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6章 棍子口袋
但他对自己眼下的境况还是有些不甘。
父亲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地对谢广说过,老谢家在晋代时是天下有名的大宦,门生故吏多到了在大街上随便迈三步,就能踩到两个半。
那时的谢老爷冬天有人暖被、夏天有人打扇,做这些事的都是模样、年纪俱在好时候的女子。
谢老爷与文友们谈诗论道,一歪头,便有一支纤纤玉手捏了洗好的通红樱桃放入谢老爷的嘴里。一吐核儿,又有一双玉手接了去……
谢广认为那才是人过的日子。即使在最为窘迫的岁月,谢广也认为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再回来——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这注定是由一个人血脉的高贵与否决定的。而且时光总是周而复始,谢广认为以往他所承受的苦难,只不过是离着再次的荣耀更进了一步。
谢广一直认为,男人就是根棍子,哪怕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也得戳得住——等待时来运转。而那些女子就像是口袋,好女子当然是丝绸的口袋……等你时来运转了,她们就会挂到棍子上来、替你装那些多到数不清的好东西。
眼下,自己这根棍子的脚底下终于堆满了金钱,但家中这条又老又丑的麻袋却越来越不尽如人意了。
他通过观摩,认为旧村温汤池子的老板娘丽蓝就是一条最适合自己的口袋。
丽蓝绝非是高峻的八夫人苏殷,谢广知道苏殷眼下常驻西州、有自己的卫队,能够轻松处置西州繁杂的公事,听说连罗得刀都得听她的指使。那样人物自己八棍子也打不着。
丽蓝也不是移居新村的杨窑姐、去了白杨河的许不了。因为高峻那句“再敢去新村一步就打折一条腿的话”、以及他那恶狠狠的一鞭子,以及陆大人的高迁,谢广已经与她们失去勾联多久了。
但谢广绝不懊恼,认为杨窑姐充其量是一只布口袋——而且已经沦落在尘泥中许久了。而许不了是一条曾经被风尘污染过、又再次洗过的布口袋,但你甘心用它来装自己最喜欢的珍宝和细软么?
而丽蓝就与她们不大一样,没有苏夫人那般的高不可攀、也未低到杨窑姐那般的不入流。她所开的这个温汤池子就说明了她现在的层次,几乎与自己不相上下啊。
她阿娜多姿、顾盼生辉、性格开朗、模样也上得台面。看上去比她的妹妹——都督的七夫人还要多情一些。
而丽蓝与高大人的玩笑,只是些可望不可及之后、没有什么实际含义的表达罢了。从哪方面讲,她和高都督都不可能的。
于是,谢广一天一个池子,天天去了就是单间。
他兄弟谢大看出了眉目,对谢广悄悄道,“我敢打赌你看上丽蓝了,这主意不错,成了的话,大哥你与西州都督既是郎舅又是连襟,也没谁了。”
谢广怕他高声,连忙否认。谢大道,“若是我猜错了,织绫场的大股我就都让给你,不然你只须给我一半。”
谢大说,当我看不出来,若不是高峻六夫人、七夫人常在织绫场里晃悠,估计着那些织工早让你祸害不少了。
他兄长终于说,“哥这次是认真的,哪个有身份的男人只有一房夫人?为兄这也不是只为自己,而是为了我们老谢家的脸面啊!兄弟若是助我梦想成真,那么织绫场的股份……我就让你一半出去。”
谢大说,“一言为定,我也不须立字据,成不了的话,我没脸要你的股份,成了你若反毁,我总有法子给你搅黄了就是。”
谢广连忙问计。他兄弟说,“搞女人我不懂,但猜测着与耍钱总不会差。不然,为什么正经男人都好这两口?不好这个、就是那个……但两者有些区别。”
谢广再迫不及待地问。
谢大说,“凡赌,不外乎赢与不赢,但过程却这与卖牛肉一样,卖牛肉每一刀下去,皮、肉、膘多少全在掌刀的手上。好比我揣摩那些对手的心思,他想大赢我就小刀削;他想小赢我便给他些便宜,然后瞅准机会一把大注拿回来。”
谢广催促,“你别总说赌,我不感兴趣!”
谢大道,“大哥你感兴趣的,不外乎得不得手,其实也与卖牛肉一样啊。你卖牛肉前不得先去买牛?总有个你情我愿的价钱,只要价钱谈好了,什么皮、肉、膘的,就被你一起牵过来了!你光想牛不肯掏钱,牛哪会自己跟你来!”
谢广说,“兄弟你怎么总改不了俗不可耐的毛病,我有时都怀疑你是不是我兄弟……丽蓝怎么会是牛呢!她出温汤而不染……”
谢大道,“算了吧,那些池子没钱能烧热么?她不爱钱干这汤汤水水的买卖做什么?我再俗,在你有危险的时候还不是我舍命救!但成事后,你那半拉股份可不许坐回去!”
他急着去坐场子,简明扼要地道,“赌钱不能不看对手光下傻注,她若是只喜欢钱你就得舍钱,她要是除了喜欢钱还喜欢些情调,你就拿出些情调。牛不跟你走你就晃一把草,但光晃一把草总是不行的吧!”
说罢,谢大急匆匆地走了。
……
按着兄弟的建议,谢广开始了探察丽蓝真实想法的行动。天气越来越热,谢广每天傍晚吃过了饭,必去丽蓝的温汤池子泡上个把时辰。
他置办了料子昂贵的白袍,新做了鞋,进池子前、出池子后,谢广总是驻步与老板娘聊上几句天气之类的话,他发现丽蓝很热情,总是笑意吟吟地陪着答对。
后来,谢广再说些牧场村的事情,丽蓝要照看生意,总不大上街,听得也十分有趣。临走时,谢广本来只须掏八个大钱即可结帐,偏偏甩出来半锭银子,说不必找了。
下次再去时,丽蓝说什么都不再收钱,而且单间里的木屐、手巾什么的都换新了。谢广出来后表示感谢,但丽蓝说,“我做生意多亏了亲戚们关照,再说大哥你又给足了钱,总得与别人有些不同吧?”
有个伙计说,“今天人手不大够,谢老爷的池台子,是老板娘亲自进去擦的呢!”
谢广一听,就后悔没在里面多泡一会儿,他情不自禁地牵了丽蓝的手、想像这只手捏了红樱桃的样子,对她道,“你都说了我们是亲戚……别再把手都弄糙了,让人不忍!”
丽蓝一边笑着,一边慢慢把手抽出去,对谢广道,“这有什么,大哥你心真细致,大嫂的手一定让你保养的不错吧!”
“她哪比得过妹子,她的手跟榆木杈子似的……自来就底子不好啊,哪保养得过来!在蚕事房,我知道她就从来不敢理那些蚕丝。”
丽蓝好奇,便问缘故。谢广道,“本来那些丝都是顺的,让她手上的老茧一刮——更乱了!”丽蓝听了就笑弯了腰,模样让谢广的心意更为坚决。
博得美人一笑,谢广喜滋滋的回家去了。暗道兄弟说得果然不错,看她意思好似有了些意思了,不然哪个美貌的老板娘肯亲自给人擦池台子!
这都是身份!
第857章 说错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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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广知道自己在这类事上常常弄得不可收拾,原因是压服不住家中黄脸婆。别的事都有的商量,只是这种事不行。往往她一乍了刺,小事也闹得沸沸扬扬。
按着谢大“知已知彼”套路,谢广以为也得换个法子。硬的不成就来软的、直接的不成就要绕些弯子。
比如让黄脸婆经常接触接触丽蓝,至少双方还是亲戚,若是等这二人情谊到了,或许根本不须他多费力气。
谢广建议丽蓝也在蚕事房、织绫场入个股,总在池子里守着,恐怕挺好个人都守僵硬了。换个事情做做又有收入,何乐而不为?
他边说边打量丽蓝,发现丽蓝真动了心,好像还有些迟疑,谢广拍着胸脯子道,“我们两人恰是一家人的事,就包在哥哥身上了!你大嫂在蚕事房是带班、主事的。”丽蓝连忙感谢。
这样可以与新旧两村中的女子们多些接触,使自己不再像个外来人。而且还可以多知道些新村高峻家里的一些事情,增加与高峻家中人接触的机会。
陈捕头不但走马上任时没有来见自己,他去了沙丫城之后也音讯皆无。
丽蓝偶尔想起过他,绝不相信他会那么忙,官员哪像矿役?她以为他或许听说了自己以往与高峻之间的一些事,也许他身份变了、眼界也变了。
一百个捕头里也没有一个人轻易碰到他这样的时运,可以直接升到九品官员。也许他以为这次的时来运转,就是高都督没有与他说在明处的某种交换。
那么,他一步不往牧场村来也就可以理解了。不知怎么的,丽蓝希望就是自己猜的这样,他不再来、两人不了了之,似乎就是丽蓝期待的结局。
丽蓝并不缺钱,她在交河的温汤旅舍干了有些年头儿,龙泉馆在浮图城一带也是独一份儿,连田地城的人都跑大远的路过去泡一泡。眼下在牧场村又是独一份儿,虽然利薄,可架不住人人都得泡澡。
在牧场村,丽蓝不敢说能比得过高峪和谢氏兄弟,但自己拥有跨着两州、三地的温汤买卖,随便再举出个人来,她都敢与他比上一比。
因而谢广所说的增加收入之说,根本不是让丽蓝动心的理由。
本来,这件事丽蓝只须与妹妹丽容说一声就成了,但这些天不知怎么,丽容来得忽然少了,而她又不便跑到丽容家里去说。
第二天,谢广就带着他媳妇来找丽蓝,谢大嫂极是热情,拉住丽蓝“啧啧”地赞个不停,“看看你这肉皮、你这手,是怎么保养的、往常都搽些什么?”
谢广大声对媳妇道,“你别唠叨个没完,妹子那是天生的,岂是搽些什么东西就行的?先办妥了妹子的事情要紧!”他一边催、一边亲自陪了往蚕事房来。
丽蓝在蚕事房见到了两村中不少的女子,高峻的二夫人——谢广的妹妹谢金莲、六夫人李婉清恰巧都在,丽蓝入股蚕事房和织绫场的事情三言两语就说妥了。
女子们都知道她是七夫人的姐姐,又在旧村开着买卖,对她都格外热情,拉着她这看那看,又去了桑林,在那里可以透过柳中牧场的大门,看到里面热火朝天的情景。
为了表示自己的谢意,丽蓝对她们说,“以后两村的姐妹们去我的温汤,钱就减半,每人每次一个钱。”
谢广见丽蓝说这话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猜不透她到底有多少家底,因为连谢广自己都不敢这么大方。他盘算着,如果把这个女子抓到手里,或许就是才色兼收了!
为了表示对谢大嫂的谢意,丽蓝说晚上要在高峪的酒店里请谢大嫂一家,并让谢二嫂一家也去。谢大嫂知道正是亲戚间打成一片的机会,一口答应下来、给谢金莲也送了信。
晚上,众人如约而至,谢金莲、李婉清、丽容、谢广、谢大、大嫂、二嫂、丽蓝,高峪和邓玉珑也是亲戚,酒菜摆好后也被众人让入了座位,一凑就是一大桌子。
丽蓝是头一次与这些人坐在一起,知道大家都是高峻的亲戚,因而很快便不拘谨。谢广在这些人里年纪为长,人们端了酒敬他,丽蓝也敬谢广,谢广郑重地喝了。
再偷偷打量在座的这些女子们,在心里暗自品评她们。头一个当数李婉清,扬州女子特有的水灵劲,在西州这样的地方本身就是与众不同的优势。
然后是邓玉珑,也许她比李婉清就差在了那一丝胡风。然后他认为就要数丽蓝了,这个女子也许只比谢金莲、丽容多了些成熟的气质,但这已足够了。她脸上自然而不做作的微笑让谢广着迷。
再看看家中的黄脸婆,谢广又是一阵的难过。
谢大嫂是个热心人,她认为别人都很熟了,对丽蓝正该好好亲热,与她说的话也多,不经意地便问,“丽蓝妹子,你有这么一大摊子的买卖,怎么还是一个人,看看丽容都成家了。”
谢大端了肩膀道,“大嫂你是乱操心,焉知不是有更好的等着丽蓝?”
丽蓝有些吃惊,只是不便在酒桌上辩明,因而只是笑着。谢大嫂道,“更好的我可没看到什么人,放眼西州,除了妹夫高都督,更好的在哪里?我没看到。”
谢广道,“怎么没有呢?难道高峪就不算?不也出自高府之中!高二老爷的酒店、旅馆生意红火、牧草场满西州都是!砖窑都从西州开到沙丫城去了。”
高峪连忙道,“谢大哥莫夸我,头一个我就比不过谢大哥、二哥。别的不说,就说这牛马肉铺子,岂止是西州,放眼大唐,谁要吃牛马肉也得跑到谢大哥这里来。因此我说旧村的首富,就非谢家两位兄弟莫数了。”
谢广瞟了丽蓝一眼,半天玩笑地说道,“唉,我们兄弟也算功成名就了,若说有什么欠缺,也只是在内宅……真是拿不出手去啊!有些外乡生意上的应酬,我就一直不愿参加。”
谢大嫂啐道,“呸,也不看看你那德性,若不是有妹子金莲,哪有你的今天!”
谢大想着哥哥应下的织绫场的股份,知道此时该帮谢广两句,他干了杯中酒,壮着胆子说,“我倒有个主意,说错莫怪……”
众人都让他说。
谢大道,“大哥所说真是实情,我就深有体会,常有内地大买家来洽谈牛肉买卖,我和大哥要不要在西州、柳中请上一顿?人家带了夫人、个个如花似玉,我们要不要带?不带倒好,一带去……人家起身就走!连吃牛肉的胃口都没了!大买卖已经不知黄了多少份儿!”
众人没敢笑,谢二嫂怒道,“你何时谈买卖带过我?!我又何时黄过你的买卖?!”
谢大用手遮了脸、假装弯腰到桌子底下咳嗽,又对他媳妇使眼色。
第858章 我是信了
再道,“我才说到正题,你莫打岔!我是说……我是恰好看到了丽蓝……是个生意场上的人,人拿得出手又见过许多的世面,若是能跟着我大哥出去谈生意,敢保那些大买卖有一份儿算一份儿,一份也黄不了!”
他偷看大嫂,大嫂显然被自己的话气到了、脸也黑沉下来,不过她碍于其他人在场,又不能发作、放泼,但眼眶里已有了亮光。
谢大点到即止,“大嫂莫怪,我是想到说到、没什么考虑,不过这真是个好主意!大嫂也不必担心将来没地位——大家亲上加亲,总归放心。”
谢广呵呵笑着道,“兄弟你太……太唐突!从长计议的事情,是在这里胡说的么?再说,你也不问问丽蓝的意思就敢乱说,连我都叫你惊到了!”
谢二嫂一听便作起了壁上观,真正让谢大的话惊到的是谢金莲和丽容两个,当然还有丽蓝。
谢金莲又急又气,知道大哥的老毛病又犯了,尤其二哥当着丽容、丽蓝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太过的大胆了。有心想发作,当着这么多的人、又怕丽蓝不得劲儿,因而极力地忍着。
丽容也气到了,她一直认为像姐姐丽蓝这样的人,没几个人是她看得上的。谢广再有钱,他那副德性也不会入了姐姐的眼。
但毕竟谢广、谢大是谢金莲的兄长,自己此时为姐姐出头不合适。她又怕谢大嫂不管不顾地发作起来,大家闹到不能收场,因而竟然也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婉清和邓玉珑一时间也愣住,不知说些什么好。
随着谢大的话音、酒桌上迅速而至的尴尬气氛一下子让众人失语,谢大也紧张起来。只有高峪连忙起身倒酒,“二哥,你真是性情中人,我记得交河县的刘县令就这样说过你,来来来,不笑不热闹,我们再来一杯!”
谢大的肋下被谢二嫂恶狠狠地拧了一把、也不松开,他强带着笑脸看丽蓝,“玩笑罢了,玩笑罢了,在牧场村,凡是有些姿色的,高都督我那妹夫不发话,哪个敢真动心思!不怕他鞭子么?”
丽蓝邻着谢大嫂而坐、一直在桌下握着谢大嫂的手,她不能让谢大嫂发作起来,自己也不能,多年的生意场使她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
在场的都是高峻的亲友,也许今天一闹,在牧场村最没法子呆下去的就是自己了。
她笑笑说,“我知道谢大哥与大嫂都是个热心肠,在好多事情上都帮了妹子不少忙,今天二哥的玩笑也不是不可以,”
她捏捏大嫂的手又道,“若是大哥二哥有什么大生意在牧场村要谈,需要我这个做亲戚的陪两场酒,我怎好不到场?但让我去西州、柳中就不成了,我也是有大买卖的啊!”
谢二嫂手上再加把劲儿,谢大痛不可禁,不由自主地连声叫道,“啊!啊!我就是这个意思了!”
大嫂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但仍恶狠狠地盯了谢广不语。
谢广掩饰道,“二弟虽是玩笑,但也不是没道理。我们做亲戚的不急谁替她急?丽蓝妹子的终身大事哪能不抓紧呢?她总这样跑着单,知道哪个没眼色的王八胡思乱想?”
谢大嫂终于“扑哧”一声笑起来,问丽蓝,“那你倒是有没有个中意的啊,岁月不饶人,你也不能总耽误着了!为不让哪个王八乱想,你只管说出来,大嫂替你去说。”
其实今天最难过的正是丽蓝,让谢家这两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惦记,又偏偏不能表现出生气。丽蓝狠狠心,暗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再不替你掩着了!于是笑着道,“不劳大嫂挂心,妹子早就心有所属。”
大嫂问,“是哪个大人物?为何总不见他露面呢?”
丽蓝道,“在西州,除了高大都督,还有哪个敢称自己是大人物……”高峪的筷子脱手丢到了桌子下面,李婉清吃惊地张大了嘴吧,谢广觉着又让人拿鞭子抽了。
谢金莲也扭头去看丽蓝,但她看到丽蓝身后的门口有个人出现在那里,站着不进不出、也不说话,她大张了嘴巴合不拢。
谢大嫂也看不到这个人,但其他人都看到了,一时人人忘语。谢大嫂吃惊地追问,“难道是他?我说你怎么说在旧村开温汤池子,那么大的工程两天半就开起来了!只是这也太过的不可思议!你怎么口风这么紧!”
谢大坐在丽蓝的对面,点着头问,“怎么我看我妹妹都不知道的样子,柳夫人可知道?七夫人也不知道吧,哈!谁知道我一句玩笑挖出这么大一根……”他不敢再说出那个“葱”字,立刻闭嘴了。
丽蓝借了酒劲,恢复了开朗的语气又道,“我若没个硬靠山,自己怎么敢在交河、龙泉馆、牧场村开得起这么大的买卖,那些地皮无赖会让我开么?”
大嫂再问,“哎!是这么个理,反正我是信了。你说一说,你和高大人是何时拉勾上的?我只是纳闷为何你不搬到新村去?”
丽蓝道,“那就早了些,十七年年初高大人一到西州,便认识了丽蓝。那时他还没有这许多的夫人呢!而我知自已是个开着不入流生意的女子,能与高大人相知、相识也就知足,哪会为了自己,而奢望什么名分!”
谢大道,“这就可以理解了,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还真不必苛求什么名分。”
丽蓝道,“我怎么能与妹妹争夺什么名分呢,有高大人私下里心疼也就行了!若非为了释清众位亲友的关心、免去不必要的骚扰,我也不大会说。不过这没什么,丽蓝不编不诳,既有此事、有何不可说?”
丽容道,“这事儿我早知道,但担心家里人生气一直替姐姐瞒着,今天也瞒不住了。只是不知家里那些姐妹们知道了,会如何蜇峻。”
谢广无由地恨起高峻来,明明看他就站在门边,仍不解恨地道,“蜇他!这就叫自作自受,没什么好担心可怜的!难道让我丽蓝妹子总这么不清不楚的就好了?”
高峪和邓玉珑一直没说话,偷偷看谢金莲、李婉清的表情,却发现她们并无更多的诧异与忿慨,不觉又是奇怪。
第859章 九九归一
谢金莲、李婉清知道,高峻是十七年腊月才与柳姐姐到的西州,那么丽蓝所说的十七年年初即与她相识的那个高峻,一定是死去的那个人了。
只是谢金莲担心高峻怎么办,而李婉清对以前那个高峻感觉上就更为淡陌。她们同时再往丽蓝身后的门边看去,发现他面无表情,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李婉清和谢金莲心中暗暗替他着急,巴望着他不进来、赶紧的离去为好,或者是赶紧回家去和柳姐姐解释一下,才不致于事起突然、两方都闹起来。
再说丽蓝刚好说过这些话出来,两人见了面,丽蓝不是也会尴尬么?
他的袍脚、袍身、胸脯、圆领口中露着的雪白衬里、楞角分明的脸,一步一步地从门边的阴暗处、暴露到酒桌上明亮的灯光里来。
所有面对着高峻的人不由得禁声,谢广是今天之事的挑起者,此时一声不敢吱,偷偷瞄了瞄高峻的手里提没提着马鞭,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怎么发作。
高峪面向着高峻,脸上不敢露出格外的表情,因为他怕丽蓝会察觉。
高峻傍晚时到演武场观看了长孙润分队的训练,长孙润去沙丫城护牧刚回来,正在监督着陈赡——那个击杀过都濡县令的刑犯举石锁。
高大人去的时候,长孙润正在与陈赡说话,长孙润说你这么个吃奶的劲儿,我纳闷你是怎么杀的那个狗官!今天不举满三十下,不许停不许吃饭!
高峻走过去说了些循序渐进的话,看到谢金莲、李婉清、丽容三人坐车往旧村,说是去喝丽蓝请的酒。
他在演武场上再逗留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便来二哥的酒店接这三人。
然后他在门外听到了一切。
丽蓝从桌对面这些人的表情上,就知道身后进来个关键人物。再看看谢广、谢大紧张的样子,以及李婉清看向身后那人时,眼睛里不敢太明、又有些焦急的暗示,已经猜到是谁。
她忍着不回头,一时猜不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转折。她心一横,暗道无非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大发雷霆,即便不对着自己也对着那些人,但终归是耍给自己看、怪自己把事情抖落出来。
那样的话,估计着自己在牧场村也站不住脚了,那她还怕什么!
另一种,是这位高都督一口承认下来确有此事,这样总有个大男子的气慨。但她也觉着这样子的结果对高峻有些难了,之后他须面对家中那几个并不省油的灯。
为什么他不悄悄退去呢?自己出了谢氏兄弟硬塞的闷气,而他也不必面对这场尴尬的局面。丽蓝知道很快双方即会见面,那么留给自己说话的时间也没多少了。
她故作不知身后有人,再次笑了笑,说道,“那时丽蓝在交河开办温汤旅舍,初出茅庐、又是个没见过世面女子,其中的艰辛我不说,大家也该猜得到。”
谢大大张着嘴巴只会点头,因为高峻已经稳稳地站到了丽蓝的身后,面无表情。
丽蓝再道,“那些街痞、无赖是最难对付的,丽蓝没有高大人相助,在交河县城一天也呆不下去。丽蓝对高大人的感激之情绝无半分虚假,高大人要取丽蓝蓬蒿之身,丽蓝哪敢有半点拒绝呢!”
谢广咬着后槽牙,壮起胆子嘀咕道,“趁人之危!”
丽蓝的身后,高峻听了他这句声音不高的话也没发作,反而咬着嘴唇,脸上还露出了笑意。
丽蓝恢复了一位泼辣老板娘的神色,笑道,“大哥莫要这么说,总归还是丽蓝愿意的,不然谁也是空想。今天都说出来也是迫不得已,那他回家后如何下跪,就与丽蓝无关了。”
她在座上扭身,像是大为吃惊,“你真不禁人说,才说到你你就到了身后,连点脚步声也听不见。”
高峻眨着眼睛、面无表情地道,“我在牧场里看护牧队训练,感觉着耳朵一阵一阵起热风,像是温汤池子里的热气熏的,料想有人揭我的老底,这就来看看,果然没有让我猜错!”
高峪、谢广、谢大连忙站起让座,张罗着添置碗筷、酒杯。
丽蓝也站起来,谢广见她就像一条修长的白鱼,款款向高大人游去。高峻也不客气,当了众人的面,一把揽了丽蓝的腰说道:
“原来我还怕这怕那、瞒着掖着,这下倒省心了。纱帽坪老伯说我有七位半夫人原来也有差错,这不就是个九九归一么!”
丽蓝道,“那就有些让你为难了,此时才下决心承认,那你说……我是排在柳夫人之前,还是排在我妹妹丽容之后?”
高峻大大方方在她腰上掐了一把道,“你还是不要想美事了,不要说柳玉如,今天在座的三个里,你都排不到前边。”谢金莲和丽容当然早不过丽蓝,不用说那个人就是李婉清了。
丽容很高兴,因为谢大的玩笑逼着丽蓝说出了实情,往后的事情再难办也不是自己和姐姐的事,而是高峻如何向柳玉如、樊莺、崔嫣这些人解释的事了。
但她感觉这么一来自己无形中就有了个信得过的支傍、心理上再也不那么孤单,而对姐姐丽蓝也算有了些公平。
她甚至还有时间把自己、丽蓝,与柳姐姐、崔嫣作了一下短暂的比较。仿佛还有那么点小小的优势——按着丽蓝所说的时间,柳玉如认识峻的时间竟然都排在丽蓝的后边。
听了高峻的话,丽容便去看李婉清。
大嫂和二嫂尤其注意妹子谢金莲的情绪,心说以后妹子在高都督家中又弱了些了。但她们发现谢金莲并无半点不高兴,反而拉了李婉清端着酒杯彼此又喝了一杯。
谢金莲道,“我一直听你们说亲上加亲,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这可不就是么?”
李婉清倒不说什么,此时一边喝着酒,心里却想着晚上到家后,不知看到什么鸡飞狗跳的乱象。
柳姐姐的脾气她是领教过的,不由得替高峻担心,别看他现在腰板拔着,但出了酒店,兴许今晚都不敢回新村,八成要在议事厅委上一夜了。但是明天呢?后天呢?大后天呢?
第860章 没有奢望
她再看看丽蓝,放眼高峻的家里,只有她和自已与那个死去的人有过牵扯,这与别人又有不同。
而自己与丽蓝也是不同的,自己有名份,也知道高峻的真假。听丽蓝和丽容的话音,恐怕她们并不知道这些。婉清心说一定抓个机会与峻提一提,让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大嫂因为这件事竟然与丽蓝更觉亲热,直到散席也不撒开丽蓝的手,对她道,“丽蓝妹子,以后我们多亲多近,你的温汤忙不开自管吱声,我一定去帮忙不收工钱!”
而谢广一场竹篮打水,此时觉着既讪讪的心中有些发酸,又颤颤的有些后怕。散席时谢广争着要付帐,一摸衣袋却一文未带。
丽蓝原说请客、要掏钱,但高峪说什么都不让她掏,邓玉珑也来阻止,说道,“一家人你还客气什么!”
从高峪的酒店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丽容此时才有时间想一想自已抖落了这么多,对高峻有什么影响,但事已至此,后悔也不成了。
也许明天一早,那位柳夫人、樊夫人、崔夫人要打上门来、砸自己的池子,这还真说不定了。但她心里却很轻松,所谓的名份她根本就不敢想,但就是痛快。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不但是妹妹丽容,连谢金莲和李婉清都一同与高峻送她到了温汤池子的门边,这两人的脸上竟然没有丝毫的不快。
谢、李二人仍是姐姐长、姐姐短地,几人站在门边竟然又说了一会儿话,高峻就站在几步远处极为耐心地等着。
在新村家的院门口,李婉清先侧耳听了一下,二楼上还有人说笑。四人进院、进屋,看到柳平如、樊莺、思晴和崔嫣正在一起闲聊。
丽容上来后愣愣地、不知高峻会说些什么。柳玉如笑着问,“丽容,你姐姐的酒量如何?”丽容吱吱唔唔地说,“还是那个、那个量,比姐姐也、也不多。”
柳玉如猜测着、对丽容道,“怎么我看着不大对劲呀,丽容你一向口齿清楚,今天结巴什么……峻,你老实交待,是不是在酒桌上欺负她了?”
高峻不当回事地说道,“夫人,不要再提此事,我正懊恼着不知如何与你说起,但我知不该对你有隐瞒。”
丽容的脑袋里嗡的一声、随后又极度地安静了一刻,这是不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自己从年前,即多次地张罗着、让丽蓝将温汤池子开到牧场村来,那么今天的事一说,大概柳姐姐要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认为是她有所预谋的了。
她听柳玉如笑着道,“峻,你只要说出来的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高峻道,“难得夫人如此通情达理,高某再不坦白,就更对不住夫人了。还是说出来好,夫人哪怕让我到院子里去睡,高某也是要说的!”
柳玉如的脸有些严肃,眼睛在高峻的脸上上下看了一遍,猜不透他要说什么大事。再联系丽容的表现,会有什么事被他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
樊莺、思晴、崔嫣也看过来,只把后上来的三人紧张个不用说。
高峻道,“夫人,贞观十七年……年初,高某被情之所感,与交河县的一位女子有染,但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未对夫人讲过啊。”
丽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不知柳姐姐接下来会如何发作。
柳玉如一听,脸上就有一片秋水弥漫上来,但没一会儿却散开去了,“十七年初……高大人你瞒得倒是严密而又久远呀……嗯,这个人我猜……一定是在交河开温汤旅舍的吧?”
丽容几乎就要跳起来,她是与高峻他们一起回家的,看不出这么短的时间里峻与柳姐姐之间有什么沟通。那么柳玉如一语中的,就更让她吃惊了。
柳姐姐接下来的态度才是关键。高峻不说话等于默认,丽容听柳玉如叹了口气,说,“看看你害了多少好人,但是看丽容的面子我能说什么?高大人就是到大街上去睡又有何用?以后睡觉时看准了,莫躺到陌生女子床上去就是。”
高峻笑嘻嘻地,连声称是。
柳玉如也不生气,起身回自己屋,又在门边笑吟吟地对高峻道,“罚你到哪个妹妹的屋子里闭门思过,今晚不要来烦我了……瞅你就是气!”
关门前,柳玉如再道,“喝了酒就早些睡吧,明天我想去丽蓝的池子上看看,她开业我都没去,这太不合礼节了。”
满天的乌去忽然一下子就散了。预想中的暴风雨没有到,反而柳姐姐还有些高兴似的。
李婉清听了,马上牵住高峻的手往自己屋里拉,要对他说说酒桌上想到的事。
而丽容百思莫解,狐疑着进屋躺下。
半夜时,柳中牧场看大门的牧子听到旧村里不知哪家里起了波澜,吵吵嚷嚷地一整宿不能平静,有女人打骂、男人惨不忍闻的尖叫,院门被摔得山响。
有两人悄悄跑过去看个究竟,原来是谢大老爷家刚刚打过。谢广的院门已经关死了,他的脸上被谢大嫂挠了几条血印子、身上裹着一条被子,赤着脚、蹲靠在自家的门洞下倦缩着。
丽蓝回来后也是一宿未能合眼,把高峻家中可能的情况从头想了一遍又一遍,天一亮,柳玉如就带齐家中所有人到她的温汤池子上来了。
丽蓝心中忐忑着出去接洽,先被柳玉如拉住手,说些冷热的话,再把那些人从头一一引见给她,“果真让思晴说着了,以后峻在牧场中做得乏累了,就往旧村里一走,也有个解乏的地方。这回才看出她的先见之明!以后是一家人,姐姐不要收峻的钱才是。”
丽蓝仔细瞧这位柳夫人,自从温汤池子开到牧场村来,这竟是她头一次登门。看她品貌、再听她言辞,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异样。
而在她身后有两人也是丽蓝头一次得见,一个是樊莺、一个就是那位有先见之明的思晴,三个人都是美艳绝伦,对自己的态度也极是温和,不知高峻回去后是怎么说的。
柳夫人的到来便是个信号,这场丽蓝原想的风波没有出现。但她并不奢望柳玉如会有进一步接纳她的举动,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让丽蓝知足了。
而且丽蓝也知道,自打当众说出了这件事开始,自己与高都督的关系便会不胫而走、传得人尽皆知,而陈捕头再也不可能踏入牧场村一步了。
她也不奢望以后高峻会来,大家心照不宣,而温汤的买卖会越办越红火。
天气越来越温和,桑林里又是绿油油的一片,李袭誉主持插下去的桑枝,此时已经长成了一株株的挺拔小树,在牧场北大门外形成一片茂密的树林。
第861章 人口增多
蚕事房开春后第一批蚕种正在孵化,新旧两村的女子们天天到这里忙碌。丽蓝把温汤池子安顿了伙计照看,每天也到蚕事房来做些活儿。
她不具有高都督正牌夫人的身份,但人人已知她过去的事,与丽蓝见面时,人们既不必有过分的拘谨、又像是与高都督的家中人打交道,因而丽蓝在人堆儿里却是大受欢迎的一个。
她开朗、善解人意,模样比七夫人丽容还耐看几分,与她开个过分些的玩笑也从不恼。每天丽蓝就走着到蚕事房来,袅袅娜娜的,摆弄起那些茧、丝来,纤指灵巧而敏捷。
而且今年以来,丽蓝在交河、龙泉馆、牧场村的温汤买卖异常的火爆,她也不到交河和龙泉馆的两处买卖上去,日常就安排信得过的管事伙计在帮着打理。
丽蓝和丽容两个都到了牧场村,但她们的父母却不到牧场村来,依旧在交河县住着,增雇了仆人仆妇侍候着。
前三月一拢帐,丽容在温汤的收比上一年同期净增了三成还多。消息传出去后,谢家大嫂、二嫂还私下里嘀咕,这是什么原因?
往常看丽蓝总往蚕事房跑,温汤上也不用心,甚至她们都看不到丽蓝经过新村、往那两处温汤旅舍去照看,事实上丽蓝一次也没到新村去过。
谢大嫂说,“难道是沾了高都督的光?”
相比起丽蓝,谢广、谢大的牛马肉铺子就不见什么大的起色。谢广脸上让大嫂留下的挠痕,小一个月才彻底褪干净,因为顾及着老爷的脸面,在负伤期间,西州、交河、柳中的肉铺子都是谢大一个人在跑。
等谢广的疤痕好了,想起来去看一看时,却发现这段时间肉都卖空了,谢大也不张罗着去漠北买牛,正被几个无所事事的肉铺伙计围着耍钱。
……
三月,西州民户定等的大事圆满完成,并且走在了天下各州的最前面。贞观二十年年初,西州核定民户二万三千零十六户,比贞观十七年净增三千二百二十户。人口增七千七百二十八人。
户部将西州的定户一事拿到朝堂上去说事,用来鞭策进度慢的州府。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的定户,西州都督高峻还提上来一项重大的建议,这引起的皇帝的重视。
西州奏章上说,此次定户等,共查出被故意隐匿的奴、婢共六百四十七人,涉及不报的富户二十八户,均为贞观十九年一年中由各地迁入西州的,最大一户匿报奴婢一百七十人。
奏章中举例说,西州天山县崇化乡,总计三十四户人家中,只有三户有报奴或婢共七人。但经核察这三户匿报,实有奴婢六十多人。
西州都督说,边境地区最重安定,私户蓄奴过多而不报,表面原因是不想定成上等户多纳赋税,但易令州府底数不清、不便管控豪强。尤其是在西州这样的边陲之地实属隐忧。
为此,西州将所有察实的匿报奴婢,全部通令放为良人,以示对瞒报户的惩戒。而这些放良的奴、婢们一变而成为普通农户,分给各种田项,并承担法定的瑶役。
而放良的这六百四十七人中,有男奴五百一十二人、女婢一百三十五人,已拣年轻的男丁分别充实到了天山牧各大牧场中做牧子,女子安排到了织绫、养蚕业。
皇帝听罢,连连点头。
西州不但定户定得最快,而且还能发现隐忧、及时做出处置,一个没有在职长史的上州,西州都督还监任着天山牧总牧监、丝路都监,能够做出这样的政绩也实属难得。
他下诏:大唐边陲州县,私户蓄奴婢不得超过十人。多蓄瞒报的,奴婢强制放良以充公役、瞒报户主放作二年不得回。
……
而丽蓝的温汤业收入增加,差不多就是人口增多的原因了。
庭州归并、焉耆划入,康里城和沙丫城也归了西州,这里百业兴旺,四面八方的人纷至而来,到西州庭州谋些利益。是人都要泡泡澡的,丽蓝想不发都不容易。
但人多了同样也要吃吃牛马肉,但掌握着西州牛马肉独家生意的谢氏兄弟,谢广花心、谢大贪赌,却没有抓牢这个发财的机会。
定户之事一毕,苏殷即从西州府回来牧场村一趟,丽蓝终于有机会见到高峻家中的全部夫人们。
苏殷回来时,有一支二十人的女子卫队威风凛凛、仪仗分明地从旧村中经过。
蚕事房、织绫场的规模又扩大了,苏殷刚刚将放良的一百三十五名女婢充实进来,女子们都站到大街边观看,有人指指点点地道,“那便是西州高都督的八夫人苏殷,听说她的文采、手段都了不得呢!”
“人也比在织绫场那个时候又好看了!”
“你懂什么,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听说高大人常日里也必不去西州,他的这位八夫人就是西州事实上的首官,连司马大人、参军大人、录事什么的大人,都要听这位八夫人的,政事让她分派得井井有条。”
“但你是新来的,却不大知道高都督的家中还有位柳夫人、樊夫人,思晴夫人、崔夫人……都比这个还要好呢……”
“我的天!本以为这位八夫人已经顶了天,照你这么说,那些人更了不得了!我是新来的,以后总有机会见到她们吧?”
在这些女子们的议论声中,苏殷的卫队已经穿过旧村大街,到了蚕事房门口。
丽蓝正在蚕事房干活儿,连忙也与众人跑出去看这位八夫人,哪知卫队已经进了牧场,她什么也没看清。
回到蚕事房后,丽蓝一边干活儿一边想,今天高峻的家中一定是最热闹的了,但自己算是什么呢?
上次自己借了酒劲把往事抖落出来,除了吓退了谢广让他不再有妄想,再有的变化就是高峻也不大到温汤来了,回忆一下大约有十来天没见到他了吧。
而与陈捕头的事也就算无疾而终了。在此时此刻,想想高峻的家中人都聚齐了花团锦簇,越发显得自己孤零零的了。
正在胡思乱想,妹妹丽容却急匆匆地赶来。丽蓝生气她也不常来看自己,低着头故意不理会。
丽容说,“姐,柳姐姐让来请你到新村家中去,说苏殷回来了,我们一家人正好聚一聚。”
丽蓝本想说,“高大人家中聚一聚与我有什么关系,”但丽容最后那句“一家人”让她心头一动,竟然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就被丽容拉出了蚕事房。
第862章 平常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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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容拉着姐姐就要上车,但丽蓝执意要回家一趟。丽容知道她的意思,这是要回家换个衣服打扮一下。于是故意奚落道,“敢不服从我的话,知不知道我是老七你是老九,比我中间还差着个老八苏长史?”
丽蓝此时心花怒放,心嘣嘣乱跳,也不顾得妹妹奚落,一边走一边问丽容,往常家中的那些女子们都什么穿戴。
丽容反过来被她拉着,懒洋洋地道,“你第一次去家里,当然穿得光鲜些,但也是白搭……峻带了全部的护牧队去于阗绿洲,已经多半个月了!”
丽蓝心里就有了些隐约的失望,怪不得许久未见他面,而牧场里往常那些射箭、举石锁的护牧队也好久不见。
丽容道,“峻若在家,苏殷老八大约不会回来。”她叹了口气,又有些饱汉不知饿汉饥地说道,“唉,你们两个,一个有名无份、一个有份无名。高大人不在家,你们不正好互诉委屈。”
丽蓝听了又问,待都问明白了,不由又掂量起来,那个苏殷有这么大的才学,而且听丽容说人也不错,怎么就因为柳玉如一句话,高峻就能这么久了不招惹苏殷?
而苏殷竟然也默认了这种有名无份的境遇,踏实地在西州帮高峻处理公务,回家一趟也刻意选择高都督不在家的时候。
从这件事情上,便可猜到柳玉如在高峻家中的地位,简直有些逆天了。丽蓝想,难道那几位个个不俗的女子们就能相安无事?
而依妹妹所说的、自己就属于有份无名了,也不知自己的境遇,见了柳夫人后要比这位老八好些、还是差些,想到这里丽蓝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毕竟这是柳玉如主动让自己过去的,想来象征意义也不会小。因而到了旧村的家中后,丽蓝从衣柜里取一套衣裙,就在身上比划着问一套,“这个如何,会不会不适合?”
丽容吃惊地看着姐姐的衣橱,“我说你总找不着个归属,原来心思都在挣钱和这上头。”丽蓝没心思听妹妹念经,又求着她帮忙、给自己施了一层极淡的脂粉,这才出来上车往新村里来。
一进院子,也没有人接着,丽蓝让妹妹牵着走进去,却发现足足有四五个女子正从厨房中进进出出,往屋里端着碗碟。
一会儿,柳玉如也端着一盘子菜从厨房里走出来。菜碟里的汤汁有些满了,她不抬头、边走边盯着手里的菜碟子,对她们说,“丽蓝进去坐。”
不一会儿,这些人都坐齐了,婉清和丽容忙着给各位满了酒,柳玉如道,“先祝峻旗开得胜,再祝我们一家人团聚!”
三杯酒过后,桌上的气氛就热烈起来,你敬我我敬你,最能张罗的是谢金莲,几乎和每个人都要说上两句,直言直语的看似有几分憨,但动不动就将人逗笑了。接着丽容也活跃起来。
没有一个人郑重其事地讨论什么问题,即便谈论起高峻带人去了于阗绿洲,也像是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好像他就是去了交河县,一点都不必担心。
丽蓝原来还猜测过,今天一边喝着酒,柳玉如或是别的什么人,一定会对自己进入高都督家说上些什么话、对自己的从属划定个界限。
事实上也没有。
随着酒越喝越多,樊莺、思晴、崔嫣等人也开起了玩笑。
樊莺说起去吐蕃的半路上,一个独木舟驭手把跌到湖里赖到她身上时,却只有柳玉如和崔嫣在笑,然后柳玉如很快招呼着、酒桌上再添高.潮。动不动就有人提议“大家干了这一杯”几乎每次都是全体响应,还有人特意招呼她,“丽蓝,你不许耍滑。”
这种随意的喝酒方式,在丽蓝看来就不像是刻意的安排,恰恰如此,才更好地诠释了“一家人”的含义,仿佛高峻不在家就是个难得的机会,一群拘谨久了的女子抓住了机会小小地豪饮一次。
丽蓝很快就自然起来,感觉临出来前所施的那层薄薄的脂粉也是多余,因为她发现这些女子们个个都是素面朝天,展现出来的都是本来的、各具姿色的面目。
丽蓝发现包括柳玉如在内,大家都叫老八“苏姐姐”,而包括丽容在内,对她都直呼“丽蓝”,这又让丽蓝自在了几分。
有人用筷子指着一盘菜,已经有些口齿不清地说这是我做的,丽蓝你若吃着好就先干一杯。丽蓝已分不清说话的是谁,感觉自己的头上晕晕的,但还知道吃一口盘子里的菜、然后喝一杯酒。
又有人说,“苏姐姐……你赏赏脸……我做的这道菜,是不肯喝酒么!”苏殷也眼色迷离地伸筷子去夹,但丽蓝明明看她夹到旁边的菜盘里去了,也没人监督,老八就把酒喝下去了。
然后丽容耍酒疯,叫着,“丽蓝,我要睡觉了……你……你正该……扶,”她向丽蓝勾着手指头歪斜地走过来,意思是让丽蓝扶。但一沾丽蓝,丽容的身子就重了起来。
有两个人过来帮忙,好像是思晴和谢金莲,帮她把丽容拖到她的屋中后离去。丽蓝只想睡觉,没有比床再好的地方了,她身子一歪、合衣睡倒在妹妹的身边。
旧村的街道上有几支天山牧护牧队、护送着成群的马匹回来。他们在牧场里分拔马匹进入厩房,然后纷纷在夜色中与高总牧监道别。
高峻牵着炭火敲开院门,上楼后发现家里刚刚结束了一场酒。其他人都已回屋休息了,谢金莲和思晴正在收拾,酒菜都剩了不少。
他坐下来吃喝,低声笑着问这场酒是什么明堂。谢金莲和思晴两人事先被柳姐姐告知少喝,为的就是照顾其他人,此时再坐下来陪高峻。
谢金莲神秘地对他说,“老八、老九都在呢,你不抓下机会?”
高峻一愣,琢磨出老九是谁,但他“哼”了一声道,“焉知这不是你们给我设的圈套?你两个老实巴交的在门外引诱,柳玉如在门后拿着家法,也不知道后面有几只耳朵听着,我才不上这个当,还是熟门熟路好!”
谢金莲说,“我敢说她们一个个都睡沉了,你可要想想好。”
高峻一把拉住谢金莲不让她走,思晴知他一去半月想让他早些休息,她起身欲回自己屋,竟然也被高峻一把拉住了,不由分说拽去了谢金莲的屋子。
早上的时候,高峻看到丽容、丽蓝果然一起从屋子里出来,他扭头去看谢金莲,谢金莲亲昵地低声道,“看你以后信不信我的话。”
第863章 郁闷早晨
柳玉如从她的屋中出来,看到高峻后就是一愣。她显然没有预料到高峻会回来,也不知道他回来后是在哪个人屋中休息,于是有些猜疑地看他和丽蓝。
此时婆子正在一楼准备早饭,丽容一见高峻,便有意把一件事当他的面进行确认,她对丽蓝道,“老九,你初来乍到,总该勤快些,还不去帮妈妈干些活儿!”
丽蓝狠狠瞪她一眼,也为躲着高峻,于是快步走下去。
高峻低声对柳玉如道,“你们这是喝了多少,我不在家,又出来个老九……”他用劲地搓着脸,“真是愁死我了!”
丽容揣摩,高峻外出多日回家,便以这样的口气与柳姐姐说话,也不像是玩笑,反而还极是认真的架势。她脸上的笑模样有些僵,也去看柳玉如。
谢金莲道,“峻,你昨天晚上怕的可是家法,今天怎么就愁起来了!”
高峻扭脸瞅定了谢金莲,皱着脸道,“我那是玩笑懂吗?再说我就是怕家法啊,可家法怎么不管事了啊!”
说罢,他有些气乎乎地起身道,“我去牧场里有急事,饭不吃了!”
他“噔噔噔”地下楼,头也不回地去院子里牵了炭火,翻身上去往牧场去了。
丽容知道夜里是谢金莲陪高峻,便问她道,“晚上你说过什么?”高峻说牧场里有急事一说显然是个托辞,但他不高兴了是肯定的。
谢金莲急于表白,“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就是……思晴可以作证!”
丽容再看思晴,思晴道,“他……什么都没说啊……”
柳玉如看看谢金莲和思晴,笑了一下,对丽容道,“从昨天酒桌上你就在老九、老九的叫着,别人谁叫过?今天怎么又审问别人?不就是喝场酒、一家人趁着没外人乐呵乐呵。丽蓝自己在旧村,我们不该叫她过来?不然还有没有人情在?丽蓝是你姐姐,即便真是老九,也不该你叫啊!”
丽容不敢顶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再听柳玉如道,“弄得我在峻的眼里成什么人了!”接下来的话,她没再说下去。
高峻从来没有在柳玉如的面前这样表现过,他不吃饭就出院子,谁都会认为这是生柳玉如的气了。
丽容抬脚就往楼下走,“我这就让她回去!”
柳玉如一把拉住她,再一下子抖开,用一楼听不清的声调对她道,“不嫌乱是么?你把脸给我舒展开、只当没事,但老九不许你再乱叫了!也不许你自作主张再和丽蓝解释!”
丽容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柳玉如这样对自己说话也是头一次,当着家中人,丽容感觉很没面子,眼睛里转了泪花儿。
高峻的表现让柳玉如心里也乱,她皱着眉、对谢金莲道,“你别一整天跟没事人似的,操点儿心吧……你们下去吃饭,我不吃了。”说罢扭身回屋。
谢金莲吐了下舌头,伸手到丽容的脸上抹着、小声却极清楚地说道,“我先把你脸舒展开,一会上了桌子不许你哭丧着脸、也不许你笑、只许你闷头吃饭!”
众人被她的动作逗乐了,丽容也哭笑不得,但脸色总算比方才好看了不少。
众人下去,苏殷问道,“玉如呢,怎么不下来。”
丽容道,“问问谢金莲和思晴吧,她们夜里动静太响了,柳姐姐没睡好,此时又补觉呢!”
谢金莲左右地找着道,“家法呢!我刚说过话的,家法呢?你太拿我不当回事,早晚有你好看。”樊莺、思晴、崔嫣等人不吱声,丽容、丽蓝同时笑了起来。
苏殷又问,“高大人不是已经回来,怎么不吃饭就出去了。”
以苏殷的城府,一般情况下不会不控制酒量,但她昨天就喝多了。昨天柳玉如让丽容去请丽蓝时对她说,丽蓝自从到了牧场村,就一个人在旧村忙,前些天人家还在旧村高二哥那儿请过酒,我们总得请一次……一家人,也没外人。
但人一到、酒一喝上,丽容便叫她老九。柳玉如也不吱声儿,苏殷心里就犯了寻思,以为这是柳玉如接纳丽蓝的表现。
联想到柳玉如对自己的态度,苏殷嘴上不说、脸上不表现,但心里不舒服。
心道自己在这个家里的身份地位真是微妙,处处小心翼翼地、连回趟家都要刻意选好了时候,而老九这么快就已经进来了。
柳玉如不点头,丽容怎么会如此大胆!
有谢金莲在里面掺和着,早饭竟然吃得有惊无险,丽蓝当然高兴,觉着比往日里还多吃了不少。但她却不知道此时的二楼上,柳玉如关着房门,在屋里面心烦意乱、自已抹眼泪呢。
昨天在酒桌上,丽容“老九”之词一出口,柳玉如就极为震惊,但当时能怎么做呢?一口否绝、不让她说?又怕丽蓝抹不开面。
很显然丽蓝过来前精心打扮过了——刻意施了淡妆,衣裙也着意挑选过。丽容叫她“老九”她也听着——那么丽容去叫她时是怎么和她说的?
她只能一个劲儿地劝酒,谢金莲开些过分的玩笑也不制止。但高峻气乎乎下出去前所说的,“我那是玩笑懂吗?再说我就是怕家法啊,家法怎么不管事了啊!”这不就是在说她吗!
看来这里的误会真是大了。
前些天在高峪二哥那里,丽蓝当众挑明过去与高峻的往事,李婉清回来后就对柳玉如说了。柳玉如也知道当时的事情起自谢广的不知好歹,一切都是话赶话。
而当时高峻的表现也说得过去——有人都见他一步赶上了,难道让他站在门边儿、一听丽蓝这么说就落荒而逃?这不更是心虚、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再说这不是他性格啊!
柳玉如能猜到那晚在高峪那里,高峻应对此事的口气。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不正经,但他一定不希望此事被人当个正经事广为传扬。
与丽蓝有纠葛的另有其人,而峻只是替人顶缸而已!
再想一想丽蓝的情况,柳玉如就更难过了。
陈捕头去了沙丫城金矿、许久都未到牧场村来,也不排除他对丽蓝到牧场村开温汤买卖有什么猜测,但毕竟他与丽蓝的过去连高峻也是清楚的。
事情巧就巧在,这件事情发生后,柳玉如还没来得及说一说这件事,高峻就急着带人赶去了于阗,而昨晚自己也不知他会回来。
她知道,高峻今天不快、也毫不掩饰的原因。他私下里曾经毫不掩饰地对柳玉如说过,他对高审行饥不择食的染指菊儿极为不屑。
如今,一个西州大都督,家有三妻四妾,还“处心积虑”把陈捕头派去沙丫城那么远,随后就收丽蓝做老九……让人这样猜测,高峻岂能会爽!
柳玉如忽然想起来,升陈捕头做沙丫城金矿管事的建议,正是苏殷提出来的。
一想至此,她意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感觉苏殷的建议和丽容的迫不及待,都跟预谋好了似的。
第864章 这是为啥
柳玉如感觉,这件事情综合起来看,恰恰像是苏殷分开了丽蓝和陈捕头,人为创造出高峻与丽蓝接触的条件,而丽容再助了一把火、急着将二人往一起搓合。
那么此事万一能成功,苏殷也就有了丽蓝一个很明显的对比——苏殷的迟迟不进,与丽蓝的速打速成——让她柳玉如的算计与偏袒昭然若揭。有丽蓝进入到一家之中,丽容当然更乐意了!
柳玉如越想越感觉这是苏殷与丽容的阴谋,她们俩可真是绝配,往日同守焉耆、现在一起打到家中来了!
她们就一点不把对高峻的影响放在眼里么?或者今天早上高峻对自己表达不满、正是这二人所希望的呢?
柳玉如就是为此才难过,自己处处的替高峻考虑,在苏殷进门一事上宁可下了出门的决心也极力抵拒,还不都是为了他。也许这件事让苏殷对自己不满了。
以往柳玉如一直以为,无论外头再风起云涌,在自己的家中总会是风平浪静的,与朝堂上的刀光剑影绝不相同,可以让高峻在外打拼过后、回到这里来踏实地休息。
但是现在,柳玉如连自己都感觉着不踏实了。
在这件事情上,柳玉如知道自己同样不能立刻下去、与丽蓝作个澄清。她有些恨自己,怎么一向自诩脑筋够用,却不知不觉落到了这样的处境?
她一边想着眼泪就止不住涌出来。高峻当众表示对自己的不满,今天是第一次,那么会不会有第二次?
这个女子心都乱了,此时感觉着,如果失去了他的信任,即使自己是什么三品国夫人、拥有了黑珍珠项链、红宝石指戒,也不能给她带来一丝安慰。
她不敢下去,不敢让这些人看到她的眼泪,她盼着丽蓝吃过饭、赶快回她的温汤去。
一念刚至,柳玉如就听院子里进来一个牧子,站在楼下对她们大声说,“总牧监让苏夫人速去议事厅,说有重要的事!”
啊!如果这个猜测是对的,那么已经有人得逞了!柳玉如想,峻是在以这种方式传递什么讯息么?重要的事情不与自己说了——他去了牧场,然后再派人到家里来请苏殷过去商量!
而以往重要的事他都是先与自己说的。
她捂起脸,肩膀耸动,心彻骨的冰冷。隐约听着谢金莲说“一定是公事”,这个无心无肺的女子!枉自己那么倚重她!
然后听着苏殷起身、丽容和丽蓝说一块儿同去,有人拉开凳子、有人出院、有人上楼,然后有脚步声往自己这屋来。
柳玉如赶紧面朝里躺下假装睡觉,听着自己的门一开,有几个人一同进来。
崔嫣道,“昨天你们有什么大动静,我也真喝了不少,一点没听到。”
思晴道,“你听丽容胡说……她太过分,也许怪峻一回来没去她那儿。”
樊莺道,“姐姐莫是病了,”她走过来伸手去摸柳玉如的额头。柳玉如不动,任凭樊莺把自己脸上的泪水也抹去,心说爱知道就知道吧,我能怎么办!
樊莺不动声色把手倦回来,轻声道,“是有些热,我们别扰姐姐了。”三人蹑手蹑脚地出去。听了樊莺的话,柳玉如的眼泪更加汹涌地淌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柳玉如听到院子里回来了人,丽容兴奋地说,“我早知道不能这么白使唤苏姐姐!看姐姐你这身袍子多气派!”
谢金莲也大叫,“老八,你这是升官了!”
柳玉如从床上坐起来,到窗帘后掩着身子往楼下看。高峻、苏殷、丽容回来了,她没有看见丽蓝。她只看到苏殷换了装束,几人影子一晃进了楼。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出去,于是跑进洗澡间拿手巾沾着水擦眼睛,然后樊莺跑进来,站在洗澡间门边问,“姐姐,师兄让你下去商量事,你能去吗?”
柳玉如转身笑着对她道,“怎么不能,”
樊莺在她脸上看不到一点泪痕,但睫毛湿润润的。于是上前拉了柳玉如的手,说,“苏姐姐升官了,长安有诏书,但师兄说还有别的事要你下去再说。”
下去后,柳玉如先看高峻,他似乎已经把早晨的事忘了,目光还在她的眼睛上逗留了一瞬,笑着对她道,“怎么办?我以为该省省心了,但黔州有事。”
柳玉如看着他,不知怎么心里就是一宽,她问高峻,“何事?”
高峻不说苏殷的事,而是说,“一大早空着肚子却接了两道诏书,有一道诏书是长安让我们西州派员、去黔州协助抗旱,可我自己的事刚有个眉目。”
黔州大旱,远非西州可以想像。西州只是草场萎缩了一、两成而已。但高峻说,黔州春种后,出苗不到两成……
苏殷此时身上已穿着五品官服,确实像个官样子,感觉着还有那么点儿威严似的。
她说,黔州开荒近一倍,那么算着出苗只相当于去年时的四成,而种子一多半都白洒下去了,人工、耗去的时间也没有收效!
柳玉如感觉苏殷的话比往常多,也许这就是有了官职的原因吧。她不去仔细看苏殷的官服式样,但粗略认出是从五品,心里猜测是个什么官职。
樊莺怕柳姐姐被人看出来哭过,就催促说,“师兄你早些说清楚吧,柳姐姐一大早就不舒服,我摸过额头都是烫手的!”
高峻紧张地走上来,一只手扶住她、一只手摸到柳玉如额头上来埋怨,“我让你疯着喝酒,就该受一受罪!”
柳玉如感觉他的掌心比自己的额头还热,但她没有被他识破后的尴尬,反而从他紧张的神情上找到了支撑。找到了支撑,但身子却像虚脱了一样,被高峻一把扶住往她屋里走。
他回头对其他人道,“什么事先等等,一会儿再说。”
两人进屋关门,高峻用后背抵在门上,两手掐着她的腰问,“怎么回事?”
柳玉如鼻子一抽,高峻止道,“先别哭,你惹的麻烦,还不许我躲一躲。”
她果然忍住了,问他,“西州能离开人吗?”
但高峻却被她湿漉漉的睫毛所吸引,端详着并不回话。
她推他一下再问,“我问西州能离开人吗?这么大的事,去的官职小了不抵用,也显着我们拿长安不重视。可官职大的有谁?我不让你去。长安真是可以,让西州协助……西州离这么远,当真以为我们无所不能?我肯定,你去了替他收拾烂摊子,受累不讨好。他再与你耍起老子的威风,你一点辙都没有。万一再掣肘你,你就进了麦城了……你又不能下雨!”
高峻不禁搂住她问,“你倒能下雨,可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你不舒服。”他暗示柳玉如刚刚哭过。
柳玉如不理这茬儿,再问,“苏殷什么官儿?”
“西州长史……真是邪乎了,长安只要一涉及到了西州也大方的过火!但她这个长史却与刘司马同为从五品下阶,可是长史该比司马高一阶啊!我从议事厅一出来就在想,为啥?”
第865章 快乐向往
柳玉如的脑筋忽然重又灵光起来,“这个以后再想,但我有个主意了呢,就让苏殷去黔州。一是新官上任故地重游,也好让她今昔对比、知道好日子是怎么来的。”
“二来呢?”高峻一边问一边猜她的心思,乐见她的情绪回转。
“二来她官儿可是长安封的,职事也不低。再是个女子,她去黔州协助好了、协助坏了,只好长安担待!”
“三来呢?”高峻看她转眼间情绪似乎就好了,饶有趣味地再问。
柳玉如说,“三是……黔州的刺史大人再不高兴,他总不会对着儿媳吼吧?”
高峻点着头道,“好,借刀杀人之计用在这里确是不错。她办事办砸了,打的是长安的脸。办露脸了,何愁她不再升一阶,那就让她天天忙,高某就离她更远了。”
“哼!我岂是你想的那样!她办砸了事情,高剌史再不堪也不会让她顶责。你就不成,成就都是他、错的都是你……总之她去比你去好上百倍,你不听也得听。”
高峻道,“真是有理,四来呢?”
柳玉如看他神色间再添不大正经的意思,手也不老实地、随心所欲地在她身上游走,便把话咽下去。她真有“四来”,但决定先不说,一会再看看。
而此时柳玉如就闭起眼睛,要把这一刻牢牢地享受并记住。
她发现他的心灵像天神一般,偶尔的粗野和***只不过是他集中而迫切的表达。
他不会在女子的体内冀求心灵,他更多的时候只靠自己有些吝啬的眼睛。他不常专注地看一个女人,此时她便亲自去寻找,与他对视。
然而只一下、就被吸引到他深邃的眸子里去,沦陷而无所抓凭。她不由地打了个小小的寒战,感觉自己只有秀美和机巧,却拥有了他这么多的真情实意。
她绝对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再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更深入地挖掘她——挖掘她埋得自己都不知的、与爱有关的宝藏。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发现一直隐藏于自己的秘密。
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有资格梦想一场丰富而长久的欢乐、享受一个夏夜般的冬季。
“夫人,你真病了吗?”高峻恢复了正经,关心地问道。
柳玉如笑了笑,坚决地说,“我想让丽容也一同去黔州,和苏殷有个伴儿……老七老八不生分,再说她一定巴望着到黔州去出头露面。苏殷的卫队也全给她们带着,要钱给钱要物给物,但樊莺和思晴谁也不必去。”
“嗯,我才又想到一层,这样安排对你的病大有好处,那一定是她们两个去!”他说,“你且‘养病’,我这就去与她们说说。”
柳玉如却说,“此时我饿了,我要和你吃饭、听你与她们说。”
因为他们都未吃早饭,家中的午饭就比往常早。人们发现柳玉如的病已经好了,脸色正常,坐在桌边紧靠着高峻专心吃饭。
高峻说了自己的安排:西州可去黔州的高品阶官员,只有三个。他直言自己去不合适,说他打怵见黔州的刺史大人,一个三品大都督万一被四品刺史骂,连理都没处讲去。
同时,西州还有许多事。而且他也不拐抹角地说,刘司马也不大合适,他真不合适。
丽容专注地听着,猜到了结果。她看苏殷的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鼓励和不太明显的妒意。柳玉如提议,“峻,可不可以给苏姐姐再加个伴儿。”
丽容留意,听高峻马上说,“按理说,丽容是最合适的……想想焉耆,就知道了。”
……
第二天,西州大都督的七夫人丽容、八夫人——也是西州新荣任的长史苏殷,带着她全部的女子护卫队,与家中人在旧村的村头告别。
连高峻在内,每个人都与丽容和苏殷话别,叮嘱她们事事小心,人人是真情实意的流露。
而高峻头一次当了众人的面拉了苏殷的手,他对她道,“私事上可听听丽容的,你们商量着办。公事上只须记着是‘协助’,有事不决,可往牧场村飞鸽传信。”
两人之间的身份比别人又多了一层,苏殷既是高峻名义上的侧室,又是西州的长史,她也听不出高峻的这句话里有什么过分的私情流露,反而像是有更多的、对下属叮嘱的意味。
虽然有柳妹妹在旁边,她还是壮起胆子抬眼去看了他一次,头一次看到高大人的眸子里面去。苏殷猛然发现,因平日里偷偷观察他、而显得很是熟悉的、他的剑眉下、眼睑中,是一道很陌生的光芒。
她想多看一刻、把这道光芒带到黔州去慢慢体会,但高大人身边的柳玉如分散了苏殷的眼神,柳玉如上前,低声而关切地叮嘱,“苏姐姐,峻说的对,我们是去协助的,你在黔州要事事照顾刺史大人的脸面,万不可惹到他急眼……会不管不顾的!”
对柳玉如的话,苏殷又有些陌生,怎么她不与自己称呼高审行“公公”,却只说“刺史大人”,也许那个“大人”便代表了吧。
柳玉如与她拉手的时间就有些久,好像她对自己去黔州有些歉意似的。她还低声对苏殷说,“万一搞不定他,你就去求婆婆,她总会帮你的……”
苏殷真真切切从她的最后一句话中、感受到了她此刻的关心、和事实上的认可。此刻她们的手正拉到一起,柳玉如送的那枚红宝石指戒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光彩。
她说,“妹妹,黔州必是我当去的,我到那里一定会常常想你和樊莺……”一听这话,柳玉如忽然有些动情。
随行的卫队之中只有一名男子,他来自长孙润的护牧队。他的马上一左一右挂了两只鸽笼,里面各有两只白鸽子,左有连发快弩,右有长刀,身上是牦牛皮甲,显得英气十足。
本来黔州之行,他在六年的刑期内想都不敢想。但因为于阗护牧之行中的勇敢表现,护牧队分队长长孙润亲自向高总牧监请求,让自己的这个手下回一趟黔州,看望一下他年轻而无依的妻子吕氏。
这人就是陈赡,流放到西州不足三月,他就有了这么个难得的机会,神情快乐而向往。他获知高大人准许的时候,曾经担心的问,“高大人,我是刑徒……”
而高大人不经意地道,“这有什么,我和夫人都是刑徒嘛……”
陈赡以为高大人在开玩笑,高峻道,“我想去黔州散散心都不能,整天在马圈中转悠,长安的家也没机会去看看,还不算刑徒?”
临出来前,高总牧监还说,“你是以护卫西州长史的名义去的,谁管得着?回去后别太张扬也就是了。”
……
第866章 熟悉生活
丽容和苏殷去黔州后,家中这些人、连婆子在内,都感觉着许久未曾体会的熟悉生活再一次回来了。
柳玉如每天都心满意足,除了在院子里种植花草,再就是与樊莺等人跑到村子里去,把当初和她一同到西州的女刑徒们访问个遍。
这些人眼下的生活都安定下来了,多数都已成家,有的住在旧村、有的是在新村。她都一一拜访过来,有些生活有困难的,柳玉如丝毫也不吝啬,或是助钱、或是助物,数目有多有少。
虽然她们都住在牧场村,但柳玉如的身份却是西州大都督的夫人,无论她们进入到哪一位女牧子的家中,都像是一道耀目的虹,连左邻右舍都感受到了愉悦的氛围。
一向帐目精细的谢金莲也不在乎柳姐姐大手大脚,因为她许出去不论多少、都是九牛一毛。再者,她发现柳姐姐对自己这些人也宽容了不少,偶尔便放高峻到她们某个人的屋中过夜。
而且谢金莲发现柳玉如许久也没数落过自己,那就是对她极为满意了。
柳玉如似乎对家中极为放心,再也不像前些日子天天蹲在家里、像是在看住什么似的。偶尔她便会带着樊莺、或是思晴、或是李婉清,被某个女牧子在家中留饭。
崔嫣不大出去,有时间便将琵琶、蝴蝶琴弹奏起来,让高峻一进新村便听得到。她本来很在意自己的儿子高壮,总忍不住想去看一看。
但她发现姐姐对孩子总是不管不问,就让乳娘们照顾,她认为姐姐对于儿子的理由是正确的,于是也放任乳娘、或是别的哪个姐妹,将两个孩子抱到阳光下的院子中,晒太阳、牵着手学步。
先是谢金莲一吃饭就抓桌上的醋瓶子、然后思晴和她抢,两个人在饭桌上的举动被其他女子不动声色地注目,也毫不在乎。
谢金莲还对咸菜情有独钟,偶尔时间不当不正的、便说“想吃点什么,”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去厨房,抓起一块未切的咸菜啃上一口、津津有味地吃下去,让婆子看了也目瞪口呆。
……
西州司马刘敦行得知苏殷的升职后感慨了好几天,但他没有嫉妒,知道这也不是高都督的意思。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再考虑这些事情,对于其中的缘委连想都懒得想了。
新任西州长史的品阶竟然与他这位司马一模一样,像是有人特意把他和苏长史放在一起比较、好让他难堪。
但刘敦行不难堪,就连他担心的、与苏长史在西州府、当着众属下的面碰到的难堪也没有发生——苏长史荣升后直接去了黔州,两个人连个面都没见到。
看得出高都督对他这段时间的表现是很满意的,以往因自己而起的不快不再被人提及,随后麻大发也委了实职,比他原来的品阶还高出了两阶。
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的,原来他处心积虑地、要把自己带来的这两人安插出去、而一直没能得逞,如今刘敦行不再想他们,他们却都升职了!
高都督还是不到西州府衙来,那么他此时还是衙门里官职最高的。
长史走后,高都督只对刘敦行提到一件事:眼下牧场村人满为患,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有人来,他要再辟个村子。
都督说,村子的选址及建设的事全权交刘敦行操办,高峻连村名也不想操心,都由他想。而刘敦行的副手,高峻指定了就是麻大发。
刘敦行此时对高都督言听计从,他总想不透高峻从吐蕃回来后、一脚踹翻了自己苦心安插的麻大发、马步平这件事,与父亲的倒台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他总以为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即便没有实际、也关乎着气数。
这让他总是心怀戒惧,单独与麻大发在一起商量正事时,刘敦行也有意地制止麻大发超出公事范围的私谈。
他知道,贞观二十年天山牧各大牧场都面临着草场萎缩的难题,高峻的重点是在那方面,他们不要在其他的方面给都督造成干扰,只是踏实做好新村子建设就行了。
……
高峻得知二哥高峪刚刚从田地城苜蓿草场回来,晚上时便去了他的酒店,一边与二哥喝酒、一边想打听一下那里的情况。
高峪说,田地城草场面积过大,全靠人力、畜力运水浇地太累人了。牧监王允达为了保住田地城草场的规模,把牧子们都组织起来了,与草场民役们一块运水。
而且他的兄长王达,正在组织两城的民役们,开挖由古屯城守捉到田地城草场的水渠,要把天山北麓融化的雪水汇聚起来,灌溉田地城草场。
自长安下诏取消各州别驾之职后,王达只是换了个官职称呼,但人还是庭州的副刺史级别,现在他是庭州长史。
兄弟王允达对于牧场的焦虑让他下了决心做这件事,庭州、田地城两城的民众们一下子就组织起来。
高峻也为王达的表现深受感动,他这等于是发动庭州全州之力,在为天山牧的繁荣大计而行动。
高峻有与王达痛饮一次的冲动,但想想还是算了,他是西州大都督,一去了庭州动静太大,跑的勤了的话,就有干预庭州之嫌。他想到了与陈赡所说的“刑徒”之词,难道不像?
但是不表明他不从王达这件事情上得到些启示。高峻想起了自己和樊莺去吐蕃、经过白龙堆的情形,看来水真是太重要了,只不过现在西州没有能力把孔雀河水引到白龙堆去,不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不允许。
他只是告诉二哥,保住他各处的草场就是重中之重,因为野生的紫花苜蓿今年一定会减产,到时候就指望二哥的草场了。
刘武、苏五两人也提到了此事,他们建议天山牧今年从现在起,控制各牧场新驹数量,就从控制马匹受孕环节上做起。而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马匹训练上来。
高峻说,此事缓议!你们不是不可以做些准备——可以想一想。但那些母马们的肚子一刻也不许闲着,因为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我八夫人还有精力去给别人帮忙抗旱,自己这里如何就吃糠咽菜起来!
他加大了野牧的频次,为的是节省牧草消耗。
西州大都督亲自带着天山牧的护牧队、护着牧群到丝路南道上去。昆仑山北麓、从山上下来的水道流程短,在烈日下蒸发得慢,也难怪于阗、且末、曲合等处绿洲都被他盯上了。
第867章 嗤之以鼻
上一次,天山牧在于阗绿洲与乙毗射匮的人发生了龌龊,天山牧护牧队彪悍而玩命的战力、一下子就狂风一样把该刮的都刮了个干净,然后天山牧的牧群就立刻填充过来。
乙毗射匮连往长安告状的心思都没动过,结果就是乙毗射匮的人从此再也没到葱岭这边来过一次,没有人找不自在。
上边提到的、丝路南道上的这三处地方,都是座落在绿洲上人口聚居的大城,也有各自的地方部落政权,有王,名义上只臣属于大唐,也与其他势力不清不楚。
以往他们对于西州、葱岭,甚至从属吐蕃的羌人部落,都是睁只眼、闭之眼来者不拒——也没有能力和胆量抗拒。
但是这么着、西州大都督赶着他的马群一来,以往这三处有些纷乱的形势一下子清楚起来。不但葱岭以西的乙毗射匮不来了,连那些羌人也像是接到了逻些城的暗示,不动声色地退去了。
丝路南道竟然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一部分胡商宁可绕几步远道儿,也要从南道上通行。他们人人知道,天山牧的护牧队还负有维护丝路之责,这还不够让人放心吗?
很快高大人就又有了新想法,因为他有话在先,各大牧场的新驹子可不管什么天时,不管天气旱与不旱、抓住大好季节一批批地降生下来。
但总这么着跑远道儿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于阗、且末、曲合牧场应运而生。白杨牧的副监冯征、柳中牧的副监王道坤、蒲昌牧的副监张召,一同受命去这三城组织筹建新牧场事宜,而这三人初步就定为各牧场的大牧监。
虽然于阗、且末、曲合牧场开始都是下牧规模,但高都督没说降他们的官阶、又是筹备、又是大牧监,以后自己说了算,那还不是看今后的表现?
于是这三位新提正的牧监一边紧锣密鼓地操办建新牧场,没事儿就往老牧场里跑,求他们的老上司多多关照——原牧场只要马匹数儿满足于不降等,马驹子要多多地支援啊!
白杨牧大牧监陆尚楼、柳中牧刘武、蒲昌牧郝石其当然全力支持,这事关系着各人在高大都督跟前的颜面!因而虽然各处草场萎缩,但天山牧却反常地扩大了,那些马匹们也滋润得很。
然后,高峻就想起了黔州来,也不知道苏殷和丽容去了之后是个什么情形,而他给她们准备的鸽子,一只也没飞回来过。
……
黔州。
举国之旱,可能数年即有一回,但黔州这样的大旱却是本朝未有。
从临近的州县进入黔州地面,立刻令人感觉到一股窒息般的热浪。树木绝大多数都伐去了,那些土地晒在已经日渐强烈的阳光下,一踩上去,隔着靴底都能感受到。
黔州各县凡是有些气力担水的男丁都征集起来了,民夫们在烈日下赤着膊,只在肩头垫上一块布垫子,担着水担从十几里外的河中取水。再上些年纪的,就赶着牛拉的水车。
三月正是出苗的关键时候,如果让那些种子干裂在地里,秋后的收成也就不必想了。
刺史高审行不停地往各县中跑,督促各县抢抓天时、取水抗旱,而此时去都濡县的次数就少了。
黔州多山,山道上随处可见逶迤不断的担担人,他们有的恰好在道边停了担子休息,见到高刺史的马队远远的过来,连忙举担上肩。
刺史大人不大可能苛责他们几个民役的偷懒行为,但不表明他回去后不对着他们的县令大人吹胡子瞪眼。那么县令一定要狠批他们的村正,村正不爽了的话,以后就派不到什么好庸役了。
一架装满了水的牛车,被匆忙而起的赶车老汉一下子赶到山道下边去了,车上的木桶歪斜了,里面的水泼了大半,还在往外淌着。
老汉一下子愣住,从十几里外的河边把水拉过来,却泼到了道上,他愣住了。那些担担的怕担嫌疑,只顾往前走,而此时,刺史大人的马队已经赶到。
高审行连忙下马,冲上去伸手扒住车帮,对那些护卫们喊道,“都来上手扶正,莫浪费了水!”众人上前搭手、老汉挥鞭赶牛,刺史大人喊着号子一起将水车弄上正道。
赶车的老汉不敢就走,但刺史和蔼地示意他可以走了,这让他极为感动,小心地赶着水车走了。刺史的手下有人说道,“到处都是偷懒的,像这样的只该、只该扣除他当天的庸工!”
刺史没有说话,就近迈步进入一块地,蹲下来查看苗情。
看得出这块地刚刚浇过,时间没过去半天,曾经被水浸润过的苗根部有一小块板结,能让刺史看出当时的浇水量,秧苗的叶梢儿有些发干。
可这里还是两山之间的低洼之地!
此时刺史看到那一小块象征性的、比一只茶壶盖儿大不了多少的板结地面就发怒了,他赤红着脸、吼着叫人把县令大人喊来。
这样的情形,刺史大人每到一处总要发生个一回两回,他的贴身护卫们已经有些适应了,他们此时只须飞快去叫人,便不会让刺史大人迁怒于自己,然后他们便可以板起脸看某位县令大人难受。
但是县令还未叫来,却有个差役飞马赶到,向刺史大人禀报说,台州刺史苏亶来访,人已到黔州府衙了。
高审行忙得焦头烂额,一时没有想起这位台州刺史是什么身份和来路。
来人提示道,“刺史大人,这位苏刺史,不就是高大人的儿媳妇、西州新任长史苏大人的父亲么?你们正是亲家啊!”
高审行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
看来这些日子他真是忙忘了,已经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夫人崔氏了,而长安新委任西州大都督高峻的一位侧室、为西州长史的惊天消息,似乎也没有引起他足够的关注。
他猜测,苏亶此来绝对不是受长安的委托,长安不会转道台州去、再让台州来人拐个硬弯子到黔州。那么台州刺史的来意多半是与苏长史的发迹有关了。
有那么一刻,高审行对这位苏刺史就有些嗤之以鼻。
高审行认为自己在台州刺史的面前,足以把头昂得高高的了——你女儿落难之时,你们兄弟二人一个是台州刺史,一个是驸马都尉、娶了高祖之女南昌公主、还兼着文学馆学士,却没有一个人敢对自己的女儿、侄女伸以援手。
再看看苏殷,这位故太子妃,只是被我高某人的儿子顺道牵去了西州、又被我儿媳柳玉如闭起院门挡了那么久,才在高峻家中轮到个老八的位置,还就成了西州一座上州的长史!
第868章 曲折线路
哼!!高审行暗自笑笑,长史,谁不知是怎么回事!!!
高审行推断,这位苏刺史不大可能腆起脸、直接找到西州去见自己的女儿。他一定是来拉关系、想搞个曲折线路、先套上近乎的。
那么到时,他高某人只要顺带地提上一句自己的这位八儿媳、兼西州女长史,便是给这位堂堂的苏大刺史牵线、搭桥了!
台州在余杭之南、越州之外,靠着这两处大地方才混了个中州,怎么比得上黔州这里,全是凭着自己的苦干才升到了中州!
高审行不愿意多想这些,想多了显得有些刻薄了似的,但是这个念头,使他被旱情骚扰的心情顿时好了一点儿。
他决定不急着赶回去见自己的亲家,而是耐心地在地头上等着洋水县令赶过来。
而且他也没对气喘吁吁赶来的县令大人发火,只是耐心、而且推心置腹地和他讲道理,“洋水、洋水,你这县以大河命名,岂会甘心被旱住了?全在我们为官者一人身上啊!”
刺史大人的温和出乎洋水县令的意料,他不停地点头。刺史再道,“你看看都濡县的李引县令,那才让我放心!抗旱抗到他那个程度,我要说升他个从六品上阶的上县令,你敢不服气么?”
把县令教训了个够,高审行才打道回府,而且也不打算专程去都濡县接回自己的夫人了,他自已带人赶回黔州府衙。
等他到黔州时,苏大人已经在黔州驿馆住下了。高审行一进府衙,便派人去驿馆请苏刺史过来。
按理说台州、黔州同属中州,苏亶和高审行同为正四品上阶、又是亲戚,身为主人的高审行总该亲自去黔州驿馆迎接苏大人才说得过去。
好在苏刺史也不计较,很快便在手下人的陪同下赶到了。
他到的时候,高审行刚刚一边穿着换洗的袍子、一边从后宅赶过来,连声说刚刚从山上回来,灰头土脸地见亲家多有不恭。
苏亶刺史比高刺史大了近十多岁,显得极为老练,言辞客气地说,“刺史大人到黔州后有三件事,都让苏某极是钦佩,第一件就是对刘建锐一案的重新审理、大人以天下公道为已任,不计个人得失,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高审行甚是谦虚,连连说着应当。
苏亶说第二件便是黔州纳都濡县升至中州,应该算作是黔州有史以来的大事,高刺史定能与此事一同载入史册。
第三件事便是黔州开荒拓亩的大手笔,这是多少年来、历朝历代、历任黔州长官想都没敢想过的,而高刺史却做到了。
高审行连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对苏亶亲家从心情上亲热了不少,“亲家公你哪里知道,眼下黔州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旱情,高某天天奔走于各县地亩之上,狼狈得很啊!”
苏亶顺势说道,“亲家翁你有所不知,在下正是为着黔州的旱情而来,不然下官也忙得紧,你我二人哪会在这里相见!”
高审行忙问其故,苏亶说,得知黔州旱情,苏某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心中寻思两家既然联姻,于公、于私都该有所表示。
高审行在座上欠身,再听苏刺史道,“高大人黔州抗旱,人财物当然必有许多耗费。台州别的方面助不了,但助些银钱总是可以的。台州各界均知台州与黔州的关系,因而下官一声呼吁、各方筹措了些钱……”
说着,将礼单呈上。
高审行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来,他不好当面去看数目,但已极是动情,“亲家翁真是雪中送炭,审行万万没有想到!”他马上吩咐准备酒宴,要与亲家翁畅饮、不醉不休。
苏亶道,“高大人莫要客气,我们总是一家,是亲不帮、谁来帮呢!”
高审行就想着投桃报李,以个什么由头说一说儿媳苏殷的事情。
不多时酒宴摆好,双方入座,推杯换盏之前,苏刺史又道,“下官这里还带了一份礼单……”
高审行见他从怀中再摸出一份递过来道,“这乃是正在余杭郡丁忧的、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让带来的。褚大人听说了黔州的旱情,虽然不便前来,但也惦念着黔州。”
高审行连说着惊讶之语,内心里也确是惊讶不已,褚遂良可是向来与自己没什么牵扯的,怎么这一次却大方起来。
苏刺史道,“褚大人与下官说,他与亲家翁也算是半个亲家呵!”
高审行这就不大清楚,心说我的亲家如何这样多!他再听苏大人细讲,才知道褚遂良是从樊莺那里论来的。
上一次柳玉如、谢金莲、樊莺等人一同回长安高府时,褚大人曾经当了阁老、樊伯山的面,认下了樊莺作侄女,并有价值连城的红珊瑚串珠相赠,那么褚大人岂不是也算半个亲家?
高审行放声大笑,笑声浑厚爽朗,其中的自得意味不言而明。
高审行笑罢,对苏刺史道,“我这犬子,虽说行为多有不端,但却有幸与这许多高门大宦做女婿,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他饶有趣味地掰了手指头细数:高峻的三夫人樊莺是宗正少卿樊大人、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的侄女,四夫人思晴是颉利可汗思摩的妹妹,六夫人李婉清是凉州刺史李袭誉大人的千金,八夫人……
说至此,高审行连声道,“亲家翁,你看我这记性,只顾着说别人,却忘了说我那个最有出息的八儿媳了!”
苏亶暗道,我一来你接都不接我,说什么失礼,难道不懂得换洗好了再去驿馆迎接?我见了面先拿好话恭维、再有两份厚礼送上,你这才想起说我最想听的!
二人碰了杯,苏亶才叹道,“小女时运不济,大起大落,若非陛下垂怜,再遇到西州我那位贤婿,不知还要苦熬到何时!”
高审行连忙劝解,但自得之态就不好怎么掩饰。他这时才拿起置于桌案上的两份礼单,郑重地看了看,台州捐赠钱三十五万缗,余杭八县共捐钱十六万缗。
高审行放下礼单心满意足,“亲家翁许久不曾见过女儿了吧,莫若在下这就差人、快马去一趟西州,请令嫒过来与苏大人相见!”
苏刺史道,“这怎么好呢,她虽是我的女儿,但也是西州一座上州的长史,怎么能说来就来呢?”
高审行道,“别看她眼下正是西州位居第二位的官员,但却首先是我高家的媳妇!我那犬子,别的大本事没有,但你看他家中,一个赛一个的!驭内之道何曾用教!只要高某给西州去个信,令嫒怎么都会赶过来与大人相见的。”
第869章 关门斗法
苏刺史嘴上客气着,但心里说什么都不信。
此次苏亶刺史到黔州来,就是听说女儿苏殷荣任了西州长史,才下决心到黔州联络。
皇帝将苏殷塞到西州高峻的家中后,苏亶还有些意意思思,但绝不会有立即联络的想法,觉着那个时候找上门去相见,不但有些高攀的架势、而且女儿八成也不会有好脸色给他。
这一次,女儿出人意料地高任了——从一个没有功名的女子,到一位西州数一数二的高官。这件事让他极度地、极度地震惊之外,也知道女儿能有这样的结局,无论如何都不是因为他们苏家。
自从李泰、李承乾失势后,他们的苏家也理所应当地被边缘化了。要不是兄弟两个谨小慎微,恐怕就不止被边缘化了!
但这不影响苏刺史因女儿的出人头地、而产生虚假的自豪。同时他以为,此时做做打算与女儿联络一下就不显得有多突兀。
他不可能直接跑去西州,而黔州之行就是个最恰当的机会——他不是来高攀的,而是来伸以援手的!
三十五万缗钱说多不多,但在时下,买一只波斯公骆驼才不过一万五千文,一匹母马才四千三百文——看清了!!是文、不是缗,一缗一千文!
那么这些钱,几乎可以买下女婿一座不大的牧场了!若不是他有意控制着,恐怕这次筹到的钱还要多出不少。
但他不想那样做,凡事讲究恰到好处、过犹不及。掏钱过多不但会引人注目、更会显得自己见女儿的愿望有多么迫切。
而余杭郡的褚大人所捐的数目也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不多过台州,比台州所捐的半数还稍欠。这也是掂量了台州、余杭两地,与黔州的关系之后才拿捏出来的数目——苏亶是整个的亲家,而褚大人算半个!
高府一门两位刺史、一位都督,再加上凉州、台州,这个庞大的体量也没谁能比了!别的不说了,褚大人乃是皇帝近臣,在丁忧期间还肯主动为黔州筹钱,他看的是什么?
这次苏刺史还从褚大人那里得知了一明一暗两个消息。
苏亶认为,由于褚大人与长孙无忌的亲密关系、还由于高阁老做事不爱张扬的特点,其中的一个消息大概自己知道了、而高审行还不知道。
高审行说只要他一句话、便可将西州长史苏殷叫到黔州来,这是夸口行为!无疑没有照顾苏大人内心里虚假的自豪感——西州女长史的亲爹坐在这里,你一个公爹耍什么气派!
女儿的荣升虽说有你高府的原因,但西州定户等的大事走在各州前面、被户部树作了标杆,女儿的能力就只字不提么?诏书可是陛下下的!
苏刺史久在官场,并非没什么谋划,脾气也是有的。他决定抛出其中一个消息给高审行听听。
“本官到黔州来之前听褚大人说,赵国公长孙大人,已经正式给他的么子长孙润、向高府二小姐提亲,两府已问过了名。想来喜事也将临近了,亲家公听了,是否也很高兴呢?”
高审行知道对方此时提起这件事的用意,天下人都以为,若论门第,高府与长孙府结亲,总是高府稍稍地高攀了长孙府。
苏大人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不要以为台州是高攀了黔州。即便是,那也是彼此彼此——你高府不也同样愿意高攀?
高审行真不知道家中的这个消息,也绝不会随随便便地就在苏亶面前露了怯。如果六弟家的高尧进了长孙家,那么他高审行岂不是更有昂头走路的资格!
“亲家公,这件事本官早就知道了,”高审行撒谎说,“长孙润……不错,高大威猛。我那侄女可是挑剔得很哩,这门亲事由于她的挑剔,已经拖得过久了!本官得知长孙公子吵着要去西州牧场,连长孙大人都拦不住……可苏大人你看看……这两个娃娃的转机就来了!”
他不可能说得多明确,还要防着话传到长孙府去产生不良影响。
但是他相信苏大人一定听清楚了自己的意思——别看长孙润门第高,又是陛下内侄,还不得去我儿子的马厩里回回炉过过火,才有资格得到侄女的青睐!
苏刺史心说,我花钱、花物到你这里来,可不是看你装摆的!你儿子再厉害那也算我女婿,你一个做老子的话再硬,还赶得上枕头风硬?!
他还有一个更不可为外人道的小道消息,也是褚大人偷偷告诉自己的。褚大人丁忧乃是周公之礼不得不如此,不然,人不孝何以为官治民?
但丁忧对于一位官员来说,却是一次不小的考验——也许借褚遂良丁忧三年的机会,就有人顶上去了,或者皇帝陛下再看上了别人。
那么这个消息的确实性就不必怀疑,焉知这件出自褚大人之口、又与褚大人相关的事件不是一次针对丁忧的未雨绸缪?简直就与褚大人捐钱之举异曲同工啊。
苏亶、高审行是亲家,这并不影响两人为着各自的面子关起门来斗法,也不必担心传到外面去。
因而高审行毫不掩饰的自得之态,让苏刺史几乎控制不住地、将第二个消息抛了出来:“亲家翁父子两个,一个黔州一个西州,一个刺史一个大都督,果然父英子豪,在行政手段上也让在下不由得不佩服!”
高审行不语,但眼露笑意地看着亲家。
苏亶道,“高大人一举端掉了都濡县新任的马县令,此事人人尽知,无人不赞叹刺史大人秉公办事、不计私名。此时再看我那位贤婿,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其中霹雳手段,却是令人震惊十分!”
拿掉马洇一事,一直以来在黔州的影响都不小,高审行也对此事渐渐生出些自得,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苏刺史道,“亲家翁,下官接下来要说的事只能你知我知,不可为外人道。”
高审行心中不以为意,你能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事!
“这也是褚大人私下里告诉在下的……原太子中庶子刘洎的倒掉,都是因为他儿子——西州司马刘敦行,到西州后倚仗着中庶子的威望不知收敛、处处与我那贤婿作梗,惹到我那贤婿动怒,一脚将刘敦行从文水县拉去、安插好的的两名嫡系踹去了马棚铲粪……”
高审行不由得吃惊,他一直猜不透刘洎失势的原因,那么褚大人所说真是实情?他不信,“难道高峻往长安递奏章参奏刘洎了?这样说来他可有些过分!也不是我高府的行事风格……”
苏亶微微一笑,“哪里用得着!事关机密,褚大人没有明说是哪位大人呼应了西州,但褚大人曾对在下说起刘洎——说他根在长安,触角伸到西州去支楞,当真以为高峻在长安无人?”
高审行听至这里也就有些明白,他心中一片慌乱,已无暇在意苏亶说起此事的初衷。
第870章 满额冷汗
能够扳倒刘洎的,自身的体量一定不输于一位太子中庶子,甚至更大。
而这个人得知高峻在西州的行动后,在这么短时间里便在长安做出呼应,那么他与高峻又是什么铁打的关系?
这件事从褚遂良口中而出,当然说出后是无从对证的。但以高审行的头脑,立刻就猜到了这人就该是褚遂良。
褚大人与苏亶说出这么机密之事,当然是想借苏亶刺史之口将他的善意传递给审行、高府和高峻。
高审行惊讶于高峻在西州的行为,他就敢在太子中庶子如日中天的时候,主动对中庶子新到西州任司马的儿子发动进攻!
当真他是胆子大到没边儿了!
万一输掉了怎么办?考虑过没有?!难道要将整座高府都拿来给他陪葬?!!!高审行有一瞬间头脑里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伸手、在刺史座位的扶手上轻抚了几下,体会一下失去它的感受……
这次他想张口再骂高峻一句,张了张嘴却没有骂出口,因为自己还坐在这里呢!
要知道高峻与刘洎同为从三品,二人的对决对高峻是不利的。别的不说,高峻就是递个奏章上去,加急还在要路上跑六七天,而一位中庶子在皇帝面前说句话,瞬息可闻!
有多少事的成败只在瞬息之间!
苏亶冷眼看着自己这位亲家半晌无语、六神无主,额头上的冷汗也最不能掩饰他此时的惊愕,可又不能抬手去擦,只当是地旱天热吧!
不然,不是将别人的视线引到了他的冷汗上去?
此时苏刺史有些后悔,毕竟看到亲家的窘迫之态是不礼貌的。
苏刺史将目光专注于眼前的茶盏,不去看他,心中又有些快意。把这么重要的事带给高审行,那也是两人关系亲近才会讲的。
高审行一直以来,对干掉都濡县令马洇、总有些控制不住的自诩,偶尔便有个魏武挥鞭的感触,以为能有自己这般魄力的刺史、放眼天底下也没几个了。
但高峻远在西州的一脚,就把几千里外长安的、一个位极人臣的太子中庶子……踹掉了……真踹掉了……
此时再想一想八儿媳苏殷神话般地升迁,高审行虽然不明白、但选择了相信。
要不是夫人崔氏的回府,苏刺史都不知道如何化解由自己引起来的尴尬气氛。
……
崔夫人是赶回来取花圃中的那些树苗儿的。
她只来得及移了两棵桕树苗儿去盈隆岭,然后就滞留在都濡县。她感觉在那里比在刺史府快乐得多了。
那里自在随意、不必一看到高审行便想到他的背叛,每天可与丫环到盈隆岭上去、照看她们的小树,看看盈隆岭上长势极好的庄稼。
李引在都濡县的抗旱搞得最是有声有色,他不但抗住了盈隆岭的旱情,而且将石渠从岭上一直修到了岭下来,延伸出去了十多里。
畜力取水舀车的能力虽然已显不足,但他们精心修就的石渠,使那些悬崖下取上来的潭水几乎不会有什么损耗,还可以逐段关闭石渠上的闸门、等水在他们在想浇的、那块地边的石头池子中蓄够了再用。
这总比许多人远程担水方便多了——他将担水的人用在了修水渠上,而且随着水渠的延伸,担水的人越来越不需要多少了。
剩下来的那十来株桕树苗长得越来越粗壮,不能让它们再占用着刺史府后宅的花圃了。另外不论是她还是丫环,都以为盈隆岭上没有树就不大好看。
李引经常到岭顶上的水车去察看,从底下的地里一边察看墒情、一边走上来由他决定下一段的灌溉方向。
崔夫人与他提到要移树上岭时,李引县令没怎么考虑便答应了,他早就知道了这些树苗在她心幕中的象征意义。
随之而来的就是李引心里有些不大自在——是自己的固执,让刺史夫人以这种种树、栽树的方式,排解多年前欺骗他的歉意。
因为她移栽的那些树苗,全都出自于盈隆岭上那两株小桕树的种子。
但是让李引下定决心娶一房夫人,这绝无可能。
他总不能为了终结一段痛苦,就选择另一个并不能让他幸福的姻缘,岂不是把痛苦又转给了别人。
另外,李引对目前的生活也不觉得如何的难,他能时时看到一个自己在意的女人,看到她高兴,自己也就没所谓痛苦。
他能做的,便是顺着她的意思,努力做好本职、一步一步地升迁上去。
李引对于刺史高审行的不轨行为早就知道,开始是为了不让崔颖知道后难过,后来是为了不将事情闹到令崔颖难堪的地步,他假装看不到,甚至还选择了装聋作哑。
这件事在高审行看来,就是李县令的识时务。慢慢的,刺史大人再见到李县令时的不堪与尴尬感,也就不见了。
此次回来,因为是白天,崔夫人并未叫丫环随行。她让丫环留在了岭上,告诉她中午的饭就找李大人解决。然后崔夫人自己回府来了。
苏亶苏刺史惊讶于崔夫人的美貌,暗自里将她与自己的女儿进行了比较,除了她脸上稍显岁月浸磨的痕迹,崔夫人在任何地方都不落在苏殷之下。
崔氏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家翁会由台州跑了两千多里路赶过来。
苏刺史一边得体地夸奖崔夫人的容颜,一边礼貌地观察她。她听高审行说,台州和余杭捐了那么多的抗旱钱,脸上的就有了些心思不定的架势。
她一边埋怨自己的丈夫,怪他不及时派人去都濡县通知自己,让他们夫妻二人同时落个不知礼节的名声,一边立刻再亲自去厨中盯着、做上来几样精致菜点。
然后,经高刺史同意,崔夫人也端起了酒杯,陪亲家翁。
这下子说到了他们的八儿媳苏殷就自然得多了,高审行几乎就插不上比夫人更为得体的话。桌上的气氛几乎因为崔夫人的到来,一下子更像一家亲戚了。
更让苏亶惊讶的是崔夫人的酒量,看样子把他和高审行两个大刺史捆到一起、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而高审行完全放任自己的夫人劝酒,他脸上的自得与满意终于再度浮现出来。
千里来送钱、让亲家母灌到桌子底下……种种的失态……而这位亲家母的真诚而迷人的笑容、滴水不漏的劝酒辞令……令人不忍拂拒。
苏亶最后就要找些理由了,他说,“贤嫂,兄弟在台州还有一大摊子事,总不能再喝了……!”。
崔氏立刻道,“亲家翁,你这话我是理解的。就说我家老爷,为个旱情也是忙得昏天黑地……我就不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