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6章 潭池相遇
高峻又道,“呃!我总算想到了!”
樊莺以为他又想到好句子,哪知他说,“原来你就是天上玉帝的女儿,怪不得非要我带你爬上十重天,才肯给我个机会。”樊莺口中嗔他胡说,但内心里却十分的高兴。
这些天的旅程虽然环境恶劣,但她与师兄行则同驼、卧则同寝,有时走上一整天也没个人打扰,仿佛天高地阔的宇宙之间就有他们两个。
高峻对她表示亲昵的、有些肆无忌惮地相拥相吻,睡袋中的软语温存,使樊莺的一颗处子之心,早已无数次钟情。
听了他的话,樊莺不禁暗道,谁又能想到在黔州城里自己不经意的一句‘十重天’,就像是冥冥中有个暗示。
如果高畅大姐不是胎动不安,她们姐妹几个也就不会去鄯州看望她。
即便去了鄯州,如果不随柳姐姐同赴山阳镇察访乌蹄赤兔马的出处,她们也就不会深山遇险、不会被师兄带到鄂州来,那么也就不会有雅州之行。
不去雅州便不会路过黔州、不会遇到太子李承乾和苏氏、不会与他们攀谈、李承乾也不会惹到师兄生气、自己也就不会半夜追出去。
那么在黔州夜色笼罩的大街上,自己这句‘十重天’的话要从何说出?
那时师兄正带着人往西边、去乙吡咄陆部寻仇,而她们正是往东边鄯州方向去,两方面背向而驰、可以说越来越远。
当自己和柳姐姐在山阳镇遇险时,师兄又离她们很近,两个人几乎只是一声呼唤,他立刻就出现在她们眼前。
而现在,她就与师兄攀登在越来越高的雪原之上,离天也越来越近。
看来,无论两个人在地域上、路程上相隔多么遥远,只要有一个“缘”字,他们总会走到一起,以致亲密无间。
就像眼下,虽然天寒路远,但她和师兄很近,同驼同裘,呼吸相闻。
师兄嘴里所说的“机会”指的是什么,她根本不愿去猜,因为他在睡袋中每一次的蠢蠢欲动都在告诉她,十重天再高,也正被他们一步步接近。
她想到这一次出来,又是柳姐姐几乎不庸置疑地、当时就决定让自己陪着他来,而她和谢金莲为自己和高峻所备的行装,也处处体现着设身处地的考虑。
她一边想心事,一边缩在高峻的怀中思念起柳玉如这些人来。
就这样,他们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相拥相依,夜暮而卧、天亮即行,丝毫不觉旅途枯燥乏味。吐蕃十一驿,已被他们不知不觉间过了离唐境三百七十里的那禄驿、又九百里到众龙驿,又经犛牛河上的藤桥,再一百里到达了列驿。
然后翻越了截支岭、渡过截支川,过四百四十里到婆驿。
过大月河上的罗桥,抵达悉诺罗驿。
接下来,到下一座驿站要走五百五十里,他们看看天色已晚,商量找地方露宿。
从地图上看,他们已经抵达了吐蕃中央地带一大片广阔的山间平原,有座村子叫吐蕃村,村外有不少的奴隶在监工们的看守下紧急收割,而麦子的名字他们叫不上来。
两人商量,因与当地人言语不通,就不去村中求宿。因为图上标示着前边不远,是两座开阔的大湖,一为潭池、一为渔池,索性就去湖边过夜,与他们互不打扰。
二人到达那里时天已黑了,但他们发现潭池边还有十个村人正在捕鱼。岸上生着篝火,火堆边围着五人取暖,还放着f十来只大大的鱼篓。
篝火映着水中的五只独木筏,筏上站着人,大冷的天气里赤着小腿在那里撒网。
樊莺和高峻停了骆驼,在不远的地方看他们打鱼,纳闷天都这么冷怎么还干这活儿。只见岸上五人正在围火烤鱼,篝火上架着几条鱼,条条有两三尺长。此时鱼已经熟透了,发出诱人的香味。
有人拉网回来,将鱼倒在鱼篓里,然后穿了靴子烤火。
而原先烤火的人中立刻就站起一人、去接替他赤足撑着独木船下湖。原来天气寒冷,他们在湖上也支持不了多久,却是一网一换人。
樊莺悄声道,“师兄……看他们好有趣,可我想吃烤鱼了怎么办?”
高峻道,“你想吃,那我去求一条来,不给,抢也要给你抢来!”说罢,他跳下骆驼向着那边走过去。
几人看到他的装束并非本族人,有些警惕,除有个五十多岁模样的老者不动,其他四个年轻人都站了起来。
看得出他们的装束只是普通村人,高峻笑着朝他们比比划划,用陈老爹所教不多的吐蕃语与他们沟通,偶尔发出一两个陈老爹所教的词来。
老者看看他,再看看骆驼上那位美貌女子,裘氅美目、色如皎月,忽然开口问道,“你们是从大唐来的?我们在当地可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女子。”原来他会中土话。
但老者话音未落,只听湖中“哎呀”一声有人落水,另四条独木船上的人纷纷丢开鱼网、呼叫着快速向落水者划去相救。
岸上人包括老者在内都大惊失色,他不再顾着与高峻说话,跺着脚像是在埋怨。
同伴们赶紧把独木船撑过去,探身抓住他,合力将落水者拖上岸来。岸上的老者嘴里还在不满地嘟哝着,而落水者浑身已经精湿,上牙打着下牙被人牵到火边来。
他蹲在火堆旁,浑身抖着伸出手去烤火,而后背上不一会儿就起了冰茬儿。
时间不能多等,不然这年轻人也就交待到这里了,但他们人人只有一身衣服,哪里找得到替换的!此时跑回村去已不大可能,不大一会儿,年轻人的嘴唇就青紫起来。
高峻冲上去拉他起来,飞快去扒那人身上的衣服,他的毛里短褐、毛靴早就浸透了湖水,一边扒着一边渐渐泛硬。
高峻喊另外的人快替那人擦干身上,自己飞快往樊莺这边跑来。樊莺早在骆驼上背过身去不看,知道师兄要解她驼背上的睡袋。
樊莺有些不大乐意,那是自己和他两人露宿用的,如何肯让别人泥泥水水地钻进去。但救人总是要紧,又不好意思拒绝。
而高峻却不再解睡袋,一返身再跑回了,边跑边脱下自己身上的裘皮大氅,毫不犹豫地给赤了身子的年轻人裹上。
这些都是贫苦之人,谁都晓得这人的华贵大氅就连他们部族的首领也没有。老者连声道谢,其他年轻人此时也不再回船上去,围着高峻分明也在表示着谢意,但高峻只能听懂一小部分。
好在落水者及时保暖,脸色很快恢复过来。人们把那人的湿衣服由两三人抓着,拧出里面的水分,再抖开、架在火上去给他烘烤。
高峻对老者道,“这鱼就有些占地方,”说着拔出乌刀,只在一条两尺长的烤鱼头上方一划,便无声地将它一分为二。
在两截鱼往火堆中落去时,他手疾眼快用刀尖一挑,去了鱼头的半截烤鱼便带了木棍向樊莺飞去,被她在骆驼上端坐着稳稳接住。
他们的取鱼之法快捷利落,不须言语便心意相通,眨眼间一条烤好的鱼就去了头飞到女子手中,老者不由赞道,“真是神仙人物……”
第797章 有甲木萨
有人再拾起另外烤好的鱼请高峻吃,高峻也不客气,边吃边招呼樊莺。她跳下来,让骆驼卧在火边,就问那个裹了裘皮大氅的小伙子,“你常打鱼,怎么还这样不小心?”
他听不懂,但老者给他传语后,小伙子却羞臊起来。
原来,落水的年轻人就是刚刚替换上去的。他在上船前就一边走、一边扭头看骑在骆驼上的美貌女子。上了船划入湖中还在看,手里有半截鱼网在水面露着、就走了神。
谁知脚下一滑、竟然哗啦一声滑进刺骨的湖水里,网也丢了,两只胳膊拼命在水里扑腾,刺骨的冷水一下子浸入了。
老者听罢,笑着对高峻道,“他是看到了一位大唐来的仙女,魂儿从身子里飞出去了一阵儿!”高峻就瞧着樊莺笑,樊莺故做不知,左右望着道,“仙女在哪里?我只看到个落汤鸡!”
她看到师兄脱去大氅后身上也显单薄,又不好当了人与他共裹一件,只好去骆驼上解了睡袋给他披上。众人围着吃鱼、烤火。
高峻问,“老伯,天都这样黑了,为什么还要下湖?”因为他看到身边有五六只大篓里鱼已将满。
老者道,“我们都是同羊部的人,刚刚划归逻些城管辖……就住在前面的村子里。要不是我们首领的小儿子明天大婚,我们也不会连夜到湖上捕鱼,这些鱼都是明天要用的,恐怕一夜也捕不够啊!”说着不由叹了口气。
鱼网因为刚才的事故,竟然被他们丢下湖中三条,只剩下两条了。
从老者的话里,高峻和樊莺知道同羊部除了他们的首领、首领的亲戚和少数奴隶主、官员外,其他的人都算奴隶,和村外收割的人一样。
首领叫他们为儿子明天的婚宴捕鱼谁都不能拒绝,今天一夜、到明天天亮前,这十个人要捕够十二篓鱼才算交差。而且每条鱼的个头都要达到足够的规格,不然影响到婚宴上使用,人人会受到严厉的责罚。
而他们此时才网了不足五篓,网又不够用了。
樊莺道,“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松赞就不管吗?”
老者说,同羊部与逻些城不久前才算是一家,他们连松赞大首领的模样都没见过,再说大首领怎么会心向着他们这些奴隶呢!
樊莺道,“我师兄正是松赞首领的兄弟,而我们正要往逻些城去的,到时候一定会把你们的处境与松赞大哥讲上一讲,”
高峻让他们再回村找几张鱼网来,老者道,“我们和鱼网是一样的,失了三条网,总有六个人免不了受责罚。”
“如何责罚?”樊莺问。
“这是应该的,我们丢了主人的网,或是不吃饭,或是鞭打!”说话间,已再有两位年轻人往独木船走去,默默地划到湖中撒网。
因为等那人的衣物烤干,高峻就一直裹了他们的睡袋,因而樊莺也没法休息,他们就围着火说话。当得知面前的一男一女是从西州来、而高峻是西州的高官时,他们的态度就更加恭敬。
后半夜的时候,樊莺实在支持不住了,高峻便在火边靠着骆驼将睡袋铺在地下,两人共披了一条大氅,樊莺靠着师兄,把身子倦到大氅底下似睡非睡,手伸到他腿弯处焐着。
老者陪高别驾说话,他告诉高峻,同羊部的首领尚结悉,今年五十岁,而他的小儿子赞摩今年二十二岁,力大无比,极能征战,手下有人马八千,以往常常劫掠周边产麦之乡,连逻些城都没什么好办法。
不久前,逻些城松赞大首领对尚结悉许了高官,这才将同羊部拉住,因而同羊部对赞摩的大婚极为重视,要摆出隆重排场。
那些人也加快了撒网速度,减少了替换的频次,两人不时去拾柴添火、两人各执了湿衣烘烤,衣服上蒸腾起缕缕的白气。
到天亮时白气才渐渐没有了,再烤了一会儿,给落水者穿上,裘氅这才还给高峻。
一夜的功夫,这些人总共捕鱼九篓,还差三篓。但从吐蕃村的方向远远地来了十几个人,骑着黑骡、还拉来两架空驴车,老者道,“他们来了!”
他们是首领派人来拉鱼的。
这些人个个精壮,人人脸上涂着赭色,穿着也好过这些渔夫,全是打手模样。他们到了近前,一看少了所要数目,就有人鼓噪起来,把老者及其他捕鱼者吓得大气不敢出。而两个丢了鱼网的年轻人因为挨得近,身上先挨了几鞭子。
高峻上前一步,伸手拦住挥鞭之人,求情道,“他们已经劳碌一夜,你还这样打他!”那人听不大懂,头目不发话,他挥鞭再要打,但被高峻抓住了鞭梢,夺也夺不出。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岁的汉子,瞪起大眼盯了高峻一眼、再去看樊莺,好半晌不说话,又问过老者这两人的身份,忽然在神色上就恭敬起来。
他对高峻道,“原来是西州大唐来的,既然你们求情,可不打他,只是网弄丢了,主人还要到唐境内去专门购置。”
樊莺已经摸出三大锭银子隔空抛到高峻手中,高峻接了,交与头目道,“他们落水、失网就算是我和师妹的过错,我们不来,他们也不至如此。那就由我们赔付,只要不再为难他们。”
头目接了银子,再极力延请他们到庄上去,如果赞摩的婚礼上能出现两位大唐来的贵客,那一定会增色不少。高峻谢绝,看他们将鱼篓装车,与樊莺两人上路。
而头目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随后挥手催促手下道,“我们快些!”
人们手忙脚乱装车往回赶,头目仍然嫌慢,吩咐一人道,“你速去报与赞摩小首领知道,就说我们在这里遇到一位只应天上才见的甲木萨,一定是他心中所想,他再不来,人就走没影子了!”
有一人在黑骡上连连挥鞭,不一会儿便消失无踪。
他们的少首领赞摩,年轻有为、能征善战,乃是方圆千里之内独一份的英雄人物,手下八千人个个骁勇,以一当二,连逻些城都不敢小瞧了他。
远近部落中有名的女子都不大入得赞摩之心。他相信,只要赞摩看一眼方才这位女子,那么今天的婚宴,多半是不必举行了。
手下有人往西州两个人消失的方向看去,提议道,“我们这么多的人,为什么不拦下他们请到村上去……却放他们离开!只有两个人,有什么可怕!”
头目道,“你懂个屁,怪不得你管不了事。我敢打赌,赞摩只要一见到她便会倾心,那么我们即便真能强力留下她,也会招她记恨一辈子,以后哪能有我们的好处?”
他说,“再说我们这几个人,能不能挡住他们还说不定……”因为那位陪着甲木萨的男子,自打一见面,头目只敢看了一次他的眼睛,就再不敢看了。
他不像赞摩那样精光外露,但温和中有藐视一切的镇定自若,仿佛一眼就看透了自己全部的家当。
刚才打人的那人道,“那男的力气大到不可想象,他只用三个手指掐了我鞭梢,我用尽全身力气夺了几次,他的腕子都一动不动……”
又有人嘀咕,“难道还能强过赞摩?!”
第798章 普陀罗宫
过了不足半个时辰光景,从潭池边驰来一队衣甲鲜明的同羊部勇士,先前来过的小头目陪着一个年轻人,在捕鱼处,只有篝火的灰烬。
年轻人面色黑红,双目如电,身材孔武,头上的乌发在周边编了数不清的小辫子,有几根辫梢上各缀着一只赤金小铃铛,一动当当乱响。
他望向远处,大声问,“他们真是去逻些城的?你可听好了?”
头目道,“少首领,我什么时候会听错过消息!我还知道她是那人的师妹,真是我们见所未见……一个驾舟最好的小子,只看她一眼就跌到水里去了。我们是不是追下去?”
“追!”赞摩一声令下,上百人呼喝起来,像阵风似地追下去了。
与此同时,高峻和樊莺正一边骑在骆驼上慢悠悠前行,一边说话。樊莺道,“师兄你看,我又有了新名字!”
“他在说你,是汉女神,吐蕃人管文成公主也被他们这么叫。”
樊莺便猜测文成公主是什么模样,有没有比过自己,自己能不能比过她,心里不分时宜地先忐忑了一下,“可师兄你却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高峻哄道,“哪里话,我不是早就说过一句,你是需要登上九天才能一见的,甲木萨岂是称呼你的……”
樊莺心中如蜜,又问道,“你见过文成公主,她什么模样?什么人品?”
高峻寻思着道,“不大好说,依我看……她举止相貌总似崔嫣,而言谈不让婉清,见识么……可抵苏殷!”
正说着,从去路上出现了一支驼队,护卫们衣甲鲜明,打着旗帆和使节所持的褐纛。离着老远,为首的便高声问,“可是西州来的高别驾?”
他们是从三百二十里外的鹘莽驿赶来的。在那禄驿,吐蕃驿官一见他们,就先打发着手下飞报逻些城,说有大唐西州别驾正在去逻些城的途中。
鹘莽驿算是吐蕃十一驿里的第一座大驿站,每有唐朝使节入蕃,文成公主必差人迎劳于此。而这一次更是破了例,让人持节、出了鹘莽驿迎到潭池来了。
众人前呼后拥,待西州别驾和樊莺再上了骆驼,就即起程赶往鹘莽驿站。
有人再给他们备出一头骆驼,但樊莺偏不去骑,仍与师兄共骑一头骆驼——能不伸手牵缰,为什么还要费事。
正好夜间没有睡好,她居然又放心地于驼背上睡了一觉,骆驼行走间摇摇晃晃,宛若摇篮。
因为有吐蕃人护从,接下来的路途就省力得多了,又经过了十余里的鹘莽峡,但见两岭相对、峰顶之上有小桥悬空,高峻和樊莺站在小桥上往下看,底下有三道瀑布水注如泻,其下山谷中如腾烟雾。
一百里至野马驿,四百里至閤川驿,又经恕谌海,一百三十里至蛤不烂驿。驿站边就有三罗骨山,山上积雪终年不消。
又六十里至突录济驿。突录济驿又是大驿,唐使每至,吐蕃大首领松赞必遣使慰劳于此。又经温泉,热汽涌高两三丈,形如烟云,泉内可以熟米。又经汤罗叶遗山、赞普祭神所,二百五十里至农歌驿。
至此,吐蕃十一驿走完,高峻和樊莺共越过了吐蕃七道大岭:赤岭、截支山、鹘莽峡、两斧山、三罗骨山、柳谷、汤罗叶遗山。
十三条大河、湖泊:暖泉、烈谟海、西月河、犛牛河、截支川、大月河、潭池、鱼池、乞量宁水、大速水、三瀑水、恕谌海、温汤。
农歌驿的东南二百里,便是逻些城了,而此次单程,几乎耗去了一月。
高峻把此行路线在地图上重新看过,将吐蕃的山川地势、大河湖泊了然于胸,他暗暗地依着地势、把甲兵排布一番,居然是进可攻、退可守,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到这时,他才把此行的目的再回想起来,又有些担心起来。
吐蕃援助西州的主将、纥干承基落在自己的手里,被自己弄到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狗样儿、再被牵到了高丽去。当时自己倒是消解了无边的愤恨,可这时候再想起来,就不知道要怎么对松赞说起了。
万一松赞埋怨起来、甚至是发了怒,那自己和樊莺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可是事是自己做的,让他对松赞撒谎又不愿意,只能硬起头皮往逻些城走了。
但他想,凡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早些处置了总比捂着强,若是等着松赞先知道了纥干承基的下落,那时就更加被动。
不过总算还有文成公主在逻些城,而他这位义兄从来对公主都是言听计从,那么他还不算是山穷水尽。
他悄悄对樊莺说,到时候不论是动之以兄弟之情、姐弟之情,还是打滚儿、放泼、使硬,只要能带着你全身而退就成了。
樊莺却道,“我从不担心此行有什么危险,我猜一定无事,因而只想登上吐蕃的最高处看一看,也许能看到牧场村呢!”
她这样,高峻也稍稍安心。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圆满解决了此事、增进两边的感情,还是有着一半的可能。
……
潭池边,一队人马垂头丧气地回来,赞摩坐在马上心有不甘,发辫上的金铃铛一声不响。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没追到。
时间已近晌午,有五名报信人从吐蕃村方向迎上来向他道,“大酋首震怒,说你大喜之日不辞而别,不顾同羊部与苏毗部的友情。怠慢了新娘子,便是怠慢了苏毗部落。”
而赞摩恍若未闻,另人一道,“苏毗部少首领、新娘的兄长悉东赞,已经接走了他妹妹,声言与我们没有罢休!”
赞摩挥起一鞭打到说话人脸上,那人脸立时肿了,却将腰挺得更直。赞摩道,“少长他威风,我怕他么!”
他在马上加鞭,往回飞驰而去。
……
普陀罗宫。
这是松赞特派的传语者对逻些城王宫的称呼,西州别驾高峻和夫人樊莺,在逻些城王宫护卫的引导下到达了这里。
他们抬头眺望,但见普陀罗宫依山而建,宫墙也是红色,高达九重。而在红宫的左右两翼横贯着白宫。大片白色宫墙上黑色的梯形窗套,短小的出檐,檐部深红色女儿墙,在蓝天衬托下,色彩醒目,远看红白相间,群楼重叠,异常壮观。
而山前的方城还在建造之中,木架林立,上边仍有工匠冒着寒风攀附着劳作。
传语者解释道,普陀罗,意为观世音菩萨所居之岛。
樊莺抬头去看,不由肃然起敬,暗道,“这恐怕是天底下最高的建筑!我之今生,能与师兄到那上面里去一次,必会永世不忘!”
两人正待细看,猛然听到山头礼炮鸣响,有仪装整齐的二百甲士跑开来、于凛冽的风中列队,中间闪出一人,离着老远便高声喊道,“高别驾,还认得在下否?”
第799章 高山之巅
高峻一看,正是吐蕃丞相禄东赞。他与樊莺迎上去,拱手见礼,“丞相大人,高某岂会不认得!一年多前我与松赞义兄在焉耆途中一别,就说过要亲赴逻些城的,今天方不食言。”
禄东赞拱手道,“只不过眼下,焉耆已是大唐之焉耆,而龟兹也已半入西州!高别驾的英名,我们在高山之巅也不得不闻!”
他想起上次所见的柳夫人,再看看他身边的樊莺,就不大认得,“不知柳夫人因何未至?甲木萨和大首领自接到你们来的消息,不久前还说起她了。”
高峻引见,“这是我三夫人樊莺,又是我的师妹。大夫人柳玉如因为新得子,不便上山,因而带师妹前来拜会。”
禄东赞再看樊莺,笑道,“果然又是个甲木萨,只怕要把我们的甲木萨比下去了!”他引着高峻往里走,在宫门处,又是一番仪仗,原来是吐蕃大首领松赞,携文成公主迎候在这里。
松赞还是那般模样,白面墨髯,绫罗袍服,仪态威严而亲切。
他身边的文成公主一身锦服,外罩裘里白领的斗篷,比一年前更加楚楚动人,而脸色也比那时温润了些许。
此时,这对夫妇相互依偎着,手牵在一起,对刚刚到来的两位西州贵客注目含笑。在他们面前的两人,恰似一对金童玉女,裘氅皮靴,英姿挺拔,丝毫看不出旅途的劳顿。
高峻拉起樊莺快步上前,冲两人施礼,“兄长、公主,西州高峻依约前来相见!”
松赞上前拉住高峻道,“兄弟,上次相见你还是个牧监……”
“眼下还是个牧监,并无多大起色,”高峻道。
“但你已是天山牧的总牧监了!又是丝路督监!西州别驾……而且我听说,长安对你西州都督的任命恐怕已经到西州了!”
樊莺以为松赞所说的事情一定不是空穴来风,那么师兄便是西州第一人了,她不由得暗暗高兴。
“你这些日子的事迹,我们可没少听说。我和公主每一说起,就为你高兴!上次的书信你可接到了?若是依着公主,我们又要去一趟西州,只是顾虑到天气原因才没有成行。”
高峻暗暗庆幸,这次不来,要是等他们找上门去,那才叫个麻烦。
好在松赞问过后,公主就提醒他,不便叫贵客久立于门外,松赞连忙请二人入内。
普陀罗宫的道路十分宽阔,在南面山坡有十多尺宽的蹬道,直通中央赛佛台。从这里再分东西两路,可进入白宫和红宫。
文成公主自打一见到樊莺,便在不住地打量她,拉了樊莺的手不再松开。她对樊莺道,“妹妹,我原以为只有个柳夫人比我强,哪知他又带来一位,依姐姐看将来你不会落在柳夫人下风!”
樊莺也道,“公主才是令我钦佩人物,柳姐姐也说过几次,说公主甲木萨是九重天宫中的人物,让我早就盼望着今天相见。”
公主一边拉着樊莺,一边给她介绍,说西面进宫门后即进入红宫,她给她说明门厅、佛殿、经堂的梁架、柱头、栏杆上雕饰的彩画故事,有时说着说着就驻步,仔细端详眼前这位佳人。
东侧的白宫是理政和居住的宫殿。有高七层的内天井、平顶。底层是用地龙墙分隔成的库房。
第二层东端为白宫的门厅。
第三层是夹层。
第四层中央是白宫的主殿——东大殿。
大殿以上各层中有天井,天井四周是回廊,沿回廊布置办公和生活用房、侍从用房、厨房、仓库等。第七层是松赞居住的东日光殿和西日光殿。
樊莺问,“姐姐,此宫可有十层?”
公主道,“依山建造的赛佛台高九层,上面四层开窗,与红宫九层立面组合一起,故普陀罗宫有高十三层之说……不知道妹妹因何单问这一层?”
松赞听了,也扭头相看,心中对这位别驾的三夫人不断暗赞。
樊莺不好回答,脸上却是一红,让公主有些奇怪。不过看她神态,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隐情。
高峻听了接话道,“兄长、公主,她自从一上路便说到了逻些城,晚上休息时一定要住到第十层,不然就算白来……”
公主笑着说,“这就好说,一定达成弟妹所愿!”
红宫第五层,西大殿。
松赞大首领为西州客人举办隆重的欢迎酒宴,吐蕃所有高层官员都到了。
在回廊下看不到的地方,不但正奏着吐蕃当地的音乐,而且一曲终罢,忽然从那里传出丝竹之声,而正中的长桌上金杯银盏、玉液琼浆早已摆满了,众多逻些城官员们在下边就坐。
正中央坐是大唐西州别驾高峻和樊莺,而松赞夫妇竟然一左一右坐了陪席,文成公主挨着樊莺,松赞挨着高别驾。
吐蕃众官员看得出,这样的坐法是从来没有过的,也许这是大首领对来人无比重视、而无法表达,因而才安排了这样的座次。
酒宴开始,松赞开场表示对西州客人的欢迎后,高峻站起身,“兄长,我今天到逻些城,有两件事要说到前面。等我说过后,兄长认为还可喝得,我们再喝酒不迟。”
松赞忙问,“不知贤弟有何话说?”
樊莺知道他想把事情说在前面,不想等着一会儿酒喝多了再提。她悄悄拉住公主的手道:
“姐姐,我师兄是来赔罪的。”
公主惊讶道,“妹妹因何有此一说?赔什么罪?”
樊莺道,“峻说,此次逻些城派出三千人去助西州,一定是少不了是公主的意思,”公主催她快说,因为她不想错过高峻的话。
樊莺道,“而此次吐蕃派去的主将纥干承基,却是高丽的奸细,成心要在大唐与高丽开战时,在西边配合龟兹、拿逻些城人马搞出些磨擦……公主若是不信,有机会可问江夏王爷……而且高丽方面也承认了他的身份!大唐陛下为此有专门的讨敌诏。”
“那么纥干承基呢?”公主问。
“我师兄生怕伤及无辜的吐蕃将士,到时候不好与公主交待,他丢下自己的人马,冒险深入纥干承基的大帐、生擒了他……这才能让三千吐蕃兄弟全身而回。”
公主深思,也相信了樊莺的话,原本她就以为去了三千人,人人回来了,说明不大可能发生过什么战事。没有发生战事,却独少了主将,确是让人不解。
此时,樊莺又悄悄对她道,“姐姐,师兄有东西带给你!”
第800章 摄魄娇娃
高峻方才的话,公主没有听到,高峻说,“江夏王爷收到了公主转交的玉佩,对公主十分想念。他托我给公主……带了他时时佩戴的手串……”
公主一听江夏王一词,早就把心绪飞到了父亲的身边。此时,樊莺再轻轻地拉她,把她拉回现实中来。
她定定睛,看到高峻正从自己的腕子上摘了一条檀木手串,托在掌中俯身递过来。
公主的眼泪当时就滚落下来,因为这串手链她太熟悉了,正是父亲江夏王之物。睹物思人,仿佛那是父亲刚刚放在高峻手上的。
她连忙站起来,双手接过捧在手心里,眼中含泪,连声喃喃着,“父亲……父亲……贞观十五年一别后,女儿已不知你当下的容颜了!”
松赞从座上站起身,快步走到公主这边,伸手替她抹泪,说道,“公主,今天是高兴的日子、高兴的事,你莫要伤感,”
他当众托起公主握着手串的手,仔细端详着,“好了,这下你又有个寄托思念的物件!”
高峻连忙安慰道,“公主,去年十月,我与柳玉如、樊莺去过一次鄂州,王爷春秋鼎盛,那时正为陛下督造大船,除了脚上……”
公主担心地问道,“他的脚怎么了?!”
樊莺知道李道宗在高丽战场上负过伤的事,此时不忍让她再添担忧,连忙接过师兄的话说道,“公主,王爷的脚倒没什么,只是崴过一回!”
高峻听了,也就明白了她的心意。
公主再问是怎么崴的。
樊莺道,“是皇帝陛下要把一个姓苏的美人赐给我师兄,柳姐姐说什么都不叫她进门,宁可自己出门也不点这个头。王爷是受了陛下之命,去山阳镇给柳姐姐送去了‘毒酒’……”
“我父王怎么干起这事来了!”公主道,“但既然此时柳玉如仍在西州兄弟的家中,又生了公子,那么她就一定没事,只算一场虚惊罢?”
高峻说,“公主聪明之至。当时王爷也是无法,只好带了一壶醋到山阳镇去冒充,最后还是让我夫人们逼的,他自己将一壶醋都喝了。而且为了装得像些,王爷不小心才崴了脚,不过早已经好了。”
席上,逻些城的众官员们听了,对来自大唐一位王爷的趣事无不感到新鲜。心说大唐皇帝一向给人的感觉是威严而凛然不可侵犯,而且驱麋鹿而为雄兵,亲统二十万人远征高丽,所向披靡,怎么还有与一位王爷所谋的这种事情。
等到他们再听说,王爷被这位别驾的夫人挤兑到自己喝醋、还把脚崴了,众人都禁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公主听了,气得哭笑不是,“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这一点上就与以前没什么出入,那么我也放心他了!”
松赞见公主不再伤感,回座举杯道,“兄弟请满饮这一杯!”
公主也举杯道,“我信别驾所说的任何事,我要你也信他!”
松赞点头道,“那是自然,兄弟相交贵在无疑,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插入我们二人之间。”
公主破啼为笑了,对他道,“那么……你就听兄弟说。”
他们当了西州来的客人,毫不掩饰地交流,让高峻和樊莺十分感慨。尤其是大首领当了人给公主拭泪的举动,让高峻也十分感动。
他看到樊莺对自己使个眼色,知道她那里已与公主吹过风,而公主对松赞所说的,也表明她已经在替自己说话。
此时松赞已经看着他,意思是,“兄弟还有什么事往下说。”
高峻方要开口,而此时大殿下有人回报说,吐蕃同羊部大酋首——尚结悉和少首领赞摩、苏毗部少首领悉东赞在宫外求见。
松赞吩咐,“快让他们进来。”
说完,松赞、文成公主、高峻、樊莺纷纷起身。松赞对高峻道,“苏毗部、羊同部,均是我吐蕃实力雄厚的大部落,为兄刚刚收服他们不久,倚之颇重!”
高峻听了,与樊莺使个眼色,樊莺会意,起身走到师兄身边。有吐蕃两大部落的重要人物来到,他们就不能再坐于主位,要把主位给松赞让开。
文成公主也走到松赞的左手,这样就仍与樊莺座位相临,分明也知道了他们的用意。此时大殿中层层传呼下去,不多时,有一老两壮、共三个人大步往殿上走来。
松赞也不动地方,站在那里郎声道,“大酋首,两位,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有缘也见一见西州现任别驾、即将上任的西州大都督、也是我的义弟高峻!来来来,你们快些入座,与我共享此盛况!”
三人对松赞大首领十分恭敬,闻言走上来。
松赞的右边正是禄东赞,同羊部大酋首尚结悉在丞相下方坐了,赞摩、悉东赞再坐在下手。
尚结悉先对松赞俯首致意,再对高峻拱手道,“原以为西州别驾是与我一般年纪,哪知也是年青有为,真是我佩服了!”
高峻回礼,发现随尚结悉一起来的另两位与自己一般年纪的,此时都正襟危坐,一眼也不看别人,只瞧着对面的某处发呆。他一看,他们看的正是樊莺。
高峻有些不快,脸当时沉了下来。
但樊莺却正眼不瞧别人,在桌下悄悄把手伸过来与他一握,又冲着他嫣然一笑,只听松赞问道,“我闻同羊部少首领的吉期就在几天前,不知大酋首此番来,有何大事!”
尚结悉叹了口气道,“别提了!”
苏毗部的悉东赞腾地站起来,向松赞回禀道,“求大首领为我做主,为我妹子讨还公道!同羊部欺人太甚,全不念两部之间的友情,毁婚辱人,若非我们心中有逻些城大首领在,早与他翻脸了!”
松赞、文成公主连同高峻等人在内无不惊讶,要听一听他说得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原来,赞摩婚期当天,为了去追西州来的甲木萨,而误了时辰。他们时至中午才回,苏毗部的新娘以为这是对方要毁婚的意思,哭哭啼啼起身回了本部落。
新娘的哥哥——苏毗部落的少首领悉东赞大怒,带人直奔同羊部,两边差一点发生火拼。是尚结悉极力劝解,又当众将儿子打了几鞭,这才将事情压下来。
赞摩心高过顶,此前已经连退了几番婚事,对与苏毗部的这门亲事也说不上十分的如意。对方一闹、再被父亲打,索性正好将错就错,再也不提此事。
而悉东赞不干,非要拉着他们父子到逻些城来讨个公道。
赞摩已知西州甲木萨正在逻些城,不用对方拉,他自己就拉了父亲跑到了前面。
此时,他认出坐在文成公主身边的女子一定是她,只感觉大殿上所有金杯琉璃盏、琥珀夜光杯,都掩不住她明眸之中的光彩。
而文成公主恰恰就坐在她身边,虽然公主同样引人注目、也只可在成熟之气上另辟一端,其他方面已无法言评。
再看那些穿梭着往来布菜、上酒的吐蕃女奴们,在她面前无不黯然失色。
而这位西州来的甲木萨正眼不看其他,正与这位别驾亲昵私语。她对别驾偶尔一笑,红唇边的余焰,便已将同羊部少首领赞摩的魂魄摄去了。
第801章 说得好听
松赞一听苏毗部与同羊部是因为这件事才打上门来,分明是想请他作主。
先不说在此事上,他不好武断地说出谁是谁非,但凭两大刚刚并入的部落来说,无论他向着哪一方,另一方都不大可能满意。他脸上的表情只现出微微的惊诧,当时并没有表态。
高峻、樊莺和文成公主此时也听明白了,一齐去看松赞,不知他要如何分断。
松赞道,“苏毗、同羊两部能够结亲,我和公主十分赞同。难道是出现了什么事情,妨碍了这件喜事?我倒希望你们两家不必急着分说,是否其中存在什么误会?”
苏毗部的悉东赞忿忿不平,“大首领,我已私下打听过,赞摩那天是去追赶什么人,所以连他的喜事也不顾了!”
松赞问,“不知所追何人?”
尚结悉起身回道,“大首领,我已私下问过,我儿说……说他得知救人的正是西州别驾,而别驾师妹正是一位甲木萨,因而忘记了自己的大事……”
悉东赞道,“难道他只是忘了大事?有什么事比我妹妹的事情还大?依我看这小子是个无信之人,见了甲木萨,还不知人家什么意思、便先丢开我妹妹,”
说罢,又对高峻这边怒目而视,仿佛他妹妹好事多磨,都是他们惹出来的。
尚结悉也不计较小辈的言语冒犯,转而面朝高峻道,“别驾的师妹……果然一等人物!也难怪我儿会如此……我听说,别驾你们刚到潭池边时,我家中一位最出色的独木舟驭手、都被别驾师妹的美貌惊至落水……”
他再冲了松赞道,“今天我一见西州别驾的师妹,这才有些原谅了我儿……正好也不白来,就想打听一下,别驾的师妹可曾有了意中人,如果事属万幸,我们能有个机会,那么,属下便求大首领代为……代为……”
他身为同羊部大酋首,于身份上不便对对方的不敬直接回击,但此语便有了故意往死里气人的意味——你妹妹不是耍出去了么?那好,我当你面再求好的。
樊莺和高峻的身边早有逻些城的传语者侍候着,因而将他们的言来语往,一点不落都听到了。
樊莺听罢,真是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自己与师兄只是从潭池边路过,还好心救了落水之人,想不到引出这么多的故事却与自己有关。
高峻皱了眉头盯了赞摩看,简直一点胃口都没了。心说要是在逻些城之外的地方见到你小子,非要好好教训你一顿才出气。
但此时却是不能,松赞已然讲过这两大部落在他心幕中的地位,因而自己和樊莺远来是客,有气也要看看什么时候。
樊莺此时就把酒再给她和自已倒满,高峻举起来,一言不发,仰头饮下,感觉着连美酒的味道也变了成色。
松赞已然看出高峻不爽,便想着缓和一下气氛。他听了尚结悉的话哈哈大笑,如果是因为这件事,那么全当是虚惊一场了。
这边打闹上来的三人不明所以,有些怔怔地。
文成公主笑道,“如果说是因为这个,那么连我也不奇怪了,只是不知大酋首是从哪里听说的,我身边这位西州甲木萨是别驾的师妹,难道就没听说她的另一个身份?”
赞摩连忙道,“是我的手下亲口听打鱼的奴隶所说,难道还有别的什么身份?”
公主道,“当然了,她还是西州别驾的三夫人。”
此语一出,赞摩脸上的失望之态一点都不掩饰,他肩膀一搭泄了气,把头一低,发辫上的金铃一阵轻微鸣响。
尚结悉十分的尴尬,替自己开脱道,“大首领,那是我们不好了!但以我对大唐风俗的了解,别驾的这位师妹显然是尚未出阁,缨络未解,怎么……”
公主也晓得这个风俗,但她不大好解释,便去看樊莺。
樊莺抬起手,去自己的顶上解下红缨,捏在手中对公主道,“姐姐,谁知道个人所好,扎个头绳儿也让人误会……这条缨子是我柳姐姐喜爱我戴的,它经过了我与柳姐姐之手。今天来逻些城,我也没什么好礼物,就把它送与你好不?”
公主明白她的意思,含笑点头。
樊莺站起身来,来到公主身后,仔细地将红缨给文成公主扎在头上。
而她顶上的秀发因失了红缨的羁绊、便有一绺垂在了腮边,更添几分妩媚之气。
丞相禄东赞笑道,“原来都是误会,那就没什么不好了。我曾听中土有个传说:有女在溪边浣纱,美貌惊得游鱼下潜。一直以来我都不大相信,以为那是戏谈。今天听你们说起真事,方知那不算什么稀奇!沉鱼之貌算什么,就是我走到水边去,鱼也都吓跑了!”
松赞听了哈哈大笑,连高峻和樊莺也笑起来。知他在调节尴尬气氛。
但禄东赞接着说,“但是樊夫人的美貌将我们一位最好的独木舟驭手都惊到湖里去,今天在座的还有谁能不信呢!”
高峻道,“只当是个故事罢,渔夫落水已被我们救助,算是我和师妹将功补过了。你们苏毗、同羊两部言归于好,那么我与师妹的不安也就没有了!”
松赞也是这样说。
尚结悉压下心头的尴尬,复对悉东赞道,“别驾之言有理啊,这都是个误会,我们只当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才对,不要因个插曲破坏了两部多年的友情。你看……我们回去,是不是再将喜事操办起来?”
悉东赞道,“你们见与更好的无缘了,才又来求我们,当我妹妹是什么人?是谁家的女奴么!!”
赞摩气盛,心情本就不大好,仿佛刚刚被所有的人戏耍了。听明白事情的缘委之后,他本已有了悔意,但闻悉东赞之言,不觉怒道:
“我只是回来晚了些,你妹子便哭出门去……这样没什么姿色、又气大如牛的女人,我不要也罢!!”
“回来晚些,此时又说得好听……你是去狞猎还是出征?方才是哪个还在求大首领搓合甲木萨来着……”
他身为晚辈,直指尚结悉,让同羊部大酋首也顿生不快,碍于松赞、西州别驾和逻些城众官员的面子才极力忍下。
赞摩回击道,“你妹妹跑都跑掉了,还不许我再作别的想法......别驾和他夫人救我奴仆,我追上去表示下谢意就不行么?”
第802章 精彩之至
对方点头道,“行!但你轻漫了我妹妹,便是污辱了我们苏毗部,这会儿再来求我,你当我们是什么,除非你能能胜过我,不然再也不要妄想!”
松赞脸色已是极为难看,自己新归顺的两部,竟然当了西州别驾的面言来语去、互不相让,把脸都丢出吐蕃高原以外去了。
更关键的是,若是这两部的少首领当庭扭打起来,他不能像别人那样置身事外。不然,一来显得自己身为大首领没有服众之威,二来也让人感觉自己把什么货色都往怀里划拉。
虽然他与高峻有这层结义的关系,但自家的事让自家人闹到这个地步,也真是让人难堪已极!但显然,底下这两位各有一肚子气生着,满腔的怒火熊熊燃烧,万一自己有个喝止不住,那不更丢了脸面与威严?
他也不便发怒啊,各打五十也不合适。即便真怒了,也只是丢人而已。他眼下能做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既不能置身事外,又不能过于的在意他们。
赞摩何时服过他人,闻言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丢,酒都洒出来了,“比试就比试!我要是胜过你,你要自己乖乖地、把你妹妹给我送回来!”
尚结悉喝了两声,也喝斥不住自己的儿子。此时四下皆静,他也不能再吱声了,在背人处抽儿子两鞭尚可,但在这里,自己再喝斥他没准事得其反。
正在思虑之间,两个年轻气盛的人已经各挽袖子,离席站到阶下去了。
一片融洽的气氛转眼间剑拔弩张,逻些城众多官员大多去看松赞的脸色,知道今天的事情闹得有些大了。
松赞极力忍耐,不在高峻的面前把怒容表现出来。而文成公主就扭项看向高峻,希望他说句话来调解。
高峻不嫌事大,拍手道,“妙极了,我说兄长,我早听说你手下强手多的是,今天有机会让我和师妹开开眼界,你有什么顾虑,难道怕我高兴了、多喝你几杯酒么?”
松赞听了哈哈大笑,声震大殿,朗声道,“兄弟既然想看,那么为兄也就更想看了。来人,给我与义弟和大酋首满酒!给下面二人擂鼓助力!”
当时,一排吐蕃女奴款款上前,再端了酒坛上来,依次给席上所有人倒酒。而回廊之内,果然有震撼的鼓声响起。
明着看,西州别驾是在扇风点火,但松赞等人听了,就感觉方才的敌对之意顿减,反而成了逻些城为欢迎大唐官员、首领义弟,两个新纳入部落的少首领下场角力助兴。
文成公主不动声色都看到眼中,她只是看了高别驾一眼,高别驾便随即讲出这么一句。他的话看似玩笑,实则不动声色地一下子改变了大殿内的气氛。
她不禁暗赞,“真是难怪!他以这样的年纪就做到西州边陲的别驾,而且马上便是西州大都督,真正的封疆大吏了。再放眼席上众多的吐蕃官员,在随机应变方面就没有一位是人家的对手。”
她为自己的母国有这样的一位别驾而暗暗祝祷。
两位少首领不见松赞制止,已经大步下了台阶,双方虎目相向,各露不服之气。
悉东赞有些轻蔑地道,“本来你可轻松地披红挂花、不须费力娶我妹子……是你小子自找的!今天你就把吃娘奶的劲儿都使出来,只当是为你自己挣个夫人!”
赞摩已把姿势摆好,回敬道,“你也先把屁门憋好,到时候坏了大唐别驾的兴致不说,送妹上门可是不怎么好看!”
两人话不投机,如两头发怒的斗牛,两臂一经搭住,便各自使出十成的本事。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锁拿与反脱手段在一瞬间施展出来。
大殿里静不闻声,只有他们两人“嘭”地一声,噔噔噔各退出去五六步。
随后,二人几乎时一时间扑向对方,四臂相抵,彼此死死地扣住角力。众人屏息而观,大多忘了说话饮酒。
松赞抽空看高别驾,发现高别驾面色如常,自顾饮酒,也不似别人那样专心看底下的争竞,偶尔连眼皮都不抬地大喝一声,“好!”
“精彩之至!!”
但松赞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没把底下的角力看在眼中,只是出于礼节在那里胡喊。
更让松赞可气的是,别驾酒也不叫女奴们倒了,每一杯喝空,他夫人樊莺便去给他倒上小半杯,酒只满过了杯底,显然是怕他喝多。
然后他再呶着嘴、示意樊莺从桌上取来中意的菜式,一副悠哉自如的气人架势。
松赞心说,“难道就真没有一丝可看之处?”他大声喝好,吩咐道,“廊下的鼓声是哪个没吃饭的敲的,怎么这般没个气韵,给我抬到明面上来击打!”
很快的,鼓声暂歇,四个乐奴抬了一面大鼓出来,就在殿阶下重新架好。随后鼓声又至。而相斗的两人已经互抵着,在那里团团转了两三个方向,拉、拽、绊、搡各用其极,就想胜过对方。
松赞起身道,“什么破鼓,待我亲自去敲!”
文成公主连忙拉住他道,“怎好让你去呢,我去,我要你陪着兄弟才是正理。”
松赞知她的意思,怕自己下去恐成燥柴加火之势,那么双方就更没个休止。于是对公主柔声道,“你说得是,但你去了正是给了二人脸面,务必要轻敲些,不必费力……”
文成公主起身降阶,拿起了鼓槌。
此时高峻就不乱喊了,也正经把脸转向阶下的斗场上。那两个人的额头上均已见汗,但是仍然不分上下,而公主的鼓声已经响了起来。
鼓声没有方才那样震撼,节奏也不快,或者说助战之鼓并不须什么节奏,只如闲庭漫步、圃内落花,听得松赞面色逐渐回转回来,把酒杯端起来对高峻道,“兄弟,我们且喝酒……”
席上众人也纷纷举杯。
悉东赞与赞摩两人早已注意到是公主亲自执槌,听她击得那样文雅,不觉间各自把气力都减了几成。
原先时上边众人屏气观战,无形中把这两人化作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因而他们各如拉满了弦的弓,丝毫不敢大意。
而此时酒宴上碰杯声、劝饮声、谈话声再起,气氛也变得轻松随意起来,这二人一是累了,再者越发像个配搭,斗志也就不那么足了。
这便是公主鼓声里的奥秘。
悉东赞已有些力衰,左脚已经踏到了靴帮上去了,这时也借机调整回来。
又过片刻,松赞怕文成公主受累,就要开口喊她回席。但大殿外有个人粗声粗气地叫嚷道,“西州的高兄弟在哪里,在哪里?”
众人往下一看,从大门外足音沉重地进来一个人,此人宛如若半截黑塔,黑发油亮卷曲,牛鼻方口,高峻一看,认识。
第803章 你好厉害
别人尚未说话,但丞相禄东赞先发话了,他冲着那人高声道,“大哥,这里没你的事,首领又未让你来,你跑进来做什么!”
那人正是丞相的胞兄——禄且乃。
他是听说西州高牧监到了,大家正在这里欢聚,便兴冲冲地跑来。这个浑人不大懂得礼节,但对西州的高牧监却是从里到外的钦服。
他曾为了一张虎皮,在西州的大街上与高峻大打出手,被高峻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上一次吐蕃大寒,松赞给高峻送去牦牛三百,这个禄且乃说什么也要去,最终终于成行。松赞知他在高峻面前不大可能犯浑,因而此刻便招呼道:
“原来是我吐蕃第一大力士来了!来人,看酒肉!”
马上就有人另给他架了张桌子,将酒肉摆上。
但禄且乃并不急着上桌,先在席上搜找高峻,找到后,他才大步上来,在自己桌上端起一大杯酒,冲着高峻道,“高兄弟,我要与你喝三大杯酒!”
高峻立刻站起,而樊莺不再偷工减料,照样满了大杯。高峻举杯道,“大哥,小弟先干为敬!”说罢咕嘟咕嘟就喝下去,樊莺立刻再给他倒满酒,高峻又端起来。
禄且乃连忙抬手阻拦,“高兄弟,是我要敬你,你不要先喝!”
高峻果然听话不动,众人看禄且乃一连将三大杯灌下肚,这才抹抹嘴嘿嘿笑着道,“好,兄弟你喝!”然后瞪着两只牛眼看着高峻举杯。
等高别驾后两杯喝完,禄且乃才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坐下自已吃喝起来,也不懂说什么寒暄之语。仿佛他风风火火地跑来见高峻,就是要看他喝完三杯酒。
而他要与高牧监说的所有的话,都已随酒入了对方腹中。
无论是谁见到这两个人,都不大相信他们会如此投脾气。一个是粗憨鲁莽、另一个精明强干。一个缺心少智、另一个满腹机谋。
众人都以为禄且乃的事已经告一段落,谁知他忽然看到了击鼓的公主,便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迈步过去,宏声对公主道,“公主你回席,让我来敲!”
禄且乃一向在文成公主面前不敢放肆,他的意思是怕公主受累,想要代劳。但一份好意由他口中讲出来就成了命令,公主了解他,并不在意,将鼓槌递到禄且乃手中。
松赞早有此意,也在上边唤公主回来。
同羊部和苏毗部归入吐蕃后,悉东赞和赞摩就听说过这位第一大力士,但今天才第一次得见。本来斗志一衰再衰,一听这个名头彼此竟然都有了些惧意。
禄且乃执了槌,就咚咚两下下去,众人感觉杯中酒都荡漾起来,鼓声压过了所有的谈话声。
随后,这个蛮人便不管不顾地,将鼓声击得再也分不清个数。
赞摩与悉东赞想停都停不下来了,不然都配不上这鼓声。于是抖擞起精神又“嘿哈”地斗起力来,当初因为什么下场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哪知禄东赞看着看着,便住了鼓冲他们喊道,“我知道,别人喝酒你们打架,一定是没功夫往肚里塞东西!”
高峻与樊莺相视一笑,心说禄且乃把公主的一番苦心都断送了!
刚想到此处,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禄且乃已经丢了鼓槌飞步下去,来到拼力相角的二人跟前,伸出两只铁钳般的大手,分别往他们腕子上一抓,“都去喝酒吧。”
话方出口,禄且乃已经将死死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手一抖分开、再将他们丢出去,人人倒退了七八步,悉东赞好悬没有坐在地上。
樊莺不由得一声喝好。
高别驾也不由自主地把两只巴掌举起来,想想没拍、又收回去了。
丞相禄东赞赶忙高声冲兄长道,“你喝你的酒,掺和什么正事!还不回来!”他的意思是:这里都是有官有职的人在一起,你一个莽人掺和什么。
但被分开的两人,又从丞相的这句话想起今天的起因,开始时轰轰烈烈、却以被人丢开收场。此时想回到酒桌上不行、再接着比拭也不大好,两人脸上同时胀得通红。
西州别驾的这位美貌夫人一句脱口而出的喝好,分明就不是喊给他们的,而是在称赞吐蕃第一大力士。
这声“好”无异于一记鞭笞,正抽在他们的脸上,最先承受不住的是苏毗部少首领悉东赞,他被浑人丢得比对方还要狼狈些。
他不知从哪里找补,此时就憋红着脸,冲席上的高别驾道,“大唐高别驾的名气比吐蕃第一大力士还要响亮些!虽然高别驾你是在西州那个坑洼里,但你的名气我们在山顶上都听到了。”
高峻暗道不好,也不好埋怨樊莺多嘴,因为自己刚才差点也鼓起掌来。
但此时此刻,身为来客,就十分不好办。
禄且乃撇撇嘴粗声道,“你还没吃喝呢……你吃喝三年也比不过高兄弟!”悉东赞不理浑人,再次提高了声音邀请道,“西州高别驾,你敢不敢!”
高峻起身,冲松赞拱手道,“不知大哥许不许我下场。”
松赞知他犯难,胜也不是败也不是。但悉东赞的确是气人,敢把西州比作坑洼,这在礼节上是讲不过去的。此语并非是占了什么便宜,只会让人说他无礼。
松赞知道三个浑人都不是高峻对手,就不必说被浑人一把丢开的悉东赞了。
这两个年轻人心高气傲,同羊、苏毗两部划入吐蕃后,正愁没个合适的人折折他们的锐气。松赞便有心让高峻教训教训悉东赞,于是点头。
高峻从席上走出来,对悉东赞拱拱手道,“请。”
悉东赞不答话,欺身而上,按着路数伸手就抓对方腕子,心说你有什么能耐,看我不一把丢你在地上。
两人手一搭,高峻便感觉对方有些力气。悉东赞先声夺人,一上来先抓了高峻腕子,哪知对方手上一转便被他脱出去,自己的腕子反被抓牢、再也解不开了!
浑人在旁边喊道,“高兄弟,你怎么还不像上次丢牦牛一样丢他出去?”
松赞也奇怪,看两人在下边周旋了数个回合不分胜负,却不知悉东赞的两条腕子早被人家攥得疼痛酸麻,恨不得他立刻撒手才好。此时他背对席上,脸已憋成了酱紫色。
高峻松手往后一跳,拱手朗声道,“少首领厉害,你是未喝酒、我是喝过了,我不及你!”
悉东赞站在那里愣着,脸色慢慢恢复,随后无言地回礼。
而赞摩一见双方几乎平手,他也要比拭一下。他对悉东赞说道,“你回来入座,让我来领教领教!”
第804章 第二件事
悉东赞闻言,撇了撇嘴退下,而丞相故意贺道,“少首领果然英雄,我来敬少首领!”他知道这是高别驾手下留情了,被悉东赞这么奚落,高峻反给他留了面子。
悉东赞默不作声举杯将酒饮下去,也不再往场上看,坐在那里低头不语。
果不出他所料,高别驾与赞摩又是一番“拼力相角”,但比与自己时更少了两三回合,就一连倒退了几步,也拱手道,“高某不及少首领!”
悉东赞瞧着这小子低头回席、坐回了自己身边,便想在他身上也出出气,于是笑着对他说,“我比你多斗了高别驾三回合,我也不及少首领!哈哈哈……”
赞摩心知肚明,大声道,“你乱笑什么!回去还不乖乖把你妹子送来!”
松赞与公主也笑出来,因为这是个两和的结果。高别驾教训了两人,当着席上众官员的面,不但给二人留足了面子,而且还间接给他们分出了胜负。
但只有他和公主、丞相知道是怎么回事。
松赞暗道,悉东赞那样奚落于他,他都能忍下,看来这一年多来,高峻不但官职升了,胸襟也更为开阔。
只是,还有一个浑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那里高声替别驾鸣不平,“我知道!高兄弟不想要你们的妹子!!”
吐蕃丞相禄东赞忍无可忍,不想他把事弄砸。他不顾身份地跳将起来,连搡带吼地冲兄长道,“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滚出去!!”
其他官员大都云里雾里,看着浑人叼叼咕咕往外走。丞相兄弟一怒,禄且乃这个浑人也怕得要命。
这场因为西州甲木萨而起的冲突,又被西州别驾不动声色地平息下去了。松赞大喜,众人也再度放松,酒宴上顿时再起了一个**。
苏毗部少首领悉东赞、同羊部少首领赞摩,两人同时举着酒杯去敬高别驾。
而此时,吐蕃大首领松赞才想起对高峻道,兄弟说有两件事要讲,之前只送了江夏王爷的手串给公主,那么另一件是什么事?
高峻道,“兄长前些日子给西州送过一封信。”
松赞道,“正是,不知兄弟可察访到了纥干承基的下落?”
高峻道,“纥干承基让我擒了。”
松赞、丞相禄东赞、以及在座的所有人无不惊骇,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尤其是刚刚与高别驾比拭过的悉东赞、赞摩两人,早就知道这个沫河部首领也算个人物。
“他是武德五年时高丽潜入大唐的奸细,后来又躲到了吐蕃。他此次奉兄长与公主之命带兵去龟兹助我,非但不与我联络,反而数次抵近我营,弄出些冲撞、磨擦之事,显些酿成西州与吐蕃之间的龌龊。”
松赞眼眉一挑,定睛看着高峻,显然这个消息太让他吃惊了。
“为不使诚心助我的吐蕃将士有一点伤亡,小弟将他捉拿了、并将他砍去了双腿、用铁链拴在我的门前……本想送他回逻些城请大哥发落,但未及成行,大唐皇帝陛下就命令将他押解到高丽战场上去、要与高丽人对质。”
公主低声问道,“我却有些不信,在三千人的营盘中,你如何一人不伤地捉到他,我们的将士可不知他是奸细。”
樊莺道,“纥干承基总是拉了大首领的兵马在我营前挑衅,把师兄逼到没什么法子可想,这才假扮纥干承基的卫士深入营去,将他捉住的。”
高峻道,“但此事是我先斩后奏,觉着有些对不住义兄的美意。所幸的是兄长派去的三千人无一伤亡,我心中还好受些。接到兄长去信,我以为不能只是以信函相复,这才与夫人前来,一为送物、二为请罪。”
他声音宏亮,不卑不亢,整个大厅里人人都听到了。酒席之上越来越静,到最后一点声响都没有。
松赞越听、越是脸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底下有人嘀咕,“我方大将,说也不说就捉去了,这……也太……”那人没敢再说下去。终于有人重重地将端了半晌的酒杯放下。
公主道,“大唐皇帝陛下……后来可曾说些什么与纥干承基有关的话么?”
高峻道,陛下为此专门写了讨高丽诏,指斥高丽递犬送鼠,将纥干承基丢回给高丽国去了。而高丽王敛气息声,未敢作出任何回应。
无论如何,松赞乍听这个消息也是接受不了的,他也一直纳闷,怎么去的三千人一人未少、偏偏少了主将。
皇帝要人、高丽人不吱声,他也不怀疑高峻所说。
但他怀疑一件事,“兄弟,以你的本事虽然能擒了他,却不大可能把他带出营地,我不大相信,简直无法成功!”
公主也饶有兴趣地问樊莺,“是怎么带离他,而三千人一人都未察觉?”
樊莺道,“是这样……”
所有人竖着耳朵想听她讲,但她觉着自己总有些地方不大好开口,便让师兄来说。
高峻讲了经过,并说纥干承基在夜帐中、曾经调戏从沙丫城抢来的两名女子。松赞一拍桌案,怒道,“真是给我丢脸!”
公主劝道,“首领息怒,他可是高丽奸细,而我吐蕃大军一人未少……不过这件事在我看来简直是个奇迹,居然把纥干承基埋在了他自己的床底下,我看也只有兄弟才想得出这个办法!”
凡是能想到龟兹战场形势的,都能猜到高别驾当时的处境有多难。
且不说纥干承基有可能与龟兹搅在一起对西州发难,就算吐蕃有几个人死于西州联军之手,对高别驾来说都是不能承担后果的。
松赞也暗想,如果两下里真的发生那种情况,自己要做何判断呢?
当初起兵时,纥干承基不怕路远,从吐蕃最东边的沫河部赶过来请战,曾经让松赞有过不解,此时联系高峻所说,也就都明白了。
当再听高峻说,纥干承基的兄弟就曾在剑南道任折冲都尉,也被高峻在剑南平乱中斩杀时,大首领竟然有些后怕起来:
万一被这兄弟二人在东边、与大唐弄出些磨擦,唐皇发了雷霆之怒,那该如何是好!
因而,松赞竟然站起身来,郑重对高别驾拱手道,“兄弟,吐蕃与大唐乃是亲戚,岂容这奸细从中搞乱!为兄正是为此而愤慨难当。多谢你挽狂澜于既倒,又保我子弟不失一人,此间大义为兄知道了!”
他亲自为别驾倒酒,自己也倒上一杯,举起来道,“兄弟美意,尽在此杯!”
公主见松赞动情,又知他已喝过不少,便提议道,“首领……我于此事上十分感慨,偶得联句,不知首领想不想听过后再饮?”
松赞知她美意,却仍坚持,“你已多久不曾作句,我正想赏之!不过兄弟为我一封信便千里赶来,今天在酒上,我不想依从公主,你务须谅解。”
他举杯对高峻道,“公主之文采,你不喝上三大杯,我就不让你领略!”
擅捕吐蕃将领的大事,来如骤雨、去似轻风,高峻心情大好,接连干掉三大杯面不改色。
松赞大声叫好,也不打折扣地陪了三杯,丞相也陪了三杯。松赞这才柔声对公主道,“我和义弟、丞相洗耳恭听!”
第805章 句句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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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莺对联句日渐感觉有趣,只因家里多人能略加思索开口即成,她早就有些羡慕。与师兄来吐蕃的路上,她还自己琢磨了两句诗,听了公主的话心里也十分期待。
公主已想妥当,开口即吟出一首七律来,诗道:
“德重方能成伟业,盛极且要防衰微。地基牢后高楼起,梁栋毁于小蠹肥。邪胜正时邪不止,正饶邪日正将危。除奸可使千般计,莫碍虚名百世悲。”
樊莺先鼓掌叫好,“姐姐真叫人羡慕,我原来只当女子中只有我柳姐姐、崔嫣、婉清、苏殷会做这样的诗,想不到你的诗不但工整、诗中还有如此深奥的道理,依我看比我那几位姐姐都强,我更是万万不能。”
松赞也夸奖道,“公主的心意我更能体会!”
他对高峻道,“不就是个奸细!高丽人都认领了,我不凑趣!兄弟万莫自责。”
但他不解地问,“兄弟……高别驾!我与公主只知你有柳樊两位夫人,那么刚冒出来的那些会做诗的……又是何人?”
高峻道,“回兄长,都是我夫人。”
松赞、底下人问,“共有几个?”
高峻道,“回兄长,不多不少,有七位半。”
底下的气氛已随着松赞的态度而转变,听了高别驾的话,禄东赞问,“别驾大人,怎么夫人还有半个之说?”
高别驾道,“那个老八苏殷,是皇帝陛下撮合的,而我大夫人柳玉如一直不大认可。因而我直到现在,连想都不敢想她,连她身边五步都未走近过……只是挂个名而已。”
众人哄堂大笑,连松赞也笑个前仰后合,文成公主扶了樊莺的肩问她,“那么妹妹,你对这个苏殷是什么主意?”
不等樊莺说话,高峻先道,“这么多夫人中,只有我师妹最是体贴我了。回想一下,除了她初到西州时扔了我两跤、要拿刀砍我之外,直到现在任何事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同羊部、苏毗部两位少首领不禁寻思,以别驾这样的身手,这位西州甲木萨却能摔他两跤,那么她又有什么样厉害的手段!
此话又引发众人不解,文成公主就问樊莺是怎么回事,樊莺悄声道,“那我只与姐姐说……”
这场盛大的酒宴一直持续到申时末,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而松赞大首领不但酒量惊人,谈兴也是极为高涨。
他先听高峻简要说过去乙毗咄陆部、辽东、江南造船、剑南平乱的经过,边听边不住点头。而后再向高峻说起吐蕃来。
吐蕃,最初是由雅隆农耕部落为根基发展而来。辖有吐蕃高原诸部,而最近又将同羊部、苏毗部纳入其中。松赞说,逻些城近年来牧业、冶炼、毛织业、种植业日渐有起色,而文成公主功不可没!
高峻便问起普陀罗宫前面正在兴建的是什么所在,松赞道,那里要建一座方城,东西九百尺,南北九百尺,是要给普陀罗宫服务的奴仆、管理奴仆的官员们居住的。
说话间已到晚饭时间,丞相及众官员纷纷向西州别驾告辞。
有女奴数十人上来将残席撤去,再换上了家宴规模。桌子也是小的,菜点少而精,酒具也换了白玉小杯,入座的只有四人。
如果说正午的大宴有着公务的性质,那么此时就更是一种私家小聚的味道。松赞与义弟高峻并坐在一边,公主与樊莺在另一边,女奴也只留了四位侍立在侧。
松赞再谈到了纥干承基,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心,“如果不是兄弟当机立断,让他闹出些事来,就怕我受得了,公主却要免不了伤心了!”
高峻觉着有件事不得不说,他谈到了两次用到乌刀令的经过。
一次是在沫河部,他用乌刀制止了纥干承基的异动;另一次就是在龟兹,他用乌刀令遣回了三千驼兵。
高峻深知自己的发达与转运,恰是从得了松赞所赠的乌刀开始的,直至现在,也没有发现哪件敌军兵器能够抗得住乌刀一斩。
他说起这件事时十分坦诚,觉着此事不能不说。如果松赞因此废除了乌刀在吐蕃军界的信符地位,那么他心里会更自在一些。
此事松赞不是没有想过,向高峻赠刀时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军国事,非同儿戏。
但若废了乌刀令,在他看来总有哪里不好。
而高别驾这次在擒了纥干承基、废去他双腿后,逻些城只是写一封信过去,他便丢下西州繁杂的政务、不带一名护卫、只带了他最美丽的夫人千里迢迢赶来。
就为来逻些城作以解释和说明,且不说此行的安危难料,就说眼下的季节对他们也是个考验。如果没有坦诚二字,松赞相信没有任何人会这样做。
而高峻今天在酒席前与人角力,其做法更是难能可贵。松赞深知,非是他怕那两个部落,而是顾及了逻些城和自己啊。
松赞说,“兄弟,人生在世,贵在相知、待之以诚。小至一家一户大至一邦一国莫不如此。你两次动用此令,在为兄看来都是势在必行,此刀竟比在我手中更是有用。”
他说,“乌刀只要一天在你手中,那么乌刀令绝无废除!”
高峻什么也不必再说了,但他知道,从此乌刀令也许就不必再用了。而公主只是说道,“义可薄云天,诚可托家国,我信!”
松赞也道:公主与我、我与别驾、别驾与柳夫人樊夫人、别驾与纥干承基、禄且乃与别驾……大到吐蕃与大唐,大唐与高丽,好与坏其实都在公主所说的八个字。
四人说起话来没完,不觉天色已晚。有年轻女奴走近前来,对公主道,“甲木萨,你吩咐的贵客房间已准备好了。”
公主道,“那么我就与首领共引两位过去。”
四人起身。十二名女奴提着明亮的灯笼,前六盏、后六盏,引着他们拾级而上。松赞与高峻都不说话,并肩登高。而公主则拉着樊莺的手,低声对她讲解各处的构造和功用。
第七层是松赞与公主所居的日光殿,过了此层,女奴们再引着他们往上走。公主对樊莺道,“妹妹,我按你的意思,在第九层收拾了住处……不是在十层。”
樊莺奇怪,但公主像是已猜到她的所思,悄悄对她道,“广厦千层、起于垒土,地上就是人间一层,芸芸众生皆在这一层上,那么你今夜所居之室虽是九层也算是十层了。”
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神秘地对她道,凡事满则见缺,姐姐给你们九层,是愿你们长长久久……若要十层乃至飞仙,就要你二人今夜自己努力了!。
樊莺听得似懂非懂,但觉句句精深、耐人寻味。
第806章 贵宾客房
众人拾级而上,文成公主这次是对高峻和樊莺两个人道,“第五层中央为西大殿,是大首领举行继位仪式、和重大庆典的场所,第七层是首领和我二人所居,第九层是贵宾客房……从来没有人有资格住进去过。”
松赞道,“兄弟,去年泥婆罗国的王子到逻些城来,公主都没同意让他住进去。而你们来了,公主不等我安排就先说出来了!那么这就算是你们的新房吧。”
樊莺听了,知道不论是公主还是松赞,根本就没相信她对于自己头上红缨的解释,而松赞的“新房”之说,让她不由得脸上通红,幸好松赞和高峻在身后没有看到,但公主却看到了。
为了掩饰,樊莺就问,“姐姐,这个泥婆罗是个什么地方?”
公主道,“从逻些城往西,过了臧河九百里,吐蕃高原的西南向阳坡上就是这个小国,这国与我们相交甚好,不论王子、或是大臣,每年的年尾都会到逻些城来拜望。”
为了圆回松赞方才之语,公主又道,“倒不是我欺他国小,只是姐姐总以为,普陀罗宫建成后,最好的客房必要留给最为尊贵的客人……而且还要引为知已,”
樊莺暗道,松赞和公主把泥婆罗一国之王子,也没有看作最尊贵的,那么师兄在他们的心幕中就比王子还重了!
也难怪,松赞大首领将可以调动吐蕃军力的乌刀赠给师兄,而乌刀令依然有效,这样的信任,简直就连兄弟、知已也很难做到啊!
第九层,金碧辉煌。
送到这里,松赞和公主便驻足不前,公主笑道,“天色已不早,我们就不进去打扰主人了!”她吩咐留下六位女奴侍候,与松赞由另六名女奴引着回去了。
两名女奴上前,不说话,躬身一引在前边带路,高峻和樊莺在后面跟着、穿过明堂进入内室,一阵清悠的香气袅袅来袭。里面金床锦榻,玉钩丝帘,华美的陈设让人目不暇接。
因为语言不通,两名女奴始终不说话,但手势、动作却让人见之即懂。
她们将二人引到房中后,一人走过去,将床帐轻轻放下,另一人移步到对面,伸手打开一道暗门。
门内有方才一同上来的另两名女奴,但她们此时已经换了装束,侍立在门内。
引他们进来的两位女奴躬身退出,并将正门轻轻拉严。
而这两名换装的女奴在门里微微颌首,伸手示意高峻和樊莺进去。他们已从卧室的这道暗门内看到了里面白石铺地,樊莺悄声道,“我猜是沐浴的……”
两人进去,果然两名女奴款款上前,接引着二人穿过几步远窄窄的过道,在尽头处有一座暗含在墙内的火炉,暖气扑面。壁炉边摆放着两具乌木衣架,她们停下,一人一个服侍他们宽衣。
高峻道,“这怎么好意思,大哥也太客气了,让我自己来。”
但她们只是微微笑着作答,但动作不停,显然听不懂他的话。到最后,高峻和樊莺两人身上衣物褪去,被她们及时抖开两件棉衫披在身上。
高峻不怀好意、想去看看樊莺,她已被女奴再推开过道儿尽头的一扇门、让到里面去了。
里面传出了水声,热汽弥漫。高峻只看到另有两位身披轻纱、身姿漫妙若隐若现的女奴,一左一右扶住她,往里面去。
他暗暗想到,原来还有这般的妙不可言的服侍,这可真是贵宾级的享受。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奴来陪伴自己沐浴。到时自己可不要当了樊莺的面失了分寸。
门开着,没有人来接引自己。先前两位女奴也不过来,此时一人把着他和樊莺的一件衣服,正在壁炉边若即若离的烘烤。
有一个女奴机灵,似乎看出他的心思,用大眼睛示意他自己进去。
高峻这才知道,女奴侍浴与自己无关。他放了心、又有些讪讪地举步而进。白石地面上多铺着一层白木制成、栅孔密布的隔离层,既为滤水又可保温,上面摆着一对木屐。
这里的间量很小,进来后当面挂了一道细竹篾编织的挂帘,竹帘没入水中一半,将一座椭圆形的狭长水池一分为二。
靠外边的这半边,水中没有人,而那边在乳白色水汽和竹帘之后只能朦胧看到有人影晃动、水声沥沥,他想自己就该是在这里了。
他脱掉木屐入水,将身子没入不冷不烫的热水中,一阵舒服温暖的氛围包裹了他。初时他还有些好奇竹帘那边的动静,想探起身透过竹帘和热气偷窥一下那边,但又觉不大好,连日来的劳乏、紧张,再加上酒力上涌,别驾大人竟然成寐。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掬起池中热水,在他胸膛上淋了一下、又一下。
他睁开眼,见池外有两名女奴共举了一件棉巾的一角,人隐在巾子的后边看不见脸,每人只在巾子的顶角及边缘处各露着两只手。
他明白,这是让他出池。再看帘子那边已经悄无声息,想来樊莺已经洗好了。他出来,女奴将棉巾围到别驾腰上、再在身前重叠搭接,巾子的角儿往腰里一掖,然后引着他出来。
门外的火炉间有些凉意,别驾裸着的肩、背等处皮肤上起了一层小疙瘩。火炉边已无烤衣之人了,女奴让他站在炉口外,沐浴着壁炉内散发出来的热气,一人举着一块手巾替他擦去水珠儿。
又有人用指肚轻敲他的后背,回身看,女奴再抓着他原来的那件棉衫、候着。高峻慌忙解下腰间围巾,穿好了棉衫,通往卧室的门已经打开了。
门在身后无声关闭,宛若没有人来过。
他知道此刻,自己向往的人已在丝帘低垂的金玉之床。他迈步过去,看到锦被遮住了凹凸起伏的身子,枕头上,师妹乌发蓬松如泻、面如桃花沾露,锦被边露着的几根指头紧紧地掐着被角,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高峻掀开丝质维幔、甩掉木屐爬上去,掀了一次被子竟然没有掀动,被角让她掐得好紧。他另辟蹊径,从半程里揭开个缝钻进去。立刻触到一具温热光滑的身子。
樊莺涩声问,“你为何不熄灯呢?”
但高峻不理会她的话,先是一个恶狠狠的紧拥、让她喘不过气来,立刻又像是对待一件喜爱、向往了许久、才刚刚到手的精细玉器,微微欠起颈子、以便端详得更仔细些,但锦被内,一只手已经由她后背开始了轻轻的爱抚。
她由紧张到放松,不由自主地抱住对方,然后再紧张了一下,因为他不可抵挡地进来了。她被师兄拉着、拽着、推着、挚着,从一层开始攀爬,每升一级台阶她就忘掉自己一点儿。
九重之塔,梯级多到数也数不清楚,但她最终超越了躺卧之处的九层,体会到了文成公主悄悄对她所说、而她曾经似懂非懂的、她在黔州时所说的——
第十重天。
第807章 终生不忘
松赞大首领从天不亮就吩咐开始准备,要倾尽吐蕃所有的各式山珍海味、美酒佳酿,再开豪宴与义弟畅饮。天一亮就想吩咐人上去请西州别驾和他夫人。
但公主嗔道,“怎么好这么早去打扰!”
松赞会意,哈哈大笑。
但昨天侍候客人的女奴回禀说,别驾和夫人一大早就起来了,说是要看看普陀宫的景致,此刻不知游览到什么地方——但有两名女奴相陪。
松赞和公主耐心等候,又过了一会,这二人才返来。他们刚刚居高临下、看过了起伏如银雕玉砌的红山、再跑出宫去回望,普陀罗宫的镏金瓦顶笼罩在初现的霞光里,庄严又神圣。
樊莺说,“普陀罗宫……将是我终生不忘的地方。”
文成公主迎到了二人,问他们睡得可好,樊莺腼腆不语,而别驾说,“我一进来就闻到了酒饭之味,饿得我好苦呢!”
松赞再度心照不宣地大笑,引着两人入席,而逻些城众官员已经恭候了一刻。他们惊奇地发现,西州别驾的夫人经过一夜休息,脸上沐浴着无法形容的秀美端庄,竟然让他们控制不住地想到山河秀丽的大唐、去西州看一看。
宴罢,松赞说要与公主陪他们去一处神秘的地方玩玩。
高峻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了,本想宴后即提出回西州去。听松赞这么一说,就问是什么所在。松赞道,“都说吐蕃冰天雪地,兄弟你可知我这里也有春光明媚之处,我先不多说,到了便知。”
公主也说,“大首领为了恭贺唐皇陛下讨伐高丽大捷,要有一件礼物出手,但工匠们已在赶制,首领说必要别驾和夫人先看过,才放你们回西州。”
松赞数次以目示意公主,不让她说尽,公主道,“他也只让我说这么多,到底什么礼物,我们回来再看!”
想不到,松赞和公主都有卖关子的喜好。
此次出行的是西州首官和他的夫人,陪行的是吐蕃至高无上的大首领和他的夫人,仪仗、护卫规格前所未有。
他们出逻些城往南,过盐池、暖泉、渡江布灵河,一百一十里再渡姜济河,二百六十里处原来还有座驿站——卒歌驿。
又渡江水如龙、声震九霄的臧河,经佛堂,抵达勃令驿鸿胪馆。这里设有赞普牙帐,牙帐紧临西南边的拔布海,气候居然一点点回暖,大有青春味道。
人们在这里休整了一日,再出发时松赞才道,“反正我给长安的礼物还有些时候才好,就带兄弟到这妙处——再往山下两步,便是山南匹播城。”
高峻和樊莺的好奇心,一直被这夫妇二人脸上神秘的意味挑动,心内早就盼望。但目的地尚未到,身上的袭皮大氅先穿不住了,松赞早有准备,让人给客人更换衣物。
再走,天气越来越温暖,树木和植被郁郁葱葱起来,而且下起了小雨。众人数次换衣,仿佛只凭双脚便超越了时间、跨越了季节,从白雪皑皑的严冬一步迈入春天里来。
文成公主说,这里便是吐蕃的“山南宝地”,森林茂密,还有数不尽的河流,终年温暖湿润,每天早上都会有白色云雾自山脚下升腾。
她指着远处问樊莺,“妹妹你看,像不像仙境?如今你来此处,那就更像仙境了!”
……
在山南宝地逗留了八天后,高峻和樊莺才回到逻些城,他们期待着松赞所卖的第二个关子也快些揭开,然后他们也该回西州了。
而恰在此时,宫门外有人禀报:大首领,泥婆罗国王子——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已经抵达逻些城,此刻王子已下榻驿馆,而此次同他前来的还有他的女友。
松赞道,“兄弟,真是算你来得巧了,你与我一同去见见他们!”
樊莺悄声问师兄,“泥婆罗的王子是几个人?又是娜娜又是丫丫,像是三个女人!”高峻眨着眼答不上来。
公主笑道,“妹妹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也不是女人。泥婆罗人的名字分三部,前边是名,中间是他们所崇仰的一个神,最后边是他们的姓。”
高峻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听了这个名字就说,“那好,我夫人说还未住够普陀罗宫的贵宾客房,那就再住一日!”
普陀罗宫外的广场上,吐蕃大首领松赞为来访的泥婆罗王子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因为王子是带了女友一同来的,文成公主在。
高峻与樊莺是宾客身份,与逻些城众官员们全程陪同。他们看到,泥婆罗王子身材修长、白面浓眉,风度翩翩,举止持重。长袍上饰着玉佩、包头布冠的正中嵌着一颗碧绿的宝石。
樊莺始终注意着王子身边的那名女子,衣饰华丽,胸前挂着金链,走起路来闪闪发光。她像是第一次随同王子出席这样庄重的场合,一边往前走,一边有些眼神不定。
她有些胖,看不到一点骨骼的痕迹,前额正中贴了一片圆型的小指甲大小的白玉石片,长长睫毛衬托下的大眼睛是她最出众的地方。
泥婆罗王子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向吐蕃大首领郑重递交了国书,表达泥婆罗国对吐蕃无尽的修好之意。
松赞随即向他们引见了文成公主,随后是大唐西州来的两人。
当得知眼前所站之人是大唐官员,王子以手抚胸,鞠躬向他致意。传语者立刻将他的问候译与高峻。
随后,王子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又见到了大唐官员身边的樊莺夫人。他的喉头哽了一下,像是一口痰呛住了气息,眨着眼睛,好半天才顺当过来。
他说了一大堆,看来都是对樊莺的溢美之辞。
传语者转译道,“这位夫人,贵为一位王子,我曾经以为,普天之下最美的女子我都见过,再也没有谁能打动我的心扉……但是今天我才知道,天底下最美丽的花朵原来在这里!您就像珠穆朗玛山至高处、无人能够涉足之地所生的一朵纯洁的雪莲……只能远远看着,而无缘走到她近前。而我是多么的荣耀,就站在离您这么近的地方。”
这些天,文成公主特意把侍候自己的贴身女奴留给樊莺,给她梳了最精致的发辫。宫外寒风凛冽,但她身披裘氅,内中露出紧身白狐领的胡服,胸前一条红珊瑚项链像有特殊的魔力,传达着高山之巅闻所未闻的气息。
说过这番话后,王子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又向大首领、高别驾引见了自己的女友,说她叫夏尔玛。
高峻听了人家夸奖自己夫人这么多话,就寻思着怎么回敬一下以示礼貌。但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于是道,“王子殿下的女友也是我见过的美人……像只黑孔雀。但我们都是过客,真正在雪域上常开的雪莲,在下以为是我们的甲木萨——文成公主。”
他的话虽然不多,但十分礼貌、又很得体,显然是不想两边大夸特夸喧宾夺主,松赞心头畅快,连忙请双方入宫。
普陀罗宫五层西大殿,泥婆罗王子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招手,随行官员抬上来一只一尺见方精致木匣。
第808章 鹅犹雁也
一尺见方的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只金光灿灿的金孔雀。王子说,这是泥婆罗王对吐蕃首领表示无尽的敬意,希望延续双方一直以来的良好关系。
松赞大喜,毕竟当着西州来的客人,能够有另一国对吐蕃表示出善意,也是件十分露脸的事。他吩咐摆宴。
杯光酒影,女奴穿梭,双方气氛融洽,王子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的女友夏尔玛此时也已适应了这样盛大的场面。
她一到普陀罗宫外,便被樊莺的美貌震慑,此时再看自己与她两人的座次,她就有些不爽快了。
正中主位上是松赞与文成公主,松赞在右,公主在左。
这本不合尊卑常理,夏尔玛不知道,这是大首领松赞处处体现对公主的尊重,越是庄重场合,越是坐在公主的右侧。
因而她先在心中悄悄地鄙夷了主人一番,暗道他不懂礼节。
而左边紧挨着文成公主的就是樊莺,接下来是那位大唐的官员,然后才是吐蕃丞相禄东赞、及以下官员们按着身份坐定。
再看看自己这边,王子挨着大首领,而自己在王子之右,无形中又比对面那位女子降了一个座次,她在意的正是这个。
之前,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对樊莺赞美了那么多,而这位大唐的官员只说了两句,还说她是黑孔雀。难道他们贡献了一只金孔雀,就换回来一句黑孔雀?
难道他是故意这么说,来映衬王子的白雪莲之辞?!!
此时夏尔玛就隔了桌案发话,她问樊莺,“不知樊夫人此来,为大首领和公主准备了什么礼物?一定大过我们吧?我们的礼物就是我代王子挑选的。”
她的语意是:男人忙大事,这些备礼之事总该由女人操心。
樊莺一愣,脸上微红。因为她与师兄前来,当真没什么礼物。文成公主和松赞也是一愣,体会到樊莺的难堪,不知她要怎么应对。
高峻在桌下按住樊莺的一只手,不让她说话。而是自已回道,“夫人……在下十分惭愧,我们来见兄长没什么礼物,来时我夫人倒提过此事,但金孔雀这样的重礼,在下也真拿不出,西州怎比得过富甲一方的王子呢!”
文成公主道,“兄弟莫如此说,你替我们除去了心腹之患,是再也没有的厚礼。”松赞不说话,瞧着公主微微点头。
夏尔玛道,“首先我更正一下,我不是夫人……夫人的称呼我知道,在大唐也有些身份,但我的身份是泥婆罗国一位侯公的女儿,我是一位郡主。”
高峻道,“那么郡主殿下,在下失敬了!”
夏尔玛脸色上十分好看,美目流光,换了亲热的语气,又冲樊莺道,“西州一定很是广阔吧,我却没有去过。但樊夫人有功夫可去泥婆罗,到时我和王子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西州有多大呢?”
樊莺故意道,“也没多大,有新旧两个村子……而我们一家只是在新村中住,旧村却不常去……”
夏尔玛笑了,“确实很大了,两个村子……的确比我们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王子的宫殿大多了!高原之上有两个大地方,一个吐蕃,一个泥婆罗,樊夫人最好都去走走。”
樊莺扑哧一笑,高峻知她笑的不是对方的无知,而是王子的名字。
他怕樊莺忍不住发作,会让松赞和公主难堪,便悄声在她耳边道,“王子这么长的名字,我猜泥婆罗的宫殿阔倒不会有多么宽阔,但一定是狭长的!不然他躺不下……”
樊莺刚刚乐过,此时知道师兄的意思。但他的话分明有些过头,成心惹得自己喷饭丢丑。她极力地忍住笑,右手捂嘴、左手在桌下狠狠捣了他一下让他住口。
此次吐蕃之行,使樊莺对高峻的感情有了前所未有的升华,在普陀罗宫的金玉香榻上、在山南宝地的湖光山色间、精致清幽的竹楼暖阁中都没少了水乳.交融之旅,两人心有灵犀,一个举动便能尽知对方心意。
夏尔玛的话没有引起对方一点的不快,反而瞧樊夫人面露喜色、两个人更有了些亲昵的举动。再看身边的王子,脸上已极是不悦。
丞相禄东赞笑着打圆场,“夏尔玛郡主,在下去过西州,其地之广阔,也只略略小于吐蕃,有时间公主可去游玩几天。”
王子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深知国间礼节,对夏尔玛没有轻重的话大感难堪,以前他只知侯公的女儿有些任性,但绝没想到她任性至此。
他知道泥婆罗比之吐蕃,仅仅是百中之二、三,那么西州仅稍小于吐蕃,泥婆罗与西州也就更没法子比了,更别说西州的东面还有疆域广阔的大唐。
为了圆转场面,他拱手笑问,“不知别驾大人和夫人下榻何处?”
高峻道,“按理说我们身份低过王子殿下和郡主殿下,也该住在驿馆中的。但我与夫人既是看望兄长、又是看望姐姐,又有姐姐家中信物相交……为聊些家常方便,就住在兄长宫中。”
高峻能这么说,在情在理,又注意不让对方难堪——执手相谈当然住得远了不行,这与身份是无关的。
但他的话同时也模糊了松赞对泥婆罗、西州客人的不同待客之道,避免在王子与松赞之间产生隔阂。
松赞暗暗赞服高别驾应对之快、又不显山露水。他早就了解高峻的为人性情,他所取得的那些骄人战绩,没些脾气是不会有的。同时,他在短短时日也对樊莺的性格有些了解,这也是个有些脾气的女子。
方才樊夫人被夏尔玛这样不恭,若不是在逻些城,估计他们都不会这样作罢。而高峻不但未发作,反而将夫人哄得面露喜色,这就真是怪了!
为不使夏尔玛再出不敬之言,松赞道,“兄弟,正好泥婆罗王子殿下和郡主也来了,我就让你看看先前所说的第二个秘密。”
丞相禄东赞闻言,站起来下去准备,不一会儿回来,原来是吐蕃大首领递交给唐皇高丽大捷的贺书。得到松赞首肯后,禄东赞念道:
“陛下平定四方,凡日月所照、并臣亦治之。高丽恃远,弗遵于礼。天子挥鞭,攻城陷阵。臣与公主方祝、而陛下业已凯旋。虽雁飞于天,亦无此速也!夫鹅犹雁,臣谨冶黄金为鹅,以献陛下。”
第809章 别驾验酒
这才命人抬出礼物,高峻和樊莺一见,其高同人,翅羽如生。乃是逻些城七十二名工匠日以继夜赶制出来的。
松赞道,“兄弟还不知里面微妙,”说着命工匠演示。
原来在鹅颈后有片羽毛可以旋开,后面是个机关,启动后即能从鹅嘴中出酒如泉,松赞说,其中可盛美酒三斛之多。
松赞命人接了两杯,先对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道,“送予唐皇的贡酒,必要西州大员验过,王子莫怪。”
也就是说,金鹅中的酒你不必尝,不然是对大唐天子的不敬。
这才举起杯来与高峻道,“我与公主已知兄弟荣任西州都督,事务必定繁忙之至,因而兄弟为个蛇鼠小奸,就亲至逻些城甚为感动。但请兄弟饮过此杯,你我兄弟两地一心,虽少见面,但勿忘鸿雁往来!”
饮过酒后,松赞命人以烫了大首领印信的金笺封住金鹅口,随后再交使者将金鹅装车、带了逻些城贺书,并以三十六人的使团,明天要与西州别驾及夫人一同上路。
不论是王子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还是他的女友夏尔玛,都在一边看着两人饮了酒,再说些祝福之语。
泥婆罗献给吐蕃的礼物是不足一尺的金孔雀,西州什么没有,而吐蕃却献给大唐皇帝七尺高的金鹅,啥也别说了!!
至此,西州高别驾和他夫人数次的谦恭,便更不是卑微,而是大气了。
泥婆罗王子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站在边上,有些恶狠狠地盯了夏尔玛一眼,意思是:大气,大气!你可懂!?
夏尔玛脸上极是难堪,好半天才慢慢回恢平常。
当她听王子说,也要随吐蕃使团亲去长安觐见大唐皇帝时,夏尔玛有些撒娇地、当众对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王子道,“我也要去!”
克瑞士底纳?巴哈杜尔拉?鸟布德雅亚的这个决定是临时的。他已充分体会到,在吐蕃的那边还有个更为强盛的国度。
王子对她说,“路太远了,你还是回泥婆罗,去修习礼仪吧!”
夏尔玛再次尴尬至极,而西州别驾道,“为何不叫郡主去呢?从王子和郡主的身上,我与夫人已经体察到泥婆罗国的热情好礼、和你们两位坦诚直率的性情,高某及夫人一见你们,虽说言语不通,但没有什么隔阂。”
樊莺也道,“既然是习礼,就该取长补短……”
王子道,“看在高大人与樊夫人的面子上,我就让你去,但你到了长安要多听多看,别再乱说话!”
……
在距逻些城二百里、农歌驿外的山道上,高峻、樊莺两人行一步、一回头,总看到松赞正携着公主之手,驻足在那里遥遥相望。直至峰回路转,人不得见,樊莺在裘氅中、于驼背上、师兄怀里肩头耸动。
高峻是从松赞的口中得知自己已升西州都督,此信如有不实,大首领绝不会轻言。只因大唐边疆首脑新任,长安必会照会逻些城。
但最让高峻感到安慰的是,松赞去信询问纥干承基下落一事总算有了个圆满的交待。此前一来时种种的猜测和不确定,都尘埃落地了。
而西州与逻些城的交情、自己与松赞的友情、与夫人樊莺的情谊,都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
西州。
自别驾高大人去吐蕃不久,马步平总算进入了护牧队的行列,并且一上来便是牧队七支分队中的一个分队的队长。
刘敦行自焉耆回来后,对高岷和刘武等人说,郭大人已知此事。
既然如此,这二人就不再说什么,护牧队的人选虽然一直是高峻确定,但郭孝恪既然已知,刘敦行又未说郭大人有什么不同意见,那还说什么呢!
刘敦行急着安插自己人,是因为他看到了机会。在护牧队刚刚由二百人扩充到一千二百人的时候,高峻离开了。而此时要是不抓紧些,等别驾大人回来确定新增分队的带队人选,估计怎么着也轮不到马步平。
刘敦行先把人安排上,他就有九成九的把握,高峻回来后不大会再动马步平。一来是自己新任,高峻总要顾及一位司马的面子,二则他的后台是太子中庶子刘大人——他的父亲,别驾在做什么决定时,一定会想到这一点。
以着正常的程序,扩充后的护牧队先要进行基础的训练,再出去护牧一段时间,好好看看每名队员的擅短,然后才可人尽其材、人员分拨后清楚之后,再请高总牧监定夺。
这么一来,高长史、刘武牧监都没吱声,而鲁小余又带人去了吐火罗接苏五一家,护牧队里就更没人吱声了。
马步平走马上任,看长孙润虽然骑射俱胜过自己,但此时仍在检草房,连个护牧队员都不是,他心里终于舒服了许多。
马步平不知道的是,鲁小余已有打算吸收长孙润入队,但虽有意向,总得高总牧监点头,所以才是这么个结果。
刘司马指示马步平,高别驾、鲁队长都不在,正该是他管管事、表现表现的时候。这天,他骑马经过检草房,见长孙润在里面忙碌,便一带马缰,要往检草房走一趟。
此时,一些临近乡村中的苜蓿晾晒散户,已经担了草到牧场里来交售,天山牧各大牧场都开始了检草业务。
长孙润听过鲁小余的话后虽然心中痒痒的,但他知道走哪一步不是自己着急的。从长安出来前,父亲即有交待,让他除了听高峻的话,不得有任何想法。因而在检草房,小伙子踏踏实实,跟着管事学习。
马步平进来时,长孙润正在验等,头也不抬。马步平有意把高头大马往长孙润的眼前晃过去,似乎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于是他便端坐在马鞍上朗声道,“长孙小哥,莫如到我的分队来做我副手,总强过验草过秤。你点个头,我去与司马大人讲。”
长孙润只顾埋头干活,佯作未觉。他听说了马步平进护牧队的事,心里隐有不平。但父亲的话就在耳边,他不好表现不满。
刘敦行什么事都与马步平说,唯独没说长孙润的身份,他的身份连检草房的管事都不知。马步平对长孙润的态度有些不满,上次两人比箭的事让他自然以为这是小子不服气。
但这有什么法子!你小子充其量是个富家公子哥,怎比得上我原来一个畿县的县尉!再说你骑射胜我,只能做个好护牧队员,别说你还不是。队长……那是要把运筹、统带之能放在前面地!
马步平见他无动于衷,有些脸上挂不住,提马至前,用手里的马鞭触了触长孙润的肩膀,“我说,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第810章 影射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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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润道,“护牧队好坏我不便说,要让我去也得鲁队长发话、再报与总牧监才行。马队长让我去我便去了,万一再被总牧监踢回来检草,反不如不去省事!”
马步平道,“嘿!你怎知刘司马定了的事就不算数?”
长孙润道,“哦,我知道了,原来马队长是刘司马提携上来的,失敬,失敬!但我就不必刘大人和马队长提携了,因为鲁队长已经有话要我去。”
检草房中的人大都知道了马步平与长孙润比射一事,结果也知道,此时见马步平跑来显摆,各人心里都有些不以为然。
有人就觉着长孙润的应对不大顶劲,有个牧子帮腔说,“我们也觉着事情有些蹊跷,以往谁入护牧队,可都是队长和总牧监定夺。”
管事也嘀咕道,“司马大人不管门户贼盗,插手到牧场中来,照这么下去,天山牧再要护牧,早晚就须我们检草房去人了!”
众人的话分明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分明对马步平进入护牧队的方式不大服气,这让马步平十分不爽。
这些话不止是就事论事、还在暗指马步平技不如人、攀刘敦行的大腿。更在话里话外说刘敦行趁高总牧监不在、手伸得太长了。
他脸色极不好看,回敬道,“刘大人做过一座畿县之父母,眼界宽泛、量材用人,绝非西州任何一座中下县的县令可比!列位兄弟拿我玩笑可以,不要影射了刘大人才好!”
有位牧子扭头问长孙润,“长孙哥,这个影射是个什么样的射箭技巧?我们是小县出身,头一次听马队长说出,你可会么?”
长孙润不说话,但连管事和几位牧子都笑出声来,“恐怕连鲁队长都不知是个什么名目!马队长果然是畿县来的!”
马步平脸色紫如鹅肝,噎得半句话也吐不出。
又有位小牧子忽然在草捆里抽出一支苜蓿软叶梢儿,在风中吹弯了、举着问马步平道,“无影的东西总不大好射,马队长只要指教一下:这样的风力,要在百步外开射,箭要往迎风处提前几步?”
马步平哪里会知道这个,举了草叶的小牧子也不知道。
但护牧队虽然没有什么品级,却是牧场中极重要的组成,而且总是出现在风口浪尖儿上。他们随高大人出征,曾经有三百人全都因功升成了九品。
马步平无功升职、再来显摆,才遭到小牧子成心逗弄。见马步平不语,虎着脸拨马要走,小牧子道,“若是长孙哥射时,他总知道移几步,但马大人的影射,就连长孙哥也不知!”
管事道,“你别乱说,什么几步,别人得须几步,但马大人有刘大人看好,那只须一步就成!”
话未落,众人将笑未笑时,马步平已经飞快拽了马返回来,在马上挥鞭打在管事的肩头,恨道,“我在文水县时,也算是个正九品下阶县尉,统领一县快役。今天到你这里做个无品无级的分队长,看把你们气得!谁他娘的再借机诋毁西州司马刘大人,就是这样下场!”
管事抬臂护脸,第二鞭又下来了。
但长孙润已如豹子似的跳过来,一伸手抓到了鞭梢儿,只一拽、便将毫无防备的马步平从马上扯下来。
他一下子跌入苜蓿草捆里,鞭子落入长孙润手中,叭叭叭三下抽在马队长身上。长孙润边抽边道,“我亲耳听总牧监新立的规矩,欺负牧子兄弟者都是三鞭子。”
他手下留情,没有抽脸,但马步平身上也痛得咧嘴,关键是这也和抽脸差不多了!他再有涵养也忍不住,跳起来骂道,“有种你再抽我半下!”
长孙润道,“我有种也不抽了,总牧监有话,只是三鞭,你休要诱我犯错!”
马步平悻悻爬起,知道再闹下去也没便宜,于是上马,抱拳对这些人道,“弟兄们,老子领教了!”说罢打马离开。
没有人笑,管事对长孙润道,“兄弟你身手不错,人也仗义……唉!往常,总牧监的哪位夫人从牧场中走过,我们开些玩笑、她们也未这样急过眼!谁知他五大三粗是个脸皮嫩的,不知要怎么与司马大人告状。”
长孙润不说话,但心情畅顺,暗道,“我抽你不多不少,高牧监来了也怪不到我。”
两天后,正是月末,柳中牧场里分发工钱,牧子们都到议事厅去领。长孙润热心,领了自己的又替两位兄弟代领回来。他们数过之后又道,“长孙小哥,怎么你就少了一百个大钱?”
普通的牧子月钱六百枚,而长孙润只领到了五百,少了一百钱。两人拉着长孙润就返回了议事厅,与派钱的录事麻大发理论。
麻大发眼皮都不抬,一边分发着别人的一边道,“给我往边儿上闪闪,你们扰我,发错了怪谁?”同来的牧子说,“你已经发错了,还不让找!”
麻大发道,“钱、名两清,人人六百钱,长孙润是有亲笔签名的,”
三人凑上去看底帐,果然,在长孙润名下写的是六百钱,也有他签下的名字。
但刚刚领钱时,麻大发把长孙润的大钱甩过来时,不住催促他快签。而长孙润记起来,他签名时,发放数目上还未及写上数字。
麻录事欺他是新人,少给多记。长孙润吃一百钱的哑巴亏,扭头从议事厅中出来。同来的两位牧子在议事厅的外头,听着麻录事在里面嗓门儿越发地大了起来。
一人不忿,悄悄对长孙润道,“晚上我与你帮手……姓麻的肯定比往常出来得晚些,我们把他塞到料槽里出气!”
另一人道,“一定让他尝尝马粪的味道!”
长孙润道,“谢谢兄弟们的好意,但我岂会在乎一百大钱!气虽有些难受,但高总牧监最恨欺负兄弟的作派,为了高小姐,我才不去犯这规矩!”
两人不知他所说的高小姐是哪个,但见他片刻间便像没事儿一样,也就不再提此事。
而马步平和麻大发却像是大获全胜,两人在高峪的酒馆儿里找个僻静桌子,要了几样小菜,把长孙润那一百大钱都花了。
麻大发低声对马步平道,“我们随刘敦行大人来西州,正该相互提携,不要被他们欺了生。”
马步平道,“这只是一方面,但刘大人为我们争取来的差事一定不要荒废了……你不在沙丫城收麦秸,怎么又跑回来?”
麻大发道,“马兄你放心,这是我请示过刘大人的,发饷之事同样是大事……若不然我们这顿酒谁来请?”
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