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妨碍公事
他的大手像只小木锨,鼓着尖儿的一抄米放在别人的话,三抄都抄不过来。当他再去米袋里抄第二下的时候,男孩子不干了,身子一俯扑到袋口上,“你不讲理,不许你抄了!”
大个子的手刚刚将出未出,一抄米都洒到了地上。男孩子的父亲见到儿子惹事,一巴掌打到他屁股上道,“你真不懂事!”
男孩子本来是心疼家里的米,但是却让父亲打了,他委屈地眼里泪光闪动,但是忍住了不让它落下来。男子不住地陪着礼,但是大个子仍不做罢,冲着记帐的那人挥挥手道,“这家的帐先不记!下一个。”
说着,示意他们父子站到一边儿。
接下来的这个人又该缴五斗,大个子为着显示自己的权力、也为着气那对父子,再拿起概片刮米时,除了拇指之外,另四根斧柄一般粗细的指头也一齐刮了下去,在斗口里的米面上留下四道深深的豁痕,米就不足一斗了,但是他仍旧喊道,“一斗!”
第二斗时,大个子仍然如此,“两斗了!”男孩父子也不敢走,刚刚入了仓的米也不说退,就在一边尴尬地看着这一切。
第三斗的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连大个子的手、概片一齐摁住了。大个子一惊,想抽手出来。但是概片搭在斗口上,自己的手被对方死死地压住,半分也动不得。
他看到一位年轻的白袍男子俯着身子,是他摁住了自己,便喝道,“你找死是怎么的?妨碍公事!不怕押你去大牢里坐两宿!”
高峻笑笑,说道,“在下也瞧着你不大公平呢,你说怎么办?”
大个子气极败坏地再抽手,不但抽不出来,反而被按压得更紧,“卡嚓”一声概片断了。他大声嚷道,“哪里来的横小子,今天你不要走了。”说着一拳朝着高峻砸了下来。
高峻一低头闪过去,右手绕过大个子的腋下,在他那张大脸上一推,脚底下一绊,就将他重重放倒在地,说道,“来一趟不容易,刚还有人说没有戏看,总算撞到戏了,我说过要走吗?”
大个子在地下不起来,揉着红了半边的手掌喝问道,“你是谁,可敢报上姓名来?”
高峻道,“你叫我荣经县里的泼皮就是了,”身后有人低声笑出声来。大个子冲那边一瞪眼,笑声顿止。他坐在地下对同伴喊道,“还不去叫我姐夫!有人捣乱,让他快来!”那个小个子飞快跑开。
高峻也不阻止,冲着男孩的父亲说道,“儿子虽是你的怎么打都随你,但你不分对错,明明孩子说得对你还打他,让他以后怎么明判是非?”
又对第二个纳粮的人说道,“你贪了小便宜便不吱声,难道他下一次还给你便宜?如果他下次也这样对你收粮,你指不指望别人吱声?你都不如一个孩子。”那人脸上通红,说不出话来。
此时由县衙内奔出来四五个皂吏,拿着刑杖、铁索跑过来,一个打头的边跑边叫,“是谁在这里捣乱!”大个子指着高峻道,“姐夫,就是他!”这些人将高峻围在中间,“哪里走!”说着话一根铁链“哗啦一声就套了下来。”
高峻一闪,铁链套空。第二下依旧套空了,再套时被高峻伸手一拨,链子正好套回到他自己的脖子上。“他敢拒捕!捕头,你让我来!”有两个皂吏挥着刑杖从高峻的身后打了下来。
哪知高峻不慌不忙一闪身躲过,两根杖砸在一起,其中一根断了。高峻对拿着根断杖的衙役喝道,“你倒敢下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断杖,反手敲在他手腕上,那人“哎呦”着,抖着手腕蹲了下去。
高峻看不得这些人仗势欺人的样子,因而下手时一点不留情面,转眼间四五个人都跌倒在地下,捕头威胁道,“你这样嚣张,一会儿不要服软,我就服你。”大个子也说,“姐夫,这小子弄坏了概片、打断了刑杖,不是妨碍公事是什么?你一定再去叫人,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高峻道,“你们说我妨碍公事,谁看到了?”
那些缴米的人们纷纷喊道,“没看到,是这大个子偏心在前,挨打也活该!”
捕头喝道,“好哇,你都聚众抗法了!”他踢了一脚地上的一个手下,“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安国镇上叫人。”那人应着翻身爬起,一溜烟儿地跑了。
人群中有人提醒道,“兄弟,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不快走!等再来了人你就走不了了!”
高峻不走,说道,“他说我妨碍公事,这阵子真妨碍了不少,我岂能一走了之!”他走到大个子跟前,用半截刑杖轻敲他的脑壳,“起来干活儿!”
大个子不敢不应,慢慢爬起来,嘟哝道,“概片叫你弄断了!”
高峻抽了乌刀,用地上另半截儿杖头削了一支直板扔给他,“先把这对父子的粮收了!”大个子记起先前之数,不敢再胡来,冲着记帐的人摆手道,“先记上吧。”
高峻道,“你那两抄得还回来。”大个子慑于对方厉害,不想违抗,乖乖地去斗中抄了一下回来。哪知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他疼得一咧嘴,米又洒了一地。
高峻道,“多进少出怎么行,重新来过,洒的都算在你身上!”大个子只好再按着先前的量抄了两下,送回到男孩父子的米袋里。后边有人大声叫好。高峻道,“下一个。”
大个子一个不利索,身上再挨了一下,这一次打得更重。他又是一咧嘴,偷偷看自己的姐夫,发现捕头正冲他使眼色,意思是让他拖延到援兵到来。
于是他老老实实去干,但手底下就不着急起来,哪知身上再挨一下,这次挨的揍更狠,“你的帮手到来以前,敢不收完了这些人,我就敲散了你的这身骨头架子!”
那对父子已经缴完却不走,男孩拍手道,“太好了!爹我要再看收米!”高峻对那些看热闹的人摆摆手道,“速速离去,一会驴群来了,万一踢到就不好了!”众人会意,不大一会儿,排着的队伍就缴米完毕,纷纷推车担担地散去。
捕头道,“有种你就不走!”
高峻上马,笑道,“大爷哪有功夫陪你们玩儿?”说着拍拍炭火的脑门儿,“伙计,走着!”炭火撒开蹄子往来路上驰去。荣经县捕头来了精神,叫嚷着,“不要放走了狂徒!”一群人一瘸一拐在后边追。此时从西南门外飞马冲过来十几个骑兵,为首的冲那捕头叫道,“兄弟,人在哪里?”
捕头说,“往北边渡口上去了!”马队随后就追。
高峻担心撞到行人,跑得并不快,不大一会听到身后有马队追来,猜测一定就是荣经县捕获头所说的安国镇的人了。
高峻不欲再多事,只想快些跑回雅州去。无奈街上行人不少,阻了炭火去路,后边马队渐渐追到。正在此时,高峻听到街边的一幢高屋的屋顶上有一声弓弦响,随后听身后一人在马上“哎呀”一声中箭。
他顺声望过去,街边一幢房顶上有个人刚刚转身退去,那家院子里生长着高大槐树,茂密的枝叶在房脊上挡住了他的背影。
第497章 琥珀酒杯
城北的渡口上,三个渡夫正在闲聊。忽然看到一大群马队由城中冲出来,前边那个就是不久前跳河过去的小伙子,后边一队唐军马队紧紧追赶。那位白袍小伙儿出了城,红马越跑越快,到了河边嗖地一下再跃河而过,到了河这边却驻马不走,回身看着追兵。
领头的那个人大声叫着渡夫,“快快渡我等过去,误了追贼唯你们是问!”三条小船一齐划过来,他们连人带马跳上去六位,领头的在河心的船上冲对岸叫着,“你不要走!”
高峻哪里会那样听话,看看对方六人上岸,他再次催马跑开,又不跑得过快,引着这些追兵拉开长长的一条线,逶迤着往雅州城而来。
在雅州刺史府大门处,那些把门的军士都认得这位西州的高别驾,也不拦他,放他飞马进府门。高峻有心逗他们一逗,却不知躲到哪里,他将炭火拴于廊下,一转身往后边跑过来。
李大刺史的二夫人李珏铃,正在侍女的陪伴下在后院的花园中赏花。李绅去郎州之后,因为有西州别驾这位刚认的哥哥在府上,李夫人并没有显出不适,觉着比亲哥哥在的时候底气更足了。
她人在花园之内,心里却想着高峻,暗道他怎么一天都不见影子,难道是回了西州了?有心到前厅去问问,又觉着不妥。正在闹心,就看到人影一晃,从前院转过来一人,正是自己的义兄。
高峻对她道,“妹子,你这里可有什么藏身之处?哥哥须得躲上一躲。”
李夫人不知何故,看他一副着急着忙的样子,来不及问,一牵他手道,“哥哥随我来吧。”他们绕过花径,直接往后边来,拐过一趟房,再前头就是剌史内宅。高峻道,“妹子,把我藏你屋中不大好吧,到时候我怕说不清楚了!”
李珏铃一笑道,“在这里。”原来左边一溜储藏室。他们进去,李珏铃指着地上一道方方正正的木门道,“下去。”
高峻掀开了木门,一股清凉的酒气飘了出来。他沿着台阶迈步下去,上头木门再让李夫人虚盖上。高峻下到里面,发现是一处建造考究的酒窖,四下里的墙壁都是方石垒起的,靠墙一排排的酒坛,大大小小分门别类,还有两只缸一样大小的橡木酒桶立在角落里。
酒窖中不用灯烛,而是隔着不远就在窖顶上开个圆孔,不知通向地上什么地方,将光线洒落进来。在酒窖的拐角后边,居然安放着一张精致的圆桌,上头整齐地摆着一套金质酒具,还有一支琥珀酒杯,在头顶上洒下的光柱下晶莹剔透。
高峻在桌边坐下来,揭开金酒壶的盖子来闻,酒香清冽,高别驾不再理会外头已经到处在搜索,笑着将琥珀杯斟满,端了起来。
汪夫人与李夫人本不在一个院子,今天恰好想来看看李绅走后李家妹子的状态。她移步过来,远远看到李珏铃牵了高别驾的手进了储藏间。她心头一动,暗道你们勾搭得好快!她隐身在暗处,到底要瞧个究竟。不想随后李珏铃就独自走了出来,又往前边去了。
汪夫人大失所望,停了一会儿也循着李珏铃的足迹到了前院,见她正与侍女若无其事地看花,汪夫人笑着问道,“妹妹好兴致!”
李夫人未曾开口,李道珏、汪衡带着人到后边来,李道珏看到两位夫人都在,就问,“二位夫人,你们可曾看到贼人?”
李夫人摇头说没看到,那位安国镇追来的唐军首领对汪衡道,“司马大人,我明明看到他拐入了后院来,千万不可大意了!”
汪夫人心里就明白了一些,暗道,“难道是西州别驾也犯了事情?”她对李家妹子道,“妹妹,方才姐姐过来时,看到有两个人进了酒窖,莫非就是贼人?”李珏铃一惊,“姐姐没有啊?哪有的事!”
汪衡听了,对李道珏道,“大人,为着稳妥起见,我们还是去看看。”
李道珏好饮,专门为自己修建了一座酒窖,里面储藏着天南海北淘换来的各色美酒。没事时他便钻进去品上几口。听说酒窖里进了人,他怕打了藏酒,慌忙叫人下去看,不一会儿,“醉醺醺”的别驾大人就被架了出来,手里还捏住那只琥珀酒杯。
李道珏一愣,看了看二夫人李珏铃,随即哈哈大笑,“妙,实在是妙!夫人,你倒想到我前边去了,”汪夫人也道,“妹子向着哥哥,把久藏的佳酿给人家喝,却瞒过了我们大家。”
唐将疑惑地道,“刺史大人……他……他就是……”
汪衡对他说,“这位就是西州的别驾、天山牧总牧监、丝路督监,也是李夫人的义兄高大人,会是他么?”唐将一愣,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哪里会是高大人!”
李夫人道,“大人,后院中除了我兄长说要喝酒才过来,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了,你不会怪我把他领到这里来吧?”李道珏上前拉住了高峻的手道,“我有事要找你商量,找你一天都找不到,原来是钻到这里偷我酒喝!”
汪夫人暗道,“恐怕只偷你的酒就是好的了!”
高峻摆着手说,“我……我能……商量什么大事!才几样酒都……叫我喝混了!”李道珏道,“咳,这酒怎么能混着喝呢!”
高别驾在刺史府躺了半晌,才“清醒”过来。那些抓贼的唐军早就退去了,他们在刺史府大门内看了看那匹再熟悉不过的红马,什么都没敢说。
李道珏一直等在外边,见别驾一起来,便立刻过来商量。他对高峻说,“舅子,有件事情不知怎么应对,你给出个主意。”
早上的时候,剑南道又连夜来了人,这一次对西川院人选之事连提都没提,而是有些为难地转达了上峰的意思——因度支紧张,剑南道各州须得过过紧日子,邛州、眉州、雅州与剑南道其他州府一样,十九年的公事开支核减三成。
高峻问,“就这些?”
李道珏道,“这些还少?我的雅州进钱的地方不多,出钱的地方不少,三成就让我犯愁了!”雅州只有一座铜矿、两口盐井,其他的就只靠地租一宗进项,这样说来雅州就连眉州和邛州都比不过了!
汪衡不算外人,此时也在场。他对李道珏说,“大人,荣经县来报,今天县里地租征收时遇到一个不明来历的人搅闹县仓,砸坏了粮斗、打伤了仓役,已经影响到秋粮的收缴了!”
李道珏道,“高大人,你看看,越渴越塞盐,”又对汪衡道,“你去叫荣经县速速查办此案,一定抓到此人,严办。”汪衡领命去了。
高峻想了想,问他,“邛州和眉州没来诉苦?”李道珏摇头,“这次他们倒沉得住气。连我都奇怪得很,剑南道从来若有似无,为什么这些天一码事连着一码事,这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高峻道,“我们去酒窖,你陪我喝酒,我再帮你分解。”
第498章 皇室宗亲
李道珏大喜过望,连忙领着高峻再下酒窖。剑南道胆敢苛扣雅州城的银子,放在往常他早就打到成都府去了。可是这一回各州的公事银子都少了,又不只他一份儿,李道珏想要发火却觉得不大合适。
只要自己找上去,雅州明年的银子他是有信心找下来的,但是他再横也怕犯了众怒,万一其他的州府都攀上雅州如何是好?
当下,李道珏对手下说,“我和高别驾去商量正事,其他人谁都不能进来打扰。”
高峻说,“让我妹子把盏,我的脑筋可能更灵光。”于是李珏铃也跟下来。以往时候,像这种事情汪夫人是不许李家妹子掺和的,但是别驾说了,李道珏又有言在先,她虽然心里恨恨的,也没什么好方法。
三个人进了酒窖,李道珏对别驾说,“我的好东西让你知道了,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和你投缘呢!”他小心地打开一小坛酒,“这可是泥婆罗国翻山越岭送给我的,原来三坛,只剩下了这一坛了,我一直舍不得喝。”
李珏铃将酒给两人满上,高峻抿了一口,滑滑的像油,味道独特、回味无穷,放回去时杯壁上还像烟似地挂着不少。李道珏眼睛放光地问,“这酒如何,是不是没喝过?”
高峻道,“李绅走后,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事情?”
“都和盐有关?”李道珏问道。
高峻说,当然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对于剑南道输绢给江南道造船一事,依在下看真正不爽的并不是你这位刺史大人,而是另有人在。你想想看,李绅大人走后,刺史大人这几天还想到过这件事情么?
李道珏说,我还会想它?总之造船是我朝的一件大事,王兄在忙、连你这位西州别驾都跑来帮忙,我怎么会再添乱!舅子,你说说看,这件事是谁不爽了?
高峻道,“妹子,你来说说看。”
李珏铃想不到高峻会叫她讲,她想了想,结合高峻方才的话,说道,“大人,一定是剑南道有些官员不愿意出这么多,但是又不敢明着顶,一直想拿你当枪来使的。我哥哥不在西川院了,新的西川院官员你又不拿意见,那么以盐换绢的事他们再也找不上你。于是这次就从公事银上卡你,让你忍不住了再说话,然后他们有些人就好再往输绢一事上说话了,到时候看你管还不管。你一管,又没他们啥事了,罪过都你顶着。”
李道珏像不认识似地看着自己这位平时少言少语的二夫人,“真是近朱者赤,才认了高别驾做兄长,事情就看得这么入木三分。”李珏铃听了,脸上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高峻道,“刺史大人,是你平日里太不注意她了,哪里是我的功劳!不过她说的正是此理。剑南道说是各州都要核减公事银,但是依在下看,大概真正少了银子的,就是你的雅州。不然,以往有事就跑过来听风头的邛、眉二州徐刺史、彭刺史,为什么这一次竟然如此老实?”
李道珏一听就跳将起来,“真的么,看我能轻饶了他们!”
高峻伸手按住他道,“大人,不可。你去了他们有的是假帐应对你,别再弄成个骑虎之势,到时候你怎么收场?”
李道珏气乎乎地说,这件事就这样忍了?你说怎么办?
在高峻的示意下,李珏铃再次开口道,“只有抓到他们的实据,不怕他们不认,不妨就从眉、邛两州着手。如果此事属实,我们只须拖住了这两州,要闹也要让他们闹去。大人你是皇室宗亲,你若闹到剑南道,他们正好拿你去顶上去,到时皇帝那里如何做?”
李道珏想了又想,叹道,“夫人,以往真是我太不了解你了!”又道,“最好不是你现学现卖,那就更好了!”李夫人轻笑道,“不是我义兄在这里,我哪里敢开口说话?”
李道珏又想了想,终于明白。他问高峻,“舅子,除了这个,我该怎么做些事情,最好不动声色,也让有些人看看我李道珏不是一根炮仗,只会任由人点着玩儿!”
高峻道,一是做到知已知彼,弄清楚眉、邛二州的真实情况。如果这件事真是让我们猜中了,只能说明剑南道哭穷是假的。那么你雅州凭什么替他们去讨价还价?真把陛下挤兑到无法可想,让他苛责你一顿就不大妙了。那么我们就更不要中人计谋,偏偏不动声色、想办法过好自己的日子,看他们下一步还有什么招术。总之我们只要捱到明年的三月,百艘大船造出来,你不就是帮了陛下一个大忙?这才是皇室宗亲要做的!
李道珏紧紧握着拳头,“我的皇兄与江夏王兄以往都没有过分地压过我,是我太不知他们的难处!最近的日子让我也看个大概,剑南道看似一团和气,弯弯绕绕的事情还不少呢!”
随后又说,“只是我从来不曾过过紧日子,猛然要这样,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高峻听他说得认真,想起一来时看到的金碧辉煌的刺史府、以及三日一大宴、一日一小宴的日子,这位扶摇刺史竟然也想着过苦日子了!他不禁一阵好笑,说道,“办法总是有的,谁说这不是个好机会,让皇帝陛下见识一下他这位兄弟的真本事?”
李道珏听了,黯淡了一会儿的眼神再一次明亮起来,“舅子,你且说让哪个人去眉州和邛州探听虚实?”。
高峻道,“当然是让你信得过、并且在那两州不为人熟知的人去了。”
“这个……”李道珏想了又想,看到了他的夫人,“看来平日不大让你露面,却是有这么个用处在等着,”李珏铃慌忙说,“我怎么行?万一办砸了如何是好!”
李道珏说道,“今天商议此事的只有你我三人,还能让外人去?你放心,舅子在那边除了徐图鲁和彭望海、一定没有谁再认得,让他陪你去!”
此事确实如他所说,再说要探查此事,只须到那两州下属的县里去打听即可,也不必惊动什么刺史。于是高峻答应下来。而李珏玲今天接连受到丈夫的夸奖,心中早就有些跃跃欲试,再有义兄帮衬着,她的心情就更迫切了。
从酒窖里出来后,刺史、别驾两个人就有些过量,泥婆罗的酒后劲颇足。但在李珏铃闻起来,两个人呼出的酒气仍然十分醇香。高峻对刺史道,“李大人,在下有一言,你这样的年纪也该抱儿子了,酒就须少喝了!”
李道珏一愣,随即指着高别驾道,“难道你有?”又郑重对夫人吩咐道,“看住你兄长,也不许他再偷我酒喝!”
他夫人笑而不答,心情从没有这样的舒畅过,她真切地感觉到,自从这位西州的高别驾来了之后,不论是她的哥哥李绅、还是她自己的境况,都不知不觉地好了起来。
第499章 秋意萧瑟
随后,雅州刺史府的下人及后府的丫环、仆妇们发现,西州别驾以及李刺史的二夫人同时不见了。他们也没有发现刺史大人有过什么送别,内心里对此事不断地产生猜测,但又不敢说出口来。
汪夫人也在刺史李道珏的跟前问过一次,李道珏竟然含糊其辞。
在鄂州,江夏王送走高峻后曾经忐忑了很久。后来看每天太阳还是从西边落下去,他一直竖起的耳朵在一个月内也没有听到雅州方面有什么动静,王爷的心里就踏实下来。他每天抓紧时间督造战船,到十一月底时,江面上一望出去帆樯林立,已经渐成规模。
长安那里也安静的很,说明李道珏并未将输绢之事捅到长安去。不过长安有一道圣旨送达江夏王,这是他在高峻西行后向皇帝请来的旨意,委派高峻为做他的副手,协理剑南道输绢一事。圣旨上说:
天府之域,地阻剑阁,隔江望岭,交通不便。输绢一事,朕深恐滞碍。西州别驾暨天山牧监、丝路督监峻,远涉沙场,报效情深。今赐游剑南,采访益州军政,协理输绢……
这样一来,高峻携妻远离本职、四处游玩一事,本来还担心有人说三道四,让这一道圣旨说成了是因功赐予。而且人家也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还有公务在身!
皇帝的圣旨下的极有水平,一是表达了长安对造船、输绢一事的重视,任何人不得在此事上玩忽职守。二是隐讳地对剑南道表明了高峻在皇帝眼里的地位,谁都不能小看这个人,因而在输绢之事上总要听听他的意见。
但是在剑南道输绢一事上,对高峻的任务却只提了“协理”、“采访”,表明皇帝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希望剑南各州府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地做好这件事情,并未给高峻明确的干涉处置权力。
这说明皇帝对西州、甚至全国来说都算是最年轻的一位别驾的使用还是相当谨慎的。他大概对高峻在打打杀杀方面的能力已经不再怀疑,但是还不知道高峻在复杂的官场上是否能够做到游刃有余。
江夏王老谋深算,一见圣旨就都看出来了:总之这是皇帝看在自己请求的面子上才给了这么一道圣旨,对高峻的委派也不是表明长安对高峻不信任,恰恰是对高峻的爱护——在剑南道,高峻可以什么都问、都伸手,但是只是代替长安进行“协理”,并不对事情的成败承担什么责任——因为他太年轻了。
李道宗认为,皇帝大概是考虑到了李道珏的因素。李道珏毕竟是皇室宗族,而李道珏之前的行为,也让长安将他看成了在输绢一事上的主要阻碍。那么派一个有着杀伐决断之权的钦差过去,弄不好在李道珏和高峻之间顶起牛来,麻烦事不照样儿还是长安的?
而圣旨这么一下就好办得多了,剑南的事情不管朝着哪方面去变化,总不会有不可收拾的局面,高峻也不会纠缠其中抽不得身,而李道珏也得考虑考虑高峻的身份。
而这些还只是江夏王想到的,心说别看寥寥的几行字,起草旨意的人真是摸透了皇帝的心思。他顾不得多想,连忙送传旨的人赶去雅州,不过他的心里就更轻松了。
然后周谯就从雅州赶回来见江夏王,王爷忙问高大人有什么话传到。周谯说,“高大人让对王爷讲:李长史在雅州做事情很卖力气,而高大人没做什么正经事。”
王爷问,“这是你家高大人让这么说的?”周谯说,这是原话。
李道宗想了想,对周谯道,“你再跑回雅州去一趟,让李弥滚回来见我!”见周谯面有难色,王爷又道,“算了,你不必去了。”高峻这么说,一定是顾及到了李弥与自己的关系,不管李弥在雅州的作用是好是坏,高峻有圣旨在手,自己就不操这份心了。
于是,周谯辞别了江夏王爷,按着原来的计划继续北上往凉州去了。
在凉州刺史府,李婉清陪着父亲上任已经有段日子了。自从在白杨河见到高峻一面,他又匆匆去了高丽战场,一别又是近两个月,她的心中十分惦念。
而柳姐姐和樊莺二人离开得更早,她们姐妹从鄯州看望过了高畅大姐之后,说是去了丹凤镇,可是音讯皆无,一家人竟然分成了四下。
李袭誉凉州赴任,是何等的风光荣耀,身为刺史的独生女儿,李婉清在凉州的一应生活起居都有人尽心的照顾,但是她心里仍然空空落落的,都是因为远离着高峻的缘故。
上一次在西州的家中,她突闻高峻的凶信,当时就拿着剪刀要寻死。早在扬州时,两人还只是偷偷往来、她都敢以死要挟父亲,这也不是装出来的。直到周谯第一次将高峻和柳玉如、樊莺三人在一起的消息带到凉州,李婉清这才放了心。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很无聊的。西州家中姐妹们热热闹闹、每一天在一起的日子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是一旦离开了,此时就凭添寂寞无趣,又不敢当着父亲表现出来。于是吃了睡、睡了吃,每天慵慵懒懒,倒把原本有些单薄的身子一点点养得圆润起来。
这天,柳玉如和樊莺到了刺史府上,李婉清连忙迎了出去。她一见只有柳玉如和樊莺二人、并没有高峻在身边,李婉清的脸色就又是一变。柳玉如连忙说,“妹妹,高大人没有事!!”
李婉清说,“哪个想到他了!我是一看到你们两个高兴的,才致于此。”柳玉如和樊莺也不戳破她,姐妹三个在一起,细细地把丹凤镇以来的事情说了一遍。柳玉如问,“我们要不要马上回西州去?又怕李伯父一个人留在凉州无趣。”
一问李袭誉,刺史大人说,女儿嫁出去了,我哪能总拉住了她!不过,要拿孟凡尘来换!柳玉如笑道,“峻早有吩咐,我们就是这么想的。”于是,又在凉州住了两天,三人打点着回西州。
李大人在她们临行时,果然找到了两只绵羊羔儿,要给甜甜带上。无奈这两只小家伙不老实呆着,又不忍心捆了,于是在车里东一下、西一下,一不小心就跳出去,把三个人忙了个不亦乐乎。
李袭誉道,“算了,这么远的路怎么行?你们不必带着它们,我要以这东西做个药引子,要是能把甜甜和孟老汉一同诳过来不是更好?孙女换女儿,这买卖做得过了!”
于是,姐妹三人在几名护牧队的护送下上路。李婉清因为见到了这两个人,想着又能回到牧场新村自己的那间干净而熟悉的卧房中去,又有一大群姐妹们相伴在一起,与父亲的分别就没有那么难过。
凉州至西州的官道上秋意萧瑟,但一行车马却笑声不断,车里车外谈论着西州的事情。
第500章 鬼使神差
柳玉如这一次由鄯州出来真是收获颇丰,不但弄清了父亲与崔夫人的关系、害父亲的凶手也初步锁定到江夏王府长史李弥的身上。更重要的是,她与高峻的关系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飞跃。
一直以来她就像一抹浮萍,在水面上动荡起伏、身心不安。这下好了,她可以不再当自己是侯门隐藏着的、苟且度日的罪人、不再是有名无实,而是实实在在的西州别驾、天山牧总牧监、丝路督监高大人堂堂正正的夫人!
她要急着赶回西州去,要在西州的家里面好好的体会一下,今后的生活,在心安理得的情况下是个什么样子。她要好好地对待崔夫人、还有妹妹崔嫣、还有家中那些其他的姐妹们。
西州牧场村,并没有因为高总牧监的不在而停下脚步,牧场中收购越冬牧草的事情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高岷领着黑达等人去乙吡咄陆部之后。刘武按着周谯转达的高总牧监的吩咐,叫万士巨代管了柳中牧牧草收购一事。
这在贾富贵和王允达的心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按理说,万士巨在去年因为这个差事已经让高峻狠削了一顿,那么今年他再被安插到这件重要的事情上来就有两个原因:一个说明这是高岷临走时的意思,他毕竟比高峻更为老成持重,不得不考虑到岳青鹤的因素。另一个也说明,有关高峻总牧监下落不明的事情,八成也就这样了,随着时间的久远一定会成为定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么,一个刘武又有何惧?一切还不是重回到老路上去了!为此,贾富贵再依着去年的法子,三番两次地请万录事赏脸,要在一起聚一聚。
万士巨来者不拒,有请必至。他酒量似乎见涨,但是胆子却小得很了。贾富贵在桌子底下给他塞过去的硬货,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推了回来。不过万大人的态度却没多么坚决,总是说:好好把住牧草的质量,本官不会亏待你的——都是老熟悉的人了。
刘武也没闲着,太仆寺公函到西州,要将辽东战场上缴获的一万匹战马扩充到大唐各地的牧场中,而天山牧分到了五千匹。郭都督接到分函后立刻到了牧场村,但是刘武大人在这件事情上十分的坚决:他不要那么多,只要上一次从蒲昌牧调走的那些马匹。他对郭都督说,战场之上有些损耗也不大紧,有多少再送回来接着养起来就是了。
郭都督不解,刘武大人悄悄说,“这是高大人的意思。”
郭孝恪问,“高大人……据本官所知,这五千之数正是高岷的意思,怎么又不要了?”刘武道,“是总牧监、而不是代总牧监……”
郭都督手点指着刘武道,“我就知道,高峻一定和你有过交待!不过我也不深问,由着你们闹去。”他知道高峻不想拣这个人人可见的便宜,那也不算什么本事。不过,要回蒲昌牧原来的马匹就理直气壮,而且那可都是品种纯正的好马。
于是,原本由蒲昌牧拉走的三千匹马回来了两千四百匹。刘武召来了蒲昌的两位牧监,让他们领马。厩房不够用,就将原来充进去的马匹拉回到柳中牧场来。这样,柳中牧所有的马厩都暴满了,牧草的事情急在眼前。
高审行这些日子像是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高峻杀去乙吡咄陆部之后,长史的表现真是一大败笔。他写去长安的两封不大沉稳的信件,对于父亲的判断力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不然事情不致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有时静下来时也想,若是那个时候自己坚决地支持一下高峻,那么今天他在西州会是一个什么体面境况?
高审行猜得出父亲在长安,此时心里也不会有多舒服。因为他们父子的所为,高峻的成功越发显得是他高峻自己的事情,与高府关系并不大。这从皇帝陛下对高峻大加封赏,而对在西州的高府其他人不闻不问就能看得出来。
李袭誉荣升凉州刺史,那是高峻的老丈人,按理说他这位西州的长史正该顶替上去任这个别驾的。但是没他什么事,反倒是高峻越他而过、顶到别驾的位置上去了。有时高审行一想起来,内心之中除了有一丝丝的不忿之外,还会解气地说,“怕什么,别说他做了别驾,哪怕做到了刺史、都督,不还是我儿子!”
崔颖照例对高长史客客气气,在人前的礼节上面面俱到。但是在高审行看来,在她的客气之外总多了些什么,那就是漠视。
崔颖和她的女儿崔焉一样,认定了一个男人就轻易不会转向,但是当这种人感觉到受了欺骗之后,冷陌就是由心而发、绝不是装出来的了。
高审行在处理这类事情上,与处理外边的事情是同样的毫无办法,感觉家中的那几位儿媳们对自己的态度也是如此——客气中透着疏远。在他看来,这些女子们当着他的面规规矩矩,估计一转身就撇嘴也是可能的。
他无心政事,想到过求父亲活动一下,让自己再回长安,随便到什么衙门里有个不大显眼的职位就成了,但又不大好开口。
有一次对崔颖提起来一次,崔颖说,“可以啊,老爷你官场上的事情我不该多嘴……但是眼见着家里这么多儿媳,高峻又下落不明,我就不好也走,要走你走吧。”
高审行恨恨地,不再提走的事情。这天傍晚,他从牧场中出来没有立刻回新村的家里,而是踱到了旧村村头,站在那一片已经郁郁葱葱起来的桑林边发呆。
他在思索一直以来都没有个正解的问题:他由一位初到西州、风风光光的长史,走到今天狗都不理的这一步,与高峻形成了明显的对比。那么在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丫环菊儿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在长史的身后。她虽说新婚,但是现在的样子在长史看起来就像一个怨妇。她站在早已经路静人稀的树丛下对长史说,“老爷……菊儿多日不见你,不知道可不可以到我家中一坐?”
高审行的腿像是不再是自己的,他“哦”了一声,又心虚地问,“高白……可曾回来过?”见到菊儿幽怨地摇了摇头,高长史鬼使神差地就随着她来了。
第501章 破釜沉舟
菊儿和高白的小院子只在二人婚礼的当天热闹过一阵儿,随后就必然地冷落下来。丫环如此执意地让高白跟随了李弥,是她敏锐地感觉到,只要崔夫人还在高府,自己是不会再有出头之日了。夫人放走高白却坚决在留下自己,不就说明了这一切?
她像往常一样给高长史上了茶,长史道,“我要喝酒。”
丫环乖巧地将酒拿上来,并且很快地置弄了几样小菜。崔夫人并没有在日常用度上刻扣她,因而这几碟小菜还入得了口。
高审行喝一杯,丫环就再给他斟满一杯,让高长史再次体会到让人侍候的滋味。他说,“你别干站着,也喝吧。”看着丫环听话地坐下来,高长史忽然想到,自己与高峻的区别,就是高峻这小子想做就做全无顾及,而自己顾虑太多、想高府太多。到头来呢?恰恰像是高府抛弃了他一样。
他想到,高峻左抱一个、右抱一个各具姿色的女子,也没见柳玉如有多不高兴。怎么自己才偷了一回嘴崔颖就不行了呢?看来善妒的女人与好女人的差距真不是一星半点儿啊。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话也不多,一坛酒还没到哪儿呢就见底了。高审行问丫环,“还有没有酒了?”
丫环说有,于是起身去找酒。高审行看着她一起来的腰身,渐渐晕乎的脑海里已经记不起她有多大的年纪了,但却猛然看到了她窈窕中透满着引诱的风情。
等她再提了酒坛子回来,高审行有些不过意地道,“菊儿……都是我不好,是我把你害到这样……”
菊儿在这些日子里不是没想过,自己的这样一个结果原因出在哪里。她认定是那只指戒的缘故,如果当时自己不贪心,高白由鄯州偷偷拿回来那只红宝石指戒时,敦促他速速给崔夫人送回去,也就不会有后边这些事情了。
但是,此时听到老爷说出这话来,她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丫环控制不住地抽噎、肩膀一耸一耸、泪珠子一对一对下滚落下来,说道,“都是菊儿命苦罢了!那天晚上不该惧怕老爷……”
都不必再说什么了,两个人一个愧疚、一个后悔,酒就再也说明不了什么了。还有什么比一个拥抱更能表达他们此时百感交集的心情呢?
只有拥抱也是不行了,彼此之间又是多么的熟悉。他们忘乎所以、也忘记了为让二人的偶遇看起来更正常一些而大敞着的房门。
直到崔夫人在一名旧村仆妇、一名家丁的陪伴下一步迈到内室来,这两个被酒力和**缠磨得死去活来的人,还是不能利索地分开。
崔夫人平静地看着他们,一转身就走出去了。
当柳玉如、樊莺、李婉清在半夜时分、兴冲冲地回到新村的家中时,高审行正破釜沉舟地在一楼的房间里撒酒疯。崔夫人在屋中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地看着高长史把屋中的行李、衣物和用品一件件地抛到地下。
反正也就是这样了,事情还能坏到哪里去呢?高审行被夫人和下人们在丫环家里抓个现行,早就恼羞成怒,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借了酒劲儿顺势就将丫环从旧村带回来了。
此时丫环正躲到厨房里,听着楼里乒乒乓乓的,心中暗道,“反正我也没有好儿,由着他闹上一闹关我什么事,说不定还会有个转机呢。”
谢金莲、思晴、崔嫣、丽容等人吓得躲到了二楼上去,谁都不敢露面。以往有李袭誉在家中时也许还会出面制止一下,甚至高长史也不会有胆子闹。此时崔夫人的身边只有个婆子上些年纪,生怕夫人吃了亏不得不守在这里,但也是躲在房门外不便进去。
高审行吼道,“高府中的人物,还能让你一个妇道人家吓住了,你太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做,你竟然……竟然去旧村……”
崔氏冷冷地道,“老爷,那就是我不好了,我见老爷天晚不回,才好心找过去,谁知道有这事?你大半夜的在家里乱扔乱砸的,让小辈们怎么猜想?”
高审行复吼道,“连你都不必猜了,她们有什么资格乱猜想的?”
崔氏道,“那么老爷你是铁了心了?”
高审行吼道,“菊儿!”丫环悄悄地站在高审行的房门口。高审行道,“你进入高府不比二楼上哪一个人的时间短,我不能让你凄凄惨惨地一个人在旧村了,你就留在这里。”
崔夫人问,“老爷你可没说明白呢,是让她留在厨房,还是留在这屋里,你不知道她已经是高白的妻子?让高白知道了要怎么说?外人们怎么说?”
高审行咬着牙道,“他背叛了高府,他活该!”
崔氏冷笑道,“可是李弥当着老爷的面要高白时,老爷你并未吐露半个字的不同意,今天如何说是他背叛呢?”
高审行无语。正在此时,只听瘸脚老汉从院子里喊,“老爷、夫人,少夫人们回来了。”
二楼上的人们听了,一窝蜂地跑出去,与刚刚进院的柳玉如、樊莺、李婉清兴高采烈地抱到一起,彼此问长问短,她们已经有多久未曾在一起了。高审行听到院子里的声音,酒劲立时就没有了。他往凌乱的床头一坐,不知道该怎么做。
崔氏一听,连忙丢开高审行走出去。她看到柳玉如美丽而端庄的脸庞,发现她自去丹凤镇后,身上有了些说不出来的美妙变化。柳玉如快步走上来拉住崔氏的手,“我们回来了……母亲!”
崔嫣找到了表达的出口,跑上来热情地叫道,“姐姐你想死我了!”此话一出,崔氏母女的目光竟然同时晶莹起来。丹凤、山阳两镇相隔并不远,而两下里与柳伯余都有联的三个女人,却到此时才彼此见面。
崔氏仔细地端详她,像是刚刚认识。她想到自己与柳玉如之间的误会,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于是拉住她道,“我们上楼去说话。”
她们把高长史和菊儿丢在楼下,在二楼上嘤嘤嗡嗡地说到天快亮了,崔氏对崔嫣道,“今晚我就不下去睡了,我要和你们睡在一起,好好诉说别情。”
柳玉如说,“母亲,时间不早了,你就睡我的大屋,我随便和哪位妹妹挤一挤就是了,”于是不由分说,将大屋的钥匙拿出来递到崔氏的手上。崔嫣说,“那么,姐姐你就与我挤一挤吧。”
不提这些女子们得了高峻的确实消息、满心期待地各自回屋去睡,崔氏在柳玉如的大床上躺下来,仍然是心潮翻涌、忧喜丛生。
她忧的是高审行与丫环的事越闹越大不好收拾,喜的是从一见面时柳玉如对自己的称呼上,就知道柳玉如什么都知道了。崔氏已经根本没有心思责怪柳伯余对自己的隐瞒,看到在柳玉如的床头上放着一本书,便拿了起来。
第502章 自欺欺人
“《论语郑氏注》……”她看了看书名,觉得很是凑巧,自己正在为丫环的事情闹心呢!也许在这里面可以给自己一些指引,于是她就不睡,随手翻开了书。
一张裁成长条形的书信纸片,由书中飘然滑落出来。
她拿起来一看,正是当初自己与菊儿从郭待封来信上裁下来的那一条,日子虽然不长,但是在崔氏看起来竟有隔世之感,上边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
“乌蹄赤兔马最初主人似乎叫柳伯余”
崔氏一看,心中暗叹道,“啊!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怪不得我那么挤兑她,她都不与我翻脸。”
而柳玉如这次回家来,都是与这些人在一起,一直没有单独的机会摆放这本书,钥匙还是临时塞给自己的,这不更说明她在去鄯州之前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吗?
那时丫环与自己打着搜找春宫画片的名头在这间屋子里找过,那时她又是如何藏过去而不让自己发现的呢?那么,一定是她看到这张字条之后,才动了去丹凤镇求证的心思。
“这真是一个聪明、美好又善良的女子!”崔氏再叹了一回,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一起来,柳玉如就说起了凉州李伯父的要求——让孟凡尘老汉到凉州去陪他。孟老汉当然愿意,只须再雇一位教书先生接替他也就是了。
甜甜一听说凉州有小绵羊,当时就说要去。谢金莲有些不舍,但是李伯父在西州的时候就喜欢甜甜,她不好拒绝,只是对女儿说,“你要想这里了就回来。”
于是事情就定了下来,六名护卫队员马上回程,再去送孟老汉和甜甜去凉州。谢金莲哭了鼻子,甜甜从小到大可都没有离开过她。看到女儿直到上了车还在憧憬着小绵羊、根本没有一丁点舍不得她的意思,谢金莲就更伤心。
大家好一番劝解,最后还是崔氏的一句话让她想开了。崔夫人说,“高峻也不在家,这些日子家里都闹开锅了,这种事情让一个小女孩子耳濡目染总不大好。”
听说柳夫人回来了,新旧村的女子们有不少到家里来问候,李别驾在时已经把牧场村与蚕事有关的东西和设备都打理好了,一排蚕房在旧村都建好了、桑林也一天天茂盛,那么来年既有活干又有钱挣,这不都是因为有柳夫人。
高审行借着那一晚上的酒劲大闹一场,不但什么问题也没解决了,反而弄巧成拙,让家中的那些小辈们也都彻底知道了自己和丫环的那点事情。不过也好,现在家里面只有崔氏敢对高长史表示一下不满,其他那些女子们除了假装看不到之外谁会吱一声!
现在,她们只求这件事情不被高白哪天回来一头撞见、闹得大发了,就要拜佛烧香了!更不会将这件丑事到处宣扬,因而好长的时间里,长史与丫环的事情一直严密地捂在家里这几人的范围内,而新、旧村中的普通人家几乎都不知道。
高审行最后不得不悄悄送丫环回了旧村,又从崔氏带过来的仆妇里给她挑选了一位过去侍候。偶尔高审行哪天回来的晚了、甚至一宿都不回来,崔氏也不再去找。
柳玉如和樊莺在路过金城郡时,曾经给家中的姐妹们各买了一只麝香香囊,但是樊莺的那只在襄州租船时,是赠给了船主的女儿了,回来一分派香囊她就没有了。柳玉如说,“就把我的这只给你。”
但是没过几天,高审行在院子里就拣到一只,他闻着挺香便揣起来,去旧村时送给了丫环。不知道是谁丢在那里的,也没有听到哪个人吱声。
菊儿是知道这些香囊的,从这件事情上,她看出老爷对自己情意未尽,而崔夫人竟然也对他们不闻不问的态度,她便又有了些憧憬。她除了偶尔想起要如何面对高白的时候有些头疼,其他时候都处于一种自欺欺人的状态中。
又过了些日子,周谯和高岷两方面人同时回来了。
高岷去会了会阿史那欲谷,也看出了阿史那欲谷在初次见到自己时脸上的惊愕表情。阿史那欲谷一见面,当时就问高岷,高总牧监怎么没来?
阿史那欲谷对于东土官场上的一些事情是有所耳闻的,也许高峻犯了什么事、或者是移职别任了、不再管这摊儿。高岷不敢说兄弟下落不明,只是淡淡地说,“我兄弟去辽东助力唐军了,现在和大唐皇帝在一起。”
阿史那欲谷不假思索地随口道,“呵呵,那么高丽更没什么指望了!”随后,他又奇怪地问,“高总牧监……是高代总牧监的兄弟?”
在得到高岷的肯定答复后,阿史那欲谷原来有些轻慢的神态瞬间庄重起来,本来他临时决定要讲一件重要的事情——即讨回高峻强行在他地面上划走的JH县一事,也就不便再提起了,可汗是默认那块地方的归属问题,已经不算个问题了。
高岷知道,自己没有实说兄弟下落不明的事情绝对是做对了,阿史那欲谷接下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招待,多半都是冲了高峻的面子。在招集了丝路沿途各部落首领共商大事的几天里,阿史那欲谷在提到高代总牧监的时候,总是说,“这位就是丝路督监的大哥,他在这里,就如同都监亲临。”
不但如此,阿史那欲谷临别时还送给高岷女仆十名,个个浓睫大眼、隆胸宽胯,除了毛孔有些粗大之外倒不惹人烦气。高岷一摆手就要回绝,但是他见许多多欲言又止,便问,“许多多,若是我兄弟碰到这事,他会怎么做?”
许多多低声对高代总牧监道,“高大人如果带着来,他遇到这事一定会马上问一问随行的护牧队,都谁没有媳妇……高大人说过,这又不是抢,是人家白送的,为何不要?”
高岷哭笑不得,谢过了阿史那欲谷的好意,人留下。
那些护牧队们一开始时在阿史那欲谷的面前忍着没有欢呼起来,但是一离了对方营地,便一个个吐着舌头围住了高岷:“高大人,那十名女子,你心里倒底有没有个成算,要怎么分派呢?上一次高总牧监是如此这般的……”
高岷道,“那回去后,就还如此这般吧!”听到身边那些小伙子们欢呼起来,高岷忽然觉得,这样大大咧咧的活着,倒比拿捏着、说个词都要掂量一下的、文刍刍的官场更有趣味。
第503章 行个方便
回来后,高岷听周谯说高总牧监在雅州,让立刻带三十名护牧队过去,他这才确知了兄弟无恙。不知道为什么,高岷的心里一阵高兴,既为了兄弟、又觉着肩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不少。他都有些奇怪,难道这就是自己从西域回来的变化?
高代总牧监说,“三十名可有些少……周谯,你是从雅州来的,我的意思就去一百二十名,反正在雅州总有人管吃管喝……你就依着雅州的地形、地势以及我兄弟可能的所用,速速挑好了人,马上赶回去。”
他对那些护牧队说,“十名女仆嘛……我先代管着,只要我兄弟安然地从雅州回来,他说谁立的功劳大,我就先赏他一名!”这些护牧队们人人已是从九品下阶,也许现在家里就缺个像样些夫人,阿史那欲谷送的,那还能差得了?!因而有些人不等周谯来挑选,纷纷要求去雅州。
樊莺是一定要随队再跟回雅州去的,柳玉如知她身手好,去了正是高峻贴身的帮手,立刻就同意了。但是她没想到崔嫣竟然也吵着要去。柳玉如对她说,“峻既然让去护牧队,弄不好就要打打杀杀,妹妹你又打不得,马也骑不利索,你还是不要去了。”
谁知崔嫣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清的声音对她说,“姐姐,你看母亲都没说什么……你和樊莺都出去过了,就不能给妹妹行个方便?”柳玉如实在不忍拒绝,就无奈地看崔氏。崔氏笑着看女儿,像是看透她的心思,说,“那就去,反正我还有这么多女儿陪着,也不差你一个。”
于是,一支小小的、远赴雅州的混编队伍,就由黑达领着,浩浩荡荡地出发。
在雅州刺史府后宅,汪夫人刚刚迎进了她的义兄——江夏王府的长史李弥。李弥进来时看到汪衡也在,汪夫人着急地说,“哥哥,高别驾和李家妹子去眉州了!”
李弥有些奇怪,“就他们两个?我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难道……”他看着汪夫人。汪夫人道,“这可不是私奔!是有事!我当时假意问过了道珏,他也跟我装糊涂!”
李弥道,“那会是什么事?”
汪夫人道,“他们是乔装改扮着去眉州打探一件事情,”随后她讲了这二人此行的目的。李弥一时间还搞不明白高峻的用意,不过可以断定,高峻与李道珏、李夫人三个人已经有事情在瞒着其他人了。
他问,“妹子,既然是这么隐秘的一件事,刺史大人又瞒了你,那你如何知道?”
汪夫人道,“这个还不简单!只要是在酒窖里头商量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她领着满腹狐疑的李弥出了内室、来到了院子里。
汪夫人的院子与李夫人的院子虽然都是在后宅,但是两下里却是分开的,中间有一道墙,墙上有一道小门从这边栓住。
当时,将一座后院截为两下的主意都是汪夫人拿的。她是怕李道珏有亲近李夫人的机会,除了平时她自己在刺史大人的跟前撒娇耍心机、与哥哥汪衡合力压制住了李绅、从而让李珏铃有所顾及之外,就是在这间地下酒窖上也费了不少的心思。
酒窖的入口在李夫人的院子里,而酒窖的地下位置却是在汪夫人的院中。酒瘾极大的李道珏只要往李夫人的院子里一来,不管他进院之前的本意是什么,走到酒窖的门口时他十成里得有八、九成会一拐拐进酒窖里去。他的酒瘾就是这么大,也难怪这么短短的几天、连西州高别驾都瞧出来了。
那么,男人喝过酒之后往往与夫人亲近的兴致更高,她就不怕李道珏从酒窖里出来之后,乘着酒劲再入李夫人的房门?
她还真是不怕的,眼下汪夫人就将李长史带到了院子里,要让她看其中的奥妙所在。李弥看到,在院子里除了花圃之外都是方石板铺地,在中间有一道一尺高、一尺宽的石墙,石墙呈个“丁”字型,上边每隔了一段就摆放着一盆花,而在两盆花的中间都有一只比拳头略小一些的玻璃球。
李弥以为这只是做装饰用的,却看到汪夫人走上去,一伸手拿起来一只。李弥看到玻璃球的下边是一只圆圆的孔洞,汪夫人低声说,“这就是酒窖的通风孔和透光孔。白天的时候就只透光,将球拿开来便透风……”
“那么晚上时,刺史大人要喝酒怎么办?总不能摸黑。”李弥问。
汪夫人说,“窖中都是珍品,刺史大人怎么会点普通的灯烛?再说酒窖里是不能有明火的。”她有些得意地说道,“皇帝陛下曾经赐给了他一颗夜明珠,是必须由我保管的。”
这样一来,李弥就明白了。不要说李道珏公务上的应酬多,几乎天天饮宴,偶尔到李夫人的院子里去时,嗜酒成命的李道珏当然会想起那些好酒。
那么他白天进去时,汪夫人只消派个丫环,悄悄移开一只玻璃球、耳朵帖上去,就随时能知道刺史大人的动向了——什么时候他要离开了,早早的过去个人迎住了,已经喝得迷迷糊糊的刺史大人当然就像一头蒙了眼睛的驴,哪里牵、就往哪里去了。
晚上就更简单了,他得先到汪夫人这里取夜明珠。即使这些都没能拦住刺史大人,那边屋子里还有一位早就让汪氏兄妹吓唬住的李夫人。
汪衡急着问道,“李大人,他们这样做总是不大好的,万一让外人知道了,刺史大人——我那妹夫的脸面往哪里搁呢?他的二夫人与西州别驾私奔了!”
李弥道,“哪里会有这么简单!且不说那个高峻就不简单,李刺史既然允许二夫人与他一起出去,怎么会听信了别人的话?”
汪夫人恨恨地说,“但是李家妹子也太轻率了,”她恨的是李刺史这样隐秘之事竟然瞒着这院儿。她试着提议道,“两位哥哥,要不……我们立刻找些人,在去眉州的半路上揪住他们,就把事情闹大起来,看他还怎么说!”
汪衡的眼睛也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但是李弥道,“那不是直接就告诉人家,他们在酒窖里谈论的事情瞒不过你们?那么下一次他们不在那里商量了,你又如何知道?”
他说,这么做就打草惊了蛇,妹子你且不理会,万一真让你猜到了——高别驾与二夫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不正遂你意?况且这是不大可能的。
汪夫人急道,“难道我就什么也不做么?”
李弥道,你既已知道他们此去的意图,那就也派个亲信去眉州。我相信有李夫人同行,高峻是绝对跑不过你们的。
那兄妹二人同时看长史,李长史低声道,“给眉州通个气,无论事情如何,他们总会感激你们的。”
第504章 打草惊蛇
雅州北城门,三匹快马飞驰而出,头也不回地往眉州而来。
眉州刺史彭望海四十二岁,此时正在与眉州众官员商议事情,眉州下辖的通义、彭山、丹稷、洪雅、青神五县的县令也都在场。彭大人正对他们讲道,“……各位大人回去之后,头脑必要灵光一些,对各级属下的叮嘱也是不能少的。让他们都注意一些自己的言论,尤其是与雅州官面上的人打交道时,出言一定要谨慎,绝对不可信口开河。”
众人异口同声称“是”。
眉州长史也补充道,“彭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还以为,洪雅和彭山二县与雅州搭界,县内人与雅州方面多有关联,尤其是有的官员、差役与那边还是儿女亲家。那么,是否要在这方面再叮嘱一下。”
彭望海道,“长史大人所说的,各位回去后不可不察……”正说到这里,有位侍从进来,对刺史道,“有雅州司马汪大人的信差到了。”
众官员都看向彭大人,刚刚说到了要对雅州封锁消息,怎么雅州这就来信了。彭望海摆摆手道,“你就说我不在,或是让他把信留下,人我是不见的。”
那人道,“大人,他们三人并未带什么信件……是口信。”彭望海一愣,对众属下说道,“各位请回吧,都用些心思在这上边,万一出了差错,雅州的李刺史可是敢打上金殿去的,到时候成都府可保不了我们。”
众人散去后,雅州来的三个人才被请进来。他们看起来精明强干,一进来就先把屋中各人打量了一遍。彭刺史对手下挥挥手,让他们也出去。
不一会儿,彭刺史便慌忙从大厅里出来,站在台阶上叫道,“快、快分头去些人,将刚走的各位大人们都追回来!”这还了得,西州别驾和雅州李刺史的二夫人杀上来了,人已经到了哪里不知道、去了哪一县不知道、碰上什么人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知道,但是要怎么干还是不知道。
随后,彭大人吩咐道,“通晓各县,严密关注眉州、雅州之间的两条官道,一有消息及时回禀到我这里。”眉州长史凑上来宽慰道,“彭大人你不必过于担心,他们是微服私访,又能接触到什么真实消息呢?”
彭大人心有余悸地道,“陈大人,你哪里知道这位西州别驾是何许人!他本来是该老老实实地呆在西州的牧场,谁又想到他跑到了剑南道来呢?总之,我们还是小心一些为上。”
在雅州驿馆,李道珏正与西州别驾高峻在一起,他的二夫人李珏铃正在给两人倒茶。
李道珏问,“舅子,你说……我们这个打草惊蛇的法子行不行?”他有些怀疑,但是还是不得不选择相信高峻。因为他现在的心中除了不信、不解,还有着隐约的气愤。难道剑南道那些同僚们,真敢把他这位堂堂的皇室宗亲一脚踢到事外?
高峻道,“刺史大人,我们且耐心地等上几天,反正风声已经放出去了,我们哪里也不必去,只须看一看眉州的反应就行了。”
李夫人笑着说,“我还以为真的要去眉州呢。”
高峻道,“刺史大人,万一情况是真的,人家并没有骗你,你该怎么办?”
李道珏问,“是呀,我该怎么办?”
高峻道,“不管是不是真的,雅州都该过几天紧日子了。上一次我去了一趟荣经县,简直不成个样子,难道李大人就没有什么察觉么?”
李道珏不确信地嘀咕道,“我有察觉……我有什么察觉?”高峻被他的神态逗笑了,这就是表明他没有察觉。这位刺史大人对官场上风吹草动的敏感程度,远远比不上各种名酒。
李道珏道,“荣经县这个地方不能小看的,荣经虽然并没有什么来钱的地方,只有一座铜矿,还常常入不敷出,但是花钱的地方却不少,而且都花得理直气壮。”
他说,荣经县地处雅州治域的西南方,同时是成都府的西南军事屏障,周边的山岭、要道之上分布着集重、伐谋、制胜、龙游、尼阳五座戍城,每城八百人,另有始阳、安国两座军镇,每镇两千人,邛崃山上还驻扎有金汤军五千,这就是上万人了。再加上周边遍布的上、中、下三级戍点守捉,到底有多少人就说不好了。不过,每年雅州府花在那里的银子像流水一样。
高峻道,“可是依我看,那些戍镇、守捉可不都是在干正事儿。”
李道珏说,这个我没有细想过,不过,这些年雅州太平无事,想来在那些地方设立军镇一定是有它的道理吧?情况这么复杂,周围就是龙桥、薄申、大牂等羌族的部落,西边过了沫河天险便是吐蕃的地盘,不设重兵把守怎么行?
“那么荣经县呢?在下上一次去荣经县,过个河还要受三名渡夫的挤兑,那里不是官渡么?怎么还向过客收钱?在下上一次去荣经县时,正赶上收秋粮,衙门里吹笛、捏眼的四五个人,却处处长刁难普通的县民、瞪着眼睛在那里玩儿人,花这个钱养着这些人,连我都觉得亏得慌。”
李珏铃问,“我想起来了,上次你让人追一头得钻了我家的酒窖,是不是荣经山上军镇的所为?”
高峻苦笑道,这种不露脸的事情,妹子你就不必与刺史大人说了。他对李道珏说,“不过,设置军镇的目的不是摆样子壮声势,而是要真正起到防范、止乱的用处。李大人,你身为一州之长官,不考虑这些事情是不行的。不然,羊毛出在羊身上,担子都压到了雅州百姓身上了,压到一定火候,恐怕刺史大人就没有心情再品你那些美酒了!”
李道珏听了,很快就点头,“实不相瞒,舅子,你说的这些事情我哪里懂得!县内的事情还凑合着知道一些,可是那些戍点、守捉什么的,只要下边报上来,说要在这里、那里安插一座镇、建一座城,我只有假装明白地点头、掏银子了!”
李大刺史看来是真不拿高峻当外人,连下水都翻出来了。
李夫人道,“夫君,我哥哥好这容易来在雅州这里,你正该问他一问。你不知道我哥哥在军务上的本事?那你总该听说过我哥哥西域那边、辽东那边和漠北那边的事迹了吧?我们不能什么都听下边的。”
第505章 一桌酒菜
李道珏一拍大腿,下了决心道,“干、他娘的!”随即对高峻道,“先说好了……不过……干谁都是你干,我在下边托着也就是了……”他刚说完,又担心道,“万一捅出了大喽子,我皇兄怪罪下来怎么办?”
高峻苦笑,他刚说完托着,又怕皇帝怪罪。
高峻不是没有想过,本来自己到雅州只是看了江夏王的面子,再有一个月自己就可以一身轻松地回西州去了。这个时候趟这浑水,有可能就让麻烦缠在这里,这么做值不值得?
看着李道珏举棋不定的样子,他说,“我刚说的这些事,你就是不做,成都府给雅州的公事银已经苛扣下去了,刺史大人你惹过谁没有?”李道珏想了想,摇头。
“那么,即使是剑南道要输绢去江南,也不是你雅州一个州的事情,怎么都冲你使劲了呢?因为你是皇帝族弟!谁会傻到不让你出头?”
李道珏一想,“这些我都想过,可怎么破?”
“当然是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出这个头了。李刺史你并不是剑南道首官,剑南输不输绢、输多少不是你考虑的事情。你要考虑的是——稳定雅州,有多少钱过多少钱的日子,还要把日子过好。所以,公事银减免之事,你就更不能到剑南道去闹了。”
李珏铃插话道,“是啊夫君,你一去闹他们正好有了口实,巴不得去对皇帝说,‘陛下你看看剑南道的绢输得的确是多了,连雅州不出盐的州府都吃不消了’!”
李道珏咬了牙道,“我谁都不找、哪里也不去闹、我在这件事情上从此连屁也不放一个!看他们再想什么辙赖到我头上!!”
高峻道,“陛下让你在雅州这里,并不是希望你有了事就去找他诉苦、讨价还价的。那些人想些弯弯绕绕的法子、想要少出血还情有可原,你要再随波逐流,难道所有的压力都让江夏王去承担?”
李道珏说,“你快说我们要怎么做就是了。”
“当然是整顿雅州五县,裁撤冗员、冗役,让花费降下来,让这些人做些正事,”别驾说,“我随着李绅一路从郎州、黔州走下来,发现那些盐井都是打在了山洼之地,虽然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但是细想雅州崇山峻岭,哪会少了这种地方。刺史大人,难道你就一直甘心雅州只有两口盐井吗?”
李道珏听了心潮澎湃,仿佛雅州已经是遍地的盐井,“舅子,你且说说我们这第一步要从何处着手,就定在荣经县如何?”
高峻道,“雅州五县,早晚都要涉及,就从荣经县做起也未尝不可。”
李道珏立刻起身,看意思就要立刻赶往荣经县去。高峻制止道,“我们总该等一等眉州的消息。”
李道珏又想起来什么,就问,“舅子,你怎么就知道这招‘打草惊蛇’的计策会奏效呢?我们只是在酒窖里说了一句,要让你和我夫人去眉州,那么眉州岂会知道你们的行踪?”
高峻初次进入到李道珏的酒窖里,就发现窖顶上的气孔中有一只光线明暗,显然是有人在那里。一开始,他以为是只猫儿、狗儿从上边跳过去。但是第二次进去时,他就已经确认那上边有人偷听。
出来后,他再看看后院中间的那道墙,酒窖在汪夫人的院子底下,而入口却在李夫人这边,隔墙上再有一道只能从对面才能打开的门,就不由高峻不注意了。
他说,“总之,以后在酒窖里只能喝酒、不能说话,刺史大人记住就是了。”李夫人调皮地道,“谁说不能说话,上次我们不说话,今天这个打草惊蛇的法子要怎么实施?”
李道珏听了,有些不大相信地道,“你们是说……墙那边……是蛇?可不要诳我,我是土命人信实呢!”
高别驾说,我们还是不必猜了,只需回府去看,也许眉州的来人正等着大人呢。
他们从雅州驿馆里走出来,发现时间刚好是正午。李道珏边走还一边不信,“眉州人来干什么呢?”他年轻的夫人道,“当然是来让你相信,他们也正过紧日子呢!”
一进大门,碰到了司马汪衡,他一眼看到高峻和李珏铃,连忙把惊讶的神情压制下去,对李道珏回禀道,“大人,眉州刺史彭大人刚刚到。”
李道珏不动声色地偷瞧了一眼身边的高峻,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他急着进去验证一下彭望海这次到雅州来,是不是就如高峻所说,是来探消息、诉苦的。
进去后,彭望海连忙站起来,抱拳说道,“哎呀李大人,不好意思这么快又来打扰,只是下官这些日子实在是素得可以,我知道李大人府上是绝对缺不了美酒的,过来讨上几杯,李大人不会见怪吧?”
他抬眼,这才看到李道珏身边的高别驾和李夫人,有些吃惊地道,“二位回来得好……好……”他想说,二位回来得好快,猛然想到自己应该是不知道他们去眉州的事情,不然接下来要怎么说?因此就将后边的话咽下去了。
李夫人笑问,彭大人想说什么?我们从哪里回来?
彭望海掩饰道,“我是听说别驾兄妹刚刚到在下治内的彭女山去游玩。呵呵,高别驾由西州来,我是知道西州风景的,大漠戈壁……像眉、雅二州这边的好景致,正该好好地看上一看。”
高峻与彭大人客气着,但是李道珏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没好气地吩咐手下道,“彭大人到了雅州,雅州虽说日子也不好过,但是饭还是要管的。没有山珍海味,但是粗茶淡饭不能少。好酒也喝不起了,你们去到大街上沽些酒来!”
手下人听出了刺史大人的意思,这些比鬼都机灵的人哪里会不知道如何做?于是答应一声下去准备。
不一会儿,饭菜弄好了,李道珏请彭刺史入座。
彭望海奇怪,雅州刺史府的一桌酒席因何这么快就备好了。他往桌上一看,一碟咸菜熬小鱼,里面加些黄豆,黄豆和小鱼都不多,主要是咸菜,小鱼只有一寸来长短。还有一碟纯咸菜、一碟炒黄豆、一碟油炸小鱼算是浑菜,也是只有一寸长短,放在嘴里一嚼就酥了。
李道珏怪手下道,“贵客驾到,怎么不把我舍不得动筷的鸡汤拿上来!”
第506章 亲赴荣经
手下人听了,连忙到厨房里去与厨子们说。厨子有早上从桌上撤下来的一盆鸡汤,动得也不多,就回锅热了交差。
那人往上端时,看到里面还有一只鸡大腿、一只翅膀完好,便当了厨子的面,用手捏出来啃了个七七八八,再把腿骨、翅尖丢回去,在厨子的惊讶里端走了。
李弥和汪衡二人正在外边观望,李道珏也没有请他们,不好就坐上去。两人看到端出来的鸡汤,也不明白李道珏今天玩的是哪一出儿。
汪衡对李弥道,“走吧兄长,我们单独去吃。”李弥道,“彭大人来了,我们还是去见一见。”汪衡有些心虚,生怕彭望海一个不注意把自己说出来,他坚持不去,两个人步出了刺史府大门。
李道珏看鸡汤到了,连忙让彭刺史,“彭大人请、请……”
彭刺史将筷子伸出去,就看到了支愣在汤面上的骨头,心说这还叫舍不得动筷子,骨头都出来了。便转去了那碟咸菜,咸菜入口,寡淡无味,又不敢皱眉。
李道珏说,“彭大人你有所不知,本官深知剑南道的盐都是有大用处的——要拿去换双线绢。雅州盐少,本官更要以身作则,每饭多喝汤、少加盐。”
这边吃着饭,酒也是下人们刚花了几文大钱、从街上沽来的糟酒,喝到嗓子里苦得可以。但是彭望海发现,李道珏喝起来连眉头都不皱一皱,而那位高别驾和李夫人也兴致盎然、频频相劝,他只好硬着头皮再吃了几口。
但是这顿饭就气坏了一人,正是汪夫人。像往常时候,这样的场面哪里轮得到李珏铃上去作陪,要上也得两个人都出面。她没有发现大哥和李弥,但是听丫环说,那边已经吃喝了有一阵子了。
她再也坐不住,起身到前厅来。到了一看,眉州的彭大人已经起身告辞了。
这顿饭,李道珏吃得大为开心,送走了彭刺史,他对汪夫人道,“你哪里吃得惯这个,去吃小灶吧,”便不再理她。
汪夫人回到后宅,心里七上八下,不要说今天的事情有多奇怪,单单是李道珏方才对她说话的口气就与往日不同:听起来满是关心,但是又感觉着哪里不对劲。正在胡思乱想,就听着前院刺史的卫士小队正在集合,随后纷纷上马出了大门。
汪夫人出来看,没有看到李珏铃回后宅,前边也没有她。但是看到李弥和汪衡正站在门外望着大道上的烟尘发呆。见到妹妹,汪衡问,“妹夫去哪里了?还带着别驾和李家妹子……”
当着义兄李弥的面,汪夫人不好冲大哥发火,一扭身甩下二人回后院去了。
荣经县里,县令金大人迎来了雅州刺史李道珏,不知道刺史大人为何这样大张旗鼓地于午后赶过来,还带着二夫人和西州的别驾,他毕恭毕敬地询问刺史大人的来意。
李道珏说,“秋粮收得如何了?”
金县令忙叫手下人把帐册捧上来。李道珏接过来看,口中念道,“税粮一千六百七十二石一斗四合一勺四抄。”
高峻听了,便问县令,“金大人,帐目弄得这样准确!连几抄都有,在下不知道荣经县里共有须要纳粮的人丁多少?”
金县令已经知道了高峻的身份,又见刺史的二夫人一口一个兄长地叫着,知道不敢怠慢,忙回道,“荣经县共有一千二百五十三丁,但是实际纳粮的却没有这么多。”
高峻问道,“实际纳粮的有多少人丁?有多少人不纳?”
县令道,“回别驾大人,本县不须纳粮的共三百九十三人,因而县内需纳粮的实有八百六十人……”
高峻道,“这么说,一千六百七十多石的粮食,就全靠这八百六十多人承担了,细分到每名纳粮人的身上,就将近人均两石粮食。在这样的山坡地上,县令大人,你收得就有些多了!”
李道珏听着,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让他问的话,他就不知道从何处入手。李道珏不打断高峻的问话,只是大瞪着一双眼睛看着金县令,金县令哪敢不回答,便道,“高大人你有所不知,雅州府收粮是按着人丁总数来收的……”
李珏铃说道,“不纳粮的丁壮已近全县人丁的三成,并不是雅州收得多,而是荣经县不纳粮的人太多呀!不知道那三百多人都是干什么的?”
李道珏吩咐,“金大人你再把不须纳粮人丁的花名册拿来我看。”
不一会,有师爷将名册拿上来,这次李道珏就不亲自看,而是把名册往夫人面前一推道,“你替我念。”
李夫人从来没有做过这事,心里很激动,他发现李道珏和高峻二人竟然都闭起了眼睛,像是在等她念出来,于是就念:
“荣经县有县令一人、县丞、主簿、县尉及以下官员七人;另有柴薪役七名,”她停下问,“后边都注有每个人的公事银数目……要不要念?”
李道珏眼也不睁,“念!”于是李夫人就都念出来。
高峻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些柴薪役,就是替县衙里打柴负薪之人,一共是七个人,每人每年的公事银是十二两银子,总共是八十四两。
荣经县多山地,县令等人出行都不坐轿,而是骑马。因而县衙中有马夫三名,专门是替县令、县丞、县尉喂马的,每人每年公事银四十两,共一百二十两。
李夫人又念:“门子四名,皂吏、弓兵二十六名,库子一名,禁子三名,共三十四名,每名公事银七两二钱,共银二百四十两八钱;”
“仓斗役一名,公事银八十二两。”
高别驾忽然睁开了眼睛,“这个仓斗役我知道的,他的一抄米几乎就有半斗,是不是因此就给他八十二两银子?他一个人拿的银子竟然是一名弓兵的十倍还多!”
金县令已经大概知道刺史大人此行的目的了,他有些发急,回道,“他手大倒是不假,但他力气也大啊,收粮入库之事,个子小了如何使得!再说他一个人就顶得上三个人。”
高峻笑道,“如果真是一个也就罢了,但是我明明看见他收粮时只是在那里刮斗、抄米,其他的事情另有三个人在做,是不是就是在用他那只大手啊?”
李道珏不知道高峻对荣经县里的事情是如何知道的这么详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对县令的不满。金县令的额头上就见了冷汗,语无伦次地说,“二位大人……夫人,其他的人都是衙中之人跑过去帮忙的。”
李夫人笑问,“那么,他的这份八十二两,原来是另含了雇用衙中帮忙人的工钱了,也难怪会这样高……那么这些衙中人的公事银还发不发?”
金县令确实是让李夫人说到了痛点,当时在定这名仓役的公事银数目时,他是看在这人是县捕头的亲戚,又见那小子确实身似铁塔、手大如锨,才定了个八十二两,有整有零的。当时想,这么一个小角色,闭一闭眼也就过去了,八十几两银子能拉拢住一个捕头,何乐而不为?
但是他却想不到此事被刺史二夫人盯住不放,当时就有些吱唔。
而李道珏却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这位二夫人的思维和口齿都是这样的伶俐,于是有些欣赏地看着她,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第507章 道珏办公
李夫人受到丈夫的鼓舞,便指着帐册对二人说道,“这里写着原编民壮一百三十名,每名公事银七两二钱,共须银九百三十六两;这里又记着……在留本县民壮九十名,共银六百四十八两;这里……应役夫五十名、再加上这里……加增役夫二十名,每名公事银也各是七两二钱,总共是二百一十六两。”
高峻暗暗地算着,单单是李夫人念到的这些民壮,就是三百九十人,县里要为他们支付公事银两千八百零八两。这些人享有着永业田、口分田,不但不纳租,还领着公事银。
金县令一直以为雅州刺史李大人是个大大咧咧的官员,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到荣经县里来察这个细帐。他心里晓得,这三百九十人他是拿不出来的,除了九十个人的零头确有其人之外,那三百人都是虚名,就为了每年多领两千一百六十两银子。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他听到高别驾接话问他道,“金大人,不知你一座小小的荣经县,养着近四百人的民壮是做什么用的?我在县里走动了两回,除了冶铜之处有二十几名,也没有看到别处有民壮干活……”
李道珏板着脸对金县令道,“金大人,那就麻烦你,把这些民壮集中到县衙来,本官要问他们话。”金县令的冷汗立刻淌了下来,吱吱唔唔地回禀道,“刺史大大……大人,这恐怕不大大……好办,他们分散在荣经县各处,一时叫不齐全。”
李道珏说,无妨,本官在这里等,只要天黑前你能集齐了这些人,本官就不算你舞弊。金县令抹着冷汗下去吩咐招集人员。
回来后,事情还不算完,也不知金县令出去这一会儿,里头这三个人是怎么商议的,他从外边一回来,就听到李夫人宣布:县内七名柴薪役名额取消,今后雅州府将会在拨给荣经县的公事银中核减八十四两;
金县令问,“那么以后县衙起火做饭的薪柴要如何解决?”
李夫人在进入刺史府之前,对平常人家的生活是比较了解的,她笑着说,金大人,一担上好的柴也不过三、四个大钱。那么你的荣经县一年雇柴薪役所花的八十四两银子能买到几年的柴禾?这七个退回去的人一年就要交上来十四斛粮食,这个帐你不会算么?
金县令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些柴薪役往常还要烧火……”
见没人理他,金县令就不再说这事。听李夫人又道:三名马夫不裁撤,但是每人公事银由原来的四十两减至七两二钱,雅州再核减荣经县公事银九十八两四钱;
仓斗役一人名额不裁减,但公事银减至与弓兵、门子、禁子一样的七两二钱水平。不但人不减,还允许再加添两名仓斗役。这一块共须公事银二十一两六钱,核减荣经县公事银六十两四钱;
既然县里三位大人都有马夫,用不着坐轿子。那么六名轿夫就全部裁撤掉,核减公事银四十八两;
儒学一人不裁,公事银由八两加至十二两;
膳夫一人,公事银由原来的五十两,改为七两二钱,核减四十二两八钱。
渡夫三名,一个月内不裁,但是荣经县要在一个月内在河上架桥一座。核减公事银二十一两六钱。
就这样,雅州刺史、西州别驾坐镇在荣经县衙,听着李夫人按着县令提供的帐册,一条条、一款款地裁断:哪些人要裁、哪些人要酌情添加,对那些不合理的公事银给付项目逐个删减。在高峻看来,自己新认下的这位妹子不但人长得过眼,在心思上也大出他的意料。
李道珏也是大为奇怪,平日里在刺史府连个大言语都没有的李珏铃,怎么高峻一来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看着夫人一项项地分派起来有条不紊,偶尔金县令提出一两句异议,被她一两句话就答对得哑口无言。刺史大人不禁想到,比起只会使嗲撒娇的汪氏,这才是个宝啊!
不知不觉天色已到了申时末尾,除了民壮一项,其他的都已经处理停当。李刺史大概地算了一算,他发现仅仅是这么一会的功夫,雅州每年拨给荣经县的公事银就比往年降了四百三十四两八钱。
金县令心里、嘴里一阵阵地发苦。但他哪里敢拂了李道珏的虎须,脸上却不得不表示着遵从。他听到衙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荣经县捕头跑了进来。
捕头的额头上挂着汗珠也顾不得抹一抹,一见金县令便有些摆功似地回禀道,“大人吩咐的人真不好找,这些民壮分散在县内各地的工地上,是属下广撒人手四处去叫,总算在刺史大人定下的时限之前将人集齐了!”
高峻道,“人在哪里?”
捕头道,就在县衙前的空地上。李道珏一拉夫人的手,“夫人,随我去看!”李夫人觉得刺史大人的手热乎乎的,当人让他握住,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跟随刺史大人在人前露面的荣耀,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的。她顺从地起身,与他们步出县衙。
四百来人可不是个小数目!在县衙大门外呼拉拉拥成了一大片。捕头和他的手下们正卖力地整理着队伍,让他们排好了队等候刺史大人检阅。
金县令瞅了个机会,悄悄地对捕头问道,“是如何安排的?”
捕头得意地说,“大人你就放心吧……属下已经私下里与他们说好了,一会刺史大人要是按着花名册点名,无论叫到什么名字,他们只须按着次序答‘到’也就是了,”他说,“这穷乡僻壤的,刺史知道谁是谁?再说,完事之后,属下许给他们每人五个大钱!”金县令听了,心里稍稍放心。
李道珏果然接过民壮花名册从头点名。他每叫一声,底下就有一人答到。县城的四下里都是重重的大山,山上树木森然,在黄昏时分早把一片夕阳挡了大半。衙前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人,不仔细看连各人的脸都认不大清,李道珏低头念名字,也不觉察。
但是李夫人听了一会儿,便悄悄地对高峻道,“哥哥,如何他们排起的队伍就与花名册一般无二,连前后的次序都不差?”
高峻起初也未留意,听她这么说,就认真起来。他边听边看,果然如李夫人所说。高别驾不动声色,听李道珏那里已经念到了二百名的样子,金县令冲捕头使个眼色,捕头会意,跑进去端了一杯茶水出来,恭恭敬敬地捧到刺史大人的面前。
李道珏不好让夫人念,更不好叫人家别驾大人念这本册子,这一阵子正在念得口渴。见到了茶水立刻就把事情放下,好好地吹嘘着、把一杯茶饮下去。
他以为,这近四百名民壮是不会差了数目的,一会儿只须也像方才那样大刀一挥、砍下去二百也就是了。当他再要念时,高峻笑着道,“大人且歇歇,在下看到几个熟人。”
第508章 法不责众
高峻冲着底下那些人里高声叫道,“刘占田,出来一下。”那些人里没有人吱声。高峻再叫一次,还是没有吱声,但人群之中就有了些骚动。有人摆着头往两边看。
捕头心说不妙,他灵机一动,站在几位大人的后边冲着人群里不住地挤眼、咧嘴、瞪眼、皱眉。这才有一个人小声地应道,“小人在。”话音一落,由里面迈步走出来一位。李道珏问道,“高大人,你才来几天,是怎么认得他的?”
高峻笑道,“我哪里认得他!”
他问那人,“你是刘占田?”
那人点头。高峻又道,“冒名顶替……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等一会儿一定叫你吃几板子!”说着冲着队列里勾勾手,“第二排第三人,你出来。”
这是个小伙子,他站在队列里第一眼便看到了与金县令站在一起的人,就是前天缴粮时替自己打抱不平的那个年轻人。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步跨了出来,“原来你是别驾!!”
高峻道,“原来刺史大人叫到‘刘占田’时,是你在应答,怎么这一次我叫你两声你都不动,倒叫别人先站出来了?”
那人欲言又止,高峻指指先站出来的那人道,“如有欺瞒,你就与他一样挨板子!你可记好了,在这里打你可不像你打自己儿子那样手轻。”
那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回禀道,“大人,小人不敢欺瞒……小人未答,因为我并不叫刘占田。小人姓胡……胡旺。”
高峻问,“你不要晃,说说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那人去看捕头,连刺史李道珏也一眼瞪过去。金县令仿佛觉得刺史大人是在瞪自己,他暗地里打了个冷战,一抬手啪地一声打了捕头一个大嘴巴,喝道,“你是怎么做事的!!”
捕头挨了打,捂着脸道,“一时……一时刘占田未找到,只好临时拉来一个……”
李道珏喝问,“找不到?哼哼!找不到怎么还有人应?”先站出来的那人已经吓傻了,连忙说,“大大……人,小人一时听错,又站在后边,以为还叫不到自己,这才出来得晚了!是小人耳背,听成了刘天权,小人叫刘天权!”
这样的解释还说得过去,所有的不是就都由捕头揽了下来,也算是个小毛病。但是高峻又笑着问,“那么……第四排最后一个,你出来一下。”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从队伍里走了出来,高峻问,“你姓什么?”
老者道,“回大人,我姓秦……”
李夫人已经看出高峻的意思,便随口道,“不对,方才我夫君叫你时,你可是姓王,怎么这么一会儿就改了姓?”她记不清当时叫的什么,此时就随便说他姓王。
老者不语,又看捕头。荣经县捕头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窟窿钻进去。李道珏气得大喝一声,“你也站过来!”老者也害怕了,心说来之前并未算出有血光之灾,怎么会这样?他一迈步,就要与先前那人站在一起。
但是高峻抬手止道,“刺史大人息怒,这位老汉平时只是抽抽签、相相面,怕是禁不得狠打,在下替他求个情罢。”他对老者道,“你只要说出其中的缘委,就饶你这一次。”
老者道,“回大人,老汉再不敢欺瞒大人……是县里公差匆忙去纱帽坪叫人,说是应付差事,点名时只叫我们依次回答,事后人人有五个大钱,不来不行。”
捕头已经崩溃,指着老者叫道,“老东西,你血口喷人!”
高峻道,“捕头,你不如说是在下血口喷人,你若再言语,我就再找出个熟人来问问。”说罢,不等捕头开口,别驾便高声叫道,“城中弓箭作坊的贺老兄,你可还认得我?”
一个人站出来,冲着高峻作个揖道,“小人有眼无珠,那日去的原来是别驾大人!多谢还记得小人贱名。”
高峻道,“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县里在册的民壮了!”那人点头。
李道珏早就气得大叫,“来人!!!”捕头一屁股瘫坐于地,听刺史大人冲金县令叫着,“把你这个狗……屁捕头、还有那个刘天权,各打一百板子!!”
金县令哪里敢不听,立刻,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扑上前,将捕头和那个人按到地上,只将他们的袍子一撩,大板子就铺天盖地地打下去。才几下子,捕头就先忍不住叫起来。
李夫人背过身去不看,听着身后一下一下打得山响,每听一下心就哆嗦一下子,她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这时,高峻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李夫人不住地点头。
转眼一百下都打完了,再看这二人,谁都爬不起来了,让人拖下去。底下的人群中鸦雀无声。李道珏还在那里喘气,仿佛刚才下手的是他。他看向高峻,不知接下来要如何处置。
高峻笑着道,“妹子,还是你来吧。”
李珏铃这才转过身,冲着底下人道,“各位乡亲,不要以为法不责众,那是你们的过错还不算大、自有罪魁祸首替你们挨打。但是你们可曾想过,有些人花了五个大钱请你们来,他在你们一人身上会赚下多少?七两二钱银子……只拿出五个大钱给你们!”
人们窃窃私语,随即便有不公、不忿之音从底下传来。百文大钱值一钱银子,这个帐谁不会算,有人嘀咕道,“他们这算盘打得不赖啊!”
李夫人道,“眼下多事之秋,整个剑南道都在过紧日子,要替朝延造大船出些力气。我们雅州刺史李大人每顿只吃咸菜熬小鱼,却把银子让他们诳来……”
李道珏一听,把胸脯腆了起来,仿佛自己平时就是吃的咸菜小鱼一般。不由得想到,“她可真能往爷们脸上贴金!”
“这一次,我们李大人就是要整顿县治,把那些偷吃多占、不干正事的都拿下去,就让他们也每年纳粮,你们身上的担子就轻下来了!大伙只要痛快地站出来,不再图他这五个大钱,我就在刺史大人的面前给大伙求情,对你们概不追究,放你们回去。”
一切都不须多说,从那些人里默默地走出来七八成。虽然此时早已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这些人义无反顾,十分坚定地站在一边,原来的位置只剩下了不足百人。
高峻低声道,“给钱……”
李珏铃道,“站出来的,五个大钱一文不少,你们领了钱就可回去。”说罢有些调皮地对李道珏说,“给钱……”
李道珏一扭脸,冲着金县令吼道,“愣什么?给派钱!!!”
第509章 下不为例
荣经县在刺史大人一行乘着天黑离开后,由县令以下就乱作了一团。捕头在门房里“哎呀”之声不停,动一动骨头架子都疼。他的那些手下在刺史大人眼皮子底下谁都不敢放水,板子抽下来是实打实的,捕头身后边都没有一块好皮了。金县令并不管他,只顾了与县丞、县尉在一起对坐发愁。
本来刺史大人来公干,按着常例,荣经县要留刺史大人住下的。那么晚上少不了一顿酒宴,这正是与刺史大人多多亲近的机会。但是这一次全然不对路子了,雅州三个人一走,也就带走了荣经县一年两千五百九十四两八钱的公事银。
非但如此,那些裁撤下去的人员、民壮,哪一个人不是与县中多少有些权势的人有点关联?至少这些人在短时间内就不会好受。而门房中叫苦连天的捕头在那里摆着,雅州不会就这么放过荣经县的,要如何追究荣经县弄虚作假的责任?
弄不好,金县令头上的官帽能不能再戴得稳都要另说着了!他看着另两个人,哭丧着脸说道,“两位大人,你们快想个主意,看看接下来有什么好对策!”那两人有些发蒙,大眼瞪小眼、哪里说得出一句话来。
县丞大人试着说道,“金大人,怎么这次是李夫人跟着来?她可全然没有汪夫人那样宽厚仁义,恨不得把我们的银子过一遍筛子才罢休!”
县尉大人也建议道,“不如我们连夜去找雅州司马汪大人探探风头,知已知彼,也好有个预备。”又说,“是了!汪大人这一次也没有跟来,不知我们好不好去打扰他……”
金县令道,“二位大人,你们说了这么多,却忘了一个人了,”
另二人就问,“难道是那位西州来的高别驾?”
金县令咬着牙道,“不是他还会有哪个?你们别看他在后边不大言语,依本官看,李夫人的主意有一半都出自他!”另二人恍然大悟道,“可不是吗,他不在西州做事,却跑到荣经县里来搅和,真是多管闲事!”
金县令无奈地道,“两位大人,我们先不要怨天怨地,先想想我们自己的事情吧……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就按你们所说,抓时间去雅州一趟,问明司马大人的意思,然后才好做决断。”
于是,他们商定,县尉去与司马汪大人沟通,县丞先稳一稳被裁下来的那些人,不好叫他们闹将起来,至少不要给他们前景不明的局面雪上加霜。于是,三人分头散开。
一进雅州城,李道珏便笑哈哈地说,“舅子,本官竟然一直让他们蒙在鼓里,以为他们的日子有多难过!原来最难过的并非他们,而是本官!”
高峻笑道,“李大人此举,一是裁撤了冗员,减轻了雅州公事银方面的压力;二是增加了荣经县里的纳粮人数,至少有三百吧?这就减轻了普通县民的压力;三是可以稳坐钓鱼台,抗住剑南道的压力了!”
李珏铃道,“夫君,如此你便是一举三得,而且还一定会得到县民们的支持。”李道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舅子,其他四县,我一定从快地、都照着此法办理,让他们看看,我李道珏也是能做些正经事的!”
他问,“舅子,依着我的脾气,当时就想宣布摘掉金县令的帽子!”
李珏铃也这么想。但是高峻道,“刺史大人不可,你撸了金大人倒是应该,但是匆忙之间到哪里去找替换的官员?如果不管不顾,那时他若是放起乱来,会阻碍了你的大计!”
李道珏说道,“那就放他两天,以观后效!”
高峻道,“正是此理,不过我猜测这些人已经吃不下饭了。刺史大人何妨憋上他们两天,然后你再来个宽洪大量,今后何去何从,让他们看着办也就是了。”
依着李道珏的意思,第二天就携夫人直奔严道县。高提醒道,另外四县也不宜过急,要让他们看到你对金县令的宽大,那些县的县令才不致于一门心思与你相抗。三人说着,在护卫的簇拥下进了雅州城。
自打李道珏一出去,汪夫人的心就没有放下。她不是担心李道珏的安危、而是不放心李珏铃的一同出行。让她和李道珏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在以往是绝对不允许的。
她在府中坐卧不宁,冲下人们无由地撒疯耍气,吓得那些人既不敢离她太近、又不敢离她太远,有些无所适从。
眼看着天色渐晚,汪夫人的心中就更为焦躁不安,万一他们住在外边可如何是好!她连忙去找大哥汪衡,让他去找找看。
汪衡正和李弥在一起,他们在李道珏一出刺史府的大门时,就知道他们是去荣经县了。一开始汪衡并未觉得事情有多严重,还在那里劝解着自家的妹子,“你放心好了,李绅都跑到郎州去了,她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这样不放心?再说,我估计着刺史大人只是带着别驾去荣经县游玩一番,那么高大人的义妹哪能不随行呢?”
汪夫人却不这样想,她深知大意失荆州的典故。也许一个不注意,李家妹子的肚子就大起来,那就再没她的位置了。再说有些事情可不是她大哥汪衡想的这么简单。
于是她就问李弥的意思。李弥也说不好,只能静观其变,李弥说,“刺史大人出去前吃得都是咸菜,回来时正是想着吃顿好的,妹子快去准备。”
汪夫人闻言马上去底下,亲自安排厨房,将最好的美味珍馐统统做上,要等丈夫回来。等都弄得差不多了,听到外头人喊马叫,刺史回府了。
李弥、汪衡、汪夫人一起迎接出去,见刺史大人满面春风,李弥便问,“李大人玩得可还开心?”
李道珏笑着回答说,“开心、开心,只怕有些人就不那么开心了!”他指的是荣经县里的那些人,但是汪夫人听了,就好像是说她。
汪衡听了连忙示意妹子,不让她急躁。却见他妹子满面笑意地道,“夫君,我和两位兄长知道你出去辛苦,特意让厨房里做些好的给你!”
李道珏连忙说好,邀请三位舅子入座。
他一看桌上琳琅满目、连往日里不常见的都摆上来,忽然想起了二夫人在荣经县众面前、夸他吃咸菜熬小鱼的那些话,便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夫人……两位新认的舅子在,按理说我们吃些好的也无不可……但荣经那些县民们,为了五个大钱就跑好远的路,在县衙前站上半晌……是有些铺张了……下不为例。”
他本来还想说一说剑南道以及雅州的大形势,但是猛然感觉李珏铃正偷偷地在边上捏他胳膊,才意识到大夫人的脸上已满是尴尬,便不往下说了。
高峻暗笑,不是笑李道珏,而是笑自己新认下的这位妹子。往常上桌时,李珏铃都不敢挨了丈夫过近,而是将最贴近的位子留给汪夫人。
但是这一次他发现,她与刺史坐得最近,而汪夫人匆忙间却坐在了李道珏的对面。
第510章 察颜观色
在席间,李弥偷眼看高峻,发现他专心致志地吃饭,眼也不抬、连酒都很少喝,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事情。
不过李弥已经知道,这位西州别驾已经将自己过去的那些事情知道得差不多了,只是不动声色罢了。上一次高峻当着李刺史的面提到自己箭射得好,这是有明确所指的。李弥的心里一阵阵的急躁,一口酒喝下去后,身上竟然冒出了一层冷汗。
李弥不知道对方要用什么办法报复自己,他相信,这小子为着柳玉如也不会放过自己的。只不过眼下两人之间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事情还没有到全都挑明的那一刻。
他暗想,真到了那时,自己打又打不过他、所有与高峻有关的人都将是他的帮手,自己有什么呢?以江夏王和高峻的交情,王爷也够呛能够完全站在自己这边。对于自己阵前杀友之事,恐怕王爷知道了,到时连保持中立都不大可能了。
李道珏的兴致极高,不等别人问起他的荣经县之行,便控制不住地讲起来。这是他到雅州以来所干的第一件正经事,原来里面有这样大的学问。
那些平时里毕恭毕敬的手下,原来瞒着自己有这么多的猫腻!
今天在荣经县,通过一点点的抽丝剥茧、让他们的小伎俩和小把戏一项项地显露出来,看着他们无可奈何又无力辩驳的样子,原来比喝上一口好酒还要上瘾!
而做到这一切之后,那些普通的县民们眼中流露出来的敬畏与依赖、领到区区五个大钱后喜悦欢呼的情景,也第一次让他隐隐地感受到了一位刺史的责任。
李弥总算在桌上听到了荣经县里的情况,原来这三个人忙着跑过去是干这事儿。一位不可一世的皇帝族弟,难道也要过过紧日子、而不再去大吵大叫?
待他要细细地探问详情的时候,哪知道李道珏却止住不说了,像是不愿与人分享他内心里的巨大喜悦似的,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汪衡一直在观察李夫人与自己的妹子,他也渐渐察觉到这两位女子关系上的隐晦变化——自从李道珏由荣经县回来后,饭桌上就有一丝不祥的味道,不过现在他还说不大好。不过他认为坐在那里一直不大说话的西州别驾,大概与这种改变有直接的关系。
吃过饭之后,汪夫人想说让李刺史早些休息。但是她话未出口,却见李道珏已经拉着二夫人起身,一边与李弥、高峻寒暄、一边往珏铃夫人的后宅去。汪夫人一股冲天的酸气直冒顶梁,不敢发作,一甩手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这一切都看在了李弥的眼里,极为聪明的汪氏兄妹最在意什么,到这时就十分的确定了。高峻走后,李弥上前拉住汪衡说道,“兄弟,我还没有喝够,不如再去你那里,我们接着小酌片刻……”汪衡求之不得,哪有不应,二人携手出了刺史府,往汪大人的宅子里来。
此刻,在李二夫人的屋子里,李道珏终于放松下来,下人们进来侍候,让他挥挥手赶出去了。李道珏一进门就整个儿地往夫人的大床上一躺,闭着眼睛想事。
这么久了,李道珏才知道剑南道有些人一直以来都是拿着自己当枪使的。而他知道自己头一次不明所以的去找皇帝、江夏王爷两位哥哥讨价还价,从他们那里得到的面子也是不小了。皇族无情意、只有权利和利益,李道珏再大大咧咧也是知道这些的——李承乾的下场不正说明了这个道理?
但是不表明他李道珏就可以无休无止地这么做,这样大的事情江夏王爷连面都不露,也不来见自己,还可以说是怕他这位兄弟难缠。而皇帝下一次也许就不会有这样好脾气了。
再说皇帝的肩上压着大唐对外用兵的担子,胜了自然有着巨大的荣耀、但是失利了谁替皇帝担着这个责任?还不同样是皇帝自己担着!皇帝为此就是真的对自己翻脸无情,谁又敢对自己表示一点点的理解和怜悯!?
剑南道有些人可能希望他李道珏再度找到长安去,他们也太有些贪心不足了。他们只是几句好话,便将造船一事压到雅州来,让雅州推到江南道去。刚刚推出去,又想着少出绢!如果这一次他李道珏再傻乎乎地找到长安去闹,鬼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
嘿嘿,他想,这位他一开始并不放在眼里的年轻的西州别驾,以为他也就是凭着高府的势力、再加上不错的运气才爬到了这样一个显耀的位置。但是就是这个人,在不知不觉中点醒了自己。不但如此,他还给自己指出了一条路子,让自己可以不动声色地置身事外、做好自己的事情,甚至还能稳坐一边看着那些人耍闹。
难道这也算是江夏王、他的这位兄长无奈之下想到的法子?嘿嘿,他可真有法子,从西州抓了一位帮手过来。也难怪人家就是一位郡王、而自己只是个小刺史了!
李道珏闭着眼睛乱想,感觉夫人李珏铃轻轻地关了门,随后轻手轻脚地朝他走过来,李道珏一阵的激动。他猛然想到,自从李珏铃从卢山县到他的刺史府里来,像今天这样的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情景却是第一次。
她蹲下身子替他脱去了靴子,随后感觉自己的脚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抓起来,然后瞬间浸泡到热水里。不知什么时候,李珏铃让人用木盆准备了泡脚的热水。
李道珏有些感动,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只看到床头膝边露着一头青丝和半片肩膀,“夫人……你怎么亲自动手……白天时多亏了你跟着,不然本官就让金县令、那个贼捕头给骗到山那边去了!”
李夫人轻笑着说,“罢了,夫君,我就算动手,还不是头一次……再说在荣经县,还不是多亏了我义兄……只是他不愿意显摆自己罢了!”
“明天……你代我过问一下驿馆中的事情,不能让我这位小舅子住着有一丝不舒适,夜里这样冷了……不行你再安排一位懂事情的侍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