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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风暗刻     大唐马王爷txt下载     大唐马王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06章 浅了不行

    一进门,便有一只小白犬怀着敌意、不甚坚定地冲他叫着,又想挡住他、又有些害怕,边叫边回头求助。

    有丫环起得早,闻声跑出来请大都督进去。

    崔夫人已起,甜甜未醒,高峻见过礼,问崔夫人饮食起居。

    崔氏道,“你莫问我,倒是你,袍子多少天没洗了?胡子多少天没刮了?当真要让玉如和嫣儿她们回来看笑话。”

    高峻赧颜而乐,说起牧场四座村子里的事,崔氏道,“都督是来请我的,我自然得去。但那些蚕事、温汤、酒店和画样子之类,我就不如丽容和婉清、苏殷和邓玉珑她们,只能勉强支应一段儿。”

    高峻说,我正是此意,有劳夫人了。

    于是,人们发现,高府中长一辈的崔夫人、和晚一辈的甜甜小姐一同出现在牧场村里。

    她们拉着手去旧村的蚕事房,理顺因二嫂闹气而有些散漫的两班村妇,让她们按时出工,把该往织绫场传送的丝线及时理出来、送出去。

    崔夫人和蔼大度,与每位村妇都能攀谈。她能很快叫出每个村妇的名字,能很快了解清楚蚕事房的做事程序、并且能亲自上手、一点不次于干了许久的人。

    她们去温汤,一边理顺帐目,开发伙计的工钱,核定当月开支,一边教甜甜算术和使用算盘的口诀。

    她们去高峪的酒店、客栈,傍晚时去织绫场,回来后就伏在灯下教甜甜画图样子,然后第二天一起送过去。

    她们又去了四村的学堂,发现瘸脚老爹的孙子辍学了。

    崔夫人到织绫场找到曹大,对曹大说,旧村村正已经空缺了。如果他能够务些正事,在牧场村禁绝了赌博之风、照顾好村中老幼、维持旧村的村风秩序,她便与大都督提议,让他出任旧村村正。

    曹大喜不自胜,当然清楚崔夫人在高峻那里说话是管用的,当下按着崔夫人的意思,先找人密封了学堂的窗子,拉了炭、垒了取暖的炉子,把瘸脚老爹的孙子再送到学堂里来。

    他还在学堂的门外竖桩、挂了一口铜钟。

    每天早上,旧村学堂里先生的钟声一响,四个村子的孩子们便陆续地各自的学堂。晚上钟一响,人们便到学堂的门口等孩子。

    曹大没有悬念地出任了旧村村正。

    从此他竟然一步也不再往赌场子上走。郑至善再拉拢他时,曹大便眼一瞪道,“本村禁赌,你再乱张罗,小心我拉你去见官!”

    郑至善惹不起曹大,便不再去旧村设赌,而是跑到了东村,偶尔在织绫场见到曹大,便故意说,“今天手气真不错,银子、大钱就像大风吹!”

    曹大咬着牙不吱声,也没有像线牵着似地钻巷子。一是不大想去了,二是有一丝想去,但兜儿里没什么钱。

    正好崔夫人和甜甜就在织绫场,见到这一幕后,崔夫人悄悄对曹大道,“能把织绫场这两个杂七杂八的管起来,你便有你大哥的魄力了。”

    大哥谢广冲郑至善扔鞋,便做到了金矿管事,曹大当然也会干。

    他扔的比大哥准,有一次在织绫场里,两人因为什么事惹到了曹大,被曹大一鞋掷到了郑至善的脸上。

    郑至善此时已知,曹大与西州大都督并没什么实在的关联,他们恼羞成怒,挽着袖子便要上手。

    但曹大喊了一声,从旧村中跑过来四五个人,二嫂在蚕事房也带了四五位村妇赶来助阵,两人立刻避蔫了。

    曹大点指着郑至善的鼻子说,“在织绫场里,一根丝头的事也不劳你指手划脚!你来路不明,小心我让你那只大股分不到一文钱。牧场村不许你再耍钱弄鬼,你的来路是很可疑的,小心我收了你那只大股!别不服气,我是村正,你就算有那只大股也不是牧场村的人。”

    而龟兹城苏伐和丞相那利,盯住赤河金矿有些日子了。

    开始他们怀疑陈小旺是高峻派过来的耳目,但随后谢广又到了,他们又怀疑谢广。

    然后,谢广上任的第一天即干倒了陈小旺,把侯海重用起来,苏伐又怀疑这是高峻使的连环计。

    那利道,“不像!依我看,西州令史一家并未暴露,谁会操办着把奸细之女娶到眼皮子底下,难道还嫌消息走露的少?”

    “再看那个九夫人到沙丫城来开温汤,虽然闹得场面挺大,但西州连个官面人物都未出面,只来个七夫人,可那是她的妹妹!令史家送达的消息说,这位大都督的六位夫人已经跑出去很久了!”

    苏伐道,有可能这位九夫人只是高峻的一枚弃子,说不定就是他向六位夫人表决心的。不过他也真豁得出来,西州给九夫人投资一半!

    那利说我们不能轻敌!情况越是对我们有利,越不能掉以轻心,在这方面我们吃高峻的亏已经不少了。

    而他们派去牧场村的郑至善两人,几乎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被个叫曹大的看得死死的,咳嗽一声就挨鞋底子。

    那利道,“大王,发令让他们滚回来吧,别在那儿丢人现眼了!万一让高峻看破他们的身份,反倒是我们的把柄。”

    ……

    赤河金矿如期开炉熔金,这是谢广上任后的第一炉,他事先就往西州给大都督送信,辞藻华丽,运用比兴之法,把大都督看的脑袋生疼、牙都酸倒了。

    高峻有些不相信,也不打算去。

    高峻自认识谢广,就知道他这人极好脸面、却不思进取,总好装成读书人的模样。虽然好长衫只有一袭、里面光着膀子,也总是拿捏着。

    这次让谢广去赤河金矿,又不让他带家眷,高峻的本意是让金矿上乱一乱,让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在谢广的身上动动主意、使使美人计什么的,兴许失金之事就水落石出了。

    高峻一直忍着不往赤河金矿上去,陈小旺去金矿上的关键地方——散金仓那么久了,一点眉目都没有。自己并不擅长此道,去了也是打草惊蛇的面大,所以他不去,坐镇西州等赤河金矿大乱的消息。

    谁知事情的发展大出高峻的意料。

    金矿上没有乱,陈小旺被谢广一脚踹去了熔金炉上做苦力,开炉之前一天傍晚出大门时,陈小旺再让看大门的在衣服里抖落出了一颗金蚕豆。

    谢广铁面无私,当众将陈小旺摁在门口的高脚凳上狠打二十皮鞭,爬起来时,陈小旺连裤子都蹬不上了。

    谢广亲自委任的新散金仓史侯海,从白城拉他表妹过来,谢广居然连眼皮也不抬,侯海家也不再去了。

    谢广去泡池子,大讲特讲此事。这些情况都是温汤池子上他派去的“伙计”传回来的。

    丽蓝在侯圩村池子上放走了陈**,高峻也知道。

    孙伙林当晚第二次捉住陈**,在押来西州的半路上、过吕光馆之前又让他逃脱了。高峻知道后没有责备他们。

    十一月金矿上开炉两次,每次两炉,共得成金六十斤。但投入炉中的散金共有七十五斤。共有十五斤金子不翼而飞。

    开炉时高大人未到,但谢广亲临现场,他眼珠不错地盯着炉役将三种规格的金沙倒入坩锅中,然后加火。

    直至锅中金水翻滚、他也没离开,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

    浇铸金块时,有个年长的炉役对站得远远的、生怕被烫到的谢大人解释:那些最细小的金沙中,总掺杂着一部分低成色的金沙,还有为提纯金液而加入的硝石,会将融合着铜的杂金化掉,熔化后随着碴子扒掉了。

    谢广装作如梦方醒,不住地点着头。但是心说真金不怕火炼,金子又不是河蛤,越煮越缩缩,你唬我是怎的!再说十五斤沙子和十五斤金子,怎么会看不出来。

    晚上时,谢广便去了侯圩村,先拿了两颗金蚕豆,到丽蓝的温汤上泡了池子,随后拎了自掏腰包儿买的点心、猪头肉,趁着夜深人静、街上无人,进了陈小旺的家。

    陈小旺趴在床上,不理谢广。谢广放下东西开口道,“你是我妹夫派过来的人,我不信你会揣着金豆子出来。”

    陈小旺道,“你不信还打我,分明公报私仇。要不是我屁股让你打伤,早赶回西州向高大人告状。”

    谢广扛着脸道,“难道你看不出我使的是苦肉计?说吧,我猜金豆子是有人栽脏你的,一定是在炉上看到了他们的底细。”

    陈小旺半信半疑,不假思索地道,“我怎么会信你,你二老婆一家都是龟兹城的奸细,我今天的话明天就传到龟兹城去了!”

    这个谢广倒不知。他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再说,她只是个小妾罢了,怎有我妹子谢金莲重要。若是奸细,本官一定拉她到妹夫那里发落,你只说炉子上有什么名目。

    陈小旺说,我也没看出什么来,但炉子上有两个人,一老一少,分明不想我接近他们捣制的胶泥……而那个年纪小的,我怀疑就是他栽脏我。

    谢广转转眼珠儿,对陈小旺道,你明天就回炉子上,估计着该补炉底了,去了你就骂我,怎么骂都行,让他们相信你与我不共戴天,恨不得杀了我才解恨。

    陈小旺道,“谢大人,我怎么骂你?骂浅了只怕人不信……我骂日你小妾可以么?反正也是个奸细。”

    谢广道,“我日你小妾!骂吧。”

    第二天,陈小旺一瘸一拐到了炉子上,两座刚刚用过的炉子正在修锅底,这是个精细活,果然还是那一老一少在修。

    陈小旺被他们支使着到崖底下挖泥,但陈小旺不去,“姓谢的官报私仇,占我西州房产,仓史说罢就罢了!他还想让我在炉子上干一辈子,我就什么都不干怎么的!我日他小妾!”

    说着,拿起根铁通条,在扣于地下修补的坩锅底上发狠地捣了两下。刚刚修好的锅底让他敲下来一大块胶泥。

    他似乎还不大解气,上前去狠踩,泥中没有意料中的东西。

    但谢广曾对他说,金矿上往外出的,除了光杆子的矿役、再就是这些废胶泥。金子又不会遁形,那怎么会少。

    补炉的老役工嘿嘿笑着、走过来在陈小旺的身边蹲下,微笑着打量他。

    半晌才低声道,“谢大人既让你一辈子在炉子上干,那我们也是赶不走你了……有个长久的买卖你做是不做。只要肯做,一点不比谢大人挣得少!”

    陈小旺说,我做!升官儿不成,我得把西州的祖宅钱挣回来。

    老炉役说,从金矿大门往外夹带,那是不成的,只能从水路走。但水路你都看到了,鱼也游不过去。

    陈小旺说,快说,我们好干起来。

    老矿役说,按理说我不该这么快信任你,但你碍手碍眼的,丢官、受辱、又挨揍,让我看着都可怜。

    陈小旺说,“姓谢的是个孬官,公开拿金豆子去讨好九夫人,我让他查出一颗来就这么揍我,我日他小妾!”

    老矿役道,能光天化日飞出金矿的,只有这些废胶泥。我们修炉时,专把金蚕豆裹到胶泥里,待在灶膛里烧好了,修炉时直接投到赤河里去。

    陈小旺说,那不沉底!

    年轻的道,“这你是外行,胶泥中加了石灰,未烧时里面便冒了泡。再补到炉膛里烧过,入水是不沉的,会冲到下游去。补到坩锅底上的胶泥不能有夹带,会烧化的。”

    “可金豆子哪里来,都是有数目的,出仓多少,入炉前还要过秤。”

    “开炉前一晚,散金仓要备好三种规格的金沙,送到炉子上来、锁好了专人保管,为的是怕事急,忙中出错。但我们的机会也在这里,只须按着份量,把那些金蚕豆用铁砂替换,木桶表面只留一层掩人耳目……”

    年轻人的说,“临到往坩锅中加料时,前两种规格的细金沙已经融化了,那些惜命的老爷们可不会跑到近前来看。”

    陈小旺道,“几几分成?我日他小妾!”

    老炉役说,每月龟兹城会有人把我们的花红送到家,你放心。

    陈小旺还想细问一下,那些入河的熟胶泥该如何处置。但他们看到赤河金矿的管事谢大人,五官扭曲地带着人往这里赶来。

    陈小旺辱骂命官小妾,被谢大人带走了。老、少两名炉役随后便听到了公事房中传来陈小旺的惨叫。

    几天后,陈小旺再度一瘸一拐地到炉子上来出工,一切正常,苦大仇深的陈小旺并没有出卖他们。

    腊月初一开炉前的那天晚上,陈小旺参与了偷梁换柱的把戏,掌钥侯海拿着熔金炉临时库的钥匙,中、细两种规格的金沙不去动,只将最大的金蚕豆们换出来八成半,全部裹到胶泥中、糊到第二天要用的炉膛里。

    如期开炉。

    谢大人又来了,一本正经地站在远处看着金沙过秤、入锅,踮着脚也不说话,胸有成竹。

    晚上时,他带了两颗金豆子去找九夫人丽蓝,向她借池子上的伙计,“我知道有几个身手好的,是高大人给你带来保护你的,给我用用,我要带他们立功。”

    丽蓝道,“他们走了我怎么办?万一有事……怎么不去报请高大人,让他给你从沙丫城另派人?”

    谢广道,“沙丫城的唐军我哪派得动?跑回西州哪来得及?再说,妹夫把我顶到这里,我就得顶得住。你看着办,反正我是豁出命来给你爷们做事。”

    丽蓝说,“那好吧,一共九个伙计,何时要用你都带去。”

第1007章 烫手山芋

    两天后,谢广匆匆赶到池子上,对丽蓝道,“给你留一个人以防万一,你要出了事,我有天大功劳也得一笔勾销。”

    于是,只给她留了一人,其余八个都让谢广带走了。

    八名护牧队分队长,个个带着家伙与谢广出了侯圩村。他们不回金矿上,而是绕道金矿东界,离着六七里远的地方到了赤河北岸。

    岸边生着一望无边的森林,九人穿过密不见天的林子曲折前行。不久豁然开朗,林后靠着河滩的地方,有孤零零的三间茅屋,竹蓠围就的院子上着锁,里面没有人。

    但院中晾着两副鱼网,通往赤河边的小径上铺满了红褐色的胶泥碴子。

    这里水势平缓,那些随着水势漂流下来的胶泥块在这里纷纷浮上来,在水面下像一群露着脊背的青鱼。

    远处的河面上有三支竹筏,上边各有一人撒网,渔歌悠闲自在。

    谢广有幸第一次、对着堂堂的天山牧护牧队的分队长们发号施令,他冲这些人挥挥手,“丽蓝说了,今天你们谁都得听我的。”

    “是是,谢大人你请吩咐。”

    分队长们都是正九品上阶,而谢广才是个从九品下阶,但今天的差事的确没什么压力,人人乐得听谢广过瘾。

    “本官看这里就是三人,我们人多不怕他什么。今天本官就给你们布下个十面埋伏的大阵,等他们将所有胶泥都捞上来再动手——两个捉一个,再留两个保护本官,务求不使一人逃脱。”

    谢广与两人潜伏在茅屋后边,河岸往北的林子里埋伏了三个护牧队,南边埋伏三个。

    河中的三支竹筏一字排开,鱼网打捞上来的正是那些水中的胶泥块。

    不到一个时辰,竹筏靠岸。三个渔夫打扮的中年人,将竹筏上的胶泥块往河边一卸、也不回茅屋,就在岸边拿了锤子将它们砸开。

    谢广异常兴奋,按捺着不中途冲出去,待他们砸完了,说笑着空手走回来、开了院门进去弄饭时,护牧队包抄上去。

    结果毫无悬念,这三个人只须一位队长就能打发。但他们翻遍了茅屋的里里外外、和每个人的身上,竟然一颗金蚕豆都没有。

    九人中只有谢广穿着官袍,三人大声求饶,“大人开恩,我们只是嫌弃河滩湿滑泥泞,捞些胶泥砸碎了垫道,犯了何罪?”

    护牧队也问,“谢大人,你的消息准不准,护牧队可从来不走空的!回去怎么与九夫人说……兴师动众都不够丢人的。”

    谢广走到河岸边,让人把三只竹筏子一一拉上来,伏身仔细去看。

    护牧队也分头检查,终于发现在一只竹筏子上,有根粗大的竹子端部钻着孔,用个木塞子很不打眼地塞住。

    谢广拔下木塞,竹筒里面一片金光灿灿,满满的都是金蚕豆。

    此役大功告成!谢广自负地撇着嘴,抬头四顾舍我其谁,但立刻对护牧队们叫道,“人都跑了!!”

    人们分头去追,只在河滩上摁住了两个,有一个钻了林子再也找不到了。

    谢广马上收了金子,带人赶回赤河金矿,散金仓仓史侯海、老少两名炉役立刻获捕。

    谢广有八大金刚护体,气势汹汹,架子摆得十足。谁不老实便是一顿狠揍,说的慢了也是一顿狠揍,说的快了口齿不清楚还是一顿狠揍。

    半天过后,所有的人都招了。窃金的算是一个以熔金炉为中心的团伙,有看仓的矿丁,看秤的、捣泥的、烧炭的,最大的头目正是仓史侯海。

    护牧队负责,这里供出一个便抓一个,而谢广忙着起草给西州大都督的捷报,将一干人犯看押起来,待大都督抵达后处置。

    ……

    就在谢广带走护牧队时,侯圩村温汤池,丽蓝叫人挟持了。有伙计发现九夫人大中午的要外出,九夫人的身后便是上次半夜时,她关照给开单间的那个人。

    他紧随在九夫人丽蓝的身后,一手扶住丽蓝的胳膊、一手吞在袖子里,两人一起往大门外走。

    既然是丽蓝的熟人,伙计也就没有多想。

    而丽蓝此时正后悔着,不该把最后一位分队长打发回西州去给高峻送信。谢广越是这样胜券在握,丽蓝就越是不放心,谢广从来就不是让人放心的人。

    谁知人刚走,陈**就来了。

    陈**在吕光馆附近逃脱后,晚上又潜回了侯圩村,他见谢广带着人离开,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他挟持了丽蓝,袖子里藏了匕首,威胁丽蓝不让她叫嚷。

    他带她到了侯海的家中潜伏下来,想待天黑后带她一起往南、翻越葱岭到乙毗咄陆部去,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在等待天黑的时间里,陈**将丽蓝勒了嘴巴捆在床上,把侯海白城来的表妹吓得说不出话来。

    陈**极不耐烦地让她速到灶上弄饭,再给他们准备路上的干粮。

    丽蓝用目光向她求救,并示意大街上。果然,这位女子怎么看陈**都不是好人,她趁陈**不注意,突然丢下灶上的火,开门逃出院子去了。

    陈**气极败坏,拿匕道在丽蓝的脸上比划,“带不走你就是个死,死不了你也是个残,残不了这个漂亮的脸蛋……我也不给姓高的留着。”

    丽蓝吓得不敢乱动,心说你还不如杀了我的好受。猛然听院门处有动静,大概是谢广带人来救,谁知进来的却是两个陌生人,把刚刚跑出去的女子也带回来了。

    陈**紧张地道,“丞相,你怎么来这里来了?”

    那利道,“你真有闲心,以为这里就太平了?侯海已经事发了,谢广很快便会带人到这里来!”

    陈**道,“丞相,我们此时便带丽蓝去龟兹城,我可不想丢下她。”

    那利命人解开丽蓝,对陈**说,“那利与高大人早就相熟,怎会劫他的九夫人?”

    丽蓝得知不必离开,放了心,哪知那利再道,“不过,九夫人要为龟兹城办一件事情,不然你连这院子也不必出了。”

    丽蓝说,“只要不让我去龟兹城,事情总好商量。”

    那利道,“金矿事发了,早晚牵连出龟兹。高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九夫人你只要等他到了,好好侍候一回高大人,我们的买卖就算做成了。”

    丽蓝道,“这再容易不过了,丞相不吩咐,我也要侍候我家高大人的,高大人可一直没到沙丫城来,我都想他了。”

    陈**听罢,痛苦万分地叫道,“丞相不可,我不能再丢下她!”

    那利笑道,“陈大人,连九夫人一位女子,都知道买卖须讨价还价,可你的本钱在何处?你都不如个女子了!”

    陈**颓然垂首,丽蓝问,“丞想,不知要丽蓝如何侍候他?”

    那利道,“简单得很,放一池不冷不热的水,让他好好地泡泡。如果九夫人想给他按一按也是可以。在下听说,高大人家中六位夫人走后,他的胡子可一直没刮,你要给他刮刮胡子。”

    丽蓝娇笑道,“这种事……何劳龟兹大丞相来吩咐,丞相岂知我不能侍候的更周到?也许高大人一高兴,还会为丽蓝按一按呢,不劳丞相操心罢?”

    陈**痛苦万分,丽蓝并不看他,而是问那利,“只是丽蓝不明白,这都是丽蓝的家事,怎么说到什么买卖?”

    那利不以为然地说,“在下来沙丫城的半途中,便接到秘讯,九夫人和七夫人的双亲,已在去龟兹城的路上,此刻估计也该入城了。”

    这回轮到丽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丞相真会玩笑,这,这怎么可能?”

    “九夫人认为在今天的此时此刻,在下还有心思与你玩笑!你等高大人到了,不必着急侍候他,让他派个人飞马西州、问一问织绫场郑至善的下落也就是了。千万别直接问你的父母,他会起疑心的!”

    丽蓝无语,脸色严肃而泛白。

    然后听那利道,“如果消息属实,你便可以安心替他打理,我相信高大人再机敏,对九夫人也不会加什么防备……”

    “如……如何?!”

    “简单得很,有九夫人这样的美人侍候着刮胡子,又泡过池子,他一定极为惬意,小睡一觉也是可能。你只须在他脖子上,用剔刀划上一下!龟兹城苏伐大王一向功过分明,到时自会接九夫人进城与父母相见。”

    丽蓝只觉着一瞬间、心跳的失了个数,无数对的、错的念头一齐涌上来,分不清彼此。她脑袋里一阵眩晕,身子一歪倒在了床上。

    陈**急忙上前,伸手欲扶。

    但丽蓝睁开眼睛,虚弱而忿恨地对他道,“你莫碰我……原以为你只是站立不稳,谁知你早就给人跪下了!”陈**羞愧难当,把手缩回来。

    那利道,“九夫人,非是在下不相信你,你父母在龟兹城,我便留一名心腹在侯圩村温汤,给你做个伙计。只要你侍候高大人侍候得好,他自会给龟兹城飞鸽传信。我当亲自率兵出城迎接你们,你也不必怕西州人寻仇。但你若耍滑头,要爷们不要父母,后果你该知道。”

    说罢,那利冲手下示意该走了,他们留下一人来,再拉起呆若木鸡的陈**、侯海的小表妹快步出了院子。

    只要在村外的树林里潜至天黑,便可绕过关卡直达龟兹。

    留下来的人三十出头,精瘦,冲丽蓝一躬身道,“九夫人,小人野利,听凭九夫人吩咐。”

    丽蓝不理他,自已爬起来往院外走,野利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在大街上,她看到赤河金矿的管事谢广带人赶到。

    谢广说,“丽蓝!你这是跑去哪里了!温汤上也找不见你,我真以为这份天大的功劳,就要因你而泡汤了。”

    有随来的护牧队指着野利问丽蓝,“他是谁?”

    丽蓝有气无力地道,“他……他是我新找的伙计……”

    谢广挥挥手,“两人跟我去捉侯海的表妹,这可是个重要人犯,本官要连夜突审她!剩下的都去保护丽蓝……可吓死我了!”

    众人分手,不提谢广去侯海家扑了个空,丽蓝直着眼睛,像踩着棉花似地回到温汤上,往床上一扑,半晌没能爬起来。

    那利本是带人出来接应腊月里第一批金子的。

    刚刚出来不久,便在龟兹城外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郑至善二人。他们赶着一架车子,车内坐的正是丽容、丽蓝的父母。

    龟兹去信,让他们速速滚回去。这已经充分表达出龟兹城对他们打入牧场村后的极度失望了。

    郑至善惶恐不安,回去之后,挨一顿厉言厉色的申斥是避免不了的。但这么回去也真是窝囊!

    一开始顺风顺水,成功获取了曹大老爷的几支大股,并且顺理成章地进入了织绫场,也能指手划脚了。

    但是最后让他们灰头土脸的,也正是这二百五的兄弟俩。牧场村正经的官员一个都不出面,他们要想找个人讲讲理都是不能。再要硬分辨,鞋底子就拍上来了!

    临遁走前,郑至善对于马上要抛掉的两支大股有些舍不得,但回到龟兹城去以后,简直一点用都没有。

    他的副手出主意道,我们当初来这里只为添乱,最后再给他添点大乱子,兴许回城后还会受到大王的夸奖。

    他对郑至善耳语道,“牧场村近日疏于防范,高峻和苏司马都不在,我们何不劫了崔夫人和那个女娃,不怕不惊天动地。”

    两人认为可行,事先准备好了马车,半夜跑到旧村去爬崔夫人的院子。

    郑至善踩着副手的肩膀,刚一冒头,便有一只小白犬跳出来冲着他们一顿狂吠。随后侧房中的灯亮了,仆妇、丫环纷纷出来。

    郑至善往下一缩脑袋,看到从蚕事房方向有巡逻的护牧队出现。他们朝着西边逃走,到西村时猛然道,“这个也行!”

    听听身后并无人追,郑至善上前,拍打丽容父母的院门,许久,老者才披衣出来问,“何人?”

    郑至善低声对门内道,“老伯!出大事了,九夫人丽蓝在沙丫城突患不明之疾,已昏迷了两日,我们是来接二老前去的!”

    ……

    此刻,在龟兹城内,苏伐望着摇着尾巴的郑至善两人,欲哭无泪。他们千里迢迢、绕关过隘、没有过所,竟然能把两只烫手的山芋捧到龟兹城来。

    真是大本事!

    苏伐问,“你们请他们来做什么?嗯?是不是怀里揣了两只大股、有钱了,要替西州高大人的七夫人、九夫人尽尽孝道?”

    他看着这两个活宝,皱着眉头问:“你们带他们来时,牧场村中可有人看见?”

    郑至善道,“回大王,我们是趁夜行事,一个人也未见到。”

    苏伐稍稍放心,这样的话事情还好说,如果有人看到就麻烦了。苏伐绝不想惹高峻,安安分分的每月有金子入帐,何苦再生事端!

    第二天上午,随着那利带着陈**等人匆匆返回,情况立刻发生了变化。

    陈**在赤河金矿安插的偷金线路让谢广连根拔除,陈**也险些落网。

    那么一直没露面的高峻很快会得到消息,他要怎么发作成了未知。那么郑至善二人劫来的两位老人,兴许还真有些用场。

    那利讲了在侯圩村的经过,九夫人丽蓝,眼下倒可以利用一下。

    苏伐眼睛发亮,认为这件事有七、八成的把握,只要丽蓝肯干,高峻那小子一定防不胜防,这才叫兵不血刃除去一个心头大患!不然有这小子在,居然连谢大老爷也抖起来了。

    而事后嘛……这事与龟兹城有什么关系,谁让高大都督夫人太多,因为争风吃醋跑了六个,又跑了两个,最后一个不想活了!

第1008章 什么理由

    高峻可真要把“高”字打着滚儿写了。

    谢广居然在短短的时间里揪到了赤河金矿上失金的线索。高峻一次也没到金矿上来,派出去的陈小旺让谢广踹了,他也没管。陈**被捉后再逃脱了,他也没懊恼。他以为查清赤河金矿的问题是个棘手而又复杂的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

    他让谢广去金矿上任职,可没期望谢广这么能干。他让谢广去搞乱,谁知他这么能搞事,不但顶住了美人计,还很潇洒地给对方使出了苦肉计。

    清晨,高峻在柳中牧场里见到丽蓝派出来的护牧队,马上就带着四十八名卫士赶来了。在经过旧村时,他看到正在学堂里张罗事情的曹大,又暗自发了一番感慨,不由得驻马片刻,人真不可貌相,老皇历也看不得。

    曹大跑过来,“高大人你有事?”

    高峻道,“二哥,干得不错!”说罢一踹马镫驰过去了。曹大等人走后,一拳击在掌上,“嘿,他又叫我二哥了,这可都是老子干出来的!”

    因为高大人的到来,侯圩村成了沙丫城最热闹的地方。而丽蓝的温汤池子院子大,伙计多,再加上丽蓝日常住在这里,这里便成了高大人的落脚地。

    中午,坐镇沙丫城的唐将阿史那社尔接报,带了亲随过来参见大都督。

    随后,驻守于康里城的郭待诏,也与夫人柳氏从后边追着过来了,待诏一个劲儿地埋怨高峻过城而不入不够意思。高峻连忙解释,吩咐池子上的伙计准备酒菜招待来客。

    丽蓝这里偏偏没有宽敞些的地方可供这么人入座,便临时停了温汤,将柜台、长凳之类全都撤出去、摆上两张大桌。

    虽然将就了些,但阿史那社尔、郭待诏仍然十分高兴。

    但是,在看到那些酒杯时,高峻就皱了皱眉,喝了,犯忌。不喝,无法面对阿史那社尔和待诏大哥,这可都是一起出生入死拼过命的人。

    郭待诏不知高峻已忌酒,往那儿一坐先给兄弟满了一大杯,再给阿史那社尔满上,举杯道,“两位都是上一次为替我报仇的兄弟,今天郭某与夫人必要敬你们的。”

    待诏夫人柳氏此时正与丽蓝坐在一处,闻言也将自己的和丽蓝的酒满了,在高峻家这些人里,她恰对丽蓝不熟,此时笑着问道,“丽蓝,是怪高峻来晚了吗?怎么我看你有些不高兴?”

    丽蓝正想着父母的事,他们身陷龟兹城,不知眼下什么情形。有心只当这是那利的诳骗之计,但那利留下来的这位亲信野利又让她不由得不信。

    听了大嫂的话,丽蓝遮掩道,“哪里,大嫂你看他忙得,连袍子也没换!但这里只有我知道峻是发过话要忌酒的,我正替他发愁呢!”

    阿史那社尔正是从上次康里城一战之后,才得到高峻赏识,从此一步跨入到西州重要将领的行列。今天他是打算着与高峻多喝几杯的。

    听了丽蓝的话,阿史那社尔道,“那不算数,既然高大人忌酒的事只有九夫人知道,九夫人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待诏也附和,说不喝不行。

    谢广也在座,极力在一边撺掇。

    高峻无奈,扭头问丽蓝,“那你倒是替不替我遮掩呢?”却发现丽蓝此时又走了神儿,听了他的话滞了一瞬才恍然回过神来。

    丽蓝道,“你正是因我而忌酒,那么我今天便不干涉。”

    高峻顺势瞥见丽蓝的身后有位伙计,精瘦,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便问她道,“这位也是池子上的伙计?”

    丽蓝不回身,连连点头道,“新来的。”

    高峻举杯道,“那好,今天有丽蓝点头,高某能破戒了,几位,干!”

    桌上的气氛立时热烈起来,谢广一边喝着酒,一边向在座的说他巧施苦肉计的经过,于是众人转而敬谢广。

    谢广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大声道,“诸位大人,下官以为,金矿失金这件事,远不止这么简单!背后一定有人主使!下官决定一鼓作气,挖出他来!一定不负高大人的厚望!”

    柳氏问,“不知谢大哥怀疑到了何人呢?”

    谢广伸臂往龟兹城的方向一指,意为失金的后台是在龟兹,却恰好指到丽蓝身后的野利身上,“便是他们!!”野利不自主地歪了歪身子,手捂在嘴上咳嗽了两声。

    丽蓝就觉着谢广正指向了自己,仿佛自己隐瞒父母和那利的事情让谢广说破了。她也有些心虚,脸上红了一红。

    高峻伸手压下谢广的胳膊,责怪事道,“大哥!我说过你多少次,不管什么场合,别人可叫我高大人,但大哥你却不必,让金莲知道了岂不会生气?太显得生分了!”

    高峻这样当人说,让谢广受宠若惊,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话,有些动情地说道,“妹夫!你是不知,我这些日子心里呀……一直在担心金莲,也不知她知道后要怎么看我!别提了!”

    高峻连忙单独敬谢广一杯,“英雄不问出处,莫说大哥你还是出身名门,金矿一役让高某刮目相看!大哥你可能不知,二哥在牧场村已接替你做了村正,做事也是有板有眼的,甚是令我满意!”

    郭待诏和阿史那社尔不明缘委,但也举杯敬谢广。

    高峻压压手道,“别只干喝,在下说个趣事助兴。”

    众人问何事,高峻说,“我来时在半路上接到一封龟兹城苏伐派专人送给我的信,让你们猜猜是什么内容。”

    说着,便探手入怀,摸出来一块小羊皮来在众人面前抖了,众人都看到上边用黑墨写着五、六行字。

    阿史那社尔隔了桌子伸手道,“不必猜,高大人你让我来看看,我是认得的龟兹文的。”

    高峻却把手抽回来,摇着头道,“你不算数,认出也不算本事,我是问在座的,除去阿史那社尔将军,还有谁识得,高某便服谁了!”

    有人道,“谢大哥识文断字,听说还能写出回环诗来,大哥八成认得。”

    高峻把手让过去,谢广看一眼却敢不接,“我不认得,惭愧了!”

    再举着在待诏面前晃了一晃,郭待诏也摇头。

    这是高峻从牧场西村经过时,在丽蓝父母院门前的地下拾到的。黄褐色的柔软羊皮,漆黑的墨迹十分显眼。院门上着锁,当时高峻有些奇怪,不知一向深居简出的两位老人去了何处。

    高峻得意非常,自斟了一满杯灌下肚,舌头有些打卷儿地请大嫂柳氏看,柳氏连看都不看,再让丽蓝看,丽蓝也不看。

    一直立于丽蓝后边的野利趁此机会探着脖子看上去,刚刚只看出那是龟兹文,高峻已经把手抽回去了,

    “这有何难!高某一直与苏伐打交道,岂能不识龟兹信件?告诉你们吧,这便是他专程送到牧场村、请我入龟兹城饮酒的,不然我岂会单跑一趟沙丫城!”

    众人当真,待诏便请高峻给大家念一念以助酒兴。

    高峻又饮下一杯,像模像样地两手举着羊皮信,念道,“西州高都督,一别满载,苏伐十分挂念,已备下美酒六个满葫芦,独角羊三只,三角羊两只,天山蝌蚪蛇六尾,均属美味,敬待高都督与九夫人到来,我们不醉不快。”

    众人坐在那里,眨着眼睛琢磨独角羊是何物,天山蝌蚪蛇又是何物。

    而丽蓝看他念的一本正经,也歪头去看,但见上面弯弯扭扭的,五六行字一个字也不认识。

    野利按捺不住好奇,先是奇怪苏伐大王怎会如此恭敬地请他的对头——西州大都督饮酒,二是信中所说的那些东西他一个不知。

    这次他看清了,上边根本不是高峻所念的那些,不知是写给谁的,满篇的脏话,但大意是,“两个废物,还不快滚过龟兹城来!”

    野利不觉一愣,细思高峻所念,竟然与信中之意完全相反。

    上面那些骂人的话,在高峻的口中变成了苏伐极为恭敬之辞,而这位高大都督也把他自己和九夫人丽蓝比作了废物!这让他几乎忍不住要掩嘴而笑。

    刚刚想到掩饰,高峻却“啪”地一声将羊皮信往桌子上一拍,说道,“我哪里认得!但这上边两个一对儿、画着六个环子,想来是苏伐怕我不懂酒是用葫芦装的,特意画出来。”

    众人伏过来看,原来所谓的“天山蝌蚪蛇”,就是在弯弯曲曲的一团笔划上面、再单单地点着一只蝌蚪。众人这才知他开玩笑,纷纷举杯再喝。

    众人喝到将至半夜,意犹未尽。但阿史那社尔和郭待诏都起身说走,两人各有一城防务,不能彻夜不归。

    丽蓝客气地挽留大嫂柳氏,柳氏道,“我得走,看看高峻邋遢到什么样子了,袍子得换、胡子得刮,我也不耽误你了。”

    众人起身,丽蓝也扶着高峻起来,但羊皮信就被高峻搁在桌子上不拿。

    野利已看出这位九夫人投鼠忌器,不大可能当众揭开自己的底细,便大着胆子侍立在有西州高官、主要将领在座的席边,以为能偷听到一些重要的消息。

    但听到最后,也不过如此,这些人喝到近半夜除了开些玩笑、吹些牛,竟然什么有用的军国大事也没说。

    而此时,九夫人丽蓝已吩咐伙计,给醉意朦胧的高大人开单间,野利起身要进去,但丽蓝瞥了一眼高峻丢在桌上的羊皮信,对野利道,“你,去收拾桌子!”

    野利的身份是伙计,老板娘发话他只好留下,心说一会儿九夫人扶着大都督进去,不知她敢不敢下手,能不能得手。

    丞相那利走时,给野利留了一只鸽子,让他在丽蓝得手后,放出鸽子给龟兹城报信、再找机会干掉丽蓝,务必不让此事与龟兹城牵上半点干系。

    收拾完桌子上的残席,再有两三个伙计把柜台搬进来恢复原样,东挪西挪的比量了好半天,野利挂记着单间里的动静,也与他们帮忙,拖延时候。

    丽蓝这是第二次单独侍候着高峻泡池子,上一次是在旧村温汤,她给高峻剪了一只脚上的趾甲,惹了多大的麻烦,高峻酒醉中像暴风一样的发泄和冲撞,而柳玉如到现在也没回来。

    这一次,父母在沙丫城,丽容在长安,而她在侯圩村有个重要的抉择。

    高峻入池,在里面笑着对她道,“你不来一起泡泡?”听得出他很清醒,酒比上次喝得少多了,语气中有着十分自然的味道。

    丽蓝道,“哦,我、我想起还有东西没拿进来。”

    她匆匆地出去,到外单里打开一只小小的木柜子,里面整齐地叠放着白手巾,银亮的剔刀,剪刀,小锉,精致的木制皂角盒子。

    她穿着衬裙、匆匆由里面拿了手巾进去放在池台上。高峻坐在池中正对她的位置,目光有些贪婪。丽蓝逃跑似地再出去,把皂角盒拿进来放在池台上。然后站在池台边,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高峻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一乐,“丽蓝,还有东西要拿么?”

    丽蓝摇摇头,高峻问,“不拿剔刀进来?”

    丽蓝略带哭腔地摇头道,“还是等樊莺回来再说吧!我怕我手抖。”

    高峻道,“樊莺也没少在我下巴上拉口子,不妨事。要不你就拿进来!”而丽蓝已跨入池子里,进去后抱着肩蹲在水中,感觉两条腿在不住地打颤。

    高峻在池中“哗啦”一声平移过来,在水中扶住她,“你父母在龟兹城,我们慢慢想办法。”

    这一句话便给了丽蓝力量,腿也不颤了,放心地往他身上一偎。高峻坏笑着扒去她衬裙,蘸了皂角粉,在她身上涂抹,一会儿又让丽蓝失了力气。

    丽蓝问,“我正为此事发愁,但野利在那里盯着,我又不便说,你是怎么一下子就知道的?你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峻退入水中,只露个头说:

    “你父母是田地城的本份住民,很少交往,也很少在大清早外出。我清晨从门前经过,便见门上有锁,已经有些奇怪,然后在门外的地下发现了龟兹羊皮信。你们没有亲戚,更没有龟兹城的亲戚,那么这信一定不是送给他们、而是别人丢在那里的。”

    “这样便出现一个问题,你父母不致于在早晨锁门后看不到地上的信,很可能两位老人家是连夜走的。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匆匆地、连夜出门?去哪里?”

    “我门边拾到羊皮信时,信上没有一点土渍,那么,明明看到门上有锁,丢信人跑到门前去做什么?难道丢信人也是夜里来过这里?”

    “而两位老人心中大概只有丽容和丽蓝,丽容在长安,身边姐妹众多,她有什么事也该我先知道,他们实则是在担心在沙丫城的你呀!”

    高峻躲到水里慢慢道来,丽蓝听得身临其境,听到此处禁不住轻声道,“哦,我的娘!”

    高峻说,“我一到侯圩村,没有看到两位老人家在你这里,那么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联想到龟兹羊皮信,如果他们出了远门,那多半是在龟兹了。”

    “我再看到了一位不守规矩的伙计!一位不大正常的九夫人,这个判断也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出入了。他不端酒饭、不上菜,却一直贼眉鼠眼站在后边听我们说话,这不正常。你有我派来的分队长,却任由他站在那里,这也不正常。”

    “于是我便拿那块羊皮信试他,明明他看懂了,却极力掩饰着不吱声儿,这也不正常。还有你在酒桌上的神色也不正常。你方才出出进进的也不正常。”

    丽蓝吃惊地问,“哪里不正常了?”

    “按理说我胡子老长,郭大嫂临走也提醒过你,你出去两次总该把剔刀拿进来。我提醒你你也否认,难道这正常吗?”丽蓝身子僵硬,满脸通红。

    “哦——峻,你还想到了什么?”

第1009章 军国大事

    “你曾经短瞬地动摇着、要不要按他们所说的去做,好换回你的父母!只不过你一连出去两次也没把剔刀拿进来,对我还算有些情谊。”

    “不,我一直都没想过把它拿进来!我的反常只是在担心父母,而野利一直寸步不离、又不能直接和你商量。”

    “有你在,我父母还有些希望,即使救不出他们来,苏伐为难两个老人做什么!假如没有你苏伐认得我是谁?丽容她们也不会放过我……本来很想给你刮一刮胡子的,但有那利的话在那里,我就更不能拿它进来了。”

    高峻听了,脸上浮现了笑意,虽然只有个脑袋露在水面上,但水底下就把一只脚伸过去在她身子上点了点,“说,那个伙计……”

    “他叫野利,是那利特意留下听消息的,但你一定都看到了,他想进来放水,我都没让啊。”

    “去拿剔刀。”他看着丽蓝说道。

    这次,丽蓝痛快地出水,去拿了剔刀来。一边手法熟练地给他剔须,一边问道,“峻,你一定已经有了办法,不知要怎么解救我父母?”

    高峻说,“方法多了,比如集西州、庭州、伊州、康里城待诏大哥的兵力、沙丫城阿史那社尔的兵力,给苏伐来个兵临城下。”

    “但一则此时接近年底,不说各州调兵须要都护府请示长安,难免夜长了梦多,仅所有军马的草料全部都需自带,劳师动众的开销太大了。

    “二则,苏伐有可能服软,主动将两位老人送出城来;但他这人要面子,我猜他极有可能硬扛着,那么我们经过苦战,最后虽然也能取了龟兹,但两位老人家的安危就不好说了,此法不可取。

    “还有个法子,便是由我潜入龟兹城……什么?你说救两位老人出来?笑话!你当我是神仙!我只能进去看看,能否有机会擒了苏伐,来个以人换人。

    “但这么做我的把握也不大,那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里,苏伐的身手也是了得。他只要挺得过片刻,我自己要如何出城还得费些周折,而再想救人可就难了!

    “还有个法子,便是将谢广擒获的一串偷金贼拿去换回两位老人,但这么做,就便宜了那些贼子,别说我有些不大愿意,苏伐肯不肯换还两说着,万一让人家拒绝了,失了面子不说,再往下便被动了。”

    丽蓝手法轻快,动作轻柔,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出现在她的面前。

    “软也不行、硬也不行,就再也没有好办法了?你可不能丢下我父母不管!”

    高峻水下的一只手在丽蓝身上游走、探寻,笑道,“剔刀在你手里捏着,我哪敢说个不字!”

    丽蓝佯嗔地搡了他肩头一下,“别卖关子,我都急死了!”

    高峻道,“既然前头的办法都不合适,那我只能做些妥协了,把面子扔给苏伐!”

    ……

    野利一直留在外边,越到最后越是疑惑,因为单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心说是不是赶紧开溜为上。但就这么回去了连个确切的信也没有,不好与丞相那利交待。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野利才看到西州大都督容光焕发地从单间里出来,丽蓝跟在他身后,脸上的忧豫之色一扫而光。

    野利连忙站起来,也忘了施礼。

    高峻对他道,“野利,”野利身上一颤,对方什么都知道了!

    但大都督的神色并不严厉,野利躬身道,“大都督有何吩咐?”

    高峻说,“我与苏伐在打斗中相识,对他极是钦佩,我们许久不见了,想与他聚一聚。丽蓝已将事情都与我讲过,在下对苏伐城主照顾我岳父岳母十分感激。我这便修书一封,烦劳你带去给苏伐。”

    野利身份败露,不但没有危险还能全身而退,心下已很知足。听了大都督的话便道,“都督、九夫人尽可放心,小人一定办到。”

    当下。丽蓝款款走去,亲自拿了笔墨进来、在柜台上铺好了。她一向知道高峻是从不动笔的,便握了笔等他口述。

    但高峻道,“给苏伐写信却要个女人代笔,字迹虽好,也是不尊重了,我自己来。”说罢从丽蓝手中接笔过来,也不寻思,便刷刷写就,递与野利道,“有劳。”

    ……

    龟兹城,苏伐和那利静候沙丫城消息,最后两人一同登城,在南方的天空里一只鸽子的影子也没有,但有一匹马飞驰而来。

    野利将西州大都督的亲笔信呈上,苏伐展开来看。内容极是精简,但纸却用了四、五页。字太大了:

    “苏伐城主钧鉴:阔别已久,偶思聚首。弟恰至沙丫城,机会难得。感谢城主善待丽蓝父母,一日后,弟拟于沙丫城北八十里设宴,与城主共饮。你我只带亲随,莫动刀兵。一叙别情,二接岳父母回城,三使侯海兄妹相会,四议两城米市价格。如有意一会,则放鸽传信。西州,高峻。”

    那利道,“大王,其意可明?”

    苏伐道,“很明白,想来高峻投鼠忌器,不想撕破脸皮,前三条纯粹都是玩笑,但第四款却是极具诱惑!”

    那利道,“沙丫城北八十里,正是两城中间,一片空旷藏不得重兵,看来高峻也算诚恳,大王去不去?”

    “为何不去?放着好处不去,谁会费酒费肉地替他养岳丈!难道临近大年底的,丞相想把他逼急了动刀动枪?”

    野利拿出一只笼子,丞相那利看到他给的灰鸽子已换作了白鸽子,“我们回信赴席,只是不知才一天时间,高峻在那处地方能安排到何种程度。”

    苏伐回信,白鸽放飞,接着便吩咐人,“去那里打探一下,高峻是不是已经操持着准备。”

    但去的人回来道,一后晌午、一晚上,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苏伐又疑虑道,“莫不是高峻耍笑?”

    信已回,苏伐是必要赴席的。天一亮,一支精干的百人卫队护着苏伐,一驾车子里面坐了丽蓝父母,往约定地点而来。

    为稳妥起见,丞相那利带大军两千,延后五十里驻扎以应不测。

    苏伐先到,风和日丽,沙地光秃秃的一望无际,哪里有什么酒宴!正在疑虑间,只见南方尘土飞扬,有五十多人飞马而来。

    及至渐渐的近了,看出来是四十八名威武的西州卫士与大都督高峻,还有一人正是侯海。

    另有一位女子也骑在马上,衣裙飘然,面似梨花风情万种,苏伐猜测一定是九夫人丽蓝了。

    西州卫士跳下马来,从马上拽下一柄高竿大伞往沙地上一戳,再有人携下一方矮木几放置在伞下,再有一坛酒、两只空碗、一碟儿剥好的生花生豆摆出来,然后都往后一退。

    看来是再没什么,全部的都在这里了。

    苏伐气得差点没乐出来,心说这便是你一位大都督口中的酒宴!

    他一抱拳,“大都督风采依旧,办个酒宴也不拖泥带水。而九夫人美貌,是在下平生所仅见。有道是秀色可餐,大都督的菜也不算少了!”

    高峻拱手笑道,“惭愧!哪天城主去了西州,高某自当好好置办一番,但在这里,带个大腹便便的厨子来就不恰当,让城主见笑了。”

    他往身后摆摆手,卫士们放侯海到苏伐这边来。

    苏伐见他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便道,“大都督的两位长者在龟兹,可是有五六个懂事的女奴小心地侍候着……”

    这便是责备高峻不懂事了。

    高峻道,“这就更让高某惭愧了!非是我不懂待客之道,全是舅子谢广所为。他刚做了个小官不懂含蓄,在下总共只给了他五六个手下,居然全都给侯兄使上了。在下一到沙丫城,便已严厉地将他苛责过了,城主见谅。”

    这边丽蓝的父母也请过来,丽蓝连忙迎上去、上下打量着问候。二人一见到女儿,精神很好,身上一丝伤也没有。

    苏伐心中想的全都是米价,也不计较这些言语上的胜负,于是大步站在矮几一边,捏起一粒花生投入嘴里。

    高峻也独自过来,拍开酒坛封口,分头为苏伐和自己满上。

    两人端酒,举平了互视。此刻大漠苍芒,旷风吹拂,远城矮荒草,瀚海没沙陵。天地寂寥、静默,唯有彼此间对视的眸子灿若晨星。

    两人竟然有了些莫逆之意,一仰脖各自喝干了。

    高峻道,“感谢城主美意,无以为报。在下这就命沙丫、康里两城米市即日起降价三成,回至一年前的价钱。两地钱物、物物交易之税价一并下调。龟兹城游客、商贾、杂耍伎班,只要安分守法,尽可给派过所,平安过关。”

    这次,便是苏伐亲自为两人满酒,之前龟兹以赤河矿三成之金、购西州贵了三成的米,眼下金道已失,对方的米价也回落了三成。

    这都是不便明言的事情,高峻不提,那自己还提什么!

    他举酒道,“感谢大都督美意,苏伐借花献佛,只求在大都督治内,龟兹,西州和睦而处,便是苍生之福!”

    二人共同饮过、事已毕,便抱拳分手。

    高峻伞也不要,带了车、人回转沙丫城。苏伐站在那里,一直目送到西州的人看不到了,才自满了一碗酒、又捏了一颗花生米投入口中细嚼。

    三碗酒、两粒花生米,也能谈成如此大事。

    而彼此双方似乎都没有吃亏。

    ……

    回来的一路上,丽蓝便不住地打量高峻,袍子也让她换洗了,胡子也刮干净,真是英气十足。

    她想起高峻来沙丫城之前自己内心中一闪而过的恶念,禁不住不寒而栗,这可太不应该了!

    在她看来一筹莫展、困难重重而且凶险万分的事,想不到被他一边在水池中对着自己不正经,一边主意就拿定了。

    原来剑拔弩张的事情还可以这么解决,真不知他脑袋里到底藏着多少的主意。

    而他只凭着西村清晨的门上之锁、门下的羊皮信,便将父母的去向猜了个九成,那么自己的心思他一定是都知道。

    一想起只有他和自己在沙丫城这里,也没任何人干扰,而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也亲近了不少,无人时,眼神看过来也偶露温柔。丽蓝止不住一阵心悸,芳心咚咚而跳。

    回来后,高峻改了金矿上的章程,堵上了纰露,一干涉事之人概不留用,人人痛打一百蘸了水的牛皮鞭逐出金矿。

    谢广因功,升两阶到正九品下阶,继续做赤河金矿管事,高峻还允许他将两位夫人接到沙丫城来居住。陈小旺仍任散金仓仓史,升至从九品下阶,突显散金仓的重要。而掌钥另有委任。

    时入腊月,西州大都携丽蓝到赤河南岸的且末、典合、于阗牧场巡视,视察牧草准备情况、和厩房越冬保暖事宜。

    各牧场官员勤于牧事,早已将各项事情置办停当,贞观二十年年尾的西州大都督之行,恐怕就是带丽蓝游山玩水的味道更浓了一些。

    腊月中旬,等他们返回沙丫城时,高峻得知柳玉如、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丽容、苏殷等人已经由长安返回了牧场村,他立刻紧张起来,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

    丽蓝心疼地对他道,“你快些回去吧,我要在这里照看三座池子,就不回去了。”高峻反倒有了些依依不舍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丽蓝亲自下厨做出几样小菜与他共酌,就算是践行。屋内暖炉火旺,盎然如春,丽蓝一边与高峻对饮,一边想着这一次分别之后多久能再见到他。

    而西州,她寻思着自己一时之间是不便回去的,她与高峻家的那些人不同,再加上柳玉如的态度摆在那里,丽蓝也不敢奢求多少。

    温汤池子越开越多,钱也越挣越多,但离着高峻却越来越远、都跑到沙丫城来了。再想到了这个“九夫人”的称谓,丽蓝禁不住数次眼圈泛红。

    到最后,丽蓝居然喝到了酩酊大醉,高峻抱她到床上去,她搂着高峻的脖子呜呜地哭,也不说为什么,但很快就人事不知。

    她梦到了自己的身世,就像雨中的浮萍一样动荡不安,从交河漂到了柳中,再漂到了沙丫城,摇摇晃晃,没有个根基。

    这让她的身心一阵阵地发冷,禁不住呻吟一声,身子倦作一团。

    她的老娘从身边拉起一条御寒的被子给她盖到身上,而后她听到高峻在外边喊,“真是好大的雪啊!”

    丽蓝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卧在一驾摇晃着前进的车子之中,车轮轧着路上的雪“咯吱吱”地响,左边是她爹右边是她娘。

    “我们去哪儿?”丽蓝问。

    她娘说,“是回西州城,都督决定不让你在沙丫城了,一起回去。”

    丽蓝要挣扎着爬起来,“我的温汤池子,没有人盯着怎么行!”

    她爹说,你不用操心了,沙丫城的温汤池子原就各有西州一半的股份,高峻说收回你三座池子的股,折算成钱兑换给你,池子都归西州了,以后你就在牧场村,再管好交河、龙泉馆的池子就行。

    丽蓝道,“那他让谁去管理三座池子,一般的人我怎么放心!”

    她娘说,“我说你有时挺机灵,有时怎么一阵一阵犯傻,都说了池子收公了,还轮得到你放不放心。”

    她爹道,“我听都督说,要让曹大过来管理池子,矿上、临近的牧场里的人过来泡,就不用花钱了!”

    丽蓝心中狂喜,仍不知足地道,“那他到底兑了多少钱给我?少了可对不住我这段日子的劳累,不行我得问问峻。”

    她掀开车帘,高峻骑着炭火一直就行在车边,车外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第1010章 银装素裹

    西州大都督府,高峻带着车马于凌晨时分抵达,他们在路上就接到信,说柳玉如等人全在西州的府上。

    因为时间尚早,西州大都督府所在的大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铺了一街的厚雪也没有人出来扫。

    丽蓝搀扶着父母下来,抬头望着这座高大的府第,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陌生而亲近的感觉。

    陌生于她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大门里有高峻八位夫人在,而她们对自己的态度猜测不透。而这里又属于高峻,让她迈步进去时有些底气。

    大门上的守卫飞快跑进去传信,一层层地报到里面去。高峻挺着胸脯子不往里走,仿佛要等着里面的人跑出来迎接。但等了好一阵子,没有一个人出来。丽蓝心中忐忑不安,自己解释可能是这些人还没有起来呢。

    她看高峻,高峻示意众人进门,她搀着娘往里走。大门二门都进来,除了门上的守卫,院子里空无一人,雪地上只有一串传信人跑进跑出的脚印。

    最后的门上是两名苏殷的女护卫,她们躬身向着大都督施礼,眼角掩饰着笑意。

    高峻心虚地往门内看了看,雪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但两边的窗子显然打开过,因为窗柃上的积雪不见了,都被推落在外边的窗台上。

    而窗台上的雪却被人捧走了不少。

    外边跑进来传信的人只是站在这里回禀,里面当然什么都能听得到,但后宅进屋的门虚虚地对掩着,显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过。

    高峻对丽蓝说,“你们先进去,我还有些事,”然后往大门后边一闪,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两名女护卫也不便说什么,暗道大都督狡猾。

    丽蓝扶着母亲,踩着雪往里走,柳玉如等人听到人回来,一个人也不出迎,分明是还在生气。不知道片刻之后是怎样难过的一关。

    但既然从沙丫城返回,进这道门总得有第一次,她让两位老人候着,自己上前推开了门。

    立刻有六七只白花花的雪团子从里面飞出来,没头没脸地都砸在了丽蓝的头上、身上。

    碎屑纷纷落地,她惊愕而吃惊地站在门口,眉毛、鬓角上沾着雪屑,有雪沫子顺着领口、胸前一直凉下去。

    同时里面一片惊呼,“砸差了,砸差了,丽容怎么不先给个信!”

    丽容从里屋跑出来,她负责在窗内监视院中来人。看到丽蓝的狼狈相,丽容说,“砸谁不是砸,难道他不进来,你们手里的雪团子就一直捧着?”

    柳玉如上来埋怨道,“丽容你可真行,一声不吭。万一砸到了伯父伯母,岂不是我们失礼了?”

    丽蓝当着父母的面让这些女人们砸了个狼狈,而她亲妹妹丽容也算同谋,还见死不救。

    丽蓝扭头偷偷看父母,发现他们笑得竟然比里面人还开心。

    众人纷纷出来,上前拍打丽蓝身上的碎雪,有人不住地道歉。

    再扶两位老人进去,倒了热茶、端上点心、解了二人披风让座,问他们路上经历。

    听着里面笑声一片,高峻掸掸袍子、清清嗓子,撇着嘴迈步进院子,心说本大人万马丛中都没中过埋伏,岂能看不透你们的小把戏!。

    李婉清和丽容起身要迎出去,看着有几个人忽然把脸板起来,于是也不动身。

    高峻进屋作了个罗圈揖说道,“夫人们,在下回来了。”

    没有人理他,柳玉如道,“祖父在长安病重还担心你袍子不干净,我们想多住些日子也被他撵了回来。但我看高大人的袍子很干净啊,看来是自作多情了!胡子也干净,这都是谁的功劳啊?”

    高峻笑着不说话,连忙问祖父的病情,众人说,祖父卧床一直不见好转,自病发后难以再动一动,翻个身也要外人相助才行,话语也不大清楚了。

    但他不让西州的人再跑,说路太远了。

    柳玉如不好好理高峻,而是与丽蓝说话。谢金莲、樊莺、崔嫣等人想多与他说句话,又觉着这样便太容易原谅他似的。

    当着丽蓝的面,不与他说几句的话,又像是还对他和丽蓝的事耿耿于怀。于是便围着两位老人说话。思晴说,“伯父伯母和丽蓝就在西州多住上些时候。”

    柳玉如明明听到了,没有应声,但两位老人说,“西村有宅子,怎好在这里挤挤插插,再说丽蓝总得回牧场村去照顾池子。”

    丽蓝想,这位柳妹子虽然不再提之前的事,表面上原谅了高峻,但自己要从此进入高峻的家中看来还是不大可能。

    不过,能够重回牧场村、而不必在沙丫城漂荡着,这样的结果对丽蓝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到此时,柳玉如对无谷道长带给她的惊讶已经慢慢地适应了。

    无谷道长在高府中念过了清心咒之后本欲走,但阁老流着眼泪不让她离开。因而,无谷得以留下来与高峻家中全部的女子们见面。

    她对每位女子都很亲热,对柳玉如和樊莺尤其如此,柳玉如因而再知道了高峻另一种版本的身世。

    无谷说高峻是她亲生的儿子,她说得情真意切,不由柳玉如不相信。

    联想到侯君集在世时对高峻不闻不问的态度,柳玉如越想越相信无谷的话了。

    如此一来,她和高峻之间不同于其他姐妹们的隐秘关系,可以说压根就不存在了。

    柳玉如一直认为她和高峻是侯府中劫后余生、仅剩的两个人,这样患难与共的特殊关系,才是她不同于别的姐妹的地方。

    这样的关系使她与高峻更贴近了一层,可以让她偶尔使使小性子、耍耍脾气,而不必担心什么。

    但现在她还有没有这个特权呢?

    因而柳玉如才没有坚持返回山阳镇、按着阁老的意思很快返回了西州。

    她不再抓住丽蓝给高峻剪趾甲的事不放,不得不说也受了这件事的影响,只是她有些不大想承认罢了。

    此刻,她认为高峻一定还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世,感觉他数次把目光瞥到自己的身上来,其中含有不大确定的担心。现在有外人在,柳玉如很享受他这样诚惶诚恐的架势,故意不理他。

    吃过午饭,两位老人说要回西村,丽蓝也说要走,她知道高峻进家后的事情还没有完。

    高峻吩咐人护送。

    将人送走后,柳玉如也只字未问高峻在这些日子里都干了什么,同时她也示意其他人不提丽蓝的话题。

    不追究,并不等于对丽蓝身份上的接纳,顶多也就算是故作不知罢了。

    但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柳玉如一边忍着高峻的腻乎,一边斟酌着道,“你母亲还在世……这次我们都见到她了。”

    高峻嗯了一声,“我知道,上次我带谢金莲和李婉清去长安,便提出让她到西州来,可她不来,说离不开清心庵。”

    柳玉如惊讶地问,“原来你早知道!却敢瞒着我!”

    “我喜欢你一直像以前一样,不要受这个身份的影响。为此我宁愿相信我还是侯府中人……再说,现在这个身份就是真的吗?”

    柳玉如莫名的感动,他的家世和身份变了,其实对自己的态度一直未变。

    她拿着商量的口吻说,“西州府上也不宽敞,但这都赖你,不顾我的感受拉了这么多的人进来,我挡都挡不住。”

    高峻道,“以前是我不好,你们走后我连酒都忌了,只在沙丫城与待诏大哥喝过一次酒,与苏伐喝过一次。可是没有谁说一定要进来住啊。”

    柳玉如夸张地叫道,“你这算忌酒吗?不忌什么样。看来天明后,我得让妈妈瞧一瞧苏殷的眉心开没开。”

    “什么意思?”

    “这你就别操心了!”

    屋外的雪扑簌簌地又下起来了,使高峻和柳玉如共同回想起三年前,在牧场村外的山上、柴屋里,那时也是一场大雪。

    雪声簌簌,让人产生了错觉,以为时光开始慢慢地倒流。

    一千多个悲欢离合的日日夜夜交替着,衔接着,一波一波如海潮一般循回往复,使几年如一日。

    幸好两个人仍在,情感更加香醇。

    而且孩子们在摇篮里梦呓,仿佛小小的年纪就有了痛苦的、欢乐的情感。只有孩子们才让人想到了日子的不同。因为他们,千篇一律的时间有了个起点。

    雪声簌簌,提示他们另一个、与时光有关的终点又快要到了。

    但夜晚却是这么的相似,它就像是长途跋涉中的一个个驿站,让人们躺下来,在寂静与躁动中,在似是而非的来途上栽种回忆的小花。

    雪声簌簌,与那年没有分别。雪声,雪声……无论回忆多么的久远,无论想到了哪一个异常清晰的身影和片断,总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无边无际和无所抓凭。

    但他们彼此心心相印,能抵住内心与生俱来的、对自身来处与归处的惶惑。

    雪声簌簌,遮敝万物,也能遮敝无限温柔的低语和曼妙的呻吟,所有幸福的、喜笑的、忧郁的、悲伤的往日都不足为重。

    在雪声簌簌中,时间步入了贞观二十一年,西州万象更新,生机勃勃。

    四座村子里小学堂的钟声接替了雪声,而有一位慈祥的生命,在时光的长河中驻足为一座小岛。这是一个人最后的标记,提示众人他与后面的任何事无关了。

    二十一年正月壬辰,申国公高士廉薨。

    大唐皇帝不能掩饰真切的悲痛,颁下《赐高俭陪葬诏》:

    痛股肱之恸,悲社稷之臣。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申国公高俭,道高廊庙,望重勋贤。肃九流而驰誉,穆百职而腾芳。感其永往,仪容莫追。赠司徒,总督并、汾、箕、岚四州诸军事。给班剑四十人,羽葆鼓吹,赠绢二千匹、米粟二千石,陪葬昭陵。

    阁老临终前,使人代为奏请皇帝,家中诸男,他只要黔州刺史、五子高审行回府丁忧。忠孝难以两全,其他人谁也不必回来。皇帝准请。

    朝堂风云变幻,重臣、巨宦如叶凌飞。但高俭自入中枢,便以谦虚,低调勤勉和不党一直身居高位,深得皇帝信任,他的这个最后的请求当然要准。

    也就是说,高府之中所有的官员都可居任原职,只有高审行不得不离开刺史之位回府。这是阁老因为无谷的复出而做的最后一个决定。

    崔颖的不归,十几岁的新夫人刘氏就在眼前,还有高审行之前在西州、黔州的私生活上的传闻,很容易让人将无谷早年失踪的责任锁定在高审行身上。

    阁老的重病因他而起,高审行离任回京,恐怕绝不会理解父亲的决定。这是饱含着哀怨与天性之爱的决定。

    哀怨于他没能善待糟糠之妻,让她沦落庵堂。阁老这是让他放弃一切功名,回来与无谷补过。

    天性之爱,则是由哀怨而体察到五子品行之上的缺陷,担心着他独镇一方所面临的巨大而不能预测的凶险。

    阁老不在了,没有人再有能力替他的唐突进行善后。

    但高审行却不这么想,丁忧即需三年,可以说,他殚精竭虑、为之奋斗过的黔州,以及来年五谷丰登的黔州,都与他无关了。

    所有在西州的高府子弟都没有再赶回去,因为自上一次回去才过了半月,而且这次陛下无诏,他们不能离职。

    西州大都督府挂皂浮白,高峻家中人俱挂孝,甜甜小姐和四位小公子各戴白帽子,白帽后边缝着红带,红带的尾端缀着一枚大钱……

    崔氏夫人还是同高甜甜住在牧场旧村,有时候,对于自己没能回长安见阁老最后一面,她会感到难过。

    但高审行、无谷、刘氏都在长安,她不想回去。

    谢广在赤河金矿,曹大在沙丫城三座温汤池子做主管,现在也算是一位流外六等的不入品官员,大嫂、二嫂和令史之女,郝婆子和瘸脚老汉也一同赶到沙丫城去汇合,牧场村原院落关门上锁。

    蚕事房的两位领班就换成了管家高白的两位妻子,菊儿和雪莲各领蚕事房一班,而高白负责桑林。

    柳玉如、樊莺、思晴、崔嫣等人除了拜望崔氏几乎不回牧场村,倒是李婉清和丽容时常到蚕事房看一看。

    谢金莲得知了两位哥哥的真实身份后很平静,她偶尔会回牧场村看一看甜甜。有时候站在旧村的街道上,谢金莲会感慨一番:

    自己总算不必为两位哥哥的行为不端而操心了,可他们却与自己无关、而且都出息了,这到底是造化之功,还是个人之力?

    八夫人苏殷仍旧常驻西村公事房,但公务已没有多少,她时常滞留在织绫场里,只是偶尔回西州住。

    苏殷回西州住时,当然高峻是不敢去招惹她的,婆子临去沙丫城之前,曾告诉柳玉如,苏司马的眉心真没开。

    在这一点上,柳玉如很满意高峻,像是做个并不明确的交换,她对丽蓝就有些放松。高峻偶尔大白天就去旧村丽蓝的池子上看一看,也不必像做贼似的藏着掖着了。

    不过柳玉如威胁高峻说,如果再敢弄出个十夫人来,她就消失。她说,她的这个态度已有家中三四个姐妹明确说支持。

    她掰着指头说她们的名字。

    第一个居然就说到了李婉清,然后是樊莺、崔嫣、思晴。高峻听着心惊,说,“本都督文治武功,让你一说好像我就不干别的了,你们这东西我本意有一个就足够,难道她们都是我弄进来的?”

    他感慨道,真替皇帝发愁,每天还能不能干些正事了。正好谢金莲一步赶上,对柳玉如说,“柳姐姐他刚说你是东西。”

    柳玉如闻听欲怒,但转而点着头道,“峻说的没错,我是东西。但你这个不是东西的就是我头一个拣回来的。”

第1011章 有关字的

    这就是贞观二十一年年初,西州大都督家中日常的真实状态。

    当后来高峻以及家中每个女人回忆起这段日子的时候,所有的人总是很向往它的安静与平和。

    因为阁老祖父的离世,西州大都督府中连酒盏、杯盘的喧闹也禁绝了,空气里闻不到一丝酒气。西方安宁,边患不起,连龟兹伎班都很久不到西州来了。

    天山牧的事务有副总牧监刘武和总牧丞苏五,各大牧场都有得力的手下主持,桑、蚕与织绫场的事情有苏殷、丽容和婉清盯着,高峻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西州的政务上。

    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阁老的离世,在这段时间里高峻夜夜都必须是独宿,这几乎首先就让柳玉如大为放心。

    这天晚上一家人吃着饭,苏殷也在,柳玉如说,“峻这些日子的政事上面琐事挺多,苏姐姐你能不能别往西村跑了。”

    她在这样时机下提出来,当然首先是担心高峻,怕他整天处理那些批批、画画的事情会吃不消,而擅长文椟事务的正是苏殷。反正这段日子高峻晚上也不能胡来,那苏殷躲在牧场村做什么。

    苏殷一下子就猜出柳玉如的小把戏,其实其他人也看出来了。苏殷瞬间心头涌现起一丝不快,因为最近柳玉如又把盯防的重点放到她身上来了。

    连名不正言不顺的老九丽蓝她都放松下来,明明知道高峻有时进旧村温汤池子里去,柳玉如也没什么反应,怎么还对自己一人这样大紧!

    丽蓝和自己到底谁是老八。

    再怎么说,苏殷也是一位堂堂的西州从五品下阶的司马,到底下的各个县里去,县太爷们一个个也都是远迎近送,她的脾气总还是有的。

    此时拧劲忽然就上来,心道你让我来我就来,你不让我来我就不来?

    再说你是不是凭着高峻宠你、也真有点跋扈。嘴上说的是公事,但话里隐含的用意谁听不出,还不是提防我!再说公事也不该你来吩咐呀。

    苏殷微微皱了下眉,围桌而坐的另几个人专心致志地扒饭、夹菜,谁也不扭头注意这两个人,但耳朵却在听着。

    柳玉如笑吟吟地正看着苏殷,诧异于苏姐姐稍微不同往日的沉默,而往常苏殷早就该应声了。

    苏殷再也不能不吱声,便笑笑说,“柳妹妹,我哪里不想回来呢,只是已有消息从长安传过来了:皇帝已下诏、打算在明年的二月份封禅泰山。”

    高峻知道这件事,也没在意两个人的对话。

    丽容问,“苏姐姐,这件事与西州有什么牵联?”

    苏殷说,“我猜贞观朝的这次封禅大典,一定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我想一定是很盛大庄严的。”

    她说着话看了看柳玉如,从她脸上的表情,猜到她一定还没听说过这件事,但此时仍笑着,似乎在问,“封禅……与你去不去西村有什么关系?”

    苏殷承认,柳玉如的笑靥,如花开未盛、月之将圆,这样的笑容在她精致绝伦的五官上绽开,连最具姿色的女子看到了也会嫉妒,自己当然更比不了。

    但正是由于这个笑容,苏殷忽然坚定了挑战她一下的想法,

    “因为长安已将精选出的、历朝吟咏泰山的名辞佳句送过来了……共三十六首,陛下指名要我们西州织到彩绢里。”

    织多少也不必在这里说,这件事苏殷也刚刚才得知、还没有好好地想过,今天只是临时提了出来。

    但苏殷看得出柳玉如已有些吃惊了,诗句入绢,虽然色彩上没有图案绢那样复杂,但笔划轻重、字与行的布局同样不简单。

    如果是图案,花叶可繁可简,山水、云霞可浓可淡,马匹可多可少、鬃尾可密可疏,反倒是诗辞绢,在单一的颜色下要织得好看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苏殷说,“我天天在西村公事房愁着,万一这件事做不好了,峻脸上无光……”但言外之意,便是——我不想回来。

    李婉清对此事极感兴趣,连忙问,“苏姐姐,这件差事有的琢磨!不知你可有什么打算?若不是天黑,我都想立刻赶回织绫场去!”

    谢金莲说,“我也去,正好看看婆婆和甜甜!”

    柳玉如笑着道,“这倒是件新奇,但眼下方入二月,离着封禅总还有一年的时间,苏姐姐不必先考虑峻的脸面,顾他身子要紧,你看他最近忙得都有些吃不消了!”

    柳玉如并未陷到织绢一事中去,她在意方才说过的、让苏殷回西州来的话,这是把话题再引到最初的提议上来。

    话说至此,苏殷或是回来、或是不回来,只算是一家人在饭桌上很正常的商量些事情。

    但苏殷知道,如果自己再次回绝柳玉如重提之事,那就太明显了。她沉默着不应话。

    崔嫣欲言又止,但思晴问道,“苏姐姐,长安选出的诗句,是写好的、还是只有个题目?若是由长安的书法大家们写好了送过来就省些事了。”

    苏殷听了叹道,罢了,崔嫣不吱声,那是怕一开口便露了很明显支持柳玉如的意思。而这些人里面,心思最细、想的最周道的恰是思晴。

    表面上思晴又将柳玉如的话题再引回到彩绢上面,但柳玉如听了却不会反感。

    如果绢上要织的字已有长安的人写好了,那么此事就少了一道繁琐,苏殷没必要这么早就在西村候着;

    如果字未写好,那么字该怎么写、由谁写,苏殷总不该自已都写了,她一个人在西村是定不下来的。不论哪种情形,她都该回来。

    柳玉如虽然没说话,笑容慢慢在淡下去,已经显出了轻微的不快。但自尊心也让她不会再追问苏殷回不回来的事。

    高峻道,“这件事是否计划的有些早了,长安只拿个题目过来,摆明是要我们自己写。苏殷你且回来我们商量一下,郭叔叔总得写吧,我总得写吧?夫人们总得写吧?你们都好说,可我那字……拿出去就不是露脸,而是丢人去了!怎么办?”

    众人笑起来,柳玉如道,“怎么办?练一练呗,练上半年怎么也有些起色吧?苏姐姐你且回来,由你指点他练字如何?”

    崔嫣、李婉清等人马上道,“正是这个意思,不知允不允许我们也各写一幅,有些手痒了!”

    这阵子一直说的字,但字虽未定,苏殷回西州的事却板上钉钉地定下了。

    苏殷偷偷地看了一眼柳玉如,不知这个小插曲会不会惹恼她。

    她发现,柳玉如虽然占了上风却没有笑,吃过饭便起身回屋了。

    这件小事的决定,连高峻都有意无意地帮衬着柳玉如,而柳玉如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除了谢金莲,仿佛谁都意识到了。

    谢金莲笑嘻嘻对她道,“苏大人你且回来,别往西村跑了!三十六副字,怎么也能排到我这个县君手上一幅,你也要陪我练练!”

    这样,苏殷司马第二天就不再往西村公事房去,而是到府衙坐班。往常堆到高峻那里去的各曹衙门的公事,转而一下子都投到她这里来了。

    而高峻居然一天也未过来看她一眼。

    忙了一天,苏殷有些不快地回到后宅,原来西州大都督正在练字,饭都摆好了,丫环去书房门外叫了两趟,高峻还不出来。

    最后是李婉清抹着汗、陪高峻从书房走出来。

    李婉清道,“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让他把字写到小了一号儿,但字反倒不如之前了!”

    谢金莲道,“只是教个字而已,婉清我怎么看你像是犁过田了,浑身累得是汗,不行一会儿让我试试。”

    柳玉如等人都笑。

    苏殷想起昨天的事,心中不爽,“你所说的让我教峻练字的话呢?今天怎么不讲,反而是我在衙门里坐了一天,让他闲下来练字,还是婉清教了。”

    随后又气得暗自一乐,心说我怎么变成这个斤斤计较的样子,纯粹都是自找,柳妹妹除了那件事一直盯住不放,别的还都不错,我这是何苦。

    吃过饭,柳玉如偏偏像是忘了她昨天的话,只字也不提让苏殷陪着高峻练字的事情。

    但谢金莲不管这个,饭碗一丢、便拉起高峻往书房跑。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谢金莲面红耳赤地出来。

    樊莺问道,“你是去书房拔河了、还是揣面了?怎么这样丢盔弃甲般的狼狈样子?”

    谢莲道,“你有本事你就去指点,他那笔字,依着我看再如何练也是那个德性了,改不了了。”

    樊莺笑问,“姐姐也未说过让我去干这趟苦差事,我凭什么去?再说我的字也不行。你既是自靠奋勇去了,不说自己不行,怎么贬低师兄呢?”

    谢金莲被问得回不上话,只得眨眨眼冲苏殷说道,“苏大人你去吧,我记起柳姐姐说过让你去的,别不识好人心。”

    柳玉如偏偏不说话,反而拉着樊莺起身回房。

    苏殷说,“可我坐了一天衙实在太累,恨不得这就躺下来睡一觉。”谢金莲提起柳玉如,但苏殷偏偏就不去。

    谢金莲撺掇崔嫣,你去,我们教不好他的字,西州的脸就丢到泰山去了!

    谢金莲神神秘秘的样子刚刚引起苏殷的好奇,崔嫣就说,“我恐怕是不行,但不妨去试一试,不行再换人。”于是起身往书房去。

    苏殷便决定先不走,要在外边等着崔嫣进去教成个什么样?总之不必看他的字,只看崔嫣出来的表现也行。

    仆妇们进来收拾残席,苏殷就和丽容两人坐在椅子上等。

    但这次时候就很长,左等不出来,右等还不出来。丽容困得不行,拉着她道,“只是教个字,明天再问吧。”两人也起身往卧室去。

    崔嫣进了书房,见高峻正斜靠在书案后边,案子上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只大字。

    按着婉清所说的,也没见字小上一号儿。而地面上、案脚边也扔着了一张写过的,都被人踩过了。

    崔嫣往案面上、地底下歪头看了看,说,“两个大人进来废寝忘食地指点,原来只写过了两篇,字掐一掐也炒不出两盘。我看我不必费神,睡觉去了。”说罢扭身,作势欲走。

    但高峻见她进来,仿佛极是兴奋,招着手道,“莫走莫走,我知道你们几个的字里面,就你与我最贴近了。”

    崔嫣知他调侃,但分明不想自己走,便移步近案。

    发现他茶盏里的茶已不多,便上手替他沏了茶。而他已再铺了张纸,饱饱地蘸了墨汁,两个大字一挥而就,问道,“你来看看我这次写的如何?”

    崔嫣过去,笑说,“怎么一时比一时大?照我看一匹绢你也写不下三十个字。”

    高峻道,“妹妹那你说怎么办,我是一时比一时控制不住啊。”

    崔嫣过去,站在书案的后边端详着刚写的两个字,“在字上何苦削足适履,谁说大就不是特色?到时你只须拣一首字少些的写出来不就行了?

    此时高峻正坐在书案之后,崔嫣站在他身侧,被他一把揽住了腰,在后边说道,“有见地!我就说早该你来。”

    崔嫣知道他言非语意,手自从揽住她就再没老实过,现在又从腰里移到前面来了,分明是这些日子独宿得久了有些饥渴。

    她也就明白,因何李婉清和谢金莲两人明明进来教字,出去时却是那么一副狼狈样子。

    崔嫣心虚地看看书房的门,除了家中的姐妹几个之外,高峻不发话丫环与下人是不会进来的。而此时天色已晚,姐妹们早就回房休息了。

    崔嫣也是许久都不曾有机会与他亲热了,此时被他扰的心如鹿撞,“可你就敢不顾周公之礼,小心让姐姐知道了不饶你。”

    “我以为你是怕被周公晓得了,但周公便不睡觉么?我们两个做的是练字的正事,你姐姐当然更不会管了。”

    说着,便放肆起来。崔嫣慌乱地道,“到底成不成啊……再说……再说……这里……”

    丽容与苏殷在后宅分手,进自已屋子躺下后反倒睡不着了,怎么想谢金莲今天都有些可疑,李婉清也不正常。

    而崔嫣明明早就进书房了,到此时已经晚过了五个谢金莲,也听不到她回来的脚步声。

    丽容翻来覆去,觉着应该去看个究竟,于是就爬起来,叫起了贴身丫环,带着她再往前边的书房来。

    书房里亮着灯,里面没什么动静,丽容示意丫环回去,她敲门。

    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呢,一触即开了。崔嫣和高峻两人共坐着一只椅子。

    崔嫣执笔、被高峻连笔带她的手一块握着,正在一大张白纸上专心挥毫。

    不是她教高峻写字,而是反过来了。

    崔嫣的发髻有些散乱,站起来时衣裙也不整。见到丽容不打招呼就进来,她脸上微红,对丽容解释道,我才发现峻的字哪用我教,我是向他学呢!

    高峻打着哈欠站起来道,“真是个辛苦活儿,今天就练到这里。”

    丽容与崔嫣一起回后边卧房,心中仍是狐疑不止。

    关于封禅所用的诗文绢,这些人有了个大致的安排,都护府郭大人、各州刺史也要写,前方各城、白袍城的守将、各牧场大牧监、各县县令都要写一幅,那么三十六副总差不多了。

    到时如果再差个一幅两幅,便由高峻家中女子们凑齐。长安只留题目不出字,估计也就是这个意思。

第1012章 有关诗的

    于是,高峻亲自带着全部的题目,去了大都护府的治所——焉耆一趟,先请郭孝恪选出一首诗来书写。

    郭大人展开题目从头看,其中一首汉代曹值的《飞龙篇》。

    于是脱口诵道,“晨游泰山,云雾窈窕。忽逢二童……寿同金石,永世难老。不错,曹植之诗,灵动隽永,算得上是个才子,这首诗意思也好,就是它了!”

    高峻直着眼睛听郭孝恪背诵完,正好是八八六十四个字。他恳求道,“郭叔叔,不知这些题目里面,哪一首的字是最少的?最好就像这样句势,句数要少些最好。”

    郭孝恪知他的字大且了草,想了想道,“大都督不是正好拿回去考一考你的夫人们,就让她们来替你选。何来问我呢?”

    高峻带了郭大人的字回来,先不回后宅,而是找个地方想辙。

    如果直接去问她们哪道题目的字少些,那就表示自己一首也不会,弄不好还要受她们的奚落。

    他早看过了,三十六道题目,自己没一道会的。

    郭大人不告诉自己,问衙门里的人又没面子。看来,只能寄希望于家里人了。

    高峻先下一番苦功,把郭叔叔所写的《飞龙篇》背熟了,然后才大模大样地回到后宅来。

    吃过了晚饭,高峻不急着去书房,正色道,“我算了算,封禅所用的三十六首诗辞绢,都护府郭叔叔和高岷、待诏大哥必要各写一个。庭州、伊州两位刺史、两位长史又各去了两个,西州五座县、加上轮台县又去了六个,这就剩了二十三个,天山牧柳中、交河、蒲昌、白杨等各牧场主管又去了八个,这就剩了十五个……”

    谢金莲坐不住了,“峻,你再算我一个!我想把自己写的诗留一幅裱起来,再挂到房间里每天看着。”

    高峻把题目给谢金莲递过去问道,“算你一个也行,大都督的家中人,谁要写都说得过去……但你可会背?”

    谢金莲举着题目,同样也一首不会。

    高峻看着她道,“行不行金莲?这可不是奶孩子,得有墨水的!你要不会的话,我就派给别人了。”

    看着谢金莲憋了半天,争取道,“我不会学吗?反正姐妹们这么多老师。”

    高峻说不行,别人万一也只会个一首半首的,教给你岂不是丢了自己的机会!不行不行。

    谢金莲急道,“我就不信她们只会一首半首,至少柳姐姐、苏姐姐、崔嫣和婉清一定会的多,我让她们教我。”

    “那好,你把题目给婉清,”

    婉清接过来,看了看道,“就是这首三国曹植所写的《仙人篇》”于是背诵出来,“仙人揽六著,对博泰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

    高峻手缩在袍袖子里,婉清念一句他曲下一次指头。“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

    看看她总算背诵完了,高峻鼓掌道,“好,好,曹植之诗,灵动隽永,算得上是个才子。我说婉清就一定能背出这么长的来,居然有一百五十个字。那么婉清你就可以写这首了。”

    李婉清得了夸奖,又得了名额,心中欢喜。

    高峻道,“那两州的刺史与长史都要写,西州这里除我之外也没有长史,那苏殷这个司马要顶长史的份,也要写一幅的。”

    苏殷接过题目来道,“那我便写张衡的这首……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摇。路远莫致倚逍遥。”

    高峻鼓掌道,“金莲,你看看,不过就是四十二个字,字简而意深,你怎么就不会!”

    谢金莲不好意思,但柳玉如诧异地与崔嫣一对眼,随后两人会心一笑。

    高峻在用意地数别人背诵的字数,连婉清的一百五十字他也能记得清楚。而苏殷明明最后少背了一句,“何为怀忧心烦劳”,他就没有算在内,说明他本来就不会这首。

    谢金莲求苏殷,“姐姐,这四十二个字你就留给我,你再选一首。”

    苏殷暗乐,也不点破。高峻看了看柳玉如,又道,“八夫人写了,大夫人就更须写,玉如你来选一首看。”

    柳玉如道,“那我便选一首字更少的,写出来也方便。就选这首司马相如的《封禅颂》”她背道,“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厥埌可游。”

    高峻问,“完了?”

    柳玉如忍着笑点头。司马相如的这首《封禅颂》多达一百零二字,她只念了前边四句,就要看看高峻会不会。

    苏殷、崔嫣、李婉清先看柳玉如,然后恍然有所悟地再去看高峻。若论诗文,这四人再也没人能比了。

    高峻暗暗记下柳玉如的这首,立意抢过来自己写,“嗯,背的真是不错,不过这首就由我来写了,夫人你再选一个罢。”

    柳玉如笑着道,“那好,我就选晋代陆机的这首《泰山吟》,字是少了点共有十字……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柳玉如又念的这首诗共有五十个字,有几个人看出她是故意少念的。而高峻只是用意于诗的字数,完全没考虑哪里不对。还暗道自己方才抢得有些早了,又把这一首记下来。

    崔嫣笑道,“那我来一首字数少的,婉清刚念了一首曹植的,我就也来一首曹植的好了——这首《飞龙篇》,通篇只有八个字:寿同金石,永世难老。”念完便掩嘴而笑。

    哪知高峻道,“崔嫣你在唬人,曹植之诗,灵动隽永,算得上是个才子,才子怎会写的这么可怜!柳玉如和苏殷可能不知这首正是八八六十四的字数,难道我还能不知?你分明只念的最后两句。”

    谢金莲道,“你才唬人,难道崔嫣妹妹背诗还不如你。那你倒背背看,让柳姐姐替你检查,倒要看看是否六十四字。”

    这首正是郭孝恪所写的那首,高峻哼了一声,背道,“晨游泰山,云雾窈窕。忽逢二童,颜色鲜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长跪问道。西登玉堂,金楼复道。授我仙药,神皇所造。教我服食,还精补脑。寿同金石,永世难老。”

    柳玉如,苏殷,李婉清等人都有些不大相信他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一点不差,正好是六十四个字。

    高峻撇着嘴吩咐,“金莲,我背得口渴,你去端杯茶来。”

    谢金莲看看那几人颜色,看不出高峻背的有错,于是溜溜地起身去倒茶。

    崔嫣不干,揭发道,“峻你偏心,苏殷背差一首,姐姐故意背差了两首你不指出,偏偏到我这里就不行,枉我陪你练了一晚上的字!”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只听“哗啦”一声,谢金莲端的一杯茶就失手掉到地上,李婉清的脸也一片通红。

    柳玉如本来笑眯眯的,此时沉着脸扭过去看妹妹,但什么也没说。

    崔嫣也意识到说漏了嘴,连耳根子都红了。

    樊莺、思晴和丽容看看她们,再看看苏殷。

    苏殷故意不看她们,却飞快地瞟了一眼柳玉如,低头寻思道,“难道是我冤枉了她?她一向待我不错的,也正往好里转化……偏偏我就不懂。”

    高峻道,“咦?你们个个像喝了酒似的,是怎么一回事?”

    柳玉如起身道,“今晚谁也不许陪他练什么字了,都给我回自己的房里睡觉去。”说罢,拉着樊莺就走。

    ……

    长安高府。

    黔州刺史高审行已抵达府上,见到了家中诸人,当然也有他的首任妻子青若英——现在的无谷道长。

    阁老曾经数次口齿不清地恳求无谷留下来,算是他最后的一个要求。

    高府中的所有兄弟及他们的妻、子也都是这个意见,绝不允许她迈出去高府的大门一步。

    如果敢让她离开,阁老的遗愿便付诸东流,也算他们的不孝,更算高府的忘恩。

    青若英知道,自己在清心庵的落脚处已尽为府上人所知,如若执意回去的话也只会给住持添麻烦,于是暂时答应下来。

    清心庵马上得到了消息,住持大吃一惊,原来一直不大有名的清心庵,却藏过两个大有来头的人。

    先是纯青子、再是无谷,而她们居然都是出自于高府。

    住持马上亲自赶过来,专门通知无谷还俗。住持话说得客气有礼,但不容反驳。青若英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阖府上下都过来看望她,尤其是那些女眷们轮流过来相陪,一坐便坐上半天。人们与老五家的青若英聊多年以前的事情,亲热而满腔的感慨。

    高审行新纳的妾室刘夫人当然要陪着,但这些人与她共同的话题少得可怜。

    高审行由黔州赶回来,一见青若英便当众埋怨道,“你躲到哪里去了!”仿佛有这一句,便掩饰了多年以前、自己对她的冷陌、厌恶和逼迫。

    东阳公主再过来时,便对高审行说,“五弟,怎么也该把崔颖由西州接过来,总让她在那里算怎么回事!”

    高审行的确有些想念崔氏了,但她自去了西州,便一点信息也未传回来。

    他偷偷地看过三夫人刘氏的身子,在她来长安之前,高审行曾不辞辛苦夜夜耕坛,但此时三、四个月快过去,刘小姐一点反应也没有。

    想到自己丁忧三年,床第之事是绝不能想的,这就与家中其他的人不同。这时再看看刘氏,高审行就更想念崔氏。

    刘氏年轻,但是如若生不了孩子,那就与崔颖没法比了。她们相差于见识与底蕴,以及由此决定的气质、举指。

    刘小姐宛如避世深山中的无名小花,清新又青涩;而崔颖属于名贵之卉,可以栽种在大都会的名园之中。

    但清新之感总会很快黯淡于时间的消磨,而时间也会淘洗掉大半的青涩、让它们变得默默无闻。

    青若英,除了一副对高府恩重如山的样子,岁月的苍桑早已浸蚀了她的容颜,与崔颖怎么比?

    崔颖临行所说,“如果刘小姐能为老爷生个儿子,我便甘愿作小”的话,这个时候重被高审行回想起来,更是由衷地感觉只有贤慧的人才讲得出了。

    再想一想自己对崔颖与李引的猜测,一点像样的依据都没有。所有接触过崔颖的人,无论官宦、卑吏还是老农,对她都是溢美之辞。

    为了报恩,崔颖舍得精致的赤金饰物,也舍得最为贴心的丫环。在自己的误解里,她还舍得名份。

    黔州比不得长安,恰如深山之与都会,高审行想,难道自己因为身处深山,就连见识也短浅了许多?

    现在他回到了大都会,大嫂东阳公主的一句话,马上勾起高审行对西州难耐的思念来。

    高审行深知,只凭自己一句话捎到西州去,恐怕崔颖不会回来。他求大夫人道,“若英,你给崔颖去封信……”

    于是一封青若英的亲笔信立刻飞传西州。

    回到长安,高审行酒不能喝、宴不能赴、床不能上只算次要,更主要的是以往所到之处总少不了俯首贴耳、言听计从的属下,此时一个也没有了。

    这才是让他极为不适应的。这次的离任不同于因咎罢职,因而其中的委屈便更为明显。

    他在心里埋怨父亲,认为他八成是老糊涂了。

    阁老有六个儿子,只奏请陛下、恩准一人丁忧还算有些章法,可以避免高府第二辈的官员全军覆没。但父亲偏偏指名选中了身居刺史高位的自己,那便是糊涂透顶。

    按着丁忧之制,高审行须回祖籍清河。

    但阁老不好广交,年轻时即隐居于终南山下、发迹之处也是终南山。

    而审行祖母去世之后就葬在那里,阁老为陪伴母亲也葬去了终南山,高审行总算不必到更为偏僻的地方去委屈三年了。

    陶渊明尚且“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他高审行有何不可!

    青若英给崔颖的信发出后,高审行便打点着行囊、辞别了府中众位兄弟,带了大夫人和三夫人,趋车直奔终南山。

    贞观二十一年显然是个早发之年,才二月仲春,却有了初夏的架势。千山萌绿,涧溪水涨,处处鸟语花香一派生机。

    远离了官场,也就远离了繁文缛节、拿腔作势的繁琐,远离了倾轧与谋算,一股清心之气了然于胸。

    高审行在一路上想,为爬上高位,做太多言不由衷的事、不可避免伤太多的人、一直往上爬、直到高入云端、变成孤家寡人、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其实真不如现在。

    在终南山半山腰,北望长安,高大巍峨的宫殿群、让他顶礼膜拜的巅峰权力,因为距离和高度的关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它们都笼罩着一层大自然在这个季节独有的雾气。

    如果不是青若英,在当年避世的那个小村,高审行已经不大能准确地找到村中那座保护完好的小小院落。

    终于再一次回来了。拜会乡亲,打扫屋室,布衣麻鞋的高审行蹲在院子里除草,没有奴仆,一切身体力行。

    还没看明白,眼就花了。还未尽孝,父就老了。还未团聚,人就零散了。

    高审行仔细看每一片草叶,发现只有它们和几十年前没有区分。

第1013章 十年河东

    青若英是属于这里的,看到旧居里的每一件物什,她都能讲出一段往事,绘声色地给三夫人刘青萍描述祖母在世时的音容笑貌。

    然后高审行脸上浮现轻微的愧疚之色。

    他扛起鱼竿,到村外的溪涧里钓鱼,把钩投入水中后便一阵一阵地发愣。

    鱼咬钩时,从水面下传来惊慌失措、不可捉磨的拉力与他相抗,他端坐举竿,胜券在握。

    那种沉甸甸入手的感觉,让他猛然想起在黔州大权在握的日子。

    他悟到一个不甚清晰的道理,人的聚散是与气运有关的。

    青若英属于过去,她的经历与她的回忆让高审行体会痛苦,高审行不是摆脱她,而是不想面对痛苦。

    这样可以让高审行轻松,却显得不道德。

    崔颖属于他最辉煌的时候,光芒四射,让人羡慕。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冷落她,原来是命运恰恰开始冷落着自己。

    刘青萍揭示着他的现在吗?放低了身架、开始低起点的新生活?

    除了新生活,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高审行从村外回来的时候,发现村中的街道上十分的热闹,有骑着高头大马、衣着鲜明的几名奴仆们,护送着一架装饰考究遮挡严密的马车,正到达了自家的院门前。刘青萍在门内四五步远,也在那里看。

    高审行以为是崔颖回来了,内心里一阵的激动。

    但他们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再走几步,到了他的隔壁院门前停下。

    高审行怀着好奇,提着鱼竿儿看。

    隔壁的院子里一直没有人住,昨天才知有人盘下来,然后大张旗鼓地收拾,今天就过来人了。

    他不知在这个荒僻的山村里,是哪个有身份的人要住进来。

    车帘被下人挑开来,有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从车上下来,站在那里矜持地等着下人们开院门。

    高审行对她简直太熟悉了!她竟然是都濡县的那个年轻的寡妇吕氏!

    似是有心灵感应,吕氏回过头来,也看到了高审行。

    她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的便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冲着高审行一个万福,说道,“高大人,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又见面了!”

    高审行有些无措地还了礼,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吕氏主动问道,“高大人,原来你也在这里了,我们是邻居吗?”

    高审行点点头,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和困惑,激动于在丁忧期间还能碰到旧相识,困惑于她仿佛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吕氏道,“高大人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吧?”

    高审行很没身份地再次迫切地点头。

    吕氏道,“告诉你也无妨……是马大人接我来的,他是个念旧的人。高大人还记得那个马大人吗?”

    高审行极力的回忆,一时想不起这个马大人是谁。

    然后吕氏再面带一丝蔑视地告诉高审行道,“就是那个都濡县令、津丞、白丁、被你发配去崖州的马大人。”

    说罢,吕氏没有再理他,而是昂着头移步进院儿。把高审行撇在当街,心思凌乱。

    马洇,那个在高审行面前痛哭流涕的人、发配去崖州的流犯,居然有能力把一个女子从黔州接到京师脚下。

    那么他是又发达了。他是怎么发达的?

    这个疑问扰得高审行午饭都没吃好。他想,马洇很可能便是皇帝陛下在父亲重病期间的大赦中解脱出来的,这应该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居然从父亲的离世中一步跳出了泥潭!这可真是个笑话!

    但接下来呢?马洇怎么又能给予一位女子这样的排场、再接引她离开黔州?

    高审行曾经想过了李引,李引是新任崖州刺史。

    出于对自己的敌意,李引是极有可能这么做的。以前他也不是没有做过,将另一个吕氏送去了西州。

    对手的对手是朋友,而且李引完全有能力让马洇具有今天的能力,但马洇因何不接吕氏去崖州呢?

    高审行没有见到马洇,心里很想知道马洇如今是什么身份。

    青若英和刘青萍两人看着高审行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也猜测出因为什么。

    刘氏虽然一直在黔州,但那时她待字闺中消息闭塞。高审行大权在握,不说没有人敢明目张胆说刺史大人的坏话。就算有人敢,有关他和吕氏的闲言碎语怎么也传不到刘青萍的耳中。

    不过她看出高审行的反常恰是从见到这个吕氏才开始的。她问高审行,“老爷,新邻居到了,要不要我们姐妹过去问候一下?”

    以吕氏过去的身份,高审行本不屑于让刘氏这么做,但一位过去曾属于自己的女子,如今却让一个自己踩到泥里的人,将她打扮光鲜的住到自己的隔壁来,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高审行点了点头。

    他一边看着大夫人、三夫人相携着出了院子,一边止不住地想这个吕氏,“她可一点没变,还是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样子。”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以自己目下的状况,不适合想这些。

    两位夫人很快回来,她们到隔壁去拜访,但把门的奴仆说,吕夫人正在午睡,闲人不得打扰。

    闲人!黔州刺史的两位夫人,转眼便成了别人口中的闲人!她多大的架子?以前不过就是被他征服到浑身瘫软的玩物,跪伏在他的膝边,手探到他的袍子里去献媚。

    但他不能在两位夫人的面前表现出气愤。

    青若英说,“不行的话,我们等过一阵子再去,远亲不若近邻。”

    正说着,院门被人推开,有两名强壮的奴仆迈步进来、往院门内挺胸一站,高声道,“吕夫人拜访高大人!”

    随后有个小丫环在前,引着吕氏迈步进了院子。

    高审行有些吃惊,不舒服。她刚刚给自己的两位夫人吃了闭门羹,转眼就说是拜访,但他们推门时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而吕氏步若摇荷,俨然便是一副贵夫人的样子。

    三夫人刘青萍去给吕氏端了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吕氏眼皮撩也未撩,连声“有劳”也不说。

    刘青萍虽然不觉,但高审行像受了奇耻大辱,她把自己的三夫人当成个丫环!

    吕氏端起茶盏在手,像模像样地吹去浮叶、再凑近了鼻子嗅了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直到高审行有些不耐烦了,吕氏才直接冲着高审行问道,“听说高大人丁忧,小妇人特来拜望。”

    高审行不搭话,看着她、希望她再说下去。但吕氏偏偏不说了,接着喝茶,这个气人!

    青若英并不知吕氏来历,仍以为她是高审行某位故旧的家眷,于是冲高审行问道,“老爷,不知这位夫人是哪位大人家的,也不引见我们姐妹认识。”

    吕氏瞟了一眼说话的人,道,“这位是……管家?”

    她“哧”地笑了一下道,“高大人不做刺史了,原来规矩也不似原来那样多了!难道大人府上来了人,高大人还要给管家引见?”

    吕氏说着,环顾屋内简陋的家俱,“府上的规模也差得多了,也不值雇个懂事的管家了!”

    高审行无法回复夫人,只好对吕氏道,“她是我夫人……”

    吕氏大惊小怪地道,“哦?!我一向知道高大人的夫人正是崔夫人,怎么这些日子不见,便换了人?”

    她极不礼貌地上下打量着青若英,口中“啧啧”地道,“高大人果然不同凡响,才丁忧,便将一位夫人换成了两位!不过也好,小妇人一向听闻,崔夫人在盈隆岭上与县令李引大人终日厮守,对外说是开荒,但背地里还有什么事谁能说得清!高大人能有这样的魄力,也算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我看眼下这两位夫人虽然一个年纪老了些、另一个的相貌……都比她不过,但一定能令高大人放心的……”

    高审行眯着眼睛看着吕氏,听她巧舌如簧,立刻猜出马洇的发迹一定与李引无关,不然她不会这么说。

    青若英道,“吕夫人,请你不要妄加猜议我的崔颖妹妹,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既然是来拜望,因何这样嘴下无德?难道是因为你家里人的权利势吗?”

    自从清心庵中见过一面,青若英便对崔颖顿生好感,崔颖曾经对她倾诉过心声与困惑,因而她看出这位吕夫人一定与高审行或崔颖有什么过节。

    吕氏被人质问,丝毫不以为意,“马大人三起三落,但有真本事,不还是复起了!我向来不会借着他的地位说事。就像有人说……阁老一过世,黔州刺史高大人离了阁老的庇护,必然不会长久这话……我是绝不会说的……”

    高审行猜不透,马洇到底重获了什么显要的身份,可以让吕氏在自己面前这般气人地张扬。

    他不想在吕氏面前失态,而是笑笑说,“那么吕夫人能不能告诉在下,马大人又在哪里高就?”

    “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皇帝陛下身边的重臣!高大人一定听说过吧?褚大人在崖州赈灾,慧眼识人,已举荐我们马大人随他入京了。高大人是不是有些意外呢?”

    吕氏说的正是实情,但马洇只是在她面前吹嘘,说以后便是京官,又念着旧情一下子将她由黔州接到长安来,让她以为这便是高得不能再高的地位了。

    马洇还对她说,高府死了高俭,就倒了一棵大树,剩下来的那些人根基尚浅,整座高府必然要走下坡路了。高审行不是已经从黔州离任了?

    那吕氏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她攀住了京官,难道还有必要惧怕一位失了靠山、已经离任的地方官员?

    高审行果然有些意外,但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说道,“入京倒是件喜事。高某要恭喜马大人了。”

    吕氏道,“俗语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还没到十年呢,我可不就什么都看到了!高大人在黔州时,可曾想过我们今日的重见?”

    高审行哼了一声道,“褚大人一向与高府相熟,上次黔州抗旱,他在余杭郡还曾专门捐钱相助。而且褚大人与犬子——西州丛三品的大都督相交甚密、计无不从,而褚大人又是高峻三夫人樊莺的叔父……”

    吕氏听罢将信将疑,转而便现出局促不安的神色。

    高审行道,“高某实是不知褚大人业已回京,我虽不能离开此地,但派个人去趟长安,定能请褚大人到终南山来一叙……不知夫人用不用高某在褚大人面前,给你的马大人美言几句?”

    吕氏不觉坐直了身子,手扶在膝盖上,飞快地眨着眼睛,“这、这当然仰仗着高大人了!”

    高审行一下子看出吕氏的底细,她自从一进村子,便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原来只是凭着一个“京官”!

    京官多了,高某便是京官外派!尚食局里买菜的也是京官,尚辇局里推车抬轿子的也是京官,吏部衙门里抄抄写写的也是京官!看看你这女子把高某吓得!

    马洇是褚遂良从崖州拉出来的“京官”,又怎能高过褚大人,就算他的新身份高过褚遂良又如何?!

    她以为高府没有了阁老,从此便可随便任人轻视!只怪马洇顾着吹牛、忘了向她好好介绍高府了。

    他高审行没了老子,但还有个顶天立地的儿子!儿媳是二品瑶国夫人。

    想到了儿子,高审行顿生进一步奚落一下吕氏的想法。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位夫人,脱口问吕氏道,

    “高某记得在黔州任上,八月时曾听你说怀了高某的孩子,”吕氏一下子脸色苍白,惶恐地盯住高审行。她在高审行的两位夫人面前,也是一位有身份的夫人。

    她极是尴尬,脸色胀红地“啊,啊,这,这个……”

    他真敢说,而且还当了他的两位夫人,便敢丝毫不留情面地揭另一位女子的短,吕氏恨不得钻到茶几底下去。

    高审行不看自己两位夫人惊讶的目光,又对吕氏道,“但按日子算着还不到月数,怎么如今看,夫人的身材还是这般苗条?难道当时你是骗在下?”

    吕氏飞快地低着声道,“不,孩子已经降世但是……是马大人的马夫人只有一女而无子,已将他接入府去了!”

    高审行看着她笑而不语,一个人的谎言,让她自己揭穿,原来是这般的痛快。

    吕氏慌乱地起身,对高审行万福了一下道,“高大人,小妇人有些不适,告辞了!”然后夺门而出,跑出院子去了。

    高审行悠然自得,胸中的恶气一扫而光。

    但他的两位夫人,青若英,刘青萍,俱都愣在那里,极为陌生地看着他。

    她们都不敢相信,这个狼狈逃走的女人,竟然与她们的丈夫是这么一层的关系。

    而眼前的这个人、曾经的黔州刺史、高府的五公子,竟会放低身架、低到与一个不知自重的妇人站在一般高的位置,再拿他们的过去当作投枪刺向她。

    青若英不禁想起了崔颖,想起崔颖在清心庵提到高审行时眼泪夺目而出的情形。

    而刘青萍则将那位雍容美貌的崔夫人与刚刚离开的吕夫人作个比较,从而根本就不理解老爷,因何会这样兼收并蓄,良莠不分。

    那么,夫人崔颖的离开,住到西州不再回来,看来也算在情理之中了。

    街上有马驰来,隔院子仍有不明就里的奴仆在高声通报,要让全村的人都听到,“长——安——马——大——人——到——!!”

    青若英、刘青萍同时看向老爷,发现他嘟着嘴,安坐如山。

第1014章 水陆两宜

    高审行等着看一看这位马大人的表现,从中看一看他的底细。他过来不过来、他过来的早与晚、过来后的言辞、举指以及气度,都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京官”。

    高审行羞走了吕氏的愉悦之感只维持了片刻,打败一个寡妇真没什么了不起。马洇的复起才让他极度的不快。不管马洇是个什么职事,很明显他不是自己的朋友,一想到他跑到长安去,有可能到处传扬黔州的见闻,高审行就很不爽。

    只过了片刻,高审行估计着在那边、吕氏只来得及告诉马洇隔壁的院子里住着谁,马洇就脚不沾地跑过来了。

    高审行的心放在了正位,面色平淡而白晰。虽然不在职位,但那个气度还在。

    马洇毕恭毕敬地进来,袍子面料考究,在岭南晒得微黑的面孔因为局促不安,显得像是刚刚被人训斥过似的。

    高审行破天荒地起身拱手迎进,马洇连连向着高审行弯腰,谦卑又恭顺。然后又向着高审行的两位夫人问安、小心地询问崔夫人的情况。

    他还谨慎地问起了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与高府的渊源,高审行知道他这是在打探,只有彻底震撼到他,才会让他一五一十地把岭南的发迹过程讲出来。

    高审行说,褚大人与高门三代都有着良好的友情,视阁老为父,待审行如弟,尤其与犬子——西州大都督算是忘年之交,又是高峻三夫人樊莺的叔父。

    然后,马大人便聊家常似地说他自己:

    “下官赶上了大赦,与很多的人一起被征集起来——当然有的人只有力气,只能扛一扛米袋、卸一卸车子,但这样的人不缺,急缺记帐写字的。下官曾协助宗正少卿樊大人和……”

    高审行马上打断他道“马大人你不知,这位樊大人正是高峻三夫人樊莺的亲叔叔。”

    马洇连连点头,暗道,那么褚大人就不是亲叔叔了!

    但他接着说:“先在崖州颜城县协助分发赈济粮,因为帐目清楚,很快被县丞赏识,于是就到了县衙。后来新任的崖州刺史李引大人到了……”

    高审行又打断道,“马大人对于李大人一定不陌生了,李引由一个内卫做起,步步走得扎实,看看你们彼此境遇也就清楚了,你与他都任过都濡令,而本官首先是看好你的!”

    马洇谦恭地连连称是,再接着讲:“刺史到任后,罢黜了一批在兔灾中怠政的中下级官员,又需要擢选一批文吏、帐房,于是颜城县县丞便将下官写到举荐名单上去,本意让下官到刺史衙门做个抄抄写写的差事,但要听候刺史府裁决……”

    高审行再一次打断他:“李大人能够不计前嫌,量人为材,也是难得!”

    马洇道,“正是,李引大人当时正与樊大人、褚大人、雷州刺史刘敦行大人在一起……”

    高审行道,“知道这个刘敦行吗?从西州上去的,太子中庶子刘洎次子。中庶子失势之后,刘敦行还能这样快地复起,真是个奇迹……不过你说他们四位在一起做什么?”

    马洇按捺着数次被人打断的不快,不敢表现出来。

    又说,“四位大人庆祝赈灾大有成效,那晚在一起宴饮……李引刺史当着另三位大人,说下官在黔州又做过县丞、县令,又做过武隆渡口的津丞,还干过盐井,简直水陆皆宜,在赈灾中正该大有用处,他让我去崖州北海码头。”

    北海码头专门迎卸雷州跨海南来的货物,在赈灾中算是个重要的位置。高审行问,“对你有什么重要的委任?又是个津丞吧?”

    马洇赧颜说道,“是,是去扛包卸船。”

    高审行正喝一口茶,闻言“噗!”地一下喷对面马洇一身,刘青萍连忙找手巾帮高审行擦拭。

    高审行笑道,“可不就是水陆皆宜!马大人你先须登到海船上扛包,然后扛下来上岸、放地陆地上。”

    马洇抹抹脸上的茶渍,“大、大人你见笑了,李引大人对下官的处置,下官不敢有一句怨言,如果只有李大人这么对下官,那还有可能是偏见。但下官与雷州新任刺史刘大人素昧平生,刘刺史居然也极是赞同李引的决定,说让我在北海码头扛包扛腻了,再给我个机会去雷州码头上扛……”

    高审行也不清楚,刘敦行与李引因何这般一致,这个问题留待以后再问,他最关心的是,褚遂良因何一把将这条落水狗从码头上拉起来。

    但马洇说,他真的不知!

    褚大人与樊大人赈灾结束,离开崖州回京复命时,马洇已经北海码头上扛包扛了一个多月,肩膀子上的肉皮都磨没了。

    马洇万万没想到,当时自己被李引一脚踹去码头上时,褚大人还曾哈哈大笑,在席上将饭喷了出来过。

    但在码头上登船时,褚大人却点手让人叫过了马洇,对他道,“与我回京吧,老夫看上了你的字。”

    而马洇的字只算一般。

    高审行不理马洇,认为马洇脱离了崖州,并非是因为什么字。如果褚大人对李引有什么成见,这倒有可能,而在这两人之间有什么矛盾,他高审行是不会反对的。

    临走时,马洇恭敬地给高审行献上了由崖州带过来的特产,有一串儿由二十几颗硕大海珍珠串成的项链,一串玳瑁手链,请高大人笑纳。

    这本是他带过来给吕氏的,此时临时决定给他们的邻居送来。马大人还真诚地说,本来以为是崔夫人在这里,因而只各准备了一件,不好意思。

    高审行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马洇这个“京官”,在见面后短短的时间里就让高审行看透了。

    他充其量只算褚遂良的一个储备、一件随手可以拣起、再投出去的石头。高审行几乎可以断定,马洇与李引的过节就是他脱离苦海的真正原因。

    而褚大人无论给马洇一个什么差事,都一定会强过他在码头上、烈日之下扛麻包,让他对褚大人感恩戴德一生一世。

    他无须再追问马洇在长安是个什么差事了,从马洇的服饰上便看得出,隔院看门奴仆高声通报的“长安马大人”,只能在深山的乡村中唬唬人罢了。

    马洇只算个褚遂良的幕后宾客。

    高审行只要不高兴,只须给褚大人捎个话,表达一下自己对马洇的不满,那么褚大人即便不看自己的面子,看在高峻的面子上,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姓马的这块石头丢到大街上去。

    马洇面前的茶盏已经剩了少半下,刘氏想再续茶,但高审行示意她省省。

    马洇起身告辞,并对高审行道,“刺史大人,那个吕氏……说住得惯终南山的肃静,因而下官才将她安顿来这里,不想扰到了刺史大人的清静,要不……下官这就给她搬家,让她再找地方?”

    高审行坐着不起,说道,“罢了,何苦为难一个女子。”

    马大人连连表示谢意,说吕氏让自己有后了,总不能放下她不管。但家中的原配夫人其实是不容她的,只把儿子揽过去,吕氏是不准进府的。

    高审行道,“让她住着吧,都是从黔州来的人,马大人公务繁忙,兴许本官还能替马大人代为照料一下她的生活。”

    马洇再一次千恩万谢,倒退着出去了。

    刘青萍把玩着两件马大人留下来的崖州特产爱不释手,她对青若英说,姐姐你看你喜欢哪件,剩下什么我都是喜欢的!

    而高审行倒背着手,踱出去站在院子里,侧耳听隔壁的动静。村中傍晚的炊烟已起,软软地浮在树巅,而他的邻居——刚刚到达不多久的马大人,正在收拾着连夜赶回长安去。

    随后,街上有数人骑着马匹驰走,对面院子安静下来。高审行侧着耳朵再听,已经没有了奴仆的声音,只有一个吕氏和一个丫环。

    第二天,高审行起个大早,拎起鱼竿出门,在大街上,他看到了等着他的吕氏。

    吕氏慌忙地对着高大人万福,脸上早就没有了昨天的倨傲之色。

    高审行对她忽然就有了一丝丝的怜悯,后悔昨天自己对她太苛刻了,那本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他对吕氏说,“马大人可安顿好了你们主仆的粮、油、钱物用度?”

    吕氏道,“大人!他匆匆离开,像有线牵着,哪有大人想的这样细致!奴家正为这事愁着!”说着,眼圈儿发红了。

    高审行知道,以后除了来给吕氏送钱送粮,马洇几乎是不会常来了。他骂道,“马洇这个浑帐,真不懂得珍惜!”但他也没有下文,优哉游哉地去村外钓鱼了。

    ……

    牧场旧村,崔氏接到了由长安送来的信件。一看正是无谷、也就是高审行的原配夫人青若英写来的。她在信中说,已按着阁老临终之意重回府上,目前正与刘青萍在一起。

    接下来,她们将与高审行同赴终南山,过三年与世隔绝的日子。

    青若英在信中殷切希望崔妹妹也能赶回来,一家人在一起。而且她说三妹刘青萍也希望她能回来。

    对于自己的委屈,崔夫人并不觉着比无谷大多少,她犹豫着,把信给柳玉如和崔嫣看,其实就是看她们的意思。

    重回西州后,崔氏已经渐渐归于平静,放下了黔州带来的一段纷扰。这里既热闹、又有属于她的一片宁静的空间,而去终南山,不知等着她的是什么生活。

    柳玉如、崔嫣姐妹从母亲的犹豫中其实也看出了她的意思,她已经没有当初那样坚决了。崔嫣道,“母亲,这由你说了算,去了住不习惯你还可回来与我们在一起。”

    而柳玉如却不这样想,她考虑到了年纪比她们都小的刘青萍,以及母亲眼下的新身份——她已理所当然地不再是正室。因而她坚决反对母亲离开。

    就这么着,一向做事很有主见的崔颖头一次举棋不定,去留都在两可之间。与女儿们在一起、远离了高审行,这件事总会引发长安府上、西州村里人的猜测。但匆忙地赶过去,在她心理上还是有些别扭。

    柳玉如打算将这件事与高峻商量一下、从高峻的态度上确定自己的态度。无谷是高峻的母亲,而崔氏是她们姐妹的母亲,也许大家都在模棱两可的时候要听听他的意思。

    但在二月底高峻很忙。他有两件事需要处理,一是先头定下来的添丁之户减免税赋一事就牵扯了很大的精力。长安同意了这项政策,就该从速地实施起来,让百姓们得到好处。

    那些呱呱坠地的孩子们可不是一天生下来的,因而核定各户享受优惠的起始时间、享受减免的数额,都是一件不轻松的事情。

    底下的各州县都在一力操办这件大事。

    偏偏原任户曹参军罗得刀已去了交河县主政,眼下西州的户曹衙门没有个主事的,人一时也配不齐。本来西州司马苏殷适合做这件事,但高峻指望不上她。

    因为第二件事,也就是明年封禅所用的诗辞绢,此时正由苏殷在牧场村盯着赶制。

    相比较来说,诗辞绢虽属官面文章,却是面对着长安的。西州内部的事情再大,总可以粗糙一点,有些纰漏也可捂在家里。

    于是,崔夫人是去是留这件事就耽搁下来。

    这天,高峻总算回来早了点,却拿着另一封信进了府。这是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写来的。

    他向高峻推举了一个人——马洇。

    西州官职缺员是个不争的事实,很长的时间里西州府一直在耍两个人——高峻和苏殷。

    按理说重新回到通直散骑常侍的显赫位置上,褚大人完全可以直接与皇帝举荐的。褚大人之所以先写信来,便有尊重西州的意思在里面。

    高峻从信里得知,这个马洇是褚遂良由崖州带回来的,曾经做过黔州都濡县的县令。

    褚大人说他善于文案、算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西州高大人有意思,那么他将在陛下面前提一提这件事。

    这样的人才正是西州急需,高峻满心欢喜,心里其实已经同意了。

    但想到家中有几个人去过黔州,苏殷、崔嫣、丽容,还有崔夫人更应该知道一些此人的情况,因此今天他特意早回来一会儿,与家里人问问。

    谁知才把话提出来,苏殷、丽容就连连摇头。

    苏殷说,“峻你难道忘了,这个马洇,正是你和樊莺去余杭途经黔州时,被我们流放去岭南的。”

    高峻已经没什么印象,崔嫣也道,“不许让他来,当初他可没少气着母亲!”樊莺也说不行。

    去过黔州的四位居然异口同声地反对,看来这个马洇人品也是坏到可以。本来高峻还想去牧场村问一问崔夫人,这么一来也就不必了。

    但又觉着亏对了褚大人的美意。

    第二天,柳玉如和樊莺、崔嫣去牧场村看望母亲,对崔氏提到了这件事,崔氏初时也连连摇头。但又说,“这么个人,让他留在褚大人身边,万一再使起坏来可不好对付。”

    三人回来后将崔夫人的原话与高峻一说,高峻又犯了难,总不能一个人坏到流脓,居然成了被起用的理由。

    丽容出主意,“又要给褚大人面子,又不能便宜了这个马洇……让他过来到牧场里做个群头如何?”

    高峻道,“牧场重中之重,我的立身之本。岂能让个祸害掺和进来!不成不成。”

    思晴说,“那就让他到沙丫城金矿上做个仓史之类,既离着西州远,眼不见心不烦,而且那里有谢广兄弟两个联手,马洇怎么也坏不出手去。”

    但高峻仍道,“金矿重地,怎能派个没把握的人掺和进去?不成!他都跟不上谢广一根脚趾头。”

    高峻说,谢广虽然好色,但却极为看重名誉,连个谢氏大姓也舍不得丢。他相信谢广在金矿上不会做太出格的事,但马洇就难说。

第1015章 有些微妙

    于是,这件事也就算定下来了。

    ……

    贞观二十一年,二月甲寅,铁勒十三部上书长安,请立为大唐正式县域。

    皇帝大喜,下诏、赐玺书加以确认。将新设各县划入庭州,庭州升格为中州,刺史王达升至正四品上阶。京师赐酺三日。

    来自西州的消息总是让皇帝畅快无比,他在宫中大宴群臣,多饮了几杯,忽然在席间便口不能言,连笑也不能笑了。

    众臣大惊,连忙请御医诊治,原来是得了与高俭同样的病,也就是“外风”。

    这种病放在一般百姓人家,也就是等死。病人自己在床上连翻个身也不能,一个照应不到,病人的腰、背等处便会生出恶疮、逐渐漫延,一旦侵入腰骨,人就彻底完了。

    皇帝自十七年太子李承乾之事后,一直郁郁寡欢,再加之亲征高丽,风餐露宿、饮食不当伤了元气,身体一直不是太好。

    这次因乐致命,又比阁老因气致病来得稍轻一些。但最初的两天,一应的汤药,皇帝连吞咽都困难。

    太子李治亲入宫中侍奉,在皇帝的病榻边衣不解带,又与御医们在一起,听他们的诊治计划。

    御医们察阅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提到的灵方,以黄芪防风汤置于皇帝的病床下,药气熏蒸,如同烟雾。

    太子丝毫没有表现出对药气的厌恶,耐心地服侍。

    两天后,皇帝就能开口说话了。又两天后,他的半边身子便能动一动。有些口齿不清地对太子说,“汝之仁孝,吾已尽知也。”

    为不使太子过于辛苦,皇帝令后宫派出个人来协助服侍。

    很快,一位面色娇好的武姓才人便到了皇帝的病榻前。她叫武媚,在皇帝的后宫中只算是第五等的妃嫔。

    显然,侍候这样一位重病皇帝的差事,崇高但有风险,而且还无比辛苦。

    她地位低下、年纪才二十几岁,又能够应付熬夜。稍有些身份的妃子们过来,又担心与太子在一起尴尬,她们把武媚娘派过来也就对了。

    武媚娘是贞观十一年入的宫,其父名武士皞,高祖于太原府起兵时最早的支持者,官至工部尚书、荆州都督。

    那年她才十四岁,皇帝已闻其姿色超乎常人,下令将其选为才人。

    但她也真够不幸的。皇帝第一次临幸她时,这个十四岁的女子,头一次便表现出与她年龄截然不同的老辣,御人无数的皇帝,在她身上根本看不到同龄处子该有的羞涩与笨拙。

    这让他大为光火,又不便发作,因为会有内侍将此事记录下来。

    不过,宠幸还未开始,他便大失所望,兴致全无,当即不耐烦地挥手让她退下去。自此之后,一直到她都二十几岁了,皇帝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她。

    她殷勤而又机灵,动作敏捷有度,白天有大臣进来看望陛下时,她便隐于床幔之后不露面,等人们走后才出来。

    入夜时,太子与武媚则于病榻边一侧一个,也不经常说话,中间有皇帝卧床,只有陛下要翻个身时,两人才同时起身去扶,手偶尔触到一起时她也不躲避。

    其实,李治已经不止一次地观察这个女子,贞观二十一年时李治也已经虚岁二十了,他发现这个武媚可以用美若天仙来形容。

    如果真要给她找出两个对手的话,李治认为,在他认识的女人里,只有西州大都督高峻的大夫人柳玉如、三夫人樊莺了。

    李治在阁老的府上曾经见过那两位女子,他暗自在三个女子间进行无数次的揣度、比较。

    这个武媚娘,只要不同西州大都督家的那两个女人紧挨着并排站在一起,她便可称作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了。

    她肌肤光洁,体态圆满,眼神灵活,年纪正该处于柳玉如和樊莺之间,但与柳夫人比,武媚娘明显有失于娴静端庄,与樊莺比却又少了洁净脱俗之气。

    而当他在脑海中趋散西州那两个女人的影像之后,眼前这人重又完美起来。李治甚至认为眼前这人更懂风情一些。

    皇帝沉沉而睡,两人都有些百无聊赖,太子见她也在打量自己,便隔了床指指她,又指指东南西北四处方位,再指了指地下。

    对方眨了下眼,冲李治举起一只手掌,掌心向着他,另一只手在里面写了一个“文”,再写了一个“水”。

    李治惊讶于对方的聪颖,他问的正是她的祖籍。原来她是并州文水县的。

    过了一会儿,李治又指指自己的牙齿、再指指对方。

    武媚皱起眉,露出红润的舌尖儿舔了一下自己的牙齿,随后一只手冲他比划一个“二”,另一只手比划了个“四”。

    然后征询地看他,意思是,我答的对是不对题?

    李治冲她微笑,点了点头,知道她今年二十四岁了。

    不知不觉,这个不同于以往的枯燥的夜晚就熬过去了,内侍站在寝殿的门外奏道,“赵国公长孙大人、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兵部尚书李大人求见!”

    武媚娘冲李治吐吐舌头,很灵巧地起身躲到床幔的后边去,殿外的三位大人已经进来了。

    两人问过皇帝病情,欣慰于陛下病情康复之快。

    然后,褚遂良奏道,“陛下圣体欠安,正是太子磨炼的机会,如何总是让他守在床第之间呢?”

    又说,“臣闻陛下后宫也有人在这里值夜,那么太子更该到朝堂上去。”

    皇帝对此不是没有想过,但他观察过,自己每次醒来,李治与武才人都是隔床而坐,两人之间连个大言语都没有。

    在他生病的这段日子里,太子的服侍周到又耐心,他有些舍不得。

    长孙大人不见皇帝有什么表示,便暗示褚大人休言。

    然后他和李士勣又回禀了一件正事:驻守辽东的薛礼飞鸽传书,高丽对北边唐军忽然加强了戒备,而且对南方的新罗开战了。薛礼飞书请示唐军下一步的行动。

    算算日子,高丽对新罗动兵的日子,正是皇帝发病前后。

    此时新罗的求援信还没有见到,因为陆上的通道被高丽截断,海路也被其西边的百济阻拦了。

    皇帝在床上问三位重臣,他们对此事有什么见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都认为,陛下正在病中,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褚大人还说,正在生着病的宰相房玄龄也是这个意思。

    皇帝听了禁不住苦笑,高俭走了,自己病着,房玄龄居然也病着!但事情却不在乎他们是否病着,高丽反而像是借题发挥,抓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他将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李士勣,李士勣道,“新罗未曾求援,大唐师出无名啊。再者事起仓促,调兵怕来不及。”

    进攻高丽,辽东平原是个军需供应的基地,而李士勣在辽东将领中的威信是很高的,说话举足轻重。

    李士勣一向好战,甚至连赦俘都从不赞成。若在以往他早就请缨了,今天显然是改变了思路。

    皇帝猜到让李士勣变得谨慎的原因绝不只是他嘴上所说的那么点,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病着。

    皇帝这次病的突然离奇,病情严重的甚是吓人,李士勣不想在政局不明的情况下动摇他在辽东的根基。

    万一战事失利,会极大地影响到他在朝中的地位。

    皇帝想,讨伐高丽的话,身为兵部尚书的李士勣一定会带兵去前线。那么万一自己不幸彻底倒下、升天了,对于李士勣来说,临时赶回来无疑是不大可能的。

    赶不回来的话,即便在高丽大胜,李士勣也不能参与和影响新政局的确立。他是不想在这样一个不明朗的时候,先歪一歪身子失去重心。

    皇帝没有点破,只是感到有些无奈。

    但这么放过高丽又不甘心,他吩咐道,“扶我起来,我要升殿!”

    长孙大人和褚大人连忙制止,不想让他动,但皇帝心中憋着一口气,居然只凭着两条胳膊的力量支撑起上半身来。

    李治连忙站起去扶,此时,一直躲在床幔后边的武才人也跑出来,从另一边相扶,把褚遂良狠狠地吓了一跳。

    这么说,自己方才劝谏陛下的话,她一字不落地全听到了。

    皇帝居然能走了!他让人扶着,重新坐在了龙椅上。虽然他看起来身子还很虚弱,但炯炯的目光提示众人,他已经挺过去了。

    他要征求全体大臣的意见——到底伐不伐高丽。

    这是件大事,连抱病的房玄龄也上朝了,他极力地谏止陛下,不宜在刚刚痊愈的情况下做这样的决定。

    房大人说,自十八年来,大唐几次讨伐高丽,民力已达极限了。上一次为造大船,剑南道险些生出民变,陛下不可不察。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数伐高丽,哪一次是举的倾国之兵?房大人你难道忘了,所谓的剑南乱象,不过是地方军政、盐政方面的借题发挥,有几分是百姓闹事?什么已达极限!崖州兔灾害稼,岭南六州征集粮食相援,旬月之间千帆过海,井然有序,未闻有哪一州吃不消啊。”

    房大人便不再说话,退在一旁。

    此时的李士勣有些改变了主意,他看出皇帝并非日薄西山的样子,说话的中气还那样充足。

    但这么快变出现摇摆,难免让陛下猜疑。

    他拿定了主意,只要陛下再问到自己的头上,他仍将坚持原来不赞成出兵的意见。

    皇帝却不再问他,又征询其他人。

    几位重臣意见出奇的一致,李道宗选择了沉默,而其他被问到的臣子乐得随大流,没有一个人认同出兵。

    皇帝已经累了,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太子。

    一直以来,太子仁孝有余而杀伐果断不足,一直是他担心的地方。这次突病,皇帝的担心便更加强烈。

    不知将来,万一他也遇到自己今天的情况会如何处置。

    此时的李治刚刚想到了西州,不过却是想到了西州瑶国夫人柳玉如、三夫人樊莺两位女子,猜她们两人到底比武媚娘强在了哪里。

    但想了半天,也只是有个大概,似乎离着正确的答案还太远。

    他意识到皇帝征询的目光,便灵机一动建议道,“父皇,为何不听听西州高峻和郭孝恪的意思。”

    皇帝受到点醒,一拍大腿吩咐道,“就这么办!褚遂良飞书西州,问他们高丽战局……”

    ……

    散朝后,褚大人回来,发现他从岭南带回来的马洇正在等他。

    褚大人知道马洇是有些着急了,因为他写往西州的举荐马洇的信件,算日子早该回信了,但高峻没有回音。

    在终南山巧遇高审行,让马洇有种被撞蒙了的感觉。

    马洇一旦“发迹”,第一个便想到了将吕氏接到长安来,高审行离了黔州,他更有资格在黔州摆一摆。

    另外,闹市居妻、子,终南藏娇,未尝不是一件人生乐事。

    但高审行提醒他,他姓马的自此不必总往终南山跑了,高审行暗示还能“替马大人代为照料一下她的生活”。

    这就让马洇气不过了,吕氏和丫环的日常钱粮,他总得顾虑着,但人由高审行“照料”。马洇感叹,真想不到高审行便是他的死对头,丁忧了也不肯放过他。

    看来,褚大人也许早就收到了西州的回信,只是高峻不同意收留自己,褚大人是不好意思说罢了。

    褚大人提到了陛下问计西州之事,马洇想,皇帝问事高峻,西州总不可能像对待褚大人那样无理,无论如何也会很快回信的,到那时自己该怎么办?

    高俭是死了,看来真如高审行所说,高府的份量还在那儿摆着,只不过能力压千斤的秤砣,已拨在了西边儿。

    那么自己哪还有出头之日?

    在黔州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经历、流放岭南的耻辱、女人被人夺走的愤懑、烈日下扛包的经历,让他觉着自己总该做些削弱高府的事情,但又不能把自己暴露出去。

    趁着褚大人没功夫理自己,马洇到东市购置了粮、油等日常必须之物,亲自领着人,给终南山吕氏送过去。

    ……

    西州。

    都护府郭大人亲自赶到西州,找高峻商量如何回复长安的询问。对于长安众位大臣的意见,郭大人也是知道,因而信怎么回就是个微妙的事了。

    偏偏高峻不在西州,他们一家所有人在牧场村,于是郭孝恪又追到牧场村来。

    高峻说到了褚大人举荐马洇一事,对郭大人道,“有些愧对褚大人的美意了,但弄个马洇过来,人多了事却乱了,不如不要。”

    郭孝恪道,“你就先别提这个马洇了,陛下欲对高丽用兵,似乎满朝文武都不大同意,这是来问我们了。”

    郭孝恪的意思是要稳妥,既要摆摆自己的意见,又不能不考虑众臣的意思,不然难免引起众怒啊。

    高峻说,“高丽必知大唐向来对高丽、百济、新罗三方的意思,偏偏挑陛下重病时对新罗发难,本身就存了无视大唐的意思。此事我们不知便罢,知道了只要出兵一途。”

    “不然,下次陛下无病,恐怕他也要找事了。如果我们不管不问,坐看新罗受欺,新罗必不敌,恐怕将来有事也不会仰仗大唐了。”

    郭孝恪点头,“其实本官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长安有人猜忌——为什么西州总会独树一帜……”

    高峻道,“只因西州郭大人无私!小侄向来就事论事,考虑太多反而失了本意。此次陛下问该不该出兵,我认为该出兵。”

    他说,不伐高丽,高丽会更加强大,更不拿我们当根葱。那时再对高丽动兵就晚了,因为在高丽身后,我们将失去新罗的策应。”

    郭孝恪下决心道,“我们直书胸意,有什么说什么!”

第1016章 丽蓝衣柜

    与高峻研究着、写好信回复了长安之后,郭孝恪放了心,打道回焉耆。

    这次郭孝恪为一封信亲自跑过来,就是要提醒高峻,他们在回信时一定要谨慎、要顾及一下长安的形势。

    皇帝大病期间众臣的心思是空前活跃的,不过郭孝恪探知,这次长安问计于西州的主意恰恰是太子李治提出来的,这就更加让郭孝恪感到惊奇了。

    以往高峻所做的很多事,虽说有的在郭大人看来并非多么周全,甚至还说得上莽撞,但他好像都能拂到皇帝的心口窝上去。

    这次的事却是太子提出来的,虽然只是询问,意义也非同小可——在有事未决的时候,太子为何不建议问别的州府、而偏偏问西州呢?

    而太子只是问,从中并不能看出太子的真实意图,他可能倾向于皇帝,也可能倾向于朝中众大臣。

    如果西州的意见得到皇帝的认可,太子有建议之能;得不到皇帝认可,太子也不损失什么,但对西州来说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影响。

    太子是储君,不出意外的话,李治将代表着大唐未来至高无上的权利,因而西州这次的应对真正是不同于以往。

    难得郭大人来一趟,高峻要拉住他好好地痛饮一番。但郭孝恪说,待诏夫人柳氏去了康里城之后已经身怀有孕,待诏家里、外边都要照顾,他得赶过去帮衬一下公务。

    柳玉如知道之后极是高兴,对高峻道,“峻,大嫂有孕,我们都想去看望一下,带些东西。再说该我们写的封禅诗字我们也都写过了。”

    高峻问她所说的“我们”都包括谁。柳玉如说,“当然是家中这些人啊,我们几个——苏姐姐你也给她放个假,不然别人都去了,偏偏把她留下就显出不同来了。另外,我想拉着母亲也去,让她去康里城散散心。”

    高峻没有理由不同意,崔夫人自到了西州也没迈出过牧场村一步,而此时她正纠结于回不回终南山。让她去焉耆、淡河和康里城一带走走总是不错。

    至于苏殷,虽说目前西州的事情很多,但高峻若敢说一声“不可”,一定会引来柳玉如怀疑的眼神。他说,“苏殷要去……但丽蓝去不去?”

    这话也换来柳玉如的怀疑,她仔细要瞧着高峻的脸,然后倚上前,手拂着他的胸口笑意吟吟地问道,“你说让不让她去?我听你的!”

    高峻道,“去!不然就显出不同来了。”

    柳玉如搡他一下,“嗤”了一声道,“本就有不同,我能还怕什么,偏不让她去!”

    高峻挑挑眉毛,马上去给她们做准备。

    柳玉如执意拉走崔夫人,便是她不同意夫人回终南山的意思,而拉走苏殷就更不必说明了。

    苏殷也猜得到柳玉如让自已同行的意思,但她现在已经习惯屈服于柳玉如的执着和意志,能与姐妹们一同到康里城露露面也没什么不好。

    再说,所有人都去了自己不同行难道就好?

    崔夫人一听当时就同意了,于是一排车驾看起来浩浩荡荡,载了女人、孩子们、拉着她们准备好看望大嫂的东西,向着康里城、焉耆方向而去。

    牧场村一下子显得有些空寂起来,丽蓝在旧村看到后,猜高峻晚上一定会到温汤上来,于是刻意地沐浴、打扮了一下,也不理会伙计们意味深长的偷笑。

    高峻自那些人走后也没露面,伙计说看到高大人在牧场里,“要不要我替九夫人盯着他些?”

    丽蓝不理会这些,出了温汤池子到蚕事房来。

    高白正领着一帮壮力往桑林的地里上肥,从牧场里成车地推马粪出来。

    见到丽蓝,高白毕恭毕敬地站下,对丽蓝道,“九夫人,你怎么还不快去放好池子的水,等着高大人一会儿过去。”

    丽蓝见高白说得一本正经,也不像开玩笑,便道,“高白,你夫人就在蚕事房带班,怎么也敢像那些伙计们一样奚落人,不怕她听到?”

    高白连忙解释,说高大人正在牧场中训护牧队,连人带马都在沙土里滚,说是练什么低姿态。高大人也和护牧队们一起滚,他袍子原来什么颜色都快瞧不出来了。

    丽蓝心里说道,放个水还不容易,但放个人过去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她进了蚕事房,眼睛和耳朵却一直留意着大门外。只要高峻一出牧场,她一定能碰到。

    傍晚时分,丽蓝听着蚕事房外边有马蹄声,便一步迈出来,看到高峻与刘武、陈赡三人从牧场里出来。她拦在高峻的马前,问,“高大人你回来了?随我去池子上。”

    说着上前去,站在马边凑近他身前嗅了嗅,一身的汗土味。

    高峻有些拿不定主意,“可是二哥已备好了酒席,只等我们去呢。”邓玉珑也同崔夫人等人去了康里城,高峪憋足了劲要好好与兄弟喝一场。

    丽蓝用两根指头捏起高峻的袍角儿,捂了鼻子说,“脏成这样,你怎么上桌,那不失了大都督的体面?让二哥看到还要说你家中没人呢!”

    刘武说,“高大人看你和陈赡这身土,先去泡一泡吧,不然我都羞于和你们坐在一起了。”

    到了池子上,陈赡要和高大人进同一个单间,却让丽蓝挡住,指着旁边另一间对陈赡道,“便宜你了,”

    陈赡往常都是去大池子泡澡,今天却有些讨人嫌弃,坚持要和高大人一起泡池子,说还有要事禀报。

    高峻知他是故意,乐呵呵地不置可否。丽蓝在陈赡肩上狠捶一下,急道,“你们在一起滚了一天了还没够,再磨蹭还想不想喝酒了!”

    陈赡道,“好好好,那你和高大人去滚池子吧,我就不烦人了!但单间的大钱我就不给。”

    把陈赡赶走,高峻入了池子,丽蓝找了一只大木盆,在单间内舀了热水,把他脱下来的所有衣服都浸到里面,一件件搓洗。等高峻想出来时,一看连袍子带衬衣都让她洗了,一件干的没剩。

    丽蓝出去,到自己屋中把崭新的取来一套,里外齐全往池台上一放,高峻擦干出来,一件件抖开往身上穿。原来又是一件做工考究的白袍,竟然与她上一次在交河城买的那件一模一样。

    丽蓝瞧出他的疑惑,说,“有身份的人,穿衣最忌花哨,上次我在交河一下子买来三件,”

    她绕过去到他身前替他紧腰带,说,“你看,这白袍子虽不比你的官袍,但料子好,穿在身上舒适。襟子上紫色的花纹和紫色腰带又不艳,正合你身份,兄弟聚会正合适了……”

    高峻托住她两个手肘问道,“你还有没有事情?”

    丽蓝退后一步打量自己的杰作,站在她面前的就不再是西州大都督,而是一位风流倜傥的英俊公子,“我当然有事,你的这些洗过的衣物不要晾吗?”

    高峻上前拉住她,“和我一起去喝个酒吧。”

    这是高峻头一次主动说带她。丽蓝按捺心中暗喜,说道,“可我这会忙的,妆都乱了吧?再说明天你的袍子不穿了?”

    两人边说边出来,高峻对她道,“妆什么妆啊,我看你不施妆更自然。我不信明天不穿官袍子,刘武就敢不认我这个大都督,走吧。”

    “那……我就不要妆了,去洗了它。”说着扭身再进去。

    陈赡已在外边等了片刻,见高大人和丽蓝出来、丽蓝又进去,便道,“又不是大姑娘,你就不要装了,再装酒菜都凉了——”

    门一开,一只木皂角粉盒从里面朝陈赡掷来。

    在高峪的酒店,几个人一直喝到了半夜。失了管束的高峪、刘武、陈赡三人喝到酩酊大醉,躺在酒店里不动。

    高峻和丽蓝勉强出来时,两人也都摇晃了。丽蓝对高峻道,“你用炭火送我回池子上”。

    高峻道,“那你自己上去,我……我不伸手了,不然再刮住你裙子。”

    丽蓝扳着马鞍一连试了几次也上不去,高峻酒多手重,从她身后一抬让她上去,偏偏这次真的刮住了,“哧啦”一声。

    丽蓝在马上心疼地嚷道,“这是半颗金蚕豆换来的!——!”

    到了池子上,进院儿,这里的布局就与陈圩村大同小异,高峻拴马,扶她下来,丽蓝仍在心疼刮坏的裙子,进了屋点上灯一看,从裙腰到裙脚扯了通长的一道口子。

    高峻嘀咕道,“半颗金蚕豆,只摸着黑听了一声响就完了,我可赔不起你的!”

    丽蓝嘻笑道,“没事,反正我有很多,谢广为了捉偷金贼,每天泡池子都扔出两颗,反正不是我偷金矿上的,凭什么不要。”

    她打开卧房中的衣柜,里面挂得满满的,“你看,每件都值上半颗!”

    高峻酒多,倚在丽蓝床头眼皮打架,而丽蓝意犹未尽,指着衣柜里、问他道,“想不想看我穿起来的样子?”

    说着,自顾将柜门大开,取了一套躲到柜门后。

    只听柜门后一阵窸窸窣窣,不一会儿再出来时,原来的衣服不见了,身上是一套百褶裙。

    百褶裙是由两种或两种以上色彩的裙叶拼接缝制而成的,可长可短,以幅多为时尚。不分尊卑、贵贱都可以穿,区别在于不同颜色的裙叶幅数多少,以及面料。

    丽蓝身上这条是由七种色彩的裙叶组成的,一看就不便宜,裙摆底下露着半截雪白的小腿。

    “怎么样?”丽蓝说着,在床前的空地上旋转起来,裙口很快扩张,活像一朵七彩花瓣的野菊花绽开。高峻吃惊地瞪了瞪眼,想要再看看野菊花的两根修长的花蕊,但野菊花闭合了。

    丽蓝再去拿出一套,躲到柜门后去换,一边换一边仍问,“怎么样,好不好看?”

    高峻道,好看是好看,但柜子里这么多件,每次躲来躲去,什么时候是个完。

    丽蓝不理,再出来时便是宽松柔滑的花笼裙,是在贵族妇女中盛行的一种裙式。所谓“花笼裙”,是指用一种轻软细薄而半透明的丝织品,叫作“单丝罗”,上饰织纹或绣纹的花裙,罩在其它裙子之外。

    丽蓝这次显得更是仔细,小心翼翼的踮着脚出来,借着灯光,高峻看到上面用细如发丝的金线绣成各种形状的花鸟,不用问也可推想这花笼裙的精美纤细程度。

    她说,“这是‘单丝碧箩笼裙’,要一颗金蚕豆一件,我买了两件,”不等高峻问,又说,“另一件我要给柳妹妹,她穿起来一定比我更好看。”

    然后再挑出一套来,却是胡服,她躲到柜门后去换。出来时,却是头戴高顶毡帽,上衣是领、袖、下摆处各有棉边儿装饰,对襟折领、圆领窄袖,腰间是一条镶金饰玉的革带,下边是一条带竖条的小口裤。

    大唐民风开化,在长安街头偶见有女子着此服式。着胡服首先要求女子面容娇好,身材也须玲珑匀称。不然在高顶毡帽下分别换一个丑八怪和一个美女试试便知。

    可见衣物虽分好坏,关键还是在于人的美丑。

    高峻曾见樊莺穿过胡式衣服,比丽蓝此时这件还要简单,但异域风情,娇气中带着野性,却不是一般人都能穿的。

    丽蓝道,“这个我却只买了一件,准备送给樊莺,她穿才好看。”

    然后又去柜中掏出一件来,又是一件长裙,腰头高至胸部,穿起来时半袒露胸,裙长拖地,并且造型瘦俏,亭亭玉立。

    而她拿的这件是青色的,又躲到柜门后边去了,在门后道,“这就是一件了……比那些都便宜……送不出手去了……”。

    正说着,柜门被高峻一下子拉合、关回去,使她再无遮挡。

    丽蓝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裙子,裙子却被他捏住了,一抖手夺下来扔出去,丽蓝不着一缕,感觉一阵眩晕,被他一把夹起来。

    ……

    长安,兵部尚书李士勣终于在不安中等到了西州的复信。

    此前他曾想过西州回信的多种可能。这次,他估计着上朝之后的重头戏一定是围绕这封信的。

    虽然对于伐与不伐高丽,朝堂上的意见几乎一致地一边倒。但他知道除了几位重臣外,其他人的意见只算辅助,附和的再多,也比不上西州高峻和郭孝恪一封信。

    皇帝已经只由一个人搀扶着便能上殿,而在上边坐下之后,又恢复了以前的威严。

    太子李治也在旁边就坐,这对父子已经看过了西州的复信,但李士勣从他们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

    皇帝道,“赵国公,你是不同意此时对高丽用兵的。还有褚大人,你也是这个意思,”

    长孙无忌回道,“陛下,微臣先前,只是担心着陛下的身体罢了,谁人不知‘兵者,国事也’,大军一动,关乎国运,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身为一国之主,所担压力更是超乎常人,但那时陛下有疾未愈,因而臣才极力反对。”

    褚遂良道,“臣与长孙大人是同样的想法……不过看今天陛下气色担心也就没有了。至于高丽,伐与不伐全凭陛下裁断。”

    李士勣一听,知道这二人当初的反对与自己也是不同的,现在皇帝只是轻声地问了一句,两位重臣轻而易举就转了弯子,一扭身把自已甩在了圈儿外边。

    向来是打头的提主张,随大流的出论据,底下那些附议的臣子们在反对出兵时,提出过千奇百怪的理由,个个冠冕堂皇,引经据典,听起来也是那么回事。

第1017章 知音难觅

    李士勣主司兵部,无论当初还是现在,关于高丽战事,他的回答都不可能模楞两可、不专业。

    尤其是今天,他更该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能给人留下胸无定算、前后摇摆的印象。

    但他禁不住想,高峻和郭孝恪到底是个什么意见?

    皇帝对两位大臣的回答还算满意,脸上现出一丝笑容,随即转向李士勣,问道,“李大人的意思不妨细致地当众摆一摆。”

    李士勣道,“陛下,师出贵在有名,高丽一未对我挑衅,新罗也未遣使求援,大唐此时出兵讨伐高丽,不能名正言顺。名不正则势不壮大,言不顺则军心摇动。”

    皇帝点点头,但伸手打开龙书案上西州送达的文谍,念道:

    “家若兴旺,必不喜恶邻。国求安泰,须藩臣卑顺。遇恶户有迁避之法,邻逆藩唯压制一途,概宅可轻移,疆不舍寸也。国泰民安即是当国大义,保境安民乃为出师之名。”

    李士勣道,“陛下,此言无差,此言无差……”

    皇帝道,“此言非朕所说,而是出自郭孝恪、高峻。”

    李士勣道,“但行师打仗最重天时,从时令看,眼下当春正是耕作季节,令国人弃耕桑而从军旅,胜败未定、而农时已误啊!”

    皇帝不接他话,再去书案上看,念道:

    “高丽屡侵新罗,实是携旧怨而动新兵,藐视我大唐。我若不闻不问,则众藩离心,拢之再难。今三春回暖,正宜寒地用兵。”

    “高丽小国,地寡民稀,有力不能久也,以我一分之力,可抵他百分之功。若论农时,于我则饭增一汤,于彼则壶无一粮。若论所获,于我则演兵一时,于彼则四季饥肠。若论国运,于我则动一旅而抚一国,于彼则外疲内困动辄见悔。如此三回,扶弱抑强,高丽岂不老实。”

    长孙无忌听着,不住暗暗点头。高峻和郭孝恪在回信中所说的,不管褚大人明白没明白,反正他是明白了:

    居家过日子谁都不喜欢恶毒的邻居,国家要想平稳,那么藩国必须要谦卑恭敬。

    遇到恶毒的邻居,惹不起了总还有迁走、远离他的办法。但对于不恭敬的藩国,只有压制使他老实一条路。因为国土一寸也不能丢,你让他一寸而他妄图你一丈,谁都不能躲啊。

    也不要认为没什么出师之名,高丽无视我的威严、擅自欺压大唐的藩属小国、扰了我的清静,这便是罪名!

    高丽藐视于我,我若装聋作哑,其他弱小藩国就会与我离心离德,再想收拢起来就难了。

    如今三月阳春,天气转暖,正是利于在冷地方用兵的时机。

    高丽地寡人稀,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但坚持不了多久。大唐即使动用整个辽东民力兴师,也只不过动了十分之一的力量,但高丽则需要举全国之力、打起精神来应对。

    那么到底谁延误的农时多一些呢?我们只要多加一勺汤、把饭做稀一点,而高丽恐怕所有的粮袋里连一粒粮也没有了。

    谁的结局更凄凉呢?大唐只当操演了一回军马,高丽则要一年挨饿了。

    谁的收获更多呢?大唐动用一支军队,抑强扶弱,得到了弱国新罗的拥戴,而稍强的高丽受到了惩戒和削弱,以后再给大唐找麻烦就得想一想。

    这种仗打上三次,高丽也就老实了。

    皇帝念完了,看看长孙无忌、褚遂良,再看看李士勣,仿佛前两位已经很轻易地就被说服了。

    皇帝暗想,其实这两位当初的意见也并不坚决,转起弯子来理所当然地会快一些,也不会有多么别扭。

    而李士勣就不同了,他的理由也对,但眼界却是纯军事上的。

    武德三年,皇帝当时的身份还是秦王。在虎牢关大破窦建德时,李士勣与郭孝恪都曾在他麾下冲锋陷阵。

    当时,唐军只凭借着三千五百轻骑,在虎牢关前、汜水岸边不但击溃了窦建德十二万大军,还生擒了窦建德。

    那时在皇帝的眼中,郭孝恪同李士勣相比,在勇武与阵战方面总觉得有些欠缺。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到现在,皇帝让郭孝恪镇守西部边陲,还要搭一个高峻,便有着弥补他勇力不足的考虑。而李士勣已经身居中枢,主事兵部了。

    现在,从是否讨伐高丽的辩论中,皇帝对这两人又有了些认识——二人的能力各有所长,但郭孝恪无私,而李士勣的心眼儿就有些多了。

    皇帝深知郭孝恪与高峻二人之间的私人情谊,他们的来信毫不隐晦地表达支持出兵的见解,这一定是郭、高二人的意见经过综合以后的结果。

    那么剔除郭孝恪一向有虑事沉稳、周到的特点,想来高峻个人的意见,一定更为倾向于出兵狠狠地教训高丽了。

    贞观十八年以来,大唐对高丽较大的讨伐已经发生过了两次。第一次对高丽进行讨伐的借口其实是在贞观十六年就已出现的。

    当时长安得到确切的消息,负责沿辽河修筑城垒防御大唐、并以对大唐强硬而闻名的盖苏文,在高丽朝廷的倾轧中获胜。

    他在发动的一场兵变中杀死了高丽王和他的一百多位支持者,自立为军事首领——大莫离支,执行更加摆脱大唐影响的策略。

    那年,皇帝虽有了干涉高丽的足够理由,但还没有立刻采取行动。他曾提醒他的朝臣,进攻辽东不可不倚赖的幽州和营州,仍未从隋末战乱的影响中恢复过来。

    可是不久发生的几件事迫使他摊牌。高丽、百济、新罗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高丽对大唐的态度也越来越敌对。

    贞观十七年的后期,声称是大唐藩属的新罗汇报长安,高丽联合百济,兵分几路攻击新罗,并切断新罗贡使前往长安的路线。

    皇帝用礼貌的手段阻止高丽的侵略行动,无效。盖苏文甚至拘留了一位长安的使节。

    皇帝这才决定亲自征讨这个以下犯上的国家。

    当时,出征高丽的计划在大臣中是不受欢迎的,他们总是禁不住回想起隋炀帝在高丽战争中的惨重失败。

    与皇帝最亲密的长孙无忌强烈反对任何远征,褚遂良也极力谏止陛下亲征,那时唯一赞成敲打高丽的,是李世勣。

    尽管朝臣们反对,但这些人里已经没有了让皇帝颇为头疼的魏征,他在十七年时死了。这个保守的家伙!他在贞观十七年一死,皇帝在贞观十八年就开始了精心准备的远征。

    魏征,一直以隋末战乱带来的恶果还没有消除为由,劝阻他不要推行“好大喜功”的政策。比如:不要进行劳民伤财的、大规模的军事讨伐。

    目光短浅!攻占高昌时魏征也是这口调。但你现在看看!皇帝都有了把魏征再揪出来,让他去西州看一看、然后再让他闭嘴的想法了。

    第一次皇帝亲征,大唐尽收了辽东诸城、斩获颇丰。

    第二次讨伐高丽,大唐水陆并进,朣朦巨舰都动用了上百艘,人马动用的也更多,但一般人看的到的实利其实并不比第一次大。

    对此,群臣私下里虽然不敢明说,其实心里总会有个编算。

    这次再若伐高丽的话,说不定有个别人,就该用“穷兵黩武”来腹诽皇帝了。皇帝暗道,“难道我愿意折腾?!”

    但为将者必谋胜负,而为君者须谋大势,这是不能强求谁的。

    西州的来信在朝野上下头一次提出了“抑强扶弱”的主张,这是一股清醒之风!只这四个字,便值一个宰相!

    皇帝暗自感叹了几回——真是知音难觅啊!

    大唐地域辽阔,周边异族环恃,如果对谁都只凭了一味的杀伐、占领,大唐绝不会有现在的强盛,恐怕早已累倒在四处征伐的路上了。

    你占了这一处,那么再远些的另一处呢?总会有一个边缘地带是你不能、不便、也不打算耗费过多精力去占领的。

    大唐与高丽、百济、新罗的关系错综复杂。得之无味、纵之不甘,关键在于制衡!

    从地理位置来看,新罗位于高丽半岛东南部,与大唐不接壤。从距离上来讲,新罗是三国中离大唐最遥远的,其北面是高丽,西面是百济。

    大唐之所以扶植新罗,正因为新罗居于高丽、百济的侧背,它存在的本身就是对高丽、百济的一种牵制。

    即使新罗无力发动进攻,终究是高丽、百济的后顾之忧。正因有了亲大唐的新罗,才使得高丽、百济有所顾忌,不敢倾其全力、明目张胆地出兵扰唐。

    再从以往三国之间的关系看,在贞观十六年之前,高丽、百济、新罗基本上是友好往来,没有兵戈相见。

    大唐出兵讨伐高丽的起因之一,便是高丽擅自封闭另两国通往大唐的道路,不许与大唐往来。

    可见三国之间是勾心斗角的。这种三国不和的局面,为大唐势力的介入提供了借口和条件。

    但是,由于路途遥远,且气候与中国大异,再者鸭渌水那边山多地少,地不长草,皇帝从未想过直接出兵统辖。

    因而制衡之术才更适合他们——我不占你,占了你难道要养你?但你也不能乍刺,不能生出不臣之心。

    到贞观二十一年初,皇帝已发觉鸭渌水以东的形势愈加险恶,也愈加不利于大唐对三国施加制衡之法。

    因为高丽不仅袭占新罗城池,导致直至目前为止、还忠心耿耿的大唐藩臣——新罗岌岌可危,而且百济干脆断绝了对大唐的朝贡。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若再袖手旁观,任由着他们胡作下去,皇帝苦心经营的宗藩体系,在辽东之东,便有可能遭到瓦解。

    高丽坐大,那是什么局面??岂是一顿饱饭、或一场年景可比。

    抑强扶弱。

    皇帝猜测,这四个字到底是出自于高峻,还是出自于郭孝恪……

    ……

    这四个字其实既不出是自于郭孝恪,也非出自于高峻,而是出自于高峻的八夫人、西州女司马苏殷。

    当时,高峻与郭大人讲过出兵的道理之后,还曾张牙舞爪:

    “小弟让人掐了脖子,已经喊不出‘救命’来了,你在这里端坐着连手都不伸、说未接到小弟的求援,说师出无名?只凭此,高丽就是叫我干爹,他也是个不懂礼数的干儿子,欠揍。”

    当时,苏殷一边开着玩笑,“怎么是干儿子?等丽容生了,不论男女就叫高丽,”

    高峻也不是省油的灯,故作不知地问,“你说……高丽那个人是叫盖苏文还是叫高苏文?”

    苏殷脸一红,然后觉着要说得文雅些,便写上了“抑强扶弱”。

    因为这四个字,半月后,大都督府的平静就被打乱了。

    高峻有点措手不及,因为西州的幸福日子才刚刚开始,百业兴旺,四方平静,牧事繁荣,柳玉如对九夫人丽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无限期地持续下去的时候,三月下旬,长安的诏书到了。

    皇帝陛下擢升高峻为兵部尚书、总牧监,兼全国兵马事,见诏赴任。当然丝路督监一职还挂着。

    都护府治所立即由焉耆迁回到西州来,大都护郭孝恪兼领西州都督,赐上柱国。都护府长史高岷兼西州长史。

    三月戊子,皇帝已下诏,左武卫大将军牛进达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原兵部尚书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三总管兵以伐高丽。

    柳玉如简直有点六神无主了。

    一方面她高兴,这样一来高峻就升至了正三品。另一方面她又担心,阁老生前给她分析过侯君集失势的原因,是“功不称位,资历不到,树大招风”,而高峻出任尚书的年龄比侯君集更年轻。

    她说,“怎么不让郭叔叔去坐这个兵部?那就好了!”

    吏部不同于天高皇帝远的西州,一直无拘无束惯了、像匹野马似的高峻,去了长安以后到底能不能适应?

    谢金莲无牵无挂,当然满心欢喜,因为她能够以兵部尚书二夫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随着高峻去长安定居了。

    以前,当她拖着病痛、拉着甜甜、在旧村北坡的草房中忍受哥嫂的挤兑时,可敢想过有今天?

    丽容也兴奋,她喜欢长安的热闹以及更高的身份;

    苏殷有些闹心,因为诏书没提到她,她还得是西州司马;

    丽蓝也闹心,她是这些人里唯一没被赐给爵位的。除了柳玉如是瑶国夫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县君,她能不能去还不确定、又不能腆着脸上去问。

    她感到了焦虑和委屈,就算能去的话......池子怎么办?`

    崔夫人也闹心,如果柳玉如和崔嫣她们都走了,甜甜也得走,那她自己是去是留?

    去了,不可避免地会面对高审行、无谷、刘氏。

    不去,西州只剩下了高岷和高峪,但自己与他们毕竟隔着一层,哪有贴着女儿自然呢。

    高峻依然没有离开马匹、牧事,这是让他感到欣慰的。“天山牧总牧监”去了“天山”俩字,但管得更宽了,大唐所有的牧场都归他管了。

    大唐牧业一直以来是归太仆寺兼管的,太仆寺卿本就是个从三品。高峻升任西州都督之后也是个从三品,太仆寺已经许久不曾对西州的牧事指手划脚了。

    显然皇帝仍然不想让高峻放手牧业,于是便来了个“总牧监”。那么太仆寺就更没法管这一块了。

    马政划归兵部,兵马兵马,也说得过去。

    柳玉如不住地说,“这都是早晚的,早晚的……早晚的!祖父一没,看看长安的府上就没有个有些份量的,我们还得谢谢陛下了!”

    她埋怨高峻说,“都怪你,把西州搞得这么没事情可做了,一直差着个长史呢,你还有好多的闲心,还有精力去管高丽的事。”

第1018章 三年一日

    虽然被她半真半假的埋怨,但是高峻还是很欣慰,因为自她与樊莺在丹凤镇遇险、又一起经历了江南之行以后,她考虑问题的视角一直没有变过。

    这次她既为丈夫的升迁感到高兴,又有着掩饰不了的担心。而且高峻离开西州的原因,她说的似乎都沾点边儿。

    这是一个在他心幕中地位不断上升的女人,她与他一同经历了侯府的悲惨遭遇,又与他一同流放岭南,然后一起来到西州。

    随着彼此身份的迷雾一点点被揭开,两个人由敌对到理解,由冷陌到亲密无间,共同支撑着走到了今天。

    他由一个刑徒化身为一位从三品西州大都督,她则由一个刑徒成为了从二品瑶国夫人。这一切都在三年的时间内完成。

    三年时间恍然如梦,他们这就要以新的身份离开西州了。

    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侵蚀的痕迹,这块常年累月风沙迭起的地方反而像是滋润了她,让她比三年前侯门蒙难时更显得光鲜妩媚。

    这更让高峻怀疑,三年的时间到底经历没经历过。

    但家里的人明明增多了,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丽容、苏殷、丽蓝,高甜甜、高雄、高壮、高威、高武……

    她和崔嫣找到了生父柳伯余的下落,而樊莺确知了父母的死因,也找到了她的叔叔。谢金莲的两个“哥哥”——谢广和曹大,竟然就是杀害樊莺父母的仇人之子,与谢金莲却一点关系都没有。

    侯君集流落在高昌的唯一女儿也找到了,让这个小女娃无忧无虑地长大,便是对侯将军最好的缅怀。

    三年里有人永远地离开了,比如阁老,当然也有那个无赖罗全、王仁。有人由家财万贯的老爷回归到了普通人,比如贾富贵一家三代。有人跌倒后经过艰难蜕变再爬起来,比如王达和李弥、高白。有人彻底站不起来了,比如纥干承基。有人脱胎换骨,比如苏殷、李道珏、长孙润、罗得刀、许多多、刘武、刘采霞、冯征、陈赡、吕氏……有人由同自己敌对到和解,比如思摩、松赞、大哥高岷、刘敦行、万士巨、王允达、崔夫人、大姐高畅、二哥待封……有人和自己成了生死之交,比如郭待诏、薛礼……有人与自己一见之缘却总是不能忘怀,比如纱帽坪的算命老者、孟先生、去监牢里给自己送过两次饭的小媳妇……

    牧场里的马嘶一下子打断了高峻的思绪,大唐的马。生龙活虎,忠诚而勇往直前,它们柔顺又暴躁,汇集在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奔跑时,便是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冲垮一切敢于当面列阵之敌。

    三年来的敌人呢?高峻一直在拼杀、闯荡,漠北、西域、辽东、剑南、焉耆、龟兹、乙毗咄陆部……但在他的印象里,能够称得上敌人的人,却一直是恍恍惚惚少而又少。那么最大的敌人应该是自己,自己的胆怯、懈怠、麻木、放纵……而三年来最大的胜利是自己没有倒下。

    然后他要再以西州为新起点,带着夫人们、孩子们一步迈入到长安去。

    自从接到诏书后,柳玉如就在忙,先去西州的家里收拾,除了必要的有些纪念意义的东西之外,剩下的都让她留下了,因为郭大人、待诏、大嫂柳氏马上就要回来。

    就像她往常眉头也不皱一皱、大把撒钱接济村里人一样,这次也引起了谢金莲并不大声的嘀咕,“到长安要迎来送往,难道就不过日子了?!”

    但是牧场新村的家,在处置那些家俱用具时,柳玉如却犹豫了。每一件东西和每个人的房间,包括一只茶几、一套被子、那只描金的小算盘……都承载着一些难忘的回忆。

    最后她说,“除了必须的钱银,什么也不许带走,把窗子关好不要落了尘土进了雨,门锁好,厨房中米面粮油送人、家什不动,院门也锁好了,日常要刘大人和护牧队替我们看着。”

    谢金莲再一次嘀咕,这次柳玉如听到了,说,“万一我们在长安混的不舒心,难道不留个退身步?再说,万一我们想回来看看这里了,不要留个地方?总归房子和院子还是我们家的呢!”

    还有最大的一块事务便是桑园、蚕事房、织绫场的股份,大股东是李婉清,其他人也各都据股,这个也是不能带走的。

    苏殷是有官职的,她西州司马的职位不知怎么,像是被长安忘了似的。而因为有诏命在身,高峻和家中其他人要急着去长安赴任,苏殷一时离不开。

    柳玉如对她道,“苏姐姐莫急,封禅用的诗辞绢还未最后完工,我估计就是这个原因罢。我们走后,你且把家里人的各处股份汇拢一下,待你离开时交与高峪二哥代为管理。”

    她对苏殷说,“为不使你在西州寂寞,丽蓝留下照顾温汤,再照顾伯父伯母,她就先不要走。等你的公事交代清楚、下来调任时,你与丽蓝一起操办着把西村公事房卖了、钱拿着、温汤交给二哥,然后你们一起去长安找我们,我估计着那时我们已在长安找到住处了。”

    丽容对姐姐丽蓝的担心与烦恼心知肚明,如果柳姐姐不发话,那么丽容就算与丽蓝、父母分隔两地也是没的办法。此时一听柳玉如这么说,显然她已经接纳了丽蓝。如此说,自己一家便可同往长安了。

    她心花怒放,感觉着柳姐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好过,“姐姐,我们不住进高府么?还要有自己的府第?”

    柳玉如道,“当然,高府你去过的,哪里搁得下我们这么多的人。再说母亲一定不想住回到那里去的,我们另起宅院!”

    柳玉如忙的是家里一摊事,高峻则是外边一摊。主要便是喝酒,郭大人到了,天山牧各大牧场的牧监们都赶过来了,各县的县令也都到了,大家举酒话别,先是动情动色,再是豪放狂饮。

    三年来,因为高峻,有许多人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明显的是罗得刀,他说要辞去交河县令之职,到长安给高大人接着做管家。

    高峻当然不同意,对他说“你去了高白干什么?”

    然后就是天山牧护牧队单独与高总牧监饮,鲁小余、苏托儿两口子、许多多、各分队的队长都到齐了,酒桌从高峪的酒店里一直排到了旧村的大街上,整街筒子的护牧队,酒喝到一半便有人呜呜地哭,舍不得啊。

    最后是牧场村的乡亲,受过柳夫人接济过的人家都来相送,又是喝酒。

    大都督在西州三年,普通人家的日子也都起了显著的变化,房子宽敞了,家里有人做了带品级的官员,有的在蚕、桑及织绫场拥有股份,生孩子的减免税赋。

    最后的这场酒喝得最是难解难分,每一位举着酒杯来敬大都督的普通村民都让高峻不能拒绝,他喝到酩酊大醉。

    高峪说,“各位,跑的了大都督却跑不了他二哥,有未尽兴的,明天冲我来吧,我兄弟还要上任!”

    高峻被人抬回新村的家里去,被家里人灌了醒酒汤躺下大睡,天一亮就不能再耽搁了,一家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穿过柳中牧场往旧村方向来。

    原来柴屋的旧址已经找不着了,柳玉如叫停车,望着那个方向出了会儿神,听到骤急的马蹄声由西村方向传来,原来是郭待诏一个人赶来了。

第1019章 真正男子

    郭待诏说,他和父亲不能同时赶来相送,因而等父亲返回之后才赶过来,还好没有来晚。待诏说,“本来夫人柳氏也想来送一送柳玉如她们,但时间紧迫,她又有身孕禁不起颠簸,就没来。”

    高峻与郭待诏都不下马,两人边说边行。高峻说,“我已与郭叔叔说过,大哥你得赶紧替换下苏殷这个西州司马的差事,其实这几个月纯粹就是她占了大哥的位子,把她换下来,也好让她早些回长安聚头。”

    细想起来,高峻在西州的这些兄弟们,他与郭待诏的感情最好,两人一起出生入死可算知已,比高峻的堂兄弟们也不差。这次分手,两人一个在边关、一个在兵部,能够见面的机会可能很少了。

    待诏一直送到了赤亭守捉,还是依依不舍。

    高峻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哥留步吧!”两人拱手,高峻带着车马继续东行。走出老远,还见到郭待诏驻马站在赤亭守捉的土城下遥望着他们,能看到他的那柄长刀横担在马鞍上,地平线上待诏的身影一动不动,也没有冲这里招手。

    樊莺和思晴是骑马的,两人见高峻一步一回头,便劝解道,“要么等苏姐姐回长安时,你再回来接一趟,到时和大哥总有机会一醉方休。”

    高峻总算打起马来,边行边道,“世间男儿无数,我独服郭叔叔与待诏大哥。在郭叔叔治下,西州稳定繁荣,但他却从不居功,行事公私分明。他夫人去世后郭叔叔一直独身,可想感情也好得很。而待诏大哥年少有为,义薄云天,用情专一,这才是真正的男子。而我与他们比较起来,真是无地自容!”

    崔嫣从车内掀开侧帘,笑着问他道,“峻,你有什么不知足么?是不是收罗我这么多的人感觉对不住姐姐了?可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再多说便惹了众怒。”

    车内,崔夫人、柳玉如以及车外的思晴一齐笑了起来。

    樊莺在马上回身往西遥望,远处连绵的群山如一层淡蓝色的烟雾,翻滚着、起伏着压在地平线上。她也舍不得西州,在它们的后边有座举世第一的高山,高逾九重,那是她与师兄感情的见证。

    那年,樊莺辞别了师父、单人独骑从终南山找到西州去时,曾经是满心的期待与向往。三年后回来才知道,原来与那里有关的所有的记忆都是那么的难忘,也包括怪崖横陈、风沙呼啸的白龙滩……如果不是与师兄在一起,她可能会受不了今天这样的分别。

    她打马上去,靠近高峻,动情地低声对他道,“师兄,我发誓……你也答应我,从今以后我们不再分开!”

    思晴听到了,对车内道,“大家都听到没有,樊莺发感情呢!”旅途中终于响起一片欢声笑语……

    终南山,此时高审行在院子里开了一片菜圃,正蹲在那里侍弄那些菜。

    丁忧,让人回归本真、在远离尘世纷扰的环境里缅怀逝者,想一想时光飞逝,将原本以为会无限期陪伴在一起的亲人们一个个带走。体会放弃、平复伤心与难过。

    高审行低着头干活,想到人这一生最难的并不是努力得到,而是泰然面对失去,包括失去功名、失去地位,乃至失去自己的亲人。

    三年的时间不短,高审行虽然还在吏部保留着官籍,但他相信黔刺史的位子不会总给他留着了。而三年后他去何方任职,就要看皇帝陛下还记不记得自己在黔州开荒、抗旱的大手笔了。

    然后,能够影响自己复出后职位的,还有三年后高府的地位——是没落还是发达,对他影响甚巨。

    高峻出任兵部尚书的消息。高审行也得知了,可以预想高府的将来多半要寄托到高峻的身上。有那么一刻,高审行就有些嫉妒这小子的顺风顺水。心说兴许只有自己百年之时,才可能也把他从高位上拉下来丁忧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令高审行哑然失笑,暗道他升的位高权重难道不好吗?自己方才在菜圃边的豁达跑到哪里去了。

    他收拾了一下,拿了斧头和绳索,准备独自上山去砍些柴来。青若英上前对他道,“老爷,要不要我或青萍妹子去一个助你?”

    高审行示意不必,说砍柴总是男人的事情。他出了院子,扭头往吕氏的院子瞟了一眼,发现院门关着,不知道她和那个丫环去了哪里。

    上山的途中,青翠的树枝湿漉漉地从道边伸出来,拂着他的身子,让他由此联想起当年、他独自一人由岭南回到这里时的情形。

    他先回来打前站,那时祖母也在。他不由得再一次想起高峻来,于是,一片懊恼之意一瞬间涌了上来。祖母坚持说他就是青若英所生,但高审行认为,祖母的态度,只算是……回报五孙媳在动荡年景下不离不弃的陪伴。

    而青若英也这样坚持,但高审行认为,她是出于脸面才这么说的。难道他连一岁大的孩子和三岁大的孩子都认不出么?

    他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嘀咕,“他就不是我的孩子!”然后心虚地往山道的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怕被人听到似的。

    这么一看,他就看到在山道左上方的树林里透出两位女子的影子,还有柴刀砍在树枝上发出的单薄的声音。

    他咳嗽一声,里面的两位女子很快出来,向高大人施礼,正是吕氏和她的丫环。

    高审行惊讶地看着她们,吕氏的裙子上沾着草叶,手里拎着一把柴刀。而丫环的鞋子上沾着泥土,额头上挂着汗。

    高审行问道,“怎么是你们两个来砍柴?”

    吕氏施礼道,“老爷,我们能干得动。”

    高审行明知故问,“难道马洇就不先把柴给你们打好么?真是岂有此理!等本官见到褚大人,一定要请褚大人好好训斥他一回,居然敢让两个弱女子干这样的重活儿。”

    丫环嘴快,说道,“高大人你不知,自上一次马大人送米过来之后,就再也未来过,如今油也没了,姜也没了,柴也没了,你看我们夫人都瘦了!”

    高审行依言、认真地多看了吕氏一瞬,越发觉着她可可怜怜的,果然是瘦了。

    他觉着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示,看一看她们砍的不多的柴,说,“马洇这个杂碎,竟让本官替他接梢!”

    一边说,一边伏身砍柴,砍下后直接扔在吕氏与丫环的柴堆之上。

    最后,又帮她们将柴捆了,执意要替她们背回去,“你们两位女子在这里受累,本官若是假装看不到,会于心不忍。”但山道陡峭崎岖,又窄,高审行久不干体力,走得十分辛苦,不一会儿汗就下来了。

    丫环从后边追上来,在他背负的草捆上搭上把手,再问,“高大人,我本以为马大人有多了不起呢,能将夫人接到长安来!原来你倒敢在背后骂他。”

    高审行道,“岂止是背后,即使他此时就站在我面前,你看我敢不敢踹趴他!”

    而吕氏则嗔怪丫环道,“看你说的!什么背后!以前高大人一瞪眼,马大人便吓得跪倒痛哭。”

    吕氏一边说,一边也快走几步上来,将一只手扶在柴捆之上相助。但高审行觉得,忽然就有一只软手在柴捆下伸过来,隔着袍子在他腰眼里狠掐了一把。

第1020章 金鳞入手

    高审行丁忧的这个村子名叫子午峪,武德初年战乱频仍,座落在秦岭浅山区的这个小山村曾是多少人寻都寻不到的避乱佳地。

    这里群山环抱植被丰富,往北登高而望便可看到长安城中的动向。城池内外万一有兵乱,村中人一转身向南,便可扎入终南山的丛岭密林。

    往西翻过翠微山,依着山势,山洼里有一座皇家避暑行宫的修建工程已经接近了尾声。

    那里原来就有一座皇家宫苑,名叫太和宫,是武德八年高祖皇帝下令建造的。但在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离世的当年,太和宫便被上边、也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勒令关闭了。

    将近二十几年后,这里本已几近荒芜,只有宫闱局不多的人在这里留守,北宫门外不远便有百姓开荒种地,宫闱局也懒得管。但年初时,皇帝下令重修太和宫,并命工部尚书阎立德在此坐镇,亲自主持修缮事务。

    高审行携两位夫人到达子午峪时,翠微山下的宫殿已焕然一新,新名叫作——翠微宫。而太和宫的名字从此成为旧话。

    高审行背着吕氏的柴捆进了村子时还在想,皇帝下诏令修复的翠微宫落成之后,兴许……或是一定要驾临的。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自己还能一睹天颜,让陛下重新想起自己来。

    这不是不可能的,高审行敢作此想并非属于异想天开,而是有前车之鉴。通直散骑常侍褚遂良褚大人,如果不是在余杭丁忧时穷劲地折腾,又是挖淤开田,又是给黔州筹划捐赠,怎会在丁忧不足期的情况下再度出仕?

    成制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事在人为。高审行一边负柴而行,一边想这些大事,反倒把偶尔在他身后搞小动作的吕氏给忽略了。

    他想,褚大人离着京师那么远都能引起陛下的注意,自己只要有心,比褚大人的条件更为便利。

    翠微山西麓下的溪涧正临翠微宫的东门,只要自己时常去那里垂钓,抓住这样的机会不是不可能。只是他就要舍近求远,要时常翻越村西的翠微山了。

    进了村子,街上倒无闲人,高审行看看自家的院子,也看不到青若英、刘青萍两个。再说也不能把柴捆给她们放在大街上。

    丫环跑到前边去开了院门,吕氏已经轻轻地在他身后一搡,他不由自主地进了院子。

    高审行放下柴,吕氏像是怕声音高了引起隔院两个女子的注意,便低声道,“老爷,你不进去喝口茶,歇息一下么?”

    高审行扭身看她,发现她此时杏眼含情,有说不出的风骚,心头止不住地跳了一下,在黔州时自己与她的旖旎风情不受控制地飞现出来。

    自丁忧以来,不,应该说是自父亲发病、刘青萍离开黔州到长安以来,高审行已经许久不接近女色。

    不知怎么的,眼前的这个女子让高审行有些心痛。吕氏的条件在高审行看来本属不错,但她怎么偏偏就与马洇这个低等人牵连不清?

    在黔州时,自己后来居上,在吕氏的问题上曾让姓马的退避三舍,而此时,吕氏却是“马大人”从黔州接回来的,反倒是自己在这里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

    吕氏一边说着,一边就伸出手来拉他,语言总不如行动给力。但高审行把手一缩,同样低声而有些无奈地对她道,“我在丁忧啊……再说这里就是本官隔壁,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吕氏从他拒绝的话里却猜到了高大人的真实想法,他在丁忧……那是不是说,如果他不丁忧的话,什么都不是问题?

    而后边他表示担心的话就更有的琢磨了,这里当然是隔院儿!他这不是在隐晦地告诉自己,如果不是在这里的话,什么丁忧不丁忧的都无妨?

    她娇怯地掩嘴而笑,回道,“老爷,你何时变得这样胆小,与我心幕中的那个伟岸大丈夫有些不同……但我就是想要你的命怎么办呢!”

    高审行听到自己院中大夫人与三夫人说话,问老爷怎还不回来。他怕耽搁得久了惹麻烦,便低声道,“你莫纠缠,我还要再上山去砍一捆柴来!”

    他丢下吕氏,负着柴刀、不过自家院门,而是由另一面出村上山。不知怎么的,今天的高审行已经为吕氏主仆背了一捆柴,但第二趟时却一点不觉着疲乏,仿佛心情好的可以。

    等他再出来,抬头看到了西边的翠微山时,对其中的原因就有了些醒悟:原来他这些日子闷闷不乐,大部分还是关乎着功名,以及功名背后的一切。

    一是褚大人成功脱离丁忧的例子给了自己提示,让他看到了希望。而邂逅了吕氏并接到了她的暗示,同样是个令人愉悦的事情。

    看来,所有的豁达与超脱的清高念头,一般人说说也就罢了,没有几个能真正看得开!若都看得开了,谁给皇帝鞍前马后?谁去安抚那些红尘中的红颜?

    先前几天,早上时高审行还是到村南的溪涧边去垂钓,因为他估么着翠微宫最后竣工还得两天。但很快,吕氏带着她的丫环就也跑到这里来了。

    吕氏拿着白绢面的圆扇,上绣芝兰。人也刻意地打扮过,仿佛人也如芝兰了。许人钓鱼就许人踏春,她与丫环就在离高审行下竿处不远的溪边说笑,都是与他无关的话题。

    随后,吕氏像是无意,把一粒小石子掷到他下钩的水面上,也不道歉。

    丫环起初害怕,但受到了吕氏的暗示,竟然也大胆起来,直接夸张地扬手抛过个更大的,水都溅到了高审行的鞋上。山村的生活太过枯燥,她也要找些乐子。

    但高审行像姜太公一般不为所动,他眼下的愿望,已经不是简单地想钓上来一两条鱼了,当然,也不是去钓那两个女子。

    今天的手气和运气都不错,虽然有人捣乱,仍有一条大鱼上钩。它在水里的挣扎了很久,还险些把鱼线缠绕在水草中。吕氏和丫环听到动静,跑到跟前来看。

    金鳞入手,这绝对是一个好兆头。高审行很有耐心,不急着拉它上来,而是顺着它的意思收收放放,相信这条鱼有如皇帝,总会游玩到终南山翠微宫来的。

    等它不受唇际的痛楚不大情愿地再浮上来时,高审行稍稍加点力,拉住它不让它再沉下去,一下一下用水呛它。

    最后,他把入手的大鱼送给吕氏,说道,“我在丁忧不便吃它,那就送与你们吧。”吕氏不住道谢,吩咐丫环道,“你快提回去整治了,我再等等下一条。”

    ……

    贞观二十一年三月的最后两天,原西州大都督,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峻,带着一大家子人抵达了长安。

    金光门外,高府中几位在家的长辈能来的都跑到城外迎接,有大伯高履行、三伯高纯行、六叔高慎行。高峻入主兵部,事先几乎没什么征兆,但对于高府来说,这绝对是一大利好的消息。

    赵国公长孙大人居然也来了,这个面子不小。

    长孙大人说,江夏李王爷若不是赶赴营州督办军需,今天一定也会到。而褚大人此时正在伴驾,离不开,但是委托他所倚重的宾客过来。

    他给高峻引见身后边的一个人,对高峻说,“这位便是褚大人专程从崖州挖过来的大才子——马大人。”

    高峻立刻想到这位马大人是谁了,褚遂良曾经往西州写信,给他引荐过这个马洇。但被家中崔嫣、丽容和苏殷七嘴八舌地一说,然后就让他冷处理了。今天褚大人不露面,却让马洇过来,看来褚大人还有些不打算放弃的意思。

    高峻是头一次见到马洇,此人灵活的举指和谦卑的言辞虽然八面玲珑,但却丝毫引不起高峻的好感。他匆匆与马洇客套了几句,便转向了长孙大人已及府中的叔伯。

    车中人连同崔氏在内都要出来见礼,马洇再跑上去献殷勤,连声恭维崔夫人、七夫人丽容、五夫人崔嫣,称她们比在黔州时颜色还要好。

    然后马洇再偷眼看其他女子,发现一个比一个赛若天仙,也一个比一个冷若冰霜。那位大夫人柳玉如、三夫人樊莺、四夫人思晴,以及被他恭维到的女子们有的干脆一扭脸,别说客气话了,连个笑模样都没给他。

    长孙无忌显得很高兴,匆匆引着众人登车入城时,还悄悄对高峻提到了西州那封信在朝堂上的影响——李士勣卸任兵部尚书一职,此时已领兵出征,但他接下来再是个什么职位,直到这时还没有人知道。

    高峻知道长孙大人能对他说这话,就有着亲近的意思,再深了也不便说。但这几句话对高峻来说已经很有用了。他一边往兴禄坊走,一边猜测这些日子里在朝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士勣战功赫赫,被朝堂上下尊称为“贤将”,而与其并列的侯君集则有“才将”之名。不论怎么说,在李士勣领兵讨伐高丽之际,皇帝都不大应该把自己拉过来填他的兵部尚书之位。

    如果李士有什么大的过失遭致了去职,那么又不该让他挂帅出征。

    到进府之前,高峻已经想了个大概: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战功,都与李士勣无法相比——而升任兵部尚书之前,自己只做过一件事。

    原因多半就出在这里,大概在皇帝陛下的心幕中,“贤将”有些不“贤”了——但李士勣还是名将!

    高府中的女眷们早就在大门内候着,又是一番问候交流。众人移步进厅,高峻只往大厅正中、祖父经常所坐的位置上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两行热泪便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身后响一起一片女子们低低的啜泣之声,物是人非,阴阳两隔,所有西州来的人无不落泪,阁老音容笑貌宛若昨日,但再见已难!

    晚上,高家的职事官们纷纷归府,除了高审行全都到齐了。大伯高履行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任滑州刺史;二伯高至行四十八岁,任国子助教;三伯高纯行四十七岁,任将作监丞;四伯高真行四十六岁,任亲王府长史;六叔高慎行今年四十一岁,任太常寺太祝。

    长一辈的都算上,品级最高的本该是老五高审行,他是黔州刺史,正四品上阶。之后是高履行,正四品下阶,后边依次是高真行从四品上阶、高至行从六品上阶、高纯行从六品下阶、高慎行正九品上阶。

    但是阁老临终有遗言,偏偏当不当正不正地、指名让哥六个里面最有出息、品阶最高的老五高审行丁忧。这便是一下子掐去了高府中冒尖儿的、正是年富力强的一个。

    直到和高峻说起这件事情时,大伯高履行还有些不理解,“按着齿序,本该是我丁忧的。”

    他看了看高峻身上此时还穿着的从三品西州大都督的官袍,又转忧为喜,“不过我们兄弟连老五都算上,站在高峻的面前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他指的正是高峻的职位,出任大唐的兵部尚书之后,高峻的从三品已经算老皇历了,老皇历已经高出了高履行两级。而现在高峻是正三品,高出他三级。高履行的言外之意,高府的大梁恐怕非高峻而不能挑了。

    高峻笑着道,“大伯说的哪里话,我虽然职位高一点,但有时仍不稳当,在家中更不敢托大。如果看小侄哪里做的不妥贴,几位叔伯务要直言指教。”

    柳玉如也接话道,“尤其祖父过世之后,大伯便是顶着门户的头一人,家中所有人都可管得,更不要说他一个晚辈了……有时还荒唐!”

    一边说着、一边再去看高峻,她脸上挂着笑意,也不说这个“荒唐”指的是什么,但她神情分明是说,“你该懂得!”

    东阳公主自打接西州的人们进来,便先看崔颖脸色神情,青若英的复出让崔颖的身份有些尴尬——本来是以着正牌五夫人娶进来的,这么一来就成了侧室了,也不知她再度入府是个什么心情。

    东阳公主在同辈的妯娌之中与崔颖最心近,因为她一直就认为,高府中的这些少夫人们,也就是她与自已能撑得起门面,因而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至于青若英,东阳公主对她还是尊重多一点。

    自从崔颖到到西州后,又去山阳镇服侍月子时回过高府一趟,这就是东阳公主与她第二次相见。

    上次相见时她是正室,这一次身份就变了。公主发现崔颖好像并不在意这些,气色也比上一次好看许多,心中就有些奇怪。

    此时柳玉如正好话音刚落,公主发现崔颖像看女儿一般地看着柳玉如,眼中含笑。公主便恍然大悟:高府中原来的少一辈已经变成了老一辈,现在的少一辈已经不再是她们,而是柳玉如这些人了。

    公主再看柳玉如,发现她天香国色,艳压群芒,绝非自己与崔颖可比,她举指得体,话也在理,尤其是她对高履行的身份定位,更让公主感到高兴。

    柳玉如此时正是高府中除了东阳公主之外爵位最高的,从二品的瑶国夫人,而公主只是沾了皇族的光。有柳玉如的这个定位,那么丈夫高履行不久也就该坐到阁老常坐的位子上去了。

    公主十分高兴,感到柳玉如会说话。有高峻入职兵部,公主觉着自阁老离世后,高府上下隐隐浮动的疑虑与不安的气氛,一下子不见了。

    再看看满堂簇拥的这些西州来的女子们,千娇百媚各具姿色,居然让公主觉得,大厅里傍晚时的光采比往日更盛。她理解了崔颖的心态,正室、侧室,已是黄昏时分天边的霞彩。

    公主张罗着府中家人上饭,饭毕再张罗着安顿这么多人的住处。崔颖与柳玉如住到她原来和高审行的屋子中去,崔嫣拉了樊莺去了她的闺房,思晴和谢金莲被六叔六婶拉去了高尧的房间,李婉清、丽容就被公主安排到她的院子里去。此外还有管家高白的两位妻子,菊儿的雪莲也各有安顿。

    再想想西州没赶过来的两个——苏殷和丽蓝,公主便体会到了柳玉如方才所说的“荒唐”含义——有柳玉如这么万里也难挑出一个的夫人,高峻在三年时间里,居然大大小小地又搜罗出八位来!

    但柳玉如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在公主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高履行不是没动过纳侧室的心思,但小火苗儿一冒头,便让公主掐熄了。

    从公主而起,似乎是形成了惯例,高履行之下一连几位兄弟都未纳侧室,直到老五高审行这里出现了例外。

    但更例外的又是老五家的高峻,他真有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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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没有不朽,残棺中陈列糟粕般的金丝莽袍、遍洒浮绿的铜钱。虔诚的颂扬难以牢记,而有人执意要抹掉的故事,让人口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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