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长夜难眠
高峻只相信母亲的话,没有哪位母亲会骗自己的儿子。
携谢金莲、李婉清回到山阳镇后,高峻发现他的这几位夫人们都不时地在想念着崔氏夫人,少了她一个,仿佛山阳镇的这个家就不像个家似的。
他们又坚持着,在镇子上等到了二子高壮过了满月,请了全镇子的人喝过了满月酒,立刻打点着要返回西州去。
柳玉如到此时再也不提什么出门的事,一则她的刑徒身份已不存在,二则那根本就是形势所迫,三来儿子都有了,四则还有个苏氏在西州,傻子才不回去。
全镇子的人都来送行,别驾夫人们在镇子上住了一段,整个镇子都大变样。不但街道整齐,时常有美人出来走动、摘菜,可以饱饱眼福,还有长安的高官走马灯似地跑过来出丑,似乎连推车挑担来做买卖的小贩儿也多了起来。
他们把柳家老宅的院子再托付给丁大哥照看,镇外的菜地托管给了村正,安排义工打理,而地中所得都要给那些无儿无女的孤独者。
在镇上那些人看来,这次的分别,那位洋洋得意的西州别驾不但抱得了两个儿子,还把他们心幕中最美好的一道风景也拉走了。
人们挥手相送,把最美好的祝福暗暗送给他们……
经人传信,长孙润从家中赶过来,众人在长安城外西边的驿道上聚头,一起往西州进发。小伙子长这么大头一次出门、而且一走那么远。他一身戎装,携刀挎箭,不论是长孙无忌还是家里的那几位女眷,都像是在送一位即将远征的壮士。
但是一上路长孙润才发现,西州别驾的穿着十分随意,骑马而行的樊莺和思晴也是如此,尤其是那位樊夫人,连个兵器都没有,只有他自己像个全副武装的卫士。
但他不大在意,他知道自己去了以后,是要从铲马粪做起的,但是为了高府的美丽小姐,这算得了什么呢!
这些人行出了半日就出事儿了,因为两个孩子饿了。
从山阳镇出来的时候,两个奶妈就辞退回去了,人人有家有业的,他们不可能把人家一路带到西州去。
问题是自从孩子生下来,柳玉如一次没有管过这事儿,崔嫣当然知道姐姐的意思,为了保持身材,她也学着。
这时两个孩子一哭闹起来,姐两个都慌了手脚。
长孙润自告奋勇、骑了马到左近的村子中去,不一会儿领来两个孕期妇女,谢金莲和她们谈妥了价钱,等她们把孩子喂饱了再上路。
这样走走停停,住不住店全凭了孩子们的意思,反正高大人西州凡事都有得力的人来管,他也不着急,一行人走走停停,等到了凉州时,多半个月都过去了。
……
牧场村,丽容自高峻走后,挺大的院子就她自己住在家里,除此之外就是瘸腿老汉和他的孙子住在门房,婆子也不在,她就把苏氏拉到家里来做伴。
晚上两个人在丽容的屋里休息时,苏氏就问,“高大人不带你走,别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丽容说,“你可不要多心,我们两个在焉耆时拼着死替他守桥,他喜欢我还来不及呢,哪会生气!”
苏氏就从丽容的话里确认了这件事,看来,高大人确实有些生丽容的气了,而且多半还与自己有关。
她想起自己在长孙大人到牧场村来的时候,曾忘记羞怯,当了郭都督的面,在酒桌上多次求他给高峻派兵。她想起在焉耆城头,面对着近在眼前的危险时,她曾忘记胆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勇气,没有一刻想到过自己的安危。她想起在夜晚的淡河中,当他在马车后边第二次趴起身、托着腮看向自己时,她曾忘记羞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自己心存奢念了!因为高大人一次表示感谢的话都没有。
而丽容在回答了她之后也意识到了不妥,补充说,“我们还是不为了你,如果我再走了,你一个人在牧场村怎么办?”她特意说了“我们”,意即这才是高峻的本意。
而苏氏想到了黔州,高峻深夜闯进来对她和李承乾凶巴巴的样子,还有她一到牧场村时柳玉如的反常表现。很显然,他们虽然对她多有照顾,但在她与他们两人之间有着什么说不清楚的隔膜。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喃喃地说,“即便他有不悦,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西州是我最快乐的地方!”
早上起来后,稍事梳洗打扮,吃过饭、她们便一起到旧村的蚕事房去。
蚕怕高温,喜一定湿度,恶雨。李婉清从扬州带来的蚕种与北方常见的品种不同,因为西州有着高温、少雨的气候,居然可以连续孵化至秋末。
蚕无雌雄,但蛾有雌雄。这一些蚕蛾将是在贞观十九年最后一批。它们成长、蜕变、吐丝、化蛹,只为了彼此短暂而轰轰烈烈邂逅一次,然后死去。
谢家大嫂带着她那一班人早就到了,她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取笑那些捉对儿的蛾子有多么笨拙。
而苏氏在想,如果人能够一直像那些蚕该多好,不必化成蛾子,在自己吐出的茧子里安眠一生,也就不会有苦恼了。
而她一直以来,以为自己就是这样一只不会化成蛾子的蚕。李承乾对她的无视、深宫中的冷陌和彼此的戒备,就是她冲不破的茧子。
但她偏偏跑到西州这温暖和煦的地方来,许多生机勃勃的人和事譬如春雷,让她不知不觉变成了蛾子,却发现吸引自己的那只,是一只鹰。
而她再也回不到茧子里去了。
晚上从蚕事房出来的时候,苏氏不容商量地对丽容说,“我还是回旧村我的院子里去睡吧。”丽容没说什么,只是跟着她到旧村苏氏的家中来。
菊儿也马上过来陪她,三个人说着话,丽容有些突兀地说起了自己偷着填写了婚书一事。苏氏知道她这是在暗示自己,这么说自己眼下的窘态她已经心知胆明了。
可她不敢这么做的,丽容失败了可以回田地城,她能回哪里?丽容和菊儿终于睡沉,苏氏在黑暗里瞪着双眼,一丝睡意也没有。
眼下是九月末,后半夜有些凉意,连大街上驰过的马蹄声也比以往清脆。
苏氏听出来一共到牧场来了两拨人,第一拨儿是高峪,他一直是在沙丫城筹建烧制城砖的火窑,估计是那边的事情有了些眉目,而西州的苜蓿也该收割晾晒了。
第二拨深夜到来的人,她就听不出是什么身份,足有十多匹马直接驰到柳中牧场中去了。
她开始以为是高别驾从山阳镇回来了,但后来分析不是他,要是他的话不会有这么多骑马的随行,而且没有车轮碾在街道上的声音。
他是不可能不带了车子回来的。
第752章 只字不提
因而天亮后,苏氏慵懒着不起来。而丽容和菊儿似乎也被夜里的动静干扰到了睡眠,这样一直到窗户纸大亮了,另两个人才醒过来。
此时高白在院外头喊,“菊儿,菊儿——”
菊儿在床上不动,答应着道,“什么事,让我们再躺一会儿!”
高白说,“你让夫人们速速起来,有大事了!”他补充道,“长安的传旨钦差到了,让夫人们去接旨!”
丽容先慌起来,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她一边胡乱地把袖子伸错了、一边道,“苏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呀,谁知道我是谁,怎么让我去接圣旨呢!再说我哪里知道场面该如何做派!我爹也没教过我呀……他、他哪儿知道!”
苏氏躺着不动,看着丽容和菊儿两个人一夜安眠过后匀净的肤色,感觉自己的眼皮都是干涩的,“我猜,一定是跟高大人有关的,他不在,郭都督在焉耆……”
大唐西部一连串儿的几个绿洲之中,最大的在龟兹,但那里是西州与龟兹共处的前沿。其次是焉耆绿洲,然后才数得上西州。
不过焉耆目前所处的位置,正是西州辖域的中间地带,郭孝恪要着意经营那里,他已经许久没有回西州来了。
“那还该有高岷大伯在呀,他一时过不来,也有刘武大人在呢!”丽容狠推她两下,“你别偷懒,高白说了,是让我们两个去接旨。”
高白在外面催,苏氏只好起来。
来传旨的正是通值散骑常侍褚遂良,长孙无忌已经对他说起过,高峻已经提前几天起程回西州了,褚大人在路上走得并不急,估计着高峻此时一定会在牧场村。
褚大人哪知道,在甘州城外,高别驾一家七八个大人,正被两个哭闹不停的公子牵着、离开了官道,往一处最近的乡村里找奶妈去了。等公子们吃饱喝足回到大道上,褚大人和手下早过去了。
褚大人深夜到达了柳中牧场,计划着天亮后传旨,哪知牧场中的人都说,高总牧监一直没回来。
褚遂良得知只有高别驾的七夫人丽容和苏氏在,心说苏氏进高峻家的事一直困难重重,自己也只是从纥干承基的口中得到了支言片语,说高别驾已经收了苏氏,也不知是真是假,何不借此机会看上一看。
于是,褚大人才吩咐,速去找两位夫人接旨。不一会,丽容和苏氏匆匆由旧村赶过来。褚遂良不认得丽容,也认不好苏氏,别看他为了苏氏一事,和李道宗去了山阳镇一趟,但苏氏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一直没什么印象。
但他知道,从旧村中携着手走来、站到自己面前的跑不出就是她们两个,于是整整容色朗声道,“两位夫人,不知你们谁来代为接旨?”
牧场中的大小官员、牧子们都聚在外围交头结耳,连谢家大嫂、二嫂拉了谢氏兄弟也来看热闹,褚遂良也不计较。
丽容面红耳赤,推推苏氏道,“苏姐姐,救人须在急处,你快上前!”
褚大人便分别认清了她们两个的身份,正色道,“苏夫人,你请接旨!”
苏氏无法,此时再扭捏就让人看了笑话,弄不好就是对皇帝的大不敬了。听了褚大人的话,便双膝跪倒。
褚大人招招手,侍从摘下身上一只公事皮囊捧过来,褚大人从里掏出一轴儿黄绸子诏书,展开,念道,“西州都督郭……”
他只念了半句,然后恍然,“不是这个,”把诏书塞回囊里,再摸出一轴来展开,“浮图城阿史……也不是这个……”牧子中有人低声笑了起来,褚大人不介意,再去掏。
这次他学乖了,先展开去看。苏氏纳闷,即便前两个念错了,那么第三道诏书一定是高峻的,怎么还这样仔细。只听褚大人嘀咕道,“果然……是黔州的,”于是再去换。
众人都不知道他这只皮囊里到底装了多少诏书,这次褚大人没有迟疑,展开了诏书念道,“西州别驾……”丽容暗道,总算念到峻了!
哪知褚大人接着念下去,“……夫人柳氏,藐金娥而梳照,回宝镜以凝姿。有柔闲之范,并婉顺之容。睦亲之序而腾百骏,仁善之方且劝蚕桑。朕以其殊效,可加实封五百户,进号申国夫人。其下:谢氏、樊氏、思氏、崔氏、李氏、丽氏、苏氏各加实封两百户……四品县君。”
苏氏百感交集,仆伏于地谢恩,然后双手接过诏书。这是她的名字第一次、与高大人家中这些女子们排列在一起。丽容问,“褚大人……念完了?”
褚遂良道,“念完了。”
丽容问,“那……怎么没提我家高大人?”苏氏也意识到了。
褚遂良道,“提了,怎么没提,本官记得第一句便是……”
丽容说,“西州别驾夫人柳氏,这就算提呀?我不信,里面一定还有,”她看着褚大人怀里的皮囊,希望里面还有他没拿出来的。
褚大人再一份份地从皮囊中摆出另几份来,对丽容道,“这一份是封郭孝恪安西都护府大都督的诏命,让他总领所辖的西州、庭州、伊州、焉耆、龟兹、疏勒等地,”
“这是黔州由下州升为中州的诏命……这是委任阿史那薄布为庭州刺史、王达为庭州别驾的诏命……再也没了!”
褚大人起程去了庭州,然后是焉耆、黔州,留下牧场里面这些人大眼瞪小眼。谢大咂着嘴道,“看看,我妹子人都不在村里,就已经是四品县君!”
而丽容和苏氏却是一头雾水,一前一后地回到旧村的家中来。丽容说,“姐姐,怎么我的脚都没有根了,像踩到了棉花上。”
本来那些村妇们要去蚕事房的,此时纷纷到苏氏的院中来道贺,看到这两个人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
诏书将苏氏与高别驾家中的那些人一起提出来加封,虽然没明说,无疑就是告诉世人,苏氏的身份已经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众人走后,丽容说,连我们都封了,为什么没有峻呢?
苏氏也在琢磨这个问题,她看看手中的诏书,绝对不是假的。长安给了柳玉如国夫人的爵位,却只字不提高峻,着实让人猜疑。
需知国夫人只授予国公一级大臣的正妻,但高峻目前只是个正四品别驾。
就连剩下这七个人的品级也不对头啊,一般大臣的妻子,在封爵上总是要低于丈夫品阶一级,比如高峻是正四品,那她们最高只该是五品县君。
丽容道,“不想了,反正我们姐妹几个总共进了一千九百户的食邑,想那么多干什么!”
苏氏分析,皇帝这样胡赏乱封,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初衷。按理说这几道诏书里,最该受封的正是高峻,怎么反倒他一个字没提。
再者,郭都督做了安西都护,那就不再是西州都督了,西州都督谁来任?诏书里没说安排这个职务,那么高峻这位西州别驾,已是西州名义上的官职最高者。
但高峻家中这些女子们的受封,对高峻来说脸上就不大好看了。而柳玉如申国夫人的爵号,是不是与自己进入高峻府上有关呢?是皇帝陛下以此做个交换,先堵住柳夫人的口?
第753章 亲笔朱批
不管怎么说,苏氏的一颗心总算放在肚子里了。诏书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和其他的女子们放在一起,也许就是唯一的方法。
这两个人很快把这些烦恼一一抛在脑后,再去蚕事房中忙碌。而苏氏的心情再也不那么沉甸甸的,她只有一点担心,不知道高峻和柳玉如回来之后会如何,想来他们总不致于违诏吧?
……
黔州。刺史府的护卫们保护着刺史夫人崔氏,终于在九月底平安回来了。刺史高审行连忙小跑着出来迎接,夫人的那条小白犬跟在他的身后。
高审行虽然面颊上有些消瘦,但目光炯炯有神,但崔氏想起深山遇险的经历,感觉自己有些对不起他似的。
此行的护卫首领极力地向刺史大人表白李引的功劳,说如不是他在,夫人可能就遇险了。高审行此时正忙着与夫人问寒问暖,抽空瞅了李引一眼,感觉他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便说,“所有的人都有赏赐……你叫……”他看着李引问。
崔夫人说,“老爷,他是李引。”
高审行道,“你们先下去休息,过后我自会召见你们……李引,”他记住了他脸上那道疤痕。可惜了,不然以他的身手做个亲卫正好,但他的相貌,摆在明面上会影响到刺史府的门面啊。
在后堂,夫妻二人诉说了别后的经过,最后再说起了崔氏回程中的惊险,高审行掀开了夫人的丝裙,有些怜惜地轻抚着她腿上的伤痕,“夫人,你受苦了!”
他的情绪受到了些影响,听到自己喜得了两位隔辈人时,也没有表示出多大的高兴。直到他与夫人提到了在黔州所施的善政,他脸上的颜色才渐渐地好起来。
两人略略地坐一了会儿,因为正在办差时间,高审行就出去了,说要去见见护送夫人的那些人。
高审行走后,崔氏看着腿上的那道小小的疤,像一只小银锭子的孤度。因为伤口清理的及时彻底,疤痕长合后并不明显。
她感觉到了李引伏在上面口鼻中吹拂的气息,强制自己不去回想,因为她想不明白,是什么事让一个恨自己入骨、恨不得她立刻就死的一个人,转而舍死相护。“一切都过去了,只当两不相识吧。”
晚上时高审行回来了,对她道,“那个叫李引的,真是奇怪,我给他的赏赐他都不要,全都给了那位架车的护卫……那个人死了。”
“老爷有没有想过,按着他的能力给他个好些的差事?”
高审行道,“我想过了,可刺史府的护卫,一要有些手段,二还要放得上台面。但他脸上的疤……太惨了些!带出去会不会有人说我黔州无人了……不如我便让他做个内卫,不必出头露面,只负责府上的安全,这样我也放心夫人你了!”
崔氏立刻道,“老爷,不可……这、这太有些大材小用了,不如把他投到军界去吧,省得埋没了人才。”
高审得道,“先放一放再说吧,你这么一说,我就有些舍不得让他离开了。”
不久,崔氏果然发现,李引被高审行派到二门上来做护卫,而且还任了个小头目。轮到李引当值的时候,他总目不斜视地站在那里,不苟言笑。
有时苏氏打那里经过,陪伴她的小丫环因为三人共同御狼的经历,总会主动与他打打招呼,但他连眼珠儿都不动一下。
几次后,再出去时,如果赶上李引当值崔氏就走后门,她不从那里走,省得与他见面。两个人身份和结局上的巨大反差,在崔氏的心里产生了微妙的作用,她打算把大哥以及柳伯余之死慢慢地忘掉。
不忘掉又能怎么样呢?让她揪住李弥不放、让他抵命?可他已经舍死救了自己一命了。如果大哥泉下有知,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妹妹涉入到这样血腥的事件里面去。
还有柳伯余,她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过他了,尤其是在高审行的面前。
年轻时她对柳伯余的思念与**有关、和二人之间的承诺有关、和他明亮的眼神有关。及到年长、孩子们都大了,柳玉如、崔嫣和她们的孩子,就成为了崔氏与柳伯余的情感联系,是柳玉如的出现让她一次次地想起他。
但柳伯余一生中屈指可数的、与她相会的经历,原来感觉是那么的珍贵,想的次数少时显得刻骨铭心,被她小心地存放在心灵的深处。最近想他的次数多了,忽然发觉她记忆里存储的、和他有关的东西太少了。
她对高审行的记忆是一个个波澜不兴的平凡日子汇集起来的,最后成为了一条河流,把一切有用的、没用的都淹没了。
李弥,也就是现在的李引,当初他用铁剑抵在她胸前的时候她都没害怕过,因为不欠他。在深山里遇到狼群的时候她没怎么害怕,因为有李引。
只是在丫环说破了他的身份、而她正伏在他背上的那一刻,崔氏才真正地怕了,甚至担心他被揭破身份之后恼羞成怒,一下子把她摔死在山石道边。
在他继续背着她走路的时候,崔氏就已经决定:如果他接近黔州刺史府没有更阴险的阴谋,那么,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就都忘记罢。
这是个在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他只是生不逢时遇到了高峻。如果没什么阴谋,那他留在刺史府又为着什么呢?
这个问题一直缠绕了崔氏一整天,她一直不愿意去接近那个最合理的答案,当高审行忙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她早就被这个问题搞得疲惫不堪了。
高刺史显得极为兴奋,黔州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上次他送往长安的、有关将黔州五县划为六县的奏章终于从长安返回来了。
虽然时间有些久了,但那是皇帝陛下不在长安的缘故——他一直在高丽,而这么大的事太子是定不了的。
长安否绝了他在奏章中所提的方案,不让他在原有的县境中再划出一个县来,但却出乎他意料地同意从临近的辰州划一整座县——都濡县过来。
这是他拥有了刺史专奏权之后的第一份奏章,居然就有这么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兼并一县总比在原来的地块内割割划划地好,他已经在黔州全体有资格知晓此事的官员中宣布了这件事,这是陛下从高丽战场上赶回来朱笔亲批的!
第754章 事必躬亲
有新县入帐,高审行要立即着手安排着到都濡县去看一看,事必躬亲心中才有底数,他打算明天就去。
但他有些兴奋过度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忽然求着夫人温存,但崔氏说她太累了。这只是她的借口,心中有个理由认为,老爷太不关心她的山阳镇之行,自她回来后一次也没问起过两个孩子的事。
第二天,高审行一大早就起来了,吩咐着都濡县之行。已经有人在昨天傍晚通告了都濡县,说刺史大人今天要去,可以想象都濡县的大小官员们是一副怎样诚惶诚恐的模样。
崔氏说,“老爷,你把李引也带着吧,不要让他在二门上杵着了,”她又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老爷到陌生的地方去,还是带些硬手。”
高审行很感动,但他没有带李引。刺史大人第一次去都濡县,排场不要讲,但必要的形容总得考虑一下——他是去公务,又不是去耍威风吓人。
一切都不出高审行所料,都濡县全体够得着台面的官员们一直迎到了县界上,然后众星捧月般地把刺史大人迎到了县衙。高审行不听他们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恭维,让他们讲一讲本县的经济。
县令说,“刺史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如此的干练且雷厉风行真让下官们佩服。真是不敢想像高大人的儿子已经是西州的别驾和天山牧的总牧监了,还是大唐的丝路都监。这下子终于明白了,老子英雄儿好汉!”
高审行微微笑着说,“刘大人你不必客气,说说吧。”
县令姓刘,刘建,字端锐,他毕恭毕敬地说起本县的经济。都濡县是中下县,民户在其他县中算是多的,他向刺史大人说到了本县的两大贡物。
一是光明丹砂,这是皇宫是必用的东西,陛下批改奏章所用,色泽鲜亮艳丽,仅此地独有;二是白蜡,该县生长一种乌桕木,漫山遍野的都是,此时正是秋季,乌桕的种子马上要成熟了,只需采集了乌桕的种子放在开水里煮,蜡就出来了。
高审行边听边点头,他知道蜡这种东西是个消耗物品,几乎不愁销路。最后他问县内的赋税和地租,刘县令道,“鄙县地虽广,但适于种植的地方并不多,多大是窄乡。”
刺史说,这怎么行,为什么不开荒?
县令道,“卑职正有此意,只是未及请示大人,只等农闲时开办起来。”
高审行问,“都濡有没有盐井?可以打一打看,这里往东过了河不就是郎州,为什么人家那里到处都打盐井,我们却不动一动呢?”
县令道,“卑职也有此意,但打井花费大,一直没有人做主,刺史大人发话,卑职就没什么顾虑了!”
临了,高审行说,你陪我到乡间走一走去。
刘县令连忙尊办,带着大小官员陪刺史大人出行。本来刘县令是骑不惯马的,太胖。他专门有自己的马车、有专用的驭手。但刺史骑马,他便不好坐车显得另类,也骑了匹马。
只是就有些辛苦了,但他不敢叫苦,任劳任怨地陪同始终,刺史大人还专门到一个小山村中去看,只有十几户人家。正是做晚饭的时间,高审行下马,走进一家院子。
这家人锅中煮着饭,米少、野菜多,在燃起的一支松明子照耀下看起来绿乎乎的。刺史大人咳嗽起来,“为什么不点蜡烛?”
直到从这家出来往县里走,路上都黑下来。高审行大声说,“看看他们吃的、用的,我们有何面目不动作起来!那绿粥你们谁吃得下,满屋子的松烟子,如何睡得下!”
后边,刘县令哎呀一声坠马,只听嗵的一声,随行的衙役们赶紧上前解救。山道崎岖,高低不平,高审行端坐在马上,“刘大人,你不该这么早发福啊!”
刘县令苦不堪言,不等人抬,便挣扎着自己爬起来。
回到县衙时,天已经很晚了,县令刘端锐拦在刺史的马前恳求道,“大人不好连夜就回,像卑职这样常在县境内走夜路的,还免不了落马,万一高大人有什么闪失,便是我黔州的大损失!”
高审行想了想,同意住下。
夜宴是都濡县有名的野味宴席,山兔、野鸡、鹿鞭、鸭掌,刘县令连连说着不是花钱置办的,请高大人品尝。
高审行一边吃,一边对都濡县的大政进行指点,他一再督促刘县令,要借着收秋后的大好时机,在山中多多把地开垦出来,“再像以前那样怠政,本官是不干的!”县令唯唯而喏。
入寝时,刺史大人已经八分醉,迷迷糊糊感觉有个人提了一壶茶过来,将茶放在案子上就没有走。随后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地揉在他脚掌心里,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高审行不睁眼,含乎着说,“你去吧,让我歇歇……”
“大人,刘大人说大人走了一天山道,让我垂腿给大人解乏……”听了她的话,嗓音就像她的手那样柔软,高审行就不坚持了。手变成了拳,沿着刺史大人的小腿、大腿一直捶了上来。
许是刚刚吃过鹿鞭的缘故,刺史大人忽然血脉喷张……
高审行走后,一连两天没有回来。有刺史派回来给崔夫人送信的说,刺史正日夜督促都濡县的官员们到荒僻的山村中去,了解民情、勘察荒地,布置开荒拓亩的事情。
崔氏有些惦记高审行,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两天后就做着打算要去都濡县看他一看,至少能照顾他好一些。
但她把什么都收拾好了、带了丫环要出行的时候,李引说,“夫人,老爷把我安排在内卫,内卫又是我管事,那么夫人出行在荒僻之处,小人是一定要跟着你的。”
崔氏便找了个理由取消了行程。
后来,高审行自行回来了,在大事将行的节骨眼上,都濡县出了一件人命大案。
刘端锐遇害了,被人用硬物击打过头部。刘县令是死在了下乡公务的路上,他是坐车去的,车翻在道边,驭者当时撞晕过去,拣了一条命。
这可是大事,一县的父母殉职,必须要往吏部、刑部行文的。高审行此时显现出遇事不慌的素质,他在考虑着要怎么向上报告。
按理说,这类恶性的伤人案子对一州的主官是十分不利的,但都濡县刚刚划入,县治浑乱的责任也可推到辰州府去,与黔州关系不大。
不过刺史大人想的是大事,如果实报的话,无疑对他将要施行的大举措产生些影响,另外,会不会有人说他逼迫下属过甚?刘端锐一直活得好好的,生得又白又胖,怎么一划入了黔州就死于非命了呢?
第755章 当机立断
他当机立断,将都濡县的县丞马洇叫过来。县不可一日无主,刺史说就由他暂代县令之职,开荒大事不可被任何的琐事耽误。刺史说,如果他干得好一定不会亏待他。
高刺史的根底和能量谁人不知,他是有这个权力和能力的。刺史大人说的是开荒,但马洇听得出来,他其实也对另一件刚刚发生的大事暗示了他的意见,只是没明说罢了。
不久,有关刘端锐死案的结论就由都濡县报了上来:刘县令急于公务,虽天黑路陡,仍不住催行,致车翻人坠,令以头触石,毙,有驭者证。
公文报了上去,吏部对刘端锐殊为表彰,一时奉为凯模。而由都濡县开端的拓荒大政,也很快在黔州各县推广起来。
很快,通值散骑常侍褚遂良就来传诏,黔州升为中州了!
这意味着,高审行和儿子比较起来时耿耿于怀的品阶之事,终于可以让他舒服一点儿了。黔州升到中州,身为刺史,高审行就也是正四品上阶了!
所有刺史以下的州府各级官员的品阶都水长船高,而且有些衙门中的职数也顺理成章地增加了一些,黔州官场齐声颂扬高刺史。
当褚大人提起了苏氏一事,刺史大人声音宏亮地骂了一句,“真是不务正业,让我失望至极!”
褚大人连忙说,“高大人不好怪别驾,”他低声说,“这可是陛下的意思,而且柳夫人对苏氏进门一事一直抵抗了多久,江夏王爷为此都喝过一壶酸醋!我们总算想了这么个法子,才保住了陛下的颜面!”
高审行反过来又骂,“女子首要是夫倡妇随,怎么把她惯得,也忒不成个样子了!”
但是,当他听说柳玉如已是申国夫人,家中其余七人均已是享有封户的四品县君时,高审行就沉默起来。
因为他已贵为中州之刺史,自己的夫人崔氏还没资格做国夫人,那可是国公一级的官员妻子才能享有的资格。
高审行不明白陛下做此决定是出于什么用意,真是高深莫测!非一般人可以揣摩。他暗暗地算了算高峻家中的进项,又把他吓了一大跳。
不过他坚信,黔州只要按着这个良好的势头走下去,让自己的妻子崔氏拥有这样的名头,是早晚的事。都濡县那两夜的际遇,让高刺史觉着对妻子有些理亏,因而与西州一对比,刺史又耿耿于怀了许久。
为什么连陛下都不屈不挠地塞人给他,还是个太子妃,而自己这里喝多了偷一回嘴,就像欠了谁八斗米一样!
晚上时高审行的心情有些不大好。西州的官场一直是他关注着的,郭孝恪做了大都护,管着大唐西部的半壁江山,但西州刺史之职却没有填实,陛下让褚大人用皮兜子兜了那么多的诏书下来,不可能不想到这件事。
他分析来分析去,也觉着此职正是非高峻莫数,但事情却是这么个结果,多半就是柳玉如抵拒苏氏进门之事让陛下不爽了。
随后他又否决了自己,不爽还封了国夫人。高峻这小子真是……路子全然不是正常人能摸透的。
……
西州,高别驾一家出现在旧村时,村子里的那些妇人们都跑出来迎接,争先恐后地伸着脖子看高别驾的两位公子,纷纷向别驾和他的夫人们道喜。
随后,新旧两村同时大排宴席,连两村的街道上都摆满了桌子,孩子们跑来跑去,处处张灯结彩。别驾大人请村民们共同分享他的得子之喜。
高大人的夫人们都出席了,不要说柳夫人和五夫人崔嫣更比以往妖娆,全然不象是新产,就算是谢金莲和丽容也让人们暗自嘀咕,“要是我能有二百的封户,早就整天四脚朝上地躺着了,还用天天操劳!”
诏书的事,她们一回来就知道了。苏氏被列在了她们姐妹的后面,和谢金莲、樊莺等人相提并论。柳玉如心中虽有不快,在酒席上也只能忍着,也不吩咐给两个孩子找乳娘的事。
回到家中时也不主动理高峻,谢大嫂带了村中的两名乳妇过来,谢金莲在一楼与她们谈着工钱。柳玉如不下去,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生闷气。
她怀疑高峻在自己离家的这段时间里一定和苏氏有事,他一向是公事私事两不耽误的,自己在身边时还好,丽容哪里管得住!她有些后悔没及时回来。
长安一行让她体会到了一个道理,身为妻子一定不能让他是非沾身,有的时候虽拳打脚踢也要在所不惜,她觉着自己很失败,觉悟的太晚了。
高峻走进来,笑嘻嘻地与她说话,神色上充满着渴望。她绷着脸说,“你去找老八去吧!”随后叫乳娘把孩子抱上来放在自己身边,“我这里没地方了!”
高峻从清心庵出来时就郑重了叮嘱过谢金莲和李婉清,她们从清心庵中得知的一应事情不得外传。一个原因是无谷不许他们暴露自己的身份,另一个原因是考虑到崔嫣母女的感受。
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高峻没说——他不想这件事影响到柳玉如的情绪,她一直都把侯府“余孽”的身份、当作两人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高峻不确定这个消息会对她产生怎样的影响。
不论是她在高府自请出门,还是表示不希望他年纪轻轻再往上升职,还是坚拒苏氏进门,原因都出于此。这让他很感动,也愿意时时体会这种心贴心的感觉。
看她面沉似水,别有一番动人的滋味,高峻笑道,“你做了申国夫人,我这个小小的别驾就爬不到床上去了!”
柳玉如脸上好看了些,但还不理他,“那你说说看,和她是怎么回事。”
高峻指天发誓,“我一直忙龟兹的战事,我哪里知道!都是丽容和她在一起!”柳玉如便对着门外喊,“让丽容来。”
谢金莲说,“丽容去旧村陪苏……妹妹,晚上没回来。”
柳玉如道,“新鲜了,加了人,房子倒宽敞起来!你们谁还想去陪她啊,尽可去。”谢金莲等人涌进屋子来,齐声说不去。
柳玉如叹了口气道,长安真没好人,不知是哪个给皇帝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把我们和她写在一起。我是担心峻,碰不得她,以后受她牵连!这下子好了,敢不遵诏,峻的责贬就在顷刻,早知道还不如一并要个刺史了……是谁呢这么恶毒,给我封个国夫人,峻却不封,明摆着是让我和峻有矛盾!
高峻笑道,“这不都是你说的吗,不让我做什么刺史……再说我们能有什么矛盾,不是更让我有成就感!”
柳玉如道,“好哇,你在转着弯儿说我恶毒。”
谢金莲连忙道,“我这就把儿子抱走吧,可不敢让你们有矛盾。”说着上前抱了高雄出去了。
……
接下来高别驾的事情就多了,西州刺史空缺,六曹衙门里有什么大事都来找高别驾请示,连高岷也不例外。
第756章 绕个大弯
偏偏高别驾也不往西州去办公,于是这些人就走马灯似地由西州往牧场村跑。
郭孝恪由都督变身为安西大都护,西州这里总要给新都督把府衙腾空出来,他打算将大都护府安在焉耆,此时正在加紧焉耆城的建设,人也不回西州。
高峻也不去西州,事实上在西州官职最高的就是长史高岷。
高别驾让大哥高岷有什么事自管处置,除非是西州往长安各部传递的公文,才送到牧场村来让他审签一下。高岷尽心尽责,一般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但很快,高岷就亲自到牧场村来了一次。他对兄弟说,柳玉如加封申国夫人一事,正该是上表谢恩的,不然就显得这边有什么想法。
高峻回家后和柳玉如说起这件事,她正在生气,还是因为丽容和苏氏的事情——丽容和苏氏两个一直形影不离。
高峻以为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因为从这次回西州后,高峻就发现柳玉如有些变化。只要他一进家,她就把他死死地盯住,有时他和谢金莲多说两句话,她都不大高兴。而谢金莲和她的关系还算是好的。
到目前这止,她还未对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有什么不满的表示,但是高峻担心,再这么下去,恐怕这是早晚的事。
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都是机灵人,都不去触这个霉头。这些人本来都与柳玉如在一起说说笑笑,但高峻一进院子,她们就找个借口离开、去自己的屋子。
但谢金莲心眼比较直,遇事想的不细。而丽容是个宁种,再加上她和苏氏共守焉耆的经历,与苏氏在一起就有些故意的了,因而柳玉如首先瞄住了这两个人,偶尔便对丽容表示两句不满。
柳玉如的这个变化,从她和樊莺的江南之行以后就显现了,只是那时他忙于剑南道、龟兹等地的事务,没有明显察觉罢了。
但他还是听说了柳玉如让崔嫣去雅州、而一口回绝了谢金莲想去的请求这件事。她的理由很充分,但高峻知道,她还是有私心的。
从山阳镇回来后,柳玉如的这个变化就更明显。高峻在家中看到她时,五次里得有三次她正在闷闷不乐,其实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她只是在以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罢了。
高峻不去揭破,每次都是好言好语地劝慰,让她高兴起来。偶尔效果不好时,高峻便不言不语,而她很快就好了。
自从山阳镇回来之后,高峻一次也没到其他人的屋中过过夜。
高峻回家后,对柳玉如说起了大哥高岷所提的上表谢恩之事,柳玉如马上把丽容和苏氏的事情忘了,焦急地道,“那就快写呀,别耽误了,别再让皇帝以为我们对他的诏书不满。”
高峻说,“可我不会写这东西,这事儿也不能去麻烦大哥、或是西州府的哪一位官员来写,太让人笑话了。”
柳玉如道,“我弄些不上台面的诗文还可凑合,但这样正式的表章见都没见过,我也不知道从哪句开头、哪句结尾!但这又是大事,既要对陛下表示谢意,又须委婉表示一下悔意,要是让陛下看了,能想起把西州都督一职派给你,这就达到我所想了。”
“还说你不会写,估计连大哥都想不这么全面……哎,你不是不希望我做什么刺史、都督吗?怎么又这么想了。”
“还不是怕你也像侯将军那样,位高招妒……苏氏这件事我也白费心了,但总算见到了诏书,想来以后没有谁敢在这件事上咬你一口。”
她又懊恼起来,“但眼下我们两个是这么个身份,别人不觉得,我先感觉别扭!哪有我是三品国夫人而你却是四品别驾,我们真玩不过皇帝。再说你身为别驾,却干着都督的活儿,我觉着长安白使唤人……”
高峻看她眉头微蹙,更添几分风情,再听她絮絮叼叼说了大半天,件件都是在替自己的仕途安危考虑,不由得一阵感动。屋中也无别人,他一把抱住她,想说些什么话表达。
但她挣开来,打开自己虚掩的房门,冲着各屋喊道,“都关门干什么,出来商量一下,不能得了二百户的县君谁都一声不吭!”
那些人懒洋洋地从屋中出来,崔焉笑道,“姐姐,我们总不能写上去八份儿,总得你打头才行。再说我不会写这个,写些不上台面的诗文还可凑合,但这样正式的表章见都没见过,我也不知道从哪句开头、哪句结尾!”
柳玉如愣愣地看着妹妹,再回身看看自己的房门。
樊莺也说,“你写好了,我最多签个名儿。”除丽容和苏氏不在,其他人纷纷附和。
这下柳玉如犯了难。
谢金莲直愣愣地道,“姐姐,怎么不让老八试试,她是从宫里出来的,总该见过公文的式样!”柳玉如默默点头,但此时却不急了,吩咐着婆子马上弄晚饭,众人围桌而坐,只少了丽容,柳玉如破天荒地没有嘀咕她。
离桌时,柳玉如忽然问谢金莲想不想甜甜,随后埋怨高峻道,“你也不关心关心谢县君。”其他人忍住不笑,把谢金莲弄得不好意思。
从凉州路过时,她们去看望了伯父李袭誉,老头子不由分说就把孩子留下了,“孟兄在这里,不好让她耽误了功课!”
高峻说,“总要把大事商量好了才行。”夜里,柳玉如和高峻商量,庭州虽说与西州分治,但田地城驼马牧场还是天山牧的,总该去个人看看,不然给人厚此薄彼之嫌。
高峻问计,柳玉如说,“你若去了阿史那薄布总得出来迎接,他一个下州刺史品级低过你,但人家是刺史你是别驾,见面难免尴尬。不如我带了丽容去田地城她的祖居看看,顺便替你打探一下牧场和二哥草场的事。”
高峻鼓掌称妙,问她,“都带着谁去呢?人少了我却不放心。”
柳玉如说,“正好姐妹们热闹一下,崔焉、婉清要去,樊莺和思晴总得要去吧,不然你会放心?另外既然说去牧场,就带上刘大人家的刘采霞……田地城丽容是正主儿,总得去吧?她去了,就不好丢下老八……也许我们还会让丽容带着去白杨河牧场,看看秋季牧场的风光呢!”
高峻见她绕了这么大的弯子才绕到了苏氏的身上,其实还是上表章谢恩的事。
他瞅着这个人笑而不语,柳玉如安慰道,“你不必担心家里没人管,我说了这么多人,也没有说让金莲去……这总行了吧?”
第757章 不知名字
高峻忽然问,“我听你和谢金莲两个,总是对她老八、老八地叫着,别的人还叫一声苏姐姐,苏氏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柳玉如警惕起来,委屈地道,“你躺在我这里,心里却想的是她,我才不信去长安和山阳镇这么久,你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你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这么问……诳我。”
高峻说,从她来到牧场村,我都没上她那院子去过,只有一次去找鲁小余,但离着她院门还几步远呢,我哪儿知道她叫什么!
第二天,这些人就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刘采霞早起要去柳中牧场,人没出院子,谢金莲就趴在她那屋的窗子上居高临下地喊她。听了柳夫人的安排后,刘采霞赶忙回家里去收拾。
其他的人起来后,听说要去田地城和白杨牧场,纷纷高兴起来。柳玉如当了人,捅捅高峻说,“叫谁去旧村请那两个。”
高峻便对樊莺说,“你马快,去叫丽容和那个人一起来。”
柳玉如指责道,“什么那个、那个的,她没名字?”
高别驾当了谢金莲、思晴那些人冲柳玉如吼道,“我就知道她姓苏!”
高峻从来没有当着人这么吼过她,那些人都愣住了。不由自主地都去看柳玉如,却发现她一点也不感到委屈,反而笑靥更盛,嘤声分辨道,“你吼什么啊,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拉过来做了县君,我们姐妹还没吼你呢!”
高峻苦着脸,也生不起气来,盼着这些人快走,他好清静清静。他已经好久没过问牧场里的事了,长孙润让刘武安排下去之后,也不知道这两天干的怎么样。
苏氏过来之后,这些人骑马、套车,往田地城而去,只把谢金莲留在家里。
高峻吃过饭,立刻往柳中牧场里来。刘武正在议事厅里召开例行的公事会,见高总牧监骑了炭火在议事厅外停下,刘武赶忙出迎。
高总牧监进来只说了几件事:
一是秋季马要养膘,抓紧野外牧草返黄前的最后时机、搞好野牧。
二是安排好紫花苜蓿的收割晾晒,虽然这是那些牧草商们的事,但从今年开始,牧场里要派人下去各个环节盯住了、做些指导,保证牧草的质量。
三是各处厩房循序渐进做些越冬准备,挡风的草帘子要备齐,越冬的精料抓紧采购。
刘武一一记下,随后就引着高峻往左边的一排厩房走来,长孙润就在那里。
陪高总牧监一同下来的,除了柳中牧场的大牧监刘武之外,还有下面各级牧官。总牧监长时间不在牧场,如今总算来一次,大家都跟着。
在一间厩房的门外拴着一匹白马,马鞍子边挂着弓囊、箭壶,高峻认得这是长孙润的,仍然问,“这是谁的马?”
有位群头回道,“是那个新来的长孙润的马,他每天都把它牵在这里。”
除了刘武等几位高级牧官之外,其余人都不知道长孙润的身份。群头也不知,他接着说,“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穿得跟进京赶考似的,牧子们的差服也不换,就钻进去铲马粪、喂料。”
正说着,就听到马厩中有两个人争吵,其中一个声音就是长孙润的。一间厩房中有十匹马,两个牧子搭伴管理,一人管五匹。
长孙润在厩房里说,“马拴在里面,要如何铲粪,也铲不快啊……别别扭扭的,再被马踢了……再铲了马腿,不如先把它们放出去。”
另一个说,“怎么就你事多?别人都是这么干的,若是人人都把马放出来,那还不乱了套!你铲马粪倒是快了,最后再满牧场去追你的马!”
长孙润嘟嘟哝哝,听到厩房里木锨响,一会儿说,“好啦,你推出去!”
另一个道,“凭什么让我推出去,我铲的我自会推,你铲的你自已推。”
长孙润道,“嘿!小子,知道我是谁吗,敢这么和我说话,再不恭敬小心我把你塞到料槽里!”随后,高峻这些人听到厩房里另一个牧子哇哇怪叫起来。
随后,有位十**岁的牧子,极不情愿地推了一车子马粪出来。他抬头见到牧场里这么多的大官,总牧监也在,一时愣在那里。
总牧监板着脸甚是吓人,看来他什么都听到了。牧子放下手推车、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牧子差服也是皱的,领口儿也被撕破了,显然方才他的怪叫与此有关。
总牧监说,“你让长孙润滚出来,我有话说。”
不一会儿,长孙润从马厩里钻出来,抬眼在众多的官员里看到了高峻,他面容一展,眉开眼笑,开口叫道,“高……”一见高大人板着脸正瞪着自己,就把话顿住。
高峻道,“总共两个人搭伴儿干活,你都做不好,还能做好什么事?不愿意做你就滚回家去,没人拦着你!”
长孙润委屈地说,“谁说干不好了,不信你进去看看,我一直踏实铲粪、喂马,一刻也不停歇,”他从长安穿来的那身白袍子上沾着些污物,此时显得不伦不类的。
刘武笑着说,“长孙润,你所说的不无道理,把马放出来再清理是快了不少。但我们牧场这么大、厩房这么多,人人都把马放出来那不乱了套!”
长孙润知道和他说话的是柳中牧的大牧监刘大人,他和高峻一个严厉、一个和蔼,居然同时关注了他和一位小牧子的纠纷。
刘武又道,牧场里的所有牧子,高大人都当作兄弟来看待,可你这么揪扯一位兄弟,把他衣服都弄破了、再以强力让他干活就不大好了。
群头说,“白杨牧场的一个牧子死了,高大人为给他报仇,都带了人、翻阿拉山口杀到乙吡咄陆部的地面上去。你可好,刚来就这样欺负人,也不换衣服!”
长孙润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高大人赶他回长安,而且他听了三人的话也有些脸红,只听高总牧监对群头说,“你就没责任吗,为什么不早对他讲明?”
高大人问,“欺负牧子,要抽几鞭子好?”
群头愣了,牧场里哪里有这个章程,从来也没人提过啊!但他来得机灵,随口答道,“回总牧监,要抽十鞭子!”长孙润听了感觉肉皮子一紧,让人当面抽上十鞭,疼倒能忍,但脸没处搁啊。
刘武喝道,“你怎么敢当众欺瞒总牧监,牧场里何时有这章法!”群头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
高峻已经进到厩房中去,看到里面已被长孙润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很满意,出来对群头说道,“我是忽然想,要不要增加这么一条,你倒来得快!十鞭有些多了,但三鞭总该合适,”
他把手中的马鞭递给挨了欺负的那名牧子手中道,“不过我看他活真没少干,就减他两鞭,你自去抽他一鞭出气!”
第758章 只打一鞭
牧子手里握了高大人的马鞭,有些迟疑不定,最后说,“高大人……其实这小子人不赖,自他来了之后我轻省多了。我给他求情、这一鞭也免了吧,下不为例!”
“要不要我找个身大力不亏的厉害人换你呢?让你离开这小子。”总牧监问。
牧子没说话,长孙润抢着道,“高大人不必了,以后他就是我兄弟,我再敢不欺负他就是了。”高大人、刘大人,还有那位牧子一起笑了起来。
牧子对他说,“你得把衣服换了再来,先不说弄脏了以后回家没得穿,问题是让人总看你是个公子哥,心情上就感觉远了!”
长孙润应了一声,骑上自己的马往旧村去换衣服。
自从二进清心庵之后,高峻终于弄清了自己的身份,他真是高府中人,错了管换!最初从母亲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时他还有些不适。
他曾拉了母亲的手,要把她接到西州来,但她说,“我去了,崔夫人怎么办?再说我早与世事无争、习惯了清灯古佛的日子,只要你们过得好,娘也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高峻知道,这只是她的顾虑,而真正的阻力应该是在高审行那儿。因为高府男丁们全都回到终南山后,他对无谷的态度一直不好——虽然不当了家中人明说,但两人私处时,他一直在拿这件事敲打她,最终导致了她的失踪——但高府对外称她已故去。
后来他想想也就作罢,叮嘱清心庵的住持,要好好照顾无谷。住持不敢怠慢,一一应下,当时就给无谷换了干净的住处。而他,竟然连母亲的真实身份也不能对住持挑明。
高审行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两个双胞胎的儿子,母亲也未说明。不过高峻猜测,当他第二次由岭南返回家里时,只在妻子怀里看见了其中的一个——另一个已经被偷了。
而那枚从交趾带回来的、稀有的、蝴蝶兰式样的红宝石指戒,高审行也没有交给妻子。他第一次回来时,可能在丹凤镇已经见过了崔小姐,回去时将指戒送给了她。
也许他那时就已经和崔小姐不清不楚了。
也就是从二进清心庵时起,高峻对本就离着大远的高审行,心情上更觉着疏远,即使心中想起他来时,也只想到他的名字。
高峻在牧场里转了一圈儿,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旧村村东的那座坟茔边来。他在那里靠着坐下,百感交集,仿佛就与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兄弟肩并着肩坐着。
他对他说,“兄弟,我来看你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叫高峻,我也叫高峻。你是牧监、我也是牧监……我们是不能同时出现在一处地方的。不然,为什么我才来到西州,你就去了呢!你是不忍心让我只做个刑徒才走的吧!你放心吧,婉清……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不让她受委屈……崔嫣已经不怪你了!”
但是没有人和他说一句话,他蹲起来,拔去了周围的杂草,然后再坐下来。
“你看看村东这片山坡地,原来这里是高峪二哥的几座砖窑,现在这里窑都拆了,原来多热闹!不知你喜欢热闹还是清静,我想在这里建一座织绫场,搞它五百张织绫机,这样你就不寂寞了。”
“那些蚕……就是婉清从杨州带来的,现在茧子多的没处放……还要再搞一座染坊,将来要把彩绢卖到西域和长安去,”
他说着,把脖子里的那块青玉摘下来,在石碑的根下挖了个坑埋下去。
自从在西州、从他身上摘下来自己戴上,它一直没有离开过高峻的胸前,“它随着我走南闯北,我那些事它都知道,就让他对你说吧。”
他看到自己腕子上的那串紫檀珠子,“这个不能给你,是我受人之托,要去吐蕃送给文成公主的。”
身后有脚步声临近,高峻看到是谢金莲。时近中午,她从家找到牧场,再在其他人的指引下找到这里来了。
谢金莲披了一件紫色的斗篷,斗篷下露着一双绣花的软底绢鞋。她面色白晰细腻,全不像女儿已经五六岁大的女人,在高峻看来,她的面孔有些陌生。
就是谢金莲和李婉清两人陪着高峻二进清心庵,因而她对高峻此时的心情是理解的。她站在那里没有再进一步,两人之间秘而不宣的联系不存在了。
高峻跳起来拥了她道,“我们回家吧。”
“峻……我正好有些累了……为什么不再歇歇,多与他说说话也是可以等的。”谢金莲说。
但是他说,已经说完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两人在旧村里见到了二哥高峪,高峻早看到谢金莲往村东去了,酒馆儿里的酒菜已经备好。高峻和谢金莲进去,高峻道,“龟兹的仗已打完了,我的那些帐目也该好好与兄弟算算,我总共掏了……”
高峻不理他这茬儿,让他与大都护郭大人去算,高峪连叫着“亏大发了!”一边把邓玉珑也叫进来做陪。不一会儿,谢广、谢大也钻进来,毫不客气往桌边一坐,叫着让添碗添筷子。
这是他们几个月来头一次坐在一起,高峻喝得很凶。谢大看着妹妹,一个劲地劝总牧监少喝,最后都要伸手去夺高峻的酒杯。
谢金莲却不劝一句,高峻过分了她就一把抢过来自己喝下去了、面不改色的。谢广悄声对妹妹说,“你傻呀,把你留下来是为了灌酒的么?”
谢金莲瞪着她哥道,“我一个二百户的县君……喝些酒还喝不起了!管好你们自己的事。”谢广就对她妹妹点头、作揖,满脸陪笑。
开始时,高峻叫另三个人商量一下织绫场的事,说了大概的规模。这三人一连声说不必他操心,酒只要喝过了马上去操办,银子就三家凑。
一直喝到天近黄昏,高峻和谢金莲是让谢家哥俩用车送回来、再抬到谢金莲屋里去的,引得婆子不住地嘟囔,“原来柳丫头不在家只疯一个,这回好,疯了两个!”
两个人晚饭也没吃,等高峻先醒过来时,已经是半夜了。他发现谢金莲还在睡着,她也喝了不少,脸蛋红扑扑的。
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谁给脱去了,赤条条地只着了一条亵裤。再看谢金莲,只穿着最贴身的软棉衬衣裤,两人盖着一条被子。
高峻有些纳闷,谢金莲喝的到现在也没醒,她不大可能做这些,而自己也不记得怎么回到家来的,难道是婆子怕他们睡得不舒服?不对啊,自己这身躯婆子怎么搬得动!
第759章 没干什么
直到天快亮时,谢金莲的酒才醒,感觉身子上热乎乎的,她发现高峻正在紧紧地贴着她。高峻问她,“晚上是谁送我们回来的?”
谢金莲睡眼惺忪地道,“我只记得是大哥二哥扶我们上车的,别的不知。”
早上婆子起来把饭弄好端上来,但楼上两人一直没下来。直到快中午了高大人才和谢金莲下来,吃的就是中午饭了。高大人再问,“妈妈,昨天晚上是谁把我们送回来的?”
婆子道,“是你的两个舅子抬你们上楼的,不然我哪搬得动!”
“后来你再没干什么?”
“问你们自己吧,床也不起、早饭也不吃……问我做啥呢?”
高峻哈哈一笑,跑到牧场里去。刘武说,高峪和谢大跑到柳中县去聘木匠了。他们说织绫机只买几架,剩下的找师傅照样子打制,这样可以省下不少银子。
鲁小余跑过来,忙着汇报高大人不在的日子里护牧队的训练成果,并请高大人到牧场里去观摩他们的骑射,高峻去了,看得津津有味。
护牧队原来的班底已经拆得七零八落,那些有品级的、没有品级的掺在一起。而且原来置办的一批快弩也不足数了,随着那些离开的人带走了不少。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一是要快些把人员分拨开,二是再添置一批器械。
苏氏在龟兹对高峻说过的话十分有道理,天山牧护牧队增加了不少的人员,现在已经上了千。而那些去过乙吡咄陆部的护牧队员们,因随高大人去辽东而立功受奖、都有了品级,但那不是护牧队法定的官职。
后来的人,比如鲁小余他们都是不具有品级的,有一二百人品级都比鲁小余高,让他怎么管?看来是得尽快把有品级的人都安顿下去。
现在高峻是西州别驾,事实上的长官,那么在西州军界分派一部分是不成问题的。高峻专门去了焉耆一趟,向郭孝恪和待诏大哥提起了这件事。
焉耆城现在也起了大变化,城墙加高、加固了,南城门的门栓也配齐了。原来焉耆王的王府,眼下就成了安西大都护府,待诏和他的夫人柳氏也住了进去。
他把自己的打算对郭叔叔讲了出来,对于安排一部分人到军界一事,郭待诏当时就表示欢迎,因为许多多和苏托儿的表现他太满意了,他当时就提出来再要一百人,并说这些人到军队以后,都有恰如其分的职位。
高峻说,护牧队中除了再安排一些有经验有品级的人,分领各护牧小队。剩下来的一百来人,他提议浮图城和田地城也该去一部分。
郭孝恪道,“西州和浮图城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安插人的事做的太急了,我就怕阿史那薄布不习惯。”
高峻说这不算事儿,他把苏氏所出的“任武不任文、任副不任正”的主意对郭孝恪讲出来,这些人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去浮图城,而是去整个庭州,重点抓那里的治安和武备。
他要把同奴必亚一起来的那九名女仆都派到浮图城去。奴必亚有了伴儿当然不会反对、那么雉临也就不会反对。而且女仆们的丈夫去浮图城也有个理由,不会显得太突兀。
郭孝恪知道高峻急着办这件事的原因,野牧护牧任务艰巨,没有一支过硬的护牧队伍是不行。事情经他这么一分派,不但待诏的力量大增、浮图城也越发稳固,而且护牧队的管理也好办的多、避免了尾大不掉的问题。
郭孝恪自语道,“看来你家这个老八虽然好事多磨,但却是个头脑精细的女子……她叫什么,以后见了面,本督也好称呼。”
高峻就挠脑袋,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这一次就连郭待诏也感到奇怪了。哪有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收到家里来的,后来再想一想也就释然。
郭孝恪在大都护府好好招待了高峻一顿,所有的家俱器皿都是焉耆王府中原来的,其中不乏金杯玉盏。
郭大人说,“连睡觉的床上都镶嵌着美玉、挂满了金钩子。焉耆旧王也太奢侈,我睡觉都睡不好了,但另外购置不是更浪费钱?”
高峻听了并未往心里去,因为待诏已经催着他快些,然后两人同回牧场村挑人。
在孔雀河边,两人插草为香,郑重结拜。
回到牧场,高峻将那些有品阶的护牧队员都集合起来,高峻对他们道,“在一处小池塘中扎堆能有什么出息,是好马你就驰出去试试!”
这些人虽然对牧场也有不舍,但那些出去的人混得风生水起,尤其是许多多和苏托儿大家都看到了,因而阻力没多少。郭待诏狮子大开口,又拉走了八十多名,要把他们安排到军中任职。
恰好,庭州别驾王达也带了两名随从到柳中牧场里来。他在庭州城下接到了柳夫人一行,知道高大人一家已经回来,这才来见高别驾。
高峻看他再也不是当阳县都头的模样,原来蜡黄的脸色也重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高峻抱拳问道,“王别驾,别来无恙!”
王达毫不顾及有郭待诏在侧,下了马对高峻深施一礼,“高大人,王某故地重回,并能与兄弟允达朝夕得见,虽有千言万语也不足以表达在下的感激之意!”
高峻道,“王别驾不必客气,我要给你十五人,算是高某人对你官复原职的见面礼,让他们到庭州去为你助力。”他们拉了王达,到议事厅中具体商量。
高别驾说,和奴必亚一同来的九名女仆一同到庭去,她们的丈夫都到庭州去任公职。然后再加些没有家室的,这些人去了以后,他们的婚姻大事就有劳王别驾挂心了。
王达哪里会有意见,当时就研究、拍板,总共带走护牧队三十五名。这样,高峻这里就剩下八十来人,已经足可安排了。
正好高峪和谢广两人也从柳中县赶到,织绫机和木匠师傅果然都让他们带来了。众人凑成一桌,又是一顿海喝。
高峪道,“往年使剩下的砖还足够用,明天即在旧村东面的坡地上开工,建织绫场,头期先建它二十间。”
一间里面放置织机十架,那么至少需盖上五十间,地方足够用了。但往后织工就不大够,这需要女子来干。但是桑林里、蚕事房、缫丝厂已经不大够用,哪里来的人。
王达说,“等我回去后,在田地城、浮图城、全庭州范围内贴下告示去,凡是愿意来这里干活的,就送她们来这里报名。”
高别驾说,“那真是太好了,但已有家室的就不要,”
王达会意,也连连说着不要。众人喝到天昏地暗,王达和郭待诏才勉强爬上马各自返回,高峻也往家里来。
谢金莲站在暮色中的院门口等着他,“我担心你又喝多,但你在忙正事,不好又去找。”婆子说,“谢丫头已整整站了半个时辰了!”
第760章 二度小酌
高峻这一次就没有喝多,留了不少的量。谢金莲拉着他到二楼上来时脚下一点不晃。高峻一眼看到在二楼厅里摆了一小桌酒菜,样样做得精致,旁边还摆了一小坛子酒。
谢金莲说,“我猜你今天一定不会喝多,因而和妈妈从太阳一歪就开始忙着做,就等着你回来。”高峻听她这么一说,感觉肚子也饿了,连忙在桌边坐下。
谢金莲把那坛酒拍开,为两人满上,酒香四溢,高峻就觉着酒还欠着不少。
他把安排护牧队的事对她讲了,再讲了明天就要开工的织绫场。
谢金莲拍手道,“真是太好了,牧场村真是越来场面越大,比我小时候不知要大出去多少!”
她是本地人,小时候这里才是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一到晚上连院子外头都有野狼跑。后来这里归了西州,建起了牧场,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现在这里又成了安西都护府,而她的丈夫便是西州首屈一指的高官。她问,“不知织绫场要增加多少人呢?”
当听说大概少不了五百人时,她再一次惊呼起来,说明天她一定要去看看开工仪式。高峻看着她忽然问,“想不想甜甜,要不明天我叫人去凉州把她接来吧。”
谢金莲点点头,但马上又摇头,“她在那儿挺好的,有学问那么好的孟老师教,又有个那么疼她的李伯父,我不想她。”
楼下,不知是高雄在哭,还是高壮在哭,然后有值夜的乳妇在轻声地哄,随后就安静下来。那里原来是高审行和李袭誉住过的屋子,现在一间给了两个孩子,一间就用作乳妇休息之用。
谢金莲说,苏氏进门之后,是不是就不好再让她住在旧村里了。这边二楼上已经没有地方,不如就把底下的屋子腾出一间来。
高峻想了想,觉着无论怎么做都不大尽如人意,他说,“我们不操这份心了,有人会想着的。”
柳玉如和崔嫣两姐妹似乎都对孩子不大上心,一整天她们才偶尔跑下去看一两眼,然后就放心地把他们交给两名乳妇。
对此,高峻曾经问过柳玉如,柳玉如说,若是女孩子她一定多关心。但他们是男孩子,她不想过分的溺爱,不然将来怎么像个男人似地闯荡。
她们看孩子的次数和时间,还不如她们扭腰伸腿、练习所谓的“恢复体态”的操式多。但是在高峻看来,她们大可不必这样,两人生过孩子以后,身形几乎没变化。
婆子说,这是因为她们在产前不停地这跑那儿跑,又是开荒、垒墙、又是种菜、浇地,因而身体没变化、苦头吃得也少。
谢金莲忽然想起刚生下甜甜时,和大哥、二哥、母亲住在旧村北面的草房子里。甜甜夜里一哭,大哥大嫂就不满,说扰了他们的觉。于是忽然对高峻说,“若是我有了孩子,一定不请乳妇,总要自己带。”
两人扔了酒杯去睡觉。彼此渴望,高峻把谢金莲的衣服都扯破了。她很奔放,专注而且忘记扯破了、丢在地下的衣服,然后在对方的轻抚下沉沉地进入梦乡。
早上又起来得很晚,谢金莲还想着开工的事,特意梳洗打扮了一下,这才随高峻出了院子。
有一位从庭州起早赶来的信差,给高别驾送来一只大大的信函,说是柳夫人让送来的。高峻接信问道,“她们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来人道,“七位夫人们已经去白杨河牧场踏秋去了。”
高峻想看信,但谢金莲央求道,“先去旧村,不然赶不上了!”
等他们赶到旧村时,村东的山坡上已经站满了人。高峪、谢广、谢大、邓玉珑、谢家两位大嫂都在那里,还有村中拉来干活的人,总不下七八十人。
谢大嫂说,“盖房奠基,总要有个有些身份的人先动手做做样子,只为图个吉庆。”谢广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劳动一下,”说着话抓了锹就要动手。
大嫂说,“你不行,织绫场将来都是女子们做工,又是精细活,你奠基,恐怕将来织出的绢上不得台面……得要个有身份的女子来做。”正说着,高总牧监和谢金莲就到了。
大嫂道,“说贵人、贵人就到,让我家金莲来干这事正是恰当!”
众人齐声说妙,纷纷请谢金莲上手。谢大把锹往妹妹手里塞,“你害羞个啥,哥还等着借你的手气、将来好在吃穿的大买卖上展一展宏图!”
他先干的牛马肉生意,如今再干上织绫业,可不就是吃穿的买卖。
而谢金莲一拿起锹,就想起来那年冬天,大冷的晚上、刮着刺骨的北风,她拖着病体、背了甜甜到砖窑工地上找活儿干的事情。
那时两位哥哥正私匿了高大人给她的看病钱,躺在家里睡大觉。
是高大人让那时的管家罗得刀,将她们母女送回到他那时在旧村的家里,和新婚的柳玉如住在一起。
她回头看看高峻,仿佛这么多的人里,只有他明白自己此刻正在想什么。他站在那里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动手。
谢金莲笑着、抹了抹眼角淌下的眼泪,在别人看来,就像是她看到如此盛大的场面,万分激动所致。她郑重地在房基上铲了两锹土,身边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鼓掌、叫好声。
谢大嫂马上包了一封红纸银子塞给她道,“妹妹动手,大吉大利!”而她已扔了铁锹、朝高峻奔去,对他说,“峻,我想回家。”
大嫂托了银子挽留,谢金莲说,“柳姐姐从田地城送了信到,还没功夫看呢!”于是硬拉着高峻往回走。工地上马上热火朝天地开工,号子声响起来,尤其以谢家哥俩的嗓门最高。
在旧村的街道上,谢金莲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抹眼睛,最后抽嗒起来。高峻任她哭了一路,要进柳中牧场时才道,“你要舍不得大嫂的银子,我这就去要去!不能白使唤我的人!”于是她又破啼为笑。
到家后,二人打开柳玉如送回来的信,一共有两式,一式是她们斟酌着写就的谢恩表章,之乎者也地写了一大段,看得出是以柳玉如的口气写的,但措辞一定是苏氏。
里面先谢恩,再表决心,决心一定不负皇帝陛下的期望,尽心辅佐夫君别驾,搞得西州无限繁荣。
后边是那些人的签名,按着名次从头写下来。
谢金莲的名字写在第二位,不知是谁替写的,然后是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丽容。最后一个就是苏氏的名字,字体类似于婉清。
至此,高峻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苏殷。
第761章 大为舒心
第二式只是柳玉如随信送来的家书,告诉高别驾她们田地城一行的情况。
她在信中说,“姐妹几个相处得很好”,这句话大有学问,表明柳玉如已经接受老八苏殷了,不然这道表章是怎么来的!
她还说,接下来的行程是丽容的意思,丽容说苏殷是这些人里唯一没有去过白杨牧场的,眼下正好秋高气爽,她们就决定再去白杨牧场玩两天,让他和金莲别只顾了玩,平时多看两眼儿子。
高峻长长地出了口气,安排人立刻将这道谢恩的表章经快马驿送往长安。
……
长安。
皇帝从高丽回来后,身体一直不好。如此大的战事,战局瞬息万变,不由人不高度紧张。再加上行军、筹划,吃睡都不好,到了长安之后日子一平稳下来,病就找上来了。
太医把脉后说无大碍,开了滋补的方子好生将养。但他躺不住,马上把长孙无忌、褚遂良和李道宗找来,商议西州的大事。这些人知道,陛下所说的大事,多半与西州别驾高峻有关。
自从高峻独身平息了剑南事态,一直到这次二伐高丽期间轻取了龟兹两城,让皇帝觉着再不做点什么,就太对不起人了。
更主要的是,眼下西边人强马壮,这么好的机会,正是将西方做大的上佳时机。他一向认为,有了力量便要进取,莫等没手段时望天兴叹,“空遗后世之忧”。
高峻这次出兵龟兹,听说起因是郭孝恪的长子在康里城下负了伤。这次的战果不同于任何时候,时机选择的简直太好了,而所获也太过的轻松。
没有谁有这样的胆量,敢在大唐在东面与高丽开战时,再从西边另开一场战事,也许这就是苏伐敢于兴风作浪的大致原因。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苏伐被高峻毫不犹豫地狠削了一顿、失了两座丝路上最关键的城池。可以想像,此事对苏伐的震动有多大。
再想想纥干承基的被擒、以及纥干承基的身份,就更有些不可思议了。纥干承基是吐蕃大首领松赞亲派的、友情援助西州的吐蕃军的领军者。
但他又是高丽的奸细,皇帝都想不到,纥干承基是抱着怎样的算计去龟兹前线的,但有一点是没错的——想在西边弄出乱子,让唐军东西难顾、减轻盖苏文的压力。
一帮七拼八凑的西州联军,在面对五城联手的龟兹军队时,再要提防吐蕃方面插进去的不速之客,战场上的变局多到想不透。
要知道,只要双方接触时有一点不小心,龌龊就大了。但就是这样一种复杂的局面,怎么就被高峻轻松化解掉了呢?
据报,吐蕃军一人未伤,全须全尾地返回去了,只把他们的奸细主帅丢给了高峻,再被高峻像牵条狗似地牵到高丽战场上来。
还有浮图城的阿史那薄布主动提请并入大唐,也是令皇帝大出意外的。若不是看到了大唐的力量,让他丧失了独自支撑下去的信心,阿史那薄布不会想到这个提议。
眼下正是扩充西部的大好时机。早就在皇帝胸中勾画好的计划,此时就像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了。安西都护府,这是一个成熟而有先例的安排,在汉代即有这么一个机构,只是名称稍有不同罢了。
郭孝恪是大都护的不二人选,而高峻以这样的功绩和能力,出任西州都督也再合适不过——能胜任、且不大会有人嫉妒。
这个想法自从上一次剑南平乱之后,皇帝就冒出来过,但是还感觉有些突然、时机不够成熟,只好把高审行派到黔州去了。
而这次,他更真切地看到了郭孝恪和高峻两人的组合,能量大得很。
但纥干承基在高丽阵前所说的、高峻纳了苏氏的事,又让他总觉得有些不爽,他不信这话是纥干承基信口胡说。
那时他主动提出来赐苏氏给高峻,却有个柳玉如横挡、竖挡地不允许,虽然现在事情办成了,倒像是那个柳夫人给了多大的面子!一位皇帝,何曾这样丢脸过。
现在长孙无忌又说,高别驾上次到长安来时,委婉地表达出不想再往高处升职的意思。这又让皇帝十分的惊讶,底下人野心大了他闹心,但人人都像高峻这样子,提出不做什么都督,那他还玩谁去!
不过他不生气,知道这一定又是那位柳夫人的意思,像高峻这样一位能力突出、没有野心、一切只看夫人眼色行事的人才,放眼天下也不好找了。
回想起上一次,高峻在长安抢了御用的琵琶给夫人、在龟兹截了蝴蝶琴,本打算也是要送与夫人的举动,皇帝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把高峻放在西边,就算将来让他接替郭孝恪,也是令人放心的。
这么一想西州,皇帝的病情就大为好转,也有心思和精力了。
他吩咐道,“拟诏,就遂了他们的意。郭孝恪任大都护,西州都督就给他空着——他不是什么事都听夫人的么?那好,我就封他的夫人,所有夫人都封,就晒着他。”
在考虑封柳玉如的品级时,皇帝说,“这位西州别驾是正四品,封他夫人个三品!”
褚遂良忙说,“陛下,这不合规矩。”
皇帝说,“借帐有规矩、这事就有规矩,要么你就等合规矩时再记入史册。”
诏书拟好后,又送上来一份黔州刺史高审行的奏章,高审行是想在黔州原来五县基础上、再划出来一县。
理由很充份。
按理说,高审行的这个提议与皇帝一直以来的想法是相拧的,皇帝一直在想着的是如何压缩州府区划、减少官僚层次和职数。
但他刚刚戏耍了西州别驾和他的柳夫人,心情很好,于是并未特别觉着高审行不合时宜,而是朱笔一挥,从辰州划了一县过去给他。总之,总的县数并未增加。
高审行,这是一个并不被皇帝看好的人。没能力、有野心,和有能力、没野心的一对父子,同样都让皇帝感到放心。
于是,他顺便把黔州提升到中州了。一来黔州不属边陲,黔州搞好了,对周边的辰州、郎州、涪州、播州同样起示范作用;二来高俭赴灵州赈灾的事他也知道了。他想,最有福气的当属高审行。
皇帝觉着自己已经康复了,吩咐从现在起严密留意西州的动静,有什么事情及时报给他知道。
不久,柳玉如上报的谢恩表章送到了皇帝的手上。老谋深算的皇帝已经看出来,西州高别驾这位任性的柳夫人,已经感觉出别扭来了,说与苏氏“相处得很好”。
柳夫人带了苏氏等人巡视田地城驼马牧场、轮台县白杨河牧场。
郭孝恪往西迁到焉耆去了,沙丫城正在加固城池,将土夯的城墙改造为砖石城墙。
原来受封过的三百护牧队都充实到军界和庭州去了。
西州正在建设一座大规模的织绫场,据说有五百架织绫机、织房五十多间,连庭州的未婚女子都报名去做织工。
西边的消息让皇帝大为舒心,这才是件件干到了皇帝的心坎上。
向西、稳固、繁荣、丝路。
第762章 谢大挖坟
牧场村的织绫场很快就现雏形,沿着旧村东面那道山坡上的旧窑址盖起了两排房子,第二排房正好盖到了山坡顶上。
但是隔了一条道,前年死在这里的那名“刑徒”的坟茔,就座落在织绫场对面。谢大说这可不行,要多晦气有多晦气,天天面对着这东西,将来怎么发财?
他把这想法与大哥谢广一说,谢广也认为兄弟说的很对。对这个死去的年轻人,谢氏兄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印象——是个从岭南来的刑徒,而且是与妹夫的大夫人柳玉如一起来的。
谢大说,“我们把它迁迁地方,就迁到坡阳面去,让他天天能晒晒太阳,也算对得起他了。”
他们认为这件事不算什么,毕竟这不是个有身份的人,毕竟他们兄弟是牧场村除了高峪之外有头有脸的人物。再说织绫场是他们的,他们不操心就没有人操心。
于是,他们请了风水先生,私下里看好了地方。风水先生煞有介事地说,谢老爷,要赶紧操办这事,不然的话,我断定……将来织绫机上都是断丝头儿……不吉利啊!
谢大招呼了几个人,拿了铁锨走过去。
没有人敢动,谢大鼓动了半天,大家还杵在那里嘻嘻哈哈,“谢二老爷,这件事可是损阴德的。”
谢氏兄弟虽然心中也有些突突地跳,但终归自己的买卖要紧。最后,风水先生的话起了很大作用,谢大抄起铁锨道,“我开个头,剩下的你们来!”说着挥锹往墓碑底下铲去。
正在这时,高峪过来看到,扬着手制止道,“谢二哥,不可!这是我兄弟亲**待安放在这里的,他点头了吗?”
谢大听高峪如此说,心里也是动了动,但当了下人不好立刻说不干,只是说,“妹夫要是知道半仙怎么说,估计不会有什么意见。”
高峪道,“我在这里起砖窑也没动它,不同样红红火火的……要动,谢二哥最好往新村去一趟问问。”
谢大说,“多大个事,还能麻烦他跑过来一趟?再说,有我妹妹在家里,他就有意见也不会为这么一座坟与我瞪眼。”
风水先生道,“起房架屋的大事,不可不察,将来这里是要开买卖的……开砖窑和开织绫场一样吗?织绫场可是一点火星子都见不得,别说我没说在前面。”
谢大看他哥,周围那些帮工起哄道,“你还是快些去问问吧,谢二老爷,这么大的事你可做不了主的!”
谢大被人说得脸上挂不住,“太看不起谢某的能量了,不就是个小牧监,他和我妹子晚上睡觉谁在上边还说不准,我岂会怕他!”说着,“嚓嚓”地又铲了几锹,众人哄堂大笑。
高峪不大好再劝,他和谢家兄弟一个是高峻的堂兄、一个是人家的舅子,他和谁都可使硬的,唯独对谢氏兄弟要给些面子。高二哥无奈看向旧村方向,说道,“我弟妹来了,二哥快些住手。”
人们纷纷往村口望去,果然见从街上过来一人,正是高别驾二夫人谢金莲。那些大老粗们想起谢大方才说过的话,此时不由得再次起起哄来,仿佛在给谢二老爷鼓气。
高峻在牧场里操演护牧队,谢金莲自己在家一个人没意思,这才过来看看村东的工程。她远远看到一个人哈着腰在那座坟前面,便有些急了,喊道,“快住手!”
谢大直起腰来,见是妹妹,把心放在肚子里道,“妹子来得正好,别人都说我不敢动它,我偏就动一动,你就说句话吧。”
谢金莲跑过来,一把抢了他手中的铁锹,“你没挨过鞭子抽是怎么地?它碍你事了?快滚开,莫让他看到了发起狠来我也救你不得。”
谢大从没见妹妹发这么大的火,讪讪地挠头不敢动了。
有人起哄道,“谢夫人,你不要吓唬二爷了,他刚刚还当众说,在家里你是在高总牧监的上边,怎么这一时就救不了你二哥了?”
谢金莲此时手里正拿着夺下来的铁锹,闻言又羞又怒,举起来冲二哥拍下去道,“你个浑蛋,若不是碰到高大人,你连拾牛粪都抢不到整个的!此时才穿得起袍子有了些人样子、就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来编算我们。”
谢大不敢硬扛,撒脚就跑,谢金莲只追了两步,便扔了锹抹眼泪。谢大嫂、二嫂都在现场,连忙赶过来相劝。
谢金莲对她们道,“这处阴宅连高大人都没说动,谁给他的胆子!这里开工前,我还与他在这里坐了一晚,总归是他顾及了柳姐姐的感受。幸好柳姐姐眼下去白杨河未回,若是让她伤起心来,你们什么买卖也别做了!”
谢广连忙上前劝慰,“二弟怎么也不听我的劝……”
谢金莲看到大哥,重新去地下拾锹,谢广也撒脚就跑。高峪连忙拦着,她说,“二哥你看住了他们不许乱来,”说着气乎乎地往村中去了。
在牧场里,谢金莲看到上千的护牧队正分做了几队排演阵式,只这么大的一会儿功夫就不似她一来时乱哄哄的了。柳中牧场里蹄声阵阵,旗帜飘舞,最远的已经快到新村方向了。
高峻让她自己回家去,看到谢金莲脸色不好,就问怎么了。
谢金莲不敢实话实说,摇头说没事。高峻派人送她回家,越想越不对劲儿,于是丢下护牧队,骑了炭火往织绫场工地来。
此时谢广和谢大已经回来,再也不敢打那座坟的主意,想起妹妹的态度不由得一阵一阵害怕。他们才将心思稳定下来,高大人就过来了。
谢广是挨过高峻一鞭子的,此时认为一定是妹妹回去刚刚告了状。他一见高峻到,觉着后背上像鞭子抽了一下似的打了个激凌,扭头就快步往山坡南边走,对那些人道,“别停着,快干活儿了!”
高峻过来,看这些人的脸色,问谢大嫂,“金莲怎么了?”
谢大嫂、谢二嫂连忙说没事,二哥高峪也说没事。高峻看看工地,再看看地上的铁锹,发现墓碑下自己埋那块青玉的地方土有些松,便走过去、仔细地用脚踩了踩,“等我回家问问她,看有没有事!”
说罢,骑炭火走了。
谢大虽然当了众多没身份的人、让妹子拿锹追得跑,此时心里也很快平衡了,因为他在墓碑下挖到一块品色不同寻常的青玉,拴着红绒的穗子。当时没人注意,他飞快地把青玉握在手心里。
等没人时再偷偷拿出来看,发现这块玉就像凉粉儿一样通透,一定不是便宜货,于是悄悄把它戴在自己的脖子里,又去张罗事情。
第763章 十月中旬
晚上高峻回家,正想着怎么开口再问一下她,却发现院子外停着大车小辆,樊莺和思晴的马也在院里拴着,原来她们都回来了。
柳玉如带着这些人去了田地城,又去了趟白杨河,但总的行程也没过去十天。高峻看她极为少见地把高雄抱在怀里亲热,崔嫣也抱着高壮,但两个孩子很快便叫樊莺和李婉清抢去了。
婆子正在厨房里煎炒烹炸,而这些人连二楼都还没有上去。
高峻与她们打着招呼,问她们此行的情况,还特意看了看边儿上的苏殷,发现她正偷偷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
柳玉如道,“都怪高大人,盖这院子时也没想周全,眼下只剩一楼还有两间屋子,但给乳妈和孩子们占了,二楼上再也没有闲屋子。要不我就叫人,把我旁边的洗澡间整治一下叫苏姐姐住进去,只是就要等些时日……”
她是对高峻说的,但高峻不知道她真想这样办、还是只说说罢了,因而愣在那里没有吱声。苏氏连忙说,“旧村里的院子挺好的,再说空着也不行……”
柳玉如说,那也得有个伴儿啊,不如暂叫丽容去陪你吧。
吃饭时,谢金莲说起了旧村新开建的织绫场,这么大的规模出乎这些女子们的意料,李婉清道,“太好了,这么说起来,我们就不只养蚕了,还要织绢出来!若是搞些好看、新颖些的图案,一定会卖个好价钱!”
她忽然对苏殷道,“苏姐姐你是去过宫里的,一定见过外头没有的花式,不如我们明天就……”
苏氏没有说话,她一直悄无声息地在那里吃饭,李婉清把话题引到她的身上来,让她有些不大自在,李婉清也住了嘴。
高峻道,“到时候你们一定把我牧场中的马匹也织进去……就用这个图案给我做个被面儿,我盖着舒坦。”
吃过饭,又说了几句话,崔嫣和樊莺两人说累,苏氏起身说要回旧村去,柳玉如连忙招呼丽容陪着,“姐姐你再耐心等几天啊,我明天就找人收拾屋子”。
高峻翻着眼睛看了谢金莲一眼,对她眨了下眼。谢金莲站起来对柳玉如道,“姐姐,我想起来要去哥哥家问点事,白天他们忙工程见不到面,正好晚上去去。”说着跑出去追那两个。
三人走后,高峻问她们去白杨河的情况,白杨牧场那里,陆大人也在组织野牧,做事尽心尽责,陆夫人许不了、冯夫人杨雀儿还陪她们去轮台县玩了一趟。然后她们就回来了。
高峻笑道,“柳玉如把表章写了,我以为不出三五天就会回来,一去半月也很难得了。”柳玉如被他说破心事,果然这些天心心惦惦地早就想回来,只是这么一来就有些目的不纯似的。
她不理高峻的话,起身回自己屋去。
崔嫣伏在高峻耳边道,“我姐姐着急回来有什么不对,连我都看得出来,才几天功夫谢金莲都看得懂你的眼色了!”高峻嘿嘿直乐。
他分别到几人的屋中去,与她们再说几句话,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樊莺是真累了,先是笑眯眯地卧床听他说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思晴说,这趟出去柳玉如对苏氏很亲热,在浮图城还郑重地向阿史那薄布、王达引见了苏氏的新身份。然后她体贴地对他道,“行啦,去走走你的程式,该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有些心疼你了,就不缠你。”
崔嫣在他出门时曾牵了下高峻的手,随后又抖开了。而李婉清似乎对织绫场的事十分上心,算计着怎么把那些马织到被面上去,说明天一定要去工地上看看。
她们言语各异、表现各异,但高峻看出来她们没有谁做着将他留下来的打算。他站在二楼的厅里,觉着就这么钻到柳玉如的大屋里去,就像是让人猜到了似的。
有心去牧场里,又担心这些人猜疑他是迫不及待地追去旧村,他真有些羡慕郭待诏大哥了。在大屋里,柳玉如已经把洗澡水准备好了,高峻已在牧场里驰驱了一天,正想好好洗洗,便脱衣。
柳玉如说,“呀,这是我要用的,你为什么还回来?”
高峻已经躺到水里去,“我本来是想在崔嫣那里的,但是想起个事要问问……那个苏氏怎么成了你姐姐。”
“哦,崔嫣也知道这事呀,你去问她吧!正好把我的水给我让出来。”
“还分什么你我嘛,总归水还大宽的,就别让我再费事了,你也一起来吧,”他笑嘻嘻地说。然后,柳玉如跑去关严了门,再回来,“你说巧不巧,苏殷比我大了十个月,是她亲口说的。”
浴桶里面轻轻地、哗啦着水响,她说“但我以为她要比我大好多呢,那就是她以往心不静的缘故、才过分在颜面上显现出来了……经历过那么多天崩地裂的苦事……唉!以后你对她也关怀些吧。”
……
牧场里,那些谢氏兄弟请来的木匠们白天黑夜地也不歇工,斧、锯、刨、凿声响个不停,高峻一到议事厅去就闻到浓厚的木料和漆的味道。
而村东的织房也有一部分陆续竣工,织绫机一做好,几乎立刻就让守在这里的人搬到织房里去,人人的心里都有美好的憧憬。
从新旧两村里、柳中县、交河县、蒲昌县、浮图城、田地城等地起来的未婚女子们,在父兄的陪同下、或是自己赶过来报名。连伊州和轮台县、焉耆、康利城也有人来。
高别驾的夫人们几乎人人都不得闲,忙着接待这些人,登记造册,录用的人都派去、与事先由扬州请来了五位织工学习织绫技法。
而录用的这三百多人还要安顿住处,高峪在新旧两村卖剩下的房产总共有不到三十个院子,此时都被谢广、谢大租了下来给织工们住,房产就算是高二爷的入股。
但人一定不会只招收这些,五百架织机,一架上安排一个人都不够用,房子也不够用,高峪他们把独门独院儿的房子打通了,里面安放了上下两层的木床,这样一个院子就可住得下十几名织工了。
两座村子里都在动工,高峻也没看到柳玉如找个人来“整治”她的房子,因为这些日子她也没闲着。
她和李婉清、谢金莲、苏殷、丽容等人一起选定织工、分配她们的住处。蚕事房那里忙着缫丝,又一起跑到苏殷的院子里去研究绢布的花样,有时她们很晚才回来。
高峻多半时候在训练天山牧的护牧队,分期分批地让鲁小余他们领着,在天冷前又组织了几次规模不小的野牧,东南西北哪里都去,护牧队的战斗力慢慢接近原来的水平,只是未经过战事的考验。
偶尔他还要关心一下长孙润,小伙子自上次的事后,干的很踏实,高大人很快就把他调到铡草房去了。
十月中旬,天山牧织绫场盛大开业。
第764章 盛大开场
这一天,谢广派人早早到新村来,请高总牧监一家过去“抛梭”,以示吉庆。等他们一家人到场时,织绫场人都齐了。谢广、谢大两家、高峪一家,还有那些各地来的织工们都在等他们。
谢广叫大家肃静,“织绫场开业,我们有幸请我妹夫——西州别驾高总牧监一家到场,就请他说几句话。”
高峻说,诸位,从西州、庭州各地赶来支持我们织绫场生意的、年轻的妹子们,到了这儿,就算到家了!好好织吧,刚开始可以慢一点,但是务求织的精细,因为第一批细绢要送往长安去让皇帝陛下看看的。另外,哪个妹子活儿好,我牧场里的那些牲口们可瞪大着眼睛看着呢,我就不明说了。
那些女子们在底下就“吃吃”地低声笑,她们大多数的人可不只是来谋个织工差事的,一般的女子未婚前都是在家里猫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不知道天山牧的规模越来越大,各地来的优秀小伙子多到数不清。
柳玉如在底下悄悄地捅了一下高峻,让他当了这些女子说话文雅点儿,高峻就结语道,“我不会说文雅的,就不说了……总之哪个织的快、织的好,我那些牲口们任她挑就是了!”
谢广大声道,“下面有劳别驾夫人为我们抛梭!”
有人把一只梭子递到柳玉如的手上,那些织工们纷纷把目光聚焦到她身上,不由得心底里暗自赞叹。早就听说西州高别驾的大夫人多么多么的美若画中之人,今天才第一次认准了是哪个,果然名不虚传。
柳玉如接了梭子,见底下那些女子们都在指着谢金莲、樊莺、思晴这些人交头结耳、嘀嘀咕咕,她想了想道,“其实谢大哥是希望由金莲来抛的,我又不懂这个,”她把梭子交给了谢金莲。
谢金莲捧了梭子道,“我笨手笨脚的,”就塞给了樊莺。谢广道,“那真是太好了,由别驾的三夫人抛梭,那我们天山牧织绫场织出来的细绢,就一定要压过扬州织锦坊的了!”
谢广话未完,樊莺已将梭子塞给了思晴。
梭子每到一个人的手上,便有人要夸赞两句,最后是丽容,“以后我们织的那些花样子少不了苏姐姐来定的,她来抛梭最合适不过了!”
苏殷再也无法将梭子丢给别人,轻轻将梭子往织机上下两排经线中抛出去,那边早有一名织工灵巧地接住。
早就在外面等了多时的鞭炮立刻响成了一片。
……
黔州,同样是热火朝天。代理都濡县令马洇正该是好好表现的时候,得了刺史高大人的指示后,马洇回去后立刻安排县里秋收后开荒。
他把县里各村的村正们都找来,他对他们说,“这是我们都濡县划归黔州第一年,虽然县还是这个县,但如今的刺史大人可是大有来头,他说的话我们一定要听,一定要立刻去做。”
各村所有的山坡地都不允许荒着,明年都要种上庄稼。
就这一个标准,不管想什么办法,找什么人,总之就是开荒。他说到明年开春,哪个村子的地片要是有开不出来的荒地,那他就要把这块地划给开荒开得快的村子。
这些村正们谁不明白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马代县令急等着扶正,他的话谁敢不听?这些人回去后马不停蹄地安排,所有的人都行动起来,不许有闲人!
秋收一完,都濡县各地的开荒大军就扛着锄头上山了。黔州刺史高审行到都濡县去视察了两次,他十分满意。刺史要出政绩,要造福于民,并且让皇帝看到,那就少不了像马洇这样的手下。
他把另外五县的父母官们都请到都濡县去,让他们看看都濡县是怎么干的。黔州六县中只有彭水县是上县,县令道,“刺史大人,只是彭水是黔州唯一有盐井的县份,四十一座井啊,好劳力都在井上,再说……”
高审行岂会不知这个情况,但他不喜欢有人在这个时候,提到与开荒大计不搭边儿的事情。
他点着都濡县代理县令马洇道,“马大人,我知道你县也是白蜡产出大县,这个季节桕木种子也快熟了,采种、煮蜡的人手也一定紧张,但我看你县开荒却未耽误,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马洇毕恭毕敬起身答道,“高大人,事情总会有不少,但刺史大人安排的大事总得做,那些采种的事情我就叫各村中的女人们去做,把壮力都腾出来。另外,县内所有官员、衙役的家眷也不能闲着,人人上山开荒!下官的夫人女儿都已荷锄上山了。”
马代县令已经看到了彭水县令脸上现出的、轻微嘲笑之态,遂又道,“下官以为,都濡东面隔河与郎州相接,郎州到处在打盐井,难道一河之隔我们便差过他!下官已有规划,定要再接再励,也要打些盐井出来!”
你别拿着盐井说事。
高审行道,“听听,这才是干大事的做派,彭水县要好好学一学。”
彭水令暗道,从井中提囟水与采桕树种、煮蜡是一个劲儿吗?但他不敢再说,只好回去安排。
这些人回去之后,高审行兴冲冲地回到府上,给长安写奏章。刺史的专奏之权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及时地让自己把想说的、想报的尽快让长安知道。
他写道,“臣每思黔州地贫而岭多、树密而粮稀,夜不能寐,常念有负圣望。遂广发六县民众垦荒。抛顽石以入谷,聚寡壤而成田……”
为着体现刺史大人与民同苦的态度,高审行与夫人商量,“你和丫环也要上山,做做样子,这样下一道奏章,我便有了内容。”
崔氏夫人对丈夫的决定十分支持,有道是夫倡妇随,再说她整天闷在府里,更觉以前与儿媳、女儿们在一起的热闹。总算有这么件外出散心的事情做,她当时就答应下来。
为了在这件事情上展示刺史大人对都濡县的支持,高审行让夫人也去都濡,于是,她们到铁匠铺子打了锄、镐,比正常壮力所用的要小一号,坐着车上山了。
高审行担心着夫人的安危,从内卫中调派了十几人相随,他还特别叮嘱李引亲自跟着。但是去了之后,总不能夫人在那里干活儿、而护卫们却杵着没事做,于是每个人挎了刀、箭,再带上镐、锄。
第765章 夫人开荒
马洇十分感动,远迎近送不敢怠慢,崔夫人此来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但这已经足够了。放眼黔州各县,刺史夫人还不是只来了都濡县!
下了车,崔氏已经置身于崇山峻岭中了,丫环如小鸟出笼,异常的兴奋,看到远处隔山望岭的到处都是人,雾蔼之中伐木丁丁,不时有参天的大树缓慢而沉重地倒下。
马大人对崔氏说,那是为着地块的取直计亩。但他给刺史夫人安排的山坡就是远近最好的了,没有树,石头也少。
崔氏和丫环穿着裙子、抱着锄头开荒。这是件新鲜活儿,新鲜的很。别说丫环了,就是崔夫人也是头一次干。
李引及手下立刻上前,各挥家伙,谁也不甘落后。他们拣去了山坡上的碎石,把它们抛到山谷中去,拔去地中的野草,再将地翻松平整,在地边与谷沟的搭接处攒好地界。
因为人多,有十几名护卫帮着干,这边的进度很快。
马县令再来的时候,给刺史夫人和她的护卫们带来了点心、茶水,并吃惊地道,“真是大出下官的意料,不愧是高大人府上的。”
崔颖道,“马大人你过奖了,我这边是有帮工的,算不上我们干的!”
她招呼那些护卫们过来吃点心,喝水。那些平时在刺史府中规中矩、禁若木马的卫士们,在此时也不再拘谨。马大人送来的点心肯定够量,崔氏让小丫环端给那些卫士,并给他们倒茶水。
李引坐在远处的地头上没有过来,望着极远处雾气中的山岭出神。
他想不到自己会到都濡县的荒山上来,而崔氏就坐在离他不远的身后。他不回头,也不去拿点心吃。
最后一次在山阳镇出现时,那位功夫深不可测的老人最终放过了他,衙役也只是咋唬了两声没有追赶。但他在离开那里时,仿佛崔氏就认为自己是一只卑微的蝼蚁。
长史,蝼蚁。
其实他一直都是蝼蚁。
他曾在一条小河边、蹲在那里看水中“蝼蚁”的映像——白白净净的影子一瞬间有些可憎,他挥动铁剑照着自己的脸上砍去,一剑杀死了它,血水淋漓着滴入河里。
他曾想去西州,让高峻看到他又跑出来了,不论是杀是剐都由他了。但他觉着这样不好,最初的恩怨与他是无关的。
所以他来了黔州,最好的自虐就是看着一个男人高头大马、而另一个自己念念不忘的女人仪态万方地出入。
他不求功名,不求钱财,他只想像蝼蚁那样,偶尔能看到高审行和崔颖这两个人。
丫环从他身后走来,把几块用手帕兜着的点心放在李引的手上、还有一盏茶,离开时李引发现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手帕也留给了他。
他匆匆地吃掉点心,发现手帕不大好还了。因为崔氏已经与丫环再次拿起了锄头,一边凑在一起锄草、一边低声地私语。
他若是此时走过去、把手帕递过去,无疑就把本来不被人注意的事让人注意了,他把手帕揣起来,也干活儿。
在背着受伤的崔氏樊爬山路时,李引的内心平静得很。
小丫环无意中说,崔颖曾经在他中箭时叫过他原来的名字,那时她正伏在他的背上,李引明显感觉到崔氏的紧张,他也紧张了,一下子惊觉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担心回到黔州后会有大批的、如临大敌的侍卫等着他、将他绳之于法,但他没想到过逃跑。到黔州后一切平静,高审行还要嘉奖他,但李引把刺史的赏赐转赠了那名驾车的、死去的卫士。
独处时,李引曾经仔细地、在灯下端详过这块两次失而复得的银子,只比手指盖大了一点儿,却在他毫无知觉时替他挡了一箭,而上边没有任何擦痕。
丫环在远处惊声地叫了起来,“夫人,”
李引立刻抬眼望过去,发现那两个人停了手里的活,把锄头扔在地下,都在看崔颖的手掌。李引侧耳,顺着山风听到她们隐约的话,崔夫人手上磨了水泡。
李引暗笑,高审行为了他的大计也算豁得出来了!
她们不叫,身为一名内卫队长是不能主动过去的,李引不久便听到小丫环叫他。
崔夫人右手中指根部的掌丘上,被阳光照着一只剔透的水泡,有玉米粒大小,可以想象这只手握着锄柄时有多辛苦。丫环说,“李引,你一定有办法!”
李引无声地轻哼了一下,拣了一截树枝,掰下上边的荆刺,放在嘴里吮了一下,然后捉住崔颖右手的四根指头,去刺那只水泡。丫环扭转了头不看,只听李引低声道,“你吮一下吧。”
崔氏看到水泡瘪了下去,那里亮晶晶的,但她表示下不去口。而李引已经放开她的手,起身离开了。丫环嘟哝道,“比腿上伤口还难吸吗,真是!”
崔夫人低声埋怨她道,“老大不小的,怎么口没遮拦!”她自己吮了一下,咸咸的,眼泪流到嘴里也是这个味儿,不知血是什么味道。
从都濡县回到刺史府后,李引再去二门上站着。丫环从他身边过时,李引叫了声,“给你的手帕,”但丫环没理他,快步走过去了。
有件事是她愿意的,崔夫人回来后问她对李引的印象,嫌不嫌李引年纪大、嫌不嫌李引丑,因为李引足足大过她二十来岁。
夫人上山一整天,高审行都被一件事烦着,都濡县已故县令刘大人的遗孀王氏,拉着女儿跑到刺史府来了。
马洇有话在先,县衙所有官员的家眷都得上山,刘县令虽然死了,但在此事上也算县令。再说刘大人又是因公殉职、吏部通令表彰的楷模,她们要去。
但马大人给她们母女分派的地块就比不上刺史夫人的了,坡地上树根裸着、碎石遍地,也没有点心茶水。不久娘两个的手掌、脚掌都起了水泡。女儿哭哭啼啼,还不敢大声。
此时,高审行好生安慰她们,对她们提到了自己的夫人崔颖。他不大可能因此而斥责都濡县的马大人,但是高审行答应关照一下,让马洇给她们换一处近的、好干的地方。
王氏道,“大人,可我们母女再也干不动了,”
高审行不可能否了马县令的安排,这是为官之道,要有大局观。刺史大人有些不悦,但是王氏母女早已畏山如虎,见刺史大人这个态度,王氏道,“我家刘大人可不是翻车摔死的,是有人谋害!”
高审行一听大惊失色,这是个霹雳一样的消息。要知道刘端锐的死因,已经经由都濡县戡验、黔州府核察后报上去了。
此时王氏来这么一手,看来也是真急了眼。高审行问,可是上头拨给刘大人的抚恤银子,你们不是已经领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