属的贵宾席位,前边也悬挂着竹帘子。

    马洇拉勾关系的本事真令吕氏吃惊,她最后狠赢二十万钱的那一场便是多亏马洇,他从福王府知情人那里探听到了绝密的内幕。

    吕氏自请出门、与黔州再无关系之后,马洇又观察了几天,发现兴禄坊高府和永宁坊高府对此事不闻不问,像什么大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这才敢偶尔住到曲池坊来。

    然后又打着江安王李元详的招牌,给了姚县令些好处、瞒着高审行到黔州方面去运作,很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吕氏的户籍底册塞到了万年县。

    这件事即便是刺史高审行,没有正当的理由也不可能做得这么麻利。

    而一个正七品上阶的王府参军很轻易地就做到了。

    马洇夸口说,虽然都是正七品,但崖州的县太爷能跟马某比么?都濡县的县令也比不了我。

    “该一个人拥有什么样的身份,这是生来便命中注定的,就算有些宵小之辈从中梗阻又能怎么样?笑话!反倒令我越来越风光了。”

    吕氏道,“马大人,我早就看出你是这样的人,爱惜你见缝插针的本事,要不然,我怎么能早早的以身相许。别的不提了,只说上次赛马、看台倾倒下来的那一刻,连江安王的那些亲随都吓跑了,但你就敢冲上去。”

    又道,“有道是俊鸟择木而栖,我看江安王有霸王之力,又是一个一品亲王,真是强过了高审行百倍不止,就算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峻又怎么样?我看他仍比不过江安王爷,我们要着意地在王爷面前表现才行……”

    很快,江安王李元详便被马洇请到曲池坊来。

    马洇的私宅蓬荜生辉,红彤彤一片,王爷驾到时着微服,不怎么声张,连护卫也只带了几名。

    进门一看,酒桌上的菜倒不怎么入眼,只是寻常的手艺,但在主位上摆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杯。

    整只玉杯是由一块寒玉雕琢而成,外边浮雕了两条盘旋而上、栩栩如生的龙,三足,耳上繁复的环子细如豆蔓,环环相套摇曳不住,完全是在一块玉上凿刻出来的。

    江安王李元详府上珍玩无数,也从未见过这样珍奇之物,待马洇给玉杯中倒满酒之后,李元详的眼睛就瞪得更大。

    因为在杯底上有一条玉石中自有的青色石筋,经过琢磨之后又恰似一条青龙在水中潜伏,一晃杯,便感觉着要在酒中游动起来。

    马洇毕恭毕敬地对王爷道,“这是小人祖传的,冰玉潜龙樽,取意《易经》中之‘或跃在渊’句,又有‘青龙见喜’的意思……小人凡夫俗子,哪能用龙物,正该是由王爷来用!”

    江安王李元详连声说好,对此杯爱不释手。

    随后,但闻环佩叮咚,吕氏款款走了出来,李元详一见,就更是喜悦。

    ……

    高峻与柳玉如匆匆回到长安时,得知皇帝已经由翠微宫搬回了太极宫,谢金莲将九月末府中聚会时、从那些官眷处听来的传言与高峻说了,高峻不以为然。

    因为不论从年龄或是资历来看,自己都不足以担当房玄龄的职位。

    柳玉如也持此想,当然,高峻能得高位她也喜欢。但是候君集那么大的功劳、才做到个吏部尚书封了国公,便招来如此多的麻烦,就又让她有些担心了。

    长安比不得西州,这里每一处衙门里都藏龙卧虎,人精便地,随便耍上一个心眼够人玩半年,“而你的脾气太直,不懂得隐忍,我担心……”

    高峻道,“只不过是传言罢了,何必担心,再说,凡是能成就的事,往往悄无声息,哪会像这回——连谢金莲都先知道了!”

    柳玉如道,“这就更让我担心了,人言如虎,本来该是你的,让人乱传扬反倒可能会坏了好事!”

    高峻不知道柳玉如到底是希望自己高升、还是不希望,从她的话里能体察到她此时的矛盾心情。

    早朝时,人人料想皇帝极有可能宣布房大人的接替人选。

    但是皇帝首先仔细询问了高峻在泉州赈灾的始末,然后十分满意地说,“太子于此次赈灾的安排甚合我意,高峻提粮入泉州干净利索,可圈可点,那么泉州后续的进展,朕便仍委太子关注。”李治连连称是。

    接下来,长孙无忌认为皇帝总该提一下尚书左仆射一职的安排了,如果高峻能够出任,那是再好不过。

    不过真是这样的话,他又有了些失落,因为这么大的事情,陛下回太极宫后竟然没有同自己通通气。

    皇帝再道,“此次我大军班师,情况如何?”

    这是该兵部尚书来回答的问题,于是长孙大人再一次担心高峻能不能掌握。

    因为昨天晚上,么子长孙润与他说,高峻是刚刚从泉州回京。

    高峻躬身道,“陛下,英国公十数日前已过了幽州,大军在辽州已有一部散兵于辽城、清谷折冲府,一部散于营州镇安军,余部已归于幽州吕平、德闻、潞城、清化、良乡五府,目前带着直属三千人……和羊一万只过了潼关,不日即可抵京。”

    长孙大人悬着的心再一次放下来,看来,高峻的帐码还是蛮清楚的。

    皇帝来了兴趣,“打仗打出这么多的羊来,不知高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这些羊?”

    “陛下,羊的事……微臣没有想过如何处置,因为这些羊都是由户部提供军饷购买的。臣想,它们总该再归于户部处置,到时户部或许该卖羊后变现入帐。”

    于是皇帝再问户部,如果算上羊的进项,此次讨伐高丽总共花费多少。

    户部尚书一时算不出来,悄悄勾着手、让自己手下的侍郎应对。

    但侍郎一时间也弄不清一万只羊与军饷的关系,但众目睽睽之下,陛下及太子也都等着听户部的下文,他急得有些失措,便去看兵部尚书。

    高峻有心不答,该户部回答的事不好自己出头。

    但户部侍郎眼巴巴地看过来,连带着陛下和太子也将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

    他说,“陛下,微臣也算不清楚。”

    众人一愣,只听兵部尚书咳了一声,再道,“不过微臣二夫人谢金莲精于计算,她昨晚倒是给微臣算过的,微臣还是有些印象。”

    “不知可抵价几何?”皇帝欠身问。

    “陛下,当初微臣让现任西州司马李继大人、携饷入高丽购羊三万只,彼处之羊一百二十文一只,耗饷三千六百两。此时回羊一万只,而长安之羊价为六百文一只,若尽卖出去,则得银六千两,除去本钱,剩两千六百两。但凤头城牧场留羊三百对,按着那里的时价,该有七十二两。同时自四月至九月末,凤头城牧场再产羊一千一百只,在高丽值一百三十二两,如果都按长安时价算,那么共值……一万八千六百六十两,除去剩下来的,就有近一万六千两充抵了军粮。”

    侍郎此时已经醒过闷来,接话道,“陛下,有个帐不得不算,羊肉与普通的精米也有不同,若军士只吃米的话,四万人每人每天一升多,半年的光景就是……”

    但皇帝的兴趣显然已不在这个帐上了,他抬手打断了侍郎的话,再问高峻道,“但高大人刚刚从泉州回府,你这位谢夫人难道头一晚上便什么正事也不做、就只给你算羊了?”

    君臣满堂,不由得哈哈大笑,气氛立时活跃起来。

    户部尚书已在底下悄悄同侍郎再对过了帐,此时回禀道,“陛下,十八年讨伐,大军耗银四百六十万两。十九年至二十年讨伐耗银二百四十五万两。而今年的战事,共耗银耗一百二十万两……再减去羊钱。”

    皇帝道,“你们的算法还是不如谢夫人。十八年出征,十万匹军马损耗了八成,按五千文一匹算该是四十万两。而此次连羊都回来这么多,朕想马也不会少吧?因而户部的一百二十万两,该减去四十万两。不过这个帐,得英国公回来、我们看过了马再算。”

    有当值的侍官报,英国公凯旋之师将于未时到达长安东郊。

    皇帝起身道,“在京王公、三品以上在职官员及有散阶者,并返京将领家眷,午后随朕至春明门迎接!”

    今日散朝比往天早,高峻回府后,思晴便迎上来。

    高峻知道她是想午后与自己同去春明门,她的兄长思摩这次去高丽前线助力,兄妹两人前后达五个月未见,思晴正该去接。

    吃午饭时思晴就有些兴奋,饭毕便去回屋收拾打扮,换了几套行头都不合意。

    迎军活动有陛下亲临,高峻怕晚了不好,便催着道,“夫人就是披着麻袋片儿去,也当是人群中最美的一个。”

    思晴一边嗔他胡说,一边接着换装。最后,将之前的戎装穿戴起来,皮甲弯刀、与高峻上马出府,果然正该是迎军的打扮。

    而且思晴许久不着这样的装束,出现在长安街头时便是一员飒爽英姿的女将。她脸上洋溢着将见兄长的喜悦,在高峻看起来别有一番风情。

第1071章 思晴解甲

    赶到城外时,除了按着品阶该出席的高官,长安各界迎军的人数足足有三千人之多。

    皇帝及太子尚未到,太乐署的乐队此时正在试音,人群中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呼喊思晴。

    两人一看,原来是移居长安的原浮图城城主阿史那薄布。

    阿史那薄布虽无实职,但散阶已至三品以上,因而带了儿子雉临、儿媳奴必亚也在这里。

    奴必亚与思晴本不熟,不过两人自西州一别后,乍一在这里相见,彼此都显得很亲热。

    她拉了思晴的手,问七夫人丽容和八夫人苏殷,因为就是这两个人,曾与她在焉耆城下因为深夜夺桥、护桥而恶斗。

    得知思晴是来迎接她的兄长、颉利部首领思摩时,奴必亚便问,“思摩首领一定也是个像高大人这般威武的人物吧?”

    思晴嘴上客气着,但心里美滋滋的,她看着高峻,对奴必亚道,“他哪有我兄长英武和威风!”

    她抬眼向官道尽处看去,归师没有影子,而此时有宫中人来报,说皇帝陛下忽觉身子不爽,就不出席了。

    太子殿下也不能到场,因为要在陛下身边服侍。

    他们让兵部尚书高峻代为打前站,迎接英国公和队伍。随后迎军专使赵国公、江夏郡王再到。

    这个情况有些出乎高峻的意料,除非皇帝身体有十分的不爽,一般不会在这样重大的活动时做出变动。

    随即想到今天将是自己到长安后,同英国公李士勣的第一次见面,总该想些什么措辞。

    高峻自问,此次出兵讨伐高丽,前任兵部尚书带兵、而自己年纪轻轻却留在家里总有些不仗义,一会彼此见面时一定要客气一些。

    不过,总算自己的姿态摆得够端正,凡是与英国公有关的话,自己出口时都极为谨慎,尽量不去干扰他,军需供应之事做的也算圆满。

    一会儿见面时,卸职兵部尚书可能会有些尴尬,因为大军班师在即,而英国公的职位还没有确定下来。

    不过他相信谢金莲听到的传言总有不实之处,早朝时皇帝并未说将尚书左仆射之职补实一事。那么他猜测,也许这个极需威望与经验的职位,八成是给李士勣留着的。

    一至未时,有一骑快马由东方的官道上飞驰而至,通报说英国公的人马已至。

    很快,远处烟尘滚滚,先是一层层的旗帜冒头,随后大队人马出现了!

    乐队开始鼓吹,人们欢呼。

    ……

    皇帝也没病,太子也没事。

    只是李士勣偷偷地、先期派入城来的信兵,给皇帝送来一个消息——颉利部首领思摩,因为身中箭毒不治,在行至营州时已然故世了。

    这是大唐此次出讨损失的身份最高的将领,而且还不算本部的,这件事带来的巨大变故,一时间连皇帝都想不细致。

    思摩的出征,说起来象征的意义更浓一些,他代表着关内道北部、大范围内游牧部落的归化、以及同仇敌忾的大好局面。

    但就是这么个意外事件,令本来充满喜气的班师减色不少。

    李士勣没有送明信、而是先私下报至内宫,说明他也感到后怕了。因为他在密信中说,思摩所带的三千骑兵从过了营州后便不大安稳——骂骂咧咧的还算好的。

    李士勣的这种担心,自过了幽州后就更是一日甚过一日,因为过了幽州,他的四万大军已经全部散入了原属各折冲军府了,他的身边只带着本部的三千马、步兵。

    而思摩的人也有三千,清一色的骑兵。

    他们带着焚化的大首领思摩骨灰、从营州起便打起了层层的白幡,说要到长安来见他们的公主思晴。

    皇帝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可能还会有更过激的行为。

    皇帝与太子李治说:不出东郊迎军了,李士勣惹下这么大的娄子,有什么脸让皇帝亲迎?

    另外,散朝时定下的事,几乎全部的高级官员都要去城外,高峻也一定会去,他突闻此事后是个什么反应?

    皇帝对李治说,要是按着英国公所说的、那些颉利骑兵的波动情绪,高峻最好当着迎军官员和百姓们的面、将李士勣暴揍一顿才行,这样才能给那些颉利部骑兵降火。

    高峻举荐了李士勣的干外甥李继,让他到西州出任司马,李士勣却没有照顾好高峻的舅子,他挨这顿打说不定就是平息众怒最好的法子。

    但如果皇帝、太子也在场的话,高峻未必下得去手。

    李治暗乐,心说父亲这是拿准了主意要给高峻创造条件。但长安各界都在场,兵部尚书将出征大军的主帅暴打一顿又极为不妥,那样会让不明真相的人怎么想?

    李士勣可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当众挨了打,皇帝要怎么表态?李治看皇帝优哉游哉的样子,好像胸有成竹。

    可不这么做的话,颉利部三千人如何甘心离去?

    这真是个两难的问题,而且,以高峻的脾气,到底是动手的面大、还是不动手的面大?李治也想不明白。

    皇帝看着李治,“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李治脸一红,“父皇,难道是儿臣将事想简单了?”

    ……

    春明门外,当高峻看到颉利部人马随在主队的后边,挑着层层的白幡,而李士勣上前来、表现出极度难言的尴尬时,高峻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再换其他任何一位颉利部将领的阵亡,也不会有这个阵势!

    颉利部马队前方的正中央,主将的大旗之下没有那个令他熟悉的身影,高峻的心再度一紧,喉头有些哽涩。

    数月前在长安北郊,思摩率队离去时还是生龙活虎,想不到此时已是阴阳两隔。

    没有人发话,但太乐署的乐队已经停止了演奏,欢迎的人群中出现骚动,却很安静。思晴在身边扔晃了两下,脸色煞白。

    高峻回身往奴必亚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跑了过来。

    当李士勣艰难地说出这个消息时,站在高峻身边的思晴一下子昏了过去,被奴必亚适时扶住了。

    英国公十分过意不去,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身边年轻的亲卫们面色紧张地、盯着兵部尚书高大人铁青的脸,他们都知道新任兵部尚书与颉利部首领思摩的关系。而他身边的女子一定就是思摩的亲妹妹。

    这些人不知道,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们要不要保护国公。

    高峻面色铁青,挺身冲着英国公拱手道,“国公辛苦,”他不知再说什么了,他真不该出现在今天的场合。

    李士勣也拱手道,“高大人,李某奉皇命出师,虽肝脑涂地不敢言苦……但将员阵损一千有二,更有颉利部思摩将军以身殉国,更是令人痛心!”

    高峻道,“国公,战绩已经不错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陛下本欲亲至,但龙体欠安,高某只算前站。后边有赵国公、江夏王爷在,国公应去速见过。”

    说罢闪在一旁。

    话音方住,在一名内谒者的引领下,一支仪仗队拥着赵国公长孙无忌、江夏郡王李道宗到达,陪同的是内侍省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

    他们是奉皇帝的诏命,持节来迎候英国公的正副使。

    高峻扶住了思晴,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手在她腰里扶住了、不让她瘫软下去。

    他担心的是,万一思晴此时醒过来一哭出声,后边颉利部的三千人马难免会有骚动,甚至可能会有人冲过来。

    英国公多次出征,深知班师的礼仪,但他仍然依照着内谒者的教导行礼,司仪官唱赞,奏乐。

    随后由赵国公宣读圣诏,明示天命之所归、指斥高丽之穷兵黩武,对出征将士多有勉励,给阵亡将士以极高的评价。

    英国公由长孙大人的手中接过诏书,接着又是奏乐,仪礼官唱呼,李士勣谢恩,一切又回归到正常的程序上来。

    将士们山呼万岁,吼声响彻云霄。

    高峻感觉到思晴的腿重新变得有力起来,低头看时,发现她的头仍靠在自己的肩头上,眼睛闭着,但双目中有泪水不断线的流淌出来。

    啊!她真是个懂事的女子!

    长孙无忌按着程式走完了他该走的,但他知道,事情远远不该至此为止。只不过,接下来就不是照本宣科那么简单了。

    他给乐正使个眼色,乐正会意,鼓的节点放至极慢,如将熄的心跳。乐曲的调门也转至肃穆低回,颉利部马队中有人啜泣。

    长孙大人派人从后边跑上来,塞给高峻一页文稿,看来也是临时拟凑出来的。

    长孙大人的意思也很简单,而且也没有丝毫的愧疚感:接下来你上吧。

    高峻单手接过来低头看,认出是褚大人未干的笔迹。上面写的是,“以刑止刑,皇王之令典。以战止战,列圣之通规,是以汤武干戈,盖不得已也……”洋洋洒洒的足有几百字,里面还有几个字不认识。

    高峻心道,褚大人你高抬我了!

    此时绝不允许他花时间辨认这些字,便随手将文稿塞到思晴的手中,她闭着眼睛接住了。

    高峻朗声问道,“高某的妻兄,思摩大首领在哪里?我怎么见不到他?”

    思晴的肩膀剧烈耸动起来,头也抬起来,一只手在他腰里死命地掐着。乐声停了,四下里鸦雀无声。

    颉利部马队中飞快地驰来八骑,一人打着思摩的旗子、左右二人护旗,另有四人围护着一人,怀中抱着一只白色油彩的陶罐,罐顶盖着一片白色绢子。

    他们飞驰到兵部尚书和公主思晴的面前停下,抱着陶罐的骑士下了马,单腿点地,将陶罐举过头顶。“公主!驸马!我们将首领……护送回来了!”

    思晴单膝脆下,捧住陶罐泣不成声。

    护旗的一人高声道,“公主!他明明知道大首领中了箭伤,还让他担任后卫,路上大首领伤重昏迷,也只是派几个庸医过来,大军连停都……”

    长孙无忌等人就在后边不远处,将这几句话一字不落地都听到了,江夏王李道宗扭脸看李士勣,见他面有愧色。

    但这些话无疑极具煽动作用,江夏王李道宗不由得着急。

    高峻不等他说完,便大声问道,“是哪个人射的冷箭?!他现在还活没活着?!”

    此人住声,不能再往下讲,另一人道,“回驸马,那人是高丽铁瓮城守将,此时还活着!”

    高峻道,“大军行师万里、阵亡过千,没有哪个殉国男儿恳抱怨过,仇人仍在,谁会抱怨医药?高某妻兄以首领之尊,亲冒矢石、以身殉国,那么他的手下没有哪一个是贪生怕死之辈,岂可在这里怨天尤人、抽泣不止!”

    他指指陶罐道,“思摩首领也是为大唐天威而战死,怎可用区区一块绢布蒙罩着,岂不闻将军百战、马革裹尸?”

    说罢疾速脱下兵部尚书的袍子地下一铺,捧罐人会意,要将陶罐置入。

    但思晴道,“且慢!”

    她直起身,在众人注视下,将身上的牦牛胸甲仔细解下,铺在袍子中央。

    此时十月下旬天气,思晴在皮甲内只穿着一件柔软的白棉贴身衬衣,被秋风勾勒出傲人的挺拔身姿,但衣服就有些单薄了。

    高峻已脱了外袍,此时也只有一件衬衣在身,他二话不说,再将上身仅剩的衬衣脱下来给夫人裹在身上,而自己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膊了。

    众人看到,高峻的身上健肉堆积,胸肌鼓到骇人,腰、背、臂膀等处伤疤累累。

    三千唐军肃然起敬,开始高呼,“大唐!威武!思摩!威武!”

    随后,颉利部骑兵中也有人呼喊起来,“大唐!威武!思摩!威武!”

    赵国公长孙无忌暗暗长舒了一口气,今天应该无虑了!

    捧罐人如梦方醒,撇去了绢布,郑重将陶罐放入皮甲之内,思晴将它用皮甲和官袍包裹起来。

    另一位护旗之人说道,“公主,首领离世前曾让有话带到,他让公主接掌颉利部大首领之职,不令颉利部一日无主。”

    高峻与思晴耳语,之后思晴对颉利部众人道,“我意已决……将我兄长葬在子午峪山中,让他与祖父申国公为伴。而你们,礼毕后便速回颉利本部,要安于守卫,勿懈巡边,一切自有陛下分断。”

    高峻道,“方才就险些将仇人忘了!高某在这里把话放下,一个月内,必将射箭人的首级呈现在思摩陵前!”

    旗手问道,“高大人,但我们业已撤兵,此时千里迢迢,来路上早该下了大雪,连山路都不知通不通,不知你如何做到?”

    高峻哼道,“我还没有细想过,但只记得有一句话:‘犯强唐(汉)者,虽远必诛!’我管它什么下雪不下雪,我要雪恨!!”

    颉利部三千人、唐军三千人群情激愤,扯着脖子叫嚷道,“高大人,让我们去!我们现在就要去!!!”

    ……

第1072章 忍辱负重

    仪式结束后,唐军三千人归入京兆郡真化府,颉利部三千人起程回本部待命,各人皆有封赏。

    长孙大人和江夏郡王李道宗、褚大人回城复命,迎军军民散尽。

    而永宁坊兵部尚书府已经接到消息。等高峻和思晴捧着思摩骨灰回府时,府中已排摆了香案,众位夫人、家丁、护卫都在外面迎候。

    一路上,思晴泪眼婆娑,也不理高峻的安慰,也不把身上的衣服给他一件,就看着他赤膊回来,有护卫要脱自己的给他,他也不要。

    思晴一边走一边哭道,“我就不该认得你,二哥让你伤了,那是他自己作的我不计较,但若非你要做什么兵部尚书,我想大哥是不会去高丽助力的!也不会死!现在就只有我自己了!”

    高峻心虚,回道,“你还有我嘛。”

    思晴不理,又道,“那个英国公,我瞅他就不像是好人,一副老奸巨滑的样子,枉你还对他那样客气……我看他就是在替皇帝排除异已……你当时怎么不打他?还和他说什么辛苦!枉你这一身铁肉……你心里有大唐,我心里却先有兄长……”

    高峻让她说得心里不是滋味,设身处地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今天思晴的表现可圈可点。但悲痛总得有个发泄的地方,高峻虽然让她数落得面红耳赤,却从不还口。

    细想李士勣在临撤军之时的安排也真有些问题,颉利部的加入没有毛病,但他不该随口答应、撤军在即还让思摩去高丽城郊、搜找什么汉桂娄部的遗散之人。

    这类事向来是主张万众归一,而不是一一去寻找。

    唐军只要在苏南城、木底城张榜,那些归入贱籍、生计无着的汉桂娄部的人,岂不会千方百计自动来归?

    难道堂堂的英国公不知颉利部是属于客情?想没想过万一出现什么差池,就连撤军也不会撤得心净?

    再有,明明知道思摩已中箭,李士勣还让他率本部人马殿后,这就有些装糊涂——听说过罢宴过后,主人让客人收拾桌子的吗?

    就这样,高峻不敢抱怨思晴的数落,反倒觉得她一向懂事,今天如果不是悲伤之至,也不会讲这些话。

    而且她所说的真有些可着脚之处,高峻此时回忆起李士勣在城东春明门外的表情来,就觉着此人果真有些可恶了。

    但一入了府,思晴就不说了,只剩下流泪,哭得眼睛像毛桃一样。众人接过陶罐摆好了,一齐郑重施礼。

    柳玉如命人给高峻取了衣、袍换上,一边埋怨他的手下不知给高大人披衣,一边安慰思晴,一边商量着尽快将思摩安葬之事。

    ……

    迎军之事有惊无险,赵国公回去复命,第二天未朝,陛下说为颉利部首领思摩罢朝一日。

    人们议论纷纷,因为思摩的这件事。以着皇帝的脾气根本不该算完。

    在人们的期待中,次日的早朝时间到了。

    众文武大臣们早差着半个时辰,就已经穿过由左右金吾卫严密把守的承天门,在左右候朝堂上整理着自已的衣冠、还有要奏的本章,思量一下稍后上朝时会出现的事情。

    人们发现英国公李士勣早到了,坐在不大被人留意的角落里,回到长安后一天时间,陛下也没有召见他。

    这对于一位刚刚奏凯班师的主将来说有些不正常。

    看来,思摩重伤不治,对他的心理上也有了影响,本该意气昂扬的一件美事,如今居然搞得不伦不类了。

    历时半年,兴师动众,说输了不准确,因为这是历次出师以来,伤亡最小而达成战略目的一次。说胜了吧,却又折损了军中重要将员。

    本来此次的讨伐是为了新罗出头,陛下、太子、兵部都没有下达什么过硬的攻占、或杀伤指标,最后连占过的地方说放也放弃了。

    唐军吃着羊肉、水陆两面玩高丽于股掌之间,谁知道临了临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而他李士勣就屁也不放地回来了!

    高峻在东城外当众所说的那句“虽远必诛”的话,虽然不是针对他说的,但却像巴掌一样的扇在英国公的脸上。

    他当时没有返身回去找铁瓮城出气,等他千里迢迢地回来了,让新任的兵部尚书在家里把这话说出来了。

    也是思摩起初的伤势不重,你说这个高丽人射的哪门子毒箭,此人也当真是可恨至极!当时,李士勣站在赵国公的面前,听到这句话时直恨自己,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回去!

    天时已不利,撤兵的皇命在手,他没回去。他不知道高峻凭什么就敢说,要在一月内取高丽铁瓮城守将的首级,要知道那个时候已入仲冬了。

    李士勣在候朝的这段时间里,就这么千思百想,又怕别人察觉,因而煞有介事地正襟危坐,眉头微蹙。一会儿又觉着自己太悲观了,又把眉头舒展开,把胸脯子挺起来。

    他没有在众同僚的身影中看到高峻,料想高峻今天就是不来的话,陛下也不会怪罪于他。

    玉阶之上、龙座旁有左右两道挂着锦帘的便门,那是皇帝升朝时出入的地方,此时,皇帝与太子在两边门后站定。

    有黄门侍者高呼升朝,按着常规,先是太子挑帘出去,在龙座边的太子位坐下,然后皇帝再出。

    但李治发现,皇帝在帘后站着,示意他不急。

    外面,文武众臣按着职位班序,自动列了两队拾阶而上。英国公李士勣正在思绪连连,别人都起身了他才意识到,又想到自己此时有爵无衔,就落在了后头。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匆匆的脚步声,看到是兵部尚书高峻到了。

    李士勣不明白,高峻小小的年纪虽然是个新任尚书,因何就敢托大到这种地步。连莒国公、礼部尚书唐俭这样的年纪,也是早早地就来候朝了。

    他哪里知道,高峻前天午后连带一晚上、昨天一天一宿根本没有舒服过。思晴哭哭啼啼,说着要按兄长思摩的遗愿、离开长安去颉利部。兄长一死,她娘家就再也没有个主事的了。

    她说颉利部那么多的人,此时就像没娘的孩子了,别人不心疼她得心疼,不然兄长会不瞑目。

    众位姐妹好言相劝,拉着她入席吃饭,她无心动筷子,就在桌子上流眼泪,搞得别人也吃不下了。她不在家里叼咕高峻,但说李士勣不好。

    晚上时柳玉如示意,高峻最好陪着思晴、再劝解一下。高峻迈步过去时,思晴的贴身丫环在里面开了门,但在入内室时被一只枕头大力掷了出来。

    她满心欢喜地出城去迎,却迎来了思摩的噩耗。

    放在往常,高峻总会嘻皮笑脸地应对、哄劝,但这次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听着里面嘤嘤地哭,也不好离开,就在外间的地下蹲着,连丫环也不敢躺下了。

    再天亮时,思晴就不哭了,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说要回颉利部去。

    高峻起的也晚,骑上炭火跑出来赶朝时,柳玉如等人正在思晴房里劝解。此时他匆匆赶到,发现人们已往里走着,而按着品阶他是该排到前边的,于是大步流星地上了台阶。

    恰好李士勣走在后边,觉着无论如何都该与高峻见个面。

    凡事都得反向考虑,假使高峻到了、而李士勣埋头上殿不吱一声,别说两人之间有思摩的事,就是没有这码事,先后两任的兵部尚书,见面连个招呼不打也,也不大好吧?

    其实这也是李士勣心虚,别人都没回身、只是静默着上殿,而他就满面陪笑地伸出手来,“高大人……”

    他在高峻抬起的眼中看到了遍布的血丝,不知这是被思晴两天来作的,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笑容也僵了、就更像是硬挤出来似的。

    高峻抬眼一见他这副模样,立刻就想起思晴说的“不像好人……老奸巨滑……排除异已”的话。

    思摩为了妹妹思晴的幸福,对自己伤了他兄弟思拿、致其死命之事大度放过,在自己去乙毗咄陆部寻仇时大力支持,音容笑貌尚在眼前,人已不在了!

    只换作了眼前的这副不哭不笑的模样。

    一股怒气瞬时间再也忍不住,高峻的手与李士勣只一搭,当时什么也不顾了,大力往身后一拽、脚下一踢,李士勣像条麻袋一样被他抛到台阶底下去了。

    英国公武将出身,也有些身手,如果有些防备的话,寻常三五个人也不在话下。但也分跟谁,跟高峻有防备也不行。

    先是腾云驾雾一般地被人抛出,随后重重地跌坐在下边的台阶上,依着惯性没头没屁股地滚了几周,这才止住。

    等前边的众人闻声扭头看时,李士勣早已不声不响地一翻身爬了起来,额头上已经青了一块。

    而高峻不知什么时候已上来了,反倒到了李士勣的前面,此时正拍拍手,头也不回地入了位置。

    这一幕,却被锦帘后的皇帝父子在帘缝里看个正着,这里正对着殿口。

    李治看父亲面无表情,拿不准该不该出去,见父皇一摆手,太子挑帘子出殿。

    随后,皇帝若无其事地出来,在龙书案后边坐下。

    他看到英国公额上泛青地站在武官的最末尾,笑着说道,“英国公,怎么不到前边来?你的额头是怎么回事?”

    李士勣没办法,往前边望了望、却没有动地方,他与高峻两人同属武官,但他爵位高过高峻,职位却没有了,此时也不知该到高峻左边去、还是该排在他右边。

    另外也怕高峻再给自己来上一下子。

    台阶上刚跌那一下子他爬起来的快,众人回头时已经起来了,若再来上一下子,那就是当着陛下和太子的面出丑了。

    瞧瞧高峻满眼血丝的怒不可遏相,这还真不是没有可能。贞观年间的朝堂说严肃也严肃,说放肆也放肆的可以。

    李士勣记得,早年就有两位御史,因为某件事当庭分辨各不相让,最后不也是当着这位皇帝的面,就撸胳膊、挽袖子往前凑,像斗鸡似的。

    皇帝接连数次出言制止也不管用,最后都掀了龙书案拂袖而去了,但也没有处置两个逾礼的御史。

    房玄龄大人虽已故世,但他留下来的夫人喝醋的笑谈,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忘记了,促成这一笑料的,就有皇帝陛下的份儿。

    李士勣可不傻,再被高峻盛怒之下掀个跟头,也只能是凭添笑料。英国公躬身道,“陛下,微臣刚才走得急了,在殿口摔了一下。”

    陛下问,“你确定不是有人拉摔的?”

    英国公连连摇着手道,“不不不,陛下你说的哪里话,明明微臣是走在最后边,而前边又不是马蹄子!”

    赵国公长孙无忌道,“陛下,他自己跌了气不出,转弯儿损众人是马。”

    李士勣说,“啊啊,赵国公你言重了,总牧监就在前边站着,李某就连马也不敢损!”众人哈哈大笑,忽然就令高峻有些不大得劲,知道自己过火了。

    言归正传,皇帝问,“兵部,如何看待这次的出讨?”

    高峻道,“陛下,以微臣看,因英国公严格按着太子殿下的方略指挥,新罗之围已解、对我必有感念。而我以饱暖之兵不夺其城、不占其地,却牵制着高丽举倾国之兵经年疲于应对,致稼穑凋敝,想来惩戒的目的已达到了。那么盖苏文再想惹事,得好好想想规矩。”

    皇帝不住点头,“江夏王会同兵部,在此次军需的供给方面功不可没,以八十万两支持半年的战事前所未有,朕尽知矣!”

    又问,“房大人离世,尚书左仆射之职空缺了,房大人一任此职十几年从无差错,因而选官更要慎重。不知谁可胜任?”

    众人心说,这是要说正事了,不过如此大事,随便插话可不好。正好按着前后语的搭接,谁都不吱声的话也该是高峻来答,且来听听再说。

    高峻躬身回道,“英国公可胜任。”

    “为何?”皇帝问。

    “英国公老成持重,经验丰富,尤其能够忍辱负重顾全大局。”

    李士勣心说我当然能顾全大局了,让你摔得像土豆一样也不敢吱声!不过你能这样说,我摔得也值!

第1073章 一月之期

    皇帝道,“倒是贴切,不过朕看英国公的才能更重于军旅、行武,用在兵部倒是极妥贴的,就回兵部任个……侍郎吧,侍郎崔元礼另作他任。”

    连太子李治听了都有一惊,英国公从原兵部尚书的任上出征高丽回来,降为了兵部侍郎,顶了原侍郎崔元礼的位置,从正三品的职事降至了正四品下阶。而且这还是高峻说了好话。

    “兵部尚书……依朕看,还得是高峻兼任为好。”

    众人听出来皇帝刚说的是“兼”任,赵国公问,“那陛下是想将尚书左仆射之职委于高峻了?以微臣看来,妥当。”

    江夏郡王李道宗也出班道,“微臣看,也妥当。”

    褚遂良道,“微臣看,也妥当。高大人行事不拘泥死法,灵动跳跃,但往往能出奇制胜、殊途而同归,正可开六部之风。”

    但是皇帝说,“不,尚书左仆射之职,朕不想再设了!”

    满堂皆惊!

    不设尚书左仆射一职了,那高峻要做什么才兼得起兵部尚书之职?官场上一提到“兼”字,向来是任高、兼低,这是肯定的,刚才还夸呢!

    高峻脸上没有表情,但也想到了这一层,此时皇帝问道,“高峻,你可知为什么吗?”

    “房大人任尚书左仆射十几年,彪炳当世,无人出其右。陛下此举,乃是为了牢记房大人的功勋。”

    皇帝点头,虽然没想过这一层,也有点意外,但是很满意他这样的回答,于是嘬着嘴道,“尚书令之职,自朕早年任过之后,已经空置多年了。不过褚大人提醒了朕,尚书左仆射、右仆射各只管三部,如何能开六部之风?高峻,你就给朕出任尚书令,赐辅国大将军。”

    尚书左、右仆射与太子少师是一个层次,是从二品,高峻若升任此职,则只升上去一阶,但皇帝将此职空置了。

    而尚书令因为总管六部,是响当当的正二品,而且在现有的正二品职位序列中是唯一的,再没有什么官职是正二品了。

    本朝实行群相制,宰相是授予重要高官的一项半正式官名,以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的长官被认为是宰相。

    自隋代以来,尚书省便被认为是最重要的部门,因为省内六部——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刑部,均是维持政权运作的头等重权衙门。

    尚书令,管的就是这六部。

    因为以前尚书令曾由现在的皇帝出任,所以自贞观皇帝登基之后,尚书令之职一直空缺,以示对皇帝的尊崇。

    因而尚书省的最高长官一直是两个,即左右仆射,同时以左为大,因而房玄龄以从二品尚书左仆射的职位,一直居于宰相之首。

    后来,也有其他省的长官加入了相列,尚书右仆射也有了宰相之荣,但都高不过房玄龄。中书令虽属第二位的宰相,但品阶只是个正三品,与六部尚书是同样品级。

    这么看来,在真正手握实权的高官当中,尚书令高峻,以无可比拟的正二品位置高居首位。

    这样的人事变动不亚于一场飓风,从龙座上直接刮了下来!连长孙无忌都感到了震撼!因为高峻出任兵部尚书也才不过半年的光景。

    人们忘了对皇帝的决定作出礼节性的恭维,就连高峻一时也没想好说什么,他都感到了惊讶,更别说其他人了。

    因为再往上的从一品已经几乎没什么人敢想了,那是专属于太子太师、太傅、太保三个职位的,但这三个职位已经空置的更久了。当然从一品也属于郡王爵——但那只是爵位,而不是实职。

    皇帝道,“朕与英国公都老啦,或许缺的不是持重稳当,但说到不拘泥、灵动则谈不上啊。朕认为兵事宜慎,不可轻动,正该由英国公回兵部辅助。谈到朝气蓬勃、开六部之风,朕认为高峻最合适。”

    至此太子才知道,自己想的是真简单了。

    他知道皇帝在今天之前还做着打算、由高峻出任尚书左仆射之职,而兵部尚书腾出来的空缺,也没有定下来由谁出任。

    但陛下的主意这么快就变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打算抓个只有两人在一起的恰当时机,好好地请教一下。

    接着,皇帝突然又搬出来另一件事:他想放一批宫人出宫。

    太子暗道,还说不灵动,还要怎么灵动?先一时还研究尚书令人选这样的大事,然后就端上来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像是回答太子心头的疑问,皇帝道,一家一户虽小,但遍布于四海,王者之责,便是取象于天道以顺应天时。上天有星宿陈列、各循其位,下边有三教九流以司其业啊!

    他说,这样的道理本来很简单,但末隋却不知检省,奢淫而搜求无度以致有亡国之危。自朕嗣膺大宝,常常巡顾宫廷,那些宫人过于的多了!

    “朕不忍那些正当韶华的女子幽闭的时间太久,她们远离亲族,恐怕会时时幽怨,还是令她们各归亲戚、任其婚娶罢!”

    于是,命中书省拟诏,速速颁行。

    太子心头一颤,不知皇帝乍提此事,是不是对太子别宫有了什么发现。

    但皇帝话风一转,又道,“中书省……文犊之功不可轻视,褚遂良,你就到中书省,出任中书令。”

    转眼间,皇帝说着说着宫女的事,又任命了一位宰相。

    褚遂良由从三品到了正三品,连忙谢恩。而高峻愣愣的,这才想起自己一直不知道谢恩,但此时再站出来已经有些晚了。

    他在想,陛下这样云遮雾罩地、东一锒头西一杠子,看似没有规律可循,其实都在讲一件事——规矩。

    那么,自己初登首相之位要如何行事?联想到方才摔英国公那一跤,高峻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不由想起柳玉如的一句话,“你性子太直,不懂得隐忍……”

    正在胡思乱想,冷不丁皇帝问,“那么高爱卿,颉利部大首领思摩阵亡一事……你如何考虑?”

    “回陛下,微臣万分痛心,两天两夜没能合眼!!”

    李士勣暗道,怪不得满眼的血丝。听高峻再道,“思摩是微臣的妻兄,性情豪爽、胸怀宽广,远非小肚鸡肠的人可以掂量!微臣伤他兄弟思拿在先,他嫁妹予微臣在后,只此一件事,便令微臣感念不忘!他对陛下实心拥戴,不然也就不会自请去高丽前线了!”

    “嗯,这是实情。思摩故世,北方折柱,朕也很痛心……如何封赏他?谁来接替他?不可不慎啊!不知高爱卿有什么想法?”

    高峻想了想,回道,“陛下,因微臣与思摩的关系正该回避此议,不好妄谈。不过微臣有个建议:方才诏命放出宫的三千名适龄宫人,是否可以赐予随思摩出征的三千骑兵?”

    刚刚决定放出的三千宫人都是二十四、五岁、容貌娇好的女子,想来也个个懂事,未婚,但年龄都不算小了。

    她们的身份与经历自然使眼界高过一般乡下女子,婚事很可能高不成、低不就,万一官配的话还指不定嫁个什么人。

    但是有皇诏赐婚就不同了,随颉利部首领思摩出征的三千骑兵,可都是千挑万选的青壮勇士,而且极体面。

    人人立刻听懂了高峻的意思,也都奇怪他怎么来得这样快。他能将朝堂上所议的两件事综合起来,而他们的思路却刚刚跟得上。

    这对于稳定两日前离京的颉利部三千骑兵的情绪大有好处,也体现了皇帝的体恤和关心。

    皇帝对褚大人道,“准奏,中书省将诏书重新拟定一下。还有吗?”他问高峻。

    高峻摇头,对于思摩本人的封赏、和接替思摩的人选,新任的尚书令严格按着章法回避了。

    皇帝感慨道,“你不说,但朕却不能糊涂!褚大人再拟一道诏书:思摩为国捐躯,追赠兵部尚书、陪葬昭陵,为其立碑于营州殉国处。”

    高峻连忙谢恩。陛下当着现任的兵部尚书,又追赠思摩一个兵部尚书衔,足以寄托现任兵部尚书的哀思了。

    长孙无忌等人看得出来,这里面只有一个人不得劲,就是英国公李士勣。

    李士勣离任于兵部尚书之职,去高丽逛了一趟回来,高峻从兵部升职了,但兵部尚书的职位仍兼着、又追赠了思摩,却只给他一个兵部侍郎干着。

    给李士勣腾地方的原兵部侍郎崔元礼出任了夏州副刺史,皇帝在说到这个“副”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但崔元礼的品阶却是正四品上阶。

    ——夏州朔方郡是一座中州,那里是位于河套腹地的、少有的富庶之地,有人口五万三千多人,夏州刺史才应当是正四品上阶。崔元礼顶着副刺史的衔、拥有正刺史的品阶,比原来的侍郎也升了一阶。

    皇帝赐游牧于伊州以北大漠中的颉利部民众,自即日起迁居夏州,户部核实户口,工部操办扩建房廓、官给坊屋。

    对于颉利部普通的游牧民们来说,这又是一天大利好。弃毡房而就坊居、舍游牧而有定宅,这是身份上的华丽转变,从此再也不是化外之民。

    褚遂良刚刚升任中书令,猜测这个正刺史的位置总不能空着,于是问道,“陛下,不知拟由谁出任夏州刺史呢?”

    “思摩的妹妹——思晴。”

    “陛下,请收回成命,微臣四夫人这两日悲伤欲绝,茶饭不思,我怕她乍见颉利部民众更添悲伤,而且她在颉利部无亲无故,让她远离长安微臣也不放心。再说她从未出任过公职!”高峻一口气说道。

    皇帝道,“她自可在长安住着,享刺史俸禄,也不必亲去夏州,而且这个刺史是替她兄长做的。夏州之事由崔元礼主持,但她任何时候,都可做得了夏州的主张!”

    高峻这次可没忘谢恩,“虽然这次涉及到了微臣的四夫人思晴,但……陛下英明!”他哽咽道,“微臣替思摩谢过陛下!!”

    太子李治发现,高峻真动了感情。

    在一品衔中,亲王只显其贵,不履实职——抓实权太多了,还怕被人心疑有想法。四太(太师、太傅、太保、太尉)自有唐以来就从未有人出任过。三司(司空、司马、司徒)到目前为止,也多是赐给重臣死后的哀荣而已,申国公高俭、梁国公房玄龄死后都追赠了司空。

    目前活着的大臣里,也只有赵国公长孙无忌是明职的司空,其他人给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待遇就了不得了——可以像三司那样有自己的幕府、招揽自己的幕僚、谋士,而不必担心被御史台参劾。

    正二品的尚书令,名义上低于一品的亲王和四太、三司。但按着手上实际的权力来说,高峻统管六部、亲自主持兵部,即便与现职的司空长孙无忌相较起来,谁高谁低也没人能说得清了。

    但高峻得了这样的官职居然忘了谢恩。

    而皇帝对思摩身后事的处置,却令他情不自禁地声带哽咽,说出“陛下英明”之语。

    这是李治听过的、对皇帝最多的一句颂语当中,最真实的一次。

    看来,父亲虽然去翠微宫休养了这样久,但他对高峻的态度依旧没变——皇帝说过,对高峻不必像对李士勣那样,你只要对他好就成了。

    李士勣是猛虎,得驯,驯好了可以驱使、驯不好会伤人。高峻也是猛虎,却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

    难道,这就是父亲为儿子将来登基、而培养的肱股之臣吗?高峻与自己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多岁,他完全可以陪伴自己这一朝。

    “高峻,朕听说,你曾当众对颉利部三千归兵说过,一个月内、取铁瓮城高丽守将的首级献于思摩陵前,可有规划?只是连朕也觉得,这件事不大容易啊!”

    皇帝的话打断了李治的思绪,也引起了满朝众臣的注意,他们都有同感。

    “陛下,微臣当时为转移他们的视点,才临机这么说的。”

    “哦?”皇帝挑了挑眉毛,褒贬不明。春明门外迎军的情况,他早在褚遂良的回馈中知道了。高峻这样做本有临机应变之妙,但只是说说拉倒的话,难免还是年轻了,但很真实。

    高峻道,“但说过的话怎么能不作数呢,这件事是一定要落成的,雪耻与天时无关,与撤不撤军无关。臣初步想,此事便飞鸽传令鸭渌水那边龙兴牧场牧监鲁小余、护牧队长高成相来完成,详细操作方案有待散朝之后,微臣细致想过了、一并下达给这二人。”

    “今日是十月二十三……散朝!”皇帝说。

第1074章 父子对话

    等从上边下来,李治毕恭毕敬对皇帝道,“父皇,儿臣有诸多的事不大参详得透,务求父皇指点!”

    皇帝道,“嗯,朕想即刻回翠微宫去了,不过你可以问一件事。”

    “父皇,那儿臣便问思摩这件事。父皇为何临时决定不去春明门迎军?本来定下由高峻出任尚书左仆射,因何改任尚书令?还有,今天临上朝前,父皇因何示意儿臣不急着出去,是猜到英国公有那一跤?儿臣本以为,高峻升任了,那么兵部尚书之位总该空出来的,父皇多半会委于英国公,但是……”

    “嗯,你问了这么多,却都是因思摩一件事所起。”皇帝道。

    他们父子一前一后回太极宫,此时只有两人,皇帝低声抱怨了一句,说此宫宫舍老旧、低潮,他住在这里越发的不习惯了,还是翠微宫好。

    李治急于想知道问题的答案,竟然没有回应他这句话。

    皇帝一笑,一边慢慢走,一边对儿子说道,“朕老了!再不复当年金戈铁马的精力,魏征、秦叔宝、马周、高士廉、岑文本、房玄龄……哪一个不是当世人杰?可他们都不在了!朕总有一天也会不在,总会把这么大一片江山交在你手上,”

    “父皇,你春秋鼎盛……”

    “因而朕更要抓紧时间,给你做下个令人放心的人事局面。”

    “而且……翠微宫东面的子午谷行苑马上竣工,儿臣看那里还不错,”

    “高峻,自他于十八年第一次与颉利部起冲突,朕就在留意他了,此人神勇远胜秦叔宝,多谋胜于房玄龄,而善断胜于杜如晦,真乃天降良材!”

    “父皇所言不差!”

    “但有一点是朕一直不在断考察着他的,便是他的‘品性’!品性端、则材可为我用,不然祸国之殃也!”

    “父皇对他这样大加封赏,是已看好了?”

    “连吐蕃松赞、颉利部思摩这样的一方枭雄都能与他倾心而交,浮图城阿史那薄布父子能与他以敌化友,乙毗咄陆部阿史那欲谷、龟兹苏伐甘心蜇伏,高丽盖苏文有力使不出,李道珏、李道宗、长孙无忌、褚遂良都认可他,而崖州李弥、雷州刘敦行这般的小人物就更不必说了……将来有他居相位,汝可安心大事!”

    李治频频点头,发现皇帝虽然退居翠微宫,但对人事了如指掌。

    “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品性!朕看得准,高峻此人公私分明,不会因私废公。思摩于营州故世,以高峻与他的交情,朕决定不出面出迎大军,便是给他个机会,要看一看他的表现。”

    “如果高峻在城外便对英国公大打出手,颉利部三千归兵则很容易哗乱,那只能说明他性情至上、而眼量不足。”

    “儿臣还担心……万一真发生东郊大哗,将会是一件棘手之事!”

    “哼!大哗!朕岂会担心区区三千骑兵……但如朕所愿,连长孙大人和褚大人都深感棘手的一件事,被高峻寥寥数语便平息下去,足见其品、其能。”

    “而今日朝堂之上朕不令你即刻出去,还是想再看一看。李士勣误了思摩箭毒,高峻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其发难,那么在这里会如何呢?”

    “如果在殿阶上他仍然忍过,则说明高峻心机过重,连思摩之恨都可以为他的功名让路,那么他爱夫人之举也是叶公好龙。如此,朕则连尚书左仆射之职也不会给他了。”

    “幸好正如朕之所愿,高峻也许这两天在府中没少受夫人的气,一见英国公连想都不想便抖了他一跤!虽然仍是大胆之至,但已与城外有着天壤之分了!”

    太子与皇帝就在殿外的空旷处驻足密语,侍卫们站得远远地,李治道,“父皇在殿上语出尚书令,连儿臣都惊到了,因为除了父皇,还从没有人出任过此职!”

    皇帝道,“不是朕舍不得此职,而是事关社稷安危,人真不好选啊!房玄龄之妻善妒,因而他能稳居左仆射十几年,慨因人无欲则少私!”

    太子道,“可儿臣看,高峻可不是少欲之人,父皇你看他的府上七个八个的,个个闭月羞花,岂不与房大人正好相反?”

    “这个么……分怎么看。你以为那个柳夫人是个善茬子么?为抵挡一个苏殷入门,不惜将江夏王逼到喝醋!倒比房夫人更狠一筹了,”

    说到这里,皇帝忽然一乐,“房夫人是自己喝,她让江夏王喝……即使她退了一步、最终将苏殷容入了家中,但依朕看,直到眼下,高峻也没敢越雷池一步!”

    有一次,皇帝踱出翠微宫,恰在子午谷行苑外遇见过苏殷。

    太子再度惊奇,怎么只凭一面,便能看出这么多。他不好在此事上深问,于是接回原来的话,说道,“但英国公就能忍了!”

    “这说明,心机过重之人不是高峻,恰是英国公啊。”

    皇帝想,如果李士勣被高峻摔过那一跤之后,哪怕变变脸色,甚至跳起来再与高峻撕扯,说不定兵部尚书之职就再给他了。

    “上次朕于宫中突病,卧床而不能动。此人主持兵部,却心念着朕百年之后朝中的权力分割、百般推拒不肯出兵高丽,则是因私废公了!品性上与高峻不能同日而语。”

    太子频频点头,回想那时皇帝病情骇人、大有朝不保夕的架势,而长孙无忌、褚遂良和李士勣三个人于病榻前议事,每个人的表现都值得推敲。

    皇帝道,“朕都怀疑思摩之死,是不是也与此人同高峻的争权有关!英国公是有大功不假,但他这些年羽翼渐丰,想法儿自然就多了!”

    “父皇看人之透,绝非儿臣能比,当时还以为病榻之前议事时,英国公的理由也很充分。”

    “但你想一想,幽州以北几乎都是他的故旧,十八年第一次伐高丽时,此人贪功屠虏,根本不念道义,那么一旦朕不在了,你将如何制衡于他?”

    太子不语,因为还没有想过。

    皇帝道,“能制他的,非高峻不可!你想一想,为何朕一直以来,主张对东面采取制衡之法,而不将高丽、新罗、百济收入囊中?李士勣倒是有过这样想法的!高峻的方略正好与他相反、而与朕相同。”

    “父皇,你这一提醒,儿臣忽然也担心起来,以李士勣于幽州、营州、平州、辽州之势,一旦高丽、百济与新罗版图入手,朝中只博了个虚名、又费力怡养,借势反不如英国公了!”

    看来,房玄龄善谋不是虚的,房大人一向不主张过度对高丽用兵,只说得不偿失。高丽那块地方与大唐本土的联络,除海路以外,陆上唯有幽州、营州、平州、辽州一线。

    那么,只要东方有事,朝廷便须倚重李士勣这一线的兵力,何愁英国公不坐大?将来恐怕那边没有事,李士勣也会找出点事情来了!

    只是房大人不好明说,只好在民力不堪承负上面说事。

    皇帝点头,对儿子的悟性表示嘉许。

    盛世可不是一觉睡出来、一口气吹出来的!重权入私手,任何利欲熏心的人都可能搅上一局。

    到时苦的是谁?

    “高丽非颉利,朕只须任个女刺史、嫁出三千宫人、外带一座城池,北方大片地方也就比之前更加安稳了。但高丽不成,他们虽然年年将美女给朕,朕推都推不掉,但心性却与颉利部两异啊!”

    太子道,“儿臣也看得出来,自高峻进了兵部,我们与高丽的战事也完全与以往不同。”

    他感觉这么说话似乎就把皇帝也牵连进去了,便住口。

    而皇帝的心思却仍旧停留在先前的话题上,“高峻一入兵部,几乎未动李士勣原班官吏,只是因为新增了马部,才提上来一个长孙润。他不拉帮派倒是令朕很放心,但与英国公相较,高峻手中的力量还是差着一些。”

    他说,“那朕便将李士勣再放回兵部去,就令他以侍郎的身份、与他的故旧们在一处!接下来的事,朕就不说了,你好生观察便是。”

    皇帝没说的是,除了长孙无忌之外,他的旧臣里还剩下了两个——尉迟恭,程知节。他们对皇帝从无二心,而且手中各有力量。

    身为皇帝,手里到任何时候不能一张牌都不剩。

    ……

    高峻散朝之后,又以尚书令的身份到六部、足足十多个衙门里巡望了一圈儿,然后才打道回府。

    他发现柳玉如、谢金莲等人俱着正装在府门外迎候,高白等一干仆从也都笔直地站在门口。

    原来二妹高尧早将高峻荣任尚书令的消息跑来相告了。

    思晴脸上的悲容也淡了些,柳玉如说,“都怪你胡说什么‘麻袋片’,惹到思晴生气,不过看在我们姐妹的面上,她总算原谅你了!”

    谢金莲算帐说,“峻你已是正二品,仪卫规格也要增了!思晴四品、苏姐姐五品实职,我要好好算算又有多少进项!”

    丽容听了谢金莲的话,连忙偷偷去看柳姐姐,发现她喜上眉稍,居然没有留意这些话。

    丽容在心里寻思道,“当初我在西州,提议为峻选西州大都督的仪卫,还挨了她一顿的数落,现下谢金莲又说,她却听不到了。”

    众人进府,高尧说不走了,要在尚书令哥哥家蹭顿好饭,一会儿,长孙润居然也跑过来。

    按着上一辈的亲戚,长孙无忌与高审行、高慎行六兄弟正该是舅表亲,而高尧与长孙润便是表上加表、好上加好了。

    高峻道,“你们不谢我这月老,总想搜刮我,小心谢金莲与你们算帐!”

    高尧道,“夏州还有你三千份的月老感谢,峻哥哥你是不是考虑考虑,带我去一趟夏州呢?”

    尚书令,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显贵荣尊,这个消息将会比风还快地传遍大唐全域、使妇孺皆知。

    到现在为止,柳玉如的担心虽然还有一些,但已不那么强烈了。

    高峻以不足三十的年纪被陛下飞快地擢拔,这种境遇自古罕有,即便有些暗地里的嚼咬、嘀咕,估计也该压制在嗓子眼里不敢大声了。

    有些人,一向是高人过多便心生轻蔑、低人过多则仰望乞怜,高峻不只是个尚书,而是尚书令了,那她还惧什么?!

    她怕的是高峻只比别人高出一点点来。

    永宁坊高府其乐融融,笑语欢声,而高峻想的则是皇帝在朝堂上所问的一月之期。陛下曾重复过“十月二十三日”,那么到下月的二十三日,他该有个交待了。

    做了尚书令的职位,具体的事务却少了许多。高峻的上任,更多的是代表着一种新的行事风格。

    他仍然兼任兵部尚书,但不打算多伸手,担心李士勣在兵部衙门里众多的故旧面前不自在。

    一边吃着饭,长孙润便将头凑过来,“总牧监,高丽的事可不小,一月为期,路程往返就去了一大部分,但你要怎么行事?不然就让我去!”

    思晴总算进食了,端着饭听话音,她对长孙润说,“兄弟你莫听他讲,这哪有可能!再说那边已经天寒地冻了,”

    高峻说,“你和高尧速速吃过了回去,不要打扰我,到此时为止,我这里还没个计划,得容我晚上想一想。”

    长孙润和妻子高尧不敢怠慢,也不说笑了,丢下饭碗就走。柳玉如送出来对二人说道,“反正我是不当真的,还不是为了宽慰思晴?”

    但晚上,高峻便躲在前边的书房中大半夜没有出来。丽容和姐姐丽蓝悄悄道,“难道这是真的?但兵马都已回师了,这怎么可能?”

    丽蓝道,“可我相信这个不是说说就罢的,想当初爹娘被骗到龟兹城里去了,城上有苏伐重兵把着,姐姐以为此生再都见不着他们了!再要见,那也须两边打得天昏地暗才成。”

    “后来呢?”丽容不知道这一截儿的事。

    “后来,峻只拿出一碟花生豆、一坛酒,带我去龟兹城外与苏伐饮了两杯酒,苏伐便将我们的爹娘好好送出来了!”

    她们悄悄到前边的书房门外去看,发现里面的灯亮着,两人不敢打扰,再悄悄地退了回来。

    丽蓝对妹妹道,“你看到了吧,这是真的!”

第1075章 宫人名册

    出放三千宫人的事马上成为了内侍省当前的大事,内侍省下属的掖庭局、内仆局、宫闱局马不停蹄地操办起来。

    从八品下阶的掖庭丞多年不曾这样忙碌,他拿着宫人帐册直接出入内侍监卢大人的套房,将初步划定的出放宫人名录呈递给卢大人看。

    往常,他与卢大人很少发生直接的联系,内侍监卢崇道是从三品——内侍省的首官,而掖庭丞才是内侍省下属六个局里的、其中一个局里的、三位副职中的一个。

    卢崇道随手翻着名册,这里面有些是内教坊里裁撤下来的宫伎,有擅歌舞的,也有长于书算和乐器的。

    有些是宫闱中的女掌扇、夹引,有些是妃、后宫中不用的司灯、羽仪,内苑中的花工、尚宫局的织染、温泉宫的侍浴、尚寝局的铺床、洒扫……

    有些是从未被陛下宠幸过的更衣、采女、女典……

    还有一大部分掖庭局配没的罪官家属,但这次出放的都是原来罪官家中的小姐、和小姐的贴身丫环,那些已婚的就不在其列。

    卢大人一边看,一边拣留意到的人员勾出来,之后指点着她们的名字询问掖庭丞,以求周密无误。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年纪已超过了二十五岁,这是不被许可的,这次不是寻常的出放,你怎么不拿个浣衣坊的老太婆来让本官审阅!”

    掖庭丞额头见汗,解释道,“卢大人,这是各局按着名数裁撤下来的,但大人你晓得,有圣诏在,他们倒不敢报个老太婆上来,但真正好的……谁舍得下放呢!”

    “荒谬!陛下正为不误人青春,才放她们出宫。更兼此次赐嫁夏州,总不能年龄过长吧?年龄一事尚书令似乎也提到过的!”

    卢大人再往下看,又看到了好几位采女,居然还有正五品的一位才人!他立时就把眼睛瞪了起来。

    掖庭丞连忙道,“这位武才人是中书省褚大人让报过来的!”

    卢大人就不再怀疑是哪个人搞差了,这可不是小事,出放的只是宫人,却将一位正五品的才人给放出去,弄不好当事人便是杀头的罪过,而他这位内侍监也快干到头了。

    如果褚大人有话,那便是皇帝陛下特许的了,才人共有九人,也许这就是一个从未得到过圣恩的怨妇,那她到夏州去也没什么不好。

    卢大人在这份名册上郑重地签了意见,再往上报批。

    他看了看眼前这位掖庭丞,对他说道,“午时了,你与本官在这里用饭,然后陪本官来上一盘棋!”

    掖庭丞受宠若惊,“大人的棋艺谁人不知,卑职哪里行,权当请教”。

    ……

    丽容和丽蓝两姐妹得到谢金莲的许可,并且拿到了八万五千钱,要盘下子午谷行苑山南的那片地。

    柳玉如和高峻回京后,她们也没有再提到此事,谢金莲居然也没提。

    今天,两人看看天气不错,便约好一起出府,要到实地去看一看,然后这事就算成了。

    苏殷也正好要去子午谷的园子,今天正好是这座皇家行苑竣工的日子,太子说过他要亲自出席竣工典礼。

    皇帝陛下就在翠微宫中,弄不好陛下也会亲至的。

    三人一同往翠微宫而来,丽蓝悄悄对妹妹道,“我还未见过皇帝呢!”。

    丽容也没有见过,也有些期待,“不过,如今我们姐妹已是尚书令府上的夫人了,与那些王公家眷有何不同?甚至还要强过!你看我们今天的随从,就比兵部尚书那时更有行色了。”

    丽蓝也有同感,“在交河县时,我们连个县太爷也是不能轻易见到,何曾又想到过能见到太子呢!”

    丽容对姐姐道,“你真是井底之蛙!眼界不同,见到的也便不同了!一般人家要出一位司马、长史,那便是天大的荣耀了,可你看看我家,思晴姐凭空便得了个刺史、而且还不必去坐班,放在别人谁敢想呢?”

    丽蓝听着,感觉妹妹的眼界就比自己强上百倍了。

    她们在行苑外与苏殷分手,骑马由墙外山道上山,丽蓝那片地就在山南。

    随着山道升高,底下行苑的面貌一点一点呈现出来,亭台楼阁,小桥水榭,曲池回廊渐入眼中,整齐的白石道随着山势回环,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和仪仗。

    丽蓝说,将来谁租到了她的地,站在山顶便可看到行苑内的一举一动,欣赏到园内的美景,一般农户谁有这样的好眼福呢!

    正说着,两人看到在山道后边闪出两个年轻的女子来,她们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都是宫廷里的装束,也不带随行。

    其中一个面容艳丽,端庄雍容恰有柳玉如两分,脱俗又有樊莺两分,固执气又有些三分像李婉清,个头如妹妹丽容。

    却听丽容对她招呼道,“武姐姐,你们怎么在这里?我说我们一见面就是姐妹,你快看看,就与我姐姐丽蓝有七分像!”

    丽容将武媚娘引见给丽蓝,而陪着武媚娘的那名女子年纪稍小,丽蓝看出她已有身孕了,叫杨立贞。

    武媚娘和杨立贞今天到半山腰来,其实也是往山下的行苑中看的。

    太子李治已经有些天未到安喜殿来了。

    但内侍省已通知武媚娘,她将随着这一批三千宫人出放去夏州,配给颉利部从高丽前线回来的、三千骑兵中的一位。

    她是才人,身份与那些洗浣、花工、织染们是不同的。这还不是主要——主要是她不想离开这里了,她已不再是之前那个滞留冷宫、无人问津的才人。

    武媚娘不晓得太子李治知不知道这个消息,但既然内侍省明确地通知到她身上,这一定就是皇帝的意思了。

    那么太子能够做什么呢?他不来兴许就是回避了。

    一时间,武媚娘就此事的原因想了许多种可能,连吓带愁,竟然一宿未曾合眼。

    杨立贞深知这位武姐姐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她也不愿意武媚娘去夏州,不然两人就更孤单了。

    今天是子午谷行苑落成的日子,太子一定会亲临的。苑门不便进去,但她们可以站在高处看,兴许能观察到太子在典礼之后的去向。

    武媚娘想,若是太子在典礼后不再回安喜殿,一出行苑便回长安去,那么自己也就没什么希望了。

    杨立贞对丽容说了这件事,武媚娘在她说的时候没有制止,反而面现悲戚之色。杨立贞知道丽蓝也不是外人,便对丽容道,

    “武姐姐已被通知放出了,可我不想让她走!丽容姐,你家高大人是尚书令,这份名册最终呈予他,你能不能替我们想想办法,把武姐姐留下来。”

    丽容道,“可柳姐姐向来不叫我们掺和公家事,不然等她知道了,我和姐姐都会被苛责的!再说这件事一定大有来头,我家高大人也不成吧?”

    今天向她低声下气有事相求的,是太子别宫里的人,丽容沉吟,而丽蓝数次偷偷以目示意妹妹,这事应该坚持地回绝掉。

    因为未知的事情有很多,胡来的话,说不定就违逆了圣意。不然,武媚娘何不直接去与太子说,却跑出来求她们姐妹?

    丽容终于说,“原来是这样……可我们姐妹有什么办法?高大人也不会将公事拿回府上来,我估计着连这份名册都不会看到。”

    丽蓝也道,“是啊才人,我们还有事……”

    在她们身后,武媚娘和杨立贞一齐跪了下来,武媚娘垂泪道,“也好……那么今天我、我也就无须再回安喜殿去了!与其去夏州,还不如死在山上。”

    杨立贞道,“丽容姐,我和武姐姐真的没有办法了,这件事太子是不好说话的。而你却有一线希望,”

    “只要此事能成,将来我有的,就少不了姐姐们的!”武媚娘道。

    太子一句让丽容心头一动,恍惚觉得这个才人是不属于太子宫中的。

    她说,“好吧……谁让我们是姐妹呢,但我只能试试看,现在一点法子都没有。而且成与不成,此事千万不能让高大人和我柳姐姐知道……只限我们四人知呀。”

    ……

    离了武媚娘和杨立贞,丽容和丽蓝匆匆到山南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心思,回来时看到子午谷行苑的典礼已经结束了。

    她们没有发现苏殷,也没有看到武媚娘,但在翠微宫回长安的大道边,杨立贞与两名宫人等在那里。

    她支开了两个宫人,将手中的一只小小的包裹塞到丽容的手里,说,这是武姐姐与我的一点心意。

    丽容推拒着不要,杨立贞硬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事情才是重要的,再说也没有几天了!”

    事情紧迫,再说杨立贞带的宫人就在不远处,丽容这才收下。

    临别时杨立贞再道,“如果须要我和武姐姐做什么,宜速遣人到太子别宫来报信,到时我们即便求着太子殿下,也一定两边做周圆。”

    回到永宁坊,两人进了丽容的卧房,打开包裹来看,发现里面尽是些宫中女子所用的金饰、玉饰,件件精致,丽蓝感慨道,“呀,这就抵得上我那一百多亩地十几年的进项了!”

    丽容说你小声点儿,是怕柳姐姐不知道么?

    丽蓝久在商场,但此时却没有什么主意,像个妹妹,“我们两个这么做……就真的好么?万一事发,牵连到峻,那就是补不了的过错了!再说你我还缺什么?”

    丽容说,“姐姐你看看府中,柳姐姐、谢金莲、思晴娘家已没什么人了,可有人的呢?樊莺的叔叔是正四品中书侍郎、崔嫣不用说了、婉清的父亲是凉州刺史、苏殷娘家是台州首官,谁家不比我们娘家显赫?难道就不该为爹娘想想?只有我们的爹娘落在西州了!”

    “但事情要怎么做?惹祸的事我绝不做的。”丽蓝问。

    丽容说,“去找思晴姐,她是夏州刺史,最该关心那些宫人优劣的,让她与峻说,估计着多半就能在府中见到那份名册。”

    丽蓝由衷地钦服妹妹脑瓜转的快,起身压低了声音道,“我这就悄悄去与思晴说。”

    丽容道,“你这是做贼吗?”

    ……

    尚书令高峻,这几天的日子十分的惬意,皇帝自最后一次早朝之后便回翠微宫去了,在衙门里处处所见、都是低眉敛容的下属,而且给龙兴牧场的飞信已发出了。

    最令他感到踏实的是,思摩一事也已经有了妥善的处置,三千出放至夏州的宫人名册确定了,思晴在家中情绪也稳定下来。

    永宁坊高府再一次回到了安宁详和的氛围里。

    回到府中时,晚饭正好,他发现每位夫人的表情和心情都不错。

    崔嫣迎上来万福一下,“奴婢恭迎尚书令。”

    高峻撇着嘴坐下,挺着腰板,鸭子腿一拧,“嗯,你的表现不错,晚上可需要哪里揉一揉吗?”

    崔嫣被呛了一下,居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击,遭到众人的哄笑。

    上酒,思晴道,“我想看看那三千宫人,都是什么品色,”

    丽容跑过来先给满上酒,“对啊,陛下给夏州的恩典,思晴姐正该过目,万一把看了要吐的送过去,岂不闹了笑话,”

    高峻道,“瞧你说的,是宫里呀,又不是纱帽坪、青岗坪,”

    樊莺道,“是呀,宫里哪像青岗坪,全坪统共只有一个年轻的,还给师兄送过两次牢饭,他到现在也没忘掉。”

    高峻绝不与樊莺当众斗嘴,怕她万一吃亏了会恼,就对思晴道,“好说,明日随我去衙门,刺史大人过目便是。”

    思晴说,“去尚书省不大好,再说我还有孝呢!”

    高峻此时对思晴百依百顺,听她说得有理,便吩咐高白,“你派人立刻去衙门里一趟,将出放宫人的名册拿过来,本官要连夜审察。”

    等名册拿过来之后,人们就在中厅里围着看,牙嘴八舌发表见解。

    丽蓝在饭桌上时,便不时地迷离着眼神看过去,还特意与尚书令碰了两次杯。此时高峻说,“你们陪刺史大人到书房去看吧,本官要睡了。”

    丽蓝袅袅婷婷地随着高大人回了后宅,众人无趣起来,崔嫣道,“无官一身轻!我去睡了!”

    樊莺道,“几家欢乐几家……我也去睡了。”

    苏殷说道,“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也去睡了。”

    谢金莲琢磨,“今天是怎么了呢?我看我也得去睡了。”

    李婉靖、丽容陪着思晴到书房,掌了灯看名册,翻开第一页时,丽容目光在上边扫了一遍,没有她想找的名字。

    婉清说,那些花工和浣洗、洒扫,别看在宫中身份不高,但我猜到了夏州一定有人抢着要,但那些歌伎恐怕不行了。

    思晴看得很认真,丽容耐心地陪着,偶尔插句话,但心里想着自己的事情。

    三人只看了一页,婉清便打着哈欠离开了。

第1076章 天亮就到

    第二页上仍然没有武媚娘的名字,但丽容已经有了个办法,而且事后一身轻松,绝不会惹事上身、几乎跟峻也没有关系。

    高峻已让丽蓝引到卧房里去,今晚不会再到书房里来。

    丽容只须等思晴离开便可行事了。

    两人又看了一页,她发现思晴最在意那些宫人的年纪。这些人最小的二十岁,最大不过二十五岁,说实话再不放出宫,就真的要被耽误了。

    但在宫外,这些面容娇好且受过训练的宫人,一定会有个好的归宿。

    思晴完全因为此事跟颉利部有关、才说来看一看,但三千人,名册足有三十几页。

    这些天她因悲伤、生气,休息不好,此时已经很困顿了,看看年纪没什么出格的,便将名册放下。

    丽容道,“思晴姐你去睡,我替你看看就成了。”

    思晴走后,丽容一目十行地翻过去,在第十几页上看到了武媚娘的名字。

    书案上摆着研好的墨,丽容知道她也不能在书房停得过久,于是拿起笔来,醮了墨,就按着事先想好的法子,在“媚”字上改了两笔。

    这样武媚娘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至于后边的“才人”两字,她也有办法改的,比如可以改作“采女”,但有些难度她不打算改了,就这样真真假假才好。

    丽容等墨干了,再往后边看了看,其实底款上早就有掖庭令、内侍省主官卢崇道的签署,而且高峻已经在最后写下了大而松垮的名字。

    这样的批示之后,原件要存入史馆,真正要让执行人拿去照本宣科的,须有人重新誊写一份。

    天亮后,丽容便约着丽蓝,两人再到翠微宫西边来。这次,武媚娘是由杨立贞陪着匆匆出来的,丽容对她道,

    “我昨晚倒是看到了名册,武姐姐你知道,若非思晴要看,我也看不到名册。但我没发现你的名字,里面只有个‘武婿娘’,难道是姐姐你听错了?”

    “是写错了?”杨立贞问。

    丽容淡淡地说,“这个我就不知了,但人名后边却写的是才人。”

    武媚娘急得对杨立贞道,“你先住嘴!”然后虔诚地问道,“七夫人,求你教我个法子!”

    丽蓝不知道妹妹有什么好法子,反正她自己是不知道,再听丽容道,“姐姐何不求太子殿下过问此事,然后殿下找两个人即可。”

    武媚娘问,“找两个什么人呢?”

    “一个愿意出宫的宫人,但须叫作‘武婿娘’,一个是对宫人规制不大熟知的誊抄小吏。所有人在宫中的身份均不必填了,只填名字和年纪。”

    看着武媚娘和杨立贞匆匆回安喜殿,丽蓝对妹妹道,“亏你想得出来这样改,以前听说一字千金我还不信,这回我便真信了。”

    丽容哼道,“姐姐你的脑筋该换了,东市卖菜的小贩,一天记一大本帐,也就值十几个大钱,而我……写了有一个字?!”

    两人从安喜殿外离开,再去了子午谷行苑的山南。

    半路上,丽容对姐姐道,“此事神不知鬼不觉,成与不成的,其实全在太子身上,与我们无关。”

    丽蓝感觉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根本跟不上丽容的思路,说,“不明白。

    “总之,太子殿下愿意留下武媚娘,便可照我的主意去做。太子不愿意留下她,或者她与杨立贞根本就是打着太子殿下的名义、来借助尚书令的力量,那么也与我无关,大不了只是造册的人疏忽了。”

    她一边走一边说,“与峻也无关,顶多是没在三千人中看出这个纰漏罢了……因而后面的‘才人’两字就不改,因为连誊抄的文吏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丽容道,“太子权力是不小,但他也有不能开口的事情,”丽蓝似有所悟,对妹妹此时是由衷的钦佩。

    以前在交河县的温汤旅舍,妹妹丽容起初由田地城赶去给自己帮忙时,自己还总是嫌她笨手笨脚。

    但那时自己每次说她,她都顶撞。看来不是丽容笨,而是自己笨啊。但她的心中总有些忐忑,是不是丽容做得有些大了。

    中书舍人王前明的管家已经到了,见到尚书令的七夫人和九夫人后,王大人的管家对她们说道:

    “这些地也没多少钱,我们王大人说就不必要了,小人来只是奉命将地契交予两位夫人。”

    丽容知道,王前明做出这样改变的原因也有两个,一个是高峻升任了尚书令,另一个是褚遂良出任了中书令。

    八十五缗大钱,算什么!

    她笑着对管家道,“这怎么可以呢,王大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回府后拿不回收据,谢金莲都不会同意的。”

    管家道,“这好办呀,我写个收据就是了。但王大人说,钱不多,就算给九夫人买茶罢。”

    说着,就将事先写好的收据拿出来,钱却说什么也不肯收。

    两人回府后,丽蓝不知这些没花的钱要怎么处置,丽容说,“去交回给谢姐姐,也不必与柳姐姐讲。”

    与此同时,太子李治正与刚刚奉命到来的、一位奚官局流外四等的小小书吏吩咐任务,他要这名涉世未深的小书吏,在两日内完成放出宫人名册的誊抄工作。

    太子对他道,“呃——这样吧,三千人也不是个小数目,你只须将这些宫人的姓名、年龄、及来自于哪里写上也就是了,比如——”

    他说着,翻开了其中一页,随手指着一个名字,对书吏道,“比如这个,你只须写‘武婿娘,二十五岁,翠微宫宫人’也就可以了。”

    小书吏只有十六岁,真的涉世未深,太子殿下点名让他来做这件事已经令他兴奋不已。

    他问道,“殿下,为什么不将她的身份,也就是才人也写上呢?这样更详尽,而我一样能够按时完成!”

    李治想了想,和蔼地对他道,“你不懂!有些事情不是写的越详细越好,比如这个是‘侍浴’,而这个是‘织工’,若是将这个也写上的话,你会挑选哪个呢?”

    小书吏答道,“殿下,我当然选织工!”

    “如此这些宫人一旦到了、到了夏州,会令人产生长安对他们厚此薄彼的看法。因而不如同样都写‘宫人’合适!切记!”

    书吏似乎明白了,而太子不让他回奚官局去做这件事,而是专门给他找了一间僻静的屋子,还摆上点心茶水。

    小书吏日以继夜,总算按期完成了。

    他将两日来的成果呈给李治看,李治上下翻了两遍,十分满意,“你很会做事,掖庭丞有个空缺,我让你去补实,如何?”

    小书吏只是个流外四等,而掖庭丞却是个从八品下的职位,他激动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太子对他说,“嘴巴要严,因为你只是个掌管宫人薄册的官员,不须要时时开口的!”

    随后,新任的十六岁的掖庭丞走马上任了。

    而太子似乎在有意提拔他,让他全权主持对三千出放宫人按册核对,并代表内侍省、单独找每一位将要放出的宫人谈话,对她们进行诫勉。

    在核对翠微宫宫人的时候,掖庭丞手里拿着他自己抄写的其中一份名册,对手下道,“下一个……宫人武婿娘,去叫。”

    一会儿,一名粗手大脚的二十五岁女子进来,她是安喜殿内负责劈柴的。

    当太子亲自找到她、对她说,只要改个姓名,便可以嫁给夏州一位朝廷要着意培养的军校时,她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了。

    埋没一个本来的卑贱之名,获得一个温暖之家,何乐而不为?或许将来她也是一位将军之妻。

    十六岁的掖庭丞严肃地问她,“你就是武婿娘吗?”

    她连连点头,粗声粗气地应道,“回大人,我是,是我,错了不管换!”

    掖庭丞这次带来的一位跟班附在主官的耳边,低声怀疑道,“大人,怎么小人看她这样的粗鄙,别弄差了!”

    但掖庭丞只是看了看他,不说话,用手指指案子上的薄册,再指指自己的嘴巴,跟班不说话了。

    每一名出放宫人,都被允许带走她们在宫中配发的全部四季衣服,积攒的全部例钱和首饰。

    而且每人还有内侍省八缗大钱的随送,这些都算是她们抵达夏州后的陪嫁。

    而婆家不必她们操心,那是夏州长史突利、副刺史崔元礼、女刺史思晴、尚书令高大人,以及太子殿下、皇帝陛下早就给她们安排好的。

    每个女子都心有向往。

    她们被集中安排在芳林门内的修德坊。坊外一条大街极是僻静,因为对面就是太仓,仓门处每隔两个时辰会换一班看守的军士,一般人都不会到这里来的。

    几天之后,三千人汇齐,又是这位十六岁的掖庭丞担任护送使,带着一队军士、七百辆车,浩浩荡荡地往夏州进发。

    其中六百五十辆车拉那些女子,五十辆车子拉着她们的包裹和路上的吃食,长安至夏州,九百多里,他们要走八到九天。

    出发前,夏州刺史思晴亲自到芳林门外相送,陪同她的是尚书令高峻。

    车中的女子们窃窃私语,惊讶于刺史大人的美貌,感觉这将预示着她们抵达目的地之后的美好生活。

    而此时,在安喜殿里,有一位二十五岁的女子,单独对着她的太子殿下喜极而泣,她改换了发式、装束,也没有人敢大声地称呼她的名字。

    虽然她久已不去翠微宫中、那间属于她的无人问津的冰冷卧室,但自今日起,她一次也不必到翠微宫中去了。

    很快,她便与已然有孕的宫人杨立贞,被同一架遮闭严谨的车子送入了长安的太子东宫,身份是太子殿下夜读的侍奉。

    ……

    大唐最东部的牧场——龙兴牧场。

    牧监鲁小余在下第一场大雪前,已经操持着完成了对牧场内所有厩房的保暖事项。

    他们在厩房近处垒上几座大炭灶,给手下的牧子们烧开水、做饭,在一拉溜厩房的背墙上砌了夹层、开通烟道与大灶相通,这样人、畜都借暖了。

    他们还利用从民间低价收购来的草帘子,早晚及入夜时,将各间厩房的门窗遮挡严实,只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卷起来通风,把马们放出来遛,用地薯粉、粟麦给牲口们加料。

    而高成相则带着他手下的护牧队员日夜在野外里操练。

    这里是大唐对高丽布置的防线最前沿,全部的力量如下:西边是凤头城的两千守军,而东面则是龙兴牧场。

    在龙兴牧场的南边,是汉桂娄部占据的苏南、木底两城。

    高君球只在面对着铁瓮城的方向安排了警戒,而对大唐的牧场方向不设防。偶尔还带着两城城民、跨河到牧场来,给鲁小余送衣、送粮。

    牧监鲁小余的日子清苦但很充实,这天,他正与高成相研究护牧队的战法,有负责了望的牧子飞快跑来禀报,“鲁大人,总牧监有飞鸽信到!”

    鲁小余兴奋得手都有点抖,这是自他到龙兴牧场之后,不,是自他与高大人在西州柳中牧场一别之后收到的第一份命令。

    捆绑于飞鸽脚上的信很短,但鲁牧监足足看了一刻光景,才大声吩咐道,“快!快让高君球跑着过来,总牧监有令到了!”

    信是十月二十四日由长安发出的,在不大的地方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蝇头大的小字。

    鲁小余知道,这一定又是出自高大人的哪位夫人之手,若是高总牧监写的话,两个字得摞起半边儿来才装得下。

    十一月二十三日之前,龙兴牧场要将高丽铁瓮城守将的脑袋送到长安!

    “本监记得,这个铁瓮城的守将叫金什么来着?”鲁小余问。

    高君球道,“叫金焕铭,三十七八岁,箭射得是不错的,铁瓮城的守卫比苏南、木底两城都要森严,兵力也多过了我们,要捉金焕铭不大好办!”

    有一位录事道,“眼下天气冷下来了,料想金焕铭也不会出城,我们也进不去,如之奈何?”

    得知具体的任务后,高成相焦急地说,“今天已经是十月二十八了,即便我们现在就提着金焕铭、上马往长安跑,也得八天!鲁大人你想,连鸽子都飞了四天多,而我们是在地上跑,要是半路上也下了雪,八天都未见能到。”

    又有一人寻思道,“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要从下月的二十三日,回数出去十天路程——十一月十四日便要从这里出发,不然便不能按总牧监划定的日子赶到长安去!”

    “这个月只剩下了两天,我们要捉金焕铭,只有半个月的功夫。”

    鲁小余道,“鸽子能跟人比吗?它飞三千多里,夜里要自己在野外觅食,睡觉时要瞪着一只眼睛。”

    他说,“都别发愁了,听我的!我要的可不是下月二十三日半夜到长安,而是天一亮就到!”

第1077章 两只绵羊

    新任尚书令高大人,虽然在飞信中大略地讲了此次行动的原则,但实行起来还得靠这些人。

    半个月的时间,若是守着炭灶聊大天说不定还嫌过得慢,但隔着敌城往里面去逮人、再带出来,人们觉着这事儿有些不好入手。

    金焕铭又不是只羊,扛起就走,就算是羊还会叫、会挣扎,羊主人会吼。金焕铭也不是只搭包,能往肩上搭,还不会叫,但守门的军兵总得翻一翻。

    鲁小余手中只有高成相的护牧队,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凤头城守军,高大人就是这样讲的。

    因为眼下正是入冬的季节,正规唐军一出动,便意味着与高丽铁瓮城正式见仗,那么双方的力量悬殊,事情不大好办。

    而以护牧队的力量,想捉到守卫森严的高丽一城守将谈何容易!

    高成相说,鲁大人,要不我带几个得力的手下混进城去,想办法接近金焕铭,然后将他拿下!

    鲁小余说,“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是个笨办法。且不说你们在城中要费多少周折、能否得手,拿下金焕铭之后如何出城?要不要我带人去城外接应?我一接应,这个敌对的阵势就挑明了!”

    高大人的要求是:要捉到金焕铭,还要让盖苏文找不到唐军动手的痕迹,还要让他知道这就是唐军干的,因为什么才干的。

    高君球道,“不如来个诳敌之计,以我们汉桂娄部的名义,请金焕铭到苏南城来,在我们这里捉他!”

    这个也不行,汉桂娄部亲唐,盖苏文眼气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敢有什么针对汉桂娄部的动作、不来找茬,只是慑于唐军的威势而已。

    金焕铭进入苏南城,然后就不回去了,盖苏文要怎么想?要知道在这样的季节里,高丽方面占有地利、军需近便,他发起狠来也不是不可以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谁出的主意都被鲁牧监一口否绝了。

    有人问,“鲁大人,那你倒说个法子呀,过了今日就是明日了!半个月可没几天!”

    鲁小余敲着膝盖,“要不说你我都做不了尚书令,一点谋略都没有!”

    “鲁大人你倒快说呀,总牧监的命令下达过来,长安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呢!万一让总牧监的牛皮吹破了,我们日子也不好过!”

    鲁小余嘿嘿一乐,“这话上点道儿。”

    说罢,腰板一挺,抬高了声音吩咐道,“大唐龙兴牧场所有的护牧队、牧子、群头、录事全都集合!”

    高君球问,“这是要集中兵力有大行动了,鲁大人,我们汉桂娄部还有两千人马,随时听候调遣。”

    鲁小余道,“所有人连夜到后方乡村,谁家养羊你们便进去,凡是会‘咩咩’叫的我都要,想卖的给现钱,不想卖、等着下崽的我租,三天一个大钱绝不赊欠。”

    “鲁大人,要多少?”

    “一万只,五天之内够数,不许太快,也不许太慢,每天两、三千只的样子,都送到凤头城外的养羊牧场去。”

    “可我们大军已班师,买这么多的羊做什么?”

    “嘿嘿,大军走的时候,按着高大人的指令给我们牧场留了一部分钱,这是让我们购置草料用的,但这些钱越用越少,难道我就不能倒腾点买卖,到内地去赚点?”

    高成相说,“鲁大人,也许这只是你搂草打兔子,但真正的用意,恐怕就是高大人给你出的!凤头城的守军,最好也给他们点事情做,不能只是我们这些牧子们折腾!”

    鲁小余道,“你讲!”

    高成相说,“让他们派出一部骑兵,到侧后的山林子里,不计用什么法子,总之搞得越乌烟瘴气越好,像埋伏着多少唐军似的!”

    鲁小余说,“还算上点道儿,但也不是越热闹起好,高大人信上说,太热闹了盖苏文就跑过来了!我们要的是金焕铭,可不是他!”

    人们马上行动起来,白天夜里的到村子里去买羊。

    自上次的战事之后,当地老百姓看出个门道:羊是好东西,有草便能活、吃草就长肉,成羊一百二十个大钱一只,唐军都不带还价的。

    而且这次班师走的时候,大军将大部的羊都带走了,那么下一次呢?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着的,别等下次人家再来买的时候、你只剩下了羊圈!

    因而,这边有战事,当地的百姓不是去逃荒,而是发展养羊业。家家户户也许缺盐、缺布,但绝不缺羊,只要圈里有羊,那么什么盐啊、布啊的都会有的。

    就连七、八十岁的孤身老婆婆,院子里总会拴一对羊。

    只是,这次距唐军撤兵间隔有些短了,婆婆家里的一对羊还未见生产,牧子说,“我们鲁大人说可以租啊。牵到凤头城去,由牧场里替你喂几天。”

    于是有龙兴牧场的录事过来,给羊挂牌、登记在册,大钱先预支过去。

    这些人像打了鸡血,恨不得连白毛狗都要拉上,他们虽然不知道鲁大人的具体用意,但此事一定跟铁瓮城金焕铭的脑袋有关,是尚书令高大人的死命令!

    凤头城羊牧里的羊一天天增多,白花花一片、咩咩地叫着,安州市高丽城上的观察哨早就隔着江发现了异样。

    鲁小余严令封锁清川江沿钱消息,一个高丽探子都不许放过来,西线由凤头城镇将负责,东线由汉桂娄部和龙兴牧场负责。

    盖苏文只可以隔着江看。

    而凤头城唐军只派出了三百骑兵,到城后五十里至七十里的密林子里来回地折腾,马尾巴上拴了树枝子跑,远看杀气腾腾。

    在这五天里,高君球也有任务。

    鲁小余让他回城,在军中挑选两百名精壮军士,要当地人,要有一口流利的当地口音,要准备好两百套与铁瓮需一模一样的军服,要准备一面铁瓮城的旗子,要破,能让盖苏文辩认个大概就成。

    这些事情对于汉桂娄部来说都不难,部中恨盖苏文的人有的是,欺地之辱、流离之恨啊,有的人家还挂着人命。

    铁瓮城的军服更不难,平时也没少见到,而且与本部的军服只是略有差异。高君球在城中集中了几十位裁缝,各家中会手工的妇女也来帮忙,军服也做好了。

    而铁瓮城的旗子就更好说,做好后,将不大认得准的地方用刀“嚓嚓”划烂,用烟熏一熏、喷点鸡血、再放泥里踩踩也就成了。

    这么点事情,五天时间足够了,人们找鲁大牧监要任务,“接下来我们干什么?照这个进展,属下估计带金焕铭回长安时,路上兴许还能宽裕些呢!”

    ……

    铁瓮城高丽守将金焕铭,此时仍不知他在城头上射唐将的那一箭会产生这么大的连带反应。

    盖苏文骂他没事找事时,金焕铭也只是认为,盖苏文真是让唐军打怕了。后来证明,盖苏文确实是怕了,因为唐将没来找茬儿,盖苏文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下来。

    金焕铭自认为箭术已经到了百步穿杨的层次,只是终这一次大战,他没能遇到唐将薛礼,有点遗憾。

    不然也可同薛礼比划比划,看看到底谁更能。

    据说薛礼能够从城下飞箭取城头上的人命,目标居高临下,对城下一目了然,又有垛口掩避,这种射法确实有那么一点点难度。

    不过金焕铭以为自己的本事也不算小了,不然在城下那么远距离上、那么多的唐军在马上驰跃,乱乱纷纷的,自己怎么偏偏就能射中那名唐将?

    另外他还有个绝活儿,便是用毒。薛礼射人一箭有可能不中要害,那便死不了。但他箭尖是有毒的,见了血就好不了。

    金焕铭的配方也很独特,用海马、水蛭焙干捻末,加皂荚、独活两样东西一起放在密闭的陶罐里,然后在里面养蜈蚣,每天捉些虫子放进去喂。

    蜈蚣要养三年,然后活捉出来、投入酒里,令其呕空肚腹,酒则变成了赤红色,粘稠似油。箭尖只须在里面蘸上一下,那么不论射中了谁、谁的伤口就永远不会再愈合了。

    铁瓮城离凤头城很远,唐军在凤头城迅速筹集羊只的事情,金焕铭一开始不知道,不过,龙兴牧场这两天不断有护牧队在城外运动,这引起了金焕铭的注意。

    眼下刚刚下过一场雪,山坡上的草都被雪盖着,金焕铭判断,龙兴牧场绝对不是出来放牧的。

    这里是铁瓮城的地盘,金焕铭不去苏南城、木底城惹事,那是考虑了盖苏文息事宁人的态度。

    但对方跑到自己一亩三分地上来骚扰,金焕铭总得嗑嗽两声。

    他拿刀、挎弓、带了一千马兵迎上去,护牧队在两边距着一箭地的时候立刻遁去了。

    金焕铭在马上自夸道,“总算这些犊子们知道金某的箭有多么厉害!”

    但金焕铭仍然不敢大意,铁瓮城处于平壤城东北方向九十里,原来只算是高丽腹地的一座中镇。但随着苏南、木底两城重新被亲唐的汉桂娄部所占据,这里的战略地位无形中升高了。

    铁瓮城与西边的安州城不同、不直接与凤头城的唐军对峙,但却是拱卫平壤城东部的重要屏障。

    为将者不能审时度势,便是庸材!龙兴护牧队初建,也没经过实战磨炼,但这不代表金焕铭没听说过大唐护牧队的威名。

    金焕铭命令:铁瓮城中加紧防备,尤其是夜间城头要加巡逻班次,深沟高垒。另外,他对城外的乡村进行清野,所有人都迁到铁瓮城里来,粮食一粒不许剩!尤其是羊!

    城外的百姓们在强制之下纷纷推车挑担、弃祖居入城。

    城外的山村本就人不多,这下让金焕铭迁了个干干净净,应该万无一失了。护牧队你去穷逛吧,一天逛上三、五趟关我屁事!但城中一粒粮、一只羊你们也得不去!

    金焕铭连城也不须出了。

    随后,他也得知了凤头城牧场屯羊的消息,两下一联系,金焕铭隐约觉得,自己的防务已经走在了安州城的前面了。他想,也许不出两天,平壤城方面也就该有人来传达盖苏文大帅的命令了。

    但金焕铭在铁瓮城左等、平壤方面没人来,右等,还不到。

    金焕铭暗笑,盖苏文你也就是玩些阴谋、搞窝里斗拿手!瞧瞧你与唐军的历次交手,哪一次像本将这样占过便宜!

    ……

    在鲁小余筹羊之事进行到第三天时,安州城高岗子上的探子便察觉了,这不正常,他们火速派人飞报平壤城。

    盖苏文急令再探,第五天过后,凤头城的羊不再增多,总数大约……有一万只出头。

    他不敢大意,猜测唐军冬季屯羊的用意。

    按着上一次的经验,盖苏文以为这些羊充其量只能满足万人以内、规模中下等的军事行动——唐军要干什么呢?人刚刚撤走又卷土重来?

    不应该啊。

    “派人乔装过江,给我去打探!”手下领命而去。

    但去的人过了清川江,一个也没回来,但安州城哨位上传信:凤头城北的密林中的伏兵驻扎!目测烟尘,过不去一万人。

    盖苏文有心立刻往清川江沿线增兵,但又担心这样一来,便会给唐军留下什么口实。

    思虑一番,盖苏文拨劲军两万,在安州城后四十里的虎田镇潜伏,一旦唐军真要过江,那么他这两万援军顷刻间即到。

    唯一让盖苏文有些牵挂的,便是唐军撤兵前、铁瓮城守将金焕铭射的那一箭。

    金焕铭用毒的事盖苏文是知道的,如果……唐将后来箭伤不治的话……“来人,速去铁瓮城,看看那里的防务,让金焕铭不要大意了!但对苏南、木底城方面不可招惹,我们以静制动!”

    传令人不敢怠慢,马上带着二十名军士启程前往铁瓮城。

    路上崇山峻岭,山道陡峻,他们走的口干舌燥,半路上总算碰到个村子、想进去讨口水喝,但进去一看,家家户户人去屋空。

    别说水了,水缸都让人砸破了。

    令使带人出村,想不出这是什么情况,九十里山路拉直了得有一百九十里,再遇一处山村,居然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二十几人走得无精打采,有手下指着不远的一处山坳里喊道,“大人,那是羊!有人放羊,我们何不去问问!”

    于是有人隔着山梁冲牧羊人喊,“嘿——哎!你把那两只羊给我赶过来,大人有话问你。”

    那人是个不足三十岁的小伙子,当地人打扮,不听喊还走得慢腾腾的。听到这边有人喊,这家伙不但不停步,反而挥着鞭子、赶着羊狂奔起来。

    走了半日总算碰到个人毛,谁都不想放过,而且对方的表现也太可疑。令使带着手下紧追不舍。

    一个军士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道,“总共只有两只羊,犯得上我们二十个人追吗?”他想放弃。

    但令使说,“此事不简单!你们想想看,各处的村子人都跑光了,他是从哪儿来的?再说,谁家壮力跑出来放羊只放两只?他见我们官差跑什么?给我追!”

    两边距离越来越近,但前边赶的不是山羊,而是两只绵羊,那人连呦喝、再挥鞭子猛抽,可两只老绵羊狂奔了半晌,最后一道陡坡爬的太吃力!

    军士喊道,“你就别跑了,大人只是问你几句话。”

    那人听了将鞭子一扔、两只羊也不要,飞快地爬过山梁,跑了。

第1078章 真真假假

    今天是十一月初六了,离着启程赶赴长安还有八天时间。但牧监鲁小余丝毫没让人看出他心中的焦虑来。

    就这么按着高总牧监的密示施行起来,事情的发展居然没出辙,都在总牧监预料之中。对此鲁小余早就不感到惊讶了。

    与盖苏文大打、小打的总也有几次了,盖苏文硬是拿不到便宜。

    贞观十八年那一战,盖苏文举倾国之力同十五万唐军大打一场,然后鸭渌水那边的地盘全都搞丢了。

    一年前再打,清川江那边地盘也搞丢了。

    今年唐军用区区四万人小打小闹地来一场,从四月至九月,高丽的农时全耽误了。总牧监说得对,盖苏文此时最怕的不是天、不是地、不是凤头城的两千唐军,也不是龙兴牧场,而是饿。

    他要敢再惹事情,明年、后年他和他的手下吃什么!因而,鲁小余的心里就更有了些底气——只要不逼急了盖苏文,他尽可按总牧监的路子随便玩。

    他问跑回来的“牧羊人”,“你把信送到了?”

    小伙子嘿嘿笑着道,“鲁大人你是神算,怎么不早不晚就知道这两天、那个地方有平壤城去铁瓮城的令差经过!”

    “这算什么?此时盖苏文心里想什么,也大致瞒不过本监!”

    鲁小余说,“高成相已经借着铁瓮城坚壁清村的机会混进铁瓮城去了,再送信,估计不会像这次轻松……就由本牧监亲跑一趟!”

    ……

    平壤城,盖苏文见到匆匆赶回来的令使,再看到他递过来的密信,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是唐军给铁瓮城的密信,为着把握起见,信中绝无只言片语、提到是要送给谁的,但是里头仍有些蛛丝马迹可遁。

    比如,信中提了一句“城上一箭射得好,盖苏文不会再怀疑什么了……汝万勿担心思摩将军,将军马上功夫了得,戏演得不错,似真中箭一般,唐军多人均骗过了……”

    盖苏文很清楚思摩是谁,他便是大唐兵部尚书的舅子、四夫人的亲大哥。他若中箭的话,怎么唐军声都不吱、头都不回地走了?

    信上说,时入严冬,大军不便再有什么大的行动,但仍备兵一万,严阵以待,以助将军踏实按既定方略行事。如大事可成,那么苏南、木底在明,铁瓮城在暗,三地互成犄角,将来一旦平壤乍刺,东北方向必可出一支奇兵,直捣平壤城下。

    “但汝坚壁清村施行的如何?对外可说防范大唐,实可收隔绝平壤——铁瓮城信使勾联之效,下一步,汝可按步培植亲信,以待时机……”

    盖苏文按捺住内心的无比惊骇,面无表情地吩咐信使和几名亲信留下,其他人退出。

    他问信使,“如何得了此信?”

    信使道,“我们走了半日,得了两只羊,本欲烤了吃饱了再赴铁瓮城。但宰羊时,发现在羊尾下系着此信,人却逃了。”

    “大莫离支果然有预料,派人过去看看,不然几乎就让他们勾联上了!”一名亲信道。

    “哼!依我看,他们早联络上了!不过这倒提醒了我,铁瓮城方向确属平壤软肋,想不到唐军撤军了还在我后院点火!不过法子确是高明!”

    有手下道,“莫离支不要长他人威风,铁瓮城再能,区区一两千人,如何攻得破平壤城,金焕铭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盖苏文道,“你哪知其中紧要!铁瓮城这点兵力的确不多,但是,有朝一日我们倾尽全力、在西线抵挡唐军时,让他们背后戳上一下子,必收扰我军心之效,这是攻敌之必救的微妙。”

    “莫离支说的是,万一西边有战事,我们全部的精力必然都盯在了安州城一线。被他们沿着东面的山沟遣进来一支人马,便是平壤城的心腹大患了!”

    “莫离支,请你给我一支人马,我保证在三天之内取回铁瓮城!提金焕铭贼子的人头来见你!”

    “不,只凭这封无头无尾的信便捉杀铁瓮城守将,不明真相的人会如何想?会不会与我离心离德?恐怕到时候唐军的收获会更大了。”

    “莫离支,那该怎么办?”

    “我们不宜大张声势,那会打草惊蛇,也显不出我们有多高明!就在铁瓮城与清川江上游派出数支潜伏搜寻小队,各带干粮、饮水——坚壁清村,他想得够美!”

    盖苏文说,铁瓮城如真有反意,那么他们收不到江北的信,一定会派人与唐军联络,搜寻小队即便放过一只鸟,也不能放铁瓮城的信使过去。

    “莫离支的意思是……一旦有了确凿证据,再收拾金焕铭不迟?”

    “哼,家丑不可外扬,我岂会让人看了笑话!”盖苏文又安排了几句,示意人们退下。

    ……

    由于平壤城安排迅速,六七支潜伏搜寻小队两天后便有斩获。

    先有一支小队在山道上发现了由铁瓮城方向驰来的一骑,普通人打扮,但他们示意他停下待查时,这人拨马便跑。

    山道崎岖难行,但此人骑术精湛,根本就不像是普通的百姓,而且这里越喊、他跑得越快。

    那匹马蹿蹦跳跃,数尺高下的乱岗一跃而过,而那人像粘在马背上一样。

    后边四五人一边追,一边高声呼叫,以期引起另外小队的注意。很快,又有两支小队从当面山林中冒出来、拦住那人的去路,有个人迎面便是一刀挥斩过去。

    那人手中没有兵器,但灵巧地在马背上一伏身子躲过这一刀,于两队夹击的空隙之中穿出去了。

    但他身上斜背的一只包裹却一下子散开来、落在山道上。

    他急于逃命,根本未曾察觉,也不能回铁瓮城方向,而是头也不回地、往清川江对面龙兴牧场方面驰去了。

    众人拾了包裹,里面除了干粮和水袋,还有一封密信……

    信中内容大致说:前番信中所议,不知贵军以为如何,城内兵两千、四乡壮丁新入城中六百,稍加训练即可。日后如奇袭平壤,这些人足够用……期待与马部郎中长孙将军一晤,以切搓射技……

    “目前看,当务之急,便是切断铁瓮城与清川江对面唐军的联络,”

    盖苏文已听说,大唐兵部中新增了马部衙门,难道马部的这位姓长孙的官员也到了前线?他寻思着道,“唐营方面……大概已得知他们的伎俩被我们识破,但金焕铭可能还不知道。”

    如果令两边再勾联上,那么事情就彻底挑明了。不过盖苏文不大担心唐营,他认为,这样下三滥的手法败露之后,唐军一时间多半不会恼羞成怒。

    但若惊动了金焕铭,金焕铭就该跳起来了。盖苏文担心的是,一旦与铁瓮城火拼,损失的便是高丽的整体防卫力量。

    “莫离支,事不宜迟,我们怎么行事才能捉得住这个反贼?!”

    “哼,给金焕铭来两道菜,逃得了这个、也让他逃不了那个!”盖苏文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拖廷一时,便有一时的变数。他匆匆吩咐下去,要马上对铁瓮城动手。

    ……

    十一月初九日,高成相已经混到铁瓮城几天了。

    他用自己的大铁枪当扁担,担着一卷儿铺盖、半袋粮食,拉着两只山羊,与络绎不绝的入城百姓进了铁瓮城。

    鲁牧监说,事想万全、总有纰漏,但高总牧监的命令是铁打不动的,十一月二十三日早上,金焕铭的人头必须送至长安。

    他这是按着鲁大人的指令、到城中潜伏下来的。鲁小余对高成相说,“总牧监虽然没有这样规划,但我们仍要做。万一前面的方法不奏效,城中便瞧你了!”

    高成相深知此行的危险,但长安高大人的知遇之恩、古林城道使——他父亲的亡命、没族之恨,让他义无反顾地答应下来。

    他是高丽人,深谙本地习俗,言语无碍。到时,只要抓好了时机,用大铁枪结果了金焕铭有五六成的把握,到时候将他脑袋往城外一丢,然后自己再想脱身之法。

    万一脱不了身也没什么,如果儿子高舍鸡被大唐的尚书令、总牧监收养,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本想低调潜隐下来,但一入城,两只山羊便被铁瓮城的军士硬夺了去,说“充公。”

    高成相本欲忍下,但转念一想,如能接近金焕铭,动手时岂非更方便?

    当时,高成相故意发作起来,抡着大铁枪将十五、六个铁瓮城守军打散。再上来几个,仍是个个都让他打趴下,打完了也不走,叫嚷说“还羊来!”

    此事立刻惊动了金焕铭,但高成相进城时的扮相、以及他的言辞并未引起金焕铭的怀疑,他不但不追究高成相的伤军之责,还收他入军、编入了自己的贴身卫队。

    高成相掰着指头数日子,眼见着都初九都要过完了,金焕铭还活蹦乱跳的,再过五天,万一城外不得手,那就只能看他的了。

    黄昏,金焕铭在帅厅里喝酒,高成相与另一名卫士在厅门边把岗。

    这是个机会,再轮到他把岗,不知几天以后,只要等再晚点儿,金焕铭喝得迷糊时,高成相冲上去冷不防一铁枪,事情也就得手了。等另一名卫士反应过来,高成相有把握冲到巷子里去。

    但鲁牧监叮嘱说,他只可在十四日那天动手,因为再晚的话就来不及了。

    这毕竟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招,后患还是有不少,比如这将多多少少地、将金焕铭的死因牵引到唐营方向去,比如自己的脱身问题。

    正在寻思,却听金焕铭对门口招手道,“你过来,本将赏你口酒喝。”

    高成相见他叫的是自己,便拎了大铁枪进来,往金焕铭的桌边一站。

    桌上摆着几样菜,两坛子酒,此时已喝光了一坛,盘子里有一盘烤鸡,已让金焕铭吃得差不多了。

    “你有两下子,那么多人都困不住你。只要好好做事,本将总不会亏待你的,”他倒了一碗酒,对高成相说道,“赏你的。”

    盘子里有吃残了的鸡,此时金焕铭一伸手、捉住鸡脖,“嚓”地拧下来,“本将再赏你这个尝尝……味道不错!”

    高成相心道,“若是鲁牧监的话,鸡腿也总有我一只,你却只给我这个!皮皮瞎瞎地也敢来收笼我。”

    方想到此,金焕铭已将鸡脖子往他自己嘴里塞去啃嚼,再将剩下的鸡骨架连同盘子、一起大方地朝高成相推过来。

    高成相怀里抱着大枪,满面堆笑地推拒道,“金将军,小人不便喝酒,万一有仇家混入城中要加害将军,小人喝迷糊了可不行。”

    金焕铭哈哈大笑,“想不到你倒仔细!不过你自管把心放肚子里,如果真有人敢这样大胆,那本将先放他跑出一箭地去,看他能不能逃得脱!”

    高成相心中骂道,“你外公在这儿先捅你一枪,看你还拉不拉的开弓!”

    牧监有令,但机会实在难得。

    此时厅门边只有一位铁瓮城卫士,高成相有把握一击而中,杀翻金焕铭、干倒卫士夺门而出。

    只不过,万一城中骚乱起来,城门口立刻便会戒严,如何逃出去是个难题。高成相心里纠结着,极力克制着要给金焕铭一枪的冲动,嘻嘻笑着陪金焕铭饮了一碗,然后退到厅边。

    不到十四日,他绝不能擅自动手。

    这时他看到有两名军士,引着一位陌生的便衣人从外边进来,金焕铭微醺着问他,“你——是哪里来的?”

    那人扭头看厅口站着的高成相、和另一名护卫,金焕铭道,“快说。”

    来人道,“金将军,小人是大唐龙兴牧场的一位录事,奉我们牧监之命,来给金将军送信。”

    高成相在厅口侧着耳朵听到这里,便挟了大铁枪一步跳进去,用枪尖指住那人、对金焕铭道,“将军,你让我一枪刺死他!这人是大唐来的奸细!”

    门外人跳进来的极为突然,此人吓得面容失颜色,“将、将军你听我说!我还有话讲。”

    金焕铭很满意,“再敢啰嗦,他这时便刺死你,本将也是不管的!”

    高成相用铁枪尖比划在那人的咽喉前边,“快讲,你给老子讲实话,再敢胡说一句‘录事’、‘大唐’,老子立刻下手!”

    那人脚底下一动也不敢动,上身向后边仰着,摇着手道,“我我我是说笑了,怎么能当真?是……大莫离支让我来送信给将军,共商御敌大计。”

    金焕铭撇着嘴,“大莫离支何时眼中有了本将!你又在开、玩、笑了!”

    他斜着眼睛瞅瞅高成相,高成相向前跨了一步,逼得那人慌忙后退,“再敢在我们金将军面前提‘大莫离支’一个字,老子也刺死你!”

    那人泻了气,碰到这么个浑玩艺儿,盖苏文手下的智囊精心拟就的两封信,他到了铁瓮城,居然一封也没机会掏出来。

    “好吧,”他干脆将两封信都掏了出来。

    一封是以凤头城唐军的口气写来联络的,而另一封,是以平壤城口气写来相邀的,他将两封信都往金焕铭的面前一放:

    “将军你看,大莫离支本不相信,金将军射中了唐将、而唐军却不来攻铁瓮城。不过莫离支已接到现报,清川江对岸唐军正在调兵,他不再怀疑将军,让我连夜来请将军到平壤议事。”

    金焕铭两坛酒下肚,本已有些昏头,但他很受用大莫离支请他的话,哈哈笑了两声道,“傻子才敢怀疑本将的箭!”

    高成相道,“将军我们不能连夜到平壤去……除非小人跟着保护将军!”

    那人口中说着“是真的”,心中却道,

第1079章 六部之风

    “管他什么法子,趁你醉酒犯迷糊,能把你诳出铁瓮城交差就行。”

    金焕铭晃晃悠悠站起来,有些口齿不清地对高成相道,“你……将老子的弓、箭都带、带上,随本将去一趟平壤城!让你也……见见大莫离支……”

    说完,打着饱嗝就往外走。

    高成相连忙从墙上摘了金焕铭的弓,挎上金焕铭的箭壶跟在后边。他悄悄用鼻子嗅了嗅,箭壶里一股辛腥之气!

    高成相当时就知道来人不是龙兴牧场的,但无论他是谁,能将金焕铭诳出城,一定是就鲁小余牧监所期望的。

    有亲信扶金焕铭上马,“金将军,要不要我们跟着?”

    金焕铭眼神迷离地看看高成相,再看看高成相挎着的弓箭、他的大铁枪,说道,“笑、笑话!回个平壤罢了,有他跟着足够。你、你们守城,等我议、议大事,天亮即回。”

    “好胆色!”来人大声夸赞道,“小人这便陪将军出城!”

    天色已暮,铁瓮城城门悄悄开了一道缝,来人头一个趋马出城,站在城门外请道,“金将军,请,我们得连夜赶往平壤城。”

    金焕铭在城街上骑行时还牛气哄哄,但此时被城门洞的过堂风一吹,头脑有些清醒。

    他勒了马、迟疑着不肯出去,“你说是……哪个要请本将?”。

    高成相暗暗着急,怕他反悔,偷偷用大铁枪的枪鑽狠戳一下金焕铭的马屁股,这匹马吃痛,一下子蹿出城门去。

    三个人从门缝里钻出来,拍马赶往平壤城。

    路上,金焕铭磨磨蹭蹭,数次打退堂鼓,“刚才那两坛酒上了劲,头晕,本将腰都有些发软呢!正该是回去睡一觉,天亮再行。”

    又行了片刻,金焕铭在马上嘀咕说,正该回城叫些护卫来。

    金成相拖到最后,将金焕铭的箭壶拍得啪啪山响,高声道,“金将军有神箭、小人有铁枪,我是不怕什么!”

    于是金焕铭又往前走,但只走了一会儿、便在一道山溪边停下来,下了马往地下一坐,说口渴得很。

    来人从马上摘了水壶递过去,金焕铭却不接,而是看后边的高成相。

    高成相靠上来,附耳对金焕铭道,“小人看此处山势险恶,我们不该过久耽搁!将军你的弓箭须时时不离手才能放心。”说着,将金焕铭的弓、箭递到他手上。

    金焕铭挎了弓箭,胆气就有些回拢,从那人手里接过水壶来“咕嘟嘟”连喝几大口,嘴中连声说着爽利。

    但那人冷哼了一声,喝道,“爽利的还在后头呢!”

    金焕铭一惊,看到在暮色中的山道前后、树丛之中,“噌噌噌”闪出来二十几条各执利刃的黑影!

    他大惊失色,血气上涌,慌忙跳过去扳马鞍子,对高成相叫道,“有人要谋害本将,快来护我!!”

    说话间,数条黑影已经蹿至近前,先前那人跳出圈子,指点着高成相,叫道,“他未曾喝水,先拿下他好省心!”

    一眨眼,高成相便被六七条黑影围住,刀片闪着寒光往他身上招呼。他舞动大铁枪左右抵挡,黑影手中的刀被叮当地震落,但与金焕铭却越来越远了。

    金焕铭顾不得上马,躲在马后边搭上一支毒箭,瞄准先前入城的那人。

    那人是个领头的,此时来了帮手、早就退到一边指挥,与金焕铭只有个十几步远。金焕铭从牙缝里恨道,“我看你如何躲!”

    话音未落,箭已出弦!

    但那人仍站在原地未倒,这支箭却不知射到哪里去了,连个回声都没有。

    在这样的远近,箭却射空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自诩能够百步穿杨的金焕铭大惊失色,心也慌乱起来,再去箭壶中摸第二支箭时,他忽然眼前一黑、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已经人事不知了。

    此时高成相已杀出人群拍马走了,手下欲追,但他们的领头说道,“不追了,再让他伤到几个就不大划算。”

    众人点起火把,麻利地将地下人事不知的金焕铭捆了手脚、往马背上一搭,再用绳索将他与马鞍固定。

    领头的长舒一口气,拍拍马背上死猪一样的金焕铭,“金将军神箭,今天领教了!”说着,将地下扔的、金焕铭的弓箭也拎起来、给他挂到马鞍上。

    手下道,“大人,万一他回铁瓮城报信怎么办,我们人也不多!”

    这人借着火光,看了看金焕铭的箭壶,壶口外露着一丛丛的箭羽,但那些箭羽已被人用匕首削去了一侧,箭竿上显露着新茬儿。

    他叹道,“大莫离支虑事滴水不漏,果然高出我们许多!我料定!跑的那人正该是我们大莫离支在铁瓮城安插下的内应!想不到啊!他出城后,起初在后边磨磨蹭蹭,原来却救了我一命!”

    如此说来,他们也就不怎么急了,这些人沿着黑漆漆的山道,载着金焕铭前行,还有功夫低声说话。

    入城之人还感慨了一回,“这人装得可真像,在铁瓮城里拿铁枪数次要戳死我,怎么也想不到就是他,废掉了金焕铭所恃的弓箭!”

    “大人,我们马到成功,从把守森严的铁瓮城中捉住了金焕铭这个反贼,不知大莫离支要怎么赏赐我们。”

    “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带金焕铭回平壤城交令!而且本人料定,铁瓮城中一定也不会炸窝——大莫离支真是妙算!!!”

    “这就是背叛我们大莫离支的下场,他就算躲到铁瓮城里也跑不掉!”

    “我们二十多人押他一个,又是趁夜行事、神不知鬼不觉,我想这次的功劳是再也不会飞的了!”

    他们洋洋得意的时候,夜色之中有近二百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二十多人。看他们慢慢进入这条山沟,龙兴牧场大牧监鲁小余低声吩咐身边人:

    “一会儿冲下去,都给我认准了金焕铭!除了他之外,凡是想突围的一概不许硬挡……记着把旗子给他们扔前边山道上!点火!”

    山谷两侧、前后,很快有一点、两点、成串的火把闪烁起来,照耀着这些身穿铁瓮城军衣的矫健身影。

    “冲啊——解救金焕铭将军回铁瓮城——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

    后半夜时,金焕铭喝那几口水中的药力减弱,他睁开了眼,感觉着手脚上的绳子已被解开,但此时仍有些麻木。

    他躺在一架行进中的、颠簸不住的敞篷马车中,头顶上月朗星稀。

    他不动,偷偷用眼打量。月光下,车边无声地走着不知多少位铁瓮城的军士,行进中将车子围在当中。

    他哑着嗓子问道,“这是哪里?”

    一个陌生的声音答道,“我们奉命从平壤城的人手中劫你下来。”

    “奉谁的命令?谁给你们传送的消息?”

    此人不答,但另一人笑着对他说,“金将军,是个手持大铁枪的家伙报的信,我们这才适时赶过来的。”

    金焕铭放了心,心中一阵感动,这么说自己是被铁瓮城的手下搭救了,“那他在哪里?”

    “他已先期赶回铁瓮城去,让城中人加紧防备,以防盖苏文恼羞成怒。”

    “盖苏文这是嫉妒本将,”金焕铭自言自语。

    又问,“今天什么日子?”

    另外一人沉声在车后道,“今天是十一月初十!金将军,你还是不要多想了,不如喝口水,踏实睡上一觉,一睁眼我们便到了。”

    朦胧中有人递过来一只水壶,似曾相识。

    但金焕铭的心早放回在肚子里了,他想都未想、只是微微欠起脖子,让人侍候着又喝了两大口。

    他太乏累了,又昏昏睡去。

    旁边有个军士看看金焕铭,用刀鞘往车上捅捅他,见没有反应,这才笑嘻嘻地说道:

    “鲁大人,此时我们的心才和金大将军一样——总算放到肚子里了!”

    山道上的气氛立时活跃起来,另一人说道,“可不是!原以为会费多少周折,弄不好还得动用凤头城的唐军。谁知他们这样听话,一步步地都按着我们的意思行动,几乎就将一位守城主将拱手送予我们了!”

    “鲁牧监,要是十四日得手的话,我们只有九天时间赶路,还是蛮急的。但这么一来就宽松的多了,几乎就有半个月的功夫。”

    “这下子我们龙兴牧场该像天山牧那样声名在外了,接长安飞信十二天,龙兴牧场未伤一人、活捉铁瓮城守将金焕铭!我想尚书令总该满意了。”

    听着手下人七嘴八舌,牧监鲁小余脑筋也没闲着,接下来是善后的问题。铁瓮城的身份也亮给他们了,铁瓮城的破旗子也扔给他们了,接下来又有好戏可看。

    而且鲁小余觉得,此时仍在铁瓮城中的高成相,应该好好利用一下。

    至于金焕铭,鲁小余忽然异想天开、考虑着能不能往长安送个鲜货。似乎这样做也不违高大人的令。

    只是这么一来,原本很宽松的时间,又有些不大够用了,而且又增加了变数。

    ……

    尚书省的署衙,是长安城内所有官衙当中规模最大的。

    它座落在皇城之内,几乎就是正中央的位置,体现着尚书省的重要性和权威性。

    这里是朝政核心区,在它的东、西、南三侧,还设置有其他一些也很重要的官署机构,西面是将作监,正南是太常寺,鸿胪寺,北面隔一条大街便是太极宫的承天门。

    早朝过后,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刑部六部首长都会步出承天门汇聚到这里来,因为六部衙门都集中在这里。

    过了大街,尚书省外的开阔平场上铺着莲花方砖,纹样花团锦簇。

    新任尚书令高峻在每次退朝之后,便会站在这些印有莲花图案的方砖上扭身回看。

    他的视线可以越过太极宫高大的宫墙,极目东北方、龙首原上巍峨庄严的大明宫。

    东北方为“艮”,为“山”,为“权柄”,那里才是大唐帝国最具权力的地方。

    而尚书省,则是帝国权柄上随时可以灵活装卸的工具。

    ——装上节旄,便可将大唐天子的意志传布四方,哪里不驯服则可装上斧钺,立时杀气腾腾,吏部管官、户部管民,礼部有三春一般的温文,刑部又有三九一样的整肃和萧杀。

    尚书省官衙的高大围墙与别处也是不同的,上边的瓦挡也印着莲花图案,而砌墙所用的每一块长条形的青砖,在烧制时都被制坯匠、在上面按着一个清晰的手印。

    这叫作手印砖,尚书省独有。

    有特权的地方便有人伸手,有的是手心向上来要好处,有的是手心向下来捉取,还有的是两根指头来夹、三根指头来捏。

    高峻以为这些手印砖便是警示,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莲花图案,是对出入这里的所有官员们无声的告诫。

    这里应该是最有规矩的地方,以高峻看表面上也是如此,各个衙门里的官吏忙忙碌碌,办的都是公事,午饭后一般都不回去,就在书案上摆上一盘棋,落子声清晰可闻。

    但皇帝陛下因何话里话外的、仍在不时地暗示“规矩”呢?这应该是皇帝最为关心的问题。

    而高峻认为,自己是属于像西州那样的地方的,他喜欢不拘一格,不喜欢被约束,而且简直离规矩差得很远。

    他喜欢牧场一定胜过喜欢尚书省这个地方。而且他感觉,自入了长安之后,好像连炭火都有些被亏待了——它已有许久不曾尽情的驰趋。

    高峻给自己先定下了一个规矩,少指手划脚、少发号施令,尤其是在那些老资格的尚书面前更该如此。

    比如刑部尚书刘德威,今年都快满六十七岁了,此人在武德元年便率部归唐,授左武侯将军,后任过并州司马、益州长史、雍州别驾、同州刺史、大理寺少卿、卿、散骑常侍等职。

    在这样的一位履历耀瞎人双目的老资格面前,只有二十几岁的高峻即便是个正二品的尚书令,对刘德威的尊重之意也是发自内心的。

    刘德威以平直廉洁闻名当世,应该也最重规矩,不然以他年近古稀,不可能仍然稳居高位。

    像刘德威这样的人,还有礼部尚书唐俭,户部(官称民部,虽犯着皇帝讳,但不知为什么,官方一直叫民部。不过众臣口头上习惯叫户部)尚书、工部尚书的年纪也都不小了。

    这样掰着指头数过来,如果再加上兵部侍郎李士勣,尚书省六部之中,的确有些老气横秋了。因而高峻还给自己定下个规矩,就是多学习。

    皇帝让高峻到尚书令的位置上来,除了有他说的“开六部之风”的表面理由,高峻认为,让他学习和熟悉六部执政之精髓,积累经验、发现敝端,也算极为重要的一条。

    举家迁至长安后,高峻发现家人中最高兴的是丽容、丽蓝姐妹,其次是谢金莲,她们仿佛连气质也提升了。

    而樊莺、思晴、崔嫣等人至少在态度上变化不大,尤其是柳玉如,她骨子里对权威和权力的戒备、与防范之心,直到自己出任兵部尚书时都一直很重,也只是在自己升至尚书令之后,才略微地有些放松了。

    十一月初一日退朝之后,高峻就想了这么多,因为他的前任、也是现今的属下——兵部侍郎李士勣,立即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第1080章 有些麻烦

    高峻冲李士勣拱拱手问,“李大人,你有何见教?”

    李侍郎恭敬回道,“高大人,下官这里有件军情,以为有些麻烦,但方才在朝堂之上,下官考虑突然间提出来的话,会令高大人没有功夫详审,因而未讲。”

    “哦?!”一听有军情,高峻立时留意,若说有些麻烦需要详审,那么李侍郎正该当庭提出来请太子拿拿主意,不然军情便耽搁一天。

    李士勣能决定压下来,那么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高峻道,“不知是什么事?国公你是老一辈的兵部尚书,一般的事情自可酌情处置、以时效为上,不必事事等我知道。”

    李士勣谦卑地回道,“高大人你客气了,虽说高大人已是尚书令、主管六部日理万机,但大人仍兼任兵部尚书之职,下官怎敢逾越!”

    说着,递过来一份军报。

    高峻接过来看过,眉头微微地皱了皱,因为这可不算是件小事。

    军情最先是由饶乐都督府大都督——可度者派人传出的,先报至了营州,然后由营州三天前送抵长安。

    可度者说,他北面的松漠都督府大都督——窟哥,正调动其下属十座羁縻州之兵力约五千余众,陈兵于饶乐都督府北方边界,原因尚且不明。

    饶乐都督府大都督可度者,一面严阵以待,一面对其进行安抚,一面将军情报出来。

    李士勣说,“饶乐都督府是去年设置的,境内部族是宇文部一个分支,名为奚部。贞观十八年,奚部以化外蕃属的身份、随同幽州、营州出征高丽,因见大唐兵威强盛,奚部自请归入了大唐。

    “而此次要举兵南下的松漠都督府也是同年归入的。他们在饶乐都督府的北面,其部族也是宇文部的一支,即契丹。

    “契丹的首领窟哥被任为松漠都督府的大都督,陛下封他为‘无极县男’爵位,其部下分置十座羁縻州,以各部酋长为刺史。”

    高峻听李侍郎絮絮叼叼地说个没完,心中有些急躁,这么大的事,居然被李士勣搁置了三天!加上途中所耗功夫,就不知耽误几天了!

    这两座羁縻都督府刚刚归入大唐不久,而且在松漠都督府的北面还有室韦部,其部所属的地域更为广阔肥沃。

    贞观十八年,大唐讨伐高丽之后,室韦部也开始向大唐朝贡,大首领莫贺弗,不久前也表达了要归入大唐的意愿,并有意接受大唐授于的都督之职。

    在这样的一片大好形势之下,奚部与室韦部之间的契丹却忽然骚动起来,而长安正该及时作出处置、问明原因,尽量对其进行安抚。

    不然,事态扩大,松漠都督府北面的室韦部也会观望、驻足不前,甚至打消近期并入大唐的计划。

    高峻认为,有关饶乐、松漠都督府方面的任何的风吹草动,身为老资格的兵部高级官员,李士勣都不该如此拖拉、轻率。

    万一此事发展到再派大军压制的地步,且不说严冬已至、劳民伤财,就算胜了,也势必影响到大唐皇帝对边境地区的施政方略,兵部将难辞其咎。

    而尚书令高峻正兼任着兵部尚书,失察的责任就更大了。

    更重要的是,一旦与契丹部发展到了非动兵不可的地步,高峻先前于清川江北岸凤头城——龙兴牧场一线的布局,便会后方不稳。

    而盖苏文会怎么做,高峻一时间都想不大清楚。

    李士勣不会不知道这些!

    他在此事上虽然言辞极为恭敬、严格地遵循着上下级的礼节,但其中显露出来的不良用意,还是令高峻极为不快:

    你耍聪明是可以的,但别让我看出来!一瞬间,高峻心头的怒气积聚到了不好控制的地步。

    只不过李士勣上一次被摔一跤的事、还有夫人柳玉如有关遇事要隐忍的告诫之语,提醒着他强忍内心的不快,皱着眉头问:

    “李大人,接报三天你都不讲,看来是详审过其中的厉害了,也该有个大致的应对方案,你来说说看。”

    “高大人,下官确曾苦思应对之道,化外之民总有个训教的过程,松漠都督府自去年入域以来,我们虽然派官、划州、增设机构,但主官还是原班各部首领,稍有不如意,便要闹出些动静来……”

    高峻制止他再说下去,“松漠都督府有什么不如意呢?李大人三天来可探察过与此事相关的细致内情?”

    李士勣有些吱唔,“呃……常言道,无风不起浪,原因总该会有一些吧,但详细的,饶乐都督府却只字未提……”

    高峻道,“所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既然原因都未明,那么李大人初步的应对之法……是不是也没有呢?”

    李士勣在回答尚书令的前一个问题时就有些语吃了,按理说,饶乐都督府大都督可度者,在此次事件上做得已然很不赖了。

    可是堂堂的兵部侍郎李士勣,接到军情三天、仍这样含混地应对和推诿,连他自己都觉着理不直、气不壮了。

    见尚书令已有不快,李士勣回道,“高大人,此事其实最怕妄传、鼓动,一人传虚、三人传实,本来不大的事兴许就传大了。因而下官初步有个打算,打算传令幽、营等北部州府,严禁与此事无关人员越境走动、串联,不知高大人意下如何?”

    高峻忽然没气了,笑道,“在下年轻,也无甚经验,听李大人之法真有些道理……不知李大人还有什么良策?”

    李士勣说没有了。

    高峻道,“幽州、营州一带正是李大人故旧居多,本官知道饶乐都督府、和松漠都督府正该归营州节制。如若北方事大,还望李大人勇于任事呀!”

    尚书令说这番话时,李士勣察看对方脸上的神情、研判这番话是否真表达了高峻的本意,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至少没看出有假。

    他躬身道,本官食大唐俸禄,理当尽责!就算再度提兵出关,也是不在乎的!高大人尽可随时吩咐。

    高峻点头,转身走了。

    李士勣照例躬着身子在那里相送,高峻都走了好一阵子,他也没动一动。

    难道高峻对此事的严重程度估计不足?他刚才表现出来的不快,难道只是怪自己没将北方军情及时上禀给他?

    虽然找不到什么确凿的依据,但李士勣绝不相信高峻会如此的轻率。如果谁简单地认为他匆匆离开、就是想着回府去见他的某位春心萌动的夫人,那未免太小看这位尚书令了。

    高峻数日前当众夸下海口——说一月内,取铁瓮城守将的脑袋来祭奠思摩一事,李士勣到目前都不敢怀疑。

    一是离着最后的期限尚有时日,二来他知道说此话者是谁。轻敌与刚愎自用乃是兵者大忌,那样会败得很惨。

    李士勣胆敢对军情压留不报,基本不担心受到太子殿下过多的责备。

    他认为此时将松漠军情通报给高峻,火候上也拿捏的恰到好处,高峻掌管着六部、事情千头万绪,而自己只是个兵部侍郎,能三天见上尚书令一面情有可原。

    而高峻一旦得知了此事,那么下一步怎么处置、松漠方面会有什么结果,便不再是李士勣能够左右的了,当然也不必由他来承担责任。

    至于松漠都督府的窟哥因为何事动兵,李士勣完全不关心,区区五千人而已,一些从事游牧、平时各不相属,战时杂凑的猎户还能反出天去?!

    这些人即便打到营州城底下,缺乏攻城器械的乌合之众也不足为虑,只须他英国公一句话,单凭营州便能将之击溃。

    他倒是隐约的希望,太子殿下、尤其是尚书令这两个年轻人,因此再求到他的头上来,让他领兵到营州以北的松漠都督府去平息事态。

    他不奢求让人们明白、大唐在军事上到底该指望着谁,这样的目的总有些低俗和浅薄。

    但一个职位总是莫名其妙往下滑的国公,于高丽班师之后不计毁誉、不辞劳苦地再赴松漠,这一件事便胜过了无数句雄辩。

    而他也可借此机会,去会一会营州柳城折冲府、平卢军、镇安军的故将旧部,这些人大大小小,加上幽州、平州和辽州的不下二十几人,而且个个手握统兵之权。

    高峻这两年倒是铺张得很,但说到这样的资源,尤其在东北方,尚书令兼兵部尚书反不如他这个侍郎有优势了。

    李士勣预测在这样的条件之下,高峻再有不满、再血气方刚,也不可能将自己甩在一边不用、更不可能亲自出马、捉刀上阵。

    辽东可不是西州,万一出手失利,他这个尚书令便与刚刚黯然班师的英国公扯平了,但脸面上谁更不好看呢?

    而且,高峻就是不去辽东,居然也不会太舒服!

    年老的兵部侍郎刚刚班师,又出兵契丹,高峻坐得住吗?别人会怎么看?会不会说他怯阵、遇事只能耍弄这些老家伙?

    一个两难之局,就这么让李士勣不露声色地做下了。

    这怪不得英国公,也不是他英国公无缘无故与尚书令作对,他与高峻无怨无仇,有时还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但一个人做多大的官、便须担多大的责,这是规矩!

    ……

    翠微宫正门面向北方,名曰云霞殿,朝殿名曰翠微殿,寝殿含风殿。

    贞观皇帝在十一月初一的这天,在翠微殿见到了散朝之后匆匆赶来问候的太子李治,父子交换了对朝政方面的意见。

    临近正午,正在用膳时,尚书令高峻在翠微宫外求见。

    这是高峻在陛下无诏的情况下赶来觐见的,而且他还带了个人——他的八夫人,外宫苑总监苏殷。

    有她在场,这次觐见便少了些郑重其事的味道,太子李治也在场,一见面便对她道,“皇嫂,高大人到这里来还要你领着呀。”

    苏殷说,我可不是单为领他来的,而是专程来看一看父皇对子午谷行苑的看法……看有什么地方再须完善。

    皇帝是头一次见到李治以这样轻松的语气与女大臣讲话,他不以为太子轻佻,反而对其与新任尚书令之间如此轻松开场感到欣慰。

    他赐二人一同入宴,对子午谷行苑的落成表示嘉许,然后很快转入正题。

    高峻对松漠都督府军情的迟报,首先表示了自责。

    皇帝面容上现出略微的吃惊,但他没有责备,因为高峻这次匆匆赶来便说明了一切。

    他问,“那么,你要怎么处置此事?”

    高峻道,“臣惶恐之至!此事万一发展到不得不出兵的地步,胜负自不必担心,但于东北部大势总是一份搅扰。”

    太子道,“愿闻其详。”

    “如出兵,松漠都督府辖下的契丹一部便与长安有了隔膜,我们压服他只须半月,而服心则要耗日弥久,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动啊。”

    “你接着讲,”皇帝道。

    “二则,饶乐都督府下辖的奚部也同属宇文部族,我们与契丹部见仗的话,都督府内部难免出现分化——这是人之常情,但本已稳固的饶乐都督府治域之内,便极有可能出现动荡,这也不是我们乐见的啊!”

    皇帝微微点头,再听尚书令往下说。

    不得不承认,高峻的分析入情入理。他在皇帝午膳时携夫人匆匆赶来,已然说明造成军情滞留的,在兵部一定另有其人。

    他心中冷哼一下,立刻锁定了一个人。但他还准备耐心地听高峻讲完,然后,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他。

    “三则,室韦部位于契丹之北,打了契丹,室韦部之亲唐方略极有可以出现动摇。四则,高丽盖苏文部也极有可能有新的想法,万一他动一动,我们在清川江的布防就有些不稳。”

    皇帝问,“你的判断都是基于大唐出兵的前提之下,那么是不是说……你并不想采取这个办法呢?”

    “微臣正是此意。”

    “但我大唐一向兵锋四向,胆敢当面列阵者,朕必击灭之!”

    高峻谨慎回道,“陛下,松漠都督府大都督窟哥、乃至契丹全部……想必都知道这一点。可他因何还是这么做?臣想不外乎两点,一是军情或许有夸大之误,二是事必有因。”

    他还有句话,但没有说——以李士勣的修为,在某些时候他有火中取栗的胆量,但绝不会轻触可能导致焚身的弥天大火。

    此外,高峻也不能将如此大事的决断,简单地寄托在对李士勣认知上。

    “陛下,微臣临来翠微宫之前,已委托鸿胪寺,请他们查阅一下长安与饶乐都督府、松漠都督府以及室韦部最近期的往来记录,一旦查清,要他们随时报给微臣,微臣想,从中或可寻到些端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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