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1章 为着一人
马步平放下酒杯,头凑过去,低声而且动情地对麻录事道,“麻年兄,今天你这事办得,也算给我出了口恶气,这个情我记下了。”
麻大发同样低声道,“刘大人把我们从一座畿县拉过来,马大人你想想,他是希望我们过来受一位检草房小牧子气的?”
他们抵股而谈,声音压得低低的。都认为眼下就是个时机。安西都护府的设置虽然说大,但大了就显得有些发虚。郭孝恪自去了焉耆,就对西州大小事情不闻不问,这就是个说明。
——人们看得见一座房子,而看不见盖成房子的一砖一石,那是因为每一块砖相对于房子来说都太微不足道了。可是,一座房子里有几个房间,任是谁也不能忘了。
而都护府就是这座房子,而其下所辖的每个州,就是房间。那么,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当然是关心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了。
马步平与西州司马刘敦行的联系一直没断过,刘大人虽未明说,但也是这个意思:眼下这个时机不错,郭孝恪鞭长莫及,别驾高峻不在,而长史和刘武牧监显然不想强硬,这不明摆着给了他们从速扎根的机会!
刘敦行的话说得极为隐晦,司马大人说,成大事不拘小节,想在西州做出点事儿,得先有做事的资格。
而且这件事关键就在个快字。
他们认为自己就是两颗种子,从文水县丢到西州来了。高别驾、高总牧监也可能不大希望他们扎根过快。但无视两粒没发芽的种子并任其风干、和拔掉两棵发芽的树苗,在动静上是不一样的。
如果在高别驾回来前他们便发了芽,高别驾想动他们就得考虑一下刘敦行的面子——别驾和司马的地位、身份虽有不小差别,但他们相信,高别驾不大可能因为两个小人物,便与刘司马发生遭遇战。
大唐西部边疆的戏台越搭越大,有多少人想着到台上唱上几句,你前怕狼后怕虎地面子嫩,可能连上台的门儿都摸不到。
临了,马步平和麻大发彼此鼓励,这二人酒已喝高,声调也不避讳,“怕什么!他一个小牧子不知道刘大人的老子是太子中庶子,但有人知道就成了!”
……
柳玉如在家中掐着指头算高峻离家的日子,从十月二十他和樊莺离开西州去逻些城,到现在已经快一个半月了,也不知他们一路上顺不顺利,到了逻些城之后与松赞首领谈得怎么样。
她把自己置身于松赞的位置上去想,如果她就是大首领、得知纥干承基不是失踪、而是被义弟活捉了、再剁去双腿牵到了高丽去以后是个什么感受。
她每次想到头疼才不了了之,那个她假扮的“松赞”一会要发怒、一会又很大度。然后,她再把自己当做文成公主,想她在这件事情上会怎么做。
柳玉如感觉自己纯粹是庸人自扰,什么事也做不了。唯一做对了的事,就是把樊莺给高峻带去。家中这么多人,机灵些的不能打,能打而又机灵的就是樊莺一个。
而能打又机灵、同时还敢对高峻瞪眼的也是她。
她不再想这件事,又想苏殷。高峻离开后,柳玉如对苏殷的态度又有所好转,每次家中开饭,她都派人去叫,往往是苏殷和丽容一起从旧村回来。
今天,在饭桌上,柳玉如说起了一件事,就是绢绫场下机的第一匹骏马绢要怎么处置。她记得高峻说过,第一匹绢要送到长安去的。
她说,“峻不在家已经一个多月了,再晚送去,岂不是埋没了织绫场的功劳?算上路上的日子,要是再晚了的话,长安会以为不是今年织出来的。”
柳玉如问苏殷,“姐姐你见识多,说说怎么办?”
苏殷自上次与家里这些人同去田地城,就猜到了柳玉如的意思。而眼下她急着说这匹绢的事,当然苏殷也明白:两件搭不上边儿的事情,其实都与高峻眼下的职位有关。
苏殷听了柳玉如的话,短瞬里佩服了一下皇帝的驭人之道,能把柳玉如这样鬼精、且在某些事情上十分固执的人,不知不觉地影响到这个地步,也真没谁了。
她十分看重柳玉如向自己询问这件事的意义,一边吃着饭,苏氏说,“妹妹你说得对极了,这件事真是缓不得,骏马绢……能让长安看到西州在高大人治下的繁荣兴旺,我们不好再拖下去。”
柳玉如很高兴,“总得有个说辞……比方说再上个什么表章。”
苏殷道,“那就以国夫人的语气……”
柳玉如连连摇着手道,“姐姐你莫再说我这个国夫人,我听到头就疼!再说这匹绢主要是你们几个织出来的,有我什么事?不要提我、也别以我名义写。再说以县君的名义就不能写了么?”
丽容在边上没说话,暗自寻思,织绫场去的最多的,就数自己、苏殷和婉清了。若是以县君名义写,那么自己多半会挂上去一笔的。
只听柳玉如拍板道,“就以你和婉清二人名义写上去!苏姐姐你执笔,写完我看看,越快越好!”
苏氏答应着,又猜到她这是有意让皇帝看一看——她原来极力相抗、不让她进家的人,眼下在西州是怎么样一个不错的处境——而柳玉如没有对表章如何写发表半句意见,那便是极为相信自己了。
苏氏知道,柳玉如此举的目的还是在高峻。而且为了高大人,她不在乎自己的名字上不上表章、不在乎让她和婉清露这个脸。
就冲这一点,苏殷便由衷地赞服柳玉如,感觉自己以前贵为太子妃,与她比也差得太远。柳玉如做事,曲折中透着直接,目的又那么地明确——就是为着高峻一个人。
而自己以前几乎就没这个意识要为李承乾做些什么。
饭后,苏殷与婉清、丽容往旧村来。
路上,丽容怏怏地,她知道柳姐姐发了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苏殷都不会故做糊涂地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上去。
随后,亲自带人去吐火罗接人的护牧队队长鲁小余回来了,他不但接回了苏五一家,连苏五的兄弟、妹妹一家都接来了。
毕竟大唐的一位别驾亲自嘱咐、派人专门接他们来,必定会有好事情在等着,不来会有多傻!最高兴的要数苏五的儿子苏庆方,东方的西州是个神秘的地方,他又能见到高大人了!
鲁小余把这些人先带到新村拜见柳夫人,苏五一家十口,看到高大人家的夫人们无不惊讶,惊讶于她们众多的美丽与得体的和气。
柳玉如对他们的安排不好说什么话,打发鲁队长将他们送到牧场去,与夫人待产的罗得刀、牧监刘武见面。
在牧场里,鲁小余一见马步平,便把眉头皱了皱。马步平正率着自己那支护牧分队训练,看来在自己离开的时间里,他已经做了分队长。但高大人并未回来,这是谁的决定?
见到护牧队长鲁小余进牧场,马步平没有让训练停止,他人也不过来与鲁小余打招呼,照样在那里专注地、大声地吆喝。
第812章 一定之规
见到刘武牧监后,鲁小余与刘大人嘀咕,“这个人是谁放到护牧队里来的,简直岂有此理!”刘武说了事情的缘委,问他怎么了。
鲁小余道,“我离着大远,就听他说什么护牧队要以一当十,个人战力胜过一切。连高总牧监都没吹过这样的大话。高大人说过,各自为战的话,一个人砍三个还能全身而退就了不得了。”
他有些担心,“护牧队向来最讲究协同配合,眼下全都是新人,他再这样训下去,我怕高大人回来要发火。”
刘武道,“让他进护牧队,是刘司马经过了郭大人的。我和长史不好干涉、也不大懂他的训法。但你是队长,具体的事是有权力管的。”
柳中牧牧监刘大人接见了苏五一家,也不给他们安排事做,说要等高总牧监从吐蕃回来后亲自定夺。
然后刘牧监又把高峪请来,让高二爷无论如何、先在旧村腾三个院子出来,好把他们安顿下。高峪立刻就办妥了。
这三家人刚到,柴、粮都无着落,高峪对苏五道,“我兄弟请来的人,还有什么说的呢,全家都到我馆子里去用饭,帐先记着,等我与高总牧监算总帐!”
把这些事都安排好后,高峪又悄声对刘武说了件事,“文水县来的那两人心眼子有些不正,刘大人你仔细些。姓麻的匿了长孙润一百钱,与马步平去我饭店里喝酒,都不是省油的灯!”
刘武道,“我和高岷长史有个一定之规:高总牧监回来之前,事不大就由着他,只求不惹出大事。我和长史都相信,只凭他们、连刘敦行在内,都不够高大人一划拉的。”
麻大发私扣牧子一百大钱的事,刘武也很气愤。但长孙润吃了亏、连声都不吭,他身为一个大牧监也不便跳出去管。
因为这类事情一经挑明,显然不弄个清楚就不能算完。人证当然还要麻烦高峪来做,而且不处置姓麻的就不行了,这与他和高岷商量的应对之道不符。
刘武暗暗称奇:前些日子动不动就把伙伴牧子往料槽里塞的长孙润,这次像是知道自己和高岷的想法似的!他要真来告状,自己不管都不行了。
他在高峪走后,打发个牧子去厩房把夫人刘采霞群头叫来,让她抽时间去高大人家串个门,把这件事说上两句,看看柳夫人的意思。
晚上,刘武到了家,刘彩霞对他说,“柳夫人说没什么紧要,高丽奸细纥干承基能不能耐?他从高丽一直耍到大唐、又耍去吐蕃、最后耍去了龟兹,一路上冒过多少坏水!”
柳玉如说她不操心牧场里的事,因为罗得刀的夫人王氏马上快生了,她已把婆子派过去日夜看守着。
刘武放了心,以为没事了,踏踏实实睡过一觉。
他一大早到牧场,就看到护牧队一群人聚集在那里吵吵嚷嚷,有许多厩房中的牧子们都探着头、有的干脆站到外边看热闹。
他快步走过去,朗声问道,“什么事?”
鲁小余得了刘武大人的口风,觉着要立即制止马步平的练法,一早到牧场正看到马步平在那里驱赶着手下一百二十人练劈刀。
他上去,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马步平对护牧队长十分客气,但也坚持自己的意见:成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天山牧威名在外,不能只凭着群殴,哪一个队员站出来都得有过人的本事才行。
鲁小余耐心地给他解释,说护牧、护牧,那是在野外游动作战。你摆开阵式要硬砸是怎么的?高大人带护牧队二三百人,动不动灭掉敌人千八百人,那可不是硬砸出来的。
鲁小余耐着性子讲:再说硬砸岂会一人不失?要讲严丝合缝的配合、所有人进退一致、精确到几步远!而马队长你强调的个人拼刺也重要,但不该是现在练,现在该学学旗语、哨语……
而那些新入队的队员们似乎更欣赏马步平的意见,护牧队威名赫赫,个人没两把刷子怎么成!谁服气?
鲁小余的委婉、手下人的嘀咕、刘敦行的底气,都让马步平觉着不吐不快。他对鲁小余说,“属下在文水县时,掌管着一座畿县的兵马之事,也是有些心得的,因而刘司马才将我拉来。如今让我主张一支分队的事,却不让我按自己的意思来训,这不大好。”
队伍中有胆子大些的问,“鲁队长,你以前做到什么职位?”
见鲁小余不答,马步平一语双关地道,“分队带不好,属下不好向司马大人交待呀。”
鲁小余耐着性子说,“马队长,有句话说的好,卖的没有买的精,唱戏的没有听戏的精,护牧队以往所有的战绩,可从来没有给一个人喝倒彩的机会!”
马步平索性坚持道,但属下也不大会错呀,不练拼杀,遇敌时连自己都不保,还谈什么协同!
有人起哄道,“干脆,你们大小两位队长比划一下,让我们开开眼!”
马步平不搭理手下这些人,也不制止他们起哄,等鲁小余说话。鲁小余道,“那好,比划一下也好!”
人们闪开了空场能让他们跑得开马,鲁小余和马步平各自上马,分在数十步开外。马步平使一杆大刀,威风凛凛。鲁小余在马上冲检草房外看热闹的长孙润叫道,“给我拿个长杆子来!”
长孙润拿了根挠草的钩竿,踹去了钩头,恰与鲁小余的枪一般长短,鲁小余抱拳道,“马队长,你撒马过来!”
马步平在远处有些为难地道,“枪好找替代的,可我这刀……一时去哪儿找!属下不是要占了便宜!”
鲁小余道,“我知道马队长是大县来的,身手一定不赖。我胜了你你须听我的,你若胜了我,我自去与高总牧监请辞!”
马步平心说,礼数到了就怪不得我!他说了声得罪,催动坐骑两下里冲到。马步平要先下手为强,冲着鲁小余挥刀就是一个力劈。
众人目不转睛,见鲁小余用手中长竿“叭”地崩起马步平的刀面,人在刀下钻过。
大家都以为两人的这一回合过去了,谁知二马一错过去的瞬间、鲁小余头也不回、手里的木竿快似流星、直戳在马步平的后背上!
刘武牧监来时,两人间总共只有一个回合的比划刚刚结束,马步平在地上坐着、嘴咧着、手背过去但只揉到自己的腰。鲁小余带着气,他这回手一枪重是有些重,但还是给他留了颜面。
可马步平已经顾不得脸红,从马上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下。
成大事不拘小节。
刘武牧监不明所以,吃惊地问过经过,略带埋怨地对鲁小余道,“下手这样重!”
马步平在地下道,“刘大人你评评理,今天的事不正好说明个人战力有多重要!只是我的腰怎么疼得这样厉害!哎呦——”
刘武不理马步平,甩袖子去了议事厅。他本想把此事冷一冷,但马步平被手下扶着才能走下去养伤,随后西州司马刘敦行就到了。
第813章 多少是多
他铁青着脸,先去看了马步平,再回来往议事厅中一坐,斥责鲁小余道,“怎么搞的!操练若是都像今天这个法子,你们也不必去护牧了!”
刘武此时便替鲁小余说道,“刘大人,训练嘛,不动真的哪里行,此时不动真格的,到了实战谁能习惯?”
刘敦行不听刘武的,他在马步平的病床前已经了解了大致经过,刘武牧监当时还埋怨了鲁小余。
他对鲁小余说,这样吧,你就在议事厅里好好闭门思过!什么时候再让你管事,就看你想得如何……哼哼!队长打伤了分队长……一来说明你不懂爱护下属,二来说明你个人的威望不够、话不顶用,都落到了动手的地步!
鲁小余偷偷看刘武,刘敦行坐在刘武左边,刘武右眼眉冲鲁小余微微挑了一下,鲁小余说,“是,司马大人。”
刘敦行不走,再去马步平的分队察看,敦促他们接着操练,“我刚看望了马队长,他虽然负伤,但你们不能停!先练好了拼杀技巧,我已狠狠苛责了鲁队长——豆腐打铁就是不成!”
这是极为明显的暗示,司马大人看望一个、苛责一个态度明摆着,演练场上再度热闹起来。
刘敦行回到议事厅的时候,从长安赶到的传诏钦差刚刚抵达。高别驾不在,派人去新村找他夫人们一个也不在。
瘸腿老汉说,西州户曹的夫人肚子疼,柳夫人以下都到旧村产房中去了。
向来娶亲、生、死之事大过天。无论哪级官员的轿子,在路上、桥上遇到新娘子的花轿,也得给花轿让路。钦差就不让去叫她们,让柳中牧场刘武牧监代为接诏。
钦差大人照本宣科,于是在场的所有官员们都知道——西州大都督的虎皮高交椅……终于不再是空着的了。
刘敦行听罢了诏书,没有听到西州别驾一职有什么安排。诏书中说,要等高都督与郭都护斟酌、拟出人选方案、报长安后再定。一时间,他脑海里有一阵儿轻微的眩晕,回顾自己今天到牧场里来,说的做的是不是有些过了。
他瞥了一眼像模像样思过的鲁小余,没好气地对他道,“去忙你的事!”
鲁小余不说声谢,跳起来就跑了。
钦差大人走之前,在罗得刀家的柳夫人也得了信,但她没过来,让丽容和苏殷两个人来了议事厅。
刘敦行看到高都督的七夫人丽容抱着一只狭长的木匣,说里面是什么飞马绢,是天山牧织绫场第一匹彩绢——图案不是染上去、而是织进去的。
西州都督的八夫人苏氏呈给钦差一封信函,托他带往长安,钦差欣然吮诺。
刘敦行恹恹地回到西州,对长史高岷说了长安诏书的事,“那么卑职先恭贺高长史,你大概就要荣升西州别驾了!”
高岷乍听这个消息十分高兴,但立刻听出刘司马的话里有掩饰不住的酸味儿。
高岷不在这事上与他多说,却拿过来一封长安刘洎大人的家信,“你刚去牧场村,信就送到了。”
刘敦行匆匆回来拆信细看。
父亲在信中说了高峻荣升西州大都督的事,尤其对他说,西州都督以下官员的安排还是未知。父亲要他不可锋芒太露,要稳扎稳打。
刘敦行看了看信后落款和时间,这封信几乎是早于诏书两三天出京的。
但是怎么这么晚了才到西州!!!如果早到上半天到的话,今天在牧场里他就不会这样讲话了!
刘敦行看得出父亲此信的用意,而且时间拿捏得也恰到好处——因为从父亲知道诏书的内容、到诏书拟好送出,也就是一两天的事。
他怒火中烧,厉声吼道,“是谁他娘的跑路拉稀送的信!!”
高岷刚刚举步走出去不远,听到刘大人怒吼,便转回来。长史有些不解地问:
“刘大人你说送信人?正是中庶子刘大人府上家人,他说路上急着赶路、吃喝不当时,偏偏在客栈里坏了肚子,拉得腿都软了……躺了两天才赶来。”
长史踱出去之后,刘敦行又咬着牙恨马步平,若非马步平急吼吼差人说他负伤,那么自己也该是看过父亲的信才会去牧场。
那就是另一种主动。
刘敦行坐在那里生了会儿闷气,感觉高峻不在这段时间里,从高岷到刘武的态度大约也是因为总牧监有交待。高峻出去这么久,不会不对他们交待些什么。那么至少说明高峻对刘府的存在并非是无视的。
刘敦行的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他想,父亲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西州的形势父亲并不了解,至多,他与父亲的意思只是在方法上有了些差池。高峻不回来、不看看新都督的态度,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
罗得刀的夫人王氏,在床上折腾了近一天,弄得筋疲力尽才生个千金出来。这又应了婆子那句话,罗大人平时连个菜勺都不让夫人端。
天黑时柳玉如才回家来,顺便把苏殷、丽容也叫回来了。西州高别驾成了西州大都督,大家当然高兴十分。柳玉如说,“原来别驾时就是正四品上阶,成了都督才长了一级,不过是个从三品。”
众人故意问,“怎么,不对么?不正是这个品级!”
柳玉如道,“要知道他可是兼着丝路督监!丝路上哪个州府不归他管?上州别驾本来是从四品……下阶,怎么他一直是正四品上阶?说明丝路都监是占着三级呢!”
她不满地道,“这可好,丝路都督监还做着,该给的品阶却不提了,不然峻正该是……”说至此,连她也吓了一跳,从三品另加三级,那便是正二品。
皇帝之前做尚书令时曾是正二品的品阶,登基之后一直没有人再任过此职,尚书令一职一直都空着的。
她的话连从来都不大参与意见的思晴也逗乐了,“柳姐姐,多少是多呢?”
柳玉如叹了口气道,“唉!你们也没人提个醒,我估计着那匹绢要是早送去半月、赶在诏书下来之前的话……”她说这话时,众人便瞧得出——她已经不是认真的,那是一种略带得意的故意。
到现在为止,她们的夫君才真正是西州的第一人。
直到苏殷要离开新村的家去旧村的时刻,柳玉如对她道,“苏姐姐你不要再赶回去了,就与丽容睡一起吧,”
她再叹了口气,“当初盖这楼时哪会想到这么多,总让你挤在丽容那里也不合适……实在不行的话,我等高大人回来和他商量一下,估计他也没有好法子……总之你是姐姐,住一楼的也就该是你。”
第814章 拿着腔调
她这样拿着腔调、也不刻意掩饰,但苏殷却不生气,看她微蹙眉头的样子反而有些赏心悦目,毕竟柳玉如对自己的态度在一点点的转变。
而随着对她的了解,苏殷对柳玉如更是由衷地认可。
苏殷甚至想到,也许,这就是高峻和李承乾两人不同结局的原因所在——不是全部、也必是其一。
苏氏虽然在家里名位最低,但是连柳玉如都要叫她声姐姐,或许这就是柳玉如说起话来偶尔变得明目张胆、耍些小聪明的原因——她在家中不再是年龄上的老大。
在雅州时,苏氏曾经和崔嫣、樊莺报过自己的年龄,另两人曾经说过家中各人的岁数,当时苏殷鬼使神差地给自己少报了两岁。
难道那时她就预感到会进入高大人的家中?或只是黔州那夜、自已被高峻狂风般地、揭得片缕不剩之后的一种期待?现在想起自己当时的隐含动机,大概是不想在年龄上压过柳玉如,哪怕是几个月。
她与丽容在旧村伴眠,两人无话不谈。听苏氏说到此事时丽容却说,“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峻是不喜欢隐瞒的……你年长过她,也好让她说话时有些收敛。”
现在看,柳玉如不但没有收敛,在她这位姐姐面前说话时,反而更肆无忌惮了。
但苏殷就是不生气,反而觉着她可爱。
柳玉如发了话,那么她和丽容也就不必操持着往旧村去了,大家可以更有些时间坐在一起拉拉家常。于是她们说到了高峻升到大都督之后,日常的仪仗规模及护卫人数。
丽容问,“苏姐姐,以前郭都督在时,走到哪里都有专门的护卫和仪仗,这到底是个什么成例?我们心里总得有些数儿,最好等峻回来就有个眉目才好。”
柳玉如不说话,但她在注意听。
苏氏回想着道,“职事官都有护卫或庶仆:高大人升了三品,按理该有护卫四十八人。六品以下官员的随从不称护卫、而称庶仆,人数由十五人至二人不等。”
丽容道,“哇!这么多人,真是气派,看来我们得给峻先物色着……”
柳玉如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这事我们急什么呢,就算有这个成例,用谁不用谁不好由我们女人定……”
丽容用不高的声音分辨道,“但郭大人在任时也有护卫,我是想……峻从逻些城一回来,不至于少了应有的气派……”
“苏姐姐刚说过六品以上都有护卫,但以前峻就是正四品,他可一直没什么护卫。再说峻刚刚升职,我们不替他想些正事,先弄这些排场做什么!”
谢金莲见丽容被柳玉如抢白的、脸上不大挂得住、又真没什么有理的话来反驳,难过得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谢金莲连忙打圆场:
“怎么要那么多的随从,首先一个银子从哪儿出?我们几位县君的收入不能花到这上边!儿子还养不过来呢!总之搞不清楚这个银子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提了,再说我们不该管外面的事。”
她说,“但是远在黔州的母亲他们,要是听到峻升了西州都督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我们要不要先给黔州送个信呢?”
丽容道,“谢姐姐你不愧是管家婆,只知道银子!难道西州凭空多出个大都督,吏部就不知道传文各州、还要等我们送信?!”
崔嫣说,“还是都睡觉吧,再说下去,你们两个管帐的就打起来了,别把帐本再撕破了哦。”
她把谢金莲和丽容说在一起,日常又确实是她们在管帐,丽容不再反驳,与苏氏回自己里屋去。众人互道了安好,各自休息。
与丽容躺在床上,苏殷想着刚才几个人的言来语去,显然柳玉如对丽容是有些不满的,她毫不掩饰地当众反驳了丽容,这让苏殷也感到了难过。
看得出谢金莲是想息事宁人,但言语间也是顺着柳玉如说的。丽容无疑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她只敢稍稍反驳一下谢金莲。
她相信丽容说起都督护卫的事也不算什么,总归没有外人、只是一家人在一起闲聊。但柳玉如这么说丽容也不无道理。
而且她也不认为柳玉如这样大紧、连一丝稍偏的风向都不纵容有什么不对。
尤其以苏殷对柳玉如的了解,时时处处替高峻仕途安危考虑的她,当然会反感丽容提出的这件事。
与丽容共守焉耆的经历,让苏殷不由得对丽容也有些同情。在黑暗中,苏殷感觉丽容肩膀耸动、偶尔一声低低地啜泣,她伸手过去、攀住丽容的膀子,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但她知道,家中女子们关系上的微妙变化,一定是从自己进门后才慢慢产生的。
苏氏下了决心,天亮后还回旧村去——要不显山不露水、很自然地回去。不能让人觉察出自己是受了今晚谈话的影响。
而且她不打算再让丽容去旧村家中陪她了。
早上起来,一家人吃过了饭,苏氏道,“呀!今天说好要去织绫场,昨天那些织工们又向我要图样子!”
她没叫丽容,也没叫婉清,就自己走了。
柳玉如也没吱声,但她在苏殷走后低低地叹了口气,对丽容道,“是我错了行了吧,你是替高大人守焉耆的功臣,我语气对你硬了!看把你委屈得……你和婉清再去旧村陪苏姐姐,晚上不把她拉回来,你们谁也不许进门。”
丽容一听心里就踏实了,“要拉你去拉!”
“那好呀,楼下的房间就你来收拾,不得闻到高雄、高壮的奶味、尿味,我和其他人去看罗得刀夫人。”
丽容想了想,假装嘟着嘴、拉了李婉清去了旧村。
上一次高峻把丽容和苏殷扔在家里,自已带人去山阳镇的经历,让丽容早已有些明白了。她知道不论高峻在不在家,家里面没谁敢和柳玉如硬顶,苏姐姐、自己、任何人都不能。
她痛恨自己,昨晚怎么会情不自禁地说起那件事来,此时想想这真不是她们该考虑的事,万一说出去也要被村中人笑话。
哪里有夫人给丈夫挑护卫的……她一路上想,以后再不能有什么不同于柳姐姐的想法了。不然,万一事情闹大了,势必使自己成为害群之马,这个根本不用怀疑。
她想,能让柳姐姐低声下气的女人不是没有,但眼下她却在黔州。
……
黔州。
第815章 四十而春
一夜大风,预示着黔州在贞观十九年中最为寒冷的时节到来了。
黔州刺史夫人崔颖,因半夜穿着单衣,爬起来到花圃中苫盖她精心培育的桕树苗,不慎感染了风寒。
刺史高审行匆匆由都濡县赶回来时,夫人已经服过了药,背朝外躺着,她没有发出熟睡时的呼吸声,一点动静都没有。
高审行确信夫人没有发现他夜夜留宿的那条小巷,因为李引赶回去报信的时候,高刺史旁敲侧击地把什么经过都问到了。
当时,高审行一见报信的李引,有些怀疑地问,“夫人生病,你……如何知道的?”
接下来还有些话,但高剌史就不往下说了——李引到达县里时天已快亮了,那么他由黔州出来正该是后半夜。
李引的面色异常镇定,没有什么心虚的表现。他对高审行说,“刺史大人,崔夫人昨天傍晚到都濡县里来过,她来给大人送衣物和鸡汤……想必大人已经知道了。”
高审行想,你是不是想说,她也知道我在这条小巷子里?
“是卑职对夫人解释说,不知高大人正在哪块荒地上操劳,一时也找不到。”
高审行脸上一红,怎么看李引的脸上都挂着不大明显的讽刺意味,但这种意味被那道长长的刀疤减淡了。
刺史有些不大自在,李引又说,“卑职应夫人之意、又陪夫人去了一趟盈隆岭——那里是她亲自开荒的地方——然后天很晚了,车夫一个人不敢回去,卑职才护送夫人回了刺史府。”
高审行再问,“那么夫人是怎么病的呢?”
“回府后恰遇狂风,崔夫人、卑职和另一名内卫,一同遮盖风中的桕树苗……”
高审行嘟哝了一句,“胡闹!早说过没结果,她仍固执!真是气煞人了!”但他也确信夫人并不知自己这些天的行踪,于是收拾着回刺史府来看望夫人。
此刻,高刺史坐在夫人床前,没有发觉她其实一直醒着。
刺史想找丫环过来侍候夫人,却发觉她好长时间没有露面了,刺史便有些不悦地沉声问下人,“夫人身子不适,丫环野到哪里去了?”
下边的仆妇们不知如何回答,高审行更加不悦,对夫人的病情的担忧、让他失去了以往的和蔼,鼻子里重重地一哼。
崔氏没有回身,咳了一下答道,“老爷,你不必找她了,她现在正该在李引那里。”
高审行诧异,夫人慢慢要坐起来,他连忙去扶,但却被她一甩手大力地抖开了。刺史一惊,有些心虚,一时竟然无语答对。
但马上,他才知道夫人不是为别的事情生气。她面沉似水也不看他,说,“本来昨天我打算给老爷送衣服、送些鸡汤,再有时间让丫环与李县丞见见面,给他们搓合搓合……可我哪里也找不到你,真是气死人了!”
高刺史心下一宽,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事,但夫人你不知我很忙么?十一月底前也是最忙的一段儿,之后就没有事了,只待开春撒种。”
夫人道,“我把丫环留在李大人那里了,但他不得不来送我,又帮忙苫盖了树苗儿……把他大事都耽误了!”
高审行道,“夫人不是我说你,你给李引——你的救命恩人操心终身大事,这不错……但你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季节,你还种树苗,简直自讨苦吃。”
夫人轻声笑道,“这与季节无关,连人都可以四十而春,何况树苗?”
高审行再是一惊,听夫人的口气就是在奚落自己。
都濡县县令马洇,在刺史大人去都濡县巡察公务的第一天,便用美酒、鹿鞭、年轻而有些姿色的女子来讨好新上司。而高审行虽知有愧于夫人,却不愿自拨。
此时他有些六神无主,回忆那名衙役拎着鸡汤进院时的神色,他坚信这个小人物是不大敢将自己卖出去的。
然后崔氏又问,“我去都濡县时,李引曾说老爷是去亲自开荒……不是说拓荒已近尾声么,如何要老爷忙到几天几夜不回家?不知老爷开的什么荒地,如何这样难啃……是哪片荒地呢?是山顶还是山腰?草多不多?地是宽是窄?是旱是涝?”
高审行的心中突突直跳,抬眼看夫人,发现她脸上全然是一副替自己担心的神态,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来。但他始终踏实不下来,心下狐疑不定。
听夫人又道,“要是十分难垦,莫如明天我与老爷一起去,总不至让老爷四十岁了,还自己夹了锄头去干。”
高审行连忙摇手道,“夫人,你老实地养病,就是我的造化了!”
夫人已经下了床,“我有什么病呢,还不是心病!老爷你说,李引大人连救我两命,我怎么忍心看他年至四旬还孑然一身?我们不是刚刚还说到四十而春么?”
高审行惭愧已极,低了头、拉住夫人的手道,“夫人莫再说……这就是我不好了,审行无言面见夫人了!”
夫人微笑着轻声问,“怎么呢?”
高审行道,“夫人所说句句在理,审行哑口无言!夫人心如明镜举世罕见,审行得之幸之,却不知珍惜……让夫人生了病!”
崔氏忽然落下泪来道,“老爷你怎么说这般糊涂的话,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却自觉对不住你……还有救命的恩公李引。”
高审行动情不已,拉着夫人的手道,“夫人不必悲伤,那么你仍关心他的家室,为夫就在公事上多多提携他也是办得到的。这人除了面相不大好,能力我看还是有的!此事既是为国选才、又可了夫人心愿,审行一定尽心就是。”
夫人显出高兴的神色,连声追问道,“老爷还能给他个什么差事呢?我想听听。”
高审行索性好人做到底,也要在夫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在黔州地面上无所不能的权力,遂反问道,“不知夫人你是什么意思呢?”
夫人道,依我看李引做个县令绰绰有余。
审行不住地点头道,“夫人所言不差,我也早看出了。他倒比那个马洇更像回事。”只是把他由从八品下阶的县丞,升到到一县之令,至少要连上四级,不能不说这事有些难办。
但夫人已经心满意足,好似高审行已经答应了似的。她身子还有些虚弱,高审行轻手轻脚地扶她躺下休息。
他从夫人房中出来,寻思着此事有些难办。可是对夫人的愧疚之意,让他的头脑飞速运转了一会儿,于是就有了主意。
黔州市令正好致仕回家,那是个正八品下阶的职位,李引由下县丞赴任,升上去不过两级,也不惹人注意。
但夫人听了却不满意,“你的话缩了不少水呦。”
第816章 走好自已
但高刺史却胸有成竹,也不在意夫人在此事上的急切。他认为女人在报恩这种事情上总是直来直去,连个弯子都不会拐。
两天后,李引即到黔州市令的职位上出任。
一位刺史大人府上的内卫,短短时日便一路飙升,在新划入黔州的一座下县中晃了一下子,便再晃回了黔州城里,从一位无品无职的差役成为了正八品下阶的正经在编官员。
虽然这件事在高审行看来还尽量控制着进度,但在私底下的官场里也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人们各种猜测都有,但李引两次舍命营救了刺史夫人的事迹几乎人人尽知,于是也就纷纷释然了。不是谁都有这样好的机会,孤身面对群狼和令人眩晕的悬崖,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能力。
而李引并不张扬的官风、精明干练的素质、待人寡言少语的谦卑,几乎让他的升迁没有听到什么负面的议论。
而黔州大小官员们,也从这件事情上看到了刺史大人在用人上的霹雳手段、以及他知恩图报的品性。
这样的结果让崔氏也明白了高审行的缜密,她知道高审行答应自己的事情还不算完,因而对他在都濡县的再一次放纵,再一次选取择了忘却。
第一次是菊儿,第二次是那个不知名的女子。老爷的官越升越高,但在这类事情上的品味却越来越低了。
她有时候便把高审行父子放在一起作个对比,再把他们两个放在整座高府中去和别人比较,感觉他们除了口味之外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或者说男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原谅”了老爷,但却以各种理由拒绝与他发生温存。
她不是都濡县那条小巷中抹着略带夸张脂粉的女子,她除了比自己稍为年轻、没有任何妙处可言。
如果,就算是自己败给了她,那么自己还可保留一下一个女子的尊严。刺史夫人的身份不允许她像个泼妇似地抓破脸皮、坐在地下哭闹,甚至带着人跑到都濡县去教训一下她也不可能。
那么她最后只有一件事情可做了——不是那些桕树苗,那些树苗只是她慰藉自己心灵的一个道具罢了——李引与高审行父子都不一样,而且崔氏知道他落到今天这样处境的根本原因。
可以说,李引这个曾经的、也是雄心勃勃、能力出众的人,因为多年前的一次误射,以及情理上的、必然的丹凤镇之行,而改变了他全部的命运。
他先败给了柳伯余、再败给了高审行,然后更为残酷地、在高峻的面前败得一塌糊涂。
而造成他这个结局的就是……
崔氏不再往下想,在盈隆岭悬崖下,李引冰凉的泪水一下一下击穿着她的心。她要做的,就是把她能给他的,尽量再补偿给他。那么她也可心安了。
丫环回来了,她在李引清冷的家中独守了一夜,在夫人面前尽量掩饰着被意中人无视的羞忿。崔氏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走吧,李引新官上任,我们总该去看看他。”
丫环有些赌气地道,“我、我不去。”
夫人有些疼爱地看着她,“你呀,多大了,以为自己是孩子?李大人是个大男子,你以后是让他哄孩子么?”
她找出自用的胭脂,一边亲手给她施染、一边告诉她过犹不及的道理,然后再亲手给她梳了精致的发髻。再把首饰盒中一件小小的、金质蝴蝶饰件别到丫环的鬓边。
这是到黔州后,高审行送给崔氏的。蝴蝶薄薄的翅膀、以及花蕊般纤细的触角随着丫环的每一步摇曳着,闪闪烁烁。
丫环感动地道,“夫人……你对奴婢太好了!”
夫人淡淡一笑,自己只用清水抹了把脸,不施什么粉黛,与丫环从府中走出来。丫环问,“夫人,我们不坐车么?”
夫人嗔道,“难得阳光这样好,又不是远道,为什么不走着去?”
丫环又悄声问,“夫人,为什么你走路会这样好看呢?我就不会。”这是她最渴望知道的,而且她看出夫人在自己身上的用心,于是就问了。
崔氏不解地道,“胡说,我怎么不知。你这么一说,连我都不会走路了!”
丫环此时已与夫人无比的心近,随后她的行为就被夫人发现了,“你居然敢在大街上学我,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丫环丝毫听不出夫人的恼怒,她跑上来、无比亲昵地伸手挽住崔氏的胳膊。崔氏道,“一个女子一朵花,你就像是初开的……走好自己便是最好。”丫环似懂非懂。
在黔州市令署,市令李引大人的手下们,对他们的新上司表示了充分的尊重,在他的脸上瞧不出一点点新官上任的趾高气扬。
他只在每个人走上前与市令介绍自己时露出一丝微笑,然后认真地看着他们,仿佛要一下子记住每个人似的。
人们发现这位李大人的作派,完全符合一位市令的身份,而且还有所超越。他分派署中事务不忙不乱,千头万绪被他三言两语便一一分拨清楚,每个人都很快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李大人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开放了黔州南北两市,那些乡间推车、担担到城里来的小贩,不必一定要到市场中去。
除了官衙集中的大街,凡是城内住民坊间的大街他们都可以去,市令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在关闭坊门前离开、离开前将自己丢下的垃圾打扫干净。
李大人要求自己的手下,到城中各处去收取象征意义税金时,五十岁以上的老者,男的每次一个钱,而对那些提篮叫卖的老妪,干脆不收。
此举方便了城中不便次次去南北市的居民,居然也无形中控制了零散小贩的人员构成——年轻力壮的贩子少了,他们顶多帮家人把担子担到城中来,晚上时再担走。
而南北两市中则集中了固定的店铺,市场内新腾出的位置,又有不少的新店家入驻进来。市场更加井井有条、收入一点未少,反而还增加了——只不过从贫苦乡贩的身上转移到了那些有些规模的店家上来了。
这一个举措便让城中出现一种不知不觉的和谐之气,而且乡间可用之壮力也显得充足起来。
人们暗赞刺史大人用人上的精明,心说也难怪了,人家高刺史的儿子年纪轻轻,便已是西州都督,想来一定得了不少刺史大人的真传。
刺史夫人与丫环到署中来的时候,人们毕恭毕敬,因为李引大人而对崔夫人的敬意又增添了几分。
他们知道崔夫人是来看望她的救命恩人的,不用吩咐便退下了。
李引连忙从他的公案后站起,躬身向刺史夫人行礼。夫人微笑着问他新任上的一些事,边问边不住地点头。
丫环不便多说话,但她知道夫人带她来的含意。她们不便久留,在市令署中停留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府。
在回来的路上,丫环有些委屈地对夫人道,“他一眼也没看我!”
第817章 刺史威名
贞观十九年腊月初,内侍省一道公文下达到黔州府:因为大唐在东、西个方向上全胜——东方压服了高丽,使盖苏文忍气吞声。西方拓疆扩域、巩固了丝路沿途的安全环境,陛下决定好好过个年。
各方各面都要做些准备,普天之下减赋一成、免庸役一月,赦免一批刑徒。而长安城迎接新年也要有个新气象。
至于内侍省,下属的六局:掖庭局、宫闱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坊局、内府局,在各方面准备中,当然要考虑宫中夜晚的照明问题。
摸着黑怎么庆祝新年?
因而,以往按着定例、由黔州贡献的蜡烛在数量上就多出不少。每年定例规定的数量,黔州早已提前一个月交上去了,这次是额外要多征调的。
白蜡、红烛、金丝烛,大殿壁盏中安放的巨型烛,大内各殿、以及妃嫔内室中普通照明所用的、灯笼中所用的,祭祀、贡奉所用的,长明的、短燃的,林林总总,让高审行看了都头疼。
时间留给他的并不多,刨除路程,他只有十天左右的时间。
他把负责此项事务的库监叫过来,问他的底数。黔州库监是个五十来岁的官员,他拿着帐册、按着公文中所列的品种数目,一一与刺史大人禀报。
黔州往年积存在库房中的还有不少,但与内侍省所求的数目还有不少的短缺。他大略地估算了一下,把黔州的库中搬空了,各型蜡烛还有四千二百支的差头。
刺史大人道,“那就速速安排人,马上赶制!”
“大人,临时采集桕树种、煮制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我们底下各县已经没有可采之处……”
高审行问,“为何这么说?”
库监道,大人,开荒……已经把那些随处生长的、方便采集的桕树统统伐掉了。我们也不是没处可采,只要安排人,到不能开荒的悬崖峻岭上去,一样能采够桕树种,但时间不等人啊!
高审行明白他说的不是瞎话,即便把树种采够了,再制作出来时间也来不及了。他摆摆手,让库监先下去,安排把现有的仔细包装捆扎,等他的命令。然后心事忡忡地回到内宅来见夫人。
崔氏听了他的话也大为焦虑,“老爷,这便如何是好,这也不算是你的疏忽,我们总要想个什么法子尽快弥补才是!”
高审行摊着手,有些懊恼地道,“只是时间不等人啊!我上任后,内侍省总算是第一次有事求到了黔州,想不到我却办不到。”
此事的实际影响,并没有蜡烛的不足数对刺史大人的打击大。如果就把现有的蜡烛运到长安去,总不会产生过于不良的影响。
因为那些内官、内侍们的习惯总是用一备三,数目不会没有打出富余。而且他们总该知道酌情应用,而万一真的不够了、再往下边派要,也就给黔州留出了赶制的时间。
只是,对于一向要求自己甚严的高审行来说,这件事无疑太让他难过了——他是个凡事要求尽善尽美的官员。
崔氏看着深为了解的丈夫,知道他内心的煎熬,她想了想,对他道,“老爷,你把李引叫来商量一下,也许他有什么法子!”
李引来时,刺史大人和他的夫人是在内宅接见的他,这样的仓促之事要严格控制知情者范围、也不好放在正厅里去大声嚷嚷。
刺史热情地给李市令让座,而丫环就在那里,崔夫人却亲自为他沏了一杯茶、再亲自端到李引的面前。
李引仔细地双手捧着茶杯,手慢慢在茶杯上摩娑,也不去喝,就那么端正地捧着。他对刺史道,“大人,内侍省所要蜡烛数量,所缺的还是有法可想。”
高审行连忙欠身问计。
李引道,“现加赶制当然不行了,我们可以到周边州府去买,只要抓得紧些,时间上一定来得及。”
高审行道,“李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这是求人的事,万一有人存心看热闹,那要如何?看来须要本官亲笔写了求烛信,送到临近的州去!”
李引道,“大人,不必,那样的话就真成了求人了,反而真可能出事。”
崔夫人问他,“那么,依李大人你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呢?”
李引道,“买卖之事,依下官看就由我来做,就以黔州市令署的名义给临近各州府去函,说明了限期,下官猜测一定可成。”
高审行道,“这不大好吧,事情这么急,总是我们求人……本官不出面,是不是有些不妥……”
崔氏已然明白了李引之意,对高审行道,“老爷……李大人所言有些道理,你出面去求,会显出黔州在此事上的捉襟见肘,或许就真有人看热闹了。由李大人去办已经足够了!这便将‘求’、变作了正常的公务——毕竟长安要大庆也不是年年有的,我们是在为长安做事,谁敢怠慢?”
李引道,“夫人果然是……”他本想说聪明,但这样就显得刺史不聪明了。
高审行笑道,“李大人不妨说出来,夫人之聪慧,虽须眉不及也!”
李引终于道,“大人所言及是,崔夫人的心思玲珑剔透,如九孔之碧,不是我们能猜的。”
崔氏心头微澜,看了他一眼,不希望他再说出什么来。而李引已经一口吞了杯中之茶,起身对刺史和刺史夫人道,“下官这便去办。”
高刺史大事有了着落,起身出去。
丫环去收拾几上的茶杯时,不禁笑道,“夫人你来看,李大人却有这样吃茶的爱好。”
崔氏看了一眼也愣住,因为她发现自己给他端去的那只杯子里,杯壁上只贴着几支茶根,大部分都让他连茶带水、一口吞去了。
夫人对丫环道,“你呀,看事不能这样粗心!我猜他是舍不得这样贵重的茶叶才如此。此茶贵若黄金,我只放了不多……但以后你如有机会沏给他,不一定要求他盏盏都吃干净。”
丫环道,“夫人小气,你与刺史大人有求于他,却不舍得多放一撮茶呢!”
……
八天后,黔州市令李引,将四千二百支各型所缺蜡烛一一采购齐全,不但数量有余,可以让他们从中精挑细选,而且挑剩下的又可存入府库。
内侍省突然下达的任务给高刺史造成的慌乱,只因李引一人即解。他把李引再请至内宅,问他事情的经过,“李大人一定跑了不少的地方吧?”
李引道,“大人,这算不上李引之功,我虽是市令,但却是黔州的市令,同样是市令署的公函,但却因出自黔州而不能让人小视,细说却是高大人的威名在起作用啊。”
高审行明白他说的话,黔州是高府人坐镇,那些周边州府的长官们谁不知道高府现时的势头是如日中天的!
李引道,“下官也只是去了一趟郎州,看了看新近结识的朋友而已,但下官派去其他地方的手下,回来后无人不感受到刺史大人的威名。”
高审行十分高兴,当即对他道,“别人押送,我不放心,那就有劳李大人跑一趟长安,万不可迟误了此事。”
第818章 没有成例
李引躬身领命,就要下去准备,崔氏似是对他说,也像是对老爷道,“路途劳顿,总不能没个人打理李大人的起居,不然李大人到了长安胡子邋遢,就丢了老爷与我们黔州的体面。”
她决定道,“让我丫环跟着!”
高审行知道夫人的意思,当即拍板,“这就更好了!”
李引不能表示出对刺史及夫人美意的拒绝,就算是同意了。而丫环私下里对夫人道,“能不能把上一次李大人喝过的那种最好的茶……也让我带在路上一些?”
夫人看着她,“女子挑婆家……有这个成例么?不给带!”
丫环嘀咕道,“夫人连赤金的蝴蝶首饰都舍得,却不舍一筒茶,当真是好茶要贵过了金子……”但她已经很知足了,匆忙收拾了,随市令李大人往长安去,她早就盼望去长安看看了。
心头的大事去了,高审行心里畅快,送走了李引之后,高刺史在内宅中摆了一桌只有两人的家宴,精致小菜四五碟,美酒一壶,要与夫人庆祝。
但怎么看夫人的心情都是强装出来的,她说,老爷,我以为眼下还不到放松的时候,少喝些,你就去忙你的……
高审行道,“今天始信有一位贤内助的份量,官场虽说是男人的事,但成败之间,有位好夫人却是至关重要。许多人不知……有多少人其实败就败在这上面啊!”
他说,“我此时有些担心高峻,他太不知道检点,七个八个地往屋里划拉,那些女子们个个不是白给,怎么能哄得每个人都满意……”
崔氏道,“我也没见他在这事上牵扯过什么精力。不过老爷正该是给他做个勤政的表率。只是依为妻看,不但是玉如,就算高峻家中哪一个女子拿出来,都强过我们……不好操心了。”
高审行道,“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女人心,海底针,每天回家面对着对么多心细如针的女子,他哪会轻省,还是我好啊!”
夫人终于笑了,“老爷,那你就少喝些,去忙你的吧。”高审行再吃几口,起身又去了都濡县。
他深知新划入的都濡县搞好了,意义非小。
刺史大人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名护卫也不进都濡城,先到开拓出来的各处地亩上去视察。但见山岭间随处可见的地块大小不一,在阳光下敞着怀。
所到之处,山间那种阴翳之气也似乎减轻不少,他的心顿时敞亮无比,暗道一位好的首官,也是能改变辖境内风水的。自古以来,黔州少地的面貌,就要在他高审行的治内一举改变了。
他豪气勃发,当晚入了都濡城,县衙里不见马洇,不知这小子去了哪里。高刺史只坐了一会,便吩咐手下护卫们道,“你们好生休息,我出去走走。”
有人要跟着,“大人,夜里恐怕也不太平。”
高审行哼道,“笑话,高某的儿子敢只身剑南平乱,扫顽官如去蝼蚁、万马丛中取敌军首将如摘一叶,你以为是凭空来的?!”
没人再提此事,刺史大人昂首挺胸,从县衙中踱出来。
小城静谧、万家祥和,一位封疆大吏不带一位随从上街,那些在夜色中见到他的小民们,都远远地避开了。
他不知不觉来到一条小巷口,猛然发觉到了哪里。
他举步想往回走,回到县衙去。但刺史大人一天来积蓄起来的豪情、以及夫人崔氏自上一次病过之后,在房.事上对他不理不采的态度,又让他停住。
高审行心中哼道,“貂蝉恋吕布,霸王宠虞姬,就连个商纣王大昏君,也少不了美貌妲己,大丈夫岂会在这事上憋迫自己!”
他想起了西州那位左拥右抱的新任都督,感觉自己的要求还是太低了。所有有些成就、让人仰视的男人都是雄心勃勃的。他决然返身,看看暮色中左右无人,一推院门,竟然开了,原来是虚掩着。
刺史大人相信心灵感应,以为这就是个不错的兆头。他轻轻对了院门,再上了栓,举足往里走来。
左边屋的窗子上透着灯光、晃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刺史大人还听到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声音,那是这条巷中一位二十五岁的新寡吕姓女子,在她身上刺史大人就也是二十五岁。
但她不是自言自语,因为窗子上映着她翘着两指、捏着杯子的影子。
高审行悄然驻足,移步窗下,只听吕氏娇笑道,“马大人,你好没良心,只敢趁刺史大人不在时溜过来,哪有个县令的作派!”
马洇醉意朦胧地说,“你懂什么,我不信他天天往这里跑,总是我的机会多过他。”
吕氏道,“但你就肯把我与他分享!还算不算个男人……他就像个拉不动磨的驴,几步一喘,我也只敢瞧他要趴架了,才叫上几声。”
高刺史怒火中烧,他的身心仿佛受到强烈的震撼,身体也失去了支撑,他扶住窗台,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
马洇哄道,“你且须忍上一忍,有道是成大事不看小节,只要刺史让我再升一步,本官定不食言、一定将你收为侧室……”
马洇不长的日子里,在刺史大人心中堆积起来的可以倚重的形象,恰似一座冰山,但此时已经有了巨大的裂缝,被吕氏轻佻的几句话轻轻一击,便四分五裂了。
吕氏道,“只可惜了我了,恐怕等你熬到那一天,我已是残花败柳……我知道自己三个、五个,也赶不上刺史夫人迈出的一步……但你敢负了我,信不信我在刺史大人枕边吹吹风,管叫你拿绳子也绑不住头上的乌纱帽!”
马洇连声说不敢,看看时间不早,吕氏想起院门未关,吩咐马洇道,“县令大人,你还不乖乖给我去关了门。”
马洇出来,果然天已黑透,门是掩着的。他有些后怕,心说万一刺史大人一步进来,那不全歇菜了。
四下里无人,他栓了门,再回屋里。
高审行步伐有些踉跄地往回走,巨大的耻辱折磨着他。背后闻真言,此话一点不假。吕氏在他耳边的甜言蜜语原来都是假的。
当然也有真的部分,比如她所说的、夫人崔氏的平平常常的一步,几乎可以牵动每一位男人的心,可自己视而不见……他能感受到夫人在某些事情上的冷陌,也知道大致的原因。
此时他强制自己不去想夫人,因为感觉把她与今天的事联系在一起就更对不住她。
不知何时,她已变得就像天边遥不可及的霞光——用少有人及的美丽点缀着高远的天空,温馨,不能取暖。
第819章 地动山摇
他回到了县衙,招呼手下的护卫们返回黔州刺史府。护卫们从睡梦里爬起来,不敢怠慢,不知道刺史大人在县街独步之后又有了什么想法。
但护卫的职责不容他们有丝毫的猜测与怀疑,李引的成功让他们有了个楷模,他们几乎一眨眼就准备好了,连高审行都禁不住暗暗叫了声好。
忠心保护了刺史夫人便有那么大的回报,那么刺史就算让他们跳崖,他们也会不假思索地催马跳下去。
回府后,高审行吩咐,“本官不要回后宅打扰了夫人的好梦,就在前衙里给我另辟出一屋,夜里我要在那里办公!”
他吩咐的事几乎又是一眨眼就办妥贴了。刺史进去后抬眼一看,竟然大声地叫了声“好!本官很满意!!”
他坐下,众人以为他马上就要休息了,但刺史大人道,“给我去都濡县,火速把马洇找到。前县令刘端锐坠车一案的案底、人证,及他的遗孀母女一并带来,刘大人死因颇有疑点,我要复核刘大人一案!!!”
又是一阵敏捷而麻利的脚步声后,高审行的身边安静下来。
他坐在那里如入定一般,心境从来没像眼下这么澄明过。至少到过年还有些时候,而且开荒一事已经告一段落了,内侍省催办的蜡烛也没有难到他,他可以玩玩。
有件事情是他的一块心病。连玩带去除心病,何乐而不为?
刘端锐死案,随着开荒大事的尘埃落定,越发的像云层中隐含、酝酿着的炸雷,要炸就让它在年前炸开吧。
小巷院中的耻辱总得有个发泻的对象,这个对象非马洇莫数。黔州这片土地上,没有谁可以在他高审行的面前玩弄什么花样和技巧。
最先惶惶而至的是马洇,堂堂刺史府的护卫要在都濡县找个把的人根本没有多难,只要暗地里揪起一名县衙中的差役、再对他吼上两句,马洇就算是只兔子也躲不住。
护卫们赶到的时候,马洇县令刚刚在吕氏的身边躺下来入睡,耳边只听到巷口处出现了马蹄声,随后吕氏的院门便地动山摇地响起来。
“马县令,刺史大人有请!”
马洇想装五迷都不行,人家在一个寡妇的门外叫马县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爬起来应承,好让他们在夜深人静的巷子里少喊上几声。
但是刺史大人急急地把他揪来,却不急着见他,吩咐他在外面好好想一想刘端锐一案的始末,待询。
然后,前县令的遗孀母女也到了。
相关的人证、刘端锐的驭者没找到,但护卫们在他家里发现,驭者那位美丽老婆旁边的被窝儿还是热的,而她却说他出了远门。三更半夜的。
这是个极不正常的情况,高审行一下子就锁定了此案的疑点。他先召见了王氏和刘小姐。她们也同样是不明所以,在高大人新辟的卧室兼办公的房间里有些发抖。
高审行说,“王夫人,刘小姐,本官深夜睡觉,忽然梦到了刘大人满头是血、来与本官喊冤,这使本官深为不安。”
王氏夫人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去,但她有些意意思思不大想说。高审行开解道,“本官知道你们母女眼下的处境。刘大人不在了,生活上失了倚靠……”
母女两个的眼圈儿立时就潮了,刘端锐死后,也在梦中找过她们几次,也同样是满头鲜血。自从开荒以来,马洇在她们面前趾高气扬的作派、以及知道她们找过刺史后所甩的无数脸色,一时间一齐涌了上来。
刺史道,“本官知道你们的顾虑……刘大人的虚名以及你们因此而得的抚恤,都有坐吃山空的时候,你们真正要靠的,还是本官。”
王氏道,“高大人,我们从崔夫人的身上也能知道高大人的为人,一定也是不错的,只是那些抚恤,我们母女已经退不回来了,因为生活……”
刺史制止道,“王夫人,凡事需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本官甚至想到过,万一本官也像刘大人那样,遭遇了什么不幸……那我夫人……”
王氏道,“怎么会呢,小妇人看高大人仪表堂堂,不怒而威,连鬼神也不敢接近。”
高审行感慨万分,一个小妇人都看出来的道理,而此刻晾在门外的、堂堂都濡县令却不懂得,他把鬼玩到自己这位刺史的身上来了!
刺史接着说,“只是假设,我是在想万一……万一本官不在了,那么我的夫人该如何凄惨呢!!有没有人像我这样关心她的生活!所以王夫人你且放心,你们已得的抚恤本官绝不会索还,即使万不得已要还,本官替你们还。但本官绝不容许在我的治下有一缕冤案存在!”
高审行的话终于让王氏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她说,“大人,我家老爷是有冤屈的!”
……
接下来是马洇,他站在刺史大人的面前,刺史连个座位也没给他准备。当听过刺史大人的话之后,马洇后背上的冷汗立刻就冒出来了。
刘端锐的死案闹得太大了,被当成了勤政的典型报去了吏部。他不知道刺史大人因何再提此事,马洇如临深渊、无所扶凭,因为,高审行在这件案子的处置上,几乎没有半个字的指示落在自己的手里。
而一件涉及人命的错案,板上钉钉地、会毁掉自己的仕途。
他壮着胆子,往前挪了两步,极为贴心地对刺史道,“高大人,需知此案一旦让上头知道,黔州也要负着审核不严之责的。”
高审行喝道,“马洇,为官一任,但求问心无愧,本官有冤必察,何时在乎过自己的得失!再说你怎么知道案子就一定会有转折?”
马县令万念俱灰,他已经听出了刺史的决定,不然他怎么会重提此事!他如丧考妣,哭丧着脸道,“但是……”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可以说得出口,刺史当初说开荒重要,但人家并未说命案不重要啊!
“但是,但是下官视高大人如同父母,实在是不愿见到高大人有任何的官声损失!”
高刺史暗骂一句,“我日死你娘!”
他平了平胸中忿怒难耐的情绪,感觉看着一位几个时辰前、还在一个妇人面前运筹帷幄的县令此时汗流浃背,真他娘爽到了极点。
他不想立刻停止对他的折磨,耐人寻味地说道,“唉!马大人,你哪里知道为官的绝窍!今天本官就告诉你吧。我们都是驴,只不过本官是陛下的驴,陛下让我怎么转,我就怎么转,而你是本官的磨,我怎么拉你怎么转。”
马洇吃惊地瞪了大眼,与驴和磨有关的话他才听吕氏说过,但吕氏不可能害他!
刺史大人十分的和蔼,又道,“在都濡县,你是驴,你的手下是磨,本官的手里握着抽驴的鞭子……”
“大……大人说得极是,卑职茅塞顿开!”
刺史很满意,他不想让他绝望,“孺子可教。去吧,你连夜赶回去,给我把那个驭者捉来……我要看看你这头驴,是不是像某些见识短的人说的……还有没有些用处!”
马洇几乎是滚了出去。
第820章 翻涌不息
高审行见他那副狼狈样子,感觉心中的恶气才散出去一些。
一个雄才大略的刺史,被一个小寡妇,和一位刚刚被他提拔起来的小县令背地里如此奚落,能吞下这口气的人也就不是人了。
对吕氏和马洇的忿恨让他坚定了决心,一定把刘端锐死案弄个明白。他从王氏母女和马洇的表现上,也知道这件案子绝不是报上去的那样。
但办案不能全凭直觉,得有凭有据才行。
当事人只有刘端锐的驭夫,此外再也没有别人。他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不然大半夜的他跑什么!刺史能猜到两个可能:一是害死刘端锐的就是驭夫本人,二是他是知情者,当时隐瞒了案情,不然他不会闻风而逃。
开荒大事已经告一段落,他有时间、有精力旧事重提,让这对试图玩弄刺史的男女引火烧身、美梦破碎。
他要让吕氏知道知道,在自己和马县令之间谁才是强者。为此即使遭受了罚俸也在所不惜。
而马洇,要让他知道知道亵渎上司的下场是什么。他不要想再回到原点、再去作什么县丞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那时再看马洇在吕氏的面前是个什么德性。
他不去后宅休息,只在吃饭的时候才踱回去,坐在那里闷头不语地把饭吃下去。他不敢看夫人崔氏的目光,在夫人的面前,高审行才稍稍感觉自己眼下所做的,并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晚上的时候,高审行再回到他在前厅临时辟出来的小屋子里,而马洇县令如期而至。
高审行板着面孔问他,“那个驭者抓到没有……”
马洇凑上前,谦恭地回道,“大人,卑职考虑此案重审的话,对我们会有不小的损失。比如,黔州失去了一位人人可以效仿和学习的楷模,而我们也将蒙受巨大的……”
“马大人,你所指的‘我们’是谁?是我和你么?还是你和别的什么人?你这个念头要不得,一位官员如果遇事只是想着自己、而没有是非大义,这官不做也罢。”
马洇还要说什么,但刺史已经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滚出去办事。
从刺史府出来,马洇知道自己全盘的如意计划,不明不白地就出现了巨大的危机,也不清楚事情是坏在哪个环节上。
在返回都濡县的夜路上,马洇感觉前途一片渺茫。他进了都濡县城,在黑暗里像被根线牵着、再去了吕氏的院子。
吕氏年纪虽然不大,但遇事并未像马洇那样慌张。她似乎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吕氏对马县令说,“我们得知道刺史大人是怎么想的,我不信这件事是他说的那样冠冕堂皇,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也许,真是我们看错了人了。现在想一想,对刘端锐这件案子,刺史大人当时真没有什么表示……也许是刺史的意图被我意会错了,真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吕氏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道,“我才不信他是那样的人!你还是快些的,去把赶车的人找到了、扣在自己的手里。到时交不交出他来、都在马大人的意思,也不致弄得太被动。”
马洇以为也只能如此,他央告道,“刺史大人不会不再来都濡县,到时还得靠你再缠一缠他、透一透他的想法。”
吕氏道,“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万一马大人渡了难关,不要忘了我的付出才好!”马洇指天立誓道,“如若有负夫人,天打雷轰!”他顾不得多说,立刻奔了出去。
高审行也不去催促马洇,却暗地里派出自己的亲信,乔装到都濡县里盯住他的一举一动。马洇很快捉到了那名驭者,不把他拘押在县牢,而是另找了一处隐蔽的院子看管起来。
刺史佯作不知,看他接下来要怎么做。这件事就像一个大人居高临下看一个小孩子耍心眼儿。他私下里再与刘端锐的遗孀王氏母女谈了一次。
王氏知道,即使马县令的位子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保全,对她们母女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反而还有可能变本加厉。
在开荒中马县令的嘴脸,她们已经看得够清楚了。如果刺史大人能保证她们母女先前得到的抚恤不被追回,那么把亡夫的故事抖落出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们都看得出刺史大人在这件案子上的态度,因而这也是迎合刺史大人的意思。于是,事情也就渐渐地清楚起来。
刘端锐,蔡州郎山人,武德九年时为江西流寇,贞观初年率众归顺,入了辰州公职。两年前才升为都濡县令。端锐已得志,即嗜酒不理政事。
有都濡小民陈赡二十岁,被选为刘端锐车驾的驭者,陈赡妻子年少,貌美且艳,刘端锐乃私会之。
王氏说至此处已泣不成声,高审行不住地安慰。
高审行对她说,“王夫人真是体察本官肃清域治的决心,把刘端锐的过往知无不言。夫人放心,刘大人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马洇若敢玩乎职守,本官定不饶他!”
他想好了,夫人崔颖所求之事还不算完,李引这个市令也就有了安排的去处了。一个男人,既然称得上个男人,那么必要恩怨分明,一言九鼎。
他吩咐手下,“我们去都濡县,督办刘大人的案子!”
马洇连忙出迎,毕恭毕敬,刺史问,“那名驭者你可捉到?”
马县令回道,“大人,下官也察觉这人有些不大地道,派出去多少捕役,也没见他踪迹。”刺史笑道,“那么你就再抓紧些吧,一天抓不到他,本官就一天不回黔州!”
马洇道,“大人笃志公务,除了操劳一州粮亩大计,还如此在意一人一案,真是让下官佩服之至!”
晚上的时候,马县令再把好吃好喝的都安排上来,酒桌之上少不了鹿鞭、公羊卵,再勒了一条狗整治了端上来。刺史大人来者不惧,似乎猜到了马大人的用意。
那么大人就再给他灌一些迷浑汤,对他道,“本官对你这样严厉,是不希望你在人命关天的大事上犯了糊涂!”
马县令已经哭晕在地下,哽咽着道,“刺史大人的恩德,恩同再造!”
高审行酒足饭饱,回马大人安排的客房里躺下,不大一会儿,有轻轻的脚步声移近前来,他不睁眼睛就知道是那个吕氏。
他不睁眼,佯作睡熟,胸中却激情澎湃,有一种报复的冲动在翻涌不息。
第821章 一字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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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老套路,吕氏一上来先从高刺史的脚上按起,然后一双柔软的手再慢慢地延着腿摸上来。高审行回想着她在家中与马洇的对话,一股怒气不可扼止。
吕氏试探着——试探高大人生理上的反应,观察他的心情,小心翼翼。总得重新陪养出些感情、看看他明显的怒气因何而来,再好打探刘端锐的案情。
她深知,不论是自己与刺史大人身份上的悬殊,还是自已与刺史夫人的差距,这个男人都不会过久地拴在自己身上。他只是逢场作戏、尝个新鲜。她真正可以倚靠的还得是马县令。
如今,磨也来给驴按摩了,这都是生杀予夺的权力在支配着。
高审行豪情万丈,在怒火与马大人精心准备的壮阳酒菜支配下翻身而起,一下子将这个小心翼翼的人掀翻在床上。他没有任何的顾及,扒光了这个人的全身,再进入这个人的内部。
那里密闭而幽深,神秘得没有止境,刺史大人不说话,但是立意要用智慧和疯狂,让她知道磨只能磨豆子、磨麦子。
磨永远不能支配驴子。驴子也不可能永远拉得动磨,但在某些时候驴子却可以把磨拉得飞转起来。虽然有的磨也可以像波浪似地涌动和放荡,但却不再被一个有品味的驴子所珍惜。
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让这盘磨见识一下他这头驴子持久的力量与魅力。
……
第二天,当马洇和吕氏都以为事情会有些转机的时候,黔州刺史府那些精干的护卫们,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城内一处偏僻的小小院子里搜到了陈赡。
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哪里经得住刺史大人的三言两语,以往来自于刘端锐的羞辱、以及敢作敢当的激情,让他说出了一切事情的经过。
随后,陈赡带着衙役们返回了他的家中,找出了那根曾经袖在他衣服里、又在夜晚山道上砸开刘端锐脑袋的铁槌。铁槌上还有依稀的血迹。
马洇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陈赡会让自己前功尽弃,他当堂瘫坐于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误判一案,他将被没有悬念地解职为民。
马洇不知道,陈赡在他惶恐无助的妻子面前,也有过一瞬间的后悔,因为马洇曾经提示他咬死了也不承认。
但是刺史也暗示他,只要说出来当时的实情,他不必给刘端锐抵命。
贞观十九年的腊月十六,刑部接到了黔州刺史高审行签呈的,关于都濡县原县令刘端锐一案的复核结果:刘端锐以强凌弱,私会驭者陈赡之妻。赡怒不可遏,挥铁槌击端锐成重伤、后不治而亡。
公门一字可改命,陈赡是体会到了。
高审行只把“陈赡‘袖’铁槌击端锐重伤”,的“袖”字改成了“挥”字,便将他的预谋杀人,变成了因怒而致的非故意杀人。
毕竟这种情况给谁看都在情理之中,设身处地想一想,陈赡也够可怜的,而刘端锐简直死有余辜。
高审行对此案的处置是:陈赡流放西州,六年不得回。判了错案的现任县令马洇解职为民,永不录用。而刺史大人对自己的惩罚也不轻,罚俸半年,通报全州。
这件案子立刻传遍了长安城以及左邻各州县,凡是有些身份的官员们大都知道了:在刚刚由辰州划入黔州的都濡县,有个因公殉职、被吏部通令嘉奖的县令,原来是个欺负属下一个驭者之妻的色狼。
十个人里有八个人都暗自佩服黔州刺史高审行,他在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真是不计较个人的得失。毕竟在没有人喊冤上告的情况下,没有几个官员有这样的大手笔自揭家丑。
甚至有官员把溢美之辞说到了阁老高俭的面前。阁老听后也大吃一惊,因为以他对五儿的了解,这根本就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他认为,大概这就是士别三日的原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真可放心了。
高审行在黔州略略动了动手腕儿,心中的恶气便出了。而且此事预计中的不良后果一点都没有显现,反而为他增加了良好的官声。
他再也没有正眼瞧过吕氏一眼,从此一步也不往那条巷口迈。在陈赡的家里,陈赡那位二十来岁、悲悲切切的妻子让刺史大人只看了一眼,便不能自拔了。
她竟然也姓吕,但却强过先头那个寡妇百倍。她模样娇弱而惹人爱怜,仿佛与夫人崔颖年轻时有着八分相似。
女人天生就需要强有力的保护的。
这个吕氏刚刚失去了依靠,孱弱而无助,刺史大人当众抚着她的肩,语众心长地安慰道,“你莫难过,陈赡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本官网开一面了。再说顶多有六年,他也就回来了。”
吕氏抽泣不言。刺史大人把手抽回来,又威严地、对都濡县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官员们说,“她的生活,本官是要亲自过问的,你们要小心些!”
高审行越来越坚信这一点,男人只要足够强大、能够造福于民,那么他自己多个把的女人算什么大事!这都是小节!
自从把寡妇吕氏推得飞转那一夜,他又明白了一个不甚清楚的道理,男人征服世界,归根结底还是征服女人,让她们仰望和顺从,让那些征服不了她们的男人们仰望和顺从自己。
他想到了高峻,想到他家中七个八个的、个个站出来都能晃瞎人眼的妻子们,这不就是个佐证!而他只会打打杀杀,还不是连皇帝陛下都把优秀的女子硬塞给他!
但是,他想到自己能在不动声色之间,只用了一个字、便将一位在职的堂堂县令踹回家去抱孩子种地,而且赢了官声、得了美人,这也没谁了。
这种能力和计谋是高峻无法比拟的——他毕竟还要在刀光剑影里驰骋,而如此轻易地端掉一个县令,他未见能行。
他不但能端掉一个县令,还能按着夫人的意思再扶上来一个。
高审行刚刚把此事处理完毕,黔州市令李引,圆满完成了长安送蜡之行,回到黔州来向刺史大人复命。
刺史当了夫人崔氏的面,正色对李引道,“李大人在市令任上不足一月,政绩有目共睹,连我夫人都看好你的能力。你就去都濡县任县令,而且本官亲自送你上任。”
夫人崔氏万分高兴,看得出她不怎么想表现出来。
李引中规中矩,高审行送他上任,比李引还要意气风发,高审行在路上不禁想到,那个陈赡到西州后,估计也是喂马,六年也是个不短的时间了。
第822章 都不能用
在贞观十九年的腊月,高审行在忙完拓荒大事后,三拳两脚、干净利落地把该踢的人踢开了、该安插人的安插上了。
他利用都濡县前县令刘端锐的死案,提高了自己的官声和威望,不论是黔州大小官员、还是他府中的护卫,都看到了高刺史的霹雳手段、一时人人钦服。
而且,高审行满足了夫人崔氏知恩图报的意愿,如约把李引送到了县令的位置上,似乎她因此、对刺史在都濡小巷中不检点的行为选择了忘却。
她的目的达到,不再关心政务上的事,转而精心照看她养在苗圃中的那些桕树苗。
但在崔颖内心里对李引目前的官职,还是不满意的。李引原来是郡王府的长史,是个从四品下阶。而现在他才是一个下县县令,从七品下阶。
这与她的目的还差着十二阶呢。
她要尽自己所能,让他再回到那个位置。感情上的事她不能给他任何的补偿,但这个却可以实现。如果目的达到,那么她也可稍稍心安些了。
有时她会想,李引这个人无意中射杀了自己的哥哥、又故意射杀过自己的丈夫,但他也救过自己两命,她不能执着于此事不忘。
因为有些个场景她再也忘不掉,就是在山阳镇他落寞萎靡的背影、盈隆岭悬崖下他面对她时,二目中瞬间涌出的泪水。
这是因为她当初对李引故意的欺骗造成的,而且这么说来,柳伯余的死也与她的欺骗脱不了干系。
死者已矣,柳伯余的两个女儿都有了最好的安顿,剩下就是她的事了。
高审行在牧场村时与丫环菊儿、在黔州与那个寡妇不清不楚的龌龊事,让崔氏内心里把他与李引放在一起比较。她强制自己不对他们的人品做出评判,但扶持李引这件事在崔氏的心中却无比的坚定起来。
崔氏知道此事不能心急,即使在高审行那里也不能催得过急,以免让他疑心——毕竟报恩也有个限度。
黔州各方面很快相安无事,夫人的卧室,高刺史好久都没有机会进去——她自上次大风后一直身子“不爽”,总以各种理由推却,但侍弄起那些树苗来却精神十足。
刺史大人对此没什么意见,他往都濡县跑,去照顾那个因丈夫流放而生活无着的吕姓女子。除此外所有的政事、人事,高刺史尽在掌握。
与此同时,西州却是一片混乱。
新任西州大都督高峻还没有从吐蕃回来,而司马刘敦行因为前期的强势,此时随着都督返回日期的临近,让他越来越有些惶惑,不知道高峻会怎么看自己。
不论是长史高岷,还是户曹罗大人、柳中牧场大牧监刘武,他们刻意不与刘敦行发生正面的冲突,似乎也是在等着高峻。
这位新任西州都督以往的所作所为,以及他所取得的那些成就,不是谁都能做得出来、又做得到的,这就让他的惶惑更加厉害。
他越是不安、越是要尽量抓住都督回来前的时机巩固自己,这无关理性的思索,而是生存的必然选择。
再说,有太子中庶子站在身后,他不信高峻还能强硬到哪里去。高峻与刘敦行的父亲同属从三品,但一个在中枢、一个在边陲,一个为官多年、一个只是新贵,高峻总得有所顾虑。
因此,当柳中牧场主薄一职出现空缺后,他立刻动作起来。
上牧监的主薄是正九品下阶,掌管着一座牧场中所有与人事、马匹有关的档案、帐册,占据了这个职位,对柳中牧场的所有底数也就门清了。
刘敦行曾想过,自己自作主张、往高峻赖以起家的柳中牧安插自已人合不合适。但基于上述原因也觉着没什么。
马步平在文水县就是正九品下阶的县尉,与上牧监主簿平级,那为什么不可以?
当他提出这个意思时,长史高岷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他秉承着不插手牧场中事的原则,只让他去与刘武商量。
刘武似乎感觉到了西州都督高峻赶回来的脚步声,他更为稳当、不慌不忙,当时便同意了。
于是马步平走马上任。
他在检草房的门外见到了长孙润,两人之间上次的冲突让这次的见面更有讽刺意味。
马步平呵呵笑着对长孙润打招呼,并对他说,“喂,去告诉你们管事,让他收工后……不对!让他马上到议事厅来,向我禀报上个月牧草检收数目,我要在总牧监回来前,安排手下录事们登录入帐。”
长孙润听了,返身进了检草房。
……
柳中牧场录事麻大发,发放完了牧子饷钱后赶回了沙丫城。他听说了马步平的升迁,暗道刘敦行果然对得起人,这才是第一步,马步平才刚刚回到了他原来的品阶。
他以为,刘敦行把他带来的两个人都放在柳中牧,一定是有什么深意的。
西州大都督由天山牧起家,而天山牧又以柳中牧为大,只有把柳中牧场的底细摸透了,不再让它处于神秘状态,他们才算真正站得住脚。
他尽心尽力地操持麦秸收购一事,沙丫城外乡村中有数不清的资源。按着牧监刘武的要求,麻大发对麦秸质量的控制还是极为严格的。
刘武让他收购长势不好、产量欠收的麦秸。这样的麦子往往生长在赤河边地势低洼、潮湿之地,喜旱的特性使这样的麦子株细、而且生长不良、成熟得晚。
无形中也算是对沙丫城外麦子欠收农户的一种补助。
刘牧监让麻录事随收、随把它们放在赤河边的森林里阴干、随时运回来,保持它们略带甜味的品色,而且不必收得太多——毕竟这只是一次丰富马草种类的尝试。
同行的两位录事对麻大发说,“我们不能把收来的麦秸积存在这里,总得随时运回去,也好让牧场里及时喂了看一看效果。”
这个建议没错,也是刘牧监要求过的。关键这不是麻大发提出来的。麻大发不反感这样的建议,他反感这话由别人的嘴里说出来。
而且上一次在发放饷钱时对长孙润的胜利、以及马步平的升迁,让他决定不予以采纳。他偏偏只收不送,反正现在这个季节也没有雨水,就把它们堆积在森林里,他只想等着看检草房、长孙润这些人日夜不休的忙碌。
在收够了刘武牧监规定的数量后,他还有意地多收了两成,就是要看一看刘武的反应。随后,麻大发组织车辆运送麦秸。
这些麦秸晾得恰到好处,秸杆儿泛着麦粒包浆时的两分青,从沙丫城到牧场村的沿途,一拉溜儿都是装满麦秸的大车。
麦秸到了牧场后,牧监刘武亲自到了检草房,还带上了由吐火罗接过来的苏五,让他看一看这些草料的品色。
苏五抵达牧场后一直没有安排职事,刘武以为他是总牧监请过来的,要等总牧监由逻些城回来后亲自安排。
在检草房,麻大发像个功臣,头昂得高高的、胸脯挺得鼓鼓的。这是一件露脸的大事。不出意外的话,刘敦行大人对他一定会有后续的安排。
但是让他大感意外的是,刘武身边姓苏的这个家伙看了麦秸、又打听了它们原来的存放地点后、摇着头说,“恐怕这些麦秸都不能用啊!”
第823章 司马管马
这话对麻大发无异于当头一棒,他厉声喝问,“你是哪个,敢这样胡言乱语!”
苏五不敢再说什么,吓得脸色都变了。
刘武再三追问其故,苏五才道,“刘大人,麦秸一定在潮湿地方堆放时间过久了,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我断定,它们早已滋生了森林里的细虫。”
麻大发和苏五两人几乎同时抓起一把麦秸,麻大发是看,而苏五是放在鼻子底下去闻。麻大发道,“细虫在哪里,谁看见了?”
苏五闻过了麦秸说,“为什么不及时运回来?那些细虫就像是面肥,一路上已经浸入了秸杆内部,马匹吃了会胀肚的。”
刘武也想到了当初对麻大发的叮嘱,他厉声喝问,“我的话你都当了耳边风了?”
麻大发不敢对刘牧监使横,反过来冲苏五使。这就是个不土不洋的普通人。他瞪了眼睛骂苏五道,“你小子哪里来的,敢危言耸听,是你懂还是我懂!”
刘武冷笑了两声,“麻录事,我们都不必分争,只须试试便知!倘若真是像苏五所言,我不会饶过你!”
当下将麦秸铡了,挑两匹马喂下去。麻大发心事惴惴地等着看结果。
不到一个半时辰,喂过麦秸的两匹马就出现了反应。它们烦躁不安,肚腹之中响若雷鸣,非但如此,再喂精料也一口不吃了。
苏武拿根细棍拨开它们不成型的粪便,里面全是气泡,冒着刺鼻的酸味。
它们的脾气也大得很,刘武上去摸它们的肚子,差点没被踢到。但苏五上去它们还给些面子,他让牧子们去山阴处刮些白碱回来,融到水里给它们喝下去,这才慢慢地好了。
刘武险些当众让自己的马踢到,他有些狼狈,不由得大怒,手指着麻大发喝道,“你自行其事,做得什么录事!给我滚回厩房去铲马粪!”
刘牧监有言在先、随麻大发去沙丫城的另两名录事也提出来过。这一大批辛辛苦苦花钱收来的东西一斤也不能用,这样的失误没有人替他担着。
马匹、马料是身为一位大牧监最为关注的事情,刘武的怒气绝不再是装出来的,因而也没有顾及麻大发的感受。
他没去厩房,而是赶去了西州府,刘敦行立刻就赶过来了。
他一来就质问刘武,“怎么搞的!这么多的麦秸都不能用,是多大的损失!刘武,你要向西州府做出解释,不要拿个小录事撒气!”
刘武却上来牛劲,顶撞道,“刘大人,这是牧场里的事,我自会去向总牧监请罪,不劳你费心!”
刘敦行道,“你这是什么作派!还不许我说两句了,总之牧场也是西州的牧场,我们虽然平级,但你要把高下理清——我一个司马,还管不得马了!”
刘武越想越气,回敬道,“刘大人你管得,但天山牧却不只属于西州,我还是要听总牧监的。高大人未回,牧场里的人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吩咐错了自有总牧监发落我,你请回吧。”
两下里闹个僵持不下,最后长史高岷也赶来了。他与刘武隐忍了多日,最后高峻也该回来了,事也闹起来了。
刘武话已出口,认为让麻大发去铲马粪都不解气,但刘敦行对高岷道,“牧场里水泼不进,麻录事可不在牧场里干了,我去焉耆找郭大人,我就不信安排个人还能多难。”
高岷道,“刘大人,这事不能急,总之总牧监也该回来了。关于麻录事的处置,我意先按刘武大人的意思办,我们都等高大人回来吧。”
刘敦行想不到,一直当和事佬的高岷也是这个意思,他不好顶撞高岷,“我去焉耆,找郭大人说!”说罢要走。
事情就算是破了脸皮,高岷道,“刘大人且慢,麻录事一事不能这样急着办,怎么也得把牧场中的事说清楚才能让他走。你此时去找郭大人,让郭大人怎么说?是依你还是不依你?”
麻大发可怜兮兮的样子,在刘敦行的眼中、此时已经上升到刘门在西州能不能站住脚的象征。高峻回来之前,这也许是最后一个机会。
他笑道,“高长史,我才看出来,一个长史也是敢于拦着人见大都护的。西州能够繁荣,总离不了人心和顺、八方来附。麻录事从文水赶来是出力的,如何却成了某些人的出气筒?”
双方僵持不下。刘敦行硬拉了麻大发走,也没谁能拦得住。但那样的话,堆积如山的麦秸就更说不清了。
有牧子喊道,“总牧监回来了!!”
刘武、刘敦行、高岷等人看到,从旧村方向过来一头骆驼,高大人在地下牵了骆驼走着,夫人樊莺坐在骆驼上。
他笑呵呵的,显然此次的吐蕃之行十分顺利,边走边与上前见礼的牧子们打着招呼。看到迎上来的这些人,高大人笑着问道,“怎么人这么齐全,有什么大事?”
刘敦行先开口道,“总牧监,下官先恭贺你荣升西州大都督,眼下正有件事不好分断,正好你来了,请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高峻问,何事?
人们七嘴八舌把事情讲述一遍,高峻的脸色当时就沉了下来,“晦气!”他问刘武,“我不在,你是怎么主事的!为什么安排这么个半吊子去沙丫城?”
刘武惭愧无语,脸上胀得通红。高岷道,“刘牧监怕出事,倒是安排了两名有经验的录事随行,只是……”
两名随行的录事回道,“高大人,我们不是没说过,还不止说过一次,但刘司马有言在先,我们两个是配搭,最后拿主张的是麻录事。”
高峻看看刘敦行,说道,“刘大人你打算怎么处置麻录事呢?我记得和夫人离开前,他是在马厩中铲粪的,如何成了录事?”
刘敦行道,“高大人,这是下官与长史、刘牧监商量后让他上来的。”
高峻“哦”了一声,说道,“买麦秸是头一次,有些差错也在所难免,但刘武要罚俸了……就罚半年。”刘武唯唯而应。
他没说怎么处置麻大发,又看到了苏五,立刻笑起来,问他是不是一家人都过来了。又问他有没有办法处理这些麦子秸。
苏五说想想办法。
那就是可能有办法了。高峻道,“尽量想,要是你能消化了这些废物,我让你做柳中牧的主薄。别的不用你管,就把马料给我搞精细了,见了效果就把配方推入天山牧各牧场施行。”
苏五信心上来,与鲁小余东来的一路上,苏五不是没想过高总牧监要给自己个什么差事,但没想到他这么大方。
而刘敦行以为高峻总要提一句麻大发,但他始终没提一句。
麦秸收购出了这么大的事,高峻只把刘武罚完了事,这让刘敦行心里十分如贴,暗道高峻还是清楚些事情的,但他想再确认一下。
刘敦行对高都督说,“那么麻录事的处置……”
高峻本打算隐过姓麻的不提,没想到刘敦行反倒追了上来,他便再忍一忍,说道,“这不归我管,刘武会管的,”
他牵了骆驼要走,急着回家去见夫人们,就问刘武道,“刘大人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第824章 忍无可忍
刘武气呼呼地道,“笞他三百、再去铲马粪、录事不要做了!”
刘敦行到西州这么久,处处都是有人忍着、让着,听罢刘武的话他也恼怒起来,冷笑道,“我看刘牧监是泄私忿,打过了三百,他还能爬得进马厩么?”
刘武道,“司马大人不是刚刚说过、要去求郭大人,不让他在牧场里做了么?我怕再不打他就跑了,那我打谁去!”
高峻问刘武,“你就不怕麻大人以后在都护府谋个什么要差,反过来找你晦气?”
刘武道,“我只认理、不认势,能干则干,干不下去我也铲马粪!”
高峻笑道,“你牧场里的事我管不着,该打多少自己说了算!”
高峻是从苏五口中得了信,这些麦秸总有个补救之法,因而将冲天的怒火极力地压下。但刘武是他手下得力的牧监,他说过了要打麻大发,高峻也不好驳回。
长孙润早就跑过来了,此时见高大人把正事说完,便上前见礼。
高峻见他经过这些日子的摔打,脸上那层纨绔之气一扫而光,他问过了长孙润有关牧草定等标准、存放的要则,长孙润对答如流。
高峻十分满意,对他说,“你就不必去检草房了,这些天就协助苏五,他说怎么干,你就怎么干。”
长孙润道,“总牧监,我是希望去护牧队,你何时要我去呢?”
高峻道,护牧队也不只是打打杀杀,对于马匹喂养、护理的各个步骤也要做到精通才行……你要知道,去陌生和凶险的地方野牧,牧子是不宜多带的,那么护牧队也担着喂养责任……你给苏五打下手打好了,我就让你去。
长孙润嘟哝道,“怎么马步平直接就进了护牧队,还作了个分队长,晃了一下又做了柳中牧主薄,我怎么就不行了?!”
高峻立刻把眉头皱了起来,他刚刚说过柳中牧的主薄给苏五留着,想不到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已经有了人。
他瞪了眼问鲁小余道,“是谁让他进的护牧队?!”
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刘敦行,刘敦行道,“这事我请示过郭都护,请示后才把马大人安排进去的!”
高峻怒道,“刘大人,原来你也敢假传上令!郭叔叔绝不会插手牧场事务,他以前在西州时都不管我护牧队的事,如何现在管着几个州,精力倒多起来!”
刘敦行道,“那又如何,高大人去了逻些城,难道在护牧队放个把的人,我们还要去逻些城请示你不成!”
他觉着意犹未尽,再补充道,“皇帝陛下出征去辽东,国内的大事还不是监国的太子和中庶子研究着定,也没见耽误了什么军国大事!也没见留守的大臣讲出过什么不服之语。”
狭路相逢,刘敦行虽然心内突突地跳,但却有些盼望双方就这么快地遭遇。
总之他认为,到西州后真正有资格与自己相抗的,也只有高峻。他虽然职位和品阶都低过他,但有父亲的底色在,自已就算不胜,也绝没有输。
这是刘敦行眼见高峻发怒,便把父亲抬了出来。刘敦行的言外之意是:谁都别拿着护牧队压人,护牧队再要紧,还大得过一国大事?
长孙润告状,“总牧监,那个麻大发真不是好人,刚刚发月饷,便匿下我一百钱!他与马步平在高峪二哥店里喝酒喝多了,不是我冤枉他们,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高峻看看那些人的表情,已经把什么都弄清楚了。检草房的管事也在,认为今天不助长孙润,就对不起他上次替自己出手。
于是回道,“高大人,让一次马步平在护牧队上,却跑到检草房中动鞭子,被长孙小哥夺过来抽了三鞭,他与麻大发明着少发长孙润的饷钱,这是公报私仇,我可作证!”
高峻不理刘敦行,但自出道以来,没有任何人敢拿别的什么人来压自己。今天被刘敦行这么一压,高峻把所有的顾虑都先放下来,刘洎是谁,恐怕他早就顾不得了。
他对刘武道,“马步平立刻卸任、也去铲马粪,连草都没铡过,就敢做护牧队分队长、主薄……我夫人们还喂过马、放过牧呢,他多了什么?!”
刘敦行大声质问,“那么,那个什么苏五多什么?高大人是不是嫌马步平挡了你应出去的位子,才这样借事说事!下官虽然没做出高大人这般的成就,但文水县一座畿县,政务又多又杂,什么事我没管过?有些事情比今天再要隐晦十分,但也同样瞒不过我。”
高峻冷笑道,“文水那么好,刘大人你来则来了,拉他们到西州来做什么?”
刘敦行的膝头止不住地颤抖,他极力支持着。此时事情闹到这般,他虽已有些后悔,但他认为不全都是自己找的。
高峻又道,“你一个司马,不去西州府做你该做之事,却在牧场里掺和了这么多,若刘司马有意牧政,你就也来从铲马粪做起,总之你若做得好,我有个副监的位子给你留着。”
刘敦行还要说去焉耆与郭都护理论,但高峻已冲他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樊莺一直在骆驼背上没有言语,从逻些城走过这一趟,樊莺意然一次也没冲师兄发过火,她自己的脾气也柔和了不少。
要放在以前,刘敦行这番话不要说师兄,她也早就忍不住要说几句了。
但此时,她就先替他担心,因为刘敦行的后台她是知道的。她悄声道,“师兄,你消消气吧,我们别虎着脸进家,不然姐姐她们岂不担心?”
高峻冲她笑笑,安慰道,“没事,但事情找上来,我向来不是躲过。刘大人虽说是吏部派下来的,但总得有些规矩。反过来若他是都督、我是司马,你说我会不会做这样没眼色的事?”
樊莺也就理解,她看出今天的事,一开始师兄是想着息事宁人的,完全是别人打上来。今天不顶回去,以后师兄又该如何?
高岷看看事已至此,便对众人道,“总牧监回来,莫如我们去高峪那里,给西州大都督接风。刘司马你也去,有些事再好好说讲开。”
高峻想一想,点头道,“那好,但我须把夫人送回去。”
新村的家里人都在,苏殷和丽容也闻讯从旧村赶过来。柳玉如已经从这二人的嘴中得知牧场里刚刚发生的冲突。
她不无担忧地问,“峻,你怎么不知忍一忍,难道不知他的老子是谁?”
高峻道,“他若是讲理,没这么硬气的老子也没什么,难道因为他有个硬气的老子,老子这个西州大都督就得凡事听他的?”
柳玉如不好再说,但又说樊莺,“妹妹,怎么你就不劝他一句?偷偷拉他一下衣襟子也行呀。”
第825章 你真大方
樊莺出人意料地没有吱声,要放往常总该有些什么话来应对。高峻道,“夫人莫嗔她了,都是西州和牧场大员们在吵,她已经把襟子给我拉破了。”
柳玉如又说起了诏书之事,高峻这才想起来西州只是自己升了职,底下的人事安排还要与郭叔叔商量以后才能定。
他对柳玉如说,“我去与大哥他们喝酒,你们也想想,这个刘敦行要怎么安顿,”说罢由家中走了出来,上马去了旧村。
樊莺道,“我看姓刘的德性,让他坐这个司马的位子都是便宜他了。”
柳玉如道,“我的心都乱了,拿不出主意,苏姐姐,我们等他回来都尽量劝一劝,压一压他火气,别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才好。”
众人计议已定,就向樊莺打听起逻些城的事。
柳玉如道,“怎么我看樊莺去了一趟逻些城,回来就改了脾气?难道是让峻一路上给收拾服帖了?那以后他再出去,我这里还如何派得出人?”
谢金莲也道,“姐姐你没看到,她从不离头的红缨是不是也没有了?”
樊莺脸红着分辩,“你们胡说,红缨是我送予公主了。”众人笑道,“你可真大方,怎么不把胸前的红珊瑚链子送给公主呢!”
正好婆子上来,闻言去看樊莺,“你可别再嘴硬了,什么也瞒不过老婆子,我看你眉心都开了,还不承认!”
她再看苏殷,“家里眉心未开的,就剩苏丫头喽——”
这下子轮到所有的人都奇怪,纷纷扒了苏殷的眉去研究,但不得要领。
谢金莲看了看每个人,最后看向李婉清,开口就要向婆子问,“那么我们谁什么时候开的,都瞒不过妈妈……”
柳玉如像是猜到这个心直口快的家伙要说什么,便冲她狠狠地咬唇立眉,谢金莲先咽了已到嘴边的话,再一寻思不禁吓了一吓,因为这会让李婉清难堪。
谢金莲偷偷在众人的背后冲着柳姐姐作揖。
丽容道,“我们虽然不必对峻说起,但闲着也是闲着,只当摆龙门阵,把西州的大员们假装安排一下又有何不可。”
樊莺道,“峻做了都督,高岷大哥正该顺势做了别驾,只是这个刘敦行升去了长史,有些让人不服气。”
谢金莲说,“他才是个司马,就敢与峻顶撞,依着我,让他不升还要降才好。”
听了婆子“开眉心”之辞,柳玉如不大相信,尤其不信苏殷,她瞧着苏殷的眉心,嘴里却问,“苏姐姐你说说,怎么安排刘敦行为好?”
苏殷道,他刚刚这么放肆就升他,我估计高大人也会有不乐意,但总归升与不升都在高大人……
婆子再上来,恰好听到她的话,点着头道,“胡说,他怎么能不乐意!你们生与不生可不是都在高大人!但你总得先把眉心开了才行!”
苏殷脸上飞红,谢金莲连忙将婆子推出去道,“我们在商量军国大事,妈妈你别乱打岔了,孟先生那么大的学问,也岔不成你这样子!”
这些人开着玩笑,但人人知道高峻做到西州都督,整座西州的事情都要他操心。他从逻些城一回来,就碰上刘敦行这么个硬茬子,事情没有比这难的了。无论他怎么处理西州后边的人事安排,总有不大尽善尽美之处。
硬了没什么好处,软了更不甘心。
嘴上说这件事不是高府和刘府之间的较量,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你不这么认为不等于别人不这么认为,不然刘洎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儿子塞进来是为着什么?
总之是西州越来越好,已经接连有两位刺史、一位大都督从这里升上去了,但凡有点想法的人都会盯上这里。
来者不善,志在必得啊。
而且这个太子中庶子绝不是阿史那薄布、不是纥干承基,也不是剑南道小小的折冲都尉。每个女子的心情都沉重起来,没有人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们等了一会儿,见高峻还不回来,便各自回屋休息。
柳玉如心事忡忡,忘了招呼苏殷到她屋里去,苏殷就不好跟进去,丽容对她使个眼色,把她拉到自己屋里去。
直到夜深人静,谢金莲才听到楼下有动静。她从床上爬起来往西窗下望去,看到高峻与刘武两个人,正在刘武家的院门处,站都有些站不稳了,还互相拉着手道别。
她猜到这是高峻执意先送刘武进家,然后才见他晃着往自家走来。谢金莲跑到门边,想悄悄地开门、到二楼的楼梯口接他进来。但想了想这样不大好,弄不好了就会犯了众怒,而且她怕柳玉如不爽了、再从别处找补自己。
但谢金莲有心看一看,高峻在喝多的情况下会往哪屋里去。她悄悄移步在自己的屋门后,把耳朵贴上去细听。
只听不大一会儿,高峻便上到二楼来,听得出他连想都不想,脚步声就往柳姐姐那边去了。
自从牧场方向出现马蹄溜嗒之声,柳玉如就留意着二楼的动静。她猜得到,不止是她在听,另外那些人一定也在听着。
楼梯口一有脚步声,她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站在门后边等着。声音很快走近了,门被他一推,一股酒气扑面而至。
她无声地上前扶住他,但高峻一伏身将她抱起,再转身、用她身体推上了门,脚步也不歪斜了。她有些感动,搂着他的脖子、两个人就在门后边相吻。
柳玉如还是挣脱出来,悄声问了他一句,“在酒桌上你和刘大人说没说话?总该说几句缓和一下,我们又不亏什么……”
高峻大声道,“让我理他?就冲今天的事,我先理他倒不算什么,但他一定以为我这是示弱……费力不讨好的事我从不做!”
柳玉如连忙去捂他嘴,等他瞪着眼住了嘴后,她才又低声笑着问,“那你此时费力不费力?”
“真他娘累死了!”
“我以三品国夫人的名义,命令你不许放下……”
……
高峻回来后的第二天便去了焉耆一趟,人人都知道他这是按着诏书上的安排,去与大都护郭孝恪商量西州都督以下官员的人选。
等他回来之后,不但是西州那些官员们没想到,家里的女子们、除了柳玉如之外也同样没人想到,他和郭孝恪竟然会拿出这样一个方案:
高岷被郭孝恪要去、做了安西都护府的长史,由从五品上阶升至正五品上阶。
别人呢?没有了。两个人的研究结果就这一个,就是让高岷走了。而西州的长史、别驾成了空职。刘敦行从原来的西州三把手变为了二把手,但官职和品级没有任何变动,他还是司马——除了西州都督就是他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