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大唐马王爷TXT下载大唐马王爷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马王爷全文阅读

作者:东风暗刻     大唐马王爷txt下载     大唐马王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91章 西州消息

    高峻在门外道,“刚刚夸了你,就敢给我吃闭门羹。”

    回答他的,是门里“吧哒”一下落栓的声音。她在里面拿话激他道,“找丽蓝去呀,反正我拦也白拦。总之我的意思尽到,对柳妹妹有话说就成了。”

    高峻佯装道,“对,正该是去找丽蓝问问谢大到底有几根脚趾头!”

    苏殷在门里说,“大都督要干什么,何患无辞。”

    苏殷刚刚从交河县赶回来,贾查坤那点儿事瞒不了她。高峻本来只是故意这么说,听了她的话连步子都没法迈了。

    想离开这里回到新村的家中去睡,但在这里整座院子中只有一位女车夫陪着苏殷,他不大放心。

    于是到刚才的屋中,把茶几边的四只凳子排好一溜儿,歪身躺了上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苏殷房门的门栓又是“吧嗒”一声。高峻睡觉一向极为机警,立刻就清醒了。

    屋中黑蒙蒙的,他不动,只把目光从眼角看向那个方向。

    苏殷的脚步极轻,怀里抱着一团东西,是被子。她走过来,辨认哪边是头哪边是脚,然后将被子给他盖在身上。

    高峻心头一热,因为屋中只有这一条被子,上边还带着她的体温。

    他喝过醒酒汤,又过了这么久,酒早醒了,抑制着跳起来的冲动,怕吓到她。

    听着她又脚步极轻地回房去,掩了门之后,好像又在门边站了片刻,没有上栓就离开了。

    十月的夜间还是很凉的,不到半刻,高峻的身上就热乎起来。

    苏殷父母临别时充满着寄托的目光,让高峻不能安心,他一翻身从凳子上下来,抱着被子走过去,用怀中的被子轻轻一顶,门就无声地开了。

    他目力一向不弱,见苏殷脸向外合衣躺着,便走过去把被子给她盖回去,然后退出房来。

    他退出去时房门忘了关,苏殷脸朝着门,不一会儿,听着高峻在凳子上传出了酣声。她看着敞开的房门慢慢地在曙色中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竟然一夜没能成眠。

    这一夜,西州大都督、西州司马就是这样在一起睡的。

    ……

    刘敦行带着马步平,麻大发,以及二百名护牧队,在凉州城西四十里的官道上,同样见到一支二十人的护牧队。他们同样的佩弩挎刀,牦牛皮甲,护送着一架马车。

    两边都是天山牧护牧队的装束,离着老远,相识的队员们便欢呼起来。

    那架马车的帘子随后挑开,刘敦行看到帘内露出一位中年妇人美貌的脸,在她的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娃。

    刘敦行带来的护牧队们,纷纷跳下马与车中妇人躬身施礼,他这才知道原来车中女子就是黔州刺史的夫人。

    他与马步平、麻大发连忙上前见过,得知崔夫人是从黔州赶往西州去,那个女孩子便是大都督的长女高甜甜。

    护送她们的二十名护牧队是武威牧牧监长孙润派出来的,崔夫人带来的黔州刺史府护卫们在凉州就让她打发回去复命了。

    崔氏并没见过刘敦行,也没见过马步平和麻大人,得知他们这么多的人都是与刘敦行去雷州上任的。

    她想起前不久,李引同样是去岭南出任刺史,但只有她的夫人银霞陪着,再看看刘大人的行色,左文右武,浩浩荡荡、威内凛凛,与李引的离开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在武威牧场,崔氏同样看到了不少的天山牧护牧队,那一定也是高峻让他带过去相助的。

    从中就可看出高峻与高审行处事方式上迵然不同的风格。

    崔氏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那么高审行有可能表现得比这好一些。她知道这里面有自己脱不开的干系,最初欺骗了高审行和李弥这两人的,恰恰就是她自己。

    而且她也在内心里承认,在高审行的行为最为荒唐的那些日子里,自己也曾在不知不觉中心若飞英,只不过最终把持住罢了——人错一次,不能再错,就算为了女儿们。

    如此说,自己离开黔州就对了,自高审行一说到“刘小姐”这个名字,她就生出了离开的打算,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

    既然自己不再允许高审行接近,又有什么资格阻止。

    她想过也去长安的清心庵找无谷道长,与她清灯相伴。但这样的话,高审行就不好与人交待,家中的这些本不为人知的矛盾,便会被外人传得尽知。

    很奇怪,她是为他考虑吗?崔氏知道不是,她担心的还是女儿们会不会难堪,她只有她们了。

    如此说,西州女儿们所在之地,便是她最好的去处。偿还了李引,退让了高审行,她的心彻底的平静了。

    刘敦行对崔夫人极为尊重。

    崔夫人说,新任崖州刺史李引,正是从黔州长史任上去的,而且李引的夫人曾是她最贴心的丫环,她请他们在岭南任上多多帮衬,相互关照。

    刘敦行道:“崔夫人,你尽管放心,敦行一定做到,绝不食言!”

    她的心彻底平静了。崔氏站在官道上目送他们踏起征尘很快远去,然后回首西州。只要有女儿们在,就一定是一个属于她的,安静的去处。

    ……

    龟兹城。龟兹伎乐班给苏伐带回了最新的消息,因为令史一家拉扰住了西州大都督的舅子谢大老爷,这些消息前所未有地有如井喷、集中而纷乱:

    一,柳中牧场大牧监刘武升任天山牧副总牧监,兼任原职。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叫苏五的人出任了天山牧总牧丞。

    至于这个苏五什么来头,暂时还未搞清楚。不过,令史之女听西州大都督高峻的舅子谢广说,很有可能这个苏五与高峻的八夫人苏殷,是个……什么远房堂兄妹的关系?

    二,西州长史刘敦行因为得罪了谢大老爷,被大都督扫地出门,任到有天崖海角之称的雷州去了。当初跟随刘敦行从文水县到西州的两个马弁,马步平和麻大发一个未剩,都走了,还是被二百名天山牧护牧队押着走的。

    三,高峻的管家罗得刀,由户曹参军又升了一阶,出任交河县县令。

    四,柳中牧场目前正在忙着晾晒和收购马匹越冬的紫花苜蓿。

    五,黔州刺史夫人带了西州大都督的长女高甜甜,由黔州到了西州,目前住在了西州牧场村旧村。

    六,而在黔州刺史夫人到达西州之前,高峻的大夫人柳玉如,二夫人谢金莲,三夫人樊莺,四夫人思晴,五夫人崔嫣,六夫人李婉清却同时离开了西州,府上的四位公子也一同带走了,她们去了长安,两方面走了个前后脚。

    听说,此事与温汤池子的老板娘、也是高峻七夫人的姐姐丽蓝有关。

第992章 只住五天

    七,西州大都督的二舅子谢大,家中也不太平。这也是谢广透露出来的,谢大赌大了,人们知道消息时,织绫场、蚕事房、桑林的三支大股都让他输出去了。

    连他们在牧场旧村的院子也要限期交出去,这位谢二老爷输急眼的时候,把自家的宅子都押出去了。愿赌服输,谢二嫂数次寻死未成,哭天抢地。

    八,兵曹已故令史家……隔壁的一户姓陈,因为得罪了谢大老爷,在西州已经住不下去了,因为令史家扔垃圾从来不出院子——直接隔着墙扔到陈家的院子里去。

    陈家已经举家迁到了沙丫城郊——是举家,包括陈兴旺七十多岁的老母。

    西州大都督碍于谢家的情面,也许,听谢广的意思,高峻肯定希望二夫人谢金莲在长安多多劝解一下柳夫人,好让她回心转意趁早回来。

    所以高峻根本就是不敢得罪舅子,但他出钱,在沙丫城外给陈家买了一处院子。又把牧子陈小旺安排到沙丫城金矿,做了个流外六等的“散金仓”仓史,就算是补偿了……

    苏伐把这些林林总总的消息理了又理,想从中摸出些什么门道。

    首先他认为,西州的政务已彻底被高峻所把持了,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奋力进取的有为官员,开始排斥异已,任人为亲。

    西州目前的二把手又是他的八夫人了。

    这很正常,一个人往往不是被困境打倒,而是在顺境面前沾沾自喜。就连高峻的亲戚们也开始为所欲为,目空一切,暴发户的丑恶行径也不必再掩饰。

    与谢大输买卖、输房、输地不同,他的兄长谢广低价收买了令史家隔壁的陈家院子,并把那里当作他与令史女儿相处的别院。

    这个女子在靠近自己家一侧的墙上还发现了一处秘密的小孔,原来陈小旺有偷听的癖好,耳朵贴到那里不消说谢广的狼嚎,连睡觉磨牙都听得到。

    当然她没有和谢广说,而是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和祖母,于是苏伐也就知道了。

    沙丫城过去的城主,金矿过去的主人撒尔柯、金矿过去的管事陈**坐在苏伐的面前,看到苏伐的脸上时而微笑,时而蹙眉,但总的来说很高兴。

    苏伐对撒尔柯说道,“不错,告诉你那个人,是时候该收收手了。得饶人时且饶人,若是把谢**到露宿街头,难免高峻不出手。”

    撒尔柯说,大王我懂。接下来,我让他持谢大的股份、慢慢渗透到桑林、蚕事房和织绫场中去,在那里慢慢生根,待机而动。

    苏伐又问陈**,“金矿上你那个仓史兄弟让陈小旺顶替了,去考验一下陈小旺,不要让他断了我们的财路。”

    陈**提醒道,“大王,我怀疑这个陈小旺,是西州派来的卧底……大王刚才说到的那个墙上的小洞,我怀疑……”

    苏伐道,我倒不怀疑,高峻如果怀疑到令史家,怎么放任谢广出入?谢广的那些有用的消息也就到不了我耳朵里。

    陈**礼节性地点头,苏伐又道,“如果陈家真是卧底,高峻可能让他一家这样背井离乡地流落么?但你仍可稍稍考验一下他。”

    “可是,小洞……”

    苏伐说,你别忘了,那个陈小旺可还没娶老婆!

    然后苏伐又吩咐另一人道,“去乙毗咄陆部,给阿史那欲谷传个信儿,就说白袍城调走了马副将,看他有没有什么想法,告诉他:看起来高峻的后院起火了。”

    人们分头行动……

    牧场村。

    崔氏满心欢喜地抵达,但得知从柳玉如至李婉清,高峻家中六位夫人都去山阳镇了,而且把孩子们也全都带走了。

    来迎接她和甜甜的,只有高峻、丽容、苏殷,高峪、邓玉珑,场景显得有些冷清。而且崔氏看出,柳玉如的离开对高峻的影响很大,他显得有些萎靡,心不在焉,胡子也没刮。

    崔夫人惊讶地问原因时,高峻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把经过都讲了出来,在崔氏的面前他有些难为情,但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看了看旧村边温汤池子的大门,对崔夫人说道,“这就是我不好,我混蛋透顶,惹到她们生气了。”

    崔氏看得出来,苏殷没有走,是因为有官职,她是西州司马。丽容没有走,那是因为此事间接与她是有关的,那些人故意把她丢下了,或者她本就不愿意随着去。

    甜甜虽然没有看到谢金莲,向往中的几位弟弟一个也没有见到,但她见到了高峻还不算太失望、牵了他的手问他,“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她们?”

    见父亲不说话,甜甜转而又求崔夫人,“婆婆,我们只在西州住五天,然后就去找谢金莲她们,我想看弟弟们。”

    甜甜当着人只管她娘叫“谢金莲”,只有和谢金莲单独说话时才叫娘。

    在黔州时,崔氏曾问过女娃为什么这么叫,甜甜说,这样叫的话,谢金莲才不会变老。

    丽容当时高兴地请婆婆到西州的家中去,见婆婆不吱声,随即又提议婆婆到她们新村的家中去住,而她将和苏殷也搬回来,因为婆婆住在新村的二楼大屋中的话,就能够方便地泡澡。

    崔氏也没有答应,她看到丽容在说到二楼的大屋时,高峻有些凶狠地瞟了丽容一眼。苏殷也在丽容的身后悄悄地拉了一下她,丽容也回味过来——那本是柳玉如的屋子。

    崔夫人和高甜甜就住到了长孙润和高尧在旧村的院子里,在凉州时,高尧已把旧村的钥匙给了五伯母,让她帮忙看家。

    高峻要丽容把两名仆妇、一位丫环派过来照料崔夫人和甜甜,随后便匆匆走了,说晚上要安排一场酒为崔夫人、女儿洗尘。

    苏殷和丽容陪着婆婆和甜甜,打开高尧的院子进去,崔氏再细问这些人离开的经过。丽容说,“这件事也不全怪丽蓝,也不全怪峻,怎么说呢。”

    苏殷说,“母亲,这事就是怪我了。”

    事情就是坏在了那个清晨,高峻和苏殷在西村公事房中、井水不犯河水的隔门而卧。当柳玉如和樊莺、崔嫣三个一大早在院外敲门时,两人睡得正沉。

    苏殷刚刚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于凌晨时才入睡。

    高峻更不用说,晚上他们回来的就晚,再说了会话、又将一条被子送来、送去地折腾,夜色黑着时他倒机敏,但天色渐渐发亮,高峻反而放心睡过去了。

    偏偏那个女车夫也劳乏得很,深夜回来后与苏殷烧醒酒汤,又烧了茶给大都督和苏司马送过来之后才躺下,柳玉如等人敲门时,她也在侧房中沉睡。

第993章 张口结舌

    苏殷、高峻睡眼朦胧地分别翻身坐起来时,柳玉如就站在苏司马卧房敞着的门口。

    从那里既可以看到屋中床上合衣裹了被子的苏殷,衣衫不整的苏殷。也可以看到屋外凳子上的高峻,他已坐起来,身底下压住一条女子用的手帕,在凳边垂着。

    樊莺和崔嫣站在她的身后,再后边是那个局促万分的女车夫。

    柳玉如笑着说,天气有些凉了,她是和樊莺、崔嫣到新村的家中拿些衣物的。但苏殷知道这只是她的借口,天才亮便从西州赶来敲门,那得起多早啊。

    再说,取几件衣物,用得着起这么早么?

    柳玉如问,“可你们怎么这样躺?峻你两夜这么睡,难道就不怕着凉吗?苏姐姐难道你也不提醒他!”

    苏殷明明白白听她说到了“两夜”,那一夜高峻在哪里,她也能猜到个大概,而且苏殷看得出来,柳玉如是生出疑心了。

    她们叫了那样久门才开,然后再看到里面的两个人明显没有睡好的样子。

    就连卧室大开的房门,都像是听到院外敲门时才匆匆打开的,然后高峻急匆匆由屋内跑出来,摆了凳子做做样子。

    女车夫脸上的表情说明她也是这样想的,她既怕大都督和苏司马怪她不来通报、便擅自开门,又担心柳夫人怪她故意拖延,好让里面的两人摆好样子。

    昨晚的经过,就是缘于柳玉如一向的态度。

    但此时的苏殷比高峻还张口结舌,高峻也有些傻,眨着眼睛一句像样子的话都没有——其实说什么都不像样。

    很奇怪。

    高峻和他的八夫人在一起分睡半夜,然后两个人在大夫人、三夫人和五夫人的面前,都从内心里感到了理亏。

    樊莺说,“柳姐姐,我们管他冷不冷、凉不凉的,去新村拿衣服吧。”她既对两人的“摆场”表达了适当的不满,又有解围的意思。

    柳玉如说,“正是,但我想起来新村的家中也是没有锉刀的,方才敲门时有个指甲伤了……苏姐姐,你这里一定有吧?”

    苏殷这里是公事房,又不是温汤池子。

    她明明见柳玉如十个琼贝一般的指甲没有一点异样,她从不像别人那样涂一些甲油,但保养得很精心。

    可锉刀,这里真没有。

    高峻脸红脖子粗地对她们说道,“夫人,我,我只在这里一夜,我不能骗你,先前的那夜是我喝多了,有些不清醒,去泡了温汤……”

    柳玉如认真地听他说完,在高峻一句话的功夫里,她脸上的表情一时阴似一时,终于哭着一头撞过来。

    高峻不敢动,凭她挥拳乱捶,“家里这么多姐妹还不够你耍?!你喝多了怎么知道去温汤?去温汤也要去一整夜?一整夜也锉不完十根趾甲?”

    苏殷头一次见柳玉如这样子,她吓坏了,手足无措,想不出该做些什么,高峻说的“我只在这里一夜”的话已经把苏殷打蒙了。

    柳玉如还在捶打,撞在高峻怀里时把头发也弄乱了,“你不骗我!我要你骗呀?西州的府上难道没留你们睡觉的地方,原来比不上这里的几只凳子!丽蓝去家中喝次酒,是谁给的我脸色?是谁管我要的家法?我傻乎乎地替你想,你骗的我傻乎乎的,还说没骗我!”

    开始时,崔嫣和樊莺还在拉解劝说,随着柳玉如的哭诉,两人的脸上也渐现怒容。

    柳玉如又道,“我们都不行的,没有丽容活泛,她明明没机会替你剪趾甲,却那么快替你遮掩。你这会儿说不骗我了,丽容骗我的时候你游魂儿去了?”

    她忽然不哭了,扭头就往外走,高峻在后边只牵了一下她的衣服、便被她甩开。再往上跟时,樊莺忽然负着气、一个绊子对他使出来,把高峻扔跌在地,三人头也不回地出门去。

    在大门外边,丽容和丽蓝的父母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柳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老人问道。

    柳玉如站下,红着眼睛对他们万福,“伯父伯母,我刚和峻生气了,高雄和高壮着凉了,我昨晚上让人捎话,让他带些孩子们的衣服回去,可他……给忙忘了。”

    樊莺不吱声,崔嫣道,“我们自己赶过来拿。”

    老人劝道,“他心粗,又是个大都督有不少的大事,谁都像做娘的对孩子大紧,”柳玉如嗯嗯着,逃跑似地与崔嫣上车,樊莺上了马,不往新村去,往西州去。

    屋子里,高峻趴在地下半晌没起来,把脸埋着不动。

    苏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拉他坐起来,他还是愣愣的,直着眼睛。苏殷垂泪道,“先别想我们,我们一起去西州府上请罪吧。”

    回到府上时,他们并没有看到天翻地覆的情形,家中的七个女子都很平静,前六个平静地收拾东西,而老七丽容平静而不知所措地被晾在一边儿。

    高峻一进门就看到有几架车子备好了,柳玉如说,山阳镇的院子扔了一年多了,她们要带孩子回去看看,认认街坊认认门儿。

    苏殷根本没功夫解释,但她把分出来的十名女护卫给她们时,柳玉如没有拒绝……

    至此,崔氏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她不能追到山阳镇去,因为黔州抗旱时的两位女儿还在西州,她离开便是有亲疏。而且以高峻眼下的状态,她觉得正该留下来。

    晚上时,高峪和邓玉珑早早地过来请五婶过去,酒菜都备好了。人们等高峻,最后高峻骑着炭火从西州赶回来,大晚上的,他把谢大嫂从女牢里放出来了。

    苏殷坐在席上,猜测高峻为什么不当不正的这么做,猜他此时的心态。

    崔夫人说,丽容,难得大家热闹,你姐姐呢?高峪连忙说,“我叫人去请。”说罢看兄弟高峻,发现他还未喝酒,但脸上已经一阵红一阵白。见他没有反对,高峻走出去吩咐伙计去请。

    又过了好一阵子,丽蓝才到,看得出用意地打扮了,进来后开朗地与崔夫人见礼,说正围着围裙擦池台,因而来晚了。

    崔氏边说话边打量她,立刻看出这是个不同于高峻家中任何一个的女子。柳玉如等人因何走,丽容一定早对她说了,但她偏偏很快与高峻打招呼,举了酒杯提议,“都督大人,我要先敬伯母了!”

    高峪、邓玉珑怕一上来就冷了场,连忙应合。

    高峻冲她一乐,举杯干掉了。然后丽蓝又招呼桌上的几位年轻女子共同敬崔夫人,没有人反对。

    第三杯时,丽蓝专门对大都督说话,“高大人,丽蓝自认识你,便只会给你找麻烦,今天有长辈见证,这一杯就略表感激。”

    高峻一乐,举杯又干掉了。

第994章 全部家当

    然后,高峻举杯道,“丽蓝你话太快,我都抢不上了。这一杯我就敬我夫人,此时她应该还在半路上呢,就祝她们姐妹平安。”

    没有人说话,但都把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丽蓝等高峻把酒喝过,似乎还要相劝,但高峻对众人道,“从此刻起,高某忌酒!”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丽蓝也愣了一愣,笑问,“高大人,是想念夫人吧?我猜一定是的,最后一杯也喝给柳妹子。”

    丽蓝举着杯说,“但崔夫人和高大人的女儿远道而来到了牧场村,高大人不该在这个时候推杯啊。”

    高峻呵呵一笑道,“丽蓝这样说,我倒是欠虑了,但话已出口,再喝一滴也是不能了。夫人一向与我行在一处,此时分在两地,只是担心她们罢了。”

    长夜漫道,不知此时她们在哪里,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崔夫人坐在席上,仔细地听丽蓝和高峻话来语去,看丽蓝和高峻的颜色,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事。

    而柳玉如在这个时候离家去山阳镇,实在没有什么过得去的理由,如果不是真气到了,她不会这样做,是什么事呢?

    她发现丽蓝在酒桌上,虽然对每个人照顾得面面俱到,其实注意力还在高峻一个人的身上。

    而高峻在这个时候忽然说出忌酒的话来,于礼法上是极为不妥当的。那么这个事莫非与酒也有些关系?

    而坐在高峻身边的苏殷,自从一进来就没说什么话,听到高峻说忌酒时,只是飞快地瞟了丽蓝一眼。丽容则用眼神去制止姐姐丽蓝,不让她再多说。崔氏就更清楚,柳玉如的走一定与丽蓝有关。

    高峪和邓玉珑马上圆转气氛,分头敬五婶的酒,他们问起黔州的情况,从侧面询问五婶到牧场村来的的用意。

    崔夫人道,“本是想女儿们,要过来看看她们,但却只见到了两个。山阳镇我是不去了,路太远,我和甜甜跑不动了,就在牧场村住下来等她们六个。”

    她让高峻派个人,去山阳镇送信,就说她来了,让女儿们办妥了山阳镇的事就回来相见。

    高峻明白崔夫人的意思,心中充满感激,连忙答应。

    他觉着,有崔夫人发话,柳玉如再不高兴自己,她也一定会回来的。

    崔夫人从黔州赶过来,虽然理由是想女儿们,但把黔州刺史一个人丢在那里也有些不正常。他猜测可能黔州也出了什么不便明说的大事。

    但高峻此时心思混乱,根本无暇过问。

    崔夫人来西州,其实最想要见的人就是崔嫣和柳玉如,此时却当众决定不去山阳镇,可能崔夫人已经瞧出了大概,她在帮自己。

    他马上冲着酒店门外高声说道,“来人!”

    马上有两名年轻的护牧队应声而入,对着大都督躬身施礼。高峻对他们道,“马上去往山阳镇见我夫人,说崔夫人由黔州来了,让她们马上回来。”

    苏殷在边上补充道,“你们连夜出发,快马加鞭,一定会在半路上追到她们。你再对谢夫人说,甜甜小姐也一同到了西州。”

    护牧队员领命,立刻转身出去,随后,旧村的大街上有一阵马蹄声急骤地远去。

    丽容发现,高峻的情绪马上就有好转,低头伸手像是要去摸面前的酒杯。她看了一眼姐姐,忽然发现丽蓝又有些情绪低落,便示意她不要说话。

    高峻又把手缩回来,让人换了茶杯,倒了茶后举起来祝道,“祝我们不久后的一家团圆!”

    酒店门外,有护牧队员陈赡和他的妻子吕氏拜见,高峪马上叫请。

    陈赡和吕氏二人快步进来,就在崔夫人座前扑嗵跪倒,未曾开口,吕氏便已泣不成声。夫人连忙让他们起来,高峪对崔氏道,“他们在旧村的家供了五婶的神位。”

    崔氏责怪,“这是做什么!今天回去后快拿下来!”又问高峻,“往黔州的飞鸽传书,一定非你所写,那一向是哪个女儿写的?”

    高峻回忆,第一次交待给了柳玉如,但印象里她又交待给谁了。第二次时更不知道是谁写的,因为那时他与柳玉如、樊莺正在白袍城,丽容和苏殷正在黔州,崔嫣去了长安参加高尧的婚礼,那么总跑不出谢金莲、思晴和李婉清。

    吕氏回道,“谢夫人到我家去过一次,说到柳夫人让她写回信。”

    崔夫人心机过人,马上明白高审行在黔州时突然对李引发难的原因。可以猜到,面前这个吕氏一定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对自己和李引相救之情的感激。然后,这件事被谢金莲写信传回黔州去、又让高审行截留下来了。

    她猛然就有些同情高审行,说道,“我有些劳乏,早些散了吧。”

    话刚说完,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进来,有个小牧子跑进来,向高总牧监禀报,“高大人,有大事了!”

    众人连忙问何事。

    小牧子只有十六七岁,今晚轮到他在牧场中值夜,方才他出来到高峪二爷的酒店中吃宵夜、走到半道儿时,听到街边巷子里有人惨叫。

    牧子说,是谢二老爷与人赌红了眼,把自己右脚的一根小趾头剁下来了。他见到高大人的炭火马拴在酒店外头,又跑过来禀报。

    高峻、高峻听了连忙起身往外就走,在小牧子的引领下出了酒店,往旧村的一条小巷子里来。

    谢大的惨叫声已没有了,代之以间断的呻吟和谢二嫂呼天抢地的哭嚎,他们循了声音,很快就找到了巷内一家院子,听里面已经乱作一团了。

    旧村街上巡逻的护牧队有三五个跑过来,苏殷、丽蓝也在几名女护卫的簇拥下赶来,苏殷说,丽容和邓玉珑去陪崔夫人了。

    高峻脸色铁青,站在院子门口不进去。

    有护牧队冲进去,不一会儿,将两个陌生人反剪双臂押了出来,院子里的哭闹事声停止了,谢二嫂披头散发地跑出来。牧子说,还有两个同村的,事一起、就已经跑掉了。

    一见高峻,二嫂便哭道,“妹夫你给我们做主,谢大这个挨千刀的,已经……已经输到倾家荡产了!”

    高峻不理她,去看被押出来的那两个人,示意护牧队员放开他们。

    两人都是四十几岁,脸色苍白,额上冒着冷汗。今天确实是玩大了,伤到了西州大都督的二舅子。万一这位高大人发起怒来,苏伐安排的大事也就算泡到汤里了。

    一个人抢着道,“高大人,我们不不让二老爷再赌,可他不听。”

    另一人也道,“我说过了,谢二老爷的那处院子可以通融一下,我们不敢要了,可,可是他不干呀,非说用一根趾头赌回他全部的家当。”

    谢二嫂复哭道,“妹夫!我这才知道,谢大把所有的股份都输出去了,院子也输出去了,这可怎么是好,你给我做主!不要放过他们。”

第995章 绝不上当

    丽蓝道,“以二哥的脑筋,怎么会输到这么惨!一定是你们耍了鬼!高大人你一定不要放过他们,要详细查明了、再狠狠地处置。”

    谢二嫂脸上挂着泪,连连点头。

    两人大呼冤枉,“是谢二爷越赌越下大注,我们止也止不得,怎么反污我们使鬼?顶多谢二老爷的院子我们不要了就是。”

    有护牧队再将面无人色的谢大扶出来,右脚上血仍然不止。高峻连忙上去帮他点了止血穴道,见他血淋淋的右脚上,小趾的部位有只不大的伤口,说是用斧子砍的。

    血将剩下来的五根趾头都染红了,砍掉一根趾头,还剩下了五根趾头!

    高峻回头看了一眼丽蓝,冷冷地哼了一声,吓得丽蓝暗暗一个哆嗦,那两人也都是一个哆嗦。看来,西州大都督不会放过他们了。

    高大人只要摆摆手,那些护牧队们不会轻饶了他们。

    苏伐只让他们赢谢大在蚕事房、桑林和织绫场的股份,没有交待取谢大的宅子,说如果事闹大了会前功尽弃,在牧场村站不住脚。

    看来,事情的确是闹大了,大半夜的将西州大都督惊动来。

    两人本已将谢大的房子再输还给他,但谢大一见赌局终于有了起色,便不依不饶,反手将刚刚到手的宅子再押上去,说要一注定乾坤、全部翻本儿。

    “你们看着办,反正我输了房子,可以去我妹夫——西州大都督在新村的宅子里去住,我是不在乎的。”

    但真让他一次翻了本儿,这些日子的心机也就白费了,这二人在苏伐那里又没法交待。于是暗暗勾联着、硬着头皮对谢大再下狠手……

    大都督说,“愿赌服输,自古之理。这时候让我怎么说?仗势压人吗?谢二老爷输到身无一文,他还算什么老爷!”

    谢大惭愧低头,谢二嫂惊讶无语,转而绝望啜泣,她本来人上人的日子和家业,这次是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人凑前了半步,其中一个人对大都督说,“小人贱姓郑……郑至善。高大人,谢二老爷的宅子我们哪敢再要,看在高大人的面子上也就不要了。”

    另外那人也道,“而且桑林的股份,我们也要送还给谢二老爷、就算我们的心意。本为怡情,没想到会这样,我们真不想再赌了!”

    高峻拱手道,“原来是郑老爷,失敬,在下替二哥谢过。”

    然后对二嫂说,“快回去吧,二哥总归没有把裤头输出去,郑老爷这样大方,你们再闹就更不像个老爷了。”

    又对那二人道,“在下刚刚已当众忌了酒,不然的话,真想与你们两位豪爽之人交个朋友。”

    谢大,右脚上果然是六个趾头。

    高峻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摆明不想管谢大的事。

    在街上,丽蓝上前对高峻道,“这样酒气、血气的,正该去池子里泡泡,不然怎么睡觉。”

    高峻说好,举步就走。

    苏殷见丽容不在,知道她此时应该还在崔夫人那里,那么她一定得跟着。于是苏殷带了几名女护卫,一起往温汤池子上来。

    池子里的水很快放好,丽蓝来请,高峻迈步进了单间,再回头看苏殷,对她道,“夫人,你也进来!”

    丽蓝看苏殷一瞬间有些迟疑的扭捏,但很快就随他进去。而高峻没有理会丽蓝,丽蓝就不便进去,坐在外边的柜台内发愣。

    今天不论是在酒桌上说到的飞信,还是高峻对谢大的态度,都是她一时想不明白的。

    哪知,不一会儿,苏殷就在里面喊道,“丽蓝……丽蓝姐,你你也来泡一泡!”

    高峻一进去,便浸到池水下闭着眼睛不看苏殷,他让苏殷进来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想让她在场、挡一下丽蓝。

    哪知苏殷却开口叫丽蓝,连语气中都有些紧张了。高峻也不理会,知道她这是心虚至极,在找帮手。

    丽蓝磨磨蹭蹭地进来,见高峻和苏殷两人离着大远,便笑着对苏殷说道,“苏妹妹,想不到,你的体态会这样好。”

    苏殷脸红道,“你怎么反夸我呢!”

    丽蓝迈步进去,紧挨着苏殷坐到池台里,听高峻闭着眼睛对苏殷说,“你察访一下,在过去的牧场村,还有没有什么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的话,便与他们打听一下过去的事。”

    苏殷在对面“嗯”了一声,表示记下了。

    丽蓝问,“打听什么事?我也可帮忙的。”

    苏殷明知道高峻让她察访谢家之事、好再有个确切的人证,却对丽蓝说,“丽蓝姐,峻说的是柳中县志的事。柳中县这几年变化太大了,让我添些内容进去。”

    丽蓝奇怪,增补县志一般是添加新事,怎么还找过去的人问。正待开口时,却见高峻“哗啦”一声长身而起,湿水淋漓地去套间里换衣服了。

    苏殷的身上居然裹了她自己的衬裙,这样泡完池子的话,她只能光身套着官袍出去了。

    丽蓝看着苏殷,透过她已经湿贴在身上的衬裙,极为欣赏地打量她的身子,“妹妹,可一会儿你怎么出去?”

    苏殷红着脸道,“我没来这里与高大人一起泡过,哪有你想的多?”

    丽蓝说,“放心,我已经给你备好了干净的,是我的。”又试探地问,“怎么我看你像是怕他似的!反不如我大胆。”

    苏殷辩解道,“你当然比我大胆,给高大人剪趾甲也敢剪半截儿,你一定是故意的!害我们吃着饭再替他剪另一只脚上的。”

    有一时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有彼此的撩水声。但丽蓝便更清楚了些:高峻家中这么多的人突然离开,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了。

    单间的门一推,是丽容寻着找过来。她先踏入水池里坐下、往身上撩着水,又对苏殷说,峻在外边等着让快点,一会三人一起回新村家里去住。

    ……

    第二天晚上,去追柳夫人的两名护牧队就返回来了,他们在半路上追到了柳玉如一行的车驾,对她们转述了高大人的话。

    但柳夫人说,高大人一定是骗人的,希望她们回去。她可不信,因为崔夫人在这个季节一定不会赶过来的。

    苏殷问护牧队,“你们没对柳妹妹说我的话么?也没对谢夫人说……甜甜也回来了?”

    护牧队说,“苏夫人,我们哪会不说!但柳夫人说,说苏大人一定和高大人一起编谎的,她们好容易才出来,绝不会上当。”

    苏殷堂堂的一位西州司马,闻言又是一阵脸红。

第996章 不怀好意

    崔夫人到了牧场村,苏殷长时间住在西村的公事房,丽容不好再一个人住在西州,于是也搬回了牧场新村的家中。

    白天时,丽容和苏殷一起去谢大家,对谢二嫂劝慰一番。谢二嫂哭喊,上吊,喝囟水,撞墙,闹得旧村里沸沸扬扬,她发现谢大输得倾家荡产时,已经太晚了。

    但一个人若是不想死时,自寻短见是死不成的。谢二嫂的路还没绝,她还有妹妹、妹夫。

    谢二嫂这么折腾,一部分是为了痛恨丈夫的不争气,但这已无济于事,因为财产都输出去了。另一大部分是为了引起妹夫高峻的注意。

    正是高峻昨天晚上在旧村出现过一次之后,谢大本已属了别人的宅子又回到了谢大手中。但高峻再也没有露过面,只有他的七夫人和八夫人到了。

    谢二嫂对丽容和苏殷说,“为什么不让高大人多帮我们一点儿?我和谢大奔波了大半生,除了这处院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了。难道妹夫和你们,有谢大这么一份穷亲戚,面上就有光么?”

    丽容安慰谢二嫂说,这个是自然,我和苏姐姐见到峻,一定会转达的,我想他看在金莲的面上,总会管你们的。只是一天了也没见到他呢!

    谢二嫂心里踏实了一些,说,那你们还不快些回去等妹夫,天都快黑了。

    两人被谢二嫂逐了出来,又去崔夫人的院子里问安,一起吃了晚饭。但崔夫人那里丫环、仆妇、孩子的,明显再也住不下她们,于是丽容便拉了苏殷,让她也回到新村的家中去。

    丽容再拉苏殷到二楼她的房间去,两个人躺下来说话。丽容明知故问,“苏姐姐,柳玉如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不知有什么事?”

    苏殷想了想说,“峻不好好睡觉,也不盖被子就在凳子上委了一宿,她是怕他着凉吧……你别瞅我,我那晚嫌他满嘴的酒气……”

    丽容早知道了事情的缘委,听出来苏殷不想说,便道,“那也不致于耍到山阳镇去啊,这才多大的事。峻是把她惯坏了我看,她就不如苏姐姐你稳重,也不如丽蓝随和。”

    苏殷哦了一声道,“我以为你一定随她们去山阳镇呢!”

    丽容不以为然地说,“苏姐姐你忘了,上一次她们都去了山阳镇,也是单单地把我们两个留下来了。不过这样大的房子,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也好,省得有那么多的烂事!但峻明明知道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也该回来了!”

    高峻一宿也没有回来,当天他住到西州了。

    因为西州也闹翻了天。头天晚上,他把谢大嫂从牢里放出来后,谢大嫂也没有闲着,先去了肉铺子没见到谢广,接着就去了令史家,在那里将谢广堵了个正着。

    谢大嫂人脏俱获、捉奸拿双,与谢广及令史之女如何的互撕,就不必细说了,总之大嫂并没占到便宜,还被谢广恼羞成怒之下打了两个大嘴巴。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不论是西州丝绢铺的伙计、还是肉铺子上的伙计,再也没有人敢给大嫂站脚助威,而陈小旺已经去沙丫城金矿了。

    她又去了大都督的府上找帮手,发现那里人去屋空,一位都督夫人也没在。

    当高峻骑了炭火,在西州大街上才一露面儿,谢大嫂便飞快地从丝绢店里跑出来,拦在高峻的马前痛哭失声。

    高峻吃惊地跳下马来相搀,问大嫂怎么没回牧场村去。谢大嫂道,“妹夫,我在牢里这么久,连半个大钱都没,就算有钱也离不开啊,谢广又在西州这里乱搞,还把我打成这样子!”连哭边给妹夫看她肿起来的半边脸颊。

    高峻火冒三丈,吩咐手下人去令史家捉谢广,并对大嫂说,“要剁谢广一根脚趾头,再让他四处寻腥!”

    大嫂道,“莫剁!再剁,他就剩八根趾头了!”

    高峻道,“我怎么从来不知,谢金莲也从不说起……那我就没好办法了,又不能宰了大哥,金莲回来能饶了我?”

    大嫂道,“少根趾头又不是什么露脸的事,金莲怎么会说,再说你一定也没有问过……妹夫你只要把那个狐狸精法办了就成,别让她再迷谢广了。”

    高峻道,“这于法不合呀,是大哥欺到人家里去!你们是有身份的人物,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哪敢拒绝。”

    于是再一乐,附耳低声对大嫂道,“不如我出个主意,大嫂只须大度点,允许大哥纳个侧室进门,大哥岂不对大嫂心存感激?到时你坐到正位,两个人还看不住一个大哥?且两家之财都归你一人保管。”

    大嫂有些心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怕谢广有了新欢,家中便没有我的地位。”

    高峻道,“他敢!从我这里就不同意。这个你只管放心,大哥一向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物,你替他着想,他岂能忘了你的好处!”

    大嫂道,“但那两个老的,就不许她们进旧村的门!”

    高峻道,“串个亲戚总还可以,但大哥事业总不见起色,与家无侧室有很大关系哩!大嫂你同意是不同意?”

    大嫂道,“他那副得性,还能有什么起色!”

    高峻道,大嫂你看,我家中有九位夫人,便做到了大都督,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大哥识文断字,在柳中牧场中做个入流的录事还是绰绰有余!

    大嫂道,那是再好不过了,但你得保证我在家中的地位,一定要坐正位的录事夫人。不然,目前我虽无法你,但等金莲知道就有你好看,她虽也无法你但总有法你儿子。

    高峻乐道,那是自然……

    谢广得信,一蹦多高。而令史之女也满怀憧憬。这么一来,她一家摇身一变,就也成了西州大都督家的亲戚了,这是多少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而且据谢大老爷说,柳中牧场还有一份体面的差事等着。

    丽容和苏殷两个天天晚上一起在新村的家里做伴,一连两天连高峻的影子都没见到。第三天,从西州方向来的官道上,吹吹打打地,一乘花轿经过西村、东村抬到了旧村。

    西州大都督手底下带的人忙前忙后地,将谢广的小妾、令史的女儿抬入旧村。丽容和苏殷跑出来一眼看到高峻,但他忙得,连正眼都不看她们。

    马上在二哥高峪的酒店大排宴席,成片的鞭炮声中,柳中牧场录事以上官员、四村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出席。

    西州大都督亲自主持,七夫人丽容、八夫人苏殷、黔州刺史夫人、温汤池子老板娘丽蓝,都懵懵懂懂地成了座上宾。丽容狐疑地对苏殷耳语,“我怎么看峻都不怀好意,而大嫂就听他的。”苏殷嘘她、不令高声。

    高峻又与刘武耳语,在酒席之间,天山牧副总牧监、兼柳中牧大牧监刘武大人当众宣布:

    贞观二十年天气大旱,而西州牧场规模不见萎缩、日益扩大,人是越发地不够使了。像谢广这样出自名门、能诗能赋的,正该出来效力。

第997章 双喜临门

    谢广豪气顿起,起身拱手道,“刘大人放心,这个录事之职,于我来说虽是小菜一碟,但谢某一旦上任,定会兢兢业业,须臾不敢放松!”

    底下有人恭维道,“我早看谢大老爷带着富贵相,果不其然,真是双喜临门,又娶夫人又升官!”

    谢大和二嫂自然也出席了,看着大哥一家红红火火,谢大的心里满不是滋味。而二嫂早看过新娘子的嫁妆,娘家的陪嫁正经不少。

    二嫂强作欢颜,将内心的苦涩掩盖起来,但看身边的每个人,笑逐颜开当中,仿佛都藏着对自已家的讥讽。

    眼见着将来大哥两家并作一家,房子便有了三处,有两处还在西州城内。而自家一处房子还是赢家看妹夫的面子饶给的,蚕事房和织绫场与自己家再也无关,她在蚕事房领着班干活儿,心里面也不硬气。

    真是今昔两重天,本来同时起步的兄弟俩,越来越没法儿站在一起了。她又恨高峻,怎么放着落魄的不帮、偏偏去大哥家锦上添花。

    谢广又对刘武道,“不知刘大人,要让我何时上任呢?”

    刘武仿佛正忙着喝酒,没听到谢广的话,谢广过了几杯再说道,“刘大人,为着牧事大业,谢某就算少歇几日也浑不在意。”

    刘武连说不急,不急,不急。怎么能误了谢老爷小登科?我催得急了,只怕新嫂夫人会不高兴的。

    谢广听了,不知不觉便把嘴撇起来、胸脯腆起来。

    丽蓝在席间,数次看高峻,发现他直到散席,真的一口酒都不沾,别人敬他时也是以茶代酒。

    高峻托她找人,在温汤池子里里验看谢大的脚趾,在丽蓝看来也就是他的好奇,因为丽蓝不但看不出高峻对谢家兄弟的疏离,反而从赌家手中替谢大要回了宅院、桑林的股份,又化解了谢广一家的纠纷,而且谢广居然还要做牧场录事了。

    西州大都督高峻,在夫人柳玉如等人去山阳镇后忌了酒。

    丽容发现,高峻又做了一件违逆了柳姐姐意愿的事,他按着大都督的防阁标准,很快地选拔、配齐了全部四十八名的卫队。

    所有的护卫都从天山牧护牧队中选拔,清一水的年轻小伙子。他们的服饰和武器都是按着规制配备,明显比护牧队的规格又上了个档次。

    而且出入牧场村时,大都督旗帜鲜明,马队开道,气势不同往日,连丽容远远地看到了,都觉得脸上有光。

    那么,这是不是说明,高峻对于柳玉如的任性已经表现出不耐烦了呢?柳玉如不喜欢的事情,他开始做了。

    高峻明明知道谢大嫂极为反感谢广沾花惹草,还大张旗鼓地亲自操办了谢广娶令史之女进门做侧室,就是他这个变化的佐证。

    丽容知道柳玉如去山阳镇,起因就是高峻和姐姐丽蓝的事,也许高峻是用这种方式表达了他对柳玉如的不满。

    但是,柳玉如走后,高峻晚上一次也没有回过新村的家,虽然丽容和苏殷每晚在那里过宿。

    而苏殷每天都到西村的公事房去,刘敦行走后,那些零散琐碎的文函处置高峻是一概不管的,西州府所有上行、下发的东西都要经过苏殷的手。

    自柳夫人离开后,刚刚有些走入正轨的政事流程再一次回到了老路子上去,西州各曹衙门里的公文每天流水似地流向了牧场村。

    对于高峻的变化,苏殷也看在了眼里,只有她才明白,把自己和丽容两个人叠在一起,也回不到柳玉如那些人在家时的状态了。

    那时,不论是在新村还是在西州大都督府,只要一进家,家中的那些姐妹们其乐融融的,有人开玩笑,有人逗孩子,有人逗嘴,有人隐晦地表达晚上的个人诉求,早上时有人睡懒觉。

    现在,丽容只要天一亮就起来去蚕事房,然后转道去织绫场,婉清不在她也忙了。而苏殷则在公事之余去织绫场,她们自早晨在新村的家中分手后,便会偶然的在织绫场里见面。

    丽容便问一句,“苏姐姐,看到峻了吗?”

    好在高峻还是西州大都督,他再忙也不会总不露面,有些大事总得他点了头,她才敢分派。

    高峻虽然有日子晚上不回家,但每天白天总会抽功夫在西村公事房中露一面。借这个机会,苏殷便将当天未决的政事拿出来让他定夺。

    这天,高峻又来公事房时,丽容就也在,而且她还事先在隔着的父母院子里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拉着高峻和苏殷两个人过去。

    一进门看到丽蓝也在。

    在这里丽蓝就比丽容和苏殷更活泛,或者苏殷猜测丽容是故意让她姐姐表现的。丽蓝给高峻亲手拿抹布擦过了凳子让他坐下,亲自给他倒茶,吃饭时还用筷子指着一盘菜,对高峻说,“这是我做的,你尝尝。”

    然后就夹起来送到高峻的碗里,高峻也不拒绝。

    只是,他已滴酒不沾,饭吃得客气而且平静。

    苏殷在饭桌上对高峻说,“你让我找的旧村的老人,知道些过去的事。”

    高峻“哦”了一声,但苏殷看出来了,他的意思是不让在这里说,于是苏殷就顿住。

    然后,苏殷发现,就是从这天起,高峻白天也不来公事房了。

    天山牧各大牧场开始紧锣密鼓地将牧草入库,筹备过冬。护牧队补充了二百人,每天操练,高峻偶然会在那里出现。

    苏殷对丽容说,“这些日子公事很多,得连夜处置,晚上我就不回新村去了,”她把自己的女护卫分再出五人来去新村陪伴丽容,而自己就在西村的公事房中过夜。

    这里只有苏殷的一张床,丽容不能留下,晚上只能回新村去。

    苏殷让护卫关了院门,坐下来看那些公事,耳朵里就听着有马队停在了院外,有卫士在院外喊,“大都督到了!”

    苏殷慌忙迎出去,院中的女护卫早已打开门,高峻进来。苏殷将积压的公事与他说过之后,又对他道,“那个老人知道谢家过去的事,谢氏兄弟……果然不是金莲的亲哥哥。”

    “但金莲一定不这么认为。”高峻说。

    “那当然了,她是谢家二老收留幼年的谢广、谢大之后才降生的。”

    高峻笑道,“我这两位舅子时时以谢氏家族为荣,我猜,连他们两个都不记得了,他们进谢家时还是不记事的孩子呢。”

    又坐了一会儿,高峻起身欲走。苏殷看着他说,“峻,要不……你就住下吧,反正还是睡凳子,你怕什么。”

    高峻站下道,笑道,“凭什么我在你这里只能睡凳子?要睡我就睡床!”

    苏殷不与他计较,说,“我知道你有些内疚了,你和丽蓝之事因酒而起,你就忌酒了……不过你这么做玉如是看不到的,总让你睡凳子也不是长事,去接她们回来吧。”

第998章 见字如面

    高峻不以为然,“我这么多夫人,岂会在乎她了!我真不去!”

    苏殷嗔道,“吹牛,别当我不知道,你看看,柳妹妹不在家,这里还像个家吗?再看看你,胡子拉茬……以为跟两个卫队、打了大都督的旗子就没人看得出来吗?”

    “我是因为她吗?我是因为她吗?我这是忙着大事呢,反正你是西州司马,有些事与你说也是应该。”

    苏殷笑问,“那八夫人该不该听?不该听的话,我就回避。”

    沙丫城金矿有金外遗之事是个大事,如果是个别的矿役所为那还好说,但与龟兹城联系起来就十分的严重了。

    前些日子谢广纳侧室时,谢大嫂为了脸上挂得住、曾与人显摆,说要不是看在有黄澄澄的金子的份上,她才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让个大活人挤进家来。

    当时,谢大嫂禁不住几位蚕事房姐妹们不解而关心的询问,才猛然露出这么一句,但当时便被谢广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对于耳目众多的高大都督来说,知道这些支言片语并不是难事。

    这么看来,死去的西州兵曹、奸细令史一家,到底从苏伐那里拿到了多少,连高峻也心里没底了。

    而黄金的流失只算一方面,西州不能坐视龟兹暗中捣鬼。同时这条与龟兹背地里不断勾联的暗线,才是高峻更不能容忍的,当西州人都是傻子?

    苏殷明白,高峻不但不抄了令史的家,反而将令史之女与谢广拉扯到一起来,一定有长远的打算。

    高峻与她说,金矿戒备森严,没有内鬼不会出这种事。

    原西州捕头陈**的潜逃,更让人怀疑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那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一个人不成事,陈**虽然滚了,他的那些走卒可还没有走。

    这条线不连根挖出来,令史家他是不会动一动的。

    再多的详情苏殷也不便问。

    但高峻明显不想对司马隐瞒,他说,陈小旺到金矿上的散金仓任仓史之后,已有人与他套近乎了。但火候不到,真正的幕后人不会现身。

    临走时,高峻让苏殷想着,替他往山阳镇写一封措辞诚恳的信,然后由苏殷再去求一求崔夫人,让崔夫人也捎去几句话。为使山阳镇的这些人相信,高峻说,“甜甜不是早就会写字了,让她也给金莲写一封信。”

    听着高峻的马队乘夜往西州方向去,苏殷坐下,铺开信笺措辞,但脑海里想的都是他。

    嘴上硬气得不得了,最后这几句话才是高峻心里真实的想法。

    与高峻面对面坐着谈那些公事、私事时,苏殷曾经有好几次话都顶到了嗓子眼,“太晚了,莫如就暂住在这里一次。”

    但这肯定是不行的,她怕万一高峻真的说,“好吧,那就暂宿一夜”时,她再想抵挡就说什么也挡不住了。

    去山阳镇方向追柳玉如的护牧队回来时说,柳玉如随口说“苏司马和高大都督又在编谎骗人了”,摆明她对苏殷也有不满了。

    苏殷不是丽蓝,而且坚信水到渠成,如果此时再惹到柳妹妹,那么在柳玉如的心里,她也就彻底归到丽容、丽蓝那一边去了。

    天亮后,苏殷去旧村给崔夫人请安,顺便说了高峻的主意。崔夫人十分乐意,说上次只是传话,难免她们不信,这次就把白纸黑字地送过去。

    甜甜十分心急,当时就给她娘谢金莲写信。写完后女娃很满意,仿佛谢金莲见字如面,不久就会带着小弟高威赶回来。

    甜甜与崔夫人说,要上街玩一会儿,便由一位仆妇领着出来,到了街上甜甜才对仆妇说,要去大舅家。

    娘不在,与舅母也是可以说说心里话的,另外她还想顺便看看新娘子。

    于是,在龟兹城的苏伐,不久也就十分详尽地、知道了西州大都督高峻的家事。

    苏伐哈哈大笑,看对手后院起火竟然比看戏还舒服,“高峻抖落不掉那些火星子了,”他问手下人,“金矿上的那个新来的陈仓史摸清来路没有?”

    “大王,这是个被高峻舅子逼得、舍家撇业跑出来的。大王想,连他七十岁的老祖母也搬到沙丫城郊来了,祖居归了他人。虽然他从不当人说高峻的坏话,但我们看得出,他只是胆小罢了。”

    贞观十二年的天旱也影响到了龟兹,东边的康里城、南边的沙丫城被高峻占住后,苏伐的日子很不好过。

    赤河边、沙丫城沿岸的千顷良田都被西州占据,抢又没有胆量,他是真不敢。那么剩下的新合城、白城两处的水源,只剩水量并不丰富的渭干河了,今年,龟兹普遍减产三至四成。

    康里城和沙丫城倒是有米市,而且也对龟兹城开放,龟兹在口粮上的缺空,一可往康里城去购焉耆淡河流域所产的谷米,也可到沙丫城购买赤河谷米。

    往常坐镇那里的郭待诏和阿史那社尔也算客气,并不干涉。但是天气一旱,这两处居然从官方同时提高了新粮粮价,一下子就抬了五成,低了不卖。

    苏伐忍着这方面的不快已经快一个月了。好在高峻并不是只对他来的,这还让他心里好受点。

    受今年的干旱天气的影响,这片土地上谁都不大滋润,唯独不包括高峻。

    他人不缺粮、马不缺草、兜儿里不缺金子,不但天山牧本部的牧场马数未见减少,一村变为了四村,在且末、典合、于阗三处新增的牧场也是红红火火。

    这哪有半点干旱的样子!

    葱岭之西的乙毗咄陆等西域五国、吐蕃西部的羌人势力似乎都接到了指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知不觉地远远避开了西州在且末、典合、于阗的势力范围。

    苏伐想,他们竟然比龟兹还不如了。

    陈**逃离了沙丫城金矿后,苏伐曾令矿内盗限散金的活动收敛了半月,但西州粮价抬高后,苏伐已经渐感囊中羞涩。

    底下已经有贱民们偷偷拉了牲口去康里城和沙丫城换米。用牲口拉着空车去,回来时牲口留下,再由几个人拉着米车回来。

    苏伐已经忍无可忍了,综合西州传来的情况,和金矿上的平静状态,苏伐对撒尔柯和陈**说,“用他的金子、换他的米,我让、他、忙!不然我气不出!就由你两个一力操持,敢做不稳当,入冬先饿起你们来!”

    ……

    陈小旺到沙丫金矿出任散金仓仓史,每天除了管理那些散金入库、出库之事,就是在金矿上转悠。

    沙丫城原名沙压城,意为沙之厚。而金矿上则要千淘、百淘而沙中得金,

    那些矿役们赤着膊,淘到的散金要一五一十地过称、入散金仓。然后矿内的熔金炉要提取散金出去铸锭时,散金仓大门外也是盯察甚严。

第999章 轻飘飘的

    他已看了许久,根本看不出哪里有什么纰漏。

    金矿临着赤河,矿界的东西两面,那些巨大而粗壮的木栅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河心去,别说岸边的高台上日夜有矿丁把守、瞭望,就是无人把守,也没有人能够洇出去那么远。

    陈小旺曾把每名手下都怀疑了一遍,所有人都中规中矩,他还设想自己就是偷金贼的话会怎么做,一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晚上出金矿、回城郊侯圩村的家中去时,陈小旺一路上还在想这件事。

    ……

    丽蓝总算在旧村蚕事房的大门口碰到了高峻,她已回想不起上一次见到他是几天前了。

    几天前,她就发现柳中牧场中白天晚上总有护牧队在那里训练,搞得牧场里乌烟瘴气,猜测高峻一定在牧场里。

    她接连几天,早早地到蚕事房来做事,连温汤池子也疏于打理。

    高峻除了去交河、庭州方向,不论去哪里总会从旧村中经过,而在蚕事房就是碰到他的最佳地方。

    中午的时候,他们——他和他的四十多名护卫终于从柳中牧场的大门中驰出来。那些西州大都督的护卫们十分有规矩,清一色的红马、牦牛皮甲,不论到了哪里,队伍中总会有个嗓门喝亮的人喊,“西州大都督到!”

    虽然他们也出自于天山牧的护牧队,但却迥然有别于他们。要是放在往常是那些护牧队的话,一见到丽蓝在这里,总会有人抓住短暂的机会开上两句玩笑,“九夫人,想啦?”

    可是这些人,却目不斜视,一脸的严肃,连高峻在其中也是一副假假惺惺的样子,好像根本没见到蚕事房门边花枝招展的丽蓝。

    丽蓝可不管这些,她跑到街边,摇着手叫道,“高大人——”

    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她跑过去,隔着两匹马、看着颌下冒着一层黑吁吁胡茬儿的高峻,挡在边儿上的那两名卫士也不把马往边上带一带,她过不去,只好站在外边冲他道,“我要去娘家,你带我一带。”

    卫士们仍然目不斜视,等着高大人发话,这里也没有车子,要怎么带她。

    但高大人总不会吩咐让哪个卫士带她一带,那么接下来就好看了——仪卫森严的西州大都督,在马上抱着个九夫人。

    “哼!你以为这是在家里?走着去!”

    话出口,高峻一踹镫,马队就驰走了,剩下丽蓝孤零零站在街边眨着眼睛琢磨。这一次她也是有收获的,至少高峻提到了“家里”,在这里不行,在家里就行。

    那是不是说连他那些卫士们也知道了,高大人在家里对九夫人就不会这么无情?她心满意足,起身往温汤上去,感觉今天的高峻,更像一位冷面无情的大都督。

    在东村,大都督的队伍不得不再一次停下来,七夫人丽容站在织绫场的大门外边。她有些消瘦,显得眼睛更大更明亮,站在那里欲言又止的样子。

    高峻跳下马,吩咐卫士们道,“去西村公事房等我。”

    卫队驰走了,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丽容看着他,不说别的事,而是仰着脸、看着他的胡子茬儿说,“峻,怎么还不让柳姐姐她们回来,在山阳镇,难道住个两三天还不行?”

    她解释说,“樊莺不在,连胡子也无人替你刮了!”

    丽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的丝裙,没戴首饰,只有她手上的那枚红宝石指戒是个亮点。

    她在家中这些人里面个子是最矮的,但今天她身边没有那些人衬托,高峻却体会不到一点,裙子也一点不能遮掩她的腰胯,她变得苗条了。

    她站在那里,对高峻说了一件事,织绫场新到的股东郑至善,接手了谢二哥的所有股份之后,这些天一直蹲在织绫场里面。

    郑至善好像不大正常,打一帮拉一帮不说,现在又对那些图样子挑毛病,说那些具有中土风格的图案式样在西域各国没有销路,一直嚷嚷着要改。

    高峻听她说话,不置一辞,却拉起她的手道,“你多吃点!要不这就载你去西村,去你娘那里蹭饭。”

    丽容笑了,一边攀住了炭火的马鞍,脚去找马蹬,一边问,“我说的可是大事,你说怎么办呢?”

    高峻在后边掐住丽容的腰助她上去,她不迈腿,而是偏坐在马背上。高峻说,“看看你,瘦成这样子,轻飘飘,再不多吃可不成了。”

    他在底下牵着马往西村走,让她不要干涉郑至善。高峻说,人家郑老板可是织绫场的大股东,当然关心丝绢的销路。

    高峻说,“图样子当然可以改,你可分出五十架织机来,就织郑老板的图样子,兴许销路真会不错。也不要怕他,谢大哥也是大股,婉清你们也是大股,还怕郑老板反出天去?”

    丽容放了心,又说,“柳姐姐总该回来了,这些天,新村的家里冷冷清清的,苏姐姐也忙,晚上我一个人总也睡不好。”

    高峻说,“天一凉她们总会回来的,不行你就搬来和你父母住在一起,我要到焉耆去见郭叔叔商量些事。”

    “什么事?能不能说?”

    “大事不能说,但有件事情说说无妨——沙丫城城郊那么大片的乡村,居然没有一座温汤池子,西州人怎么能泡不上温汤呢!还有金矿上那些矿役,你是不知道,每天出了矿,连脚丫子里都是金沙子。”

    “让我姐姐去!”丽容说,“这个买卖别人干不好的,这边的温汤我就替她照应着,一定没问题!”

    高峻道,“这可不好,西州大都督的九夫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开温汤,万一有个闪失,我就连你也对不起了。”

    丽容急切地道,“怎么会呢?你不会多派几个身手利索的伙计?”

    “这个倒不用你提醒,我去找郭叔叔就有这件事要商量。沙丫城地处偏远,温汤至少要建两至三处,城郊两处、金矿上一处,天气马上要凉了,人们不能总到赤河中去洗浴。”

    他边走,边对丽容说,西州出钱建池子,但须要一个稳当人打理,收益嘛公、私各占一半,随便去个人我也不甘心……你要知道,那些矿役们只要在温汤里面过过水,池子底下金沙子就有一层!肥水哪能流外人田呢?

    第二天,丽蓝正在温汤池子上忙碌,她妹妹丽容就过来了。经过丽容的动员,丽蓝叹了口气,问她,“高大人真是这么说的?”

    丽容点头,“是这么说的,说九夫人跑得太远,怕万一有个闪失。”

    丽蓝再叹了口气道,“唉,当我傻,这年头连亲妹子也靠不住了。当我不知柳玉如为什么跑去山阳镇?”

    丽容耍脾气道,“干嘛非在一处挤着,沙丫城不是西州地盘?西州都督能不去沙丫城?你不要挑挑拣拣的,只怕到时池子上挣不到钱,看你如何见回来我们一家人!”

    丽蓝寻思道,“我管他有多少位夫人,在那里我就是独一份,我去!”

    十一月中旬,天气刚刚凉下来,沙丫城。

    由西州官方出资的三座温汤同时生火,金矿的边上一座、陈小旺家所在的侯圩村一座、上次被纥干承基劫掠未成的两个姑娘所在的柳集村一座。

    开业时,西州大都督并未到场,而是她的七夫人丽容来了。

    当地轰动,人们纷纷跑来看热闹,指点着哪位是七夫人,哪位是九夫人,说妹妹是老七而姐姐却是老九,个个姿容堪称一绝,也分不清谁大谁小。

    天山牧护牧队全部九位分队队长都是池子后边烧火的伙计,一座池子上分去了三个,只不过个个改换了装束。

    丽容与姐姐说到这件事时,仍有些吃醋地说,“你看到了吧?他比我都在意你!但他说,你对任何人不许暴露他们的身份!想想吧,西州大都督为九夫人开池子安全,把护牧队都拆零散了,传到长安去对他影响会有多不好?”

    ……

    而此时的长安高府,阁老高俭因为一件儿孙之事,已经一病不起。

    他今年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儿孙满堂,个个有事做,有的在朝中还占有一席之地,优异些的主政一方、是大唐的封疆大吏。

    阁老朝可以不上、家中无人惹气,目前正该是心平气和、端着茶壶颐养天年的时候。

    但从黔州赶来的车驾,让阁老吃惊非小。

    车上被扶下来的,正是黔州刺史高审行新娶的侧室,十八岁的侧室刘氏,也就是都濡县已故县令刘端锐的女儿。

    刘夫人叫刘兰香,手持着两封信。其中一封是高审行的,高审行在信中向父亲大人禀告了黔州这些日子的情况。

    澎水县被大雨淤废的十四眼盐井已经挖活了七眼,只要抓抓紧,至年底全部挖活不成问题,黔州六县各自的一眼计划内的盐井也已开打。原长史李引去崖州上任,原崖州刺史刘堪用,到黔州出任长史。

    阁老心说你这都是废话!这个小小的五夫人是哪里冒出来的?居然比高峻家里年纪最小的三夫人樊莺还要小,你疯了是怎么地?

    但高审行只在信的最后说了一句:公务繁忙,不能抽身回府看望父亲大人,有道是忠孝不能两全,便让侧室刘氏代为尽礼。

    阁老虽然惊讶万分,仍然依着礼节询问刘氏的家室,尽量把脸色放平缓,心中却骂道,“公务繁忙,我看你是忙着娶如夫人呢!”

    高审行摆明用这种态度向父亲表明,娶个侧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唐的高官、乃至文人墨客,有多少人是有侧室的,有时候喝酒喝高兴了,当场决定把哪个小妾送予谁,就像送件袍子似的。

    因而他只在家书中一笔带过,算是通报过了,但在字外,难掩惴惴不安。

    刘夫人带来的还有一封崔颖写的信,阁老看过之后才知他的五儿媳此时已到了西州了。

    崔颖在信中说,因急着去西州照顾几位孙儿,来不及返回长安向父亲大人面陈。审行娶侧室之事她是同意的,她在黔州曾与刘小姐共同开荒,认为刘小姐温淑沉稳,可以代她照顾审行的起居。

    阁老吩咐给刘氏看座,不把五儿媳崔颖的信看完、看透,他是不便多说什么的。崔颖在信里没有一句埋怨之语,这也不正常。

    高府中这么多的人,包括阁老自己在内,夫人死了几十年都没有考虑要娶一房侧室,这就是家风,与高氏一门谨慎而内敛的作风相辅相承。

    而高峻,那纯属算个例外,连皇帝都认为他家中七个八个的不够用、费尽了心思往高峻家里塞人,没有谁对高峻纳了侧室感到不正常。

    而高审行……你来的是哪样???

    阁老想,很明显儿媳崔颖是有委屈的,她越是不说出来,委屈越大。看看刘夫人也还过得去,但年纪太小了。将来怎么见西州那些人?西州那些人怎么见她?

    阁老左思右想,眉头拧着,听府外进来人报道,“阁老,西州大都督家的柳夫人、樊夫人、崔夫人三位少夫人到了!”

    阁老连忙叫快进来,柳玉如、樊莺、崔嫣向祖父行礼,阁老看着她们,也不引见显得局促不安的刘兰香。

    因为在她们三位面前,刘兰香不但觉着自己要比她们年长,而且感觉在这三位光艳异常的女子面前,她连头都抬不起来了。阁老对她的忽视才更让她堪,也不能先说话。

    她们三人也不像是刚刚长途跋涉的样子,一问才知是从山阳镇来的。

    阁老问,“玉如,我刚听说,你婆婆去了西州帮你们照顾孩子,你们怎么到了山阳镇?”

    柳玉如答道,“祖父大人,我们真是不知呢!我们姐妹六个离开西州时婆婆并未去,孩子此时都在山阳镇。”

    “那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高峻就同意?”

    柳玉如的眼圈儿红了,回道,“祖父大人,西州家中无事的,眼下天山牧收牧草忙乱得很,正好我们带孩子们清静清静。”

    崔嫣抢话道,“祖父大人,峻已经有九夫人了,再说丽容和苏姐姐还在西州,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阁老就什么都明白了,柳玉如虽然嘴上说无事,但她们带着幼年的儿子从家中跑出来,一定就是因为这位‘九夫人’。

    他只觉着胸膛里那颗心跳得剧烈,按也按服不住,便找话问,“那你们可把四个孩子带来长安?”

    樊莺道,“祖父大人,孩子太小,从西州赶去山阳镇时,高威、高武已闹了毛病,不能带出来。”

    柳玉如示意刘氏,问,“祖父大人,这位是……”

    刘氏连忙站起来,听阁老道,“嗯……嗯嗯,这位就就是……黔州审行新过门的……呃……”他被一口痰猛地呛住,伸着脖子说不下去了。

    三人惊愕万分,瞬间想到了已在西州的崔夫人。

    她们站着不动,三双眼睛一齐冷冷地盯向了刘小姐。崔嫣在黔州是见过刘小姐的,她也不说话,脸上的不解和怒容更盛。

    阁老说,“你们劳乏了吧,快去后宅你婆婆的院子休息。”

    柳玉如万福了一下,回道,“祖父大人,我们来只为给祖父大人问安,此时还担心着四个孩子,就不多留了,马上要返回山阳镇去。”

    她们从进来到提出要走,前后还不到半刻。而阁老一向言辞快过常人,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见三人与刘兰香一句客气话也没有,便扭身走出去,阁老连抬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玉如也是来诉委屈的,但阁老却没有来得及说出半句的安慰。

    在家中的两辈媳妇当中,阁老认为,长一辈的里面要数崔颖,而晚辈之中要算柳玉如,这两个人的存在,就算高府中一件很称门楣的事情。

第1000章 我是曹大

    她们容貌娇好,性情温和,知书识礼又见过世面,待人接物丝毫不失分寸,不损高府中的身份。有她们在,仿佛长安那些与高府平起平坐的官宦人家,也要矮上了几分。

    但她们偏偏突然的,一个去了西州,一个离了西州。一个因为眼前的刘夫人,一个因为阁老尚未见过面的九夫人!

    许久,外边的车马声又平静下来。下人进来时,见阁老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老爷,三位少夫人已离府了。”

    阁老不置一辞,想的是这件事万一让皇帝陛下知道了,不知对高府是什么影响。高审行这对父子做的什么荒唐事,把夫人们赶得东一处、西一处的,自己却一个也不露面。

    如果他们就在眼前,阁老要动家法了。

    门外有个声音,一听就是大儿媳东阳公主的,她是皇帝的九女,下嫁给了长子高履行,“玉如她们来了,怎么也不早知会我一声。”

    往常,东阳公主进来时,阁老是不必按着规矩先行君臣之礼的,一来高履行与公主的感情很好,二来阁老有威严,公主自从过门也只行翁媳之礼。

    她进来后,没有看到柳玉如,却见到有另一位年轻的女子由座位上站了起来,似乎是等着阁老引见。

    公主惊讶地问道,“父亲大人,柳玉如呢?这位……难道又是她们从西州家中带来见我们的?是老九吧?”

    她话未说完,吃惊地看到阁老异于往常地、直着眼睛从座上起身,颤颤微微地下阶来,冲了公主伏下身去道,“老,老臣,拜见公主。”

    公主不习惯,往边上一跳,不想受阁老的礼。但阁老眼前一黑,扑倒在公主的身边的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

    时候当不当、正不正的,家中男子们都未回来。东阳公主大惊,连忙喊人来救。家人们手忙脚乱地将阁老抬到后宅的床上,请大夫诊脉,抓药,府中乱成了一团。

    ……

    西州,自丽蓝去了沙丫城之后,丽容不但要每天去蚕事房、织绫场,还得偶尔去照顾一下温汤池子。

    苏殷也忙,白天晚上在西村的公事房不出来。

    高峻更忙,亲自训练新扩充后的护牧队,去交河县视察牧场马匹的火训,还去白袍城一趟视察防务,去蒲昌牧场一趟视察厩房越冬准备,去焉耆一趟看看米市行情。这儿一趟、那一趟,连家门都不进了。

    最忙的要算谢大老爷。

    最初的几天新鲜过后,有更重要的事情装在谢广的脑袋里。以前谢大嫂眼睛死死地盯着,谢广偷一次腥,要多不容易有多不容易。

    现在,令史的女儿也光明正大地迎进家里来了,再不必偷偷摸摸地了,可观的陪嫁也进了家,大嫂也是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谢广反而感觉有些乏味。

    再者,谢广在身体上也有些吃不住劲了。

    男儿不博功名,每日倾倒在女子身上,怎对得起七尺的身躯!

    大嫂也催促他,“为嘛不抓紧些,去看看你录事的职位?虽说有妹夫放话在那里搁着,录事倒是飞不了,但我们总得主动些吧?大话我都对蚕事房的姐妹们吹出去了。”

    谢广到牧场找高峻,找不到。西村的公事房也没有他的影子,于是再去找七夫人丽容打听。

    丽容说,“大哥怎么不去问问刘武大人?别说大哥你了,我和苏姐姐也有些日子没见到峻了。”

    谢广再去找天山牧副总牧监刘武,刘武说,“牧场官员的任用,这可是大事,一向是高大人定夺的,你先回去等等。”

    谢广要走,刘武说,要不这样,你看看七夫人丽容这些日子一点也闲不下来。高总牧监倒是念叼过,有时间让你去织绫场照看一下,听说织绫场最近很乱。

    谢广占着织绫场大股,也听说新去的股东、那个姓郑的,赢的就是兄弟谢大的股份。

    一听这位郑至善,谢广就有些不大舒服。兄弟谢大两口子昨天晚上曾到家里去了,说从大哥大嫂那里挪些钱,把输出去的股再匀回来,到时候连本带利一点不少地送还。

    谢广有心帮兄弟,但他明明看大嫂不同意。又不表面上反对、背地里撺掇着新过门的二夫人出面、一口给回绝了。

    兄弟谢大当初为了救谢广,怀惴着一把掉头的斧子,翻山过岭地跑到颉利部去冒险,谢广心里总也不敢忘怀,但这次就有些愧对兄弟了。当哥的不帮他,谢大还能指望谁?

    到了织绫场,谢广一眼见到那个兄弟的不世仇人郑至善,正叉着腰在织绫场里嘴冒白沫,说图样子是谁弄的,放到西域去谁认得?

    谢广暗道自己对织绫场放任的太久了,从哪里跑出来这个东不东、西不西的家伙。

    谢广什么都不怕,脚一迈进大门便已像一位柳中牧场的录事,手指着已经换过西域图样的织机问,“是哪个不长眼的乱画,难道有苏长史画的好看?”

    郑至善知道谢广的身份,不敢惹,笑着上前搭言。

    但谢广不理,指了机台上的绢面喝道,“梭也抛不稳,紧一下松一下,绢边上都是套子,放到长安去,皇帝陛下怪罪了,要我去给你们担着么?”

    郑至善说,“谢老爷,鄙人也算织绫场上的大股份……”

    谢广骂道,“你娘个比!那点破股份也让你这样大胆,当我真不知那是我兄弟的?你是哪里来的,趁早滚回哪里去,省得有想走也走不了的那天。”

    郑至善手下一人,正是与他一处骗过谢大的,已在织绫场里管事。他见郑至善始终笑着也不恼,便上前道,“谢老爷,我们都知道你是西州大都督的舅子,可别传出去谢老爷仗势欺……”

    话未说完,便被谢广一口啐到脸上,“你看清了,站在这儿的绝不是西州大都督的舅子,我们老谢家的名头上不得台面么?你们擅改图样子,西州司马——我妹夫的八夫人点没点头呢?嗯?说点没点头?”

    旁边一位二十几岁的女织工,机架上正是郑至善策划的新图案,谢广见这两人好赖的不动气,便冲着织工道,“你是驴么?谁呦喝都听!谁让你织的?我的股份还大过他,是我让你织的?”

    他挥着手道,“所有苏司马未点头的图样子,一律下机!”

    被他喝斥的女子刚刚被郑至善的手下拉拢,虽然害怕谢大老爷,但手中的梭子就不好停下来。

    谢广火了,一把凌空抄住梭子摔到地下,“我让你瞎织,卖不出去都是你一个人的。”

    副手道,“谢老爷你这是何意?为嘛对我的人动粗?我们兄弟手握了织绫场的股份难道是好惹的?不看西州大都督的面子,只凭一个‘谢’字,哪个会让你半分!”

    谢广已经忍无可忍,新仇旧怨、对兄弟谢大的负疚感、柳中牧场未来录事的底气,再加上对方毫无来头的一个暴发户居然也敢藐视谢家,他就是再文雅的人也要发作。

    不等对方说完,谢广已经跳起来,一个大巴掌挥上去,被对方灵巧地一下躲掉了。再打,郑至善拉起手下就逃,绕着一层层的织绫机躲避。

    谢广追不上,口中吐了脏话,“你娘的比,不信打不到你!”

    一抬脚将一只鞋子摘下来,隔空朝郑至善飞过去,郑至善一躲,鞋子正中一位女织工的面门,她惊叫一声梭子抛空了。

    丝线缠到了郑至善的腿上,郑至善浑然不觉、惊魂不定,根本没想到西州大都督的亲戚会这么不讲理,两人兔子一般逃出织绫场大门。

    此时,郝婆子提着菜篮从织绫场大门边经过,她正要赶回西村的家里去做菜,正好看到织绫场里一阵骚乱,随后谢广就追赶着两人出来。

    谢广的另一只鞋子也飞到了,正入郝婆子提着的菜篮里。

    郑至善和手下在谢广面前算小股东,又惧怕谢广的身份不敢当面相抗,那就只有逃了。他们从婆子身边跑过去,一溜烟儿钻了巷子。

    谢广跑过来,婆子发现堂堂的谢大老爷长袍罩身,但这个季节了居然还没穿袜子、赤脚踩在沙土地上。

    望望没了踪迹的郑至善,谢广不能失了身份,恭敬地对着婆子一揖到地,喘着气问候道,“妈妈一向可好,谢广有、有礼了。”

    婆子从菜篮里掏出谢广的鞋子,再往地下看,突然就变了脸色,丢了菜篮子搂住谢广哭道,“儿呀,娘总算,总算……”然后一下子晕了过去。

    谢大砍了右脚一根脚趾头还剩五根趾头的事,婆子恍忽有耳闻,但高峻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还不敢去辩认。

    这次再看到谢广左脚上齐刷刷、刀砍一样少着一根小脚趾,也就深信不能再认差了。

    ……

    一切都是在小范围内进行的,都督高峻不在,司马苏殷主持了认亲仪式。

    谢家哥两个,谢大嫂、谢二嫂,郝婆子、瘸脚老爹一家,还有苏殷找到的两位旧村的老人都到场了。

    贾家村的贾查坤也被罗得刀送到牧场西村的公事房来,之前贾查坤的供认底状也拿了过来让人过目。

    所有的人讲了经过,两位旧村的老人什么都知道,此时都说出来。

    谢金莲和爹娘是本份人,却一直没能生养,直到收留了谢广谢大之后,忽然谢夫人就有了身孕……

    谢广放不下谢家的身份,从今而后由谢广回到曹广,与谢金莲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失去的将是西州大都督舅子的身份,弄不好这个录事也鸡飞蛋打。

    他当众痛哭,也不说为什么,在别人看来就是突见亲娘后的激动。实际上他不想认婆子。

    苏殷劝慰道,“谢录事,你莫伤心,我知道你是高兴的才如此。其实高大人早几天就知道这些事情了,他一直不想说出来,就是想看一看,一位即将上任的大唐牧场官员,在孝道方面是不是德能称职。”

    谢广无语,但痛哭已变成了抽噎。年代久远,那些恍忽的往事已经许久不曾撞入他的脑海里来。

    一个响堂堂的姓氏和由此而来的、西州大都督的舅子,总强过来路不明的姓氏和身份,只是他不大愿意回忆罢了。

    苏殷道,“峻说,金莲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因而这事只在小范围内知道就成了。不过妈妈也不容易,就看你们兄弟的了。”

    婆子哽咽着说,“我未见过一面的谢兄和谢嫂替我收养了两个儿子,今天找到就很万幸了,不求他们改姓。”

    谢大说,“我是要改的,一定要改,从今天起我就是曹大!”

    “亲娘总算见到了,就让我们尽尽孝心,把过去欠娘的都补回来。旧村的家中宽敞得很,而大哥家又添了新嫂子没地方,娘和老爹、孩子就搬到旧村家里来,让我们夫妻早晚侍奉!”

    婆子道,“我的儿,娘全都听你的就是!!”

    苏殷欣然道,“这是再好不过,都督临去沙丫城时说过,这件事办妥贴了,大哥你就走马上任,全权负责蚕事房、织绫场和桑林上的事务。”

    她说,最近管事的少,婉清不在,丽容也忙不开,而她又一直忙于西州的政事,织绫场实在是太混乱了,正该有个在职的入流的官员来主管。

    想不到苏殷一句话,谢广被拖了许久的录事一事就解决了。

    谢广当众说,“其实,也就是一个姓氏罢了,我谢广姓什么不打紧,打紧的是办好大都督交给的差事!”

    马上就有应级的公事服给谢广拿过来换好了,人果然精神了许多,腰也拔得直了、眼睛也亮堂了。

    苏殷司马没有提在织绫场里发生的混乱,也没有褒奖,但谢广看出来了,这个时候让他上任,那就是不能明说了。

    谢广说,得给他配齐了帮手,不然光指着扔鞋是不顶用的。苏殷说,“大哥你已是柳中牧场的录事,牧场年轻的牧子也该听你的。”

    曹大说办就办,操持着将婆子一家三口接到旧村自己家去,西村锁门。二嫂虽然觉得突兀,但大面上对婆子一家十分的亲热,好茶好水的,对瘸脚老爹也叫爹。

    婆子寻了大半辈子的两个儿子就算找到了,她心满意足,脸上笑容常在,把家中一天三顿饭都包下了。

    一早一晚,谢广夫妻三人都要到隔院兄弟这里,给母亲请安问候,言语间亲切热忱,婆子已无所求了!

    夫人崔颖这天接到了一只信鸽,它是飞到新村高峻的家里去的。丽容解了信,一看却是崖州来的。

    丽容奇怪,这只鸽子因何还知道飞回西州来,她不知道这只鸽子本来已经到过黔州了。但黔州刺史府崔夫人不在那里,二夫人刘兰香过门的热闹早已平静下来,而且她随后就去了长安,此时还没有回来呢。

    刺史高审行恰巧不在后宅,鸽子在空无一人的后宅上边绕了两三匝,居然连只笼子也没有。它记得自己最早是从西边来的,于是飞回来了。

    信是崔氏的丫环、也就是新任崖州刺史夫人银霞写来的,她随着李引已到了崖州。

    丫环在信中说,最先几天,崖州对岸的雷州万船竞渡,忙着往崖州运送赈灾粮,她和李引上任之宦,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船只过海。

    找雷州官府通融,发现这里也一片混乱,所有的官员都忙着运粮,这是限期完成的差事,不然有重责,没人搭理他们。而原雷州刺史已经提前罢职了。

    幸好,西州来的刘敦行在两人滞留了几天之后,带着人马赶到了雷州。

    银霞在信中说,刘刺史很够意思,坚持不让李引和她两个人只身去崖州上任。

第1001章 摇身一变

    他将六十名连发快弩手,连人带马拨出来三十名保护二人过海,说让他们就留在那里供李刺史调遣。

    看到这里,崔氏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新离一地和新到一地的不适,此时已经缓解了。崔夫人已不再多想黔州,刺史府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映入崔颖的脑海里。盈隆岭、桕树、花圃、新夫人刘氏、高审行,一概恍如隔世。

    去山阳镇的女儿们她也不想,心如止水地教甜甜女工、功课和礼仪。

    她早年欺骗高审行和李弥的事情,一直就像压在心上的两块大石头,到如今仿佛已经搬掉了。

    夫人只剩下偶尔怀念一下父兄、和柳伯余,她认为自己跑到西州来,离着柳伯余最近,晚上睡觉也很踏实。

    至于和刘小姐身份谁大谁小的问题,崔氏就更不会多想了,自己与无谷又算是谁大谁小?她没有直接自请出门,那是考虑了柳玉如和崔嫣的感受,崔夫人不想她们难堪。

    总之,崔氏有决心、让自己在高审行那里变得可有可无,她将信守对高审行的承诺——如果刘小姐能给高审行生下个公子,她做小。

    甜甜出去玩,回来说街上的事情。这个小女娃依然不知她两位舅舅的身份变化,一如既往地到舅舅家去玩,崔氏也不制止。

    甜甜说,她舅舅在蚕事房和织绫场是最大的官员,把姓郑的两个坏人吓得,一见舅舅就浑身打颤儿,什么话也不敢多说,图样子也都改回来了。

    崔氏知道孩子学的是谢广家中大人的话,就问,“有你大舅在,二舅也可以回织绫场了吧?”

    甜甜道,“八姨娘不让二舅踏入去一步,说他没有织绫场的股份。大舅说了,身为西州官员,他坚定支持八姨娘的决定。”

    崔氏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在甜甜这样大的孩子眼里,她的八姨娘到底是不是好人。

    不久,崔氏得知,郝婆子在西村的院子让曹大卖掉了,拿钱去蚕事房和织绫场又入了新股。谢大嫂曾浅浅地埋怨婆子偏心,但她已经不是过去那般斤斤计较的人了。

    ……

    龟兹城,苏伐和丞相那利在一起计议。

    从西州令史家传回来的消息:西州大都督高峻家中九位夫人跑了六位,而高峻也有些日子不在牧场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苏伐对那利道,“他一向神出鬼没,难道也到了沙丫城?”

    那利说不大确切,因为从沙丫城传回来的消息当中没有高峻的内容。不过,最近前前后后从西州跑到沙丫城的人也不少了,陈小旺一家,高峻九夫人丽蓝和她那一班伙计,林林总总的有十几人之多。

    谋事一向仔细的苏伐,在这件事情上总会比别人多转转脑筋:会不会高峻对龟兹方面盗取金矿散金的事,已经有所察觉了呢?

    那利道,“大王你多虑了吧?看看西州来的这些人,哪有一位顶用、有份量的?陈小旺,那是被谢广欺出来的,令史家也这么说;而那位九夫人,虽然到沙丫城来开温汤、搞得声势不小,但来捧场的只有个七夫人,而她们是亲姐妹。”

    苏伐问,“丞相,什么意思?”

    那利道,“摆明这是高峻不便、也不想出面。我听说,高峻的大夫人醋劲极大,酸味一上来连皇帝的面子都不论。她带家里人耍出西州去,八成就是与这位九夫人有关。”

    苏伐笑道,“丞相,你说这个我倒不能不信,高峻惧怕大夫人,连龟兹城都有传闻。”

    那利道,“为什么七夫人没有一同走?反而跑到沙丫城来给九夫人捧场?西州出资的温汤,即使高峻不到场,至少也该是八夫人出面呀。弄不好这位九夫人便是高峻以厚利安抚着离开西州,真正用意恐怕是取悦他的大夫人。”

    苏伐道,丞相说的有道理,但越是有道理,我越是不放心,感觉这是高峻故意布下的**大阵。要是有些不正常的地方,那才正常。

    那利不好说出来、他的大王苏伐就是让高峻吓伤了脑筋,这话不是一位做臣子的人该说的。

    于是他安慰道,“既然大王目前并不想与西州撕破了脸,那么让撒尔柯和陈**打头阵,细想于龟兹城也没什么不妥。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金矿易主、心中不平,另一个是自己的女人易主、咽不下一口气,只要我们不留痕迹,就算金矿事发,于我们龟兹城何干?”

    苏伐点头,“丞相说的这两个人,我看出他们根本就不想长久地指望龟兹城,其心有异啊,也只能是用用就扔掉了。”

    那利说是,又问,“郑至善在牧场村里,让谢广挤兑的大气不敢出,是不是就让他们回来?那里在高峻的眼皮子底下,万一事发、让高峻逮住了什么把柄,就比金矿上更让人头疼。”

    苏伐哼道,“我们本就没有过分地指望他们什么,原打算让他们打入西州,扰一扰高峻的蚕事、织绫事,有可能的话再扰一扰他的亲戚,谁知这两位亲戚却是个假的!”

    他很有兴趣地道,“就让郑至善两人在那里吧,你想让他们掀起什么大浪来,他们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想像上次那般偷高峻个孩子、恶心恶习心高峻,看来也不行了,难道这位柳夫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早早带孩子跑了?”

    两人哈哈大笑。苏伐问,“撒尔柯和陈**可去沙丫城了?”

    那利道,“两人各被财、色一根绳拽着,大王你不让他们去都不行。”

    事情到目前为止,苏伐与那利两人以为尽在掌握。龟兹城在西州有令史一家、有郑至善在牧场村通风报信,在金矿有陈**的班底,这些人的表现虽然都不大尽如人意,但总是知已知彼。

    而高峻越来越像是失了章法。苏伐说,也许我们都高看了他!

    ……

    沙丫城外的侯圩村,最东面一座院子里亮着灯,陈**正在金矿散金仓的掌钥侯大人家中一起喝酒。

    沙丫城守将阿史那社尔缉拿陈**的风声早已弱了很多,城外乡道上巡逻的马队,不论是人数还是批次,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陈**终于乘夜乔装出了龟兹城,名义上是游说一下陈小旺。他知道这有些危险,但丽蓝的温汤池子和丽蓝都在赤河边,他在龟兹城坐不住。

    掌钥大人姓侯,名海,祖籍是白城,白城归龟兹管辖。他今年快五十多岁了,以前也是矿主撒尔柯手下的管事。金矿易主后,撒尔柯逃走时侯海并未逃走,而是趁乱改了祖籍,就在金矿上潜伏下来。

    他表现的不错,也因为西州地盘扩充过快,尤其是金矿上懂事、管事的人不多,侯海很快做到了散金仓的掌钥,在仓史的下边专门掌管散金仓的钥匙。

    细说起来,陈**的反水也是侯海的功劳,对于身负夺妻之恨的陈**来说,一面拿着西州的傣禄、一边拿着龟兹城的好处也没什么不好。

    上次在交河县城偷偷给高峻扬沙子的是他,见到高峻二公子被偷也不出手相援的也是他。事情发展到最后,西州大都督高峻的一张名刺,就把惊弓之鸟般的陈管事吓跑了。

    侯海最近有点提心吊胆,因为散金仓仓史陈小旺寸步不离,眼睛盯着散金出入库的帐目,盯着出、入仓的平衡。

    侯海知道,陈小旺不可能在散金仓里盯到一点点的纰露,但是做贼心虚,他就是踏实不下来。

    陈**对侯大人道,“放心,别说是陈小旺,就算是高峻来也看不出什么。高峻打打杀杀的行,探察这样的细致活儿……他差的远了!”

    苏伐对盗金之事盯得很紧,两人在侯海家喝着酒,互相掏心窝子。

    谁都看得出,苏伐一门心思要盗用赤河金矿上的金子,也不纯粹是为了赌气。但这是个细水长流的活儿,动作过于频繁了迟早会引起西州的注意。

    到时候苏伐大可推得干干净净净,但他们这些办事的人想脱身就难了。

    喝着酒,侯海对陈**道,“我倒好说,在白城只有个没人知道的远房小表妹,走了也是一身轻,可是陈兄你呢?你这么走了不甘心吧?”

    陈**咬着后槽牙说,“跟着苏伐没前途,他斗不过高峻,顶不济与西州服个软,总还有一城之王可做。我不信有丽蓝在中间横着,姓高的就肯放过我!早晚连龟兹也没我的立足之地。”

    走,也得把丽蓝带上、实在带不走也得毁了她!

    没有这个念头,陈**早就跑到葱岭那边去了。他见侯海不阴不阳地,便提醒他道,“侯大人你别忘了,照着金矿官员名册上所录,你的老家可是交河人!万一事发,你和我的下场一样——奸细。”

    侯海叹道,“我们彼此彼此,何苦相疑?”

    他建议道,“时候已不早了,我们看看有什么办法让陈小旺的胆子大起来,只要他肯反水,散金仓就是我们的!

    赤河金矿属于沙金矿,这种金矿不同于山金,采金的程序也比山金简单。

    山金往往与矿脉混生在一起,要将含金矿石用大锤敲碎、磨成矿浆,放在耐火烧的坩埚中,再加入一成的硼砂、硝石,一起将它们熔为滚沸的金水。

    这个过程叫作“开脸”,开脸后,将金水倒入口大、底小的容器里冷却、然后倒扣出来、用小锤敲去碴块,剩下的便是夹有银或铜的、成色不纯的马蹄状金块了。

    而赤河金矿的沙金,就省下了挖矿石、敲矿石、磨矿石的程序,河中水浪常年累月冲刷鼓荡,便有天造之功,那些矿砂比专门磨过的还细。

    只要找到这样的积沙地带,挖出来就着赤河水淘洗,埋在沙中的大如蚕豆小似绿豆乃至细沙的、形状各异的金粒就现身了。

    黄金素有“七青、八黄、九紫、十赤”之说,意为由颜色上便可辩出金子的纯度。青黄色的含金量为七成,暗黄色的含金量是八成,而赤河金矿上淘出来的金粒是赤黄色,成色几乎可以看作十成!

    矿上淘出的散金大小各异,数量最多是沙状的,豆粒大小的要少一点,蚕豆大的再少一点,但两颗金蚕豆就有一两重。

    散金仓,就是专门盛放它们的地方。然后熔金炉每月的初一、十五开炉两次,每逢这两天,便将这些散金严密盯防地出仓、送到熔金炉上去。

    散金仓里面是成排的粗壮木架,上有木制托盘,各种规格的散金粒分门别类地盛放着。

    侯海掌管散金仓的钥匙,对里面相当的熟悉,在最前边的木架上摆放着三颗狗头金,那是矿役们直接由河床的矿砂中挖出来的。

    七两为金,八两为宝,可这三颗狗头金,每一块块块足有七、八斤重!它们一直被当作镇矿之宝没被熔掉。

    散金仓的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这里防范严密,那些把守大门的矿丁眼睛都不眨一下,从里面飞出只苍蝇,都得掰开翅膀来看看有没有夹带。

    陈**听了侯大人的话,哼了一声道,“要拉陈小旺过来,除非把你表妹白送给他!”

    两人收拾了一下,提了两坛酒悄悄出了院子。

    村子中间便是陈小旺的家,陈**和侯海两人走到了地方,却看见村西新开的温汤池子大门内灯火通明。这个时候温汤池的大门里已经是出多进少,该到了打烊的时候。

    但陈**不敢冒然去池子上。他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站到侯海身后的黑影里,听他敲陈小旺家的大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陈小旺的父亲陈兴旺。他们父子不认得陈**,但认得侯海,一见是他,陈兴旺连忙躬身请两人进去。

    ……

    高峻这些日子一直窝在西州大都督府,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沙丫城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回来。

    自归西州之后,赤河金矿先后增加了矿役两三百人,而河边的沙矿带还是一如既往的富有,从散金仓的入库总帐上看,散金收入比去年足足多出三成。

    但是,铸出来的金锭子还是去年那么多,几乎未见有增加。

    除了陈小旺,金矿里面的人都可怀疑,但找到真凭实据前,又不能大动干戈。这事不在于拿人,而是要摸清失金的渠道。

    这件事让高峻如鲠在喉。

    以已之金,作敌之资,传出去的话,他这个大都督头都抬不起来。

    也不能大动干戈的去查,这样猫戏老鼠的,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未免太让苏伐小看了。

    沙丫城三座温汤上,那些护牧队的分队长们说没有陈**的影子出现。而丽蓝从不往金矿的温汤上去,只在侯圩村和柳集的温汤上照应着。

    金矿边上的温汤,除了几位官员之外,那些矿役们不论是淘洗的,还是熔炉上化金的、铸锭的、修炉的,只要一收工,全是用一块布头往裆里一兜就往温汤池子上跑,这让女人受不了。

    高峻有心亲自去沙丫城看看,一来动静太大难免打草惊蛇,二来有个丽蓝在那里,自己一去不要说柳玉如知道不高兴,恐怕连苏殷都要拿怀疑的眼光看他了。他偏偏不去那里,对付些毛贼岂用他亲自出手!他可用的人有的是!

    “来人,给牧场西村八夫人送信,让她通知牧场录事谢广:谢广德才兼备,可堪重任。让他即刻收拾一下,只身、连夜到赤河金矿赴任从九品金矿管事!”

    东村织绫场,谢广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春风得意,看来,西州大都督并非是任人唯亲的。

    以前他是大都督名正言顺的舅子,却一直龙潜九渊、不能发达。

    而今与大都督之间,只有从他母亲——郝婆子那里才能拉上一些关系。可是你看看,时运一到,八头牛都拉不住,什么叫作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才这么几天,他便由一位白丁入职录事,在人们瞠目结舌的表情还没有复位时,谢大老爷摇身一变,再成为了有品阶的正宗大唐官员。

第1002章 太够意思

    他去了织绫场,对自己拨乱反正的成果再看了一看,心满意足,找了个理由最后又吓唬了郑至善一次。

    又去牧场里辞别了刘武大人,与众位新结识的牧场同僚意气风发地辞行、到兄弟曹大家晃了一趟,与母亲、瘸脚老爹告个别,然后回家准备。

    大嫂当然高兴,妻凭夫贵,现在她也算官员家眷。但二夫人不满意,嘟着嘴不理谢广,但西州司马说过,这次是只身赴任,谢广不能带她。

    谢广到西州府衙拜别大都督,诚惶诚恐地躬身候着,却被告知,大都督刚刚去交河县了。于是他极为遗憾地上任,因为大都督没能面授机宜。

    其实高峻就在府里面不想见他。能有什么好说的!谢广去了以后的情形,高峻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来。如果他没能猜中,就把这个“高”字打着滚儿写。

    牧场村,他一时不想回去。

    在西州这里,高峻回到后宅既心静、又不显得空荡荡的。柳玉如她们走时留下来的那些丫环、仆妇们都是他不熟悉的面孔,他(她)们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谨慎地看着大都督的眼色行事。

    高峻可以不必理会他们、而不会在心中有什么愧疚,但回到牧场村则不行了,那可能更难受。

    丽容这些日子忙里忙外,任劳任怨,人也瘦了,话也少了,看过来的眼神也充满着一丝哀怨的味道。

    高峻想不出丽容哪里做的不对,甚至她十分赞成让丽蓝去沙丫城,也像是猜到高峻的心里去了。

    但高峻就是不想回去。

    还有苏殷,高峻看到她就会更难受,知道这更是一碟儿看菜——看得,吃不得。柳玉如有些紧张他与苏殷接近,高峻早就看出来了。

    上次在西村公事房,他和苏殷两个人一大早让柳玉如、樊莺和崔嫣堵在屋子里面,高峻一直认为清者自清,她们的误会早晚有清楚的一天。

    但苏殷也遮遮掩掩地表示出,她也不敢或是不大愿意违逆柳玉如的意思,对高峻欲迎还拒的。柳玉如不在家,他去招惹那个嫌疑没什么好处。

    高峻躺在后宅的大床上,头枕着手想事。他认为随着天气慢慢地转凉,山阳镇那些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天色黄昏,有府中的仆妇丫环们抬了餐桌进卧室来,弄了好几样菜点,还有人提了一坛酒上来,随后留了两个丫环侍立在侧,等候大都督用饭。

    高峻坐起来往桌边一靠,先有丫环上前,把酒给大都督满上。

    高峻想着事,端起杯来嘬了一口,然后猛然想起自己说过忌酒,“噗”地一声将酒喷出去道,“我没对你们说过忌酒么?还敢上酒!”

    丫环嗫嚅着回道,“都督,奴婢……没,没听说过啊!”

    高峻这才想起来,这话是在牧场旧村说过的。他呆了一呆,猛然再想起山阳镇来。

    人太缈小,总把自己想象得很强大,强大到无所不能。其实以自己目前的情形来看,他只做到了无所不能想,而能做的就少多了。

    虽然没有人管,没有人监督,但西州大都督连口酒都不能喝了。

    高峻不吃饭,连筷子也未动一动,跳起来出府。四十八人的大都督卫队整装,天都黑了,他们打着旗子、像拉练一般地驰往田地城驼马牧场。

    田地城牧场的大牧监王允达,是半夜里被惊动的。他慌忙从睡梦里爬起来迎接总牧监,以为有什么大事。

    谁知高大人只是向他再要了四条驼绒毯。王允达问,“高大人,你派个人来吩咐一声,我自会叫人送去,何必大晚上的亲自跑一趟?”

    听了高峻的用意,王允达又问,“高大人,下官知道柳夫人她们去了长安,你要送毯子给夫人们御寒,也该是送六条啊!”

    高峻哼了一声,他岂会算不清这个帐!

    不是都拿捏着一把,谁也不说回家来吗?那好,我给你们送驼绒毯子,好让你们在山阳镇过冬。只送四条,你们谁铺、谁盖自己看着办!

    高峻拿了毯子,当时便吩咐人送到山阳镇去。去送毯子的人问,“都督,不给夫人们捎封信么?”

    高峻说,要说的话都在毯子里了,你去便是。

    随后,他们马不停蹄地回身去交河县,到的时候县城的城门早都关了。但这难不住西州大都督,手下人一嗓子,罗得刀连忙爬起来出迎。

    罗得刀说,他已详细地查阅了该县户籍帐,根本没有侯海这个人的痕迹,赤河金矿的这位掌钥来路不明,是不是派人去赤河金矿详查此人。

    高峻不让,“我们还等着侯海做菜呢,你这么快把他挑出来怎么行!”

    “那么,高大人,事情的走向如何,你能不能给小人理一理,小人怎么有些乱呢!”罗得刀说道。

    “哼,只是你乱哪里够用,得金矿上乱才行……”

    高峻寻思着,又竖起一根手指头、郑重说道,“若说事情的走向嘛,我认为,不出一个月!”

    “如何?!”罗大人极为钦佩、眼睛发亮地问。

    “不出一个月,柳玉如就得乖乖地,从山阳镇给我跑回来!”高大人信心满满地说。

    ……

    山阳镇。柳家的宅子里面正七嘴八舌地议论事情。

    听柳玉如、樊莺、崔嫣从长安回来后一说,其余女子们一下子炸了锅。谢金莲说,“这算哪回事?我们将来怎么称呼她?她的年纪比我还小!”

    崔嫣叹了口气,“我倒不担心这个,不方便见就尽量不见面总到头了,我担心母亲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婉清猜测说,“或许母亲随后也会由西州赶到山阳镇来呢!我们再等两天看,如果等不到,是不是我们就回西州去?”

    谢金莲问,“柳姐姐,这次你们给没给这位刘夫人上茶呢?你是正妻不便给她上茶,但樊莺和崔嫣总是应该,”

    樊莺嘀咕道,“凭什么我就应该?谢金莲,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攀起礼法来了,早知道我们谁都不去、只让你一个人去长安问候了!”

    思晴说,“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又不能打到黔州去质问。母亲如果不到山阳镇、也该有信来,到时我们再琢磨。”

    柳玉如既想速回西州,一来拜望崔夫人,二来也不大放心起家中七、八、九三个人来。她一气之下跑出来,当时没觉着如何,仿佛自此一步不登西州也是能做到的。

    但在高府见到刘小姐之后,悔意已渐渐升上她的心头,这不是纯粹给人腾地方么!现在再想起这个丽蓝,就感觉着她对姐妹们的威胁最大。

    柳玉如想,她们跑出来算什么,认输?还是认输?还是认输?

    这个女子要是卖弄起风情来,高峻极有可能、在一半月里对山阳镇的这些人不闻不问,那就太没面子了。

    这么一想,自己在冲动之下所做的这个决定,有些太不冷静。万一西州家中没什么反应,万一这件事让牧场村的街坊们知道了,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猜测来。

    谢金莲道,“柳姐姐,不如我们这就回西州,我也很久没见到甜甜了!”

    柳玉如道,“好吧,既然大伙都这么想,我就不好再拧着,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就起程。”

    第二天一大早,西州苏殷、崔夫人和甜甜三个人的信就到了。

    崔氏的信简单说她和甜甜已在西州,有些想念柳玉如这些人,希望她们在山阳镇住几天就回西州来相见。

    也就是说,崔夫人决定不到山阳镇来了。夫人对女儿们的想念压不倒她对长安的回避之意,柳玉如有说不出的担心,似乎已猜到黔州发生的事情。

    甜甜在她的信中询问四位小弟,让谢金莲速速回来。

    苏殷的信写的最长,像写奏章一样中规中矩、面面俱到,中间夹掺着有关高峻的支言片语,看得出这是有意为之。

    苏殷说,高峻忌酒了。

    柳玉如想,这还差不多。但这么短的时间能看出什么来,难道他能一年不沾酒?难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只要喝了酒就可以没脸地犯错?难道她们就没喝过酒?

    再说,连个孩子都知道写几个字送来,高峻怎么就连个名字也不写。

    柳玉如赌气地从已经装好的车上往下拎包裹,“我不回去,谁爱去谁去!戒个酒难道是件大功了?!”

    谢金莲抬着手想拦挡,但就是不敢说话。于是这些人心思各异地伸手,从车上把包裹什么的再拎下来。

    又过了几天,长安的府上有人送信到山阳镇,阁老祖父病了。柳玉如算算时间,就是她们蜻蜓点水地从府上回来的那天。

    她对谢金莲道,“我们离开府上时刘夫人还在的,那么祖父一病、她肯定不能离开。这次你去给她上茶吧,谢二夫人的面子也足够用了。”

    谢金莲道,“姐姐,祖父病若不重,我们也不必去。若重,峻在西州难道就接不到信?我们且等他,只要他来,我判断一定从山阳镇经过。那时我们便跟峻去长安府上看望、然后就坡儿下驴,不就都回西州了!”

    柳玉如气乐了,“我需要他给的这个台阶吗?”

    众人道,“哪个才需要!指不定哪个就等着姐姐给搭个台阶呢!”

    就这么着,六个人再心心惦惦地等了半月,高峻也没到山阳镇,只有四条驼绒毯子从西州送到了。

    樊莺一见便不高兴,“这是摆明了让我们在这里过冬!”

    谢金莲道,“然后他好踏实地陪着九夫人!”

    婉清道,“不行,说什么也得回去了。”

    柳玉如没有主意,坐着不动,也不说话。这么回去了算怎么回事。四条毯子,摆明了是给四个小子的,哪有她一条!也许高峻现在正乐不思蜀呢,这么就腆着脸回去,皮多厚也不够烧啊。

    她回想起有一次,高峻陪她去柳中县时说过的“一里一年”的誓言,忽然就落泪了。那天在苏殷的公事房,他不等追问,自己只说要找锉刀,就能那样说出来,其实也不算骗人了。

    试想在西州的家中剪趾甲,当了那样多的丫环、仆妇,你让他怎么说?

    她对姐妹几个道,“你们回家去吧,我再不干涉了,但我不走。”

    樊莺说,我不走,就陪着柳姐姐了,你们都回去吧!

    思晴和崔嫣说,“我们凭什么走?”

    谢金莲喃喃着自语道,“太气人了……简直!我们去做饭,没毯子的就不过冬吗?婉清你去买酒我们喝上,从……从长计议。”

    ……

    长安高府。

    阁老的病情一天不见好转,他没让给西州和黔州传送病讯。高审行的侧室刘夫人就在府上,她因为阁老的病情而滞留下来了。

    而高峻的夫人们都在山阳镇,那么西州也不必惊动。

    因为,苏殷从西州呈上来的奏章已送达,是以高峻的口气写的。奏章中说西州牧事稳定,新增且末、典合、于阗牧场三座,增马四千三百三十三匹,民情祥和,未受二十年干旱之影响。

    但繁荣西州只有马还不行,还须人丁兴旺。高峻恳请陛下恩准在西州施行一项新政策:凡西州新生幼儿之家,当月开始免地租一年,免户税一年,幼儿凡由母亲自己喂养的,免庸役两年。

    这就是说,西州打算鼓励生养,也可以说,西州的每名新生儿都由西州担负了很大一部分开销。可钱从哪里来?

    奏章中提到,西州正在探察赤河金矿失金一事,怀疑与龟兹城有关。看来高峻打算从金矿上挖钱了。

    皇帝陛下没有迟疑,御笔一挥照准。之后,又携太子李治一同过府,探视阁老的病情,赐高俭散官为开府仪同三司、赐申国公勋位。这都是从一品的规模,高于阁老的正二品。

    高俭挣扎着要爬起来谢恩,被皇帝按下。阁老说,“陛下,臣的孙媳柳玉如,已被封为申国夫人……”

    这是不恰当的,也许皇帝是忘记他封出去的这位申国夫人了,此时再看,就与申国公的封号有些顶牛,而且极不严肃。

    皇帝道,“阁老你病着也这样性急!朕还未说完呢!改赐西州都督之柳氏为从二品‘瑶国夫人’!”

    西州都督高峻是从三品,而他夫人却是从二品。

    高俭再欲爬起来谢恩,又被皇帝按下来,“朕听说……这位瑶国夫人正在山阳镇,起因是又有个九夫人?”

    高俭赧颜道:

    “陛下英明,老臣正为此事而堵心,不知如何决断……玉如她们总在山阳镇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阁老说着,不觉停下,因为皇帝竟然不觉间伸出手指、去挖了挖鼻孔,翻着眼睛说道,“朕可不去蹚这趟浑水,朕想的可都是大事。”

    太子李治在侧,心中暗道,“这样亦正亦邪之间,便与重臣毫无芥蒂地完成沟通,自己就比父皇差的太远了。”

    高俭道,“还有件事,老臣不敢隐瞒陛下……五子审行新纳一位侧室,是都濡县故县令刘端锐之女,臣事先实是不知,她只有,只有,”

    但皇帝仿佛没听到,而是对太子说,“你替朕再拟下去一道诏书,赦免死罪以下诸徒,囚者释、流者去留自决,朕只想为老臣祈福……”

    高俭卧于病床之上,早已涕泪横流。

    ……

    赤河金矿新任从九品管事谢广大人,一到任,便勤于政务熟悉辖区,在众手下的陪同下巡视了淘金场。

    不看不知道,西州大都督对他简直太够意思!这是多大的地方!多少人!

第1003章 重过泰山

    “这么多人,这么大地方,大都督尽归我一人来管,职责重过泰山啊!”

    想当初,谢广和兄弟屈居于牧场旧村的北山坡上,茅屋三间,家无十钱,是何等的窘迫!为了争谢金莲看病的钱,亲哥俩动不动就互撕起来。

    现如今,自己居然也是谢大人了,衣分绫罗,妻分大小、宅居城乡,官居九品!真应了那句话,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他忽然诗情勃发,也不思索,便有四句诗脱口而出:“寒境沙赛雪,赤河逐浪云,年壮任重事,烈火凭金纯。”

    金矿上一干大小官员前呼后拥,小心翼翼地陪着新任长官,个个耳朵伸得老长,生怕漏掉一个字。

    谢广诗成,就算是满意,他背起手也不说话,眯着眼睛极目远眺,但见赤河涛涛,就在脚下疾转一个弯子,河水猛地湍急起来,恰如一个人柳暗花明的命运,也如他胸中滚动不息的激情。

    片刻,才有散金仓掌钥侯海鼓掌道,“好诗,想不到谢大人还有如此之才情,真是让下官钦服之至!”

    “说说看。”谢广撇着嘴,只说三个字示意他。

    侯海掰着手指头道,“谢大人,卑职体会,这乃是一首回环诗,正念反念均成一体,而意境各不相同!更让卑职吃惊的是,大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脱口而出,果真天下少见!”

    谢广听了,嘴就不撇了,“算你还有点见识!”底下有的官员听了,嘴中嘟嘟哝哝默念,随后七嘴八舌称赞。

    谢大老爷道,“我们老谢家早在晋代,便是天下大宦,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只是到了我这辈,已经沦落不堪了!”

    有人道,“哪里哪里,大人你谦虚得过了,似大人这般鱼跃龙门还道不堪,那么我们这些没有真本事的,又当如何啊。”

    陈小旺也跟随在一侧,听了之后,就试着倒着回味一遍,果然也是一首诗。他心中暗暗纳闷道,“想不到这个谢广,往常一副无赖模样,见到女人便走不动道,肠子里倒能掏出些真东西来。”

    “陈小旺,你在腹诽本官什么呢?”

    陈小旺不懂谢广说的这个“腹诽”是何意,但不能不应,便答道,“谢老爷,我,我在腹诽你肠子里都是诗!”

    “混账,”谢广脸胀得通红,点指着陈小旺喝道,“目无长官!本官肠子里都是……湿——难道你肠子里就不是?”

    陈小旺知道误会了,连声道,“大人,我说的是诗、诗,都是诗!”

    谢广冷笑连连,“履职任事,最重规矩方圆,我若不任此职,随你胡说什么!你肆意戏耍命官,不庄重得很了!今天不杀杀你的顽性,恐怕明天你就该腹诽我妹夫西州大都督了!”

    众人知道,这是新官上任后立威的第一脚。

    而侯海则更加留意谢大人要怎么处置陈小旺。真是想不到,好好的景致会从这里风云突变。本来谢大人即兴赋诗想要赚个面子,让陈小旺的一句腹诽,立刻变成了笑话。

    陈小旺脸色很难看,这不是他的本意。谢广喝道,“你怎么会做上个仓史!侯大人,你来替他两天。”

    一位掌管散金仓的流外官员,被谢大人轻飘飘一句话,就给换了。

    众人肃然起敬,这位谢大人手笔真是大得很,也很干脆。不过,人家是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主管,又是西州大都督的舅子、出身名门,再换个旁人注定不行。

    侯海刚刚与陈**夜访过陈小旺的家,不管两人怎么挑拨、试探,侯大人拿表妹来许愿,陈小旺主意很正:这个仓史来之不易,除了尽心做事,其他的不敢。

    想不到哇想不到,他的这个仓史来得不易去的易,因一句之失,便被谢大人换掉了。

    侯海问道,“谢大人,不知……陈大人要管什么?是不是与卑职对掉?陈大人做事有板有眼,卑职看就让陈大人做个掌钥,的确就是个英明的主意。”

    谢广想起来陈小旺打砸令史家的事,他二夫人背后告的那些状一字一句地在耳边浮响出来,谢广两下一比对,就与今天他的不恭敬如出一辙。

    谢大人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还有个更英明的主意呢!宁缺毋滥,掌钥……侯大人你就兼着好了。”

    有手下小声提醒道,“谢大人,这于章法不合,仓史与掌钥不能尽委于一个人的……”

    在出任金矿管事之后,谢广自尊心极强,闻言将眼睛一瞪,“什么是章法?嗯?你告诉本官,人尽其才算不算章法!本官乃是西州大都督亲点、西州司马苏大人亲自安排着赴任的,岂会让你来教训本官章法!”

    他环顾四周,在这些人的当面是水流湍急的赤河,右边几十步远的河面上便是金矿东边的边界,粗大的木栅一直打到河心里去。

    对着河面,两丈高的山崖地上是一拉溜的六座熔金炉,但站在这里仰视,就什么也看不到。

    在陡峭的高地边沿伸出一座木架,顶端垂下一只拴索的吊篮。崖下有两个人正在挖土装篮,土装满后,再被上头的人将土篮拽上崖去。

    谢广跺跺脚,对那人道,“你就在这里,给本官‘章法’一个,看你只凭嘴说,这里的土能不能飞上去。”

    那人面红耳赤,明知道谢大人不满的并非自己说的“章法”,而是此时此刻的提醒显得不给谢大人面子了。

    谢广意犹未尽,“章法也有大有小,但为官之道重在用人,西州大都督为什么委任本官做矿上的管事而不是你?哼,你我身份、职责不同,章法也就必有不同,务要切记了!”

    那人唯唯喏喏,正想找些话来转圆一下,突然从头顶的高地上凌空飞下十几块红褐色的土块,土块越过众人的头顶、往不远处的河面落去,激起一片水花。

    侯海一步跨到谢大人的身边,张开的两臂护着谢大人的头,扯起嗓子对崖头喊道,“往远点扔,要砸到谢大人么?”

    上边有人探了下头,果然再扔时就换了方向。谢广惊魂未定,“这是什么章法??”

    侯海道,“大人,今天十三,两天后十五,正是开炉熔金的日子,上边正在修补炭灶,在熔金坩锅锅底上重糊一层耐火胶泥。”

    谢广就明白了,“提蓝挖土便是为了捣制新胶泥了,而扔下来的那一定是烧过的废泥,”

    有人献殷勤道,“大人果然聪明绝顶!不过这可是个累活,锅底做不好的话,金水化开的当口万一锅子漏裂了,滚烫的金汁顺着烧炭的灶口奔涌而出,烧灶的人跑都跑不掉!”

    “撒尔柯在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蹲着烧火的人根本躲不开,两只脚一眨眼都泡到金汁中了!连临灶的都被殃及!那个惨就别提了!”

    谢广不由自主、抖着肩膀打了个大大的哆嗦,觉着一股灼热的金汁正从脚底侵袭上来,一直烧到脚踝骨上。但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处变不惊的定力……还是不大够火侯。

    当着众手下,谢广感到有些不大好意思,于是迁怒于身边惶恐不安的陈小旺,冲他摆摆手不耐烦地道,“你,就去给本官干这个!马上去!”

    对一位同样是西州委派的、流外六等的仓史转眼就去做了补炉役,没有一个人胆敢表示出一点点的诧异,生怕引火烧身。

    谢广刚刚到任,便成功的震慑了属下。

    打发了陈小旺,谢大人再去了淘金沙场,他身体力行,端了装满金沙的淘金木箕在河边淘洗。竟然淘到了两粒金蚕豆,圆圆润润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咬。

    傍晚矿场收工时,谢广亲自站在重兵把守的金矿大门口,背着手监督着那些淘金的矿役们一个一个过筛子。

    反正这里也没有女人,人们排着队,挨着次序靠近矿场唯一的大门。

    轮到谁时,便飞快脱下身上全部的衣服,自己先抖一下沙土,再让察验的矿丁将衣服接过去,有一人拎了衣领子抖一遍、抛给另一人捏一遍。如果没什么夹带,这人便直接一扬手,将衣服团成一团抛出大门。

    此时,那位赤了身子的矿役,恰好跨过了横在门里的一只高脚木凳,正好出门接住落下来的衣服,边走边穿到身上。人们做得有条不紊,速度很快,但在谢大人看来就十分的有趣。

    这种事谢广是绝做不来的,即使在他们兄弟最为潦倒的时候,谢广也谨守着读书人的气节,连到高峪建砖窑工地上、挥镐挖地基的活都耻于去干,更别说这个了。

    一个人有没有身份,最基本的便是看他能不能按着自己的意愿,遮掩自己的身体,而不是像眼前这些人一样,被迫的、像牲口一样的过筛子。

    若非上一次真是被郑至善气极了,谢广左脚上保护了多少年的缺陷,就不会让人看到。

    那么他就仍然是西州大都督的舅子、二夫人谢金莲的亲大哥,而不是跑到沙丫城这样偏远的地方来才敢冒充一下。

    谢广背着手,两只手在身后的袍袖子里***、把玩两粒金蚕豆,虽然袖子里面“咯咯”有声,但没有人敢看他一眼……这感觉真是好极了。

    谢广坚持等到了原任散金仓的仓史陈小旺从熔金炉上出来。

    陈小旺也扭扭捏捏地迈过了高脚凳。别看别人都习以为常,但是看一位昨日的仓史大人,今天也扒得一丝不挂地接受察验,各色人的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到陈小旺的身上。

    陈小旺满脸通红,像是夹带让人捉个现行,跨过高脚凳后,再慌忙奔出大门去接住自己的衣服。

    谢广心满意足,衣冠楚楚地步出金矿。

    他在侯海的陪同下,先去金矿边上的温汤池子看了看,没有发现丽蓝,于是有人给谢大人牵过坐骑,扶他跨上去、去侯圩村温汤池子。

    丽蓝果然在这里,她光艳夺目,在沙丫城便称得上女中的魁首,以前谢广是真舅子时,还敢冲丽蓝开开玩笑、甚至捉起丽蓝的手摸上两下。

    但如今他的身份抬高了,舅子却不再是真舅子,再也不敢了。

    他知道这位九夫人万一有个不高兴了,把枕头风从沙丫城吹到牧场村去,那么他这位西州大都督的假舅子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的。

    为着显示与西州大都督不同寻常的关系,谢广对着代答不理的九夫人缓缓一扬手,金蚕豆划着两道弯弯的金线在丽蓝的面前落下来。

    丽蓝伸手接住,颠了颠,翘着三根指头捏起一颗在眼前照了,心花怒放地说道,“伙计,单间儿,再去个人给大哥搓背捏脚,水要不冷不热,池台要干净,趿拉板儿、手巾要给大哥备新的。”

    把侯海都看呆了。

    从温汤池子泡过了出来,谢广才想起自己勤于矿事,一到金矿便忙碌了一天,到现在连个落脚之处都未安排。

    这里不是市镇,也非城中,根本没有驿馆可供休息。金矿上倒有专供官员们休息的屋子,但别的官员天天到时候便昂首挺胸地走出大门去,留他自己宿在矿中像个打更的便不称身份。

    谢广知道,丽蓝所有的温汤池子上都应该有专门的、供有身份的客人躺卧的窄榻,可以假寐、修脚、拔火罐儿、刮胡子,有的人在那里卧一宿,池子上也是不管的。

    这也不合谢管事的身份,但他出来时还是往里瞄了一眼。

    不过,他看九夫人丽蓝坐在柜台之内,眼皮不抬地在那里修指甲,看来两颗金豆子换来的、一位伙计专门的服侍已经两清了。

    谢广此时连开口说在窄榻上躺一躺都不敢,怕当了侯海的面,万一让丽蓝婉拒便又失了身份。

    出来后,侯海对谢广道,“大人,卑职家就在本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房子也宽敞干净,屈尊去卑职家休息如何?”

    谢广求之不得,随侯海进了院子,进门才看到屋中还有一人,三十岁年纪目光警觉。侯海引见道,“陈兄,这位便是金矿管事谢大人。”

    侯海所说的这位陈兄正是陈**。

    陈**在高峻和柳玉如大婚时,曾随交河县令刘文丞去过一次牧场村。但那时谢广正在潦倒、谢金莲未入门,虽是一个捕头,谢广也是无缘一见的。自那次以后,陈**从未在牧场村露过面,谢广同样不认识他。

    陈**却知道谢广,知道谢广就是个二百五。陈**不敢说自己就是金矿的前管事,谎称自己是侯海在白城的亲戚。

    三人攀谈,得知谢广将仓史和掌钥之职都委给了侯海,陈**高兴之余暗道,说他是二百五一点都不冤枉,看来一点章程都不懂。这样一来,散金仓这样一处金矿重地,与侯海家的坑头有什么区分!

    侯海道,“谢大人果然不是我们这等无根无基的小人物可比,今天陪大人去了趟温汤,卑职的这个感触就更加深切!放眼沙丫城,再没哪个人有幸由九夫人亲自张罗单间池子。”

    谢广极为受用,也极为谦虚,“这算什么,一个九夫人罢了,西州大都督家中的那些夫人们,不论哪一个见了我面,一样都像二夫人谢金莲那样,对我大哥大哥地叫着。其实本官有何德能?还不是从我妹子金莲那里给个面子!”

    陈**听说到了丽蓝,心中便又气又愤,又急又切,听谢广的口气,好像丽蓝在高峻家中的地位也是末等,你说她何苦,放着金矿管事陈大人的正牌夫人不做,偏偏去做老九!

    侯海再道,“卑职看这位九夫人,也看不出确切的年纪,但由风姿韵味上看,整个的沙丫城乡都算上,再也找不出半个来了。”

    谢广不觉又撇了嘴,“只是风姿、韵味么?侯大人你的眼光未免有些短浅了!在大都督家中,丽蓝容貌、诗文、武功、韵律、算法、年纪、家世样样不占先,但却是人人皆知的九夫人,她凭的是什么?”

    侯海张嘴直眼在听,谢广道,“恐怕原交河县的那个捕头,他至死都不会明白!”

第1004章 夜闯温汤

    谢广谈兴方起,完全看不到陈**脸色变得有多么难看,侯海虽然看到了,但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仍然问道,“凭的什么?”

    谢广道,“见识!经商的脑瓜!侯大人大小还是个官员,假如就让你来做,能不能够独霸全西州的温汤一这行?”

    侯海想了想,摇头。谢广道,“但她就能,所以说,交河县的那个捕头,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殊不知在九夫人的眼里,他只算这个!”谢广说着,圈起四指、只把小指竖出来。

    陈**猛地攥拳站起,把谢广和侯海都吓了一跳。谢广问,“陈兄,你这是怎么了呢?”

    陈**扭脸背了灯影、将手捂在腹间道,“吃坏了肚子。”

    谢广见他脸上痛苦异常,说那你快去、快去,然后再嘻笑了一下,撇开“坏肚子”的陈兄,只对侯海道,“侯大人你都看到了,就只这个样样都不占先的老九,在沙丫城的花国之中可有对手?”

    侯海不敢再吱声,只是摇头。

    谢广道,“所以说,什么男人找什么女人,这话一点不假,不该是你的你想都不要想,不然就该有大祸喽!”

    陈**再一次站起来,双手扶着肚子,痛苦异常。谢广对他道,“陈兄,你速去、速去,去去就好了。”

    陈**举步欲出,但听谢广再道,“自打大都督看上了丽蓝,交河那个捕头就往后缩了,本官在牧场村从来就没见他露过面!这就对了,不然以我妹夫的脾气,非……”

    陈**肚子也不疼了,问道,“非要如何?”

    谢广道,“你说如何?妹夫一只手便能制服他,再撒泡尿就能把他浸死。陈兄你别不信,苏伐又如何?连傻子都知道苏伐斗不过妹夫,何况是个小小的捕头!”

    侯海连忙道,“捕头也是个人物,不然也不会出任过金矿管事。”

    谢广不以为然,“侯大人,你以为似我这般、任过金矿管事的都算人物么?我妹夫那是看他懂事,又有丽蓝讲情,这才让他来的。但他却跑了,你说傻不傻!”

    又道,“也难怪,女**水,在旧村时,本官曾无意中碰了一次丽蓝的手背——当然了,那时她还不算九夫人——便害得我半月没睡过好觉,一闭眼便是那细嫩的手了!”

    侯海道,“两颗金豆子,换九夫人一个笑脸也值了!”

    谢广道,“侯大人你提什么金豆子,以为本官爱财爱到了公私不分?我那是特意拿去让九夫人高兴,别人不行,但你不知九夫人是哪个了?”

    陈**素知谢广德性,有些揶揄地对侯海道,“侯兄,你得多与谢大人学一学处事之法,将来前途自然可期。在下看谢大人独自一人出来这么远、到金矿上任事,身边没有个女人侍候怎么行,你白城那个小表妹品貌俱佳,也无婚配,何不为谢大人搓合搭桥,这就是公私两便的佳话了!”

    侯海倒真有这个心思,如果与西州大都督的舅子拉上关系,自己这后半辈子可就稳稳当当坐吃金山了。

    哪知谢广连连摇着手道,“这是什么话,为官重在人品,讲究的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大都督放我到沙丫城来,是让我管矿的,不是来享受的。本官岂能借着权势,行逼迫之事?此事极是不妥,陈兄免谈!”

    侯海道,“谢大人绝未逼迫,是卑职愿意的。卑职一定抽空去白城一趟,把表妹给大人带来。我那远房姨娘、姨丈也不在了,也许谢大人能给她个安身之处。”

    谢广正色道,“不可,难道我方才的话都白说了?睡觉吧,本官有夫人两位,已知足了,这一刻想的都是金矿上的正事!”

    而陈**这一刻想的都是丽蓝。谢广的话让他又羞又气,心中忿忿不平。从龟兹城潜出后,陈**一直窝在侯圩村侯海的家里,一次也没敢到温汤池子上去过。

    一则怕人多眼杂暴露行迹,二来丽蓝在本地有池子三座,陈**一直摸不准她在哪座池子上。

    今天,他得知丽蓝正在侯圩村的池子,谢广和侯海进门时已经很晚,估计丽蓝不会再去别处了,一定就宿在本村。

    此时,他借口腹中不适,丢下谢广和侯海,从院子里摸黑溜出来。

    街上已没什么人,陈**由东往西,先经过陈小旺的家门口,听着有个年轻人正在发脾气,“……总之我一定要去禀告高总牧监!”

    他再往村西走,温汤池子大门挑着大灯,但出入的人已不多。陈**隐身在街暗处观察,只看院子里只有两三个当地的伙计在忙碌,看不到丽蓝。

    自丽蓝离开交河,陈**竟然一次也没见过她。等了一会儿,再无一个人出来,陈**便有些心急,暗道我在沙丫城,只有那些矿役们认得,而此时那些矿役们早该泡完了,便冒充泡池子的人进去撞一撞,万一不妙,凭自己的身手还有谁能拦得住!

    他从黑影里出来,迈步进院子。院中的布局与交河温汤大同小异,陈**甚至能猜到,距池房不远处的一处房子,正该是丽蓝休息的地方。

    院中有个伙计抬头,对他道,“大爷怎么这么晚来,已经没了热水,明天再来吧。”

    陈**“哦哦”着转身。但他听到丽蓝说话,“你去告诉后边灶上,再给这位陈老爷烧一锅水,开个单间儿。”

    陈**扭转身,见到有个女子站在入池房的门边,屋中的灯光映衬着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她正是丽蓝。

    伙计奇怪,院子里不甚光亮,老板娘刚由池房中站到门边来时,这人已经转身,她连他的正脸都未见到却能叫出他的姓氏,看来是位熟人了。

    伙计应声绕过池房,往灶上去传话。再有另一个伙计殷勤地躬身、请今天最后一位客人进来。

    陈**往里走,留意到丽蓝已经出门、果真往他猜测的那间别致的房子走去,房前是白石的栏杆,甬道边是花圃,而走在甬道上的女人他却不能多看。

    在单间里,伙计把一应的用品摆放齐全,然后出去了。陈**掩了门,不宽衣,而是先把外间一人高的木制衣架搬过来,放在随时能抓到的地方。

    不一会儿,水池中“汩汩”注水,很快便满了,陈**合衣坐在池台上不敢进去入池,耳朵仍留意着外边的动静。只要有急促奔过来的足音,他拿着木衣架就冲出去。

    但是没有什么异常,连外边伙计收拾、打扫的动静也渐渐没有了。

    此时出去为时尚早,陈**自从潜回沙丫城就没沐浴过,他抵挡着那池温水的诱惑,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约莫有三刻光景过后,他原样从单间中出来。

    通向大池子的门上着锁,池房大门内的柜台里已没有人,而柜台边的一扇半敞的门里灯光昏暗,他看到里面摆放着窄榻,看不到人,但有呼噜声传来。

    陈**就在柜台边站了片刻,一位伙计也没有,当然没有人要他的池子钱。看来,丽蓝还是念及着过去的,从她在并不明亮的院中一眼认出自己,到并未出现的抓捕,单间,都让陈**有些感动。

    他移步出门,到了院子里,往丽蓝睡觉的地方瞄了一眼。白石栏杆和花辅的后边,窗子上还有灯光,有个站于窗后的风姿绰约的身影。

    他往四下里望了望,通往大街上的院门虚腌着,他鬼使神差地踏上了甬道。然而,窗子上人影转身,房中的灯光马上吹熄了。

    他愣了一愣,再往前走,穿过白石栏杆相夹的甬道接近了房子,先推了推门,是从里面栓着的,而这个时候,窗前无灯正好不易被外人察觉,他蹑足走过去,站到窗下。

    听到里面丽蓝道,“捕头,因何不走?”

    陈**在外边道,“丽蓝,我是冒着险来看看你的,可不可以开开门?”

    丽蓝道,“捕头,你可知这些年,你我之间为什么有因无果吗?你处事灵活,曾得县令倚重,但却无骨气;办着公差、管着事情,做事却无底线;丽蓝无根无基一个女子对你笑脸相迎,只是没有办法,但谁会对你托付终身?”

    陈**恨恨地道,“此一时彼一时罢了,谁不知你们姐妹,个个眼睛往上瞭,为了附身称意郎君也是不顾手段的!有西州大都督看得上,早就舍身往上硬贴了,谁会看上我一个小人物!”

    丽蓝道,“你说错了,女子择终身,并非全看地位,不然平凡的乡野男子,岂不个个独身了?”

    陈**听她就站在窗内,幽幽说道,“难道捕头不知,男子立于天地间,最要紧一个‘立’字!捕头伸手接贾富贵的不义之财,甘愿为他趋使,试问常常探着身子的男人要如何站立得稳?捕头在交河县墙内扬沙,倒也无可厚非,当时丽蓝猜到是捕头后也曾有一时的感动。但随后你却逃掉了,护牧队那么快的身手都追你不上,难道丽蓝一位女子巴望着有一天,也追你不上吗?”

    “捕头任了金矿的管事,本是高大人看在丽蓝姐妹的面子给你个身份,但捕头不思矿务,仍常往交河县跑,那便是你怀念做捕头时呼风唤雨的日子了!但那时你所面对的都是什么人?街痞、乞丐,纨绔子弟,不仁之贾……捕头明明知道高壮被劫仍不出手,便是私忿胜了公理。如此的轻飘、歪斜,你要如何站立?你与你往日里施威摆阔的那些人没有区分。难道将来有一天,要丽蓝失子之后也被人不闻不问吗?”

    “那……那你何不唤人,将我捉了送与大都督摆功?”

    丽蓝道,“丽蓝一介女流,也不耻做告密邀功之人,但在商尚且言商,终身大事岂会一点不掂量?”

    “那我可要谢谢你了!”陈**道。

    陈**虽然心内恨恨,但却一点反驳的辞语也没有,屋内有脚步声离了窗子,丽蓝不再搭理他。

    他黯然转身,却猛然见三位身形利落的伙计,呈“品”字形站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方才一意听丽蓝讲话,他竟然没能察觉。

    一个道,“我们烧了这么久的池子,今天总算干些正事,我们不要放他走了,捉他去见高大人。”

    陈**一跃过了白石栏杆,跳到花圃里,但另一个伙计却比他更快,也蹿过来拦在他当面。

    陈**一拳迎面捣过去,被他伸出手来一截,脚底下马上便是一腿。

    陈**刚躲过,但两个肩头被随后跟进的二人一把按住,后腿弯上挨了狠狠一脚,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在花圃里,两只腕子也让两把钳子一般的手抓住。

    才一个照面,他便遭擒了。

    屋中没有动静,灯也不点,陈**骂三人道,“天山牧以多胜少算什么本事,有种放开爷爷单打独斗,如若那时本事不济,任你们发落!”

    一个人笑道,“你何时有种了,难道不知天山牧向来是以少打多、以多打少?九夫人不耻告发你,但我们不同,我们就是等着捉你的。”

    陈**一动也动不了,但屋中的灯却点上了,随后门一开,丽蓝站于门内,对三人道,“护牧队哥哥们,看丽蓝薄面,只要他以后不再来,今天就放他走吧。”

    陈**只当她虚情假意说说,分明这三个身手不错的伙计就是高峻派来的,他们岂会置高峻的命令不顾?

    哪知丽蓝话语方住,按着他的两人便松了手,“滚吧小子,今天算你命好死中得活,再也别来了,也不许你再到侯圩村。”

    陈**站起来,觉着腿弯里被踹的地方隐隐而痛,他不服气地问,“你们藏的倒严,总之联手偷袭,我是不服的!”

    一个护牧队到白石栏杆前,伸手抄了一下,握了一根被他踢断的、极细的黑色丝线。他一点一点地拉拽,不久,一阵轻微的铃铛声沿着地面传导过来,“还不快滚!”

    陈**挺胸阔步,以不被丽蓝鄙视的气度昂首出了温汤池大门。

    在侯海家,他沮丧地进去,谢广黑着灯道,“陈兄你这肚子坏得厉害,去了这么半天!”

    陈**不理会他,气鼓鼓地合衣躺下,对侯海道,“侯兄你明天要快一些把表妹接来,不然谢大人劳累一天还睡不沉,明天岂不耽误了矿务。”

    侯海问道,“陈兄你去哪里了?”

    陈**说去泡了池子,谢广又道,“不会吧?分明没泡过。”

    已是后半夜的光景,谢广和侯海都没了动静,但陈**躺在那里,却一丝睡意也没有。

    虽然内心里仍有不忿,但是丽蓝说的没错。

    陈**想,其实,自己与这个名声不怎么样的谢广真没什么区分。而两人居然都被高峻派到金矿上任管事!

    院子里猛地“咚咚”两声,分明有人跳进来了,陈**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蹬上鞋子。不用猜来的一定是护牧队。他们当了丽蓝的面不为难自己,但高峻的指令却不能违抗,这倒是早该想到。

    但听动静,这次来的只是两个人,他们也过于的自负了,难道不知自己也算捕头出身,曾经专门与贼、偷、窃、盗打交道?

    他悄然搬了只凳子放置在后窗下,伸手打开窗上的木划子,推开,探头往外望了望,夜深人静连只猫也没有。

    谢广初任金矿管事,其实此时也未睡,只在那里想如何将赤河金矿发扬光大,好不辜负高大人的美意。此时他也听到屋内屋外的动静,翻身坐起,朦胧见像是陈兄从后窗翻了出去。

    但马上,他便听到在后檐下,这位陈兄痛叫一声、沉重地摔倒。谢广听有个人说,“兄弟,这次我们声东击西,他肯定是还不服!”

    另一人谢广却听出来了,正是天山牧分队长孙伙林,孙伙林说,“谁要他服!九夫人已说了不让他在侯圩村,他胆敢还睡在这里,也不算我们食言。”

    侯海惊醒,不明所以,只听到屋后道,“押姓陈的回西州见总牧监,办他个擅离金矿管事、去向不明之罪!”

    谢广这才想到,“原来他就是陈捕头!”

第1005章 清心之咒

    十一月十五,祖父阁老病倒的家书由长安送抵西州。

    郭孝恪准了长史高岷的假,高岷和妻子丁氏即刻起程,他们在西州见到了兄弟高峪和高峻,以及五婶崔氏。

    阁老今年已经整七十岁,步入古稀,一向身体很好,这次毫无征兆突然地病倒,不由不让人担心。

    高峪马上决定与邓玉珑赶回去,崔夫人最初也决定带甜甜同回。

    只是沙丫城方向和赤河金矿上,事态走向正让高峻有些棘手,他离不开,只能让丽容和苏殷一起回长安。

    高峻还叮嘱她们务必先到山阳镇一趟,与柳玉如等人会合后再一同前往。

    苏殷知道高峻的意思,他是想借这次探望祖父的病情,顺水推舟地拉柳玉如等人回西州来。

    西州大半的琐碎事务都是苏殷在打理,如果一走,这些事就要重新压在高峻身上。

    但能够到长安的高府上去一趟,又是她极为向往的。

    而且她有信心完成高峻并未明说的事,时至年底,柳玉如一定会回来。

    临行时,崔氏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决定不去长安了。她让苏殷和丽容捎话给柳玉如,说有她们八位全至,足可代表高审行这一支。

    于是,大车小辆地急匆匆出发。有苏殷的卫队相随,高峻也无须再派人护送。

    数日后,这些人到达了凉州,去武威牧场接上了高尧,又在黄河边遇上了赶往长安的郭待封和高畅两个,这些人一同往长安进发。

    苏殷先期已派两名女护卫飞马赶往山阳镇送信,柳玉如她们也赶到了,双方在长安城外汇合后进城。

    入府,家中人少了高审行、高峻父子,女眷少了崔氏,小辈少了高甜甜,其余的人都到齐了。也就是说,高审行的侧室刘氏也在。

    见到了刘氏之后,苏殷才意识到崔夫人临时变卦的大致原因,夫人是不想自己难堪、也不想刘氏难堪、不想高峻家中的姐妹们难堪。

    东阳公主说,今天阁老的精神是近几日里最好的。

    家中的人到得还算整齐,连远在西州的苏殷也第一次登门,阁老显得很高兴,不用人扶,自已拄了拐杖到正厅坐下。

    高府之中,阁老名俭,第二辈均是以“高某行”起名:高履行,高至行,高纯行,高真行,高审行,高慎行。

    第三辈则是单名,字中带“山”:高岷,高峪,高峥,高岐,高峻。

    府中“行”字辈的男女们知道,阁老精神这样好的原因大概是西州的人到了,因而纷纷让开,让柳玉如等人上前相见。

    阁老笑眯眯地看着柳玉如问她,“陛下方封你为从二品瑶国夫人,老夫已代为谢恩。我病,只算小恙而已,但西州家中不可一日无主,猜不到高峻在西州乱成什么样儿,你们小住几日,便速速回去。”

    柳玉如知道阁老的担心,这也算祖父当众给了个台阶下,于是连忙点头答应。

    高峻送了牦牛绒毯子之后,其实她早有些坐立不安了,担心着西州的家中。

    一见丽容和苏殷也到了,家中再也没有旁人只有个丽蓝了,她的这个担心越发强烈。

    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丽容一齐上前问候,轮至苏殷上前时,阁老的话有些多,询问西州日常的政务、微笑着问西州传上来的公文可都是高峻签署。

    苏殷红脸未答,谢金莲抢着道,“他有那个功夫还去侍候那些马匹呢,峻只会点个头,都是苏姐姐模仿着写上去。”

    阁老一向严谨,听了谢金莲的话反常地没有什么苛责,反而说,“这也很好,须知‘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我一向认为行文之事正该滴水不漏,只看他那笔字,大大咧咧似一捆乱柴,不行的。”

    这便是绕着弯子把苏殷夸奖了,夸她心细。

    阁老再问到西州的牧事,对上次西州送上来的、关于添丁进口之家免租免役的奏章十分赞赏,说陛下已然同意。

    阁老说,若要百业兴旺,须人丁兴旺,西州那样大的地方,没有人可不行。

    说至此,阁老就想起高峻家的四个孩子,于是,柳玉如,崔嫣,谢金莲,思晴各把“雄壮威武”四子抱上来,个个虎头虎脑,轮番放到阁老的腿上一会儿。

    高武上去时,便有一泡尿撒到阁老的袍子上,思晴立刻显得局促不安,暗怪儿子不争脸。

    但阁老却心情大好,连声道,“谢谢你的药引子!你们明天便都回西州去吧,我哪有什么病,有也好了!”

    高审行的侧室刘夫人一直被冷落着,她一到长安阁老就病了,仿佛阁老的病都是她带来的。

    住到高审行旧时的院子里已有些日子,没有人说让她回黔州,也很少有人过来看望,虽然有丫环仆妇们侍候着,但她早就想回去了。

    见到了西州这些人,她才明白人与人是不能比的,女人与女人也不能比。

    高峻家中这些人,每人手上都是一枚鸽血红的指戒,听说是阁老在她们上一次到长安时所赠。而自己什么也没有。

    此时阁老不能回避地对西州、凉州、鄯州来的人引见刘夫人,此前她一直躲到行字辈几位夫人的身后不出来。

    柳玉如、崔嫣早就在人丛中看到了刘氏,虽然心中想的都是远在西州的崔夫人,但按着礼节,不得不比她们年纪都小的刘氏相见。

    她们浅浅地对着刘氏万福,然后很快地把目光移开。崔夫人未至,原因尽在刘氏。大厅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像是要化解府中的气氛,就有家丁在府门外回禀,“清心庵有仙长到。”

    东阳公主说,“父亲大人,清心庵一向很有名,媳妇先前去过一次为大人祈福,听过她们的‘清心咒’很好,能去烦燥之气,便自作主张请她们一位得道的仙长过来给大人念一念。”

    阁老连声说请,随后,有下人引着一位女道长进来。东阳道,“这位便是无谷道长。”

    阁老远远地一见心头便是一个愣神,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虽然时过境迁,但无谷的步态、颜色是那么的熟悉,俨然便是高审行失踪已久的妻子。

    而谢金莲和李婉清一见无谷,便有些不能自控地快步上去,对着无谷万福,然后一边一个地扶住了无谷。

    东阳公主令下后,清心庵的住持当成个大事,挑来选去的,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无谷的身上。

    无谷在庵中年纪虽长,但入门却不是最久。不过不论是西州大都督、还是高府五老爷的夫人崔氏、西州都督的二、六两位夫人,次次到了清心庵都要指名拜见无谷,并有精心制作的拂尘从西州远道专程送来给她。

    清心庵只是一座偏居一隅的小小庵堂,在道堂林立的长安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有长安显赫门第上的一位公主身份的夫人相请,住持不能不谨慎行事,那么这次的差事非无谷莫数。

    无谷起初不想来,百般推托。

    但住持死活不允,她对无谷说,不是什么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庵堂须要光大……自上次倭奴国使者在这里冒了血光,清心庵已经许久都没有露脸的机会了。

    清心庵是无谷安身之处,住持的话无谷不能不考虑。

    而高阁老病重也是个让她动摇的理由,这位慈祥的老人已风烛残年,总该去见上一面。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自己心如止水,多半不会露馅儿。

    但西州的这些女子们齐刷刷地站在眼前,无谷有那么一刻的动容。而谢金莲和李婉清的表现,很明显的就有些热情过度了。

    柳玉如有些惊讶地看着谢金莲和李婉清,想到了上一次就是她们两个随高峻到长安来过。

    她发现无谷道长四旬开外,气度沉稳,青色道帽下眉清目秀,一柄紫檀木柄、白马尾的精致拂尘斜捧在臂弯里。

    她在打量对方,对方也飞快地打量这些人,目光还在柳玉如、樊莺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道长躬身见过阁老,按着身份见过公主、然后再见过瑶国夫人。而阁老呆呆地坐在上边,面目上的疑虑之色更重。

    有人焚香,抬过椅子、几案,再拿过十几个蒲团,府中的人纷纷坐下,但无谷却不坐椅子,只拣了个蒲团坐下,把“清心咒”从头诵起。

    但阁老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无谷的脸。

    她眼不抬,色不变,但远久以前那位五儿媳就是这样恭敬地与自己相见,阁老盯着她的嘴唇目不转睛,眼睛里噙出了泪水。

    在高府一门最最落魄的时候,他们父子发配岭南,家中一个男丁没有,是他的五儿媳,在终南山独自侍奉着阁老的年迈母亲。

    这是一个于高家有恩的女人,后来门庭转旺,她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对外只好说故世……

    清心咒诵毕,无谷起身欲走,显得有些仓惶急促。

    但阁老却道,“金莲,婉清,你们名为来看望我,为何有事隐瞒?再敢不说实话,高府中便没有你们的位置!”

    阁老说的平静,语调也不高,但字字清晰,两位女子立刻就把头低下了。

    ……

    朝中得信,高阁老病情转重。据说他坐在座上,底下花团锦簇、本来好好的,突然就面色胀红,口不能言,一动也动不了了。

    皇帝陛下这些日子身体也不好,得信后没有出动。但所有的、够品级的大臣纷纷过府探望申国公。

    有的是真担心阁老的病情,有的是判断阁老的吉凶,从而判断一下朝中的形势和力量走向,而有的则是为了抓住难得的机会,看一看西州来的传奇中的瑶国夫人。

    他们发现,高府五老爷的家眷中忽然多出来两位,一位年长、一位年少,而他们所熟知的五夫人崔氏却不在场。

    ……

    牧场村空荡荡的。人们发现在新村、旧村、西村,蚕事房、织绫场、公事房、酒店、旅店、温汤池子各处,再也看不到高府中的女子们,不少的人竟然感觉到了不适。

    高峻在西州,有时西州也找不到他,六曹衙门的行文积压如山,那就只能简化,可报、可不报的文章便省下了。

    谢广去了沙丫城金矿,旧村管事一职早就空缺出来,村中人有个猪踩园子鸡过界、谁家大孩子把谁家小孩子打哭了,连个调解的人都没有。

    织绫场的图样子用完了,没有人拿新的过来;

    蚕事房该干什么,没有人支派;

    旧村温汤池子上购炭、结帐什么的,因为没有了丽容,一时谁都不敢拿主意;

    马上入冬,四村的学堂炉子没垒,窗纸该换,炭未购,先生们忧心忡忡。

    开始有人跑到柳中牧场,去找天山牧副总牧监刘大人。这时刘大人便会支派一位手底下的录事、团官,甚至群头儿什么的跑过去救火。

    但这些人管马可以,管这些繁琐就不大顺手,偶然见到大都督胡子拉茬地赶过来,便对着高大人诉苦,“高大人,你夫人们何时回来?”

    高峻刚刚从曹大家出来,压了一肚子的气。

    原来,二嫂对婆子、瘸脚老爹及老爹的孙子好了没过半月,便不时地撒风耍气,说宁死不养张嘴货,家里的米也不多了。

    到后来,二嫂便嫌婆子做饭大手大脚,油也放得多、菜也择得狠、佐料也不知俭省,难道家中还像以前的日子?难道以为这里还是高大人家金山银山?

    婆子只能暗气暗憋,怕传出去让人笑话,再说这也是自家的亲儿媳妇,她又能怎样呢?

    谢大嫂有时过这边院子来,对弟妹和婆婆劝解一番,但却不放话接婆子过那边去:

    “谢广这个不成气的,若不是再娶个小的过来,家中怎会没有婆婆的住的地方?”

    曹大不敢对媳妇使威风,私下里对婆子说,“娘,你看大哥也做了官,家大业大,只剩我这里越发的不成样子……你还有没有体已?拿出来助我,我们一样能追上大哥的日子。”

    开始,郝婆子的私存一点一点掏去给二子曹大,被曹大拿去输了。到后来婆子便一点不再吐出来,要给小孙子和瘸脚老爹留一些。

    于是,二嫂便剥夺了婆子做饭的权利,每天管了不管饱,去桌子上晚了,什么饭、菜的只剩个底儿,而二嫂在那里说腰酸背痛,连去蚕事房带班也没力气了。

    婆子敢怒不敢言,老爹私下里气得说要带着小孙子离开这里,却发现高大人送的西村宅子也没有了,他已无处可去。

    晚上刮了冷风,婆子一家三口在屋子里冻得瑟瑟而抖,忽然发现窗纸不知什么时候被捅破了不少格子。

    婆子在屋中躺着,声音不高地嘀咕了几句,不想一直不露面的二嫂立刻在对面屋子听到了,大半夜地跑过来又哭又闹。

    “你们管生不管养,曹大这个不成气的东西,除了多根脚趾什么长处也没有。我好赖地看顾着这家人、孙子也为你生了,眼看日子刚刚有起色,你们却从哪里冒出来了!”

    婆子忍不住分辩了两句,二嫂索性打滚儿放泼,“我又多了个娘不说,又多了两个不相干的人白吃!我们能力有限,怎么掏出心来也是混不出好来!”

    婆子忍气吞声,但瘸脚老爹拉起孙子就走,天蒙蒙亮,他和孙子在街上正好碰到高大人带着卫队回来。

    高峻下马,一脚踢开二嫂家的院门,也不进去,站在门外吼道,“有糠吃糠有菜咽菜,你是什么高贵人,怎么就过不了苦日子?樊莺也没像你这般刻薄对她!再嚎,就把我西村的房子吐出来!”

    二嫂猛然住声,以目示意丈夫曹大,将瘸脚老爹和小孙子拉进去。

    高峻想到,许久以来自己就连崔夫人的那间院子也一次未进过。眼下柳玉如和崔嫣不在牧场村,他正该去看看。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275/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马王爷最新章节! 作者:东风暗刻所写的《大唐马王爷》为转载作品,大唐马王爷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马王爷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马王爷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马王爷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马王爷介绍:
世间没有不朽,残棺中陈列糟粕般的金丝莽袍、遍洒浮绿的铜钱。虔诚的颂扬难以牢记,而有人执意要抹掉的故事,让人口口相传。
新书《小宋腾龙》,敬请关注!!大唐马王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马王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马王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