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1章 广运潭边
“原来是管家,怎么派头就像位郡王!”后来的那人年纪不大,撇撇嘴不屑地说道,“如此说,只要你们识相些、速速让了地方,我们便不为难你们了,不然就显得我们玉红笺欺负下人了。”
先来的那人接话道,“玉红笺,你们在长安不会不知道吧?实话告诉你们,此刻坐在看台上喝茶的,便是我们玉红笺的王苏苏小姐。”
另一人道,“王小姐立意要参加八月的马事大赛,耽误了她练马,不但万年县不会让你们好过,她若是在长孙大人跟前说句不满的话,恐怕你们回了家都不得安生!”
李婉清带来的家丁中有一人还要说话,却发现六夫人婉清匆匆起身说道,“啊,原来是玉红笺的王小姐到了,我们快些走!”
上一次崔嫣和高尧骑马时误入玉红笺,曾经闹出了不快,想不到这一次又是玉红笺。
李婉清只想快走、离开是非之地,她不想因为自己、而令高府与玉红笺再有什么纠葛。
正说着,王苏苏已在众人的簇拥下沿着石阶走下来,到了树下,绿荫如盖。她仰起脸来,看着头顶的大树,心花怒放地对手下道,“这里倒比看台上更好些,但我不喜欢无关的人夹杂在这里。”
她的随从马上道,“是是是,小的方才已勒令他们快些离去,这是正要走呢!”
说着再扭脸,有些不耐烦地对李婉清和雪莲这些人道,“说了要走,怎么还不起身?难道你们的管家大人没有教你们做事要麻利些?”
高府的家丁个个铁青着脸,叉腰站在那里不动,他们都知道兵部尚书府是不必惧怕什么玉红笺的,不知道六夫人因何如此忍让。
但李婉清已对雪莲道,“我们快些给王小姐让地方吧,我们也争不到什么名次,只为凑个个热闹,在哪里还练不得马呢!”
说着已上了马,再冲着王苏苏嫣然一笑,说道,“王小姐,不好意思,我们不知你会来,多有打扰。”
王苏苏见对方这位女子面目清秀,但从着装与随从上一点看不出有什么身份,因而相信了手下人说的,认定她们也就是长安城中某户殷实人家的女子。
恐怕她们所说的什么“管家”,也是特别抬出来吓人的。
她笑了笑,对婉清回礼,“这位姐姐,其实我倒不大介意什么,只是……怕手底下的人在长孙大人的面前多嘴……说我与身份不明的人在一起。”
婉清笑着说,“王小姐不必为难,本来我们也要回城的,再说,我还怕万一此事让柳姐姐知道了,会责备我们。”
说罢,招呼雪莲及家丁,匆匆起身往望春宫方向而去。
她们走远后,最先跑下来的两名随从对王苏苏道,“王小姐,为什么他们一见你便主动走了?而方才,小的都想去请差官下来赶走他们。”
此时,看台上唯一一名万年县留守的矮个子衙役,亲自带着几名民役,抬了茶几、托着茶盘、水壶和几只矮凳子下来,在树荫之下摆好,并对王苏苏谦恭地说道,“王小姐,这里有什么麻烦么?怎么不让人去叫我下来?”
王苏苏的手下替她回道,“这样芝麻大的小事,何劳差哥大驾,我们王小姐只是报了报名字,便已将他们吓跑了。”
差官亲自将茶倒了,躬身再对王苏苏道,“岂有此理!若他们敢怠慢了王小姐,王某可是断断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这便追上去问个究竟。”
王苏苏在树下坐了,说,“王大哥,算了,人都走了,何苦多事。今天天气这样好,而我却是央求过长孙大人点头,郑嬷嬷才让我们出来,不可因些小事误了我练马。”
王姓衙役连连称是,再挥退了民役,恭敬地对王苏苏道,“王小姐,小的方才所说之事,还须你在长孙大人面前多多美言。”
王苏苏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你放心就是,你堂兄本就是在洛阳含嘉仓做事,只不过是由掌钥升个仓丞,我想长孙大人也就是点个头的事情。”
衙役满心欢喜,再低声道,“那就太感谢王小姐了!小的堂兄是个有能水的,也懂得知恩图报,只是苦于无人提携,有王小姐看顾那可真是太好了!”
王苏苏笑道,“若说到感谢,我们还要感谢王大哥奉茶之意呢!”
她手下跟声道,“就是,方才离开的那些人,居然也想到看台上去喝茶,王差哥,你说可笑不可笑!”
衙役正色道,“笑话!别说是眼下,就算是正式开赛,那些人也不会有资格到看台上去的,更不消说什么喝茶了!以为这是在她家里?!”
又有些诌媚地对王苏苏道,“王小姐,有长孙大人的威严在,恐怕赛马时你肯定要占到个先发的位置呢,到时小的一定在上边为王小姐喝好!”
一个随从附和说,“那是,试问在第四组,还有谁能排到我们王小姐的前头呢?”又问,“咦?不知刚走的那位女子在第几组中。”
另一位随从说,“这还用猜?只是一个什么管家家眷罢了,难道还能排到第三组去?!”
王苏苏起身道,“还是抓紧练一练吧,不然一天光景又快浪费掉了。”
衙役慌忙道,“王小姐且慢,小的看这广运潭边湿滑得很,又高低不平,万一王小姐有什么闪失,便是我的过错了。反正时候尚早,你且再歇一歇,小的去拉些民役来,把这里垫一垫、平一平,很快便好。”
说罢,不等王苏苏答言,王衙役便匆匆跑回去,不一会儿,拉了十几名民役来,推车、拿铲地开干。其实也无须多大的工程,只是个讲究,因而很快就好了。
王苏苏十分满意,骑马去了潭边,而王衙役则毕恭毕敬在树下候着,派人再回茶坊去提来热水,自己站在树下为王小姐喝好。
他全神贯注,连身后万年县姚县令,带着他的捕头兄弟赶来视察工程,王衙役也没有丝毫察觉。
捕头姚从名在马上喊了几声,“王七!王七!我哥哥到了,你在干什么?”王衙役浑然不知。
姚捕头跳下马跑过来,在这名衙役的屁股上狠踢一脚,骂道,“你耳朵聋了是怎地?不去抓紧修缮看台,却跑到这里来,误了太子爷的赛事,我把你一脚踢回家去!”
王七知道姚氏兄弟与玉红笺的关系,本来堂兄谋取含嘉仓仓丞一事,王七打算求姚捕头到玉红笺过话,但偶遇了王苏苏,这一环节就可免了。
只是环城的赛道上处处须人来盯,用人很多,每一处的看台及其设施只能分派一名衙役负责。面对姚捕头的指责,王七只好道,“捕头你有所不知,方才玉红笺的王苏苏小姐练习骑马,遭到不明身份的什么管家家眷在这里欺地方,已被小的赶走了,不然小的岂会在这里!”
他指指广运潭边骑马的王苏苏那些人,对捕头说道,“不信,捕头自去问,看小的说没说谎!”
姚县令道,“原来是王小姐在这里,只是有什么人敢这样大胆,你可细问过么?”
王七回道,“小的未细问,只听说她们是什么坊的……什么姓高的管家家里人……”
“你说什么坊区?”姚捕头狐疑地问道,“姓高的管家?”
王苏苏的一位随从正好在树下,恰是最先跑下来的那个年轻人,听捕头动问,他马上回道,“姚捕头,小的听得很清楚,他们说那位管家姓高,永宁坊的……”
姚捕头一听身子在马上晃动,连忙用手扶牢了马鞍子,变了脸色对他哥哥姚县令道,“哥!永宁坊!高管家!!”
县令姚从利起初没有回过神来,但从兄弟的变颜变色上,立刻回想到上次的事情。永宁坊姓高的管家,除了兵部尚书府的管家高白,还能有谁?!
但姚县令绝不会像他兄弟那般稳不住窝子,和颜悦色地再问王七,“嗯,不错,不知你是如何赶她们走的?”
王七有些得意,以为自己对此事的处置得到了县令大人的赞赏。
他回道,“开始小的在看台上、并没有下来,看到王小姐同那些人分辨了半晌,这才赶过来对那些人严加申斥,将她们赶走了。”
年轻的随从又插话说,“她们竟然还想到看台的茶坊里去喝茶,又占在此处树下,妨碍王苏苏小姐。”
姚县令问,“你把她们赶去了哪里?”
“回大人,她们大概是去了……望春宫。”
姚县令不再理会王七,而是吩咐他兄弟道,“我说在出城的路上未曾遇到她们,怎么办?望春宫本官又不便去,不将今天的事理清楚,恐怕你我兄弟还会有大麻烦!”
他兄弟出主意,“哥哥,难道他们真去了望春宫?我们只好在望春宫的宫门外候着,等她们出来,再好好做个分断、将此事解释清楚。”
衙役王七道,“何劳县令大人和捕头大驾,小的这就带人去蹲守,一但这些人出来,小的立刻将他们锁来见县令大人!”
捕头张嘴欲骂王七,但被他兄长制止,县令搓着手说,“这事有些难办,怎么总让本官赶上这样的棘手之事!”
姚县令倒不怕什么王苏苏,怕的是王苏苏身后的长孙冲。兵部尚书府的高管家也是不惹为妙。而且他应该走得越快越好,只当不知有这件事情。
姚县令说走就走,一刻不停,对他兄弟道,“本官要再往后面视察一番,你就留在这里,一定抓机会大事化小、处置妥当,不然你就别给本官回衙!”
说着匆匆带人往前驰去,一拐弯子看不见了。
姚捕头无可奈何地看着王七,恨不得一口吃掉这小子,“你做的好事!害我在这里顶缸!今天无事则罢,有一点事我便不会轻饶你!!”
王七不解地问,“捕头,捉几个人罢了,还能有多难?你只须发个话,小的立刻就去把她们捉到你面前!”
捕头道,“看把你能的!你倒给我去捉个试试?望春宫连县令大人都不敢进去,你倒要闯进去捉人!”
王七回过神来,结巴着说道,“对、对呀,那可是皇家的行宫,他们不要命了!”
“你他娘才不要命了,如果他们真在望春宫里,我断定来的绝不仅仅是高管家的夫人!极有可能是兵部高大人的八夫人、外宫苑总监苏大人!”
“啊?!”王七呆在当地,他终于想起来,姚捕头前些日子负病在家,腰疼了半个来月的事情。
他结结巴巴地回忆道,“小的、小的好像听他们称呼什么‘六夫人’,并不是什么‘八夫人’,而且那位六夫人还提到什么‘柳、柳姐姐’。”
姚捕头闻听,猛地一拍大腿道,“唉——!错了管换!六夫人还排到八夫人前面!上次惹到了高府五夫人,老子好悬没让人捶死,我哥连句硬话都没有!玉红笺也砸了个稀烂,你可害死老子了!”
“可,可是这位六夫人并未表示不满,也极好说话,小的一到树底下她便说着要走,而且衣着和随从极是普通,对王苏苏小姐也极是恭敬……会不会捕头你认错了?”
捕头声嘶力竭地喝道,“永宁坊,高管家、六夫人、还有她提到的‘柳姐姐’……难道还能错到哪里去?!人家这样恭敬,是不愿与你们一般见识,可你……却对她们摆什么申斥!你可知这位六夫人是哪个?是兵部尚书高大人的六夫人!凉州刺史李大人府上唯一的千金!!!”
李婉清、菊儿、雪莲,都曾经随着苏殷到过望春宫,望春宫宫监杨大人此刻正陪着她们、在宫墙西北角的钟楼下喝茶。
从这里居高临下,可以远远的看到广运潭边的那棵大树、树底下的人,以及红柱飞檐的醒目茶亭、看台,杨宫监拱手对李婉清道,“如此好天,六夫人因何这么早便要回府呢?”
李婉清道,“杨大人,那里是玉红笺的王小姐在练马,我们怕扰了人家,因而到这里替苏姐姐看看,便要回府去了。”
杨大人问道,“玉红笺……可是那位王苏苏?六夫人如此说,下官也就明白了!不过,若是六夫人意犹未尽,下官这便叫人下去,通知玉红笺的人让开地方。”
第1052章 望春宫外
李婉清连声说不必,本身她也不是事事拔尖的性子,若是换了樊莺、崔嫣甚至丽容,她们也不会轻易离开广运潭到望春宫来。
而且她也怕,万一被外人传出去,她在没有苏殷的陪同下进入望春宫喝茶,柳姐姐知道后会生气的。
事实上,若不是菊儿在当时气不过、自作主张到望春宫来取水,婉清也不会想到到望春宫来。
正在推却杨大人的好意,她看到从广运潭边飞马跑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人在马上,还挥鞭狠抽了另一人几下子。
随后,在广运潭边练马的人也纷纷停下来,几名乘马的女子在人们的簇拥下也往这边来,渐渐临近望春宫。
杨大人吩咐手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李婉清慌忙道,“杨大人不必了,我们不好见这些人,只想由侧面的宫门出去、回永宁坊。而且杨大人千万不必说我们来过这里。”
望春宫宫门之外,一位宫监录事、带着一名守宫掌设拦于宫门之下,朗声问道,“万年县不去修赛马道路,跑到望春宫有何贵干?”
姚捕头拱手道,“这位大人,在下是万年县捕头,因手下人方才做事有些唐突,不知练马的是兵部尚书府六夫人,这是押着他赶过来解释的。”
宫监录事笑了笑,说道,“原来是捕头到了,或许是你们弄错了,要解释也该去永宁坊兵部尚书府,怎么却来了这里?”
姚捕头再问,“难道六夫人真不在这里?”
对方点头道,“从没有高府人到过这里,捕头不信可进去看看,我们望春宫宫监杨大人此时便在城墙上呢。”
万年县一个小小的捕头哪敢随便进望春宫,即便六夫人就在里面,他也不敢硬闯。
当时,姚从名狠踹一脚地下的王七,喝道,“狗东西,你给老子滚起来,我们再去高府谢罪!”
此时,王苏苏也带人赶到,不确定地问姚捕头,“捕头,我们该不该去永宁坊?也许真是妹子当时看走了眼,高府六夫人的性子,怎么与五夫人有这样大的不同。”
……
高峻在卫国公府与李靖一聊就是半天,午时回府时,看到万年县的姚捕头揪住一名神色惶然的矮个子衙役,正与府中守门的护卫解释,而且还听他们提到了六夫人李婉清。
他跳下马问道,“姚捕头,难道本官的六夫人犯了什么事?”
姚捕头慌忙深深一躬下去,回道,“高大人,小的手下有眼无珠,在广运潭边妨碍了尊夫人练马,这才押他过来赔礼。”
王七见到兵部尚书站在这里,也不敢抬头,只是慌忙磕头在地下道,“大大人,都是小人的错,只求六夫人有话谅解,捕头便可放过小人。”
高峻听罢奇道,“怪了,婉清何时有过这样大的脾气,她一向很大度少事的!”
姚捕头再对王七喝道,“你看看,这般宽仁的六夫人,却叫你们气到了这个份上,由此便可看出你当时是如何的趾高气扬!今天六夫人不发话,你就给我跪死在这里!”
高峻问护卫,“六夫人可回府了?可曾说过什么吗?”
护卫躬身回道,“高大人,六夫人今天一直在府上并未出门练马,但捕头不信,正在这时大人你就回府了。”
高峻嘘了口气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捕头你们请回吧,别认错了人。再说本官六夫人一向不肯在绿豆、芝麻的小事上与人计较,你们在大门外这般磕头捣蒜、显得她多么刻薄,本官便不让了!快些走,难道要本官管饭?”
两人不走。
王七愁眉苦脸像掉了魂儿,而姚从名一脸的谄媚,“大人既说了管饭,小的求之不得,到外头也有的与人吹嘘了!哪还敢推辞呢!”
“高白呢?让他在外厅给姚捕头备酒饭,本官亲自作陪,”说罢,兵部尚书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王七仿佛听错了,跪在地下仍旧怔怔的,姚从名踢他一脚,喝道,“你小子傻了!还不给老子滚起来!”
王七这才爬起来,与姚捕头两个站在高府大门外。姚从名狠掐一把自己的腮帮子,咧嘴道,“这绝不是梦啊!兵部高大人请我们喝酒!”
守门的护卫笑道,“两位耗到这时,怎么又不进去了,难道还等着请?”他们这才小心翼翼迈步进去。
有下人将他们让入了高府的前厅,只见高堂朱阁,陈设典雅庄肃,中间一张餐桌上已经摆了几样菜点,还摆着两坛子好酒,封口未开。
客厅中除了仍有女子进来上菜,并无其他府中人。
王七低声与捕头嘀咕道,“捕头,一会儿兵部高大人会不会屈尊陪席?但小的可不懂什么礼法,此时心慌得很!想去如厕。”。
姚捕头提醒道,“难道我就懂?但你可记住了,一会开饭时你的眼不许乱看,盯住你的碗也就是了!”
王七连连点头,看到姚捕头此时的屁股只在凳子上搭着个边儿,便有样学样,也不敢正坐,手脚都无处可放。
等静了一些,他听到一帘之隔的中厅里有女子们说笑的声音,此时已听不到了。心内又惴惴不安,不知接下来这顿饭要怎么吃。
不一会儿,从前门有一个人迈步进来,上菜的下人恭敬地唤他“管家”。
王七赶紧与捕头跳起来,偷眼看去,见此人白净面皮、中等身材,四十左右的样子,脸上也无表情,心说他便是大名鼎鼎的高管家?
而姚从名却认得高白,马上躬身道,“高兄,小弟姚从名有礼了,不知高兄还记不记得小弟?”
高白道,“捕头客气了,我们马上便可开饭,二位为何不坐?高大人既然有话相请,那么二位便是高府的贵客。”
捕头道,“高管家,都是小人的手下无知,冒犯了六夫人,我不带他来赔罪哪里行,”
高白客气说不必,“你们容我离开片刻、去请两位夫人过来。”
两人重又惴惴地坐在凳子角上、拔着腰板子不敢乱动。王七暗道,都传兵部尚书高大人年轻有为,深得皇帝及太子殿下的荣宠,因而府中上下多么的强势,看来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一个小人物来赔礼,管家居然要请出尚书大人的两位夫人来。
又寻思道,“那么,今天上午去广运潭边练马的就不止一位六夫人了,不知那一位是几夫人。”
正在胡思乱想,里面很快响起了脚步声,王七下意识地再跳起来,瞥到有丫环一挑帘子,进来两名女子。
她们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个个衣裙考究、体态婀娜。高白引荐说,一个是大夫人,另一位是二夫人雪莲。
捕头和王七连忙见礼,王七再附会道,“这就对了,早听说过尚书府二夫人叫谢什么莲,那么另一位大夫人一定柳夫人了,果然都是一等的品色。不过六夫人的事情却由大、二两位夫人出面,这个面子可是给的不小!”
雪莲笑着说,“我和姐姐一向不到前边见男客,高白你怎么非要我们来呢?”
高白道,“雪莲你不知,捕头方才与高大人在府外讲,说你们姐妹两个与六夫人到城东广运潭骑马了,而这位王七差哥对你们有些礼数未到,这是赶来陪罪的。”
菊儿笑道,“哪有的事,我们两人与六夫人,上午一直在府中未出门,如何就冒出来赔罪的了!”
王七借着机会,偷眼打量面前的这两人,见她们衣着光鲜,一点不次于王苏苏的打扮,而且个个秀气之中透着伶俐,根本不像肯于人前吃亏的女子。
捕头道,“都是王七该死,惊动了两位夫人,看来都是误会!但玉红笺仗着认识一些有身份的人、有几位官爷眷顾,便如此大胆到处招摇,冒犯到高大人府中两位夫人的头上!管她什么王苏苏、李苏苏,回去后我一定要好好申斥她们!”
上午,等王七从看台上赶到大树底下时,婉清这些人已经走了。此时明明高管家的两位夫人就在眼前,他却无从确认。
高白坐下道,“看来,两位真是看错了,在下的夫人们从来不说谎,她们说未出门,就一定未出门。二位出去后万万不可再执此辞,不然影响到她们事小,一旦坏了我们六夫人待人和善、与世无争之名,那便不好了!”
王七指指菊儿和雪莲,哑然道,“原、原来她们二位是……不是尚书夫人……是高管家的夫人啊!”
姚捕头劈手在王七的头顶上打了一巴掌,喝道,“怎么,兵部高府管家的两位夫人出面,还不够给你脸么?”
王七此时只恨没把王苏苏也带来,连忙解释道,“小人哪敢有这个意思!小人是说,高管家的两位夫人尚且有如此的风范,那么这位六夫人就一定没去过广运潭,纯属王苏苏胡说……这个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今天以小人所见,王苏苏就是与高管家两位夫人提鞋,也不够格!”。
哪知菊儿一听,脸上便有些不悦之色。
姚捕头骂王七道,“你自去给王苏苏提鞋、倒茶、垫马道也就是了,今天当着管家,怎敢把她与高管家的两位夫人相提并论!”
王七意识到失言,再惶恐地跳起来冲菊儿施礼,恍惚地听到中厅里有碗碟轻碰之声,又几名女子低声说笑,有人说什么“快去”、“别去”之类的。
高峻恰在此时一挑帘子,从中厅里出来,姚从名从帘缝中看到,在中厅里原来也摆着一张餐桌,围坐着不知几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原来也在用饭。
高峻不要他们起身,自己在桌边就坐,又对雪莲道,“你去请六夫人出来,让衙门里的差爷认一认,也好释清了误会,再躲在里面岂不是心虚?”
那个叫雪莲的连忙进去,不一会儿,通往中厅的帘子一挑,有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夫人从里面现身。
雪莲道,“你们若非执意的妄加指认,岂能见的到我们六夫人真容!”
这二人连忙起身见礼,看她乌发削肩,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上透着明显的不快。她一袭正装,青色连身绸裙,披着白丝镂空披肩,手上戴着一枚通红似血的宝石指戒。
这位六夫人也不回礼,显然在露面之前,心中对这两位来客早有不快。她用略微埋怨的语气,对兵部尚书道:
“峻!随便有什么人,说在外面开罪了我们,你都要请进来管饭么?幸好谢姐姐练马未回来呢,不然你不怕谢姐姐问你:到底算人家开罪了我们,还是我们开罪了人家?”
她恁借着怨气脱口而出,但马上发觉失言,因为把谢金莲斤斤计较到在乎一顿饭的事说到外人面前了。
但遮掩已经来不及了,她露出了尴尬的样子。
除了高峻,座中人谁都不敢笑,而姚捕头与王七顿觉尴尬,姚从名赧颜陪礼道,“都是王七唐突,希望六夫人宽容,不然我们兄弟就没脸走出高府的大门了!”
李婉清蹙眉入座,不言语,高峻拍开酒封先给她满酒,劝道,“夫人,你就别再计较他们了,王苏苏是谁的人你又不是不知,再多说恐怕不妥。”
有关王苏苏的背景,高尧早就与李婉清提过,听高峻这么说,李婉清的面色稍稍好些了,说,“我是这么不知情理的人么?人家不冤枉我就好了!”
又开恩似地转向王七,说,“这位王七哥,今天我并未出门骑马,因而与苏苏小姐并无牵连,那么我也就不须向她‘陪礼’了。”
王七不住点头,六夫人再举杯对他道,“话已说明,我就不便多饮,要回后面与柳姐姐说话。那么这杯酒就敬你与你的兄弟王……王……”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她不认得姚捕头,只是刚刚听他说到兄弟之辞,且人也比王七年轻。
但话到嘴边才想到,王七的兄弟是王什么?王八?
这使她极是窘迫,“我的意思是……”
她欲解释,但了开口,又发觉不对劲,面颊上泛起了红晕,帘后的中厅里有忍俊不禁而喷饭的声音。
高峻笑着、眨着眼睛去看她,揣摩她是不是故意奚落两人,而菊儿和雪莲再也忍不住,在桌边捂嘴耸肩地笑出声来。
王七顿觉无所适从,被姚捕头在桌子底下用脚踩住,再恶狠狠地碾了几下,听姚捕头道,“六夫人你说得对极了,小的便是王七的亲兄弟,王八!唉!父母所取的名字,我又有什么办法!”
中厅里有位女子叫道,“婉清,你快回来吧,别忘了拿手帕来,给樊莺擦一擦衣服,裙子都让她……”有人制止不说。
高峻对她道,“崔嫣叫你呢,你且去吧,我来陪姚捕头便是。”
李婉清逃回了中厅,姚捕头再道,“高大人,小人听王七说,城中好多夫人都爱到广运潭边去练习骑马,那里风景宜人确属不错。如果六夫人想去,小人便专门关照王七,让他开放广运潭的看台、茶坊,专候六夫人大驾。”
高峻连忙称谢,举杯敬二人,之后,姚从名示意王七可以走了,于是不顾高大人挽留,起身告辞出府。
高白送出来时,王七恭维道,“想不到兵部高大人如此的温文尔雅,如此的和蔼可敬!而且小人也确信六夫人绝没去过广运潭,实在是误会了。”
姚从名强忍着不去踹他,心说“王八”之辱还不算完,回去与你再计较。
第1053章 丽容争胜
兵部尚书府外大街的尽头、栅门外驰进来一匹快马,来人官差打扮,到了兵部尚书府的门口飞身下来,拱手问道,“尊驾可是高管家么?”
高白点头,问来人何干。
那人道,“下官是望春宫守宫掌设,奉宫监杨大人之命前来的。贵府六夫人今日光临望春宫,对品过的紫笋茶尚为认可,杨大人说,望春宫的茶也算不上极品,但勉强喝得过,因而让下官送了二斤过来,请夫人们聊作润嗓。”
说着,从马鞍上摘下只小包,躬身送出。
此时姚从名与王七还未走开,将这一场景都看到眼里,心说道,看来六夫人今天果真去过广运潭了。
但人家不承认,恐怕是为图个心静罢了。
试问长安城内,又有几个人有资格到望春宫去讨一口茶喝?
望春宫这位正六品下阶的宫监杨大人,何时又只凭人一句客套的夸赞,便派人跑去送茶?
茶是人人可喝的,普通乡民喝茶的也有不少,稍微讲究些的喝个“云雾”也就了不得了。
但像“紫笋”这种顶尖的好茶,一两茶一两金,又有几人喝得起呢?
高白连忙接过,“杨大人真是细心,大唐名茶,首推“蒙顶”,其次就是湖、常二州的“紫笋”了,其他则有神泉小团……渠江薄片等等,待我回禀过高大人和柳夫人,对杨大人的美意总要有所答谢的。”
来人说“不必”,飞身上马离去。
离了高府,姚从名对王七道,“你个王八!从今天后、直到赛马,六夫人或是高管家的两位夫人极有可能还去广运潭,你把眼睛给我睁大了、好好吱应着,再出什么纰漏我就要你脑袋!”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事情总算是有惊无险,王七连连称是,随在姚捕头的身后不住夸赞六夫人为人大度。
姚从名道,“有道是器小易盈,但能过得去些,人家堂堂的兵部尚书府,岂能与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计较!”
他对王七说,“恰好上次因为五夫人之事,高管家大闹玉红笺的事情你未赶上,不然一定也把你捶得像只王八了。玉红笺有姚从利县令做后台,王苏苏还侍奉着赵国公府的长孙冲,但高白一个高府的管家,就敢光天化日带人砸了玉红笺,姚县令和长孙冲两位大人连面都未露,好好想一想吧。”
二人说着,慢慢地走远。
……
柳玉如、樊莺、崔嫣和李婉清中午吃过饭,谢金莲和思晴两人骑马回来,再等到傍晚时苏殷与丽容、丽蓝姐妹也回来了。
有几个人关心太子别宫那位武才人马骑得如何,丽蓝说,恐怕这位才人够呛能参加八月末的大赛了。
人们忙问缘由,苏殷说武才人从马上摔下来了。
“不知摔得重不重?”有人问。
苏殷说,“丽容她们在谷口骑马,我忙着建设子午谷的公务,离得也不算近,没看太清楚。”
又有人问,“苏姐姐你是忙人,但丽容和丽蓝总能看得清楚些吧?”
苏殷说,“老九忙着圈地,哪有功夫看那个热闹!”
众人于是又忙着问丽蓝圈什么地,在哪里圈地。
丽蓝神神秘秘地说,是苏大人说得大发了,此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不过此事若成,咱家可就能赚到不少钱,你们先别问,先说说武才人坠马的事,丽容你那时不就正在谷外,你来说。
丽容开始不愿意讲,被人再三地追问才说,“中午时武才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人们将她抬回宫去,午后再也未出来。”
那就是摔得不轻了。
丽容隐瞒了一些细节,因为武才人坠马一事与她是有关的,此时在家中当着高峻和众位姐妹,她没敢说出来。
本来,丽容与姐姐丽蓝也在子午谷外骑马,但后来丽蓝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只剩下了丽容和她的贴身丫环、还有两名家丁在那里未走。
后来这位武才人也出宫来,得知丽容是兵部高大人的七夫人,才人对她十分亲热,还将她带着的一位叫杨立贞的宫人、另一位来自典骑署、叫武惟良的引见给丽容。
武才人是五品,表面上虽然来自宫里,身份尊贵,但在宫里而却是个没什么地位、甚至是被边缘化的人物。
而丽容虽是侧室,但却是当朝大员的侧室,在爵位上又是四品的县君,因而丽容感觉,两人在身份上其实并无太大的差别。
甚至在实际上,她还要优越于对方,两人不久便会同在第二组比赛,加之这位武才人似乎也很想和她在一起,丽容也就没回避。
两人在子午谷外一边练习骑马、一边说话,到中午时,武才人已对丽容以姐妹相称了。还说,如果七夫人不嫌弃的话,她情愿与丽容结为姐妹。
结拜之事因为涉及了宫里人,丽容没敢明确点头,但按着二人的年龄,就叫才人为“姐姐”。
武才人也答应着,并对兵部尚书府的众人很感兴趣,偶尔还问到尚书大人及其他几位夫人,“妹妹你这般美貌,真令姐姐望尘莫及,想来府中几位个个都是这般绝世出俗吧!”
丽容向来是不甘人后的性格,自见到武才人就不时打量对方。才人只比她大出一岁,今年二十四,体态相貌方面与思晴、崔嫣或是婉清都有的一比,但她夸赞自己的话就稍稍有些恭维的成分了。不过丽容很享受。
她是从庭州田地城来的,从一位身份最最普通的小城居民之女、到长安城手握重权的大员家眷,这是命!被一位才人瞩目又有什么奇怪?
当太子别宫中有人出来、请武才人回去用饭时,丽容明明看出,不论是杨立贞、还是那位又矮又壮的武惟良都有了离开的意思,却仍对武才人提议道:“姐姐,不如我们三个比试一回,如何?”
武才人欣然同意,于是武惟良先骑马选定了线路,又提醒武才人几句注意事项,三位女子这才并马站在起跑线上。
武惟良发一声令,三名女子同时策马飞驰起来。
这次的比试随兴而提出,也不正式,从起步处到三百步之外的一处地势极缓的小坡,然后再转回来,比试就结束了,以先回者为胜。
丽容看得出,武惟良故意示意武才人位于三人的左侧,这样在转过尽头的坡地时她便可处于内圈,这是能占些便宜的。
因而丽容一开始便加了鞭,几乎与武媚娘同时冲了出去,二人一起步,便将杨立贞拉开了三匹马的身位。
在丽容的印象中,武才人的骑术算是不错的,她也想验证一下这些日子自己练习的如何,耳边听着武才人的马蹄声就在身侧,她就更顾不得回头去看。
转眼间两人便驰到了转弯处,丽容判断着与武才人已拉开了些距离,因而就近、从里侧转头,在武媚娘的马道上转弯。
但随后她便听到了武媚娘和杨立贞的失声尖叫,有人坠马。
丽容立刻勒住马回头看,坠马的正是武才人。
武惟良脸色苍白地从起点处跑来,额上冒出冷汗,丽容也惊到了,看到武才人横卧于草地上,她的马停在几步之外。
才人手扶着腰、试了几次想起来都没有成功,口中却在安慰丽容,“我没事,妹妹,你不必担心我。”
武惟良不甚肯定地判断,武媚娘的坠马是因为马道被另一匹马占据,它是因为受了惊吓猛地偏向才至于此。
才人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对于教授才人骑马的武惟良来说,这个责任推是推不掉的,但他仍在努力,又不敢推诿得太明显。
丽容无法计较武惟良什么,只是与杨立贞一起,试图帮助武媚娘站起来,但她稍动一动便喊痛,丽容只好让武惟良赶回太子别宫去叫人过来。
丽容怕的是武才人坠马过程中伤到了腰部的要害,真是那样的话,这件事就瞒不住了。
从武惟良的话中她猜到,万一不幸、武才人落了什么残疾,他武惟良是不会替自己隐瞒什么的。
武才人天天出入太子别宫,坠马之事一定会被太子留意到。她的骑马教习也是太子殿下亲自给安排的,丽容有些怕,因而回府后没有主动说这件事。
她认为,先由苏姐姐或丽蓝提出来,柳姐姐必会问到自己,那时再看情形而提出,自己所担的干系就会小一些了。
七夫人谨慎地述说这个话题,隐去了比赛的环节,又开始后悔自己的争胜行为。好在没有人深问,话题在晚饭后又转去了丽蓝圈地上去了。
丽容懒懒地回了自己房间蒙被子躺下,担心武媚娘此时是个什么状况,弄得她怎么也不能入睡。
柳玉如最烦姐妹们在外面显山露水地惹事,如果这件事发展到了最不利的结果,丽容相信柳姐姐一定不会再给自己留什么面子,那么首先她在姐姐丽蓝那里就没什么面子了。
另外,太子别宫是什么态度?太子殿下会不会动怒?会不会对高峻有什么影响?比如驭内不严。
万一武才人这个娇媚而富于风情的女子因此瘫痪,而原因就是她为争胜抢道所致,那么流言的锋芒便会躲都躲不掉地集中在她身上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不堪一击的。
弄不好她就要滚回西州去了!
丽容甚至还羡慕起婉清来,中午府中的事她也听说了,万年县两位捕快登门,磕头如捣蒜地赔罪、望春宫的杨大人送茶,起因只是六夫人李婉清没去与人争抢广运潭边练马的位置。
无疑,六夫人是比七夫人有体面的,丽容懊恼至极,躲在被子里抹眼泪。这时她听到宿于卧室外间的贴身丫环已起来,到门后拉开了栓。
丽容听出是高峻到她屋里来了,她担心高峻已知情、是来责备自己的,便不点灯、利索地掀被子起来,赤脚站在地毯上等他。
这是八百里秦川宁静而明丽的秋夜,高峻由门外带进来稍有寒意的气息,却使她的精神格外清醒。
两人站在地毯上搂着相亲,他在黑暗里、用手臂和胸膛、欣赏丽容紧身小衣的曼妙玲珑的身材,并对她道:“你柳姐姐说你不正常,非要让我过来打探……”
一霎时丽容就有些感动,于是不再隐瞒自己的担心,她低声抽噎着对高峻坦白。
高峻显然也被这件事惊到了,有片刻没有说任何话。
然后问丽容当时的情形,包括转弯时武媚娘大概的位置、她的马停在坠地处多远,“才人的脸色怎样?额头上有没有汗?宫人们抬她走时她有没有叫?”
丽容一一回答,期待地等他判断。
但高峻始终忧心忡忡地,拥着丽容躺回到她床上,丽容不住地追问,“你说,才人有没有事?太子有没有事?我……们有没有事呢?”
但高峻就是不说,一副看事不明的样子,也不掩饰他的担心,“不大说得好,万一人家说我高某,连夫人都管不住,会不会进而怀疑我统领兵部的能力?”
但丽容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迫在眉睫的危机,反而察觉高峻的身体有了反应,她相信危机没多严重,八成武才人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谁敢这样胡说?至少我一向是听你话的!”丽容道。
“嘘——只要不让她知道,至少在家里你就没事。”
丽容知道高峻所说的“她”一定是柳姐姐,她听出来这才是今晚谈话的主要,于是,很快地放松起来……
折腾了一夜,早晨丽容不想动,其他人吃过早饭又都出去练马,高峻也去了兵部衙门,丽容躺到已时初刻才起,发现家中除了夫人崔颖之外只剩她自己了。
丽容的贴身小丫环跑来告诉她,说府中有人来访。丽容说,“我又不主事,至少该通禀一下母亲。”
丫环说,“那人说就是要见七夫人你的。”
丽容随她出内宅、过圆门、花园、凉亭,到前厅去看,来人正是那个武惟良。
他像是死了爹,哭丧着脸告诉七夫人,他被太子殿下罢职了,还险些没挨打。
丽容吃惊地问,“难道才人真摔坏了?”
武惟良说才人还是不能动仍在卧床,但说着话又摇头,显示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困惑。他求七夫人道,“才人坠马都是小人的过错,只求七夫人给想想办法,能令我官复原职。”
丽容在此事上总是有些不过意,但想不明白武惟良因何求到自己身上,尤其是听武惟良提到、武才人是他的族妹时,丽容就更不解,“武大人你如何来求我呢!难道你族妹不会为你求情?”
武惟良“噗通”一声给丽容跪下,苦着脸道,“都怪我了!本来太子殿下知道此事之后,想来是考虑着我与才人的关系,还没怎么震怒,只是狠狠训斥了几句。”
“那你又如何到了罢职地步?”丽容问。
“都是小人自私了,想再推拖一下,因而提到了七夫人……哪知殿下当时便发作起来,申斥我不像个男人。就这么,我这个正九品下阶的主乘,就什么也不是了!”
丽容就有些不快,心说你活该,你连族妹都不去求,却冒昧地跑来求我,这是何道理。当时与太子提到我抢道时你想什么了?
她说,
第1054章 渐行渐远
“武大人你不要弄错,丽容无功无名,话怎么也说不到太子殿下的跟前,我在家说话不占地方何况外头?你请回吧我不会管的!丫环,给我送客!”
武惟良见七夫人面沉似水,想是对自己极度不满。他见七夫人的身边只有一位贴身的丫环,便再次跪下道,“夫人,此事自始至终,我族妹都不曾替我开脱过一句,如果七夫人不替我说话,小人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说着,居然泪流满面,一边抬袖子抹眼,一边便从袖中托出来一支璀璨的赤金簪子,是一只金蜻蜓,两对翅膀一对在上、一对在下,精薄到吹一口气便能扇动起来。而蜻蜓的肚子化作了长长的簪尖儿,它的两只眼睛则是两颗黄豆粒大的红宝石。
“夫人有办法,这个我是知道的,不论是高大人还是才人那里,七夫人总能说得上话——你们是姐妹,她会给你面子的。”
丽容不动,分析武惟良所说有几分可能。
“我看出太子殿下动怒也是因为小的牵连到了七夫人,那么太子也不大会驳高府的面子。七夫人只要肯救我,我便倾家荡产也不吝惜什么!”
丽容真被那支金簪吸引了,一边掂量武惟良的话,一边恨他把麻烦牵扯到自己身上来,寻思道:
“我就收了又能怎地,去求一求才人,正好看看她与自己是不是心近得如她所说的那样。万一成了更好,还落个好簪子。不成的话,这个武惟良什么身份也不是,我又怕他什么!”
她示意贴身小丫环去接了金簪,随后担心崔夫人下楼来看到,于是催促武惟良道,“你走吧,我试试看,不过你的嘴巴可须紧一些!”
武惟良得了回音,有些激动,再跪行着往前几步,几乎触到了丽容的腿,感激道,“小人就看出七夫人人好、心好,不会见死不救的!事成后,小人的表示绝不会只是这个。”
丽容往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走吧走吧,想让我姐姐们看到么?你得容我想想办法!”
武惟良千恩万谢,爬起来走了。
回到后宅,丫环艳羡地对七夫人道,“这支簪真是太好了,依我看能换一所宅子!柳夫人和樊夫人、五夫人她们可都没有呢!”
丽容说,“闭嘴,午饭后我们去子午谷练马,可能的话去再看望一下武姐姐。”丽容小心藏了金簪,想这件事该怎么运作。
……
长安各阶层女子赛马,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回,既算是一场盛大赛事,又是从未有过的盛典,到时候可能连皇帝陛下都会亲临。
三省六部的官员、直至平常的百姓都会去观看,外邦的使节和洛阳留守部也会派人出席。八月末,整座长安城都会关注的大事只此一件。
李治殿下将此事交予礼部、户部、兵部来操办,户部出钱,兵部出力,礼部张罗,长安和万年两县出人。
从月初便开始组织报名了,城中各坊区都有专门的机构和人员负责报名事务,汇总后上报县府。
府中人出去练马回来,看到报名处已经正式理事,于是嚷嚷着快去报名,谢金莲说,报早了会不会轮到个好一点的出发位置。
自府中人开始练马,崔氏一次也没有张罗过,很多时候家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原来还有大小姐甜甜陪着夫人,但甜甜每天有功课了,又有了高舍鸡这个年纪相当的玩伴,因而甜甜到崔夫人这里来的次数也少了,崔氏显得有些落陌。
但柳玉如知道崔夫人是不会参与比赛的,因为她的处境有些尴尬。
由高审行正妻糊里糊涂落到了侧室的身份,这是不能明言的痛苦,崔氏绝不会跑到人前去、平白无故地、在人们的私议中令自己蒙羞。
她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兴禄坊高府的那些妯娌和侄媳们了,她更不能去黔州,每天躲在永宁坊兵部尚书府里,连人也不多见。
这些日子里生活最为无趣的,当属崔夫人。柳玉如有时想,如果永宁坊还不能令母亲感到快乐,还能有哪里呢?
她有时候想与高峻商量一番此事,可他这些日子却很忙,听说在高丽前线,牛进达的水师进克石城,接下来的战局是什么走向,估计着太子李治很快便会问到兵部的意见。
晚上,高峻回来悄悄与柳玉如说了一件事,“太子殿下单独召见我了。”
“是有关高丽前线的事么?”
“不是,起初我也以为是这类事,但却不是。”他说,“殿下向我请教推拿按摩之法,重点是针对闪腰一类毛病的简单处置要领。”
柳玉如奇道,“有什么人闹了毛病,还须太子下亲自施救呢?难道太医署就没有能人了?我知道你是懂一些的,但自己会不同于教别人会,万一太子拙手笨脚的,再给谁揉出毛病来,岂不是我们的过失?!”
高峻不好对她讲得过多,否则便不得不牵出丽容来。当时太子李治一问到他头上,高峻立刻就想到了武才人坠马之事。
丽容私下里对他提到过武才人出入太子别宫的事,高峻对此一直存着疑惑,直到今天见过了太子,他才摸到些眉目:太医署能人众多,李治不去找他们而私下里来问自己,那一定是有不便之处。
太子殿下同时也表达了与自己不见外的意思。
在头天夜里,高峻由丽容的话语里已猜出这位武才人的病症并不严重。
一是武才人坠马时,她的马就停在两三步之外,说明当时的马速并不快。
二是武才人的坠马处坡势平缓,又遍生着柔软的茅草、下边是沙地,因而不会有硬物的碰撞。最重要的一点:在宫人们抬来担架时,武才人只让人略略扶着便自己爬上去了。
严重的扭腰、错了骨环的人,只要稍稍动一点儿也会痛彻骨髓的。李婉清刚到牧场村时就扭过腰,当时曾经疼得冷汗直淌,而丽容说,武才人额头上一滴汗珠也没有。
太子问到此事时,也不明说是谁扭了腰,高峻也不问,双方心照不宣的样子。高峻告诉李治,如果患者的状况不甚严重,医治者只须搓热了手掌,沿着患者的腰柱、以掌根反复按摩,再从尚药局拿些化瘀活血的药配合服用即可。
柳玉如对着高峻猜测,“莫不是为了坠马的武才人?如果才人的病情严重,那么绝不会仅来问你法子,如果不严重,又不必惊动了太子……算了,我们操这份闲心干什么!”
然后,她的笑风情万千,仿佛察知了什么秘密一般。但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有些贪婪时,马上又嗔怪他,“现在可不是演戏的时候,我是说,母亲怎么办?”
高峻没什么好办法,顺势又想起了自己远在黔州的母亲青若英,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她道,“黔州来信了,大人说那个吕氏要回长安来,想参加八月的赛马”。
柳玉如大声道,“她不许来,来了也不许住到我这里!”
高峻道,“信上说,吕氏在信发出后便动身了,估计再有几天便可抵达长安!不过也好,黔州不是可以安静些日子了?大不了让吕氏住到兴禄坊去。”
第二天,柳玉如控制不住,在家人面前提到了这件事情,夫人崔颖听到后忽然就决定:她要马上离开长安,到西州去。
众人都愣住,但都默然,西州对于崔夫人来说,也许是个合适的选择。
但崔嫣垂泪道,“母亲,我们都在长安,却让你一个人再返回西州去,这不大好啊。”
崔氏道,“嫣儿你不必难过,母亲有今天的结局,也不能全怪别人,自是有些因果在其中的。只是我走了却不大放心你们,你们记住,越是顺风顺水,步子越要迈稳,千万不可胡来。不过我对玉如是放心的,你们都听话也就是了。”
人们再试图挽留,但崔夫人的态度十分坚决,不容人再劝,“不久便要开赛了,可我在这里必会影响你们专心练马。让我去西州料理那些产业吧,比闲在这里强。再说丽容的父母也在那里,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们做个伴儿呢?”
好几个人都哭出声来,十分的不舍,其中尤其以苏殷、丽容哭的最为厉害。这两人曾经去过黔州,对夫人的委屈知道得更清楚。
不过她们知道,崔夫人的这个决定一经作出,是万难更改了。
崔氏道,“这是好事呀,怎么都哭呢?高岷、高峪他们都在西州,我去了也有人陪。对了,我记得你们待诏大嫂三月时便有了身孕,到这时大约已不灵便了,我去了就有事做。”
柳玉如说,也好,我们大家这样两地走动着倒是不错。总之,母亲你若是想我们了便写信来,或是我们想你了,姐妹们都能骑马,难道不能一起去西州团聚?
当天晚上,兴禄坊府上的夫人们都到永宁坊来了,参加崔氏离京前的告别家宴。
人们都知道促使她做出这样决定的原因,因而挽留的话都成了礼节性的,根本就没什么说服力。
于是,谢金莲负责准备车辆、路上应用之物以及盘缠,柳玉如亲自确定随夫人西行的贴身侍女,高峻挑选随行的护卫二十人,连夜将夫人的出行筹备妥贴。
天不亮,永宁坊阖府出动,送崔氏西行。
崔氏上车前,大小姐甜甜忽然也爬上车子,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了,非要去西州,而且把高舍鸡也要带上。
人们都去征询谢金莲的意思,甜甜与崔夫人感情很好,因为在黔州的日子里,崔氏对甜甜的呵护都要强过谢金莲了。
女娃如能一同去西州,这次离别中所充斥的浓重的悲伤意味,也就被冲淡了不少,仿佛只是一次最为平常的暂离。
女娃很快便会想念她的娘——谢金莲。有人相信用不了多久,大家便会有再次重逢的理由。
谢金莲没有意见,当时再把高舍鸡也叫起来,人们手忙脚乱地打点两个孩子的出行。
再问那位一直独身的教书老先生,谢夫人往常优厚的酬金、让他毫不犹豫说愿意去西州,于是西行的队伍又壮大起来。
坊门一开,车马便隆隆出府,众人出了金光门、又往前送了三十里。崔夫人挑起车帘与众人挥别时,看到柳玉如等人的脸上都挂着笑,而且都是发自内心的,没有悲伤的意味。
崔氏放了心,将甜甜搂在怀里,她感知马车晃动,与长安渐行渐远。
……
柳玉如等人在回城的途中,便商量一起回西州的计划。众人决定,大约在八月的赛事过后,她们必要骑马回西州一趟。
众人回府后刚刚坐稳,便有家丁进来禀报,说黔州的吕夫人到了,马车就在府门外呢。
柳玉如顿时柳眉倒竖,感觉母亲崔氏急忙地离开,恰是像有什么心灵上的暗示,如果再晚个把时辰出门,便与此刻门外之人撞上了。
她不说请人进来,而是吩咐家丁道,“你引着她去兴禄坊。”
家丁问道,“柳夫人,小人到兴禄坊以后该怎么说呢?兴禄坊老爷的院子一直是上着锁的,要不让管家亲跑一趟?”
樊莺道,“让你去便去,指给大门就可以了,谁让你操心院子里?难道我们有钥匙?”
家丁在夫人们这里遭了抢白,也摸不清什么思路,低头出来时正碰到管家高白,便请管家的示下。
高白道,“你问我干什么,就按柳夫人说的办!”
家丁出来,看到由黔州来的吕夫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们是怎么回事?这么半天一个人也不接出来,难道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吕氏吩咐黔州随行而来的护卫,“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车赶进去。”
家丁拦着道,“夫人,不可!”
吕氏道,“连你也敢小瞧我,等我回禀了黔州,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家丁慌忙说,“夫人莫怪,小的刚进去回禀时,柳夫人着实费了一番难,永宁坊这里真的是一间空房也没有了。柳夫人说,吕夫人正是该去兴禄坊,那里本来就有夫人与五老爷的正宅。而在这里就差着一辈,夫人的起居总有不便。”
吕氏道,“笑话!即便要安顿我去兴禄坊,就不能先到里面坐坐、喝口茶水润润嗓子?!你再去回禀,让她们无论谁,出来个人迎一迎!”
家丁可不傻。柳、谢等位夫人不高兴,可以将黔州吕夫人挡在大门外不闻不问,可自己不行。
于是他再跑回来,“柳夫人,门外吕夫人说,她从黔州远道而来,正想同夫人们讲一讲黔州的事,说她不必急着去兴禄坊。”
谢金莲与柳玉如耳语,“黔州还有母亲呢,不知她眼下怎样。”
柳玉如斟酌一下,问家丁,“她真是这样说的?”如果吕氏真是这样说的,柳玉如就有些动摇。
第1055章 她想的美
家丁在柳夫人、谢夫人等人的注视下,对自己刚刚所说的立刻就不大坚定了,他在心里也盘算:
按理,黔州老爷府上来人,本府上的夫人们早早地就该迎出去了。吕夫人大着一辈、她们便敢如此慢待,谁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我一个下人就不必夹在中间胡说。那位吕夫人也不像是个善茬子,万一进来后双方闹了不快,柳夫人迁怒于我,那便是我自找的不痛快了。
想至这里,家丁改口说,回各位夫人的话,吕夫人原话不是这样说的。她原话是——“笑话!即便去兴禄坊,我就不能先到里面坐坐、喝口茶水润润嗓子?!你再去回禀,让她们无论谁,出来个人迎一迎!”
柳玉如气得一乐,“如何这么快便改了口气?!”
家丁道,“小的不傻,吃谁的饭总得先搞清楚了。”
丽容道,“按理母亲刚去了西州,中厅的二楼上有住处,但她住进来,万一赖住了不想走、母亲由西州回来便没处住了,这可不行!”
崔嫣说,“她想的美!”
李婉清说,“丽容说得对!母亲为什么急着要走?还不是因为她!别说让姓吕的进门,想一想我气都堵了脖梗子!”
“苏姐姐,你有见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柳玉如问。
苏殷说,我知道你惦记着黔州的事情,但这样将她拒之门外,我们是打听不到什么的。请她进来我也不甘心,不如请个机灵些的妹妹出去接应一下,套问一下黔州之事,然后再送她们去兴禄坊。
柳玉如说,“那就便宜她了,金莲,你辛苦一趟。”
谢金莲道,“姐姐,你看我、我,够机灵吗?谁不知道我们之中最为机灵的是樊莺,我看让樊莺出去吧。”
樊莺道,“我去可以,到门外先把剑往她脖子上一架,敢惹我不高兴,便让她没东西喝水、再也不必润嗓子!”
众人再去看思晴,思晴故作凶狠地道,“我的弯刀可不是吃素的!”
人们最终再看向丽蓝,哪知她连连推拒着道,“不可能问出什么的,我们别费心了,不让人进门、还要让人家心甘情愿地掏心窝子说实话,这样的差事除了峻之外没人能胜任!”
家丁提醒道,“只怕过一会儿高大人回府,在门外碰上、不明头尾地把吕夫人接进来,岂不是拂了各位夫人的本意?”
柳夫人问,那该怎么办?
“依小人的意思,最好由小人到坊门外候着高大人,等高大人一到、便原原本本告知他,也防止临事被动。”
柳玉如一想正是此理,便对家丁道,“那你还不快些去,别让他一头撞上姓吕的就不好办了!”
家丁得了令,转身撒丫子跑出府去。
等他跑掉了,有几个人才回味过来,樊莺道,“姐姐,我们让他绕进去了,他这是去躲清闲了!”
柳玉如道,“那也比你们强些,事到临头一个出力的也没有。”
樊莺脸一红,说道,“凡事有专攻,姐姐你非让我去,姓吕的说不定就真出不了永宁坊了!依我看,方才那个家丁才最狡猾,就该让师兄去撞到,看他会如何应对!”
……
吕氏在府门外的马车里,不时地挑开车帘子往大门里面看,家丁进去好半晌也无动静,没有一个人再露头。
眼看着天色已不早,马上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但润嗓子的这口水还是没有着落,看来在兵部尚书府是没有人待见她了。
这会儿不但兵部尚书府进不去,就是想去兴禄坊,也没个人领。
正想着,便看到先前进去的那名家丁飞快地跑出来,但却不是朝向这里,而是一抹头、往大街上跑去了。
又等了片刻,眼见着日至正午,兵部尚书府的大门里仍是寂静一片,除了守门的护卫之外,大门里连个走动的人都没有。
吕氏心头的忿愤之意不停地积聚,暗自咬牙切齿。
在黔州刺史府里,连高审行都不敢过分拂逆了自己的意思,青若英也禁不起自己半个时辰的发作,但她们凭什么就敢如此的慢待自己,欺自己离了黔州、到了她们的地盘上么?
她一边口干舌燥、一边也犯难如何在无人引领的情况下跑到兴禄坊高府去。但在心里,已把柳玉如这些人不知揪碎了多少段。
但,人就是一个也没有,先前的家丁也不见了。
吕氏猜测他一定是去兴禄坊报信了,说不定无须多久,兴禄坊那些同辈的妯娌们便会赶过来相迎,再热热闹闹地接她去兴禄坊,听说里面还有一位公主!
陪吕氏由黔州赶来的十几名刺史府护卫、两位侍女,一同在门外大街上候着。他们谁也不敢吱声,人人能料想到此时此刻吕夫人的尴尬。
也有人寻思,兵部尚书府的待客之道是什么特色,怎么就敢如此。
……
府内,柳玉如等人好奇此时的吕氏,悄悄由后宅中穿过花园往前边来。
她们不露面,而是由中厅上到二楼上去,要从夫人崔氏原先的卧室里往外看个究竟。
人们沿着楼梯而上,打开崔夫人的房门,看到里面陈设依旧,但就是人不在了。姐妹几个无暇多想,悄悄推开面街的一扇窗子。
从这里,众人的视线恰可越过尚书府前厅的瓦顶,看到大门内外的情形。
柳玉如想,母亲在去西州前的日子里,也许最多的消遣,也就是天天看着窗外这片不大的地方。而自己与姐妹们忙着练马,这些日子太过地冷落她了。
本来她还有些担心,大街上有不明缘委的人,可能会腹诽兵部尚书府的失礼行为,但一想到母亲,她的心再一次生硬起来。
她们看到管家高白正躲在大门后,身边站着他夫人菊儿、雪莲,三个人不露面,他们的位置从大门之外不论哪个方向都看不到。
而从二楼上看街上的情形,只在高墙上看到露着一顶马车的车篷、和十几名骑在马上的护卫,连他们的马也看不到。
“快看,峻回来了!”思晴说,“这个家丁也该辞退了,连个人也拦不住、事也说不明。”
众人头凑着头、挤在窗内往外看,发现连守门护卫的腰板子也挺了挺,知道高峻已至门前,却不知他要如何处置此事。
不久,她们便看到高白慌慌张张地从大门后跑出去、再跑进来,从府中叫了五名护卫出门。
菊儿则返身绕过了正厅、从后边领了两名仆妇出去。
丽蓝寻思道,“高大人这是闹得哪一出?弄得这么隆重!我们扮了恶人,他却扮起好人来。”
说着,便看到大街上车、马起动,那些黔州来的护卫与吕氏的车子往坊门外而去。
随后,看到高峻牵马入府,马缰交给下人,后边没跟着管家高白、菊儿和雪莲。很快他的身影被前厅的瓦顶遮挡、进到厅中来了。
柳玉如等人连忙鱼贯下楼,在前厅见高峻,纷纷问他道,“是不是领去兴禄坊了??”
高峻哼道,“你们做的好事,再怎么说她也是大人的侧室,不远千里从黔州赶过来,却让你们晾在大街上,被旁人看到该怎么讲纠我们失礼?”
柳玉如辩解道,“谁说是我们失礼呢?我让人领她去兴禄坊她却不肯,非要摆谱儿说先润什么嗓子,难道要急着去兴禄坊、给叔伯婶娘们卖唱么?”
“哼!兴禄坊!我五夫人、二夫人、六夫人住过的地方岂能让她去住,亏你们想得出!再说,谁知她到兴禄坊会说什么不得体的话,丢了大人的颜面谁来担责?”
“不去那里又能去哪里?”有人问。
高峻说,“我让高白带人,把吕夫人送去子午峪了,村子里正有她原来的住处,她要练马,我便给她马。她的安全,我也换上了本府的护卫。她的起居,我也令菊儿、雪莲带了仆妇两名亲自去照顾了,想来这个礼数已十分周到。”
谢金莲道,“糟糕!总算有人去一趟子午峪,你怎么不叫人带些米面油盐、日常所用的给六叔送去?”
高峻道,“这个我已想到了,已吩咐了高白。”
“那你一定没想到怎么探听一下黔州母亲的境况!”谢金莲说,“我和柳姐姐方才还在想这些事情!”
高峻说,“放心吧,菊儿和雪莲难道还套不出她几句话?”
“但黔州来的这么多护卫车马,一下子挤到子午峪去,一是没有地方、二是她与六叔就住隔壁……就不怕扰了六叔六婶的清静?”谢金莲问。
高峻说,“果然你想的要比她们远些,黔州来的护卫们,我已让高白就近安顿在城中驿馆里,就不必去子午峪了。”
柳玉如看着高峻,猜不透他在短短的时间里,怎么就把事情安排得开,而且在她看来,再也没有比这更恰当的法子了。
让吕氏去子午峪,不让她去兴禄坊,那么既不必担心她在兴禄坊有什么不得体的举止,又调开了她身边众人。
再把菊儿和雪莲、永宁坊两名仆妇安排到吕氏的身边,那么吕氏身边就只有黔州带来的两个侍女,再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而且有菊儿和雪莲,吕氏的一举一动根本瞒不过永宁坊。
她心满意足地吩咐,“快些备饭,高大人公事操劳了半日,想是已然饿了,我们一家人弄几样菜、再弄些酒喝,好好给高大人解乏。”
……
丽容与贴身的丫环故意不与苏殷同行,她们一连去了两次子午谷,都没有看到武才人出太子别宫来练马。
如果像高峻分析的,她摔得不重,那怎么也该出来了。眼下已是八月初十,离着月末还剩下了二十日,难道她不想参与赛马了?
丽容专门去上次武才人坠马之处看了看,土坡上、柔软的茅草之下,沙地上连一点痕迹也看不到了。她重又上马,在武才人的坠马之处把自己的脚从马镫中脱了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跌下去。
她的丫环惊问,“夫人,你要做什么?”
丽容说,她想再摔一次,看看到底能有多严重。但丫环飞快地跳下马跑过来、拦在丽容的马底下不让,“你疯了,夫人!”
正说着,她们看到常与武才人在一起的杨立贞,孤零零地骑着她的马,出太子别宫来了。
杨立贞说,武才人摔的可厉害了,到现在也下不了地,太子殿下为此不止一次地大发雷霆,连她在内的所有宫人们个个战战兢兢,生怕太子迁怒于谁。
丽容连忙打听,“我武姐姐说什么?找没找大夫看看?”
杨立贞说,太子殿下虽有不快,不过同意武才人的意思,她坠马之事不宜大肆传扬,不然对八月末的马事大赛总有不好的影响,还会影响宫人们练马的趣味。
因而,才人也不怎么吃药,听说只是运用了最古老的按摩之法,豁出时间去康复。不过杨立贞说,武才人立意要参赛的,还不让她耽误练习,她今天就是被才人撵出来的。
丽容问,“那么谁在陪着我武姐姐呢?”
杨立贞就言犹不明地吱唔掩饰,说着话还偶尔干呕,羞涩地解释说,她好像是有了身孕了。
丫环关心地道,“杨姐姐你有了身孕还自己出来,”
杨立贞说不妨事,因为日子还早着呢。然后丫环再问武惟良的下落,丽容接着话就说了自己的意思,“武大人教授才人骑马还是很尽心的,其实谁都知道,那日不比试的话,才人就不会有事的,”
三人就在原来的地方站着说话,而丫环为了体现主子对武才人伤势的关心,就提到了七夫人也想在原地摔一次的事。
丽容止住她不让再说,但杨立贞已然很是吃惊,“夫人,你是千金之躯,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
丽容说,还不是怪我,耽误到武姐姐的族兄也被罢了职,武姐姐受伤之事万一传出去,居然连累到武姐姐也成了不讲亲情的人了!
这次的会面虽然没大收获,但总算知道武才人的伤势真的不重——她不吃药、不请大夫,而且还要参加赛马。
丽容想,至于武惟良复职的事,她总有时间与武姐姐去说一下试试的。
临别,杨立贞对七夫人说,“夫人你不必过分挂念才人,依我看没事的,但你们的心意,我一定会对才人转达,放心就是了。”
她还叮嘱丽容道,“七夫人……我想这件事……根本不必我过多提醒什么的,才人坠马及疗养之事……只可你知我知。”
等下一次双方再见面时,杨立贞便转达说,兵部七夫人的话引起了武才人的深思,她曾与太子言及此事。
太子意识到,自己当时在怒气之下、罢了武惟良所有的官职,确属有些失当。他已收回了成命,不但恢复了武惟良原来的品阶,而且还选他做了幽州盐屯的监丞。
杨立贞悄悄对七夫人丽容说,听说一连升上去了两阶,如今武惟良已是从八品下阶的官员了。
丽容听罢便放了心,至少她不算白拿了武惟良的东西。
她根本也不必担心姓武的不知他因何能够重新履职,往长安城中返回时,丽容的马也觉轻快了。
在南城安化门外、八里村的山道上,树丛后闪出来一人拦在丽容与丫环的马前,此人正是武惟良。
他毕恭毕敬,趁着山道上无人,再托出一件沉甸甸的包裹,
第1056章 如银与竹
“下官知道,若凭着我那族妹,惟良是再也翻不了身的,惟良知道这都是兵部高大人的威望使然。而七夫人相助之恩,小人唯有倾家以谢,除此再无更好的表示,夫人你万万不可推拒。”
丫环得了丽容的意思,上前接了包裹,那只小小的包裹从外面看普普通通,相比之下它的份量实在是太沉了,丫环入手时好悬没有摔到地上去,连忙仔细地挂在马鞍上。
七夫人不想多停,只是对武惟良道,“只是片语之劳,武大人何须多礼。但武大人举家迁往幽州任职,今后做事可要再仔细一些。”
武惟良连连应承,见后边山道上来了人,便匆匆告辞,身子一闪,隐入道边的树丛中去了。
丽容回府,恰好又是其他姐妹们骑马未回,她与丫环匆匆进了后宅自己的内室,主仆两人关门打开这只包裹来看,一下子惊呆了。
外边的包裹皮再平常不过,挂在马鞍子上看起来一点都不显眼,但里面三层五层地裹了六锭赤足的金锭子,每一只金锭说不上是五两还是八两,另外还有一只细细的金质手镯。
此时阳光已绕过了窗子,屋子里虽不亮堂,但这些东西依旧金光闪闪的。
“哇!他真是把所有的家当都拿出来了!”小丫环说。
丽容低声喝斥她道,“你给我小声点!幽州盐屯官私合营,没有油水他肯这样?再说,兵部尚书府的话是白给他说的么?”
她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硬了,便拿了那只细金手镯,塞给贴身的丫环道,“记着,别在府里戴啊。”
丫环欣喜之至,接了手镯放入贴身的衣服里,一位县里的捕快,辛苦一年所得才值七两二钱银子。“夫、夫人,但我要回家里一趟,很快就回来。”
看七夫人点头,丫环匆匆地出去了。
丽容决定,这些日子她不再到翠微宫、子午谷方向去,不然她担心,每次总与家中的姐妹们分头行事,会引起这些人的奇怪。
雪莲从子午峪回来一次,一进府先跑到厨房里抓嘴吃,像是许久没吃过东西似的。
她与府中的夫人们说,“这些日子陪着吕夫人,肚子里素得可以了!”
六叔高慎行夫妇在子午峪丁忧,不可能每天山珍海味,连荤腥都不宜见,那吕氏去后的伙食也就可想而知了,她曾数次在私下里表示过不满。
众人听了嘻嘻地笑,谢金莲说,“雪莲,下一次你想着,把菊儿也换回来改改口味。”
“吕夫人一面吃素,一面还要每天到子午谷去练马,当真是十分的辛苦,连肉膘也掉了不少呢!”雪莲对柳玉如回禀道。
……
子午谷外,吕氏与她的两名侍女在练马时遇见了杨立贞,吕氏先对她这位昔日的丫环居然安然无恙感到了意外,再对她身上的打扮感到惊奇,因为她从中看出了杨立贞身份上的变化。
继而对她进入了翠微宫太子别宫感到了不可思议。
这对几月前的主仆,此时的见面就有了些戏剧性。杨立贞也惊讶于吕氏身份的逆转,因为她现在已是黔州刺史高审行的侧室了。
当发现杨立贞时而干呕着害口时,吕氏贴心地对她道,“妹妹!谁能想到你我主仆各自会有这般惹人羡慕的际遇呢!不如等我们赛过马后同回黔州刺史府。”
杨立贞心中有些反感对方所说的“主仆”两个字,两人见面后短短的时间里,吕氏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
她问,“姐姐你因何有这样的想法呢?”
吕氏道,“难道妹妹你真的不知?刺史大人若是得知你怀了他的骨肉,指不定有多高兴呢!府上那位大夫人青若英,每日里只知念佛凡事不管,而崔氏压根就没回去过,看样子再也不会回去了。三夫人的肚子又一直不见动静。只要妹妹去了,刺史府还不是你我主仆的天下?”
杨立贞脸色顿变,意识到了吕氏的出现给自己带来的威胁。
她的身孕与那位令人痛恨的黔州刺史没有半点干系,但有这个吕氏掺和进来,干系就大了。
这可能会影响到她不止一次憧憬过的美好生活,令它化为泡影。一个太子,如何耻于与自己有染的女子,同一位边远州府的刺史不清不楚呢?!
太子万一得知此事,可能不会过于为难一位刺史。但,她这个小小的、身份卑微的宫人,却绝不会再有什么出头之日了。
翠微宫东面,子午谷的修建工程很快便要竣工了,那里早就显出了皇家外苑的低调奢华之气。
而从它动工伊始,杨立贞跳崖的地方就被那些亭台楼榭掩盖了,往事似乎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不冷不热地对吕氏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我就不明白呢?别忘了,如今你是一位刺史夫人,不是一位鸿胪寺典客儿子的母亲了。”
吕氏知道对方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让自己不要口无遮拦,因为与自己有关的过往、有关人的情况,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
接下来的十多天,永宁坊兵部尚书府的女人们,集中精力地投身到马事大赛之前最后的练习当中。
为了熟悉赛道,她们结伴出城,从通化门外的起始点开始,每天骑马跑个全程。
这些人花枝招展地,跑到哪里觉得累了、渴了,沿途那些官办看台及茶坊,她们都是可以下马前去的,在那里坐下来喝喝茶、休息一会儿,并得到县府留守人员的良好接洽。
长安和万年两县所有的公差们都认得她们,因为整座长安,再也找不出哪座府上同时有这么多的美貌夫人骑马出行。
他们只要远远地看到这群面貌殊丽的人,以及她们跟从的规模,立刻便能认得出来。
离着大赛还有最后十来天的时候,鸿胪寺在早朝时奏报:长安要举办赛马盛会的消息,不知怎么跨洋过海、传到新罗国去了。
新罗国三十二岁的女王金可也,本有亲至长安共襄盛举的打算,因边患未宁,陆路经过高丽的通道上战事正如火如荼,因而这个计划只好取消了。
但她集倾国之工匠一千多人,在短短的时间里,为长安的赛事赶制了一份厚礼。
那是按着参赛的四个组别、为每名参赛者分类赶制的赛位号牌。
这倒是个令人意外的情况,因为筹备这次赛马的所有人,谁都没有想到过这个环节。
此时再想,便觉得这些号牌送来的真是太及时了!
因为无论哪处的赛道,尤其是大赛的出发点,不可能让每名参赛者一字排开,参赛者总得有先有后。
有了号牌,则这些夫人、和普通的参赛女子们,只须按着号码、人马各入出其位也就可以了。
太子李治对于新罗此举十分的满意,这件事从侧面体现出,新罗女王对大唐出兵干预高丽无礼入侵本国,持着怎样的感激之情。
而且这批小小的号牌,无疑更提升了首次女子马赛的规格和档次。
礼部尚书唐俭大人马上安排进行号牌的发放事宜,距离开赛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礼部的一位正四品下阶的侍郎,亲自带着两位随从到永宁坊来,他们是专程给兵部尚书府的夫人们送牌子的。
人们这才知道这些牌子的具体样子。
柳玉如所在的第一组的号牌,是径长两寸的圆型金质牌子,挂着绒绳,牌子的边缘一分厚、中间薄如金箔,正面的中间压刻着一个“柒”字,背面用新罗语刻着一句什么话。
侍郎说,这是“长安女子马赛头组”的意思。整块金牌子重约三两,金质牌子总共有五十一块。
“这得耗用多少金子!”谢金莲感慨着说。
而柳玉如则猜测着,在她所持的这块“柒”号牌前边的六人,到底都是什么身份。
第二组的牌子则是银质的,大小和形状与金牌子一般无二。侍郎送过来的号码从二十五至三十三号,其中就有子午峪吕氏的。
恰好管家大夫人菊儿偷偷跑回来打牙祭,顺便就把牌子拿给吕氏。
吕氏接过自己那面亮闪闪的“三十三”号银牌子,再看看菊儿和雪莲二人的第四组竹制牌子,就生出一股优越来。
竹牌子虽然也是做工精致、上边用火漆烫着数字,周边环着褐色的漂亮花纹,但从中彰显的,却是彼此身份上的不同。
女人,因选择的不同,便有着不同的身价,比如这银与竹。
其实谁又比谁强到哪里呢?
她姓吕的别说厚着脸给一位四品刺史做小,就是迈入青楼、做个风尘女子,她也不愿给一个泥腿子乡民做正妻,哪怕被他像姑奶奶一般地供着。
吕氏兴致勃勃,带了自己的两名侍女、与菊儿、雪莲,再去到子午谷外的旷地上去练马,并把属于自己的那块银牌子按着实赛时的规矩,拴挂在了马鞍子上。
一跑起来,那块牌子在阳光下银闪闪的。
但是当她们练了一日、于傍晚回到村中住处时,吕氏才发现自己的银牌子不见了。
……
金牌五十一,银牌三百二十,铜牌八百十八,竹牌子一千六十二。
高峻从长孙润处得知这个数字之后,他没有像谢金莲那样、算计制作这些牌子到底耗费了多少金子、银子。而是有些奇怪,新罗国的女王金可也,凭什么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便对长安的马赛详情了如指掌。
从七月下旬太子李治决定举办这场赛事、直到新罗国的牌子送到,刨除了在新罗赶制的时间,那么几乎就在四组报名结束之后,参加的具体人数已经被新罗国得知了,而且还有零的整的。
新罗国此举,当然表达了他们对大唐出兵相助的感激之意。
但长安的消息这样快便即泄露,对于身为兵部尚书的高峻来说,简直感到有些惊骇莫名。
万一不只是一场赛马的讯息,而是涉关军国安危的大事呢?
新罗女王金可也不简单,谁说她不是借此机会、显示新罗方面对长安消息的掌握?
再联系到此时唐军在高丽北部的战事,她到底掌握了多少唐军的方略意图,连高峻都有些吃不准了。
高峻有些怒不可遏,暗中吩咐长孙润去查一查。
很快,长孙润就来向兵部尚书报告,问题出自于鸿胪寺。典客署流外二等的典客马洇。
在各组报名结束的当天,马洇便将具体消息透露给了前期跨海、到长安来的新罗使者。
眼下这位新罗的使者仍然滞留在长安,他是用飞鸽的办法,把这些准确的数字传送回新罗的。
长孙润对高大人说。此时新罗使者就住在颁政坊的外国使节驿馆,看样子要等大赛结束之后才会离开。
对于礼部、户部、兵部、鸿胪寺、长安万年共同操办的事情,高峻这位三品大员,不宜跨着部门去追究一位流外二等的典客责任。
因而,当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当庭提到此事、对马洇大加赞赏时,高峻看到连太子殿下也十分满意,对鸿胪寺也有两句褒奖时,就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暗自寻思道,“幸亏没让马洇去龙兴牧场做什么牧监,不然那里有几只羊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与兵部的繁琐事务比较,马洇的这件事在高峻眼里可大可小,很快就不在记着了,他不时地鼓励家中的女人们,在大赛中绝不要顾前顾后,拼力去搏也就是了,到时他会亲临现场为她们鼓气。
但是,在大赛的前一天早上,来自泉州的奏章,把高峻的计划打乱了。
……
泉州海溢,发生在八天之前的壬戌日子时。
此刻泉州城乡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但排山倒海的浪啸声,将许多人从睡梦中惊醒。
他们在刚刚醒来的片刻混沌中、辨别黑暗中传来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像是有千军万马突袭过来。
紧接着,紧闭的窗子被大浪瞬间推到床上来,腥咸的大水毫无一丝缝隙地汹涌而入,很快灌满了他们的屋子。
男人们惊叫着呼唤家人,“是海溢!快些起……”
女人们摸着黑在床边摸索她们的孩子,但她们呼唤孩子的话音刚一出口,立刻便被大水淹没了。
泉州湾状如葫芦,有两道河流入海的河岔,如同葫芦顶部的两条藤蔓环抱着泉州城乡。
海啸沿着泉州湾涌进来、一堵墙似地推进,只有乡下少数起夜的人,看到过高逾头顶的浪尖上回映着深夜的星光。
海水在进入这两道河岔时,由于水面变窄,水势立刻上升到了骇人的高度,也变得更具破坏性。
只是,这就么一眨眼间,泉州地面就看不到了,泉州城外一片汪洋。
随后那些一层层的房脊才从回落的水面上冒出来。
涌入城中的海水从破损的城门、冲垮的城墙缺口回流入海,没有半刻光景便驯服下来,但大地上已是一片狼籍。
城中损失尚小,但城外大部的民居已成断壁残垣,依然矗立着的房屋,瓦顶也被成片地掀去。
在大水冲击下淹毙的死尸、折股断臂的伤者随处可见,坐在失了屋顶的墙角下、发髻上沾满了泥巴的孩子在无助地哭叫,声音有气无力地沙哑。
清源郡,泉州刺史府因为座落于地势较高处,围墙高大且又坚固,海啸连刺史府外的高墙也没撼动,未及冲到内宅便退下去了,刺史赵嘉马上带手下巡视海溢的财产损失,人员伤耗,统计后飞报长安。
第1057章 一派胡言
庭议时,李治殿下忧心忡忡,有些游疑、要不要将此事奏报翠微宫的皇帝陛下知道。
他先请太卜署的人上殿,让太卜署依据接到泉州奏报的时间与事由,起卦,卜一下大势吉凶。
太卜署来了一位卜正,年纪约莫六十岁了,他是个正九品下阶,此时颤微微上殿来。
当着朝堂上的太子殿下及一班王公大臣,此人占卜道:“泉州临海,居于泽洼之国。海水溢,则是水入泽乡,起得‘水泽节’卦。”
“如何讲?”太子问道。
卜正详思之后回道,“殿下,节卦总诀曰:一鸿天下孤飞翼,花有暗香月有斜。桃花满园未见果,一枝惊坠入皇家。”
兵部尚书高峻在底下听着,不知他云遮雾罩地说些什么。
又听他道,“节卦次诀有云:户庭不出姓名香,久滞宫中未见伤。如待四方重照日,拾节重至西北方。”
太子听他如此说,心中狐疑渐盛,而诀语中的“暗香”、“坠”、“户庭不出”和“未伤”之词,在他听来居然都似暗有所指。
他沉声对卜正道,“你不须说这些模楞两可的话,只说泉州海溢有什么征兆也就是了!”
卜正回道,“殿下,节卦上为坎,借指中男。下卦是兑借,指年轻女子。互中见颐卦乃是宫门之象。依小臣看,宫中定有中男少女败坏风俗之事,于天道、人伦有损。有失节才有拾节啊。泉州海溢,绝户三百、毙命三千人,实乃上天垂警……”
“一派胡言!”太子勃然大怒,冲下边吼道,“来人!将这胡言、惑乱人心的家伙给寡人拖了出去、乱棒打杀了!”
马上有四名金甲禁卫冲上来,像捏小鸡似地抓住卜正往外就走。卜正被人拖着走,手中抖着一本卜书,声嘶力竭地衰告道:
“殿下息怒,小人哪敢乱语!皇帝问卜,该当九五爻为用,储君动问则是二爻为用。象曰‘不出门庭,失时极也。’讲的确是失已昧时、怀宝迷邦、洁身乱……仑”
李治在今天的反应大大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因为在历朝历代,无论行政宽严与否,均以广开言路为标榜。
而各类官署之中,有三个部门拥有“胡言乱语”之权、而很少被当庭斥责,更不消说因为一两句话就被乱棒打死了。
它们便是太史局、太卜署、御史台。
不然的话,是想要写史的人罔顾史实、一味粉饰?让占卜的人察言观色、只报喜不报忧?还是令那些专事参劾大臣过错的御史们,遇事时噤若寒蝉?
事发突然,多数人不知所措。但兔死狐悲,通直散骑常侍褚遂良连忙现身,制止道,“殿下,不可呀!”
此时的太子已经回复了常色,喝道,“将这老儿给寡人推回来!”
褚大人看看吓得浑身乱抖的卜正,心里说道,若不是我的内常侍负责如实记录皇帝、及监国储君的言行,依着太子今天的怒气,我是绝不会为你求情的。
只是,太子殿下真因为几句话便将你打杀了,我是记录呢?还是不记呢?
褚大人奏道,“殿下,人一老便有些昏聩,偶尔胡言乱语也是有的。依微臣看,方才的占卜也太过草率!海溢发生于壬戌日子时,他全然不加考虑、便信口开河,因而看差了也在所难免。”
卜正哆哆嗦嗦,知道褚大人是在为自己开脱,颤了声音回道,“正、正是,罪臣执卜不精,丢开了最关键的参照,多亏了褚大人提醒!”
“再断!”太子喝道。
卜正重又仔细看过了卦象,回道:“罪臣果然看差了……褚大人所言‘子时’大有学问,正该仔细端详。这次罪臣再看,互卦中现‘颐’卦,的确是宫门之象,但子时正应在北边,小臣推断有年轻女子在北宫门内逾制。”
卜正这次不敢极度危言耸听。
但被太子一吓、便来个大转弯,就显得自己第一次真是胡说了。因而他第二次的断言仍旧不离宫中,却只说有宫女逾制。至于逾什么制,范围就广了许多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李治听罢,心中又是一惊。
但是这回他就不那么冲动了,冷冷地说道,“宫内宫女众多,逾制之事总会有些,内侍省严加巡察处置也就是了。”
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什么,但觉着阶下这位卜正,弄不好真的窥到了什么机密,此人再也不能留了。太子说道,“你已老迈了,致仕去吧!”
只因几句话的缘故,卜正便丢官回家了。
接下来就议论泉州赈灾由哪位大臣出面前往。
在太子李治内心里,实在不想此时将泉州海溢之事奏报皇帝。要报,也最好在赈灾一事有个不错的眉目时再报,不然就显得他主持不了突发事件似的。
但赈灾之事绝不能久拖之下而没什么进展,不然到那个时候陛下再问起来,对太子能力的影响也不小。
泉州有民户二万三千八百六,人口十六万二百九十五人。有四个县。此次海溢中,有三百户倾家而没、毙命的达到了三千人,伤者不计其数。
而倒塌和损坏房屋、淤没良田数目到现在也没有统计上来,不清楚有多少的人流离失所、生计无着,其中的隐忧确实不小。
李治知道,这种费力的差事没有人愿意去。
不过他深得皇帝的问事之道,在问过“不知有哪位大人愿往泉州赈灾”之后,便举目去看兵部尚书高峻,他坚信高峻的能力。
高峻心里叫苦,但人却没有瞬间迟疑,挺身说道,“殿下,微臣愿往!”
李治有些感激地看向兵部尚书,暗道父皇说的果然没错,“但高丽军前有战事,高大人你可脱得开身么?”
高峻暗道,我倒是脱不开身,明日赛马,夫人们还严令我去观战助威,但你总拿眼睛瞟我干什么?我岂敢不去?!站出来晚了便是毛病!
“殿下,高丽战事自有英国公李士勣坐镇,国公久历战阵,又有薛礼及思摩相助,微臣没什么不放心的。”
李治问,“高大人对下一步的战事走向……不知怎么看呢?”
高峻道,“殿下,新罗国女王广集工匠打制金、银、铜、竹四色赛马号牌、襄助长安的赛马盛会,说明在她新罗边境上的压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微臣想,只要再有一次奏捷,天气也入九月,英国公自会奏请撤兵。”
李治道,“好,那么高大人准备何时动身赶往泉州?”
高峻心说,我想赛马完了再去,你同意么?“回殿下,赈灾事急,微臣散了朝议后立刻就要动身。”
李治觉得过意不去,想了想道,“高大人千里赶赴泉州,去后身边也无人照应起居,寡人便令我那位贤嫂——外宫苑总监——苏殷与你同行,她是个细致的人,你们遇事有商量,且公私兼顾了!”
自始至终,从西州至长安,高峻官越来做的越大,却一直不敢对八夫人苏殷动什么歪心思,充其量也就是偷偷咽两口唾沫。
她若跟着自己去泉州,高峻估计着,柳玉如八成连赛马的心思都不会有了。而且自己总有从泉州回来的一天,他可不想挨咬。
他想了想,郑重回道,“殿下,子午谷的行苑建设正到了收尾的关键时候,微臣可不想这件工程受什么影响,只想让陛下早日有个近便一些的适足之园。”
李治点点头,不再坚持,“凡涉及赈灾之事,高大人有便宜行事之权,州、府、郡、县悉听调派,工部、户部和刑部随员听调。寡人唯求泉州军民早日安居乐业,以慰陛下爱民之意。”
此事议定。在高丽战事未定时、有兵部尚书亲去泉州,足以体现太子对救灾之事的迫切态度。
而且高峻对北方的战事也给出了大致的预计,李治心里有了底。罢朝之后他未回东宫,而是马不停蹄赶往太子别宫。
他轻车简从,直接进了金华门,也未去翠微宫。因为去了也不便与皇帝讲泉州之事,太子立意等泉州之事有了眉目再说。
在安喜殿内,武媚娘和杨立贞正在议论一件事:
不久前,杨立贞自己出去宫外练马时,在旷地上的草丛里拣到一块赛马排位的银质“三十三”号牌子。
她知道这块牌子正是黔州吕氏的,因为杨立贞在吕氏的马鞍上见过。
不过杨立贞拾到银牌之后并没有给吕氏,明明见吕氏及她的侍女们不止一次地找寻,她也没吱声。
只是今天,这块三十三号牌子被武才人无意中看到,杨立贞就不能不说。
两人将拾到的牌子与武媚娘手上的银牌子放在一起比对,发现它们并不完全一样。
武媚娘的牌子是李治来时亲手交给她的,号码是“三百二十一”。
两个牌子虽然都是银的,但武媚娘手上的略大,号码上还涂着醒目的朱漆,拴挂红色绸带。而吕氏的这块字上无漆,只拴着绒绳,但与绸带比较起来就不算醒目了。
太子抵达前,这姐妹二人刚刚达成一项协议:不将这块三十三号银牌送归吕氏了,就是不想让她参赛。
杨立贞只用了一句话便让自己的愿望得逞了。
她对武媚娘说,“吕氏练马时曾炫耀她的出发位次,说在长安有资格用银牌子的,几乎没有几个人排在她的前边——只有区区三十二人而已。”
太子一到,杨立贞便识趣地躲开,再去外边练马。在旷地里她又看到吕氏带着两名侍女、骑着马在草丛里来回地寻找。
她跑过去假装不知,就要看她们焦躁不安的样子,心说我让你不知天高地厚,从黔州跑过来气我,就让你一无所得地回黔州去!
就这么一上午,杨立贞就看对方找过来、找过去的,而她在袖子里握着吕氏那块牌子暗自发笑。
午饭时,杨立贞回安喜殿,发现太子已离开了。
但是武媚娘却告诉杨立贞,太子得知此事之后,明确吩咐要将牌子送回给失主。
不过武媚娘说,“只是我原来的位次太靠后了,竟然排在三百多名之后,我想把两块牌子换一换,你帮忙,把我的这块立刻扔回旷地里去。”
杨立贞只有照办,马上出了金华门,看看无人,把系了红绸的“三百二十一”号银牌子往显眼处一丢,鲜艳的红绸在绿茵地上一眼就能看见。
她猜测,明天便要开赛了,这些人不会甘心,午后一定会来再找一遍。
回来后,杨立贞登上安喜殿的顶楼,看到吕氏主仆果然不死心又来找了。杨立贞远远地看见她们拾到牌子后很快离开,就跑回来向武媚娘回禀。
……
八月三十,长安城第一次各界女子马事大赛正式开赛。
一大早,城中万人空巷,坊民们扶老携幼,纷纷就近、出了离家最近的城门,到城外的宽阔赛道两旁等候大赛开场。
卯时三刻,在京亲王、大臣、外方使节、按时到达了通化门外的赛场起发地点。
他们在那里登上了全程赛道上规模最大的看台,看台高过一丈、分上下三层,各层有木梯相连,四周挂着彩绸,上搭着席棚,看台下有鼓乐队开始鼓吹。
内侍省褚大人、礼部尚书莒国公唐俭、及户部尚书在看台的前面就坐,兵部高峻的位子空着,看来已经起程去泉州了。
太子殿下未亲临此处,他将在大明宫的宫墙之上观看这场赛事,那里有司天监的一座高大的观象台,太子去了那里。
大明宫是贞观皇帝为太上皇颐养天年,而在贞观八年时对隋永安宫大事扩建而成。
它建于龙首原之上,渭水之滨,往南可俯瞰整座长安城,往东、往北、往西可以极目,将东西两处城外的禁园尽收眼底。
因而,太子殿下只须在大明宫的宫墙上动动步子,便可观看到近三分之一的赛程盛况。
时间距离辰时已经很近,第一组——三品之上贵妇的比赛即将开始,参赛人已开始在组织者安排下验看金质号牌、对号进入赛道。
这一组的比试有四大看点:
一是报名参加的人中有几个重要人物,头一个便是太子妃王氏,为响应李治的倡议,太子妃几乎头一个报了名,她的美貌以及贤惠之名被世人公认。
二是务本坊亲王宅中,也有四位年轻的亲王妃们报名参赛,她们年纪虽轻,最大的不过二十几岁,但因着自家丈夫的亲王爵位分到了头一组。
三是有来自高府的两位、分居两辈的贵妇同场比赛,其中一个便是贞观皇帝之女东阳公主,另一个,便是传说中艳冠长安的兵部尚书府柳夫人。
对于那些大臣和外方使节、以及城中每一位普通的百姓来说,前三个看点是极其吸引人的。
因为不是什么人都有缘一睹这些人的真容。若非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有的人几乎一辈子都不可能看到她们一眼。
第1058章 宫墙之上
第四点也同样有的看。
五十名持有金质号牌的夫人之中,为数众多的人已经年纪不轻了,这些功勋卓著的当朝重臣的妻子们、国夫人们到底有着怎样的骑术,同样是令人期待的。
远处人山人海,拥挤不动,而看台上的那些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生怕落掉了每一个细节。
通直散骑常侍褚遂良,在昨天傍晚、刚刚软硬兼施地说服了手下的内侍。
他们将太卜署那位险些丧命的卜正的、胡言乱语的记录全部都删除了,改之以简单的几个字,“贞观二十二年八月,泉州海溢,兵部尚书峻往赈。”
此刻他的心情是很放松的,宣布第一组大赛开始。
鼓吹声停止了,人们看到有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一提白马,站到了起始赛道头排、头名的位置。
“站在第一个出发位的是太子妃!”有人情不自禁地说道。
太子妃王氏的白马是精选出来的,个头匀称、品相不错,饰着精致的辔头。它极通人性,太子妃只是稍稍地带了下缰绳,这匹马就已经会意了。
太子妃只有二十岁,可能是担心赛马途中出汗,所以她没有画宫妆。但所有人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场内场外瞬时静了一下。
看台距离赛场有些远,有些人目不转睛,抱怨规划者的粗心。因为这让他们不能利用这次光明正大的机会,更清楚地观察太子妃的美貌。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任何的拘泥,身着太子妃独有的黄罗鞠衣,头上也没有插钿钗,因为要骑马,怕颠落。
这是一款类如“褕翟”——也就是太子妃受册或参加朝会大典时所穿正装,只是不是青色而是黄色的。衣服上加着金饰,而佩、绶的规格与皇太子相同。
接着进入赛位的是四位亲王妃,她们年纪略大过太子妃,但是都不过二十几岁,而且个个引人注目。
紧临着太子妃的正是江安王妃冯氏,她今年二十四岁。
江安王李元祥是高祖皇帝与一位杨姓的嫔所生,最初封为许王,做过四个州的刺史,在亲王之中算个实力派。
李元祥身材高大,腰带拉直了比人都高,食量一人抵得过三五个人。
不过此人贪暴,脾气不好,那些得到任命、去江安王府做王府官的人都百般推托,谁都不愿意去上任。
再看这位冯氏,因为过着受人尊宠的优越生活,让她肌肤细嫩、眉黛目清,但神色间就掩饰不住一丝骄傲之气。
就连她的红马站到赛位上去时,也显得极不老实。
立刻有江安王府的娄罗们高声呼好,为自己的主子助威。
冯氏抬眼看去,在看台下方正好站着身材高大的李元祥。
李元祥不去看台上就座,而是被一群手下簇拥着站在看台下方,此时正握拳、冲她用力地挥一挥,那意思是,“你给我拿个好名次回来!”
第三位的是舒王李元名的妃子赵氏,今年二十二岁了,她身材小巧,乌发如云,丹凤眼上描了淡淡的乌影,偶尔的顾盼中熠熠有神。
她所选用的马匹也不高大,提马上前时显得极为谨慎,与江安王妃并排着,但有意无意地与她拉着距离。
舒王李元名是小杨嫔所生,此人行事严谨、不矜夸,对家仆管束甚严,深得贞观皇帝的喜爱。他的王妃也同样谨慎,太子妃隔着中间的冯氏与舒王妃问候,她微笑着回礼。
这两位的丈夫都是“元”字辈,与贞观皇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因而占到了第二、三位的位置。
第四个上前的,是蒋王李恽的正妃刘氏,她只有十九岁,正是好胜的年龄,坐下一匹斑马生龙活虎,手中的马鞭也如太子妃那样缠了金丝。
李恽是贞观皇帝与一位姓王的宫女所生,与太子李治同辈。但听说他玩物丧志,喜造奇巧之器,好异服珍玩。
有一次李恽由国中各州府搜集到珍玩四百车,令所经州县大动干戈地护送,被御史台劾奏。但皇帝却将奏章压制下来了,对李恽半句也未加责问。看得出皇帝对他也是极为宠爱的。
第五位是纪王李慎的正妃崔氏,二十一岁。李慎是皇帝陛下与韦妃所生,眼下兼任着襄州刺史,治下襄州夜不闭户,曾得到皇帝颁下玺书勉励,当地人为其立碑颂德。
由出席此次赛马的四位亲王妃便可看出:不论是高祖的儿子,还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儿子,好也好的出色,坏的冒脓水的也有。
她们都身穿着内命妇的公服,佩、绶规格同诸亲王,头上同样未戴钿钗,只用丝带将头发系住了。
看台上那些有经验的大臣们据此便能猜得出:在当朝人数众多的亲王当中,能够坦然与太子相处而不必有什么疑虑的,也不过就是这几个。
别看出席比赛的只是他们的王妃,但却体现着他们本人同太子的关系——有的是关系真好,有的只是什么不论。
皇家本就不是有情的地方,每个人都得竭力保护自己。
亲王也是如此,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们的失望、高傲、颓丧、不平、野心……等等各种不良情绪,尤其是不能让太子加深对他们的上述印象,哪怕让太子怀疑到这些也是不妙的。
因而,多数的亲王选择不让自己的王妃参加,而且不参加也要有合理的、令人信服的理由,比如不擅骑马、身体不好等等。
即便如此,今天出席赛马的四位王妃中,就有两位跃跃欲试,有些志在必得的架势。而舒王妃赵氏,和纪王妃崔氏看起来则有些拘谨。
不明原委的人认为,这是她们受过良好家教的结果,太子妃王氏有意地隔着人与这二人打招呼,让她们自然一些。不过明眼人在这个细节中已看到了许多内容。
第六位,便是来自高府的东阳公主。公主是有很多,但门楣如高府的就没有多少了。
东阳公主知道自己的右边是柳玉如,但左右看了几次都找不见她。马上便要开赛了,她怎么还不来?
对于柳玉如,东阳公主是极为喜爱的,曾不止一次地在皇帝陛下跟前提到过她。公主今天也有意地打扮过,但却不大想与那些王妃们争什么。
不过公主知道,只要柳玉如一出场,一向以容貌自矜的这几位,尤其是江安王妃和蒋王妃一定会收敛一些的。
柳玉如的这个第七的位置,是东阳公主给选定的,第一排只这七个人,她让柳玉如与太子妃王氏分处第一排的两端,那么太子妃王氏也就不会有什么尴尬了。
“兵部尚书府柳夫人到了吗?”验看号牌的人已是第二次叫了,东阳公主在马上回身,往场外看。
与公主隔着一位的蒋王妃不耐烦地嘀咕,“她怎么还不来呢!”
而与她也隔着一位的江安王妃冯氏则怀疑道,“她只是尚书夫人,如何站到了第一排!”
太子妃微笑着解释,“但她属国夫人列,是可以的。”
东阳公主不说话,心说柳玉如到场后,看你们还闭不闭嘴!
公主认为是高峻奉太子之命,匆匆赶去泉州赈灾,柳玉如一定是因为打点他的出行,才耽误了。
有些人满怀憧憬地等待,为了一睹柳夫人芳容,他们认为就是多等上一会儿也是值得了。
但褚遂良派人从看台上下来,说柳夫人今天不到场参赛了,她临时决定随兵部尚书高大人去泉州赈灾。
其他的一品国夫人和将军夫人们,在场外的再一次骚动、和人们议论纷纷中陆续入场。
相比而言,后面依次排至第二排、第三排……第五排的国公夫人、特进夫人、尚书夫人、千牛将军夫人、太常卿夫人和卫尉大将军的夫人们是很自然的。
卢国夫人五十多岁了,在进入赛位时开玩笑说,论骑马她是不惧怕谁的,想当年在随着卢国公程知节打仗时,有一次逃命,贼将射出的箭都追不上她。
连国夫人们也笑,在轻微的失望气氛中,礼部尚书、莒国公唐俭在看台上鸣锣一声,马鞍上挂着金质号牌的夫人们起动了坐骑。
人们呼喊起来,口哨声也有,蹄声如鼓,敲动着赛场,江安王妃和蒋王妃两匹马当先冲到最前面去了。
为了催促其他人快些奔驰起来,连鼓声也响起来了。
人们看到太子妃微笑着、鼓励舒王妃赵氏和纪王妃崔氏,并挥起手中的金丝马鞭、用力地抽在她们坐下马匹的身上,令它们吃痛奔跑起来。
所有人发出了一阵欢呼,赞叹太子妃的礼让和平易,比赛终于有了些比赛的味道。
大道边,有成群的年轻人随着赛队呼喊着奔跑。
他们可以有些大胆和失礼地追着看比赛的这些人,目光可以在那些王妃公主们的脸上流连一下,而且也没有官差来趋赶他们。
这简直就像是过年一样快乐!
在大明宫东宫墙之上,太子李治正注目看着城外驰过的第一组赛队。
他轻而易举地在参赛的五十人行列中找到了自己的夫人王氏,以及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东阳公主。这两人驰在一起,马速不快,但看起来有模有样。
李治认为,太子妃王氏在这些人里是最为引人凝神的,不仅是因为今天她穿了唯一的黄罗衣饰。而是她不争抢,反而还替别人助鞭。
太子没有看到柳夫人,不过认为柳玉如今天的缺席,恰好给了王氏大放异彩的机会,太子怀疑这是不是高峻有意为之。
宫墙上可以并排驰得开四辆小型的宫车,宽阔得很,但风也很大,太子的护卫们受到了示意、离开李治身后二十几步远。
在他的身边只站着一位侍女,她头戴有面纱的宽沿遮阳帽子,与李治离得很近。在太子妃驰过去时,这名侍女由衷地低声赞叹道,“哇,太子妃真是漂亮!”
李治同样低声道,“你也是。”
太子这样的评论,就有些轻佻。她用遗憾的语调,用更低的声音对李治说,“只可惜,你不让我参加比赛了,枉我练了那么久,为此还坠马了……累你费心为我治好。”
李治有些心神摇荡,意识仿佛一下子、被她的声音拉回到太子别宫的香罗寝帐里去了。
他心虚地回头,假装追看城下驰过去的马队,其实是在留意那些护卫,风就是从他们那里吹来的。
他说,“我认为卜正的占断根本就没有错。”
他低声默诵道,“户庭不出姓名香,久滞宫中未见伤……未见伤。”
太卜署的那位糟老头子好像是生着千里眼。那么,泉州的海溢便是他与眼前人的妄行引起的?
但他查过,雨天里皇帝的那句口旨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内侍明明白白记录在案。
而且这么久了,她在坠马前几乎天天在安喜殿出入,坠马之后更是连床都不下,翠微宫里根本一次也没有找过她。
这时,这名罩面的侍女急切地说,“她们跑过去了,我们看不到了!”
李治这才发现,第一组参赛马队已经绕到大明宫的西北面去了。他吩咐道,“我们上宫车,去西面。”
……
环城赛道共有六十里还多,但第一组的路线是自城北横穿禁苑,在城西延平门进城、沿着通衢穿城而过,路过永宁坊直抵城东的延兴门。
李治在大明宫的南宫墙上一看到领先的骑手进城,其中就有身穿黄衣的太子妃王氏。便叮嘱身边的那名一直形影不离的侍女,“我须去迎一迎她,你在这里等着看好戏!”
但她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走了,万一有人查我的身份,我该怎么办?”
太子已匆匆起步,因为他得立刻出丹凤门,骑马抄东北内城的近道,才可恰好在终点迎住太子妃,因而只是回身道:
“没有我的吩咐,哪个敢呢?”
太子说完便走,那些太子卫转身都走了。
宫墙上只有他俩一起坐过的、四匹马拉的很是气派的小型宫车,车台上站有一名监门的尉官、一名内侍、一名驭者,车前地下又站着一名内侍。
果然他们一句话也没有,也不请她上车。这个侍女担心,她刚才与太子在宫车里极为私秘的谈话,以及亲昵的举动都瞒不过这些人。
为给自己壮胆,侍女对监门尉官道,“我要去东宫墙,载我过去。”
车前的内侍立刻无声地掀开车帘,等她伏身上车后,驭者立刻让车子载着她飞驰起来。
她这才放心了,这些人只不过是为权利服务的工具,与车子没有区别。
虽然他们也能听、也能看、也有思想和**、而且也是男人,但只要她同至高的权力坐在一起,就根本无须考虑羞耻的问题。
等李治匆匆赶到通化门外的时候,第一组那几个领先的人并未到呢。
原来在广运潭旁边的茶坊,她们下马坐下来歇了一下,谢了微汗、还品了茶,同时礼节性地等一等后边的国夫人们。
有侍者打了清水让她们净了面,这才相约着上马往终点来。
一组的赛程只有全部赛道的一半,而且只经过龙首原和广运潭后面的一段山道,这样的安排大概是为了照顾这些身份尊贵、而年纪已不轻的国夫人们。
但混迹其中几名年轻人便占了便宜,不足半个时辰,太子妃及四位亲王妃、东阳公主的坐骑便出现在人们的视视线里了。
终点一片喧腾,响起了鞭炮声。
在最后的几十步赛道上,最后的决逐在蒋王妃与江安王妃两人之间展开。
最后,十九岁的蒋王妃一马当先冲过去了,江安王李元祥用锒头一样的拳头重重捶击着看台柱子,为自己的妃子冯氏屈居第二懊恼。
第1059章 占了便宜
第二梯队的几位女子彼此谦让,谁都不想往前、跑到太子妃的前面去。
太子妃只好笑着、逐一在她们的马身上各打了一鞭,然后自己才第六个抵达终点。
大道边、看台上欢声雷动。新罗使者站起身来,像其他人一样,一边顿着脚一边鼓掌,随着大家高声叫着,“好!好!好!好……”
她们下了马,看到太子殿下手里托着一顶由青柏枝、彩雉翎编织的花冠向她们走来。
蒋王妃以为这是送给她这个第一名的,但李治越过了她,想也不想地将它戴在太子妃王氏的头上,对她道,“想不到,你居然这样出色!”
这顶花冠并不是奖给冠军的,冠军自有优厚的奖励。
但太子殿下亲授花冠,无疑有着无可比拟的荣宠。当着身边的人,他的妻子并不隐瞒地说,“可惜柳夫人未到,我有些遗憾呢!”
李治安慰说,“没关系,我与你一同看接下来的一组比赛,因为高峻另八位夫人肯定在里面。”
他们不去看台上,而是就近地在赛场边架起伞盖,放好了座位和木案。
第二组入场开始了,这组中参赛的人较多,报名确定参赛的有三百二十人之多,而且多数是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
严格说来,第一组的比赛只是象征味道大些,以示长安女子骑驭的参与之广泛,同时提升了赛事的规格。
但第二组才是最引人入胜的。
这些人彼此没有身份上的悬殊差异,品阶最高是个四品,她们的丈夫们能在四十岁之前这升到个品阶,个个都出类拔萃。
今天没什么可尊让的,撒马去跑也就是了,谁不想出出风头,借此也让她们丈夫的名字出现在那些高官的谈资里。
而靠着谨慎无错、熬资历熬到这个品阶的人,大都已经五旬开外了,他们多半会选择让夫人做个场外的看客。
先是同品级的宗族官员中的夫人们入场。
然后是四品的各部侍郎们、尚书左丞、太常少卿、军器监、上府折冲都尉、正议大夫、左千牛卫中郎将的夫人们入场。
李治歪着头,在已入场的前几排人员的空隙里,搜寻他认得的兵部尚书府的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六夫人等人。
最后他找到了,樊夫人排在第三排第六名,李治只能看到她侧脸。
她低着头,腕上挂着马鞭,正抓住开赛前最后的机会整理自己的服装,她在二十六号。
旁边是那位谢夫人,另一边是四夫人思晴。
而外宫苑总监苏殷排在第四排的第一位,她的旁边一定是还未见过面的九夫人丽蓝,这人年纪比兵部尚书府的另外那些人稍长,但别具姿色。
太子妃偷偷地提醒丈夫,他是今天的尊者,要注意人前的礼节,不可过于发痴地盯着某一处看。
于是李治便借这个机会,向妻子指明兵部尚书府的八位如夫人。
因而太子妃有些由衷地赞叹道,“呀,虽然事先有所耳闻,但今天还是没有想到,幸好没同她分在一组!”
太子低声对她说,“你也不错。”
这句话与他刚刚在大明宫的宫墙上说的那句话,无论语气、还是意思都有点相似,于是就想起了留在那里的女人。
李治对太子妃说,“等开跑后,寡人有事先走。”
丽蓝的右边正该是那位吕氏,但她不在位置上。丽蓝与身边的苏殷提示这件事,苏殷说,“也许是不想出场了吧。”
其实吕氏已经来了,只是因为她手上“三十三”号银牌子弄丢了,只在旷地拣到了这块“三百二十一”号,因而站到了最后一位。
她以为,此时拿手上的牌子一定是杨立贞的。
吕氏有些惊讶,想不到两人分别了短短的时日,自己的这位昔日跳了崖的小丫环,居然也有资格使用银质的号牌。
但吕氏从号牌上的数目字来看,杨立贞的身份充其量也只该够得上从六品下阶,不然不会排到最后边。
她想,怪不得杨立贞不屑于随自己回黔州。
如果能够嫁个从六品的京官,自已也不会跑到边远的黔州去,长安多么繁华呀。
验牌者验到最后,也只是留意她手中晃一下的银牌子,并不仔细去看。因为开跑的锣声随后就响起了。
为了让排在前边的人先驰出去,吕氏感觉着蹄声又震动了许久,她前面的那一排人才启动起来。
她猛地一鞭抽在坐骑的后胯上,但前面的人总是成堆地压制住她、挡住她的去路。
她打着马左右地寻着可以冲出去的空隙,同时懊悔丢掉的“三十三”号牌子,这让她一开始便处于了下风。
这一组的比赛一开始便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女子们纷纷发出“驾!”“驾”的清叱,一股五颜六色的洪流,由坐满了高官和使者的看台下冲过。
看台上、赛场外的人们很快看到,有两匹马在起跑后不足二十步的距离上脱颖而出,一眨眼就冲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了。
褚大人兴奋地从最高的一层看台上站起来,冲着下边高呼,“樊侄女!好样儿的!好!”
新罗使者站起身来,像其他人一样,往前倾起身子,一边顿着脚一边鼓掌,随着大家高声叫着,“好!好!好!好……”
木质的高大看台随着人们无数次的顿足、跺踏,一下一下有规律地颤动,随后“吱呀——”一声,朝向着赛道一边的横板一点一点地偏离了竖柱,最后完全脱离出来。
看台倾缓缓倾倒下来!
上面的人们惊呼,死死抓住看台的木栏,将身子倚住,问题是木栏也是看台的一部分。
如果将这些一品、二品的大官、和外方观礼的使节们从看台上抛下来,让他们跌得灰头土脸,这将是此次大赛的最大败笔。
一个月的时间筹备,最后闹这么一出,不伤人,脸也会丢到国外去。
李治一下子站起来,仿佛已经面对着父皇的诘问。他看到原本站在看台下的许多人已经跑出来,有的冲上了赛道。
赛道上多半的马匹已经跑过去了,只有拖在最后的四五人正好跑到了看台的下边。
有人大吼一声,挺身站到将倾的看台底下,用肩膀一下子抵住第一层看台的木梁,腿下用力,硬生生地将它扛住了。
是江安王李元祥!
此刻他身边那些叫阵的娄罗们大部都吓跑了,他也支撑不了多久,面红耳赤地想吩咐个人,赶快叫看台上的人下来。
而此时就有个身量不高、又有些瘦的典客署典客跑过来,他的头顶只到李元祥的胸口,举着双手刚刚能托到木梁,他在给江安王助力。
江安王说不出话,看着他。这人马上会意,跑出去,挥舞着手臂冲看台上高喊:
“上边大人们快下来,对!不要乱,一层二层的先别动,不要让看台失重,让上边的褚大人和唐大人先走!”
看台倾倒的势头止住了,娄罗们再跑回来帮忙,人们在这位无名典客的指挥之下,有序地从看台上撤离。
看看有惊无险,李治不想在这里多呆了,不过对工部,他总得问责一下他们的施工质量。另外他还须想一想,要如何褒奖他这位大出风头的皇叔——李元祥。
……
吕氏的马恰好冲到看台下,但她的去路再一次被阻,而且坐下这匹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马,被冲上赛道的纷乱人群、以及人们失措的尖叫惊到了。
它绕着弯子跑出了赛道一路狂奔,也不受吕氏的控制,她开始尖叫。
这时,有一位公服骑士适时地驱马赶到,他追上吕氏,在马背上一伏身,伸手捉住她的马缰。
他伴着吕氏的这匹马跑,先慢慢地施力让它减速、平静一下回归正道,然后再带着它逐渐加速。它挣扎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表现正常,又拖在最后奔跑起来。
吕氏认定,这个年轻的骑士就是大赛中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人,保护她们这些有身份的夫人的安全。
吕氏惊魂不定地对他表示感谢,但那人不说话,一直随在她的马后保护。
吕氏骑术不怎么样,从黔州赶过来后也没怎么练习,更主要的是没有教师,而且她又被丢牌子的事影响了好几天。
此时她再回过神来看,发现就连跑到最后的那一批人,也已将她落下了老远了。
她想半途而废,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退出比赛,但这名保护她的骑士一直跟随,她不好意思。
跑在最后的人永远没人关注,赛道上已经没有她期待的热闹,观赛的人也越跑越显得寥寥无几。
吕氏兴趣索然,数次想停下来,过了东禁苑之后,就感觉着这次的比赛对于她来说是种煎熬了。
她骑马前行,问身边的那位骑士,“你叫什么?”
骑士不理会,却帮她在她的马身上加了一鞭。
二十里路到了西禁苑内,前边的人影子一个也看不见了。最后一个出发,再最后一个到达,吕氏沮丧万分,不由得后悔自己贪图杨立贞的牌子。
她不知道自己该持着什么样的表情进入通化门的终点,面对着看客们指指戳戳的议论、心平气和地完成比赛。
而四面的城,此时她只跑完了北城。
届时,高府所有认识她的那些参赛的夫人们,不一定比别人笑声更高,但一定比别人更幸灾乐祸。
她不是傻子,体会得到她们对自己的抵触,根本就不拿自己当高府人。
在西禁苑,明明有醒目的标示指出赛道方向,但此时那名骑士却第一次发话:“夫人请随我来!”
他的语调谦卑、口齿清楚,但不容拂拒,带着她往左侧一拐,从西禁苑的赛道上偏离出来,穿过茂密的树丛,踏上一条起伏的小道。
这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吕氏忐忑着,但不允许迟疑,不知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他们直接入西内苑,在一座冷僻的北宫门前,骑士冲门上的禁卫晃了一只特殊的牌子,他们便放行了。
苑内有一条笔直的东西向大道,两侧是高大的宫墙。
骑士在前边掌握着马速,而吕氏完全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地域,她不停地打马,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对方丢下,那她就再也出不去了。
她抓住机会大声问,“这是哪里?!”她要让骑士听出自己的疑虑,如果再不说明她就不走了。
骑士简略地告诉她,“是夹城,这是陛下出入皇家禁苑的专用道路,别人是不许走的,我们正在通过玄武门禁区。”
吕氏心跳到了嗓子眼,如果不咬着牙就该跳出来了。
骑士说的是“通过”,那就不是皇帝陛下要召见她了。她有些明白过来,意识到这是在抄近路。
吕氏疑惑这个杨立贞到底是什么来头,持着排位最后的“三百二十一”号牌子,却有这样的待遇。
杨立贞丢了牌子,一定连赛场都没有来,这个便宜就让她姓吕的拾到了。
只是往前驰了两里,他们一拐,凭着骑士手里的牌子进入了玄武门,贴着内城墙往前奔跑。
在这里每隔十步有一名禁卫站立,禁止闲人通行,而且还有卫士巡弋。
又四五里后,骑士再发话,“前面是东宫的兴安门,没有人阻拦,你出去、沿着东宫的外墙走,在太庙往东至春明门,便可汇入赛道了。”
吕氏心花怒放,再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发现身后的蹄声不见了,骑士不知去了哪里。
不过此时,她不紧张也不害怕,看得出自己只是占了杨立贞的便宜。
……
大明宫宫墙的西南角。
只有太子李治与那名轻纱罩面的年轻侍女站在这里,太子禁卫的人虽然离的不远,只有二十几步,但他们被这里的一座钟楼挡住了。
侍女大胆地攀住了太子的脖子,被他一手揽住腰,一手去揭开挡在两人之前的罩面薄纱,此刻正在端详自己。
侍女对他道,“殿下,你真英明,想出这么个办法堵人的口。”
李治道,“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卜正既然有话,那就总得有人逾制。”
“可是,她可是高府的人呢,高府岂能坐视出这样的丑么?”
太子哼道,“高府是不错,但不是所有的人我都要考虑,换作别人我尚得掂量一下。但黔州此人,只配为你挡箭,而且她与永宁坊的几位少夫人都是不睦的。”
“哦,殿下,卑妾让殿下费心了!”
太子提示道,“她来了,这次看你的,看投得准不准。”
她扭过身,手上握着一块光闪闪的银牌子,“可是我怕投得不准呢!”
“往墙上扔,弹回来正好落到道中央。”
侍女依言,撩起帽子下的面纱、看一看下方的东宫北门,那里距离她们站立的地方只有两三丈远。
但居高临下,她一挥手将牌子丢了下去,正好掷在了东宫的北宫墙上,然后弹回来,落在宫门外的大道中间。
第1060章 真棒极了
“真棒极了,殿下!”她低声地欢呼。
片刻之后,吕氏骑马赶到这里,她是一个人,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牌子。
上边,侍女与太子躲在垛口之后,看底下的妇人下了马,拾起了那块“三十三”号牌子。
李治嘘了口气,低声说,“我们走。”
两人一前一后由钟楼的角墙后出来,太子挺身阔步地走在前边,侍女随在身后,两人隔着五步的距离,最后一同上了宫车。
……
在兴安门,守卫东宫的禁卫要求吕氏出示她的号牌,吕氏从马鞍上摘下了那块“三百二十一”号交给他们。
那些人扣下了牌子、放她出门。
东宫的东墙外有些阴翳,但吕氏的心中却很敞亮,她不但抄了近路、手中又有了自己原来的牌子。
而且吕氏坚信,杨立贞的来头一定不小,有专人引她作弊。那么她敢以拾到的牌子排到前边去也就不奇怪了。
吕氏想,谁知姓杨的居然将三十三号牌子也弄丢了,她一定刚刚从这里跑过去,想来这条路没什么问题。
她按着骑士所引,一直跑到太庙,果然有一条东向的大道。
城中能动的人几乎都到了城外,大街上几乎没有人。吕氏策马飞奔,很快出了春明门,北面五里外的通化门便是终点。
赛道上安安静静的,此时,观赛的人们都拥到前面去,准备迎接第二组第一批抵达者。
春明门外没有看台,因为没有看点,北面不远处就是通化门的终点了,人们都在广运潭边的看台附近。
吕氏抓紧插入大道,小跑着往前半里远,这才将自己原来的三十三号牌子拴在鞍子上,将马打起来。
看样子她就要一举夺得头名了!不,是第二名,她的前面应该有杨立贞,便宜了这个丫环!不过第二名也很不错了。
广运潭边的看台地势较高,赛马一到了这里便可开始冲刺。这里的人很多,吕氏没看到有谁于先她抵达。
她没功夫往看台上看,狠抽了坐骑两鞭,兵部尚书府大管家高白为她选定的、这匹胆小怕事的赛马,居然要在黔州刺史夫人的驭使下取得惊人战绩!
终点遥遥在望了!
高大的看台已经在这个功夫里修缮一新,上面重又坐满了看客,不过他们老实多了,个个安分地坐着,只有赛道两边的人又开始蹦跳着呼喊,给先到的人助威。
他们喊的太疯狂了,“超过她!超过她!超过她!超过她!”
吕氏往前看,根本看不到杨立贞的影子,那要她超过谁?
但身后猛地听到了急骤的蹄声,有两个人几乎是并排着、从她的一左一右一下子驰过去了!吕氏看出左边那个是樊莺,右边的那个是思晴。
吕氏有些惊愕,如果全程的赛道算作十成的话,那她几乎占到了六成的便宜。但还是让人家在最后的关头超越了。
而且超越她的人不是别人,是樊莺和思晴,高峻的三夫人和四夫人。
原来人们呼喊的是让她们超过自己!于是她又想拿到第四名,但在接下来不足二里的路程上,又有三个人从她的身后超越了。
第二组的比赛出现了两个第一名。
樊莺和思晴在终点前不约而同地减速,谁也不想比对方快,两匹马就在终点线的外侧驻足,马上的人互相推让。
思晴说,“谁过去还不是一样,总之冠军没出永宁坊。”
樊莺说,“那你怎么不过去呢?”
正说着,褚遂良亲自跑过来,催促道,“一起过去,算你们并列!”
来自黔州的刺史侧室吕氏是第六名,她没有在获胜的人中看到杨立贞,心里很是奇怪。
她听说,第二组的头名会有三百两银子、十匹精绢和一匹好马的奖励,第六名也有五匹精绢。她寻思着,将来要如何拿着这五匹绢,扬眉吐气地回黔州去。
但在这时,有两名大内的禁卫骑马赶到,与褚遂良耳语。
褚大人看了看吕氏,吩咐道,“先赛第三组,当着这么多的使节,我们不便声张,但事后本官将会亲向殿下回禀!”
吕氏猜到他们说的多半不是好事。
因为第三组开锣后,不但没有人颁发给她那五匹精绢,反而还郑重地验过了她的“三十三”号赛位牌子,提醒她无令不可擅离长安。
第三组的比赛人更多,持铜牌的人八百一十八人,场面也更壮大,但吕氏已经没什么心思观看了。
第四组上场时,她吃惊地发现,杨立贞仿佛故意似地骑马从她的眼前晃过去,而且还笑吟吟地与她打了招呼。
杨立贞的马鞍上挂着竹牌子,吕氏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感觉自己让人算计了。
……
在子午峪,专程来看望太祝高慎行的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在一名太子詹事府徐姓的令史的陪同下,顺便往高慎行的隔壁院子里一走,来找吕氏。
吕氏自昨天赛马回来后就心神不宁,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徐令史问她,“吕夫人,有东宫禁卫说,你在赛马过程中逾制通过了西内苑,可有此事?”
“大人,是有人引我通过的,不然我怎么知道呢!”吕氏回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么?”
令史说,“当然很严重了,吕夫人你知道,西内苑,那是只有皇帝、太子及持令牌的宫人才可以行走的。若是宫妇逾制,至少会被内侍省棒杀!”
如果不至少,那会如何呢?
吕氏叫道,“大人们救命,我说过是有人接引我进去的,而我从黔州来了几天,对赛道不熟悉!”
“是谁接引你的呢?他可说过叫什么名字?你讲出来,不论是谁,我们都不会姑息!”
但吕氏答不上来,一紧张,连那名骑士的相貌也回忆不起来了,“可是并没有人拦阻我,守门的禁卫验看了我的牌子就放行了,若说我逾制,那也是禁卫逾制在先了!”。
太子詹事府令史只是个流外三等,他对黔州刺史的如夫人还是相当尊重,闻言拿出来一块银牌子,问她,“可是这面?”
他故意将牌子的背面朝向吕氏,但吕氏立刻说,“就是这块,我记得是三百二十一号牌子!”
菊儿问,“吕夫人,我记得给你拿来的是三十三号呀。”
徐令史将银牌翻转,果然上面刻着吕氏所说的数字,“这么说,吕夫人你什么都承认了?”
吕氏叫道,“我什么也没有承认,说的都是实情!”
褚大人是“顺便”过来的,话很少,仍然是那位令史说,“但这是宫人出入禁宫的牌子,根本不是什么赛马的号牌。下官知道昨天赛马,拥有银牌的总共只有三百二十人……夫人你从哪里得到的三百二十一号宫禁腰牌……来冒充?你有了这个东西,守门的禁卫是没有责任的!”
吕氏不假思索地道,“我是在翠微宫外面的旷地上拣到的!”
令史看看褚大人,“事情已然很清楚了,怪不得卜正算到北宫门有妇人逾制,原来就是吕夫人。”
吕氏想再追问,事情是不是很严重。但她说不出话来,被乱棒打死难道还不算严重?等她回过神来,这两位大人已经起身走了。
他们没有说出对此事的决断,而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吕氏越想越怕。
身为一位高府的夫人,大老远的从黔州赶来参加马赛,放弃自己的赛位牌子不用,然后用拣到的一块牌子冒充,进入了禁宫。
这件事可以说得出来的疑点,只有半路上跑出来的那个骑士,但人海茫茫吕氏根本无处指证。
除此之外,她也不能怀疑是杨立贞的构陷,三百二十一号牌子只是与赛马的银牌子有些相似,而且也不是人家硬塞给自己的。
再说在翠微宫内有许多的宫人,难免有人遗失了腰牌,但吕氏的举动传到黔州去,估计连高审行也不会相信。
甚至他会怀疑吕氏别有所图,这种事情传扬出去,极好面子的高审行估计着是不会原谅她的。
褚大人和徐令史离开后,吕氏六神无主。
街上传来人员走动的声音时,她都以为是什么内侍省来抓她了,或者干脆拿着棒子来,就在这个院子里将她杖毙。她吓得躲在屋里呜呜地哭。
吕氏不敢畏罪逃跑,知道也跑不掉。只要她一跑,这个好不容易得来了黔州刺史如夫人的身份也就彻底黄菜了。
傍晚,她过了院子到高慎行这边来,他是太祝,于礼法上的事情很精通,她想问一问详细。
但是,高慎行同样没给她吃定心丸,他说,“制之如墙,设立在那里便是让人不可逾越。但五嫂,你这是跳墙了!跳哪里的墙不好?偏偏去跳大内禁宫的墙?谁知道你是干什么去了?”
“是有人引我进去的!”吕氏坚持说。
“五嫂,如果没有确切的人证,这话你要慎言!”
吕氏想去到兴禄坊高府哭诉一把,看看有没有谁看在高审行的面子上动一动恻隐之心,毕竟这种事情一旦有了定论,丢人的一定是整座高府。
但兴禄坊的高府她谁都不认识,正好菊儿又要回永宁坊去,吕氏央求道,“带我去求一求几位少夫人吧。”
菊儿说,可是柳夫人已经去泉州了,你要去求谁?往常这些人是不问官事的。她寻思着说,
“若是崔夫人在长安的话,可能有些办法,她认识的人多的是,面子也足,可她一听你要来就走了”。
菊儿没有带她,吕氏就咬咬牙,骑上马在后边跟着,这么着一起到了永宁坊的兵部尚书府。
菊儿先进去回禀,吕氏再一次于大门口等着,也没有了上次的气派。
府中的八位夫人此刻正在家中庆祝,因为樊莺和思晴一下子拿回来第二组的并列第一名。赛马的奖赏是六百两银子、二十匹精绢和两匹好马。
柳玉如不在,简直就等于没有了管束,这些人正让厨房中置办了丰盛的酒菜,在一起吃喝。
听了菊儿的话,崔嫣借着酒劲说,“让她滚,从黔州跑到长安来丢人,把母亲也欺走了,我就是能管也不会管的!”
几个人议论纷纷,各执已见,拿不定主意,也都忘了让吕氏进来。
樊莺赞同崔嫣的意见,“我说她那天不在三十三号位上,原来走捷径去了!”丽容连声说着不管她。
谢金莲和思晴担心,万一这件事闹大发了,丢人可是整座高府的事,“吕氏知道丢人几文钱一斤?可兴禄坊高府、永宁坊高府受得了吗?”
谢金莲说,“不然我们去个人到兴禄坊问问主意。”
李婉清说,“我的意思是先在永宁坊想想法子,再说樊妹妹不是与褚大人有亲戚,去问一问再说。”
樊莺连声说不去,“我要是去了,便求着褚叔叔再加把柴火,把这个人扫地出门,然后我们把母亲由西州再请回来,那才算最好呢!”
几个人连说妙计,催促她快些起身。
苏殷的意思是此事宜再等等,因为据她看,褚大人只与太子詹事府的一位不入品阶的令史出面说这件事情,这就大有琢磨。
如果事态真的很严重,那么不就必等到吕氏跑到永宁坊来,早把她羁押了。那褚大人这是几个意思?
丽蓝说,也许这就是敲山震虎的把戏,以褚大人与峻的关系,虽说峻不在家,若真的很严重,估计褚大人也该过府来讲了。
众人说,“很对呀!我们现在找到褚大人府上去倒显得理亏了,偏不动!我们以静制动且来喝酒。”
众人再喝,三巡过后再把门外的吕氏想起来,丽容问,“她怎么办?”
没有人说话,都乜斜着眼睛想那个“她”是谁。思晴反问,“如果柳姐姐在家的话,她会怎么办?”
……
这次来别宫,太子出乎意料地没有让杨立贞回避,而是无意似地、与武媚娘和杨立贞说起了吕氏私入禁宫的事情。
“她可真是大胆,怪不得太卜署会那样说。”
武媚娘瞅着太子笑问,“可她借着太子妃赛马的时机,闯入东宫北门想做什么呢?”
太子也不回答,瞟着她,示意杨立贞在旁边呢,于是武媚娘再问另一个人,“立贞你说,她想干什么呢?”
而杨立贞此刻正在想,吕氏闯入禁宫的举动,一定就是眼前的这位武才人想要的,因为掉换牌子的主意就是武媚娘提出来的。
但武媚娘又是因为什么要拿吕氏开刀?
她问,“此事不会牵连到黔州刺史吧?”
武媚娘不满意杨立贞的回答,垂下眼帘有片刻的无语,然后太子对杨立贞道,“朝中大事,你乱问什么?还不给寡人出去!”
杨立贞走后,武媚娘对他嗔道,“杨妹妹怀了殿下的骨肉,殿下就不能对她客气一点?”
但李治道,
第1061章 怎么下来
“一根木头而已,寡人还要怎么对她客气!”
武媚娘就追问他谁才不是木头。李治不答,发现在私下相处时,这个女子活跃多了。
太子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他只是想圆一圆卜正的“妇人在北宫门逾制”的说辞,并不想过分地难为什么人。
吕氏的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她的出现只算是一次极巧的巧合。对于这次人为制造的“逾制”事件,李治想让它扩散到一定的范围,但又不能范围过大。
只要让那天、听到卜正占断的人知道也就可以了。
至于“妇人逾制”与“泉州海溢”到底孰为因、孰为果一点不重要。一切都可推到卜正的胡言乱语上去。
武媚娘道,“若是有高府的什么人来给吕氏求情,媚娘求殿下开恩,就放过她吧!”
李治“哦”了一声算是答应,起身道,“你虽有陛下的口旨,但这件事情还是很吓人的,毕竟没有纸面上的圣诏……方才你当着杨立贞就有些放肆,她只是个宫人,而且这里也不是大明宫的宫墙上。”
对方知道他说的不是吕氏这件事,而且他虽然说得严厉,但仍算是私下里的告诫。武才人并不害怕,反以为这是李治同她推心置腹的意思。
本朝太子之位向来不稳定,一般可立有功绩的皇子得为太子,又有立长和立贤的说法。
不过长幼是有定份的,而贤与不贤就没什么标准了。
如果他们的私情被别有用心的皇子或大臣用来攻击,那么贤之一说就更不着边际,对李治和她来说,结局都将是致命的。
但危险与机遇几乎就是一对双生的姐妹,有机会接近权力,武才人就更不怎么怕。她不再说这件事,问太子,“高府中老一辈或新一辈人,有没有来向殿下求情的呢?”
李治说,“真他娘的怪了,两天了,居然一个求情的人也没有!这个台阶你让寡人怎么下来?”
武媚娘捂嘴窃笑,“但是殿下,你是怎么爬上去的呢?!”
李治无可奈何地摇头,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不怪她的放肆,临走前问她,“武惟良去幽州任盐屯屯丞,他可对你说过满意?”
武媚娘低声说,“卑妾与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也不想因为武氏中的任何人、给殿下惹到什么麻烦,他连教个骑马的差事都做不好,殿下以后不要管他的事了吧。”
……
杨立贞被李治喝斥出来,她不敢有埋怨,不过委屈倒是有的。明明是他先提出吕氏逾制穿宫的事,但自己一插话,他立刻就翻脸了。
她有身孕了,仍然不敢同太子硬气,不过她也看明白了,武媚娘在太子心中的份量,要比她重得多得多得多,远远超过了她与腹中的孩子加在一起。
太子殿下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有孕在身,还让自己同武媚娘去参加赛马大会,想来这个孩子在太子的心幕中也没多重要了。
杨立贞不傻,看得出这两个人的关系绝不是表面上看到的。
虽然陛下有口旨的事杨立贞也知道,但她还是有些不服气,认为这种事谁都不敢放到台面上去说。
杨立贞不大关心吕氏的事,但关心这件事到底对黔州高审行有什么影响。
她想,最好把高审行弄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甚至影响了高审行的仕途才好。
就是他,在自己未来的道路上栽种了荆棘,而吕氏是唯一的知情者。
杨立贞想,她不能失去眼前的一切,更不能再骑马了,得让孩子好好地生下来。她将是皇子的母亲,亲王或是公主的母亲。
而如何借助逾制这件事、让吕氏受到应有的打击,也是杨立贞该好好想一想的事,看看有没有可能。
最好令吕氏丢掉刺史府如夫人的身份,如此,吕氏也就没有了拿高审行在子午谷的兽行来要挟自己的资格。
杨立贞这么想着,感到心力憔悴,这样的想法要施行起来简直毫无头绪、也没有人帮她的忙。
……
吕氏被少夫人们晾在永宁坊兵部尚书府的大门外,也不敢离开。八月的正午,日头还是很毒辣的,后来她实在受不了了,牵起马便往里走。
但守门的护卫伸手拦住了她。
她退回来,不敢在大街上哭,好不容易看到菊儿出来了,嘴上还沾着油渍,亮晶晶的。
菊儿恍然似有所悟,连声说,“吕夫人,你看看我怎么把你忘记了!你再等等,我这就进去看看夫人们午睡起没起,我好回禀这件事情!”
吕氏孤注一掷,拦住她、咬起牙关说道,“算了,不必求她们什么了,你只要告诉她们,我姓吕的要是没有好日子过,那么高审行丁忧时、非礼太子宫人杨立贞、致其怀孕的事,我也就没必要再给他隐瞒。”
菊儿吃了一惊,慌忙地跑进去。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让谢金莲等人没有了主张。谢金莲说,“这是假的!”
崔嫣看了看菊儿,明显的,菊儿一定相信有这件事情。
丽容说,“可我们哪里做得了主,看来真得到兴禄坊去一趟了……但我是绝不会去的……如何放得下脸、开口与那些叔伯们讲公公的事呢?!”
李婉清提议先把吕氏请进来,不然怕她急了眼在大街上嚷。
万一闹到了扬风撒雪,她怕高峻和柳姐姐回来责怪。
谢金莲赞同。
但崔嫣说,“她一要挟便得逞,显得我们怕了她似的。但她就真敢乱讲?讲出去在高府她就不必呆了,我们何必管她!”
樊莺马上赞同崔嫣的说法。
思晴说,“不把她逼急了想是不敢胡说,因为此事涉及到了那位太子宫人。但她犯了逾制穿宫的事,想来已离着急眼不远了,我们不得不防。”
最后她们总算商定,当务之急,是从褚大人那里探听一下,官面上打算如何处置吕氏。
至于领不领吕氏去兴禄坊,最好再拖延一下,等待从褚大人那里探到实信后再说。
不管怎么说,吕氏绝望之下难免将高审行在丁忧期间的丑事抖落出来,那么高剌史在同辈的兄弟面前也是没面子的。身为晚辈,她们可不能不想。
谢金莲、樊莺和崔嫣负责立刻去褚大人府上探听消息,菊儿和丽蓝负责稳住吕氏、劝她先回子午峪去。
但她们出来的时候,发现吕氏已经不见了。
……
太子别宫外面的旷地上。
杨立贞将刚刚从武媚娘那里得来的、与马洇有关的消息,告诉了独自赶来想办法的吕氏,看来吕氏真是走投无路了。
马洇已被江安王李元祥看中,听说已定下来去王府任职,但是具体做什么还不知道。这是太子殿下私下里、与武媚娘谈到的。
赛马中途发生的看台倾倒事件,让江安王李元祥大出了一把风头。
他来找李治,索要典客马洇、其实是借此来向太子表功。其实一个小小的典客,李元祥只要同典客署吱一声也就成了。
而李治正好将此事看作是对江安王的嘉许:一个流外二等的马洇无须有丝毫的迟疑,太子一口答应下来。
这让吕氏再于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她知道一座再不堪的王府,怎么都比一个刺史府有来头。
永宁坊这些人的慢待,已不怎么让吕氏抱有希望,但马洇却一定会管。
至于怎么找到江安王府、再找到马洇,吕氏初到长安,心里一点眉目都没有。
杨立贞对吕氏说,“那你等一等我。”
她匆匆回到太子别宫,在安喜殿找到一位放着单的内侍,她捧着尚不见隆起的肚子,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杨立贞小心地嗑嗽着,像是怕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对内侍说,有一个姓吕的姐妹,急着要见江安王府的马洇,要内侍马上带吕氏去。
内侍不敢怠慢,马上出宫。
对于给高审行添堵、与确保自身的安然来说,当然后者才是最最重要的。杨立贞也不是好心,吕氏的存在同样让杨立贞提心吊胆。
她相信,吕氏与马洇到了一起,只会让事情更加扩大,而且知道这件丑事的人越多,越令高审行不痛快。
而她自己却在吕氏那里充当了热心人、不会引来吕氏的忌恨。
往回走时,杨立贞都纳闷,一向纯净的如同八月天空的自己,怎么突然之间就有了这样复杂的心机。
……
通直散骑常侍褚遂良府上。
褚大人刚要出门,便迎来了永宁坊兵部尚书府的谢金莲、樊莺、崔嫣三位夫人,他连忙将她们请进来。
他本以为这三个人是来替吕氏求情的。
褚遂良已知太子对此事的态度,拿黔州夫人的过错、掩一掩卜正的说辞,然后再给永宁坊夫人们一个面子。
褚大人早猜到高峻和柳玉如不在家,兵部尚书府的这些如夫人们不大可能去兴禄坊。
那么,他只须先摆一摆吕氏逾制穿宫的严重过错,然后再答应从中周旋也就万事大吉了。
但三个人里居然有两个人一坐下来,便问,“褚叔叔,我们不是来求情,只是问问,按制是不是真要杖毙她?”
剩下的谢夫人比较含蓄,她的意思也很明白:只要不牵涉到黔州刺史的名誉,把吕氏按个宫人来处置,她没意见。
褚遂良老谋深算,在三个年轻人不多的话语中体察到,这事麻烦了!
这只是她们这些晚辈的意思,但没见面、甚至对此事一无所知的黔州刺史高审行是什么态度?这可不在太子与他的预料之中啊!
他委婉地打探缘由,但这三人谁都不深说。
不过褚大人窥到,崔嫣不时地面色发红,不知是害羞还是气忿。那么,黔州和永宁坊,看来不像他想的那样和睦了。
他想起在营州时,高峻令人狂扇马洇大嘴巴的事情,褚遂良还想再试探一下:
“但黔州的审行兄是什么意思呢?即使不声张地处置了吕氏,也是对审行兄的面子不利的。如果玉如和高峻在府上,他们会怎么说?”
见三人不言语,褚大人再道,“老夫知道原来那个曲客马洇与审行兄是不错的,目下他已被江安王李元祥看中、到王府去出任正七品上阶的骑曹参军了,料想他与审行兄一定有联系。”
三位女子明显的有些吃惊,随后,又是崔嫣无所谓地道,“他攀了高枝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在黔州他就是被大人踢去崖州的!”
于是褚遂良发现,一直以来,自己对于马洇与黔州有着良好关系的猜测,居然又有些不大对路了。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连太子李治、褚遂良都大感意外。
江安王李元祥亲自跑过来求太子李治,被他看好的骑曹参军马洇,痛哭着数说黔州刺史高审行对他的知遇之恩,不忍心见高刺史的如夫人在长安有什么差池。
李元祥都让马洇感动了,这是一个多么知恩图报的人呀。
反过来,永宁坊的少夫人们到褚大人的府上来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显然她们的态度摆在那里,却不想将自己置于前台来。
而兴禄坊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所做的,便是将褚大人请到了兴禄坊去盛宴招待、叙叙旧,同时表明他们的态度。
高府老大、滑州刺史、驸马都尉高履行私下里对褚大人说,此事全赖褚大人周圆,最好能止则止。
但高审行那里,高履行拍着胸脯子保证,随后一定给黔州去信,令五弟严加申斥吕氏,反省驭内不严之失,即便回黔州后,高审行将吕氏休掉也没什么不可以。
此事大出褚遂良的意料,原来好像没有什么台阶可下,但不几天的功夫,江安王府、兴禄坊都把梯子伸过来了。
这个吕氏到底什么货色?!
马洇隐瞒了什么?
如果他真的隐瞒了同高审行的过节,那么马洇与吕氏是什么关系?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他褚遂良最好给太子殿下出个恰当的主意,既能达到初衷,又能照顾各方各面、自己又不致引火烧身?
苦思了许久之后,褚大人才理清了思路:
太子殿下的态度最重要,他其实只想在内常侍的笔录中记上一笔“逾制”,给卜正之辞打个注解。至于吕氏后来如何,太子并不关心。她的性命看起来还不如永宁坊的一位如夫人的意见重要。
江安王府不能惹,面子要给。但李元祥只是为一个小小的马洇而出面,马洇的身份、以及他同高审行的纠葛不清楚,兴许只要不将吕氏杖毙也就成了。
这不是问题,因为太子从未想过杖毙她。
兴禄坊与永宁坊地意思大同小异:在不令高审行难堪的前提下,兴禄坊不在乎吕氏被不被休、出不出门。
而永宁坊的年轻人们不但不关心吕氏出不出门,连她死不死都无所谓。
褚遂良长长地出了口气,这种事也就是他,再换个人非绕迷糊了不可。
不过在褚大人这里,永宁坊的位置还要排在兴禄坊的前面,那樊莺、谢金莲、崔嫣等人的意见、是不是就是高峻和柳玉如的意见?
褚大人搞不明白,高峻和柳玉如刚刚离开,跟高府有关的事怎么就这样棘手呢?他又犯了好一阵寻思,最后去见太子。
……
吕氏,在万民参与的长安马事大赛上逾制穿越禁宫,马走捷径,有失体面,影响极坏,脸都丢到众多的外方使节那去了,本该按制杖毙。
但太子殿下念及高刺史率黔州军民抗旱劳苦,不追究他的责任。只是建议刺史将人领回、痛责,但死罪饶过了。
第1062章 福王的狗
太子李治对此事的处置雷声大雨点小,为照顾长安两座高府的颜面,这个意见也没有过分声张,只以太子私札的形式传送黔州。
不过,小范围内该知道这件事的都知道了。
高审行虽然面子上有些不好看,但谁让他管不住吕氏,让她跑到长安来丢人?
那么该尝的苦滋味,他一定要尝一尝。
杨立贞数次被李治喝斥,太子真真假假地告诫她不宜过多打听朝堂之事。
但奇怪的是,朝堂上只该被少数人知道的事情偏偏总能让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她有个义姐的缘故。
听到对吕氏的处置结果时,杨立贞总觉不大满意。
因为吕氏只是离着她这个宫人远一些了,别的方面没什么改变,今后吕氏仍然可能多嘴多舌地坏她的好事。
总算令她感到出了一口恶气的,是黔州刺史高审行为此丢了脸,他的脸居然因为吕氏,被太子殿下打得“啪啪”的。
不过,杨立贞对她的这位义姐武媚娘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她可真不简单!
因为她的坠马,太子殿下罢掉一位从九品的主乘,连眼都不眨一下。
杨立贞刚刚从这件事情中看出些门道,来自黔州正四品刺史的侧室又犯到了她这位义姐的手里。
而造成这件事的诱因,很可能便是自己随口给吕氏编造的一句瞎话。
杨立贞对武媚娘说:吕氏曾经显摆,持有银质号牌的人里面,没几个有资格排在她姓吕的前边。
杨立贞相信,吕氏栽的这个跟头一定是人为设计出来的。
不过她根本就不敢说出口,只是偶尔想一想此事,杨立贞便情不自禁地打个哆嗦。
杨立贞有时悲观地想,她与义姐武媚娘之间,是存在很大差距的。
……
泉州到长安二千八百八十里,海溢发生后,京师仅过八天便得知了灾情,刺史赵嘉对基本灾情的掌握还是很麻利的。
事发当天傍晚,泉州晋江、南安、莆田三县的县令便各自汇总了本县的伤亡、大致财产损失,火速向泉州刺史府禀报。
晋江、南安、莆田都筑有临海围堰,在瞬间而至的滔天大浪冲击下,三县各有数里的围堰垮塌了,别看垮堰的里数不多,但冲垮的可都是地势低洼处的高坝。
海溢的冲击力和破坏力自古未有,大水无孔不入,所过之处击倒民房、溺毙人畜,浸淫了乡间所有的粮囤和柴草。
而乡间冲毁的大都是那些贫苦人家不怎么坚固的房屋。
各县的县仓也都浸水了,天亮后泉州地面一片狼藉,衰号遍野。
赵嘉一面发动各级官役救治伤者、掩埋死尸,一面要求三县寻找高旷之处晒粮、晒草。
灾民们总得吃饭,差一顿也不成啊。
但偏偏天色阴沉,连个日头也没有。赵嘉当即命令,开泉州仓,就在四城门内垒起大灶十几座,煮稀粥、做蒸饼,免费供应。
头一天,他只来得及安排这些事,但泉州共有四县,还差一县没有消息。
与上边提到的三县不同的是,高华县不是在陆路上,而是在大海里。
泉州正东,乘船海行一日可至高华屿,这座方圆十二三里的海中小岛自设一县,即高华县。
赵嘉刺史担心,地势不高的高华县一定也受灾了。
他火速派泉州长史赵昌贞带人、驾船过海去高华县了解情况。
赵长史带了几名随行官员、驾舟在海上行了一日到高华县,才知道那里的情况更为严重。因为海溢的头一泼巨浪,便先将这里荡平了。
县属的唯一一座木制小码头当时就不见了,而为数不多的船只都挣断了缆绳被大浪冲走。
目前全县仅能见到船只,有一艘——就是赵长史驾来的这艘。
房子一间好的没有,六百口县民有两成失踪、三成带伤。赵长史抵达前,高华县令急火攻心,加之已饿了两天,早已经有气无力了。
第三天,泉州海溢的灾情才弄清楚。
而传递灾情的奏报,在路上只跑了不足五天!赵嘉猜测长安一定会火速派大员下来主持赈灾,不过再火速,路程在那儿摆着呢,目前看还要靠自救。
他先搜集能用的船只往高华屿运送粮食、运回伤号,再把数名医者和帐篷送上岛去。
而后发动各县征集民役重建。
第一步需要对海溢造成的粮田积淤进行疏浚。此时大田中正是稻米挂苞、打浆时分,每一天的时间都关系着泉州当季的产量。
但大水造成多半的作物倒伏,加之潮水咸卤,禾苗多死。此时的赵刺史也只是死马当活马来医了。
当然还有更急迫的事要做,比如发动人力重起倒塌的民屋,让乡民们有个遮风挡雨的处所。此外道路需要修整,以便运送砖木、加固围堰……
不然,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海溢?
而陆上三县、海中一县的当务之急,是解决粮食问题。
一连几天不见阳光,泉州仓粮食存量日渐减少,而八月的此地气候闷湿,不但做饭的柴不见干,各县的粮食也大多发霉了。
半月后,各县均出现大批病患,症状是呕吐、腹泻、先是周身浮肿、再是消瘦无力。
赵嘉刺史带着属下奔走各处,很快察知此次大面积的病情,是因为人们吃了发霉的粮食、以及饱受湿气侵袭的缘故。
此次的役情,使可动用的抗灾民役数量急剧减少,许多地方的疏浚、重建工程都处于半停顿状态。
赵刺史年近六旬,半生兢兢业业,政务清明,出任泉州后,也是将这里治理得政通人和,从未给朝延惹过什么麻烦。
想不到这一次海溢便让他左支右绌,形容枯槁,感觉到生无可恋了。
他写了公文,派人到最近的福州求援:求医、求药、求粮、求钱。哪怕等灾情过后,泉州如数奉还也是可以的。
赵刺史知道,那里虽然也被海溢所波及,但因地势及距离的关系,海溢对福州的影响却小得很。
但福州都督、福王李元婴居然连封信都不回,赵嘉连问也不敢问了。
福州乃是一座中都督府,都督是正三品,按理说只比泉州这座上州的刺史赵嘉高了一阶。
但李元婴正是高祖皇帝与一位柳姓宝林所生的最小的儿子,人家是一位亲王,赵嘉哪敢多说?
两旬后,由两百里外的建州驶来的三艘快船,沿着武夷山崇山峻岭中奔流而出的晋江河抵达了泉州,送来建州无偿筹集的赈济粮三千斤。
建州刺史王茸得到泉州灾情的时间,比长安还要晚了十多天,这是紧追慢赶地才送来了这么多。
不过建州虽属上州,但地处深山,矿多田寡,王茸刺史在随船送给赵嘉的亲笔信中说,晋江河面也行不得再大的船只,再说他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么多。
赵大人万勿嫌弃。弟,王茸。
赵嘉快六十的一位从三品的刺史,身材挺拔、面容整肃,喜诗、写得一手好字,一向注重在人前的仪容。
但此时,胡子拦茬的赵嘉,官袍皱巴着、靴子上沾着泥,他在冒着血泡的手中拿着建州来信,不顾众多属下在场,忍不住嚎啕大哭,“愧对黎民,愧对陛下”。
不过,哪怕是蒸饼取消,只供应稀粥,总算有了建州来的助济,他又能维持几天了。
刺史的言行令人动容,许多虚弱不堪的民役自发走上工地,而泉州各地的寺院僧侣自发集齐,赶来相援。
各处的寺院大多建于山间、取意干爽静幽,因而在海溢中没什么损失。
凯元寺、紫泽观、镜山寺、弥陀寺、碧霄寺的年轻僧众,共二百六十人挑担下山,送来自种的新鲜蔬菜、粮食,物品送到后人也不走,就留在各处工地上干活儿、扶助贫弱。
海溢发生的一个月头上,来自黔州的七万缗钱也送到了。
赵嘉欣喜万分,不知道几千里之遥的黔州高刺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钱送来。这真是雪中送炭啊!
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按着路程算,再有个十天半月,长安的来人总该到了。
好些日子之前,他就接到快驿传信,说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大人,携夫人正在赶来泉州的路上。只是时至今日,高大人还是未到。
但总是个希望所在,一想到他身上的担子总有个轻松些的时候,赵嘉觉得自己还能再支撑几天。
但他刚作此想,就出大事了。
晋江县出了人命!有两名当地的民役失足落入晋江河,被江水淹没,人没有救上来。
大灾之中死个把人本不足为奇,要命的是,这件人命案子与福王李元婴有牵连。案子一出,立刻引发民情激愤,大有按捺不住的势头。
县内事发地附近的民众手持着工地上的锹镐、扁担、钉耙、锒头,村妇们手握着锅铲、铁勺将肇事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死者家属的哭叫、现场狗的狂叫、人的怒吼和谩骂声不绝。
晋江县刘县令从工地上火速赶到,带着衙役捕快在现场控制局势,但再有一颗火星子,大火便燃起来了。
他派人飞报刺史大人,赵刺史闻讯,把一切都放下赶往事发地点。
泉州刺史府地处晋江河的北岸,赵大人要就近赶往晋江县,只有坐船摆渡过去。
他与手下匆匆过了江,再骑上马、踏着泥泞的道路沿岸往上游走。
十里外的华洲村原有一座过江木桥,两岸把桥桩固定、各自半伸到江里去,桥面的中间挑起一块十五步宽的活板,一端有木轴,过人时活板放下,过船时活板挑起来。
问题是在海溢时,桥上的活板被水冲毁了,这座连接着此地南北官道的唯一一座木桥,在江面的中央有十五步宽的断口,人、马不能通过了。
晋江县的刘县令按刺史吩咐,此时正组织疏浚稻田,而且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马上便要完工了。
下一步,刘县令自然会将精力转移到修路上来。
但恰在这天,从南边官道上来了一拉溜四辆大车,车上载着巨大的木笼,笼内再细分着三层、每层隔着一间间的独立木格,每只木格中拴着一条凶猛的恶犬,每车足有二三十条之多。
这是一支由福州大都督、福王李元婴的一位王官——法曹参军陈蕃率领的车队,他于两月前受李元婴差遣,率着二十几名都督府的护卫,到岭南各地选购奇种斗犬。
举世升平,战事久远,长安与洛阳两地首先兴起的民间娱乐,自是非斗犬莫数。
长安东市、洛阳北市专辟有斗犬坊,上至富户达官、王子王孙,下至平头百姓、街痞无赖,都有人趋之若鹜。
犬主们带着自己的斗犬入场,彼此相端着寻找斗家,现场约战,旁边则有猜胜者押甲、押乙,一场斗下来动辄便是几百钱、上千两银子的输赢。
而一头好犬,说不定能为主人赢得万贯家财。
眼下又实行一种新的玩法,叫作“咬猪”。庄家负责准备体型强壮的猪,而犬主们则三五家合伙,各出一百大钱摊给庄家买猪的钱。然后放出各自的猛犬一拥而上与猪嘶咬。
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将猪咬死了,那么摊钱的几位犬主杀猪分肉、庄家退钱。不但猪肉白送,还要按犬主及周围押胜的人所下赌注,按倍来偿付。
反之,庄家与押猪胜的人就赢了。
因而眼下的两京,谁都知道好狗贵过牛。
一头细健牛不过四千二百文大钱,而一头好的斗犬,少则炒到了几十、几百两银子,多的就需要用金子来计价了。
眼下两京斗狗正酣,好狗紧俏,福王这是看准了行市,急等着运这些狗到长安和洛阳去,好大赚一笔。
他给福王府的法曹参军陈蕃下达了死令,最晚十月上旬,要给他将这些狗送到长安和洛阳去。
因为十月,连河里的螃蟹都满黄了,何况那些打下收成、收了地租的人?他们的怀中,此时也一定揣了不少的黄白之物!
陈蕃一路上紧赶慢赶,算着日子还能赶得上交差。
只是车队一入泉州晋江县地界,道路便泥泞不堪,有的地方连条道都找不见,车轱辘转上两圈儿立刻就让乌泥塞死了,不得不随时让人清理才能前行。
好容易蹭到了华洲村北的桥边,木桥却不能通行!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法曹参军、正七品上阶的陈蕃陈大人,立刻叫手下唤来了晋江县的刘县令,不大痛快地对刘县令说:
“这是怎么回事?!敢误了福王的这些狗赶路,兄弟舍出挨罚也没什么,但刘大人你还想不想干了?!”
上县晋江的县令是从六品上阶,按理还大了陈法曹一阶,但刘县令就是不敢发作。
他好言劝解道,“实在是腾不出手呀,修这桥没有两天根本完不了,那就要耽误陈大人赶路了。要不……下官建议陈大人取道晋江下游,从那里摆渡过河。”
陈蕃没说话,但他那些抠了一路车轱辘的手下不干了,
“刘大人你逗谁呢?且不说从这里走到渡口要再花多少气力,你看看这些狗、这些整只的笼子,是能搬到船上去的东西吗?”
刘县令低声下气地道,“下官倒可以助些人力装船。”
陈蕃道,“刘大人你莫讲了,反正这里是官道,官道都不通,你抗的是哪门子灾?一座桥居然把你难成了这样子!难怪一场小浪就让你现了原形!”
他威胁说,福王有最后的期限,敢耽误了,他会朝泉州刺史府说话。
刘县令拧不过,也不敢麻烦刺史大人,只想赶紧地将这些瘟神打发走,于是就近叫了些人,修桥。
但匠人要现找、木要现伐、斧锯现拿,一操办起来时间就有些耽误,临近正午时,桥没修好,车上的狗骚动起来,该喂了。
第1063章 僵持不下
为了保证这些斗犬的野性,陈蕃一路上都是喂它们吃生肉。
——不是从市场上买来生肉、拎过来丢给狗,而是拉来牲畜、当着这些狗们的面宰杀,让它们直面血腥的场面,然后再把肉喂给它们。
或者是将它们放出来、直接让它们撕咬猎物。
但晋江地面上人们吃饭都成问题,哪有狗吃的?
陈蕃和他的手下听着急不可耐的狗吠,目光落在了旁边的一架驴车上。
这是一架往木桥边运送木料的驴车,与面黄肌瘦的灾民们相比,拉车的驴子倒是肥硕得很。
要是放在往常,堂堂的一位晋江县刘县令,偷偷请途经本县的福州王官们吃一两头驴,也不算什么奢侈的事情。
但眼下灾情紧迫民役乏力,大牲口在海溢中也有不少损失,驴是壮劳力。
他懂陈蕃的意思,对他道,“陈大人,时至正午,县内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但熬些粥还是可以的,大人们略等等……”
陈蕃说,“我们倒可忍忍,只是福王的这些狗忍不得……赈灾济民是我们所有人的本份,更不消说我们是公门中人了!兄弟们路过,在外日久兜儿里也没有多少,但十缗大钱还捐得起。”
刘县令连连表示感谢,然后陈蕃商量道,“只是这些狗……是高价购来,饿坏了它们福王要怪罪……大人你看,把这驴卖给我们如何?”
放在往常,十缗大钱可买两头好牛,陈蕃出的价钱倒不低。
但此刻,刘县令却有些舍不得、也不好拒绝,只好说,“这事须叫驴主来问问。”
驴主人是华洲村的一位中年人,名叫万顷,此时正在卸车往桥头搬运木料。
县令对万顷一讲万顷不同意,“大人,眼下多少活还得靠驴,我不卖!”
说着,万顷有些不放心车上汹汹的犬吠,上前由车辕上解了驴,将它拉到桥头去拴住。
桥头生有青草,驴低着头在那里吃。
万顷则蹲在桥面上干活,此时桥上正在破木,六七个人有人拉锯、有人执斧,重新制做桥上的活板。
万顷不给面子,陈蕃及他的手下们悻悻的、却毫无办法。
他们可以对着一位县令牛气哄哄,但却没法一位乡民。
因为福王李元婴不止一次地告诫过他们:无论在什么衙门里横着走也没什么,在福州地面上所有的官差都能给他们些面子,但独独不能欺负普通百姓。
不然闹到皇帝陛下那里,他也可能受到陛下的严厉苛责。
但那些狗们的确饿极了,都在笼中冲撞、狂吠。陈蕃的手下再去桥上商量无果,又来压刘县令。
刘县令摊摊手表示也没有办法,找个借口起身离开。
但刘县令和手下转身走出不远,便听到桥头驴叫、犬吠、人喊的乱成了一团。
……
泉州刺史赵大人赶到时,民役万顷和他的一位同村已经不在了,这两人从桥上跌入晋江滚滚的激流中,当时便已无从言救了。
桥头溅洒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不知是人的还是驴子的。
那头驴还拴在桥栏之上,脖子上、腿上都是被烈犬撕咬的伤口。但狗已经被圈回去、关入木笼了。
现场的村民已将福王府的差官们、和他们的狗车团团围住,不给个说法谁都不会离开。
此时陈蕃他们就是再想去渡口绕路也不可能了。
现场还有刘县令手下的捕役和快役、衙役,人命关天,没有谁可以从容走开。
一见刺史到了,陈蕃挤得刘县令趔趄了一下,几步抢到他的前面去,他对赵刺史解释道,
“是那些斗犬太饥饿了,有两头体型最为健硕的,不知怎么撞开木笼直奔桥头,扑到驴身上撕咬。”
王官说,万顷和他的同村,不该起身拿木棒猛击两头烈犬、从而激怒它们。不然两人也不会被恼怒的烈犬扑到桥下去了。
陈蕃说,今天的事情全属意外、谁都没想到,但肇事的只是两条狗,把它剐了又能如何呢?他们回到福州后一定如实与福王回禀此事,福王一定给死者一个满意的交待。
但那些村民们不干,自古杀人偿命,人不能白死。人们嚷嚷着,“不能让他们走,他们一进了福王府不出来,我们到哪里要人去?”
两名死者的妻子、家人也伏在桥头哭得死去活来。
赵刺史意识到,今日之事有些棘手,他沉声问身边的刘县令,“是怎么回事?”
刘县令道,“事发时下官恰恰不在当场,不过事情的经过下官已察问清楚了。只是有些关键细节未清,因而下官……也不敢轻下结论!”
赵刺史问,“如何判断?”
刘县令压低了声音,对刺史赵嘉道,“大人,烈犬出笼致人死命,此为定论。但律法中却无完全适用条款。”
刘县令说,虽然是犬主看管不严,造成烈犬杀人,此案肯定不属“故意杀人”。但杀人者是犬,不是人,因而也不适用“过失杀人”条款。
那么唐律中另一涉及人命的,只有在“人众惊动扰乱”条款中了,其中有“过失”之法,按律该收赎铜一百二十斤、补偿给被杀伤之家。
刘县令语调很低,赵嘉知道他的用意。
因为涉案人的特殊身份,而且这些人就在旁边。此事本来就有些棘手,再加上没有确切的适用条款,刘县令这是感到了为难。
而且死者的家属明确提出,县令大人若只是判赎刑,他们是不服的。
刚刚几天前,福州对泉州的灾情还持着冷陌的态度,想不到福王的人却跑到自己的地面上来惹事。
赵嘉刺史沉声问道,“但那两头烈犬是怎么跑出来的?”
刘县令道,“饿急眼了!”
陈蕃早凑在了赵刺史的身后,闻言连忙道,“正是,刘大人所言正是,牲畜嘛,只认得吃。”
赵刺史慢慢踱到了福州的车队前,在犬笼前站定。
他一眼看到笼中有两条体形高大健壮的猛犬,呲着牙在冲自已闷声低吼,嘴角里、爪尖中仍带着血迹,看来致人死命的就是这两条了。
刺史厌恶地皱了皱眉,无意中瞟向了关着这两条恶犬的木笼门,他猛然发现了异样。
木笼的这两扇门都是完好的,门、门上的锁环以及门锁一概无损,而笼中拴这两条狗的链子,在与木笼的接连处也没有任何强行拽开的痕迹。
他厉声喝道,“两头烈犬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
人们纷纷意识到赵刺史所指,如果是烈犬自己拽开了链子、撞开木笼门跑出来的,那么木笼及固定链子的地方一定会留下痕迹。
但那里完好无损。
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打开笼门放它们出来的。
刘县令意识到自己的勘察还是有不细之处,但律法森严、众目睽睽,任何人不敢玩忽。
他对手下捕快们吩咐道,“给我看好这些人和狗,案情断判清楚之前,一个不许擅离本县!!”
福王府法曹参军陈蕃也意识到事态已不可收拾,如果他因为这件案子滞留在晋江县,那么福王李元婴给这些人下达的、限期送犬入京的命令就不可能完成了。
但要硬走的话,眼前群情激愤的民众断然不会同意。
当下之计,他只有在眼前的两位泉州官员的身上想办法。
陈蕃走近赵刺史,低声对刺史道,“赵大人,可否通融一二,让我们先回一趟福州?等我们王爷再派他人送狗入京,下官这些人一定回禀过王爷,再回泉州来听判……”
“不许放走一个人走!死者连尸首都找不到,遗孤得不到抚恤,他们倒关心起福王的那些狗!”人群里响起一片呼喊之声。
而笼中的众犬此时感到了威胁,不约而同的狂吠起来。
赵嘉转头问刘县令,“刘大人,你来说说看,是什么主张?”
县令道,大人你都看到了,下官还是原来的意思,案子不清,人、狗均不得离开。
陈蕃急了,冲刘县令吼道,“伤人的狗也只有两条,怎么能将我们全都扣留?福王的威严你们也不是不晓得,耽误了福王的大事,谁来担责?”
刘县令不语,有刺史大人在,他是无须多言的。
赵嘉冷笑道,“陈大人,你是福王府法曹参军,主掌王府的巡按、问讯及决刑之事,难道刘县令的决定有误么?人命大过天,陈大人不必拿两条狗的事吓本官。”
他吩咐,“来人,就按刘县令的意思办。”
陈蕃咬着牙道,“赵大人,陈某食王之禄、忠王之事,其他的事是管不了的。王命如山要我们十月初到京,你可不要逼我硬走!!”
赵嘉刺史对桥头的修桥民役们朗声说道,“你们先停一停,本官接报,晋江上游州县刚下了暴雨,河水即将暴涨。为了人员安全,本官决定桥暂且不修了,都给本官撤回来。”
陈蕃知道刺史是铁了心要留下他们,赵嘉口中的“暴雨”之辞全然都是借口。
但如此一来,福王李元婴不会轻饶了自己。
他说,“去福州的大道也不止你泉州一处!我们大不了饶行别州,但你们若敢硬拦着,那么讲不了,兄弟们只好也动硬家伙了!”
他大声对手下二十多人喝道,“弟兄们,福王殿下一向只问结果、不问经过,狗送不到京,我们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即刻起谁要拦阻,谁都不要再客气了!”
两方剑拔弩张,各不相让。
一边是二十名身材健硕的王府护卫,一方是人数众多、但面有菜色的灾民和他们的父母官。双方真动起粗来,必会有人伤亡。
晋江县刘县令看向刺史,心中也没有了主意。
赵嘉胸中气愤难当,对百姓们道,“你们不要动,一切自有本官为你们做主!”
说罢,挺身往陈蕃的车前一站,对陈蕃说道,“陈大人想走自可走,但你从本官的身上轧过去吧!”
陈蕃一愣,当时语噎。赵嘉是一州刺史,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如此。
刘县令也并身站到刺史身边,“赵大人,还有下官在!”
陈蕃手下有人叫道,“陈大人,误了行程我们也有的说了,只须对福王回禀:在泉州地面灾民失控、毁桥截道,硬要拦下我们的狗吃肉!”
陈蕃喝道,“胡言乱语什么?本官再怎么说也是正七品的法曹,岂会听你的歪主意!”
不过,他再压低了声调对赵嘉说道,“赵大人,你都看到了。下官压得了他们一时,却压制不了多久。只因福王对误期之责惩处甚重啊!大人也须体谅我的难处,不然真闹到上边,难道就是你赵大人所愿?
这就是威胁了,一旦发生此类恶**件,必然会惊动圣驾。
到那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即便有刘县令及一班村民在场作证,也可被人说成是勾联一词。
因为泉州的灾情就在这里摆着,别说这些乡民,就是他这位刺史,也已经近一个月没吃过一顿像样子的饭了,也许会有一大部分人相信他们的说辞。
福王一方虽然强辞夺理,但不得不说他们太过刁狡。长安有司要如何分断、会不会偏袒他们还两说着。
他满腔的悲愤,一时间居然无所适从,面色上出现了片刻的犹豫。
一方是福王手下强辞相迫,一方是治下的灾民寸步不让,任何一方都不能等闲视之。
赵嘉为官一方,重在保一方平安。此时灾情正在严峻之处,他不能为治下百姓扶灾解困,若再将他们牵扯进这场结果不明的纠纷之中,到底值不值得?
而且一旦将事情闹大了,别的不讲,泉州抗灾大计必然遭至停顿。
此刻,按着赵刺史的想法,泉州的灾情占了上风。
但是,泉州民众十六万嗷嗷待哺,华洲村死者两人案情未定,到底孰轻孰重,真让人犯难!
陈蕃看出赵嘉的犹豫,他也不能步步紧逼,于是也退了一步道,
“赵大人,下官也知你的难处,只在众意难违!下官便留下负责看管这两头犬的护卫在这里作质,待送犬入京,我们这些人一定再回来见赵大人!”
他回手指着其中两名手下,对他们道,“本官顾不了你们了,留下吧。”
村民中有人喊道,“把那两条害人的恶狗也留下,让我们打杀!”
陈蕃连连摇着手道,“这可不成,你们可知这两头良种斗犬值钱几何?三十头好牛也换不来啊!这是此次南行购得的最好的两条!到了长安,一百头牛也有人肯要,我们王爷不会同意的。”
有人喊道,“那你说说看,两条人命值多少钱?!”
刚刚被陈蕃指到的两人吓破了胆,一旦人留在泉州,面对这些红了眼的饥民和死者家属,他们会落个什么结果?
一人喊道,“大人,你可不能扔下我们!”
另一人喊道,“就按着小人方才所说之辞,他们还能如何?也不看看,在福、漳一带有几位亲王坐镇?除了我们王爷还有哪个?凭什么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先前那人也说,“我们鞍前马后为王爷效力,随便有谁一句便留下,王爷何时丢过这个人呢?!”
此时连陈蕃也犯了难。
第1064章 江滕蒋虢
恰在这时,两位由泉州刺史府匆匆跑过来的差官,兴奋地向赵嘉刺史报告,“刺史大人,兵部尚书高大人赈灾的船队到了!此时已到南渚码头!”
赵嘉暗舒一口长气,对陈蕃道,“陈大人,钦差高大人已到泉州,你总该去见一见吧?到时你们能走与不能走,本官全听钦差大人的。”
陈蕃一听连声称是,“钦差大人驾到,卑职不去见过就这么走了,恐怕我们福王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新任兵部尚书高峻的威名,陈蕃早听说过了,他认为,这才是能与福王殿下平等说话的人。
不过陈蕃也怀疑,对于今天的事情,不知这位尚书大人要怎么分断。
高峻年纪轻轻便威名远扬,有几个傻干的能混到这个程度?
陈蕃猜他一定比赵嘉更活泛、更知道事情该怎么做,福王的面子谁好意思不给?
那他就更得去见一见了,兴许这就是解脱今天困境的转机。
……
泉州南渚码头,四艘发自鄂州的朣朦巨舰已有两艘靠岸了,另一艘正在进港,港外还有一艘实在不能再挤进来,此时正在海面上等待。
泉州有码头、渡口许多处,其中南渚码头算最大的,只是这里从来没有同时停靠过这么大、这么多的巨舰。
这些靠港的大船就在赵嘉的眼前,桅杆高耸入云,他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高高在上的船舷,上边的船楼雕梁画彩,气势不俗。
而海面上的那艘大船仍被然雾气拢罩着,只是在水面上显现着一座高大的蓝影。
泉州长史赵昌贞正组织本州民役由第一艘船往下卸货,人们从船上抬下来一袋袋的精米在码头上堆放——是抬,因为泉州这些原本最壮实的民役,此时已扛不动一袋米了。
而第一船随船的官员已经站在了码头上。
赵嘉连忙上前相见,一个是来自户部的仓部郎中郑叔矩,一个鄂州长史李琰。
赵嘉见礼道,“总算将钦差高大人盼到了,你们再不来,本官就再也不能维持下去了!”
户部郑大人道,“兵部高大人说过,我们空手前来,就算提前半月又有何用?等到了泉州、再四下里分人送信、传令,到各处筹集物资,反倒多跑了一趟路程。”
赵嘉深以为然,今天正是九月二十一日,算算从泉州海溢到钦差大人抵达,时间正好过去了一个月。
钦差到的虽然不早,但人家是随着赈济粮物一起到的,那便不是晚了,而是早了!
户部郎中郑大人说,“赵大人你可知,鄂州长史李琰大人为何也到了么?兵部高大人说,我们这些京官只是带着嘴来,真正出力的却是他们!”
原来,这第一艘船上的精米两万五千斤,红豆一千斤,正是由沔州、鄂州两地共同筹集的。
此次沔州的官员就不来了,全由鄂州长史李琰代表,以示地方州府对泉州灾情的重视。
地方官员随同,不是太子李治的意思,而是兵部尚书高峻的主意。
高峻与樊莺到过杭州和台州,南方陆路河岔纵横,泽洼遍布,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这次要运这么多的粮食到泉州来,走陆上不是最佳方案,会迁延时日。
高峻想到了鄂州的大船,知道此次出讨高丽,这些巨舰并未全部出动,鄂州还留了五十艘。
因而,他带着户部、工部、刑部的三位郎中,与夫人柳玉如一出了长安,便径往鄂州而来。
鄂州江夏郡,正是李道宗的封地。
贞观十八年十月,高峻同柳、樊两位夫人曾到过此地。只不过那时他的身份还是西州别驾,但已经给当地官员们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这次江夏王爷早有话传到:鄂州各级官员,不论是谁、什么品阶,都要不打折扣地执行兵部尚书的命令。
就算没有王爷这个话,赈灾钦差的话谁敢不听?
鄂州长史李大人对赵嘉道,“这次不仅我们鄂州来人了,第二艘船上的,正该是工部的水部郎中王盛泰大人,和荆州长史魏大人。”
第二艘大船也开始往下卸货,这是来自荆州的两万五千斤粮食,红豆一千斤。荆襄地面向来是米粮之乡,而荆州仓是南方最大的粮仓。
高峻派给沔州和鄂州共同担负一船、共两万五千斤粮食,但让荆州一州就出了这个数目,荆州真出得起。
赵嘉刺史喜出望外,这就有五万斤粮食了。他连忙迎住第二艘船上下来的两位官员一看,正是李琰所说的这二人。
赵刺史对这些人说道,“户部管仓的到了,工部管水的也到了,那么泉州以松口气了!但高大人在哪艘大船上,我要去迎一迎!”
荆州长史说,赵刺史别急,钦差在第四艘大船上,他与兵部尚书府的柳夫人此时还在海上呢!
“原来柳夫人也到了!真是大出本官的意料!来人!速回刺史府、请我夫人来南渚码头迎接柳夫人!不然便是泉州失礼了!”赵嘉连声地吩咐。
鄂州长史李琰道,“下官在贞观十八年时见到过柳夫人,直到此时,下官再也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美的人!但赵大人,难道你也见过?”
赵嘉道,“哪里话,李大人你想一想,凡是知道兵部高大人的,又有几个不知柳夫人的美貌?瑶国夫人从西州至长安,沿途倒是有多少大家闺秀羞于出门?”
两艘大船上的货物足足卸了一个多时辰才完。第三艘船靠岸,船上走下来的,是刑部的都官郎中翟大人、扬州长史褚大人。
这是从扬州装的船,高峻抵达鄂州前,先期令人骑快马至扬州传令,让江宁、和州、扬州三地共同筹粮两万五千斤,陈年茶叶五百斤、干姜一千斤。
荆州、鄂州和沔州装船时,第三艘大船已在去扬州的途中了。
赵嘉的夫人和氏,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听到丈夫让迎贵客,她连忙赶到码头上来。
人们在码头静候,看着前两艘大船卸空离港,第四艘船缓缓驶入。
舰楼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有人给赵刺史夫妇指点着说,一个是兵部尚书高峻,而他身边站的那位女子,便是瑶国夫人柳玉如。在他们的身后,是三十名兵部尚书府的护卫。
等到二人下来,赵刺史才确切地看到他们的真容。
兵部尚书高峻中等偏上的身材,目光炯炯有神,英俊之中透着七分的威严。
而瑶国夫人柳玉如正当韶华、有倾国倾城之姿,但贞观初年即放了进士的赵嘉刺史,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双方引见过后,赵嘉这才知道,高峻所乘的这艘大船之所以落在最后边,是因为他们随着荆、鄂两船督后,最后才又拐去了杭州湾,由杭州装了两万五千斤粮食过来。
四艘船,十万斤粮食,泉州再不愁吃的了!
但武夷山根本就不缺茶,也不缺姜,赵嘉不知道高大人因何载了五百斤茶来,而且是陈年的。
当他终于忍不住问到时,高峻对柳玉如说,“你来给赵大人讲一讲。”
柳玉如嫣然一笑,对泉州刺史府和氏夫人道,“峻出来前,猜到泉州海溢不同于等闲的发水。”
和夫人问有何不同。
柳玉如说,“峻说,往常发水,水势来得再急,总会给人容个功夫、将储粮运往高处,但这次的海溢就是一下子,根本来不及呀!”
她说,“山中多阴而泽洼多潮,粮食一旦泡过,不发霉的一定只在少数。因而我们出来前请教过长安名医,一旦人吃过霉米之后最易得的病、以及如何医治。”
高峻道,“食积泄泻的疗法,所用的法子和药材倒是不少,但适于大批普通人家食用的,在下琢磨着,大概也就是陈茶与干姜最合适了。”
说罢又笑道,“泉州茶是不少,也很有名气,陈年的茶赵大人也有,不过,此时能有干的吗?”
长史赵昌贞道,“高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泉州连粮食都没有干燥的了,哪里还有干茶?!”
赵嘉暗挑大指,真不怪人家年纪轻轻的便是兵部尚书了!此次高峻赈灾,有几个方面所行都出了赵嘉意料。
一是在他起程伊始,便开始谋划赈灾所急需的物资,人到、粮也到了。
若按赵嘉以往的经验,为显着赈灾的火急,十个钦差里倒有九个,会马不停蹄地先期赶到目的地,然后再谈别的。
当赵嘉说到这一点时,高峻说,在下出行前,其实对刺史大人已经有所了解了,因而才敢这么做。
赵嘉刺史在海溢后八天内,便将详尽的灾情呈送到近三千里外的长安去,足见其处理政务的精熟与尽责!海溢后他缺的不是钦差,而是粮食。
高峻说,“我只身带人来又有何用?”
“但高大人所选的粮食筹集之处,则是令赵某钦佩不已的第二点。高大人所选的这几处均在沿江、沿海,又是富庶之州,就给迅速集粮和水路运粮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啊!”
“赵大人过奖了,在下是兵部尚书,鄂州有几条大船还是清楚的。”
赵嘉再道,“高大人你这便是过于的谦虚了!试问,有谁能只凭一份泉州的奏折,便提前预料到泉州大片区域的病情、并未雨绸缪,竟然连我这盛产茶叶的泉州没有干茶都能想的到?”
高峻摇着手道,“在下也的确是急出来的本事,不足自夸!”
柳玉如与泉州刺史和夫人说,“红豆与鲤鱼煮汤,正是固清除湿、利便之良方,在民间流传已久。峻说,即使泉州没有鲤鱼,红豆亦可煮饭,总不会运了来、却无用。”
和氏夫人连连道,“有,有!泉州怎么能找不到鲤鱼呢?”
旁边的众位长史、郎中们,闻此言纷纷颔首道,“确是如此,至少本官就没有想到!即便想到了,也大多是什么白芍、连翘、忍冬之类,但这些东西哪里又有陈茶、干姜好找呢?只须将这两样开水调服,既简单、品种又少、且极为便宜、普通易备!?”
高峻道,“若说谋划先机,在下所做真不值一提,倒是太子殿下令工部、户部、刑部的三位郎中同行,正是泉州亟待!”
众人纷纷地、异口同声盛赞太子殿下英明。
高峻说,“如今人也到了,粮也到了,药也到了,本官大事已毕,只剩下陪夫人游历泉州胜景!泉州有三部郎中、一位刺史和四个州的长史在场、谋划赈灾大计,赵大人你无事不要来烦我了!”
高峻说的没错,户部的仓部郎中郑大人最为了解和精通的,便是仓储、出纳和禄粮仓廪之事。
这次送到泉州的赈灾粮近十万斤,没有这么个人来分拨调派,修缮仓房,处置霉米、平易谷价,赈灾就不可能顺利。
而工部的水部郎中王大人,于治水工程方面深有独到之处,泉州地面的排涝防旱工程要如何施行?如何做到事半而功倍?这正是他的所长。
刑部都官郎中翟大人所长,正是掌役隶薄录,制疫、给衣粮、医药,又能兼顾泉州灾后治安,震慑宵小贼盗。
高峻说他已没事可干,只该陪柳玉如游玩,虽是玩笑话,但确有道理。
但他没留意最边上的一人,这人就是来自福王府的、正七品上阶的法曹参军陈蕃。
陈蕃将二十名手下留在华洲村,在桥边看住那些斗犬,自己随着泉州刺史赵嘉赶到码头,来见钦差、兵部尚书高大人。
那些村民们听说钦差驾到,知道死人的事一定会得到妥贴的处置,此时便都冷静下来。
但陈蕃对那些斗犬的看护却一刻也不能放松。
只是码头上忙忙碌碌地卸货,没有注意到他。二则从船上下来的,不是从五品上阶的各部郎中,便是三州的长史。
而荆、鄂、扬、泉四州都是上州,因而很是巧了,四位长史也都是从五品上阶,陈蕃就是想靠上前搭话,也得等这些人见过了面才有机会。
正当他踌躇着、以个什么由头上前时,泉州刺史赵嘉就先与高大人提到了他。
赵大人说道,“高大人与刑部翟大人到了,下官目下所遇的一件难事,也就有了明确裁断的机会。”
高峻连忙问是什么事,陈蕃这才有了上前的机会。
听了案情,高峻有些吃惊,长安与洛阳两京盛行斗犬,他已有耳闻。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贩狗之业居然已不再是普通商户的行为,连堂堂的王爷也参与其中了。
虽然到长安任职的时间并不长,但在长安有几位深负贪暴名声的亲王,高峻是十分清楚的。
时语有云:“宁向儋、崖、振、白,不事江、滕、蒋、虢。”
儋州、崖州、振州、白州,是大唐最为边远的州府,这些地方的生活条件以及当地民俗、政情都很是不好,一般的官员大都不愿意去这些地方任职。
但是,去这些地方任职,也比去江安王府、滕(福)王府、蒋王府、虢王府出任王府官强上十二分。
而且此刻,当高峻再一次确认了两京斗犬的现状时,一股无名的怒火止也止不得地、在他的胸膛中左冲右突。
他的脸胀的通红,一言不发。柳玉如站在他身后、轻轻拉一下他袍子,他眸子中的炙焰才慢慢平息下去。
他和太子在不遗余力地兴起全民骑马之风,而个别的亲王们却在炒狗!难道驰骋驿路、击寇御边,要让这些狗们去?!
眼前的这位法曹陈蕃,恰恰就是出自于福王府。高峻忍了忍,心平气和地问道,
第1065章 惩前毖后
“赵刺史,这件案子不好断判?”
他转向了陈蕃,说道,“陈兄大人是福王府的法曹参军,正该比一般人更晓得法度之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会是因为与福州有涉吧?”
说罢,高峻微笑着看向陈蕃,眼中精芒一闪而逝。
陈蕃心头一颤,连忙回道,“高大人多虑了,我们王爷、福州大都督身为亲王,一向注重维护律法威严,岂会以尊藐法?他更不会干涉泉州判案。”
高峻道,“我想也一定是!那么晋江县无须多虑,只管依法判来,逐级上报州、部也就是了。”
晋江县刘县令回道,“高大人,此案,下官已与赵刺史沟通过,虽是一件命案,但犯案的却是两条狗,于律法款项上没什么适用的……”
县令也想过了,既然此案难断,那么正好当面提出来,得了兵部尚书、钦差大人的示下,也省得刺史赵嘉为难。
陈蕃暗中观察高峻的表情,不知他接下来要怎么说。
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难题,如果他能识趣,那么刘县令的话也可当作一个说辞。
兵部不管刑事,钦差大人只须以此为借口,说上一句“从长计议”也就可以了。
判案是州县之责,他这么做也这样完全说得过去,即使给福王个面子,也不着痕迹。
高峻略略思索,说道,“按理说本官不该深掺此事……”陈蕃方在心里想到,果然不出我所料。哪知高峻转而问刑部郎中翟沈生,“我于刑法不甚精通,不知翟大人作何见解?”
翟沈生知道,高峻早晚会有这一句,因而在心里早就准备好了答复。
闻言,他回道,“高大人,案情千奇百怪,不可能出一件新奇、便拟一道相应条款,那会无从应对的。人命案子也同样如此,致人死命乃是案中之最恶劣者,惩治元凶的事,不该因任何原因而受影响。”
翟沈生身在刑部,却是一位都官郎中,主管的不是刑律,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仍要维护本部威严,将刘县令方才所言“没有适用条款”的话给顶回去了。
高峻点头,“有理。”
翟大人再道,“严肃律法,只为惩前毖后。今日不惩,则后日不戒,惩之不准,则戒之不明。因而在大唐律中,凡涉及人命案的条款虽然明面上是三则,其实只有两则:一为故意、二为过失。而第三则——在‘市众中惊动扰乱致人死命’这款,实应归在‘过失’一项中。”
高峻一乐,心中暗赞翟大人应对之快:谁都别说人命案的适用条款少,三条都有些多了。
他说,“这就对了,华洲村人命案虽然看起来与狗有涉及,但我们不要只对着狗说事。不然,下次可能无人敢纵狗伤人、但却要养虎伤人了!这便有失了‘戒’字的要义!”
刺史赵嘉听罢,心中暗舒了一口气。此案扯上了福王,说心里话,他在被福王府两位护卫威胁时,心中就有过犹豫,但有钦差表明态度,泉州、晋江县在断案时就再无担心了。
陈蕃道,“高大人英明,卑职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在桥边时、卑职就说过要把看狗不严的两人留下、让我们赶路。但群情汹汹的、非让将两头烈犬也留下来,这才耽误了我们王爷的大事。”
兵部尚书刚刚提到不要只对着狗说事,他就顺竿儿爬上来了。
高峻哼道,“陈大人不要说了,本官并没说过狗就没事!你刚提到了‘群情汹汹’,那么我们在这里坐而论道就不成了!我们速去华洲村!”
……
县令、刺史及福王府法曹参军离开后,华洲村的木桥边倒有过一段平静,因为人人都听说钦差到了,这件案子总会水落石出。
但三位官员去了这么久不见回来,死者万顷的妻子就担心他们官官相护,此时八成在那边商量着如何大事化小,让万顷的冤情不了了之——谁肯轻易得罪福王呢。
赈灾的粮物到了,村民们的生活有望,但她与另一家的主梁却倒塌了。她拉着十岁的小儿子,与另一家的家属悲悲切切、哭个不停,最后连孩子也哭起来。
先头给陈蕃出主意、污陷泉州民众要截路吃狗的那个人此时说了句,“一百二十斤铜,够你们母子花用下半辈子了,还哭个什么!”
只这一句话,一下子激起了众怒。
桥边再一次骚动起来,有人喊道,“看他讲的什么混帐话?我们打杀了他,再给他老婆捎去一百二十斤铜如何?”
双方剑拔弩张,犬吠声不停,晋江县的衙役们两边喝止,生怕闹出乱子。正在此时,钦差率着天南地北,外地本地的官员们赶到了。
场上立时整肃起来。别说钦差和尚书省的三部郎中驾到,便是泉州刺史,如果不是因为灾情,平日里谁又能轻易得见?
兵部尚书府的三十名劲装护卫一到,先在两边驻马站定,刀、弩在手,谁都知道,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万顷妻子拽着儿子跑过来,也不知道哪个人才是钦差。
她明明看到众位官员簇拥的中央是一位年轻官员,连三十岁都不到。在他身边一匹周身火红、四蹄乌黑的骏马上坐着一位美貌夫人,却断定不是他。
她认为人群中一位年纪五十上下的官员仪表威严,以为他是钦差,便上前哭诉道,“钦差大人,你要为小妇人作主,替我丈夫伸冤!”
此人正是刑部的都官郎中翟沈生,听了她的话,连忙道,“这位夫人你认错了,钦差大人是这位,还不快来见过高大人、柳夫人!”
妇人这才认准,她顾不得惊讶,认准了女人好说话,便转向了柳玉如,哭道,“柳夫人,你可怜我们孤儿寡母!”
柳玉如安慰道,“姐姐你放心就是,今天在场的每位大人,都是长安有名的公正官员,你稍安勿躁,且听大人们断判。”
高峻道,“刘县令,你便在这里升堂!要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地如实断来!律法大如天、县令为父母,你不要顾虑什么钦差,钦差也大不过天!”
刘县令已经听得很清楚了,钦差这是给自己吃定心丸。高峻说的是自己,但言外之意是:你只须审案,也不必考虑什么福王。
当时,便有衙役们上来在两边站定,有人由村中搬来一只饭桌权当公案,一只矮登子权当县太爷的椅子,而在场的另外那些官员们有一个算一个,只能在马上坐着。
刘县令知道,今天不同以往,案子判的要准、而且还要快,不然只有他这个小小的县令坐着,迁延一时、自己难受一时。
有县内的文吏,就在饭桌的另一边蹲下来、将笔墨摆开,审案开始。
片刻之前闹得最凶的福王府两名护卫,此时也把头耷拉下来,因为他们看到,法曹陈蕃大人此时瑟缩在对面最不显眼的角落中。
刘县令道,“是哪两条恶犬害人丧命?”
有村民纷纷用手指着道,“那两条!!!”
刘县令问,“给本官去验过了犬笼,看有没有夺门而出的痕迹。”
有衙役跑上前去,站在笼外看过,回道,“回大人,笼门完好,锁链完好,无人解链开笼、狗断然不会自己跑出来。”文吏一一记录下来。
刘县令问,“是谁负看管之责?谁开的笼门?”
给陈蕃出歪主意的护卫不得不站出来,回道,“县令大人,是我。”
陈蕃低声道,“他是陈小。”
陈小为自己分辨道,“因这两头斗犬最为值钱、我看它们饿的可怜……但法曹陈大人先说过的,出钱十缗买他这驴他也不卖,我想,只要将驴咬伤,他便不得不卖了……”
“可有人指使?”
那人看看陈蕃,咬咬牙挺胸道,“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人指使。”
县令今天也没有醒木,只好狠狠一拍饭桌,喝道,“大胆狂徒,人家不卖你就敢作此打算!简直比强抢还可恶!今天不判你何以服众!”
陈小再辩解道,“可他们若非举棒击犬,也不会发展至此,大人你断判时必要加以考虑。”
刘县令没功夫听他胡搅,判道,“贞观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福州都督督府护卫陈小,运犬入京,途经泉州清源郡、晋江县华洲村。因桥断受阻,犬饥撞吠,陈小买驴喂犬不成,放犬噬驴……”
陈小高声道,“大人!我方才说的十缗因何不说?十缗一头驴,能证明我们福王府并未亏待卖主,”
刘县令喝道,“住嘴,再敢搅挠公堂定不轻饶!”
他接着判道,“……放犬噬驴,欲先伤后买,但恶犬顽凶、逼驴主万顷及村民一人坠江丧命……”
陈小再嚷道,“大人!万顷和那位村民挥棒击犬、致犬狂怒,你因何不说到里面?不然因何会出人命?!”
刘县令喝道,“好贼!数次咆啸公堂,不杀你威风实难服众。来人,给他掌嘴三十,看他还嚣张不嚣张。”
衙役有了仗势,跑过去揪住陈小一痛狠揍,周围民众喊道,“打得好,他就比狗还可恶,先还出主意要污陷我们泉州!”
县令再道,“按大唐律,因过失杀人命者,以故意杀人条款减去一等论处。陈小因过失至两人死命,该加役流三千里、住作六年不得回籍,”
话方至此,刘县令就听到身后的柳夫人嘀咕,“两条人命,岂可这样轻判,看这些孤儿寡母有多可怜!”
高峻低声道,“夫人不可多言,不然断你个咆啸公堂,我也不便说话。”
柳玉如道,“我只对你低声说话,哪有咆啸了!那些狗们此时才是咆啸个不停。”
刘县令大声说,“本该加役流三千里、住作六年不得回籍。但该犯明知烈犬不驯、仍执意放出,则故意在先、过失在后,且身为王府差官知法犯法,数次当众藐视公堂,不杀不足以平民忿,判绞刑!”
陈小瘫坐于地,似抽了脊梁,早吓傻了。有晋江县衙役奔过去,一把提起陈小就走,陈小也忘了呼喊。
陈蕃惊骇莫名,看来晋江县一点都不看福王的面子了,此时他出身回禀道,“钦差大人,下官此行的差事,是专犬专人,临时换人的话,下官担心这两头犬不进食了……可不可以先让陈小戴罪、护送这两头斗犬进京?待完成王爷的使命,下官一定押他至晋江县……”
高峻笑道,“狗的事还没提到呢,陈大人莫急。”
村民们一齐顿着镐把子在外围喊道,“打死恶犬、打死恶犬!”那两条狗又在笼中扑撞着狂吠起来,抖的狗链“哗哗”作响。
刘县令不由得回头,不知兵部尚书要如何处置这两条狗。
高峻道,“人要惩戒,狗也要惩戒,”
陈蕃惶恐地制止道,“大人不可!这两犬几乎就抵得过半车狗了!真要打杀了,下官不好与福王交差!”
兵部尚书在马上对他道,“陈大人说差了,本官一向听闻福王律下甚严,从不仗势欺压平头百姓,你这么说,岂不是往福王脸上抹黑?!”
陈蕃听了张口结舌,无以应对。
只听钦差道,“来人,将那头驴牵过来,让本官与众位大人、乡亲们看一看这两头犬有多么可恶!”
钦差下令,就轮不到那些衙役们动手。
兵部尚书府的护卫们立刻将那头驴由桥头牵过来,“高大人,接下来要如何做?”护卫问。
“将二犬木笼再给本官打开!本官要让各位大人、众位乡民看一看,刘县令是否冤枉了它们。出笼后二犬如敢再扑、噬此驴,则乱棒打杀!”
钦差的护卫中站出来四位,各由村民手中接过锹柄、镐把,在笼前把着方位站定,有人过去开笼解链。
刚刚把其中一头高大的黑犬放开,它颈下带着链子,“呼”地一声扑了出来,直奔那头驴去了,它再也不吠,瞠目呲牙奔至驴前、高高地腾空跃起。
一名尚书府健壮护卫手疾眼快,凌空一棒击去,“噗”的一声正中犬头!恶犬翻身回落,在地上打个滚儿,立刻冲护卫扑过来了。
场外有人惊呼,仿佛再现了万顷遇难的场景。一切都明白了!
其他三名护卫哪敢容它机会,就近的一人看看狗至身前,再挥起一棒,准确击在恶犬的前腿之上,众人耳中只听“咔嚓”一声,狗腿断了!
但它痛嘶着,挣扎欲起,四人再不给机会,围上去棒子如雨点般落下。恶犬每挨一下便无助地哀叫一声,渐至无声无息。
四架大车的木笼中,众犬吠成一片,在笼中咆跳奔扑。
福王府的那些护卫们寂然无声,陈蕃面如死灰!
“另一条。”钦差道,“如敢放肆,直接用刀劈了它!”
陈蕃像哭似的求道,“列位大人,下官,下官不敢见福王的面了!”只有他才知道,兵部尚书高峻方才对福王李元婴的溢美之辞,有多么的不搭调。
福王李元婴今年刚刚十九岁,顽劣不堪,走到哪里便扰到哪里。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