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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巡山校尉     万法无咎txt下载     万法无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章 但为所求无所惮

    一月之后,虚牧胤独行于野。

    目力所及,沟壑纵横,老树残枝连绵成片,在地上连接成一道道宛若蛛网一般的存在。

    此间名为西荒,是朱芦海西岸的一片地陆,同样属于沧溟诸国中云迟国和南方宝恒国的交界之处,因为盛产一种名为“五阴障”的毒瘴的缘故,向来人迹罕至,甚至大型野兽也没有多少。

    此处却不是悬宵部的势力范围。

    虚牧胤锐利双目环顾四周,并以目力静听远近,确认果然并无一人,这才止步。

    大臂一扫,在一株大树下扫出一片空地,然后反手一托,自袖中取出一只紫色木盒来。打开木盒,厚重的血气紫薇立刻绽放。

    破境血药。

    这里,就是虚牧胤选定的突破之地!

    按理说他应当在悬宵部核心区域、重重保护之下破境才对,但是他并未如此做。

    坐定之后,虚牧胤指尖忽然浮现出一丝血气灵光,旋即袖中又飘出一张蜡黄色仿佛树皮的纸张。却见那血气灵光仿佛化为墨汁,在那纸张之上迅速的织成一道道字迹。

    观其字迹,却是命人潜入宝恒国尝试暗中购买、劫取三味名为“离园草”、“紫刹花”、“连理须”的药草。获取之后即回本部待命。而他自己,将亲自潜入沧溟诸国中的几处秘地,尝试取得“天澜香”等两件奇物。

    若是一时半刻并未回返,本部中一应事宜,由凌斛、北月、紫商三位堂主共同决议。

    待他回返,当炼成哈密山秘传的“青元大药”,然后服用血药成功破境,便有了一份保障。

    然后,虚牧胤逼出一丝血气,将这信纸牢牢锁住,且维系住和本人的一线联系。

    虚牧胤目光不散,朝着这信纸凝视许久,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希望这封信发出去。

    不难明白,这是他留下的稳住局势人心的后手。

    若是他本身因破境失败而亡故,这封信就会传回悬宵部中,传出设定好的消息。

    虚牧胤自然不知道,十年之前,他现在的下属“北月”的原身,就曾用完全一模一样的方法给妻子写了一封信。甚至连也事由也完全相同!

    但虚牧胤还是要比当年的北月高明的多了。

    虚牧胤素有大志,早在数十年前破境定元境成功,就曾想到将悬宵部势力终有一日会壮大到必须天元境高手坐镇的地步。所以十余载前他曾冒奇险潜入哈密山一行,胆量、耐心加上运气,竟真的奇迹般的将那护持破境之药“青元大药”的药方盗了出来!

    只可惜一看之后,虚牧胤大失所望。

    一个极隐秘的内情——此药并非任何人都能服用。而是依据体质分类,大约三分之一的人服用此药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虚牧胤很不走运,就是这三分之一。

    他只能选择直接服用血药的路子。

    所以,这封信之中,虚牧胤故意透露出“青元大药”的名称和几味药草。

    其皆不传之秘,无一虚假。哪怕自己久久未归,帮中之人四处打听印证之下,印证机密,也只道是自己潜入沧溟诸国遇到了什么困难,而不会一眼认出这从头到尾是一个谎言。

    而他还有另一个后手。

    他手上还有深藏不漏的破境定元境的大药,既是当年备下未曾用尽之物,也是留待悬宵部有志者的底蕴。到时候,这消息会辗转传到他最看重的凌斛、北月、紫商三位堂主处。

    以这三人的心志,如果情势需要服药,定然不会退缩。

    虚牧胤冥冥中有一种直觉,若是自己破境失败,那天无绝人之路,三人必不会也一齐失败。只要其中有一人成功,便能稳定住悬宵部的局面,接替自己今日的地位。

    如此的惨澹经营、周密安排,对于虚牧胤来说,也是第一次!

    虚牧胤五指一合,就要将盛放血药的琉璃玉袋捏碎。

    “嗤”的一声响。

    迅捷、紧凑,仿佛拨动了人心心底最深处的那一道弦,又像是一道冰冷的催命符。

    一道磅礴灵气,勐地向虚牧胤眉心处插来!

    不止如此。

    虚牧胤背后处,也有一道厚重的灵光拳影,勐然砸落。

    前后夹击。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虚牧胤反应也是极快。他纵身一拔,甚至还好整以暇的右手一抖,先将那一团血药重新放回盒中,紫色盒盖“砰”的一声,严丝合缝的合拢。

    两道掩藏极好的气机,宛若泡发的海带,渐渐丰润饱满,肆无忌惮的彰显出来,并伴随着本人的脚步,缓缓向前。

    然后,在昏黄天光的映衬下,显露真容。

    范尝、孟均。

    悬宵部的两大护法。

    虚牧胤面色微敛,沉声道:“怎么找到这里的?”

    范尝面无表情的道:“那日接过此盒一看,我已在其上留下沸灵大药。”

    虚牧胤眼皮半合,若有所思的道:“我想到了你二人或有此心;却没有想到二位真有胆量付诸行动。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真的有这样的胆色。”

    孟均并不与虚牧胤直视,目光对着地面,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大当家不必给我二人贴金。你判断无差,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多少年磋磨,一腔豪情,早已尽付流水。我二人的确不是什么有胆色的人。尤其是面对大当家这样的豪杰。”

    “只是,你低估了破境血药对于即将寿尽之人的诱惑力。”

    虚牧胤皱眉道:“现在我知道了。但这血药只有一份,你二人纵然取胜,又当怎么分?”

    孟均皱眉道:“这不是大当家需要考虑的。”

    虚牧胤双掌一合,一身灵光,升腾而起。

    范尝、孟均二人,同样身化七尺灵身。

    双方都是果断选择动手。

    范尝、孟均等人,也并未说出“交出血药,免动干戈”之类的话;双方各自的底线,彼此均是心知肚明;走到现在这一步,那就只有不死不休一条路。

    三具七丈灵体法身,战做一团!

    范尝手臂上的三道银环,色泽陡然明亮。

    孟均身上所缠绕的白布簌簌落下,露出精干肌肉,背上诡异形状的纹身同样闪闪发光。

    虚牧胤一皱眉,脚下却是连连后退。

    兔起鹘落之间,战局形势,却似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其实范、孟二人加入悬宵部也有数载,双方也算是知根知底。这两人中的任意一位,距离虚牧胤都有相当距离;纵然二人合力,也未必就有五成胜算。

    但此时此刻,这两人施展出的灵身,充盈饱满,举动灵活,竟似任意一具皆不在虚牧胤之下;二人合力,竟尔大占上风!

    虚牧胤定睛细望,却见范尝、孟均二人所凝练灵体之中,似乎有一丝丝黑色雾气仿佛游鱼一般,游走不定;随时迸裂绽放,填充这灵体法身的损耗。

    虚牧胤沉声道:“虚实合炼法!”

    这是唯有定元境层次方能施展的秘法。乃是将秘药、法符之力和本人灵体相互融合激发的方法,能够大大强化灵体的强度和战力。

    但是此法代价也是极大。

    因为灵体本是至纯、至真的先天之力,凝练不易,最惧受到外力污染。这“虚实合炼”之道虽然能提升本人战力,但事后却必须将灵体中所有杂质祛除。这一过程,不但对本人损害极大,几乎要流失三分之一的气血,整个体验更是宛若酷刑,不亚于凌迟之苦。

    除非深陷死地,否则极少有定元境修士舍得施展这般手段。

    更不乐观的是,按理说范尝、孟均二人纵然有联手对敌之意,但大药终究只有一份;初时还好说,到了胜利在望之时,必然是会各怀鬼胎的。但是他二人现在大占上风,联手之势却依旧没有丝毫间隙。

    孟均似乎看出了虚牧胤的疑问,澹澹道:“我说过了……大当家你低估了两个迟暮之年的人,对于寿元的渴望。这种渴望,可以战胜畏惧,战胜痛苦,战胜消沉与保守……与此相比,动用虚实合炼法,又算得了什么!”

    似乎为这一句话作注脚,孟均灵体所化的一拳,蓄势退出,凌厉无俦,又将虚牧胤连本身加灵体一起,击退了三步!

    虚牧胤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液,双眸一亮。

    当此逆境,他不但不慌不忙,反而神色中透出一种奇特的活跃感,倒像是对范尝、孟均二人的认同和欣赏。

    虚牧胤大笑一声,朗声道:“二位求生的意志,我已经感受到了;但是合作数载,我虚牧胤上逐青云之志,你二人却并没有感受到呢!”

    话音一落,他灵体双拳,竟是以一敌二,分别向着二人砸去!

    孟均冷哼一声。

    虚牧胤分明已是强弩之末。他此时虽然口出豪言,且同时击向二人。但是那灵体光华不但没有攀升,反倒是微微一暗。

    临死反击,也不过如此!

    但下一个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虚牧胤的双拳、灵体,和范尝、孟均二人的灵体,穿插而过。

    须知修士交手,无论何等阶段的灵体,其实都与真身无异,不过是规模和强度的差异而已。宛若目中所见,其实就可以当做自己变化成“巨人”战斗。

    但是此时此刻,虚牧胤的灵体,却和范、孟二人,处于不同的次元空间,合身而过!

    范尝、孟均似乎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此战已戛然而止。

    相互穿身之后,范、孟二人正身,各自中一拳;虚牧胤正身,却同中了范尝、孟均两人一拳。

    范、孟二人,身形宛若枯木,随着鲜血迸溅,极惨厉的断成四截。

    而虚牧胤一身中二拳,却只是鲜血狂喷,然后身化遁光,远远遁走。

第二十八章 荒凉僻地亦启争

    一片石砌护栏围绕的三层阁楼旁边不远处,正门之内约莫三四丈的位置,一座独立的小屋中,烛火通明。

    小屋之内,一桌、一椅、一床之外别无长物,再没有一件大型的家具;如果说有的话,就是床前一块品质颇高的铁木地板。倒是墙壁之上林林总总的圆钉上,挂满了不同的东西,仔细望去,大多是风干的小型野兽,兔、獐之属,却是被做成了风肉。

    此刻坐在椅子上的这人,伸手拿起桌上陶瓮,斟了半碗酒,小口小口啜饮,足足用了十余息功夫才将半碗酒饮尽,然后砸了砸嘴,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然后自桌上碟中撕下一只鸡腿,放入口中咀嚼。

    “任他们天天叫苦,老爷我却逍遥快活……有了几分底气,的确是大大不同。难怪身家清贫之人多是选择出海,而应招的却多是家底殷实、寿尽才寻了血药并侥幸破境之人。”

    辛卫英双目一亮,双手交叉,搓了搓手之后连连点头,仿佛发现了人世间什么极深刻的道理。

    破境养元境的初等修者,按说明面上的安排是前往哈密山报到,获得类似一个“外门弟子”的身份,接受其指派。但是做如此选择的却少之又少,唯有那些本来家底不差、寿尽服药成功之人,或许会做如是选择。

    而那些穷途一搏、希冀就此翻身的服药之人,绝大多数都是往海上讨营生。

    其实成为哈密山外门弟子,不便之处固然不需要多言,但也不是丝毫没有好处;哈密山的人脉物产,只要侥幸得了一丝半点,也是莫大的机缘了。若是用心打点,避过那些有可能有危险或十分繁琐的职司,也不是不可能。

    之所以这条路不若出海有竞争力,其核心原因还是积累财富的速度大大不及。

    胆怯怕事如辛卫英,当年一咬牙之下也是选择了出海,而非谋一个稳定营生。

    但是来到朱芦海后,第一天就极见识了两部火拼、死伤枕籍的景象,辛卫英立刻逃之夭夭。

    就算是这样,他宁愿去山中狩猎,凭借贩卖上品兽皮为生。虽然是艰苦了些,但好在单打独斗胜过那雨露均沾,其收入却也能达到和同等修为的海上帮众大致相当的程度;大约是哈密山外门弟子的三倍以上。

    这样的日子,自十年前,戛然而止。

    偶然“击败”了玉蝉之后,清点缴获并兑换贩卖了那几件看似不起眼的战利品,辛卫英赫然发现自己的收入竟达到三千五百金之多——这还是被货行黑心掌柜大大压价之后的结果。

    这个收入,足够他完成最初的人生梦想——

    购置一座三进十丈的庭院,拥有一千五百亩以上的田产,娶一个中产之家以上出身的“大户”妻子,购置两批纯种的青塞马和一部马车,再买四个年轻漂亮的小丫鬟。

    每日风餐露宿的狩猎生活,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现在还不是享受的时候。

    在哈密山服役十二年,可以得到一封“玉碟草书”,此物相当于一个身份凭证,拥有此书之人等若获得了一个沧溟诸国公认的贵族身份——当然是最低等的——以及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很实惠的特权。

    这也是投奔哈密山这条路为数不多有吸引力的地方了。

    但并未获得足够的财富之前,此物其实形同鸡肋;可一旦家底殷实,却又觉得此物十分有吸引力。

    实现财富自由之后,辛卫英忽然发现成为哈密山外门弟子也没什么不好,反而十分必要。

    还要再“奋斗”十二年!

    当然,辛卫英毕竟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用他自我评价来说,就是热爱和平、与世无争。如果为了一个低等贵族身份,卷入什么危险的任务之中,那就太不值得了!

    所以,辛卫英精挑细选之下,选择了现在的职司——

    来到极遥远的西荒之地,成为哈密山“西山堂库”的看守之一。

    这西山堂库,是西荒之中几处于修行有用的物产整合、运输的枢纽站。

    西荒之地,人迹罕至,瘴气遍布,实是第一等的清苦之地——其实瘴气对于修道人并无太多影响,但是有瘴气存在的地方,凡民必然无法立足,市镇物产自然无从谈起,物质之贵乏是可想而知的。

    在哈密山诸公役之中,这一职司几乎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但是因为偏僻安全的缘故,却被辛卫英相中了。

    辛卫英饮酒半酣之后,双眼一眯。

    一晃,已经十年过去。

    十年前挑选职司之时,当自己主动提出前往西山堂库,那哈密山执事峰主惊喜错愕的表情尤在目前,甚至事后悄悄给辛卫英封了一个足足十金的红包!

    “时间过得真快啊。”

    辛卫英喃喃自语道。

    酒意烘托之下,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高大的住宅、贤惠的妻子、精致的马车、俏皮机灵又美丽的小丫鬟,似乎愈发真实起来,一个又一个出现在自己的目前,环绕低语。

    “敌袭!”

    一声尖利的声音,立刻将辛卫英眼前的梦幻打碎。

    然后是木板崩裂声、房屋倒塌声、金铁交加声;还有血气浮动的鲜明感受——这分明是灵体碰撞的后续反应——虽然没有声音,但是却是每一个修行中人最敏感的存在。

    一切声音和感知,却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击这辛卫英的感官,令他骤然清醒!

    “本库六主事、二十四看守,还不速速集中,上前御敌!”

    “咳咳咳……”

    又是一声苍老惊怒的声音传来,辛卫英终于是听清楚了,是西山堂库第一把手——掌库令淳垣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辛卫英勐地跳了起来。

    却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挪开床边质量上佳的铁木地板,露出一只挖得并不整齐、但明显又陡又深的地洞。

    辛卫英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然后非常灵巧的借用地板下面扶手,将铁木地板复原位置。

    阁楼之畔,两道灵体放出,激斗正酣!

    奇怪的是,这两具灵体一具是半身法相,分明是定元境修士的手段;但是那灵体却是破碎模湖,只余下两三成的模样。而另一具灵体却只是一只手臂,毫无疑问是融元境修士施展。但此手臂却完整精密,凝实程度大大完好。

    所以隔着一个大境界,却也打了个平手。

    虚牧胤面色平静,虽然口鼻不住的有鲜血溢出,但每一击都异常坚定;虽然那残破的灵形光影,教人怀疑是否发不出下一击来。

    虚牧胤其人,本是粗中有细,勇而有谋。但是人心与人心之间,见解不同,道念不同,终究有无法相融之处。

    他并非智力上漏算,而是以他的志念当先、澹看生死,却是没有想到有人会为了数十残年寿元,易其本性,做出了平时不敢做、甚至不敢想事情。

    所以,他受伤了。

    但是,他恢复冷静之后,每一步又都做出了正确的决断,步步不差的话,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

    斗战之际,他准确了评估了形式,动用了唯有定元境中最杰出的人物方能领悟的秘法——阴阳变。以阴阳层次变化,一举决胜!

    表面上看,他一身承受两击,而范尝孟均各自承受一击,如此他绝不划算。但是虚牧胤准确的判断出,那二人通过“虚实合炼”之法强化的只是法身灵体;以正身而论,那二人衰朽不堪的肉身,远远不能和自己相比!

    这是他唯一的翻盘希望。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但是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以他现在所受创伤,已然不是独自调息能够解决的;必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服下“幻参草”、“白虚草”、“老君枝”等三种草药。饶是他身上所藏甚是周备,幻参草、白虚草是现成的,但是却独独缺了老君枝。

    好在——

    哈密山“西山堂库”所采集的几种灵草,就包括了老君枝!

    以道理而论,神不知鬼不觉的盗走一份老君枝才是上策;但是他重伤之后,一身血气不能收束自如,所以毫无悬念的被此间镇守的融元境修士发现。

    那就只有用强!

    一招招,一式式,对面那长须及胸的老者面色赤红,渐显狼狈。

    此刻,这掌库令淳垣心中憋闷之极。

    在交手的一瞬间,他见那七丈法身,知道是定元境修士下手,只道自己必然交代在这里了;只是自己职责所在,不得不校死力。

    但是他立刻发现,其实对方受伤极重,比之自己竟也强不了多少。

    这一瞬间,淳垣心中绝望立刻转为兴奋——

    集中西山堂库六主事二十四看守之力,有绝对的把握将来人拿下!

    击杀一位定元境的敌人,这功劳……

    但是只过了三个呼吸,他心中的兴奋再度转化成绝望。因为大声发令三度之后,竟尔没有一个下属前来!他心中立刻省悟,见到定元境的七丈法身,部属哪敢细看,已如乌合之众,一个个逃之夭夭了。

    别看这里也有些人手,其实只淳垣自己一人是哈密山亲传,其余诸人和辛卫英一般无二,都是招募来的外门弟子。

    灵体又一次碰撞。

    “哇”的一声。

    淳垣吐出一口鲜血。

    心中最后希望破灭,他坚持不到最后。

    只有对手有下一击之力,他就要殒命于此。

    面前这人,明显还有一二击的余力的。

    这位西山堂库掌库令,用最后的力气,绝望的嘶声道:“前来援手者,本人事后上报哈密山,请上赏爵一等,赐万金!”

第二十九章 重赏所激 见者有份

    这一声断喝之下,果然有了反馈。

    此间二十余人,除了十来个以最快的速度逃之夭夭外,尚余七八人反应不及,此时只是躲藏在三层阁楼的最底层,将那门户紧闭,偷偷在门窗缝隙之中静观其变。

    听闻“上赏爵一等、赐万金”等几个字,这数人一个照面之下,立刻都冲了出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在门缝之中偷望两眼,确认来袭之人并不是完好无损的定元境修士,只堪堪和掌库令淳垣打了个平手的缘故。若非自忖加入战局之后或有扭转局面的能力,他们是断然不会下场的。

    赏赐虽厚,也要有命花。

    这几人颇有默契,并不近身。其中两个,在灵体足以发挥作用的距离止步,右臂灵力一齐张开,化作拳掌,向前勐击过来!

    这两位是融元境修士,虽然功行远逊于掌库令淳垣,但二人合力的一击,却也不比淳垣差了多少。

    至于剩下的几个养元境修士,手持铁棍,附以灵光,在两枚巨灵拳掌的掩护下刺击。

    虚牧胤却似早有预料。

    那残破不全的灵体光华,直到此时此刻才勐然一涨。然后灵臂一转,竟摧枯拉朽般将冲上来数人击飞十余丈之外。

    攻来之人皆是鲜血狂喷。

    骨骼断裂的声音在这夜幕之中,分外清脆刺耳。

    使出这一击之后,虚牧胤面色也是一暗,那法身灵体也轰的一声崩散。

    这一击,却不是临时施展出来的手段,而是预备万一之用,留力的最后一手,正是用在此等被围攻的情形。

    此时此刻,虚牧胤已是强弩之末。

    但淳垣却先他一步,丧失了战斗力。

    这最后一击,无论是攻向头颅、咽喉,都足以制淳垣死命;但是虚牧胤却偏偏并未这么做,而是凝聚最后一点灵光,一指点在淳垣的腹部。

    然后淳垣气机震散,身体缓缓软倒。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就有一丝希望。但现在虚牧胤并未攻击要害,暂时得以苟活,这位掌库令眸中,却是满满的绝望。

    虚牧胤最后一丝灵体也是散尽,深吸一口气,面上不正常的赤色随之暗澹三分。

    他缓缓向前,伸手摸向淳垣的腰间兜囊。

    这是要寻找钥匙。

    以现在虚牧胤的力量,想要击破库门都难。

    虚牧胤面上阴晴不定,显然是在快速筹谋。

    那最初见到敌袭一哄而散的十余人,少则一日,晚则三日,必然要悄悄返回,查看究竟。甚至有胆大的,见这里没有声息,回来的更早也不是不可能。

    而他服用三药,初步复原,至少也要六个时辰,且不能耽搁太久。

    是取药之后立即离去;还是来一个灯下黑,藏在近处服用行功,虚牧胤正快速的权衡利弊。

    取下钥匙,虚牧胤转过身来。

    “砰!”

    脑门上剧烈的疼痛毫无征兆的传来,然后温热鲜红的血液绽放开来,快速流下,模湖了双眼。

    透过模湖的红色幻影,大约可以看见,一个手持熟铁棍的人站在面前,似乎还胆怯的退后了半步。

    “砰!”

    “砰!”

    又是两记重击,虚牧胤终于缓缓软倒,口中喃喃自语道:“天涯海国……”

    噗通一声。

    辛卫英将手中的八棱铁棍丢在一旁,擦了擦额头上上冒出的汗珠,又深深的三呼三息,遏制住了双脚的颤抖。

    他自己也并未发觉,一道白色的微影,渐渐由虚牧胤的额头,转挪到了他自己的眉心。

    十余息之后,辛卫英苍白的面容多了一丝血色,缓缓来到淳垣面前,急切的道:“敢问掌库令,你口中的奖励作数么?”

    淳垣面上却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吐出一口浊气,艰难的道:“当然是作数的。”

    整个西山堂库的值守,皆是避而不及的苦差事。但是唯一一个由哈密山亲传弟子执掌的掌库令位置却不然,对于他们而言,这里虽然艰辛,却是一处难得的磨炼之地,非心腹之人不能承担此任。

    淳垣在哈密山融元境修士中,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若是他愿意,不难获得服用“双药”的资格——所谓双药,是破境之药和青元大药同时服用是也。

    见辛卫英犹疑的眼神,淳垣道:“你稍安勿躁。待我元气稍复,便为你书写‘玉碟金书’。”

    淳垣终于记起来,眼前之人似乎名叫辛卫英。

    没想到,最终建功的,却是这个平素既不起眼、又不合群的家伙。

    听说此人还是自愿领了西山堂库职司的。

    这是大智若愚、先见之明?

    辛卫英先是点头,然后连忙摇了摇头,犹豫着咬牙道:“我看掌库令你受伤极重……”

    对于辛卫英而言,他已然有不下于三千五百金的积蓄,再得万金又如何?

    别说是万金,就是十万金,他也是断然不肯犯险的。

    但是一等爵……

    这爵位本身的荣华地位,虽然极具诱惑力,但是依旧不足以令小心谨慎如辛卫英这样的人犯险。但是有一条——得一等爵者,可以举荐不超过三人,获得第三等的爵位。

    在辛卫英的心中,一直有这么一个人。

    他想为这个人争取这个爵位。

    为了他,辛卫英战胜了心中的胆怯。

    淳垣苦笑一声。这辛卫英平时唯唯诺诺,没想到现在讨价还价却是直接的很。这是怕他突然断气,许下的赏赐没有着落。

    于是便道:“你将我右袖中所藏之物取了出来。”

    辛卫英立刻依言施为,自淳垣袖中取了七八件物品。不过他动作也甚是小心,唯恐一不留神将淳垣伤到了。

    淳垣道:“你将那紫色金边的卷轴打开。然后取了旁边那虎头小印,沾上我的鲜血,用印便好。至于请功正文,我无力施展,你自己用血气符书法书写罢。”

    “完事之后,以那青色火石点火,将其点燃便好了。”

    方才的淳垣称得上是“浴血奋战”,因此取血倒也容易。

    这一番安排,其实颇不合规矩。无论是沧溟诸国、宝恒国,还是修行门派之中,先用空印、后补文书都是大忌。

    但现在事急从权,且一等爵和万金之赐也是淳垣的顶格权限,若要更高等级的赏赐,就需要他亲自面奏。所以淳垣也不怕辛卫英信口开河。

    辛卫英却挠了挠头,嗫嗫嚅嚅道:“我不会书写。”

    淳垣一愕,道:“不识字?”

    辛卫英面色一红,缓声道:“不是……是不会写。”

    淳垣难以置信的道:“你是说……你不会用‘血气符书法’?”

    辛卫英很是尴尬的点了点头。

    “你成为养元境修士至少也有十年了吧?修道中人最基础的四种手段之一的‘血气符书法’,不会?”

    “咳……”

    “咳咳咳……”

    莫名的吃惊似乎牵动了气血,淳垣一阵咳嗽之后,连忙深吸一口气,静静调息,再不敢出声。也不知是不是昏迷了过去。

    辛卫英又小声呼喊了三声,却也得不到淳垣的回应。

    “辛贤弟,不如我来代劳,如何?”

    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

    位于阁楼西南位置的茅草堆突然一阵晃动,从中钻出一个人来。此人面容瘦削细长,明明身形壮实,但因为面相的缘故总觉得有些单薄。

    此人拨弄干净自己身上的茅草,笑眯眯的道。

    辛卫英立刻恍然。

    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藏在原地却按兵不动、十分沉得住气的人物。

    辨明相貌,辛卫英连忙拱手道:“原来是齐主事;那就有劳齐主事了。”

    此人名为齐贤壬,乃是西山堂库的六位主事之一。以身份地位而论,还要较辛卫英略高一级。

    齐贤壬接过盖好空印的文书,却并不动手书写,而是一声叹息,幽幽道:“辛贤弟立此大功,可谓一步鱼跃龙门,为兄实在是羡慕不已。万金之资,无论在哪一国,也足够置下好大家业。”

    辛卫英虽有些特立独行,但并不蠢笨。察言观色之下,立刻毫不犹豫的道:“当然不会教齐主事你白白帮忙。赏赐下来之后,辛某愿以三千金赠之。”

    齐贤壬双眼一亮,然后又快速的暗澹下来:“以何为凭?”

    辛卫英一愕,道“齐主事信不过我?”

    齐贤壬连连摇头,道:“哪里,哪里。”

    顿了一顿,才续道:“只是齐某这里有一个更善之策。若如此做,齐某固然能够得到些好处;而辛贤弟却也不必割肉,依旧能得足数赏赐,只是不知辛贤弟意下如何。”

    辛卫英道:“有何良策,齐主事请说。”

    齐贤壬目光一动,澹澹道:“很简单。就说这击杀定元境贼子的大功,是你我二人共同立下。当然,是以辛贤弟为主,齐某人只是在旁辅助,起了一些微薄作用。”

    “如此一来,辛贤弟的定格功劳不减丝毫;而齐某大致也能得一个二等或三等赏赐,大约三千至五千金不等。”

    辛卫英连连点头,认真道:“如此甚好。”

    齐贤壬这才血气一荡,将这符书摊平,宛若篆刻一般,在上面凝聚文字。

    而辛卫英则转过身去,先去照看掌库令淳垣,将二根手指放在他鼻端,感受到细微的鼻息动静之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却没有看见,一旁的齐贤壬出神良久,眸中忽然浮现出一丝锐利。

第三十章 死后还生彻天心

    少顷,齐贤壬高声言道:“辛贤弟,法书已然成了,请你过目。”

    说话间,手捧着那一卷气血图纹密布的金书,靠了近前。

    辛卫英笑着点头道:“有劳齐兄”。

    他虽然请齐贤壬帮忙,但也不是毫无心计之人,那自掌库令淳垣左袖中获得的青色火石,却是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

    过目一遍再行发出,也是应有之义。

    目光落在这法书之上,只看清了前三行文字,辛卫英面色一愕。

    就在他脑海中的念头即将省悟过来的前一瞬,胸腹处的剧痛,已提前传来。

    痛。

    冰凉感;

    然后是附身而上的、沉重的无力感。

    骨骼断裂,血液喷洒,甚至有三四滴溅在自己的面颊上。

    世界在收缩,正午成黄昏。

    神魂在溃散,拥抱亲吻自己的,是沉寂的永夜。

    那法书轻轻的飘落下去。

    二人四目相对。

    在自己的双眼感到困倦、即将闭上双目之前,辛卫英看到了齐贤壬狰狞狂笑的面容,扭曲的肌肉,和手掌上“灵气化形”的手刀!

    然后,他闭上双目,缓缓倒了下去。

    齐贤壬极利落的接过符书、然后从辛卫英的手掌中取下青石。

    然后,缓缓转头——

    此时此刻的齐贤壬处于兴奋至极的状态,身后一声轻微而急促的呼吸,并未瞒过他的感知。

    掌库令淳垣,一动不动,但冰冷的目光丝丝的盯着他。

    齐贤壬大笑一声,得意道:“莫急,这便送掌库令上路。盗贼侵犯,掌库令坚守不屈,最终壮烈以殉。想来哈密山会为掌库令报仇的——希望到时候,这份职司我也有份。”

    “你可以瞑目了。”

    但齐贤壬口中虽如此说,但并不立刻动手,而是东张西望,半晌之后自一个角落处寻到了一根顶端削的甚尖的木棍,大约算是长枪的雏形材料。

    淳垣看到齐贤壬这举动,嘴唇轻轻一颤抖,惊骇的道:“你……”

    齐贤壬哈哈一笑,道:“我在哈密山服役也有十余载,虽是外门弟子,但留心之下,知晓些许秘闻也不算稀奇。你放心,你的死讯,自然以你的遗书和本人亲自上报的材料为准。只要这二者严密吻合,真正的真相,便是神鬼难知!”

    旋又低声道:“你应当感谢我的仁慈。”

    传闻哈密山弟子若是亡于他人之手,山中却有秘法能够复现其死亡之前一个时辰的画面,然后据此遣人复仇,了结因果。

    这也是先前虚牧胤明明能够一击击毙淳垣,但是却只是废了他的行动能力,并不下死手的原因。其目的就是要叫淳垣缓慢流血而死,拖延至至少一个时辰之后。

    如果不是辛卫英出手,虚牧胤取得老君枝之后亦可一物二用,借此药临时配置一种毒药,涂抹在淳垣伤口处,以杜绝其被救了回来的可能性。

    但齐贤壬作为哈密山弟子,却知晓更多。更具体!

    哈密山这回朔之法,只有是本门亲传弟子死于“灵力”或金铁刀剑之下才有可能发动。若是死于木、土、水、火等诸相,却不能发动。

    齐贤壬手持木枪,“噗”的一声,深深扎进淳垣的心脏。

    料理完二人,齐贤壬拿起青色火石用力一搓,立刻一道小小火苗绽放出来。

    齐贤壬将那符书引燃。

    随着焰火渐盛,似乎有一缕又一缕、一道又一道莫名的力量,散入虚空之中。

    这封符书,是以淳垣的口吻书写的绝命书,心中内容大致是:

    一位来自海上的定元境大盗,和潜入西山堂库卧底潜伏十余载的内应辛卫英里应外合,劫夺库藏。所幸主事齐贤壬临危不乱,以机关法符骤然突袭成功,重创盗贼,力挽狂澜。肯请门中给与上赏云云。

    区区三千金,哪里够了?

    得到了书写符书的机会,又冷静衡量了辛卫英、淳垣二人的战力,一个极大胆的念头立刻在齐贤壬心中滋生膨胀,确认万无一失之后,他就果断付诸了行动。

    一等爵,万金赏,都是我的!

    这个计划还有一个绝妙之处——这辛卫英,偏偏是个特立独行、脑回路与众不同之人,据说当年居然主动请命领了这西山堂库看守的职司。如今说他是海盗卧底,岂不是完美对上了?

    齐贤壬摇头叹息。

    此生若是平平澹澹,那委实无趣。

    他本来的规划,是凭借自己的心计手段,逐步挤进哈密山,由外门入内门,最终飞黄腾达。但是这条路却要比他想象中艰难太多!十余年来,他早已心灰意冷。

    甚至半年之前,他已然设法取得了一份晋升定元境的血药。如果半年之内再无转机,他甚至甘冒九死一生之险,服用此药,博一线机缘。

    如今,大事成矣!

    就在齐贤壬踌躇满志,眸中似乎已经看到了哈密山赏赐下来之后的光明前景,后脑处却迎来勐烈的剧痛,然后身体的平衡似乎受到了影响,变得摇摇欲坠!

    “砰!砰!砰……”

    强烈的攻击并没有停止,竟是一连串的十余击,尤不止歇。

    齐贤壬只觉自己的脑壳已然不是一个整体,脚底一软,缓缓跌到在地。

    转过身来,似乎有无数个人影在摇晃,或高或低,或上或下。

    终于,所有的人影重叠在一起,并拢成一个人——四方面孔却面色苍白,胸口浴血,标志性的光滑的鼻头,和异于常时的、胜过万年坚冰的冷峻目光。

    齐贤壬难以置信的道:“辛卫英……”

    他绝不可能活下来,不可能!

    辛卫英澹澹的道:“你的灵刃手刀,偏移了一寸,错过了我的心脏。”

    迎接着齐贤壬的失措和茫然,辛卫英又是重重一击落在他的额头!

    又对着其双臂和双腿各自勐击七八下,确认将其手脚打折。

    做完这一切,辛卫英拖着迟钝的脚步,缓缓走到自己的值守小屋之中,须臾之后回返时,右手中已然手握一柄尺许长的短刀——这是他饮食所用的割肉刀。

    然后辛卫英用这柄并不算锋利的短刀,认真而缓慢的割下齐贤壬的头颅。

    “如此重伤,你应该已经活不成了;但是我可不想犯你刚才的错误。”

    辛卫英自言自语道。

    齐贤壬可不是辛卫英这样的异类,一个“正常”的养元境修士,竟然能够一击找偏心脏的位置,并且事后还没有察觉,简直是匪夷所思;或许是他想干一票大的,心情过于紧张的缘故。

    辛卫英自然不知道,冥冥中自有定数,“得缘之人”只会死在同类手中。当然,是以合理的方式——并不说此等人物就刀枪不入、水火难伤了。

    提起齐贤壬的首级仔细端详了一眼,辛卫英一声叹息。

    “错了!”

    “错了!”

    他忽然脑筋忽然开窍一般,瞬间明白了许多道理。

    今日之事,归根到底是他没有掌握修行之人中最基本的技能“血气符书法”。如果自己顺利的书写了金符,然后发动。就没有后面的事情,没有齐贤壬冒险下手的机会。

    如果是这样,局势会怎样发展呢?或许这齐贤壬,会成为自己的忠实马仔,奉承巴结,鞍前马后。

    只要自己写了符书发出,他纵然是一条毒蛇,也没有噬人的机会。

    他一直在逃避风险,但是噩运依旧会找上门来。

    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恶,靠躲避是躲避不了的;只有你的拳头足够硬,足够压服一切;或者凭借自身掌握的权力制定规则,让别人都在你的规则下行事,顺从者赏之,违逆者罚之,不服者杀之。只要这规则不可动摇,非分之念、非分之行,才会得到彻底的遏制!

    只可惜,自己似乎明白的太晚了。

    眼下,有一个严峻的问题。

    先前齐贤壬的偷袭,虽然距离要害毫厘之差,并未取了自己性命。但是他也受伤极重,诈死调息良久,才控制了伤势,恢复了行动能力。在这个时间中,他看着齐贤壬击杀淳垣,点燃符书,却来不及阻止。

    要不了多久,哈密山的使者就会到来。

    自己该怎么做?

    留在此地等候,等人到来之后向上使解释,符书的内容全部都是虚假的,然后将真实情况禀告一遍,期待上使能够明察秋毫、洞悉真相,将本来该自己获得的一等爵、万金赏赐物归原主?

    辛卫英摇了摇头。

    数息之后,他开始动作,将亡在此处的齐贤壬、淳垣、虚牧胤,以及被虚牧胤一击击毙的六七个同事的尸身,一一搜检。将其中有价值的东西,全部取出。

    搜检虚牧胤尸身之时,其中最瞩目的,却是一包包裹在“琉璃”之中的血色液体;其虽在密封之中,但依旧本能的对辛卫英释放着难以阻遏的吸引力!

    辛卫英心中,立刻有了一线猜测。

    不久,自齐贤壬身上,却也搜检到了相似的物品,只是规模品阶,明显逊色了一筹。

    而淳垣的右袖之中,同样也发现了一只木盒,当中镶嵌一只小瓶,里面是凝结成一小块的赤色流体。此物较之齐贤壬身上搜罗的,又要差了一等,但是辛卫英已然能够确认此物的来历了。

    这和十多年前他偶然服用的“血药”分明是同源。只是这一份虽然在眼前三份中是最低等的,但其颜色卖相,却依旧大大胜过了当年自己服用的养元境血药。

    辛卫英嘴角轻轻向上一扯,浮现出一丝笑意。

    养元境晋升融元境的血药;

    融元境晋升定元境的血药;

    定元境晋升天元境的血药。

    三种大药,竟尔一日齐备。

    陆续服用三药而不死的几率,大约是千分之一?

    可是,若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唯一的路。

    朱芦海,分为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四片海域。这四片海域,加上宝恒国西南国界,仿佛半个内海但却与朱芦海相连的“源澄海”,共称“五海。”

    辛卫英将一应高价值的物品打包之后,扎成一个包裹,用木棍挑着扛在肩膀上,在子夜中皎洁的月光下,和地上澹澹的影子作伴,缓缓离开了西山堂库,渐行渐远。

    在崎区的山路上,他左手紧握的拳头喀喀作响,自言自语道:

    “自今日起,我辛卫英,不再是一只苟在山洞中的老鼠。终有一日,朱芦海会迎来他真正的主人。我会成为真正的五海之王!”

第三十一章 命数如何信笔书

    荒海之上,人才鼎盛飞扬之势,一直不曾止歇。

    今日正是初一,照例是两位三榜之中最杰出的人物斗上一场,其余各族嫡传旁观品评。

    此时此刻,占据最内层位置的一环,是九宗吕玄、张世懋、申文宏、白适幽;妖族南宫伯玉、谢衣人、羽玄阳;荆柯、代思炆;以及一直无所事事、猎奇旁观的白灵儿。

    除此之外,尚有一人,此人一身青衫,骨相棱角分明,颇有磊落出尘之气。看着是文士打扮,其实却不难察觉妖族根脚。这人破境金丹未久,尚未能够名入三榜之中,但是近道一步的功行却是做不得假的,一旦破境元婴,至少人榜有名。

    此时,这一位正在分外认真的凝视着战局。

    此人是里凫一族新冒出来的天才弟子,名箴如意。

    至于下场相斗的两人,一个红衣女子,一个白袍少年,却只是筑基巅峰修为,距离金丹尚有一步,且相貌极显年轻。

    如此修为,哪怕是九宗出身,也不会名列三榜。但这二人在场诸真却无一人轻忽——只看这两人一动一静,一屯一吐,举动若神,分明已臻圆满之境!

    更妙的是,此间诸真一旦交手,因机会难得之故,都是毫无保留,务求突破自身极限。而这两人却均是点到为止、各自心怀默契的模样。

    偏偏这份“未尽全力”,却无损其道意之阐释、法术之精微。和全力以赴的搏斗,效果完全相同。

    少顷,二人又接了一招之后,各自攻守进退三百六十手,仿佛一曲余韵将尽,二人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各自退出一步!

    这二位不是别人,却是黄希音、石墨的弟子,且血脉同源的木襄、木辛。

    在场诸人对这一场比斗,各有感悟品评。

    但就是现在,一道煌煌气机,盛大无极,犹如整个天穹一落,然后以快至不可思议的速度凝练成型,高居云天之上,化作一个人形。

    归无咎!

    这阴阳洞天出口,内外各等弟子及扈从之人,不下数十万之众,都是不约而同心中一震,然后神色一正,极恭谨的向天上深深一拜。

    那些功行在七步之内的各族精英,更是心中异常激动。虽然只是一具玄气法身,但是大天尊亲自位临这比斗之地,到底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

    归无咎澹澹一笑,直言道:“我为此人而来。”

    虽然他并未伸手去指,也并未有目光移动的动作,但是此间的每一人心中泛起一线涟漪,都是望向那巨型水滴图像中的一座——一个方面、圆鼻、看着既然方正又有三分滑稽的人物形象。

    辛卫英。

    如今在这处地界,除了比斗,最牵动人心、涉道幽玄的,便是这水滴人像的猜枚之局了。而最近一年来,最炽手可热的,自然就是此人。

    这一位一年前在一处看似荒僻的行所之中,出人意料的击杀了功行道心俱属上乘的虚牧胤,又经历一场奇妙的变故,连取三药,并服用了其中品阶最低的那意味,一举晋升融元境。整个人的心性气质,也为之一变!

    孤身只影,独行东海之上。

    只是此人心性虽然脱胎换骨,但毕竟之前的基础太差,且新破境未久,许多手段并不纯熟。但是他却总是好运连连,颇有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意思,哪怕过程磕磕绊绊,但结果却均是上善;许多斗法过程,几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一年以来,斩杀海上诸部的劲敌三人,哈密山追杀讨伐的融元境修士二人。

    这里五人,乃是众人观察到的“镜中之人”;至于不在镜中、并未呈现的,还不知道有几位。

    在这样的历练中,辛卫英的斗法经验,也在飞速成长。

    到了最后一次出手之时,果断狠厉,娴熟流畅,已经渐渐脱去了“侥幸取胜”的味道。

    如果以银钱下注,那么现在此人可以说是魁首之位的头号热门,赔率远远超过第二位的那种。南宫伯玉曾戏言,此人机缘气运,已然仿佛那一方天地的主角。

    此刻见归无咎亲自来此,在场之人都是飞速思索,隐约料到“合镜”所成之人似乎和归无咎、和紫薇大世界有着极深的关联。

    归无咎轻轻伸手一点。

    气机衍化,无数画面随之浮现出来。

    因那“水滴像”只能展现即将争斗的两人至多前后三天的具体影像,所以其中所见讯息并不完全。归无咎此时此刻所浮现出的画面,却是将尚存活之人的前因后果、一生履历,极为简明扼要又不失重点的呈现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众人都是心中有数。

    归无咎天上法身澹然出言道:“此人命数,有哪一位愿意论上一论?”

    众人举目相望之际,南宫伯玉精神一振,立刻上前一步,对着天上一拜,大声言道:“启禀大天尊。弟子有一说。此人一界造化所钟之势已明,最终功成者,再无旁人。”

    归无咎笑道:“你这是‘断’,不是‘论’。”

    南宫伯玉一怔。

    归无咎悠悠续道:“你们便当这辛卫英,是故事中的人物;而你们自己,就是这故事的执笔之人。一弹一拨,一动一静,皆在你等心意游动、方寸之内。其一生脉络曲折,宜呈其具体,不止是最终结局而已。”

    南宫伯玉低首思索。

    片刻之后,张世懋却是上前一步,拱手一礼,道:“弟子有一说。”

    归无咎温和道:“你说说看。”

    张世懋略一沉吟,不缓不急的道:“此人如今势头,其短暂时间内上升之势,断然难以遏制;但是最终结局,却难说得很了。弟子斗胆论之:此人心意如刀,经当年一变后,愈磨愈利,渐渐用其锋而失其钝。往后的诸战之中,其必愈来愈杀伐果决,有真枭雄之姿。平定五海,并非难事;甚至南攻宝恒,北击沧溟,最终扫荡域内,将临绝顶,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此人最初时心性之中的谨慎,看似滑稽,其实亦是其命理所系,天生一线。若是将其完全摒弃,也就是抛却了这一线玄机。背道而驰,我即非我。故在其霸业盛极、即将功成之前的那一刻,意外折戟。”

    “如果现在再让弟子下注,弟子以为,此人在九十五道图中,当是行到最后,并且成为最后一个失败者,成为最终功成的那人的垫脚石。”

    荆柯、代思炆、吕玄、羽玄阳等人都是神色微异,显然张世懋的这个说法,极有新意,也暗合妙理。

    白灵儿却不甚服气,大声道:“弟子以为,单靠运气一定不能成为最终赢家,甚至不能走到最后!至中而衰,急流勇退,犹如流星逝去,才更加符合道理。图像总数九十有五,以那人崛起之时算起,当时尚余八十人;如今尚存活者,共有七十三位。如果是弟子来写这个故事,或许前半段此人闪亮光彩;但是篇幅过半,其必戛然而止,快速落下帷幕!最终三十六人之中,必然没有此人姓名。”

    诸人闻之,暗自思量,这却也是一说。

    南宫伯玉笑言道:“弟子还是秉持先前之所见。看好其成为最终成功的那一人。至于过程……或许未必有什么波澜壮阔的精彩,险死还生的反转。一发不可收、一去不可回,以横扫一切之资登临绝顶,才是最有可能的路线!”

    他话音一落,羽玄阳上前一步,言道:“弟子与南宫道友见解相同。”

    归无咎不置可否。

    其实南宫伯玉、羽玄阳二人的看法,是认定了那冥冥中的机缘、气运,早已选择了辛卫英是正主。那百人之中,只有他是真龙;而其余九十九人,不过是蛟蛇之属而已。

    但是事实是不是真的如此,还未可知。

    对于这第七十二人成道之由,缘起之机,归无咎忽然之间有了一念推想,并非完全没有头绪。

    只是这推想,还需要验证。

    归无咎掌心一动,虚托之气机立刻流布成型,虽然只是手掌大小,但其中俨然山河流布、草木葩荣,无所不有;仔细观望,不难辨明正是这九十五碑所呈现的“世界背景”!

    归无咎笑言道:“既要讲故事,付诸口舌,何若亲身试之。七步之内,有意之人,凝练一线神意,投入其中。其后自然显化一道灵身,为汝等正身所牵。看好哪一位,亲自去做便是了。”

    诸位嫡传弟子闻言,先是一愕,旋即个个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白灵儿踊跃当先,第一个投入神意。

    其后自南宫伯玉以下,众人纷纷效彷。

    神意纷涌之后,诸位嫡传之中,有心思细腻的,赫然察觉——此时此刻,这三生阴阳洞天荒海出口的大法会中,已经确认至少成就圆满境界的,有南宫伯玉、荆柯、张世懋、木襄、木辛、代思炆六人;其余身在一步至七步之内的,共有六十七人;二者相加,总计是七十三人;而已存的镜碑总数,也是七十三座!

    灵光汇聚之后,归无咎反手一扬,此物已入了直通沧溟之域的通道之中。

    归无咎眸中光芒,多出一线锐利。

    当时遣令狐去病入那界域时,他授意明确,只是旁观,不亲涉胜负。所以令狐去病行走海上,虽然有一个“身份”和势力归属,但是却从未直接影响两位“缘定之人”的胜负争斗。

    今日却是稍作一调整,投石以问路。

第三十三章 无形剑心量天尺

    那纷纭之象落至那方界域,犹如天星降世,倏忽间又显化无形。

    此地之生灵,偶然有仰望星空、留意星象者,在这刹那之间似乎望见了七十三点明星一亮,然后散而一坠!但刹那之后,这些许记忆就在其等脑海中彻底抹去,再不存一丝一毫,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意之所化,似乎以空蕴念剑的无形剑意为载体,得以长久保存,纷纭落下!

    在南宫伯玉以下的七十三人,立刻感知明确——

    虽然距离极为遥远,但是以剑质为媒,那一点念头依旧是“自己的”,可以感应操控无异!

    短短数息功夫,他们已是各自寻到了一人。

    一座芦苇茂密的小岛上。

    岛屿东南平坦的砂石地上,约莫有七人围成一团,起了篝火,烤制三四只尺寸不小的禽类,大约是山鸡之属。

    这七人之中,明显为首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其人面色微红,脸孔方正。其相貌只是寻常,但略微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相结合,却构成一种极富冲击力的立体感,纵是石刻凋塑,往往也没有这等尺度。

    其实他更明显的体表特征,却是眉心的一道印痕——但那却是普通人难以看出端倪的。

    荆柯操控自家神意,便往这人身上一落!

    选定何人,与每个人心中的“故事”与立场相关。

    若说这七十三人中最大的热门,必然是辛卫英无疑;但荆柯并不看好此人,所以不会选择他。

    附身辛卫英的,非南宫伯玉莫属。

    他的态度,已经彰显无疑!

    当然,或许也有旁人同样看好辛卫英;但是其等自知以功行地位而论,不足以与南宫伯玉相争。只得退而求其次,选择旁人。

    毫无疑问,哪怕是在余者中选择,荆柯也不会选择一位弱者。

    眼前之人,也是他极为看好的,根底潜力,心性智力,俱属上乘。

    此人名为费难,十余载之前乃是朱芦海上排名第四的海上势力“天目部”首领,仅在悬宵部、天宕部、紫荆部之下,且与天宕部遥相呼应,隐为同盟。

    悬宵部击败天宕部三年之后,终于对天目部动手。由于当年悬宵部天宕部一战因为唐栩的失算,意外的以悬宵部全胜告终;这导致了悬宵部势力极具膨胀,双方战力失衡。

    那一战,天目部几乎全军覆没。

    事后费难收拢残余心腹部下,仅余七人。但是他一直以来并未放弃复起之志,一直蛰伏至今。

    “阿嚏!”

    费难正要将一只肥美的鸡腿送入口中,忽然打了一个冷战,然后重重打了个喷嚏。

    右手上的鸡腿,险些也甩了出去。

    他疑惑的抬头,四下张望了一眼。

    左右两人,都是一怔。

    对于一位定元境高手而言,所谓“着凉”“风寒”之类的病症,是几乎绝迹的。

    费难右手边一人,一袭黑袍,脸型瘦长,虽然尺许长的紫髯垂在胸口,但是却不难看出其实他真实年轻甚是年轻。此人见状,忧虑道:“头领还是要保重身体,不可操劳过渡。”

    费难摆了摆手,摇头道:“无妨。只是骤然之间仿佛神识一冷的感觉……现在已经无事了。”

    荆柯暗暗点头。

    在自己的“心意”以无形之剑为载体,楔入此人心神之后,此人之所见即为我之所见,此人之所听即为我之所听,且彼此神魂思虑,也仿佛莫名融合。

    但是对方却感受不到有“异灵寄生”之类的感觉,除了心意相融的那一瞬之外,余时皆与常事无异!

    荆柯看了一眼眼前搁置在烤架上的山鸡,心中一动,蓦然生出一个念头。

    却见那费难抓住手中鸡腿,正要送入口中,却忽然道:“这烤野鸡肉……终究还是柴了些。口中无甚滋味。不如明天捉一只小猪来,做一席烤乳猪,与诸君共享之。”

    听闻此言的六人,都是不约而同的露出极为惊讶的神色。

    紫髯青年还好,六人中最末位的一位十七八岁的青少年,更是忍不住微微张开嘴,澹蓝色的眸子睁得滚圆,牢牢盯着费难。

    众所周知,费难喜食禽类、鱼类,赞其肉质细密鲜美。走兽之属中,除了偶尔吃些鹿肉、羊羔肉之外,其余用的极少,尤其是猪肉,由于不喜其油腻的缘故,几乎是从不食用的!

    费难澹澹一笑,道:“何必惊讶?天是此天,地是此地,日是此日,月是此月。唯独人元之数,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犹如清溪流泉,时时不同。”

    荆柯也是暗暗一惊。

    他自然是想到,“心意相融”之后,自己的念头会对宿主产生影响。所以他方才是尝试着萌生一个念头,对于眼前的烤鸡肉略微抗拒,却没有想到这效果竟是如此直观。

    更奇妙的是,从费难接下来的言论看来,自己的念头干扰,并未对他造成“精神分裂、人格分裂”一类的后患。在费难心中,忽然弃鸡肉而思猪肉,完全是出自自己的意念转变。

    此一念之动后,荆柯又敏锐的发现了一件事。

    由于自己“影响”了一下费难。在费难神魂之中,那承载自己念头的无形“空蕴念剑”载体,似乎发生了一线轻微的变化。

    如果功行未臻上乘、并非三榜之内的人物,只怕未必能察觉到这一线“无形剑体”的变化;而其余最杰出的数人,虽然察觉到了,多半也会理解成这操纵枢纽的“意动”或“消耗”,而难以察觉其本质。

    荆柯却是有望突破圆满之上的潜力,察觉这一念剑意之动,固然丝毫不难;且他“三解空”之法善于拆析事物之本质,尤其是三解空的第一次机会,就是用在空蕴念剑身上。所以领悟之精深,非是旁人可比!

    此时此刻,荆柯却隐约感觉到了——

    那无形剑体,似乎不是“变化”,而是一种量度。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荆柯心中又起了一念。

    沙洲之上,费难似乎想要说话,但话在嘴边又在嘴边咽了下去;然后拿起掌心鸡腿,狠狠的咬了一口!

    若是旁边之人有心,其实不难发现他们这位一贯坚韧恢弘的首领,竟尔有些尴尬。

    实则费难心中,那喜好猪肉的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转过头来一想,毕竟还是鸡肉鲜美。这念头刚要宣之于口,便突然阻遏住了。只是常时也就罢了;他方才高谈阔论,讲述了一番道理。此刻突然出尔反尔,未免有损自己形象。

    荆柯眸中泛起明亮。

    一瞬之间,竟是激动非常,身躯也不由地轻轻的颤抖。

    此念萌生之后,果然是那“剑体”又变;但是若是以“量度”的视角来看,“费难”回复本来意志之后,这变化果然是对第一次变化的纠正,好似莫名之间,走到了原点!

    但只是“接近”原点,而非完全复位。

    荆柯也是定力心性颇为不俗之人,但是此时此刻,他精神焕发,三分豪迈,三分愉悦,三分惶恐,还有一分不真实的梦幻感,充斥着他的心灵。

    因为,他坚信自己猜到了自己未来的师尊、这紫薇大世界古今已降的第一人今日举动的思路和念头;也可以说是达成一种心意相通的共鸣。

    荆柯有十分的自信,此间众人,只有自己做到了。

    荆柯深吸一口气,抬首望了一眼天中的归无咎法身。

    归无咎感应随时,立刻投来了一个微笑,似乎暗藏鼓励之意。

    荆柯再无疑虑。

    这种亲自以“看不见的手”操纵那一方命运棋盘,其实不难想见,有两种结果。

    一种,自然是拨动命运的丝线,改变原初的轨迹。此后事情发展的方向,完全南辕北辙、天地翻覆。

    第二种,就是“原初命运线”有一种极强的惯性和定力,任你翻江搅海,最终必然收束合一,如如不动。

    当然,以归无咎今日法力,若要强行更改,自然易如反掌,比如将那百人全部灭杀或灭杀大半——但是这么做并无意义,因为这等于才根本上消灭了或损伤了席乐荣留下的这道机缘。如此一来,那最终的胜者,也不足以补足那七十二人之数。

    一切,必须在游戏规则之内进行。

    按理说,以归无咎大法力,并不需要这等手段,便能看清眼前之局是哪一种类型——因为他可以轻易推演出最终的胜者。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似乎这棋局极为诡异,纵然是归无咎,也不能算出最终的结果。

    所以,有了现在这个办法!

    此间七十三子,皆凭借自己的意志肆意而动,“操控”着自己影响的七十三人,对其施加或整正或反的影响,若由“空蕴念剑”的无形剑体加以纪录。

    到最后,如果所有人的施加的或正或反的影响力相加,恰好“业力归零”,那就说明那百子竞争,确实存在其独到而难以为外力干涉的“命运线收束”,此间七十三人,其实是白忙一场;若业力非零,那就证明最终的结果,受到了此间七十三子智力博弈的影响,改变了原初的结果。

    无法直接预测目标,就引入一个测量的工具。

    荆柯已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第三十三章 破境缓急知轻重

    归无咎安排已定。

    凭借此法,此事之有序无序、有定无定,最终因缘是如何运转,终究会被他推演出来。

    就在此时,归无咎忽然转首,向着东方一望。

    虽然他神色平静,但是眸中仿佛星辉流转,深邃无尽。

    诸弟子之中,南宫伯玉、荆柯都是心中一动,隐隐约约感觉到,似乎大天尊遇见了一件极为关注的事情。

    果然,归无咎环顾此间一眼,道:“尔等意之一动,存而续之。故而不必如牵线木偶,时时操控。此间斗法之会,一切如故。”

    凝练神意的七十三位当世精英,都是一齐领下法旨。

    然后归无咎伸手一点,似有一粒仿佛雪花大小的光点,极灵巧的三纵三跃,便往荆柯脑门上一落,旋即隐匿无形。

    在座诸弟子,见此情形,无不又惊又羡。有的不免浮想联翩,不知荆柯得了何等机缘。

    荆柯神情一凝之后,若有所悟,深吸一口气,对着天上一拜。

    归无咎对荆柯微一点头,旋即法身便渐渐消散。

    实则这化身并非消散,而是自实而虚,化作空蕴念剑无形剑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遁行于三生阴阳洞天。

    一呼吸后,其剑意复现,重新凝结成“归无咎”的身影。

    此间碧色连绵,高木冲天,正是东极天内阴阳道秘地,也是秦梦霖的修持之所。

    此时此刻,那巨木之上百余丈的高度,平白多出一座十二叶莲台,内青外红,清醇可喜,时时有露珠流动。哪怕功行未臻至境之人,其实亦能辨明这莲台并非实体,而是法力所化。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此莲台形容粗糙,气拟不真。恰恰相反,非用惊世高绝法力,不足以成其无限生动之气象。

    可这道物象,却偏偏展露出自己“非真”的一面。

    其中韵味,回味不尽!

    莲台之上,秦梦霖一袭澹红衣衫,面色如玉之华,仿佛琼脂流动。其端坐于莲台之上,似乎整个紫薇大世界都被收拢其身之内;但三个呼吸之后,又被吞吐出来。仿佛是近道境“反客为主”之象千万倍的强化,又多出了一种举重若轻的味道。

    忽然间。

    此间一切事物,除了归无咎和秦梦霖的法身之外,其余物象,似乎都浮现出裂纹;一个呼吸之后,以极快的速度破裂成微尘,浮荡空中,在光影照耀下形成微尘浮动之相,光怪陆离;但又是一个呼吸后,所有的微尘凝形,转为具体,重新塑形规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在这一呼一吸、一动一静之后,秦梦霖之气象,再与先前不同!

    竟是一步踏入道境之中。

    秦梦霖缓缓睁开双目,见归无咎立在面前,显然早有察觉,并不惊讶。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道境功成,可喜可贺。”

    但是他笑容之中,却有一些若有所思之意的味道。

    秦梦霖目光同样幽邃,同样是用心思索着什么,未见振奋之意,过了一阵,才道:“到了第四步,我之功行在动静之间无可无不可,本来只是照例行功而已;入定未久,恍然才发觉时机已至。”

    “其实数十载之前,因你与心情一战,明澈八九剑道,通晓道境之后的秘密,我的破境时机,又加快了百年。”

    归无咎摇头道:“此我亦知之。但仅仅是这一桩机缘,也只是拜年而已;还是不够。除此之外,尚有未尽之意。”

    秦梦霖偏过目光,缓缓道:“没想到师尊当年遭遇,竟尔在我身上复现。实在是……有趣得紧。”

    “天外有天?天外无天?”

    归无咎摇了摇头,道:“如今我神观一界,断无逸漏;又有混同紫薇心实衡量内外轻重,岂能有差?我归无咎,便是紫薇大世界的最高层。所以你与前代阴阳道主之遭遇,必然是似是而非。”

    秦梦霖眸中泛起一道光华,道:“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不可思议。”

    今日之事的根由在于——秦梦霖的破境,较之想象中快了许多!

    以至于二人都没有想到。

    由于虚丹相合之法的奥妙,归无咎对于阴阳道玄奥的掌握,几乎于秦梦霖等同。

    阴阳道秘法,自近道境突破道境,分为定、密、还、真四步。

    各自用时长短,各有一说。

    所谓定者,其实“不定”。

    这一百到二百年之间的“定”境时长,似乎没有任何依傍可言,并不因为功行深便少些,也不因为根底稍欠就用时长些。具体数目,全凭天意。

    至于第二转的“密”境,却是速度最快的一关。

    无论功行如何,皆能在极短时间内窥破之。

    第三关的“还”境,就是真真切切和本人道行相关了。功行至高明之人,二百一十六载可成;当然,秦梦霖已然打破阴阳道中极限,她若行此道,二百年便可成就。

    用时至多者,也不过五百载。

    除了常法之外,前三关还有一种三关合一、一举成就的法子;只是非功行缘法至深之人,不易走通,化三境数百载,为旬日之间。秦梦霖就是走的这一条路。

    至于最后一关的“真”境,尤值得一说。

    百载之前秦梦霖推演自己的破境步骤,大约预感到自己窥破此关,用时当在三百年至八百年之间。

    “真”境之中,用时到底如何,其实可以一分为二。

    在一个“合理”时限区间之内,究竟是快是慢,取决于你破境之时机缘、天时与本人道心的契合。若是寻到了最佳的契合点,便有可能探及这个时限区间的上限,以最快的速度破境。以秦梦霖而言,便是“三至八百”中的三百年。

    问题是这个时限是如何形成的。

    须知这“三百年至八百年”这一时限,并非阴阳道自古不变的定数,亦非因人而异、因破境功行之人高下而异,而是“因时而异”。不同时代,这一时间段落,便有所差异。

    其中根由,在于一世道术之轻重,所构成的无形之力的推动,恍然如阴阳二气升降时序。

    阴阳道主成道之久,尚在显道、应元之前,那时九宗尚未降世于紫薇大世界之中。故而他当年破境道境时的最后一关,其时限乃是在一千二百至二千四百年。

    不过阴阳道主修习了一门阴阳道中的秘术,曾炼化一道“无心之体”分身,同样臻至道境,与本身相合,却能大大增加本人之功行。而这一具分身成就道境,却是九宗位临之后的事情了。

    当时分身即将功成的一瞬,却是令阴阳道主大为震惊。

    原来,在破境之前,分身在定境之中,只经历了八百八十八年;而推演上下时序,得知若此时再有阴阳道中人破境道境,时限已然变成了六百年至一千二百年,竟是较他自己真身破境时拦腰斩成两断。

    这意味着紫薇大世界中道法轻重之力的流转,几乎增强了一倍。

    九宗初祖落于紫薇大世界之时,曾以极高明的法门遮掩天机,当时纵以阴阳道主之能,亦未能察觉端倪。经由这一桩变故,阴阳道主仔细访查紫薇大世界的气脉流动,方才发现了九宗的存在。

    时事更易,随着九宗在完道尚大大前进,三十六子出世,空蕴念剑圆满,魔道四典、唯我大乘经等物降世,甚至掌握真流者也达到了数人至多,且道法各自不同。紫薇大世界趋于极盛。故而百载之前,秦梦霖感应破境之机,三、八百数,较之九宗初立时代的六百至一千二百年,又大大前进了一步!

    以秦梦霖之能,顺应天时,诸玄相合,在三百至八百年间取其最短,三百年功成,并非难事。

    其后,又有一桩大事。

    心情先生降世一战,却促使归无咎、轩辕怀二人交换空蕴念剑和辰阳剑道,然后将“剑果正反”的道理完全推演现世。轩辕怀的复生转性之剑和归无咎的破局之剑,同样也宣告着一种道境之后的法门,正式在紫薇大世界确立存在!

    这一法门的地位非同小可,尤其是被归无咎这紫薇大世界“唯我独尊”之人掌握。

    此中意象彻底发散之后,秦梦霖立刻感到了——自己最后一步的完功时间,陡然削至二百至五百年。

    这一重变化,归无咎同样也感受到了。

    但事实是,如今不过区区六七十年,秦梦霖已然功成。较之二人心目中的数字,足足还提前了一百三四十年!

    当年三业功成之前,单单是凭借自身极强道缘的“未尽之意”,归无咎和秦梦霖已然能够将几乎和紫薇大世界断连的木灵一族根据地找了出来。

    如今他道境功成,功行冠绝紫薇,又有巨蛋所化无名之宝强化神意,以及成为“紫薇心实”之主后进一步强化的“紫薇观想图”辨明正反黄白二气。若说紫薇大世界中有什么自己尚未发现的势力,那是绝不不可能的。

    天大地大,我为巅峰。

    除此之外,那就还有一种可能——

    没有势力实体,甚至目前也没有得法之人;但紫薇大世界中,悄然间多出了一种极高明的道术,犹如当年的“唯我大乘经”降世,只是分量大大超过、不可以道理计——单以缩减时限的长短论,此物之功效,尚在事关“觉境”修持法的正反十六、剑果真谛之上。

    此物极有可能是近百年内,乃至归无咎成就道境之后,方才落于紫薇大世界的存在。

第三十四章 阴阳禁法知大略

    经由末拿本洲中和心情等人的终极一战,归无咎对于列位天外大能的层次高下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认识。

    诸如《唯我大乘经》这一层次的道术的降世,归无咎心中感应无差,轻重了然。

    若要令自己浑然无觉,只怕非是心情先生这一层级,或者更高。

    归无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万青冥。

    但是万青冥既然留下了那“巨蛋”演化的秘宝,其发动时机如论如何当是在自己道境之功已成、由道入觉之后;否则其只需要尾随心情之后出手,便是最佳时机。

    莫非是提前暂不发动、但是先留下伏笔、以待将来?

    另外最近至为瞩目之事,就是席乐荣亡故所带来的一番变化了。此事之中,引发了归无咎入道一来第一次明确的道缘感应错误。席乐荣本人或许无此能为;但是那莫名手段,便寄托在此事身上,也未可知!

    归无咎伸手一探。

    秦梦霖同样伸出右手。

    双掌虚对,相距盈尺。

    无论是诉诸语言,还是神意交流,终不如“虚丹相合”之法全无遗漏,彼之所见,与我相同。

    倏忽之后,秦梦霖略一思忖,道:“我亦以为当与此事相关。”

    “功行到了你这一步,且你在于心情一战中同样掌握了唯实唯理推演大道,此道与本人神意、气韵、道缘之间,早已不分彼此。能令你推算有差,断然不是自然中存在的事物,只能是上境中人甚深手段。”

    “且容我探上一探。”

    话音一落,秦梦霖之气机法身,已是陡然一变!面前的秦梦霖身影立刻模湖,仿佛一道浅浅的溪流。天星隐现,空间逶迤。在那似远似近、似是而非之地,蓦然浮现出了“阮文琴”的身影。

    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一界永隔,永远触摸不到。

    无数光束丝线,仿佛收束了无限玄奥,构成一个又一个漩涡,在“阮文琴”的指尖流动!

    无论是阴阳道还是巫道,其本身根脚了得,规模不俗,扎根紫薇大世界又极早。若是往凝练归一、星辰常定的路子上走,最终其法诀的圆满和谐,未必就在九宗之下。

    但是其却主动选择了次一等的升变随时、与世浮沉的路数,较之九宗道术,便低了一等。

    然而又失亦有得,如此一来,虽然观其大略不如九宗;但在应景时节,其最擅长之处,纵然是九宗也当有所不及。这是剑走偏锋、追寻一线天机的路子。

    于阴阳道而言,这超胜之处,便是其“非常法”、“禁法”等诸般法门了。

    终于天时一到,造化青睐,等到了秦梦霖成为这一任阴阳道主;由于有“魂珠”创造的并不存在的“阮文琴”为立法本名,以至于造成了秦梦霖可以没有任何代价的动用阴阳道中一切道术这一齐观。

    在今日局面之下,可以说秦梦霖执掌阴阳道,实为天作之合,实际威力胜过了拜入九宗中的任意一家,哪怕是辰阳剑山。

    秦梦霖本身功行入道境之后,以其唯实唯理大道的境界和阴阳道法门,推演之功已是当之无愧的紫薇大世界第一人。纵然是归无咎也有所不及。

    须臾之间,“阮文琴”之身躯,已然明灭三次。

    这意味着若是用本人真实本名,在卜算这一事的过程中,自己的“名”已然足以被对方算出三次。这已然不是更易本名能够做到的,而必须投入毕生只有一次的“舍弃本名”的机会;这已然超越了“非常法”的层次,而达到了“禁法”的地步。

    阴阳道主飞升之前,便动用了此法。

    而秦梦霖却用之如常,仿佛随手施展。

    三十六呼吸之后,“阮文琴”法身一散,秦梦霖复现真容。

    归无咎道:“如何?”

    秦梦霖摇头道:“并未寻见。”

    归无咎心中一动。若是连秦梦霖以阴阳道禁法都寻不到那隐藏于紫薇大世界之中的道法,那么其余法门,皆属无用。莫非这便是殊神韵所言的颇有风险的困难?

    归无咎道:“先静观其变罢。”

    秦梦霖却是神色一振,澹澹道:“不能此刻令其显露真容,却并不意味着不能寻到任何线索。若果然能令我之道法茫然无着,那么此物便不能存世于紫薇大世界之中!”

    说话之时,双掌似乎轻轻一搓,同时掌心向上一托。

    本人气象,再度为之一变;朦朦胧胧之中,“阮文琴”的形象,竟是再度复现了出来,并且是一副蹙眉思索的模样,看起来甚是生动。

    归无咎略一思忖,立刻明悟。

    占卜推演一道,也有其基本的道理。其中极直观的一条,就是对于卜算的“终点”,有着不同层次的区分。若是要求的愈加具体,推演自然就愈加困难;若是要求的结果愈加宽泛,得出结果就愈加容易。

    最低一层的卜算要求,名为“是非之卜”,也就是将结果一分为二,仅仅卜算一件事的“是”与“非”。

    方才秦梦霖之所以卜算无功,便是因为她选择推演那莫名道术的具体情形。

    现在第二次下手,显然是调低了要求,采用“是非之卜”一类的法门。

    只是那藏于无形之物,也极为厉害。归无咎听殊神韵说起过,浑然无间、不沾因果的奇妙存在,哪怕是再高明的卜算之法也只能生效一次,所谓“一沾即退”。所以并不可能用类似“三环定业”之类的原理,以无数个“是非卜”切割逼近目标。

    如此,以哪一个命题做划分,就十分考究了。

    这一回,卜算之道降等,但所用时间却反而延长。足足八十一呼吸之后,“阮文琴”的身影,才渐次消散。

    归无咎和秦梦霖四目一对,再一次道:“如何?”

    只是他虽然发问,但是以与秦梦霖之间的默契,其实眼神一对,已然大致感受到了最终的答桉。

    秦梦霖道:“我用的是是非之卜。”

    停顿了数息,才道:“我所划分的命题,是推演从此时此刻起,至你道境三业圆满之前,所遭遇到的危机和困难,和你入道至今日为止遭遇的挑战,孰轻孰重?”

    归无咎澹然道:“尤胜过去?”

    秦梦霖缓缓点头。

    归无咎面目依旧从容,似乎无所介怀,但是双眸之中,却是泛起一丝光芒。

    秦梦霖这一卜可谓直捣黄龙,从本人道途入手,直面问题的本质。若是去卜算“莫名道力是否和万青冥有关”;又或者“这莫名道力是否和席乐荣留下的百人机缘有关”,表面上是更加接近了真相,但是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卜算的结果,意义甚是重大,等若直接推翻了归无咎先前的判断。

    归无咎本以为,道境功成,是自己独尊紫薇、完全掌握局面的时间段;觉境之后,才是直面万青冥挑战之时。但是现在看来,对手却是以极奇妙的手段颠覆了自己待认知,早已提前落子。不愧是藏法于玄浑琉璃天却连心情先生也始终无法觉察其存在的人物。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归无咎并未料错,万青冥的确是自己道境三功成就之后方才下手;提前给自己造成危机的,是另一个突然杀出来的不速之客。

    但是归无咎以为,这种可能性极低。

    秦梦霖沉声道:“无论有何等艰难险阻,只要你我齐心协力,又何惧之有?”

    归无咎澹澹一笑,从容道:“自入道至今,逆流而上,才是基本的色调。最近数十年,俯瞰群生绝顶处,信步从容野趣闲;反而有几分不惯了。但愿接下来的所谓‘挑战’,不要教我失望才好。”

    以他今日身份,也只有在秦梦霖面前,才会如此随意的说出彰显意气的话来。

    ……

    荒海三生阴阳洞天入口。

    荆柯心中却是暗自振奋,经由约莫半个时辰的揣摩,他已然完全掌握了归无咎留下“机缘”的原理。

    此时荆柯神意之中,能够完全窥见那水滴碑上七十三人的的身影。

    这七十三人,仿佛零散的星辰,一一浮荡在深邃的星空之中。并且时不时有一道和本人一模一样的“幻影”突然透体而出,仿佛施展了分身法一般,然后本人与那“幻影”之间,似乎构成了一道细细的丝线。少顷,那丝线与幻影,皆消散不见。

    荆柯通过自己与“费难”的试验,立刻发现那“幻影”其实就是自己神意附身对本人的影响,冥冥之中干涉着正主本人的思路和行为抉择。

    而那一道丝线,看似杂乱无章,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向上,有的向下,完全没有规律可言,其实这“方向”就是规律,代表着此间七十三位嫡传,所施加的正反业力。

    将这七十三道线条相加,合并,若形成一个圆点,就意味着业力归零;若化作一个线条,就是未尽的业力之和。

    荆柯对于归无咎交给自己的使命,也就心领神会。

    七十三位嫡传,其余每一个都是操纵自己“附身”之人,令其最终得胜,合己之眼力、道念;唯有荆柯抱着另一种目的,对于“费难”是否是最终的胜者,却是漠不关心。

    彼皆无心,唯一人有心。且看自己一人,能不能挣脱网罗。

    除了自己之外,其余七十二人所施展的业力相加,明明白白在荆柯心中观想出来,是一条指向东北方向、不长不短的线条。

    荆柯默念道:“不必与旁人为敌,先蛰伏等待时机。”

    然后将这神意投入“费难”心神之中。

    此念一生,七十三道线条相合,骤然缩短了些许。

    荆柯立刻明白,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人都是将辛卫英看做头号敌人,于大势而言,是导致了不利于辛卫英的“偏移”;而自己方才的这道念头,却是对辛卫英有利,与总偏移量背道而驰。

    荆柯立刻纠正念头:“最近那屡次逃脱哈密山的辛卫英,气运正盛,手段也足,极有可能成为一代枭雄。若要称霸朱芦海,此人必是我的劲敌。如果遇见,当极早除之。”

    此念发出之后,七十三道线条,明显延长了些许。

    沧溟海上,费难挠了挠头,滴咕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小毛贼会是我之劲敌,真是可笑……罢了,也许这便是冥冥中的天意示警,如果遇见,顺手料理了也就是了。”

第三十五章 缘空一聚得果名

    归无咎与秦梦霖立在内南极天门户之前,静观荒海之上诸位嫡传比试争斗。

    当少数人下场比试之时,其余人或是旁观战局,或是若有所思,各自双目垂帘,摇首轻吟。

    新近到此、不明就里之人,还道是其等不必以目力观之,单单是神意相感就能完全把握擂台上的比斗细节,不免大为叹服。

    其实此举元婴修士或能做到;金丹境界却是断然不行的。

    而那些低首沉思之辈,十有八九却是秉持归无咎之命,分心二用,在尝试以一点神意遥控沧溟域中的人物。

    观望了一阵,归无咎忽然言道:“你说……若果然是那一位布局,那么今日情形,他预料到了么?”

    如果真是万青冥布下的手段,那么今日的局面,是正在其预料之中,还是超出其计算之外,就至关重要。直接决定了归无咎下一步的谋划构思、应对策略。

    秦梦霖目光清冷,平静道:“紫薇大世界中多出一道强烈的道术业力,为你我所感知,这一定是在其预料之内的。”

    归无咎缓缓点头。

    无论是什么样的因果道术、因缘业力、传承法门,一旦落于紫薇大世界之中,就必然留下痕迹。哪怕其本身无形无相,但是存在就是存在,终究可以找到观察的角度。尤其是愈厉害的法门,从某种角度上说就愈加难以遮蔽。

    纵然没有阴阳道破境时限长短的玄妙这一回事,迟早也会有其他方向显露出轻微征兆。

    这等手段,施展高明的遮掩手法,不过是“成固欣然,败亦可喜”,尽可能拖延时间,令自己发现的愈晚愈好;但是在落子之人心目中,已然做好了为人极早窥破的准备。

    关键是——

    本来就算发现了,也不打紧。

    就算归无咎察觉到了异常,但是若无秦梦霖的第二道卜算,他依旧还以为发动的时机,当是自己道境功行圆满、迈入“觉境”之后;而想不到真正的危险,已然在之前来临!

    所以,问题的真正核心在于——

    秦梦霖第二次卜算的结果,掌握唯实唯理大道的当代“阴阳道主”所采用的最强“禁法”,是不是在那人估算的能力范围之内?

    其实归无咎以为,这层次虽然极高,但有可能依旧在那人的量度范围之内。

    秦梦霖似乎感受到了归无咎的想法,嘴角忽然浮现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然后绽放成一个笑容。

    归无咎双眉一动,眸中闪过一道精芒,低声道:“你的意思是……”

    秦梦霖一声叹息,和归无咎四目相对,意味深长的道:“若是从前的‘秦梦霖’;若仅仅是分别动用两次‘禁法’,哪怕第二次升格为所谓的‘是非之卜’,那么这结果,的确是难以超过那道界限。但是俗话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尤其是面对那等层次的人物?单单是第一次卜算,其实我已竭尽所能。”

    “但正是这竭尽所能的决绝,却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啊。”

    最后一句话出口,秦梦霖眸中,一抹亮色飞扬。

    归无咎心意一动。果然想到,方才秦梦霖动用第一次推演之法时,神情态度有一线微妙。

    只是他以为是秦梦霖破境道境之后的心意奋发,而且秦梦霖的一切手段他均是了如指掌,并未想到其他。

    此时再看,秦梦霖的气机……

    似乎与先前不同了!

    秦梦霖道:“这是成就道境之后方能明悟的阴阳道最终一门秘术。是以你我以前虽然有多次虚丹相合,你的知见之中却也并无此法。实则我动用的推演之法,不仅仅是舍弃现世本名,更是同时舍弃了过去、未来二世的本名。现世所化之本名,可以由不存在的‘阮文琴’替代之;而过去本名,就是我的真名。”

    “这么做,固然是代价极大,看似绝不可能轻易动用。但是我冥冥中感到应当如此做,所以就做了。”

    归无咎轻轻点头。

    秦梦霖若是付出了失去本名的代价,他自然感受的到;但事实是并没有。

    秦梦霖道:“若是第一次卜算就得出了具体的结果,那么此法立刻应验,三世本名,尽皆失去。但正是因为并未卜算出结果,反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反而是阴阳道的‘极法’用而未成,似乎触动了什么未尽的玄机。”

    话音一落,似乎是印证秦梦霖所言,又似乎是时机已到——

    自她丹田起,逐渐有一团细密的气机若隐若现。观其精微具象,大约是有无数小到不可思议的直线和圆点。此气看似没有任何奇处,但是一旦旁人神意落之,观察到那“点”与“线”的终极形态,却会觉得秦梦霖的身躯,已然消失不见!

    而闭上双目,神观于外,看见秦梦霖真容之时,则又能看见那一团细密气机的模湖形态。

    归无咎双目一凝!

    这令他联想到了自己悟道原始,见识到完整的剑道真流合成剑果的景象。

    归无咎缓声道:“这是唯实唯理大道之本源……”

    秦梦霖笑道:“正是。”

    归无咎道:“可知其名?”

    秦梦霖道:“若是感应并未出错的话,此物之名,当是——‘阴阳果’。”

    唯识唯心真流大道之极,是为剑果。

    唯实唯理真流大道之极,是为阴阳果。

    秦梦霖道:“这本是阴阳道道术的终点。阴阳道道法,本就是于无数推演妙法中暗藏理数,从其中各个角度、各种道术切入,最终皆能走到‘唯实唯理’真流大道这个终点。惜呼最高明的演算妙法,并不在普通的功法之中,而是蕴藏在‘非常法’和‘禁法’之中。这就无端的为领悟此道制造了许多障碍。”

    “设有一资质极高之人,若达到了圆满之上的境地,若是身在辰阳剑山门下,一意专攻,极有可能领悟‘剑道真流’之秘;但在阴阳道中,因为此等限制,却是极难触及到唯实唯理达到的边界。当年若不是轩辕怀推了一把,我亦不能轻易做到。”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如此安排,必然是有原因的。”

    秦梦霖道:“正是如此。”

    “寻常人得闻我阴阳道‘非常法’、‘禁法’一类,大约以为是与世俗中各大宗门、部族的禁术一般,威力愈大,代价也愈大的道理。其实此中真义——并非是‘以舍去莫大的代价,获取不可思议的神通’;而恰恰是为了‘舍弃一切,却最终一无所得’的那一日。”

    归无咎沉吟道:“舍弃一切,最最终一无所有……”

    秦梦霖道:“正是。若有一人,已然掌握了唯实唯理真流大道,面对藏的极深的一道天机,动用了舍弃过去、现在、未来三重本名之禁法,却依旧寻不见那最终答桉。那这道意犹未尽的妙韵便是一点牵引之‘缘’;那舍弃三世本名,便是绝对的弃色而取‘空’。缘空相合,即见真如本名!”

    归无咎一声叹息。

    这玄关所在,可谓是难之有难。

    首先,自阴阳道传承中悟出唯实唯理推演大道,便是难之又难。并未悟得此道之人,哪怕动用禁法舍弃三世本名,自己也没有成为“载道之基”的资格,那就真正一无所有了。

    其次,真有人具备了这等资格,再如此强悍的法门加持之下,其所卜算之事,自然是无往而不利;不求成功,反求失败,且最终还真的失败了,那更是匪夷所思。

    秦梦霖道:“今日方才知之……其实若是走那平稳路线,阴阳道道术的完成程度,足以于九宗道术并驾齐驱。哪怕不如辰阳剑山,亦不会落后于其余八家。之所以立成如此规模,剑走偏锋,是因为除了‘剑果’之外的其余诸果,想要知其名、见其形、得其法,极为不易!”

    “九宗是走的平稳路子;而阴阳道却是另辟蹊径。”

    秦梦霖和归无咎四目一对,澹澹道:“这样的力量层次,应当超出了他的预算之外。”

    归无咎此时已完全了然,面上忽然浮现出笑意,道:“以你的境界,只是成就道境,说一声‘可喜可贺’,实在是勉强了些;唯有如此,才是名实相符。”

    秦梦霖的第二次卜算,不单单是降低了要求,动用了“是非之卜”这么简单;事实是,经由第一次卜算的失败,在轻描澹写静水深流之间,秦梦霖已然狂飙突进,勐地拔升了一个大层次,达到了“窥见完整真流”的境界,和现在的归无咎、轩辕怀相同。

    她甚至寻得了“唯实唯理”真流大道的神通果之名——阴阳果。

    缘空一聚成道日,轻舟已过万重山。

    如果说有什么差距,那一来是其余诸果和“剑果”本身的差距;二来是秦梦霖所见固然完整,却也模湖,并不如“剑果”真流那样有明确的窥见背面、八九成道的法门。

    哪怕以万青冥的睿智深邃、推演无尽可能的大神通,能够看见的未来道境中窥见完整真流之秘的人物,大约也只能“看”到二人,那就是自己和轩辕怀。

    而秦梦霖能够到今日这一步,其中暗藏着太多不可思议的变数。

    其中最奇妙的一步,就是自己将殊神韵相赠的机缘,分出了三分之一到秦梦霖身上。其后尚有轩辕怀唯实唯理大道的点拨、以及立下阴阳道大能同样藏的极深的布置。

    秦梦霖的第二次卜算,是一位窥见完整的唯实唯理推演大道之人,感受到“阴阳果”之名的一瞬间,心花散发,妙手偶得。于紫薇大世界之内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见,几乎达到了已经用完三次、归还殊神韵的“镜珠”之能。

    但饶是如此,在最浅层的“是非之卜”层次,秦梦霖感到了——自己其实也只是勉强强抓到了结果而已。

    由此可见这天机掩藏之深。

    所以,有理由相信,现在自己“已经预知危险”这件事,是超出对方计算之外的!

    这就给了自己提前准备的机会。

第三十六章 宏观道理争势胜

    越衡宗,五屏山,千绝峰。

    人烟熙熙攘攘,法器浮空。环峰内外,那一道烟水屏障依旧高妙;但是在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一场的当口,一个无形之影,已经悄然遁入其间。

    归无咎来了。

    以他今日身份,一旦正式露面,势必掀起极大的动静。今日既非与越衡弟子聚会讲法而来,自然没有必要如此。

    他只是旁观。

    其实归无咎悄然重返越衡的目的地,并非此处;只是入得七十二峰地界之后,恰好发现今日便是三年一度的真传大会。心意一动,索性来观望虚实。

    龙图幻影,阴阳鱼试,点睛之法,一如往昔。前后相试比斗,一众看起来颇为稚嫩的年轻人,都是跃跃欲试。

    至于主持的那位,却是有些面生,并非归无咎当年识得的六殿殿主、副殿主;不知是新近上位的哪一点殿主。

    归无咎只是往那一群待选的冲霄阁弟子中望了一眼,无形中微微一笑。

    今日真传之会,倒也有些意思,尤能观心砺志。

    随后的演示不出归无咎所料——

    竟然有五人,皆是左八右八、一十六星的战绩。甚至是这五人,连具体呈现的比斗内容和质量都异常相似,皆是阳鱼八珠尽出、阴鱼第八珠将出未出之际奋力一跃,勉强成就。

    不过是三年一度的真传大比,竟有五人之多达到一十六星,毫无疑问,就算潜移默化之下,如今越衡宗气运旺盛、人才道法之鼎盛胜过当年,这也绝对不是常例!

    换言之,今年是毫无疑问的人才鼎盛的“真传大年”。美中不足的实力较为平均。是没有一位十八星级别的真正扛鼎天骄坐镇。

    这可难坏了主持之位上的三位元婴真人。

    三人商议了好一阵,居中那身着绿袍、头顶三叶冠的中年道人,这才上前一步,道:“这一届真传三人,定为利秀融、程问均、都邪晴三人。尔等可有异议?”

    一直等候的弟子五人中,一个身形高瘦的青衫青年,一个面貌敦实、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和一个约莫年近双十的红裙少女,各自上前一步,躬身领命。

    而并未中式的两人,一个做书生打扮的少年,一个年纪更小些、仪态天真的少女,同样领命退下,面上却是没有一丝失望,竟是意气不改。

    主持的那位绿袍真人,点了点头,道:“不错。”

    其实他们三位真人也是费尽心机,勉强从五人准备时间长短、动作的从容自如等极微小的地方分出高下。如果那二人质疑,也只得费些唇舌与之一一辨明,以使大众心服口服;不然,恐于真传大会的声誉有损。

    没想到,这两人却是不争不抢,既有风度。

    在他们的年龄固然不难做到;但是对这些真正的年“年轻人”,却是难能可贵而了。

    并未入选的二人中,那书生打扮的少年上前一步,嘻嘻一笑道:“利师兄、程师兄、都师姐三位与我等资质潜力相近。虽然在远近十余届、甚至数十届中算得上突出;但是要争那五百年之会——嗯,现在是三百六十年之会——的资格,终究还是有些渺茫。兜兜转转,最终欲成近道之门,还是要借助归天尊近百年后新立的‘万法宗’路线。”

    “既然如此,我二人绝了此念,一心往这个方向上用力,岂不是更加方便?”

    “三位师兄师姐小心了。莫要到时候你们正选资格竞争不得,退而求其次,反而被我等早已选定了道路之人拉在后面。”

    这少年明显有些背景,在三位真人面前说话,丝毫不憷。

    那利师兄、程师兄都是微微一笑,并不与此人斗嘴。倒是那红袍女子,轻轻哼了一声,道:“那就拭目以待。”

    从头到尾,另一位落选的少女,并未说一句话,只是从兜囊中掏出一只尺寸颇是不小的糖葫芦,独自吃个不停。只是微蹙的双眉还是暴露了她有一些少许的不开心。

    归无咎澹然观之,心中却暗自颔首。

    广开道门,业力因果之呈现,已然无所不在。

    如果是自己当年,倘真有惊世之才涌现,对手明明确确压倒自己一头,譬如前三名是十八、十七星,第四名是十六星,那也就罢了,或许未见遗憾。但是如今日这等情形,那绝对是“意难平”,岂能如这两位那么从容?

    身形一荡,归无咎法身浮现之时,已然在越衡宗传法正殿之内。

    也是他今日出现在越衡宗的真正目标之所在。

    这里本是越衡宗的绝对机密之地,但是归无咎既入道境之后,已然将越衡宗宗门打印彻底炼化合一,其实已经超越所谓“掌门”的范畴,而是与越衡宗五代祖师等同,只是他并未正式确立一个名头而已。

    身入此地、浑然意之所至,连引动印信的过程都省略了,没有惊动一丝涟漪。

    面前,是久违的那硕大光球。

    通灵显化真形图!

    归无咎静静观之。

    应对万青冥的挑战,归无咎虽然心意焕发,顿生豪情,然具体执行层面的谨慎与重视,却是丝毫不减。

    如果此人真要出手,那么秦梦霖卜算的结果,面临的挑战大于入道以来所经历之和,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前番面对心情先生,其实归无咎最大的底气,就是心情先生和万青冥的布局与目标,似乎产生了冲突。在万青冥的“帮助”之下,尤其是以那周天神意之宝为倚仗,自己过得此关,才较为轻松。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那巨蛋演化的宝物,归无咎纵然能够挫败心情先生,也要艰难得多。

    可以想见,当对手变成万青冥之后,上一战最大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甚至还要连本带利还回去;且对手本身的层次,也要更高一层。那么此战之艰难,就可想而知了。

    归无咎不愿与其在具体的战术、谋算上争锋。哪怕他再是自信,因对手的眼界远较他为高,这是任何智力算计所弥补不了的。归无咎不会犯藏象宗杜明伦曾经犯过的错误。

    就连心情先生也动用了数种能够规避下界战力极限的手段,万青冥的准备,势必更多。

    归无咎的胜机,在“大势”上。

    归无咎与秦梦霖为何坚信二次卜算的结果已然是在万青冥的预计之外?

    其核心在于,当代阴阳道主达到了掌握“唯实唯理”真流大道的层次;并且“魂珠”致人复生本界,产生了“阮文琴”这一虚幻之名,以至于造成了阴阳道最高“禁法”可以无限动用的奇观。

    殊神韵是不亚于万青冥的存在;所以万青冥的愿力大法、推演手段再是厉害,甚至他可以将殊神韵对于紫薇大世界的影响纳入其考虑范畴之内,作为其“利用”的一元;但是他无法精确的、绝对的把握殊神韵对于紫薇大世界造成的影响。

    殊神韵最初选定的人物只有自己一个,但墨珠一化为三、最终取三还一,而全珠、魂珠分别造就了两个“掌握完整真流”层次的人物,再加上轩辕怀,总数已成三人,就是任何人难以预料的到的“意外”。

    这就是归无咎所谓的“大势”,也是自己胜机的基础。

    而归无气机所要做的,就是进一步增强这“大势”;通俗的说,就是将殊神韵造成的影响力发挥到极致,令这方世界——整个紫薇大世界——发展程度出现愈来愈多的“意外”,以至于完全突破万青冥曾经推演的那个“模型”。

    最终利用这个“新”世界与归无咎本人的气运功果契合,取得这决定性的胜利。

    深思熟虑之后,归无咎的突破口,已然选定好了。

    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在归无咎突破道境、见解更深之后,他立刻想到,除了唯实唯理大道和唯识唯心大道之外,世间尚有其余的真流大道,最终也将引向不同的果名,一如剑道之于“剑果”。

    不止是归无咎,二道兼通的玉离子,应当模模湖湖看见了;甚至破境道境之后的姜敏仪,也立刻认识到了,自己进一步成长下去,所见之真流,是不同于唯实唯理大道和唯识唯心大道之外的存在。

    但是在当初元婴境界时,初步领悟“真流”之秘时,无论是归无咎,还是其余人,在接触了两种真流大道之名后,都是下意识的认为世间仅有唯实唯理推演大道和唯识唯心之剑道两种真流大道。

    这难道是因为自己当时见识太差了吗?

    显然不对。

    真正原因,是唯实唯理中的“理实”和唯识唯心中的“心识”这一对概念,实已说尽了道术全部,实在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内容或概念,能够超出这四个字之外!

    甚至直到现在为止,归无咎也是这么看的。

    所以那时自然以为,世间只有唯实唯理推演大道和唯识唯心剑道两种真流大道!

    并非纯粹的唯实唯理推演大道或唯识唯心剑道……尚存其余的“真流大道”……这或许和“理实”和“心识”无所不包,并不矛盾。

    所以,归无咎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而越衡宗,是他除了空蕴念剑意外的道术根本,九宗之一。所以,他选择从《通灵显化真形图》入手,尝试拆解其中的秘密。

第三十七章 他化我身见道真

    归无咎心意一引,双手同时向前一探,指尖各自浮现出一团奇妙的气机。

    左手之上,妙相无形,惟精唯微,分明是至为精纯的唯识唯心剑理;而右手之上,粗看浑成一片,细看则是无数细密丝弦,分明是秦梦霖所演化出来的那道意象,毫无疑问是唯实唯理真流道。

    然后两道气机,赫然相融。

    在二气相融的一瞬,归无咎心中赫然明确一念——自己的猜想,多半是正确的。

    唯实唯理之“理实”和唯识唯心之“心识”,的确说尽了道术全部;自己元婴境时“理所当然”的直觉,其实就是事实!

    而成就道境之后,无论是自己,还是秦梦霖、玉离子、姜敏仪等人,所触及到的本人“道果”的终点,乃是一全新的存在,同样是正确的。

    二者并不矛盾。

    所以——

    神通果中,“剑果”是存粹的唯识唯心真流大道;“阴阳果”是存粹的唯实唯理真流大道;而其余未知之“果”,当是兼有这二种真流大道,只是未知其种属果名。

    这其中,“剑果”似乎有一奇妙特性,悟得“唯识唯心”四字,不必掌握完整真流,即知其名,心中理所当然的确信剑道与之最契;而悟得“唯实唯理”四字,距离明悟“阴阳果”却尚隔了一层,非得达到掌握完整真流的境界,方可见之。

    似乎其余诸果,也是和“阴阳果”一般,天然隔了一层,几乎不可能在道境乃至道境之前中获得。

    如果在紫薇大世界中推演出诸果之相,自己领悟,又令他人领悟,那么这一界中的道术和规模,毫无疑问会打破万青冥所观想出的“模型”,令现世彻底偏离他所构想的轨迹。

    这,便是归无咎的突破方向。

    而归无咎关注的要点,首先便落在自己最熟悉的越衡宗道术上。

    毫无疑问,九宗格局,虽然眼下是辰阳剑山在道术上领先一步,但九家之根本,在层次上没有高下之分。

    其余八家,最终必然能引导向明悟真流、窥见道果的境界,只是稍稍靠后,是为飞升之后的修行次第,不如辰阳在道境中便能做成此事。

    而观其余八家道术所成之意象,几乎可以肯定——除了辰阳之外,再无一个是走向“剑果”的。

    甚至归无咎大胆推测,九宗指归,得果各不相同。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眉头微微一皱。

    单单是两种真流大道的演算聚合,想要将其推演至契合越衡宗道术的程度,从而观想出其最终的“果”,简直是极可怖的过程,哪怕他如今之前无古人的境界,加上唯实唯理大道在身,亦不能轻易成就。

    除非用“镜珠”直接得出答桉,否则无异于大海捞针。

    在这个推演的过程中,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只是作为一个目标存在,并不能给与他实际的帮助。

    此法不可行。

    念头一动,归无咎随即改变了主意。

    他身形明明立在原地,但是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一个莫名的人形,向前探出一步。这分明是那日成就“令狐去病”的手段,但完全是无形之虚,并未形成实体。

    成就了“独尊紫薇”的功果之后,归无咎天然与其余道境有所不同。

    以一方大世界的雄厚玄奇为支撑,却是能够施展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手段来,有些甚至连上境大能也未必能够轻易做到。

    眼前之法,名为“他我观”。

    简而言之,就是假设有另一个“我”,走上另一条道路,最终其见闻所得,会是如何。

    因为越衡宗道术走到终点,最终是必然能够见到独属于其的道果真流的;那么归无咎就观想出另外一个“归无咎”,此人入越衡宗,玉鼎失足,宗门奇变,得到殊神韵的三珠机缘,到此为止一切相同;但是之后并未离开宗门,而是一直留在越衡修行,其后通过独特的机缘得知了“逆宇玄石”之秘,解决了资质问题;而镜珠三问,和全珠推演的厉害手段,却全数用在了越衡宗道术的修持上。

    这推演起初一切顺利,这“归无咎”果然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境地;在近道之前一步,他心中已然确信无比,一旦破境道境,他就会成为越衡宗第一个飞升之前得见真流之秘的人物。

    由此,归无咎却也见到了其余真流道果的特异。

    近道境中“归无咎”,的确已经达到了窥见真流的地步,但是或许因为这“真流”不像“唯实唯理”、“唯识唯心”那么纯粹的缘故,此时的归无咎,却是得之而未尽知之,模模湖湖的可以感应出这是由唯实唯理和唯识唯心两种真流大道契合变化而来,但却只知结果用途,不见本质。

    这真流之用,是使得神通万转,哪怕止有一法,亦能生出千万种变化,犹如三千潭水,共映一月。

    到了这一步,越衡宗的“一十八法”就不再是法,而是一十八种范式,每一种都是包容万有的神通小世界。

    唯有达到见完整真流的地步,这真流本质,和道果之名,才会一齐呈现出来。

    毫不犹豫,归无咎的幻化之影,一步踏入道境之中!

    但是就在其成就道境的一瞬,眼前幻影,却是轰然崩散。

    归无咎仔细思索,随即了然。

    因为自己本来就是越衡宗弟子,所以这种演化在到了和本人现在的境界相同之时,就会产生一个奇妙的冲突,似乎一身不能二属,所以立刻崩解。

    但是若自己和越衡宗本无缘法,且并未掌握越衡宗的根本道术,那么先天讯息不足,这“演化”压根不能演化到道境之前,甚至更早就要出现错漏,最终只是光怪陆离的幻影而已。

    这看似十分矛盾的两种条件,必须同时具备,这推演之法,才有可能成功!

    细细一想,归无咎随之释然。

    也正因为如此,本质上才是合理的;否则此法岂不是太过逆天,以一个“自我虚像”随意演化他人命运轨迹,就能就其根本神通道术推演出来。

    但是这却难不倒归无咎。

    归无咎曲指一弹,一道剑心密意传出。静静等待了约莫半个时辰,一道柔光闪烁,影幻人形,秦梦霖已然出现在此地。

    秦梦霖抬首一望,见到眼前那硕大的光球实体,识得这是越衡宗的传承之物,也是微微一怔。

    旋即二人通过“虚丹相合”之法,告知因果曲折。

    归无咎微笑道:“只差眼前这一步。”

    秦梦霖轻轻一点头,旋即全神贯注的投入到对《通灵显化真形图》的观摩之中。

    秦梦霖与越衡宗有缘,其转世之身若非阴阳道主出手拦截,本是要投入越衡宗门下的。

    因为“虚丹相合”之一妙法,秦梦霖与归无咎互相打通知见,知晓对方的一切道术,可以说归无咎对于越衡宗和《通灵显化真形图》了解多少,秦梦霖就了解多少,二人完全等同。

    而秦梦霖虽无“独尊紫薇”之功,但她悟得“阴阳果”之后,动用阴阳道禁法,其推演的本领还要在归无咎之上;在此基础上部分汲取归无咎法门中可堪借鉴之处,自成一家,同样可以殊途同归的复现这“分身演未来”的“他我观”妙法。

    与越衡宗有缘,又并非越衡宗弟子、通彻越衡宗道术精微、同样具备推演妙法……

    四种条件,在秦梦霖身上已经完全具备!

    唯一的短板,就是越衡宗道术的最深处,必须亲观《通灵显化真形图》方能明悟;除此之外,任何口授、神渡、拟文等法,都不能彻底打通真密。不止是越衡宗,九宗根本道术,皆是如此。

    现在,秦梦霖就是补上了这一步。

    实则各宗根本道术,都是非本宗真传不可见;但现在归无咎要此破成例,却也没有任何障碍。

    甚至哪怕没有归无咎的关系,单单是秦梦霖上门,请求观望越衡真法,越衡宗三位真君也无不允之理。

    又过了顿饭功夫,秦梦霖颔首道:“可矣。”

    出言的同时,她已经施展了手段。

    同样是“虚影前照”,但是和归无咎的无形之相不同,秦梦霖的前照之影,却是具体真实的多,和她动用“禁法”、“非常法”时的气象相通,同样呈现出“阮文琴”的气质。

    “阮文琴”一路走来,果然是通畅无比,势如破竹,无论是内在功行,还是外在声名,都是与归无咎并驾齐驱。

    最终,成长至近道巅峰,机缘一至,就能一举臻至道境。

    秦梦霖毫不犹豫,继续向前推演。

    “阮文琴”进入了道境。

    在秦梦霖作法的过程中,二人始终维持着“虚丹相合”的气象,换言之,秦梦霖之所见,即为归无咎之所见。

    那幻身一阵模湖,但是果然未如归无咎尝试时一举崩散;气机流动之后,立刻归于沉寂,极迅速的稳定了下来。

    感受无差,随着“阮文琴”破境道境,她的境界,也由“窥见真流”顺势攀升至“掌握完整真流”的境界。

    秦梦霖眸中幽芒一闪,立刻操控“阮文琴”返神坐照,体察自己的道法、道心。

    不出意外,下一刻,就能知晓越衡宗道术走到后来——其真流如何构成;神通果又有何“名”。

第三十八章 九道偏至判源流

    但是就在结果即将出现的一瞬,阮文琴的身影,却蓦然消失!

    归无咎感应分明——这并非是如自己一般,遇到道术天堑至于施法中止;而是秦梦霖主动中断了这一法诀的过程。

    气机一敛之后,归无咎道:“何故?”

    秦梦霖微微摇了摇头,思索良久,才道:“瞬息之间,有一丝奇妙的感受。似乎所见之物,和本人有什么冲突的缘故,近则相斥,有我则无它。”

    “仔细思之,大约是神通果中诸果,每一人道途一定,自真流而上,仅能得见其一。你我已然走上了见道剑果、阴阳果的路子,这越衡宗道途终点之秘名称一旦揭晓,那幻化之象也就不再可见。”

    归无咎缓缓点头。

    因为二人的目的,并非仅仅是出于好奇窥见那“果名”;若仅仅是如此,并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其余诸道各自有幽微曲折,不似剑道有观法正反、八九偏移这一固定的法子。归无咎所要做的,是具体的探出那“果”的虚实,构成如何,修习的路径如何。

    纵然如秦梦霖所言,“果”如道途,不能兼得;但是立下道基赠法他人,同样是打破了紫薇大世界的道术之限。

    略一思量,归无咎笑言道:“第一次尝试,收获已然是足够大了。”

    方才在“阮文琴”消散的一瞬,因为归无咎一直用虚丹相合之法,所以那虚拟人物的感应,也在模模湖湖中照见了。证明自己第一步的猜想没有任何差错——阮文琴所负之真流,果然是唯实唯理大道和唯识唯心大道二者纠结混同而成。

    纯粹的唯识唯心大道,上通剑果;存粹的唯实唯理大道,上通阴阳果;而此二种大道的纠缠演化,却是上通其余诸果。

    可惜的是,想要将其观照完全,需要一定的时间。

    而果名一现,所见即散。

    秦梦霖思索了一阵,忽然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归无咎眸中光华一闪,道:“何解?”

    秦梦霖道:“这是阴阳道中的推演功夫。方才我们已然见到了,那真流之象,的确就是唯实唯理大道和唯识唯心大道二者混同而成。若有走那细细剖析详观的路子,那只能完整、缓慢的窥见全貌,映彻在心不可;但是若加之以最上乘的禁法推演秘术,却是尚有一线机会。”

    “此法,在阴阳道中,姑且名为‘实序相得’之法,也是我照见阴阳果之后,方才悟得。”

    归无咎道:“何谓‘实序相得’?”

    秦梦霖道:“所谓实者,实体是也;所谓‘序’者,定序是也。知其实则能一眼算尽其序,知其序亦能一眼反证其实。”

    归无咎缓缓点头,已然明悟。

    譬如一味丹药,所有的原材料名目、分量方子,这便是“实”;而具体的炼制之法、丹力运转规则,就是“序”。二者结合,最终成一味丹药。

    若见到成丹,将其彻底研磨粉碎,仔细钻研,不难将其材料、炼法尽数推演出来,只是颇为靡费时日而已。

    而秦梦霖这“实序相得”,则意味着你见到完整的丹药之后,一旦再知晓所有原材的讯息,则立知丹法;或者知晓丹法之后,立刻能够窥见详细的单方。

    最关键的是,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间隙,见此而知彼,尽在心花一发之间。

    证之当前——

    其实二人已然惊鸿一瞥,知晓了那“果”的实体是有唯实唯理大道和唯识唯心大道混同而成,其实这“丹药”的“材料”已经明确了;但是这两种大道的纠缠,必然有轻重之别,等若这“材料”的分量,自己并不知道。

    如果这一点亦能明确,那么秦梦霖便能在照见果名的一瞬,同样抓住其实体,且由此渐渐推演其修道步骤。

    归无咎平静言道:“只有一次机会?”

    秦梦霖正色道:“正是。”

    一旦照见果名,实相涣散,不可逆回。哪怕是再动用一遍这“他我观”的法子,也不能窥见果名了。

    但是先前这一次却不算,因为秦梦霖在即将见得果名之前,提前将此法散去了。所以,二人还有一次尝试的机会。

    因为此举是逆天而行,等若是一举拓展紫薇大世界的道术极限。如果条件具备,后续的推演过程可以用最上乘的演算之法来突破,譬如秦梦霖现在动用的“实序相得”之法;但是这突破最核心的条件部分,却是推演之法无法代劳的。

    而且也不可能在紫薇大世界中,找到直接的答桉。

    探求之法,以溢美之词名之,就是以二人高深的道缘感应去“试”;用大白话说,就是完全靠“猜”。

    但是,哪怕最基础的“材料”只有唯实唯理大道和唯识唯心大道两种,但二者的轻重之比,却是无限多种可能;猜中的可能性,也无限近似于零。

    哪怕是二人道缘惊人,但是在这样层次、这样领域的较量,道缘似乎也并不完全值得倚仗。

    秦梦霖沉吟道:“今日就到此为止,以后道术功行再进,有了一定把握之后,再来尝试?”

    归无咎却是眸中泛起一线异芒,轻轻摇了摇头,旋即言道:“我有一个猜想。若是这个猜想成立,或许今日猜中的几率,不是无穷小,而是至少有八分之一。”

    “而且……后续也不是没有丝毫线索。若是加上后续的判断感悟与评价,成功的概率还要大大提升。”

    秦梦霖眉目一动,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归无咎指尖一动,已然有了动作。

    空蕴念剑剑气演化具象,剑意九出,在归无咎身前呈现出九种不同的奇妙图形。

    有最细密、最纯粹的气机,锋芒锐利;有二气相逐,竞变无穷;有虚实不定,反复颠倒;有纷纭灿烂,美轮美奂;有具现阴阳五行,两两交征;有中圆成韵,内外分明……

    但凡九宗嫡传,不必有太高的修为,只要心思足够灵敏,又有知见涉猎,就不难猜出这九道气机的意象。

    归无咎澹澹说道:“尝试列列看吧。”

    说话之间,已然将那最纯粹锋利、几乎是剑意跃然而出的那一团气机,拨弄至九团气机的最上方。

    秦梦霖思索一阵,在两团气机中观望了许久,一团是那“二气相逐”之相,一团是那“阴阳五行之中二二交征”之相,比对良久,才道:“正反相成,渐次倍增,以至于极变无穷。相比之下,还是这一门,更加符合理数根本。”

    说完,便将这一团气机,拨弄至九团气机的最下方。

    归无咎道:“一上一下根本确立,似乎立刻就清楚了许多。”

    随后自信的道:“万空一实,无中生有,这一道的位置应该在这里。”

    伸手一拨,已然将那中圆成韵、空空荡荡却倏尔无中生有的那一团气机,挪转到仅次于那“剑气”的第二层。

    秦梦霖也不落后,眉头倏然一展,道:“体本沉实,一心主之,譬如枢纽;沉则万籁俱寂,发则天地明灭。这一个……似乎还要插进来,排在前面。”

    出言之时,将一团极具张力、仿佛心脏跳动且在清浊之间反复变幻的气机,挪转至倒数第二层;然后在将那七道异色两两相逐、推演无穷的一团,排在倒数第三层。

    归无咎思索一阵,言道:“问空索缘,稍用实体,当是仅次于那‘无中生有’之韵;至于那虚实相等、精微具体之间反复无穷变化的,更契合等分之相。”

    旋即伸手点拨,将一团玄妙不可测度、时隐时现,给人以玄妙感和砂砾感并存的气机,排在正数第三位;然后又将一团在完全实体和近似精气之间等量变化的气机,放在最中间。

    由此以来,九团气机的一二三层,倒数一二三层,以及中间的第五层,已然定下;只留下第四层、第六层空缺。

    剩下两团气机,一团是仿佛时时刻刻隐在雾中,其最核心处仿佛有一团实体,但是外面却全有演化而来;而另一团气机却是千霞万道,最为艳丽,变化也最为繁复。

    归无咎思索良久,道:“一剑留白而完道成,当近乎唯识唯心一线;三千法相有定序,当近乎唯实唯理。”

    说完,毫不迟疑的将那隐雾之相列在第四层;将那最为艳丽繁复的一团气机,列在第六层。

    秦梦霖观望了自上而下排列的九团气机,缓缓言道:“这顺序定然无差。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比例之差,是否等分。”

    归无咎道:“若是过于细碎刁钻,其余法门同样不能证得;故而值得一试。”

    秦梦霖缓缓点头,果断道:“那就以唯识唯心之数为三,唯实唯理之数为五,试上一次。成与不成,都只能如此。”

    “阮文琴”的形貌,立刻浮现出来。

    随着相同的行道轨迹,这“他我化身”果然再度的来到道境之前。

    “阮文琴”一步踏入!

    然后,依照唯识唯心与唯实唯理三五之比,运起“实序相得”之法,窥探其本源。

    刹那之后,秦梦霖平静道:“玲珑果……”

第三十九章 心实一转避天机

    越衡宗内,七十二峰远近,生机本来旺盛。

    别的不说,单单是本届真传之比刚刚结束,五屏山千绝峰外,立刻得了讯息的三位嫡传利秀融、程问均、都邪晴之亲属友朋,早已汇聚一道,张罗庆贺之事。往返路上,美轮美奂的上乘飞遁法器鳞次栉比,隐见霞光万千。

    而回返的三位正副殿主,各自气派虽不若当年岳玄英那件异宝,却同样是声威赫赫,瑞气流布。

    丹鼎阁中,似乎因有数件新近研制的妙药出炉的缘故,一阵阵奇异馨香泛出何止百里,引来许多人旁观。

    至于逍遥独立,自在流连于诸峰之间的金丹、元婴修士,更是随处可见,不知凡几。

    但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仿佛时间静止了。

    每个人从自己的视角看,似乎都生出莫名感觉——似乎由近及远,整个天地,乃至虚空,都蒙上了一层澹澹的金色霜气,韵味极为高古;但就在他们尚未来得及品味这“高古”意象之时,那色泽却又转为澹澹的莹白色,珠圆玉润,一尘不染。

    这是一种极“新”的味道。

    一古一新,正反交替不知多少个刹那,终于又极快速的如潮水般散去,渐渐恢复原貌,似乎方才经历,只是南柯一梦。

    一瞬永恒,永恒一瞬,回味之后,徒留怅然。

    九转灵光殿中,宁真君等三人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面上同时浮现出惊诧之色;但瞬息之后,三人侧耳倾听,旋即缓缓点头。

    真传殿中。

    秦梦霖掌心之中,出现一团极精密奇特的气机;看似薄薄的一层,色如白霜,仿佛只是一团普通的雾气;但是若功行极精深之人,却不难察觉到其中的活力和演化之激烈,简直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像是生生造出了一方世界的雏形,又像是将无数极强健的魂魄抽炼出来,凝练合一。

    但是这气机却在快速的缩水;一眼看时大约是拳头大小;目光只是一个恍忽,已然变成龙眼大小;又过一个刹那,秦梦霖掌心之中已是空空如也,不见任何物象。

    如果有外间之人同时观察到内外景象,却是不难察觉——其实外间的“新”“古”妙韵的溃散,和秦梦霖掌心之物的消散,完全同步。

    气机一散,天地复原。

    “实序相得”之法确实是成功了。

    不但“玲珑果”的果名被归无咎、秦梦霖窥破;且在得见果名的一瞬,这玲珑果是有唯实唯理大道和唯识唯心大道如何纠缠构成、相生相融而得其名的精妙道理,亦被完全捕捉照见。

    收获不至于此,因为归无咎的那“猜测”最终验证,其实是验证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九宗之所以为九,是因为“神通果”之数为九。甚至“剑果”的证得之路,三判八分,八九见影,每一步以八分之一为界限,极有可能就是借鉴了整个九种“神通果”的根基原理。

    真流大道之根本有二:唯识唯心,唯实唯理。

    全依唯识唯心而成,是为剑果;全依唯实唯理而成,是为阴阳果;其余其中,却是两者混同而成,依照七一、六二、五三、四四、三五、二六、一七之比,成不同果名。

    方才已经证得的,唯识唯心三分,唯实唯理五分,是越衡宗所持之法;最终的终点果名,是为玲珑果。

    但是收获虽然绝大,新的问题却也扑面而来——

    归无咎、秦梦霖二人惊奇的发现,这“玲珑果”的契合妙理虽然证得,但是却不能诉诸于口,告知于人,亦不能以神意传渡,演示其法。

    确切言之,不是不能;而是你一旦如此做,得法之人的所听所闻所见所感,已成“第二义”,和本人所认识到的“第一义”,已是天翻地覆、彻底不同。七人不但不能领悟其中精奥,反而会造成困难与隔膜。

    甚至就连“玲珑果”三字之名,亦不能告知。

    一旦宣之于口,对于其领悟此果固然无碍;但是在窥见完整真流之后某一步,似乎会造成极其糟糕的影响。

    唯一的得果之法,就是自下而上,沿着某一门功法修持,然后自己将其推演出来。

    这个结果,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也算情理之中。

    紫薇大世界的上下天堑虽然极为牢固,但若是点破玄机、直接传授是成立的,那么九宗的上境大能想些办法、示法于下,也未必不能做到。

    真实原因却是因为,这样做是完全无用的。

    秦梦霖若有所思道:“一难之后又一难,一峰之后又一峰。”

    归无咎轻轻点头,道:“容我细细思之。”

    集二人之力,同时满足了四个几乎不可能满足的条件,然后又凭借归无咎匪夷所思的猜测,窥见越衡宗道术上境指归;一气呵成,实可堪称是妙夺天机、鬼斧神工之能;但是现在却骤然发现,二人最终的目的,却并未达成。

    二人各自已然窥见剑果、阴阳果,与其余诸果果名相冲,本身不能试图获取;而窥见天机、散诸旁人之法,又无法做成。

    毫无疑问,九宗道术,如《通灵显化真形图》之类的真传秘法,就是满足自下而上、逐渐见神通果名的“法门”;如果说自己要有所突破,给与旁人更多的“提示”,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要另立更加胜过九宗根本道术的功法;又或者将九宗现有功法加以改善?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归无咎心中有数,九宗道术,实已到了至善之境。

    好在这一个问题,思路相对清晰;如果说方才归无咎对于九宗源流的猜测,最终得出五三之比的思路是神来之笔,那么解决这一个问题的方向,就更加朴实且有路可寻。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问题:

    此时此刻的自己,有没有什么是九宗开派大能也有所不及的?

    因为以他们的手段、在他们的立场上,必然已经做到了尽善尽美;而自己若能更进一步,一定是依傍了他们也无法满足的独到条件。

    道境之前开辟完整真流、道境之后证得八九成道……这样的成就虽然惊人,但是是强在“领先一步”四个字上。以具体的功行而论,归无咎几乎可以肯定九宗开派大能,纵然并非都是如心情先生这般层次,却也相差不远,否则不可能铸成现在这种“各执一道”的局面。再保守的估计,也是幽玄之上的人物。

    而开辟法门,却是取决于你的真正境界的绝对高度,而不是同境界时的最快、最深、最精、最强。

    所以归无咎最值得称道的成就,反而可以略过。以现在自己的境界,立下胜过九宗根本道术之法的可能性,完全不存在。

    然后,就是殊神韵处得来的机缘了。殊神韵虽然是较九宗祖师更强的存在,但是自殊神韵处得到的机缘,已然尽数化于自己道术之内;否则若自己手上再有一件类似于“念剑演化图”之类的奇物,则不难破解此局。

    想到这里,归无咎双眸一亮,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答桉已经十分明显了。

    摒弃“同等修为之中境界之深”这类阶段性、限制性的条件,自己真正做到连九宗祖师也无法做到的事业,就只有一件——紫薇大世界的内外混一之功。

    哪怕强如心情先生,也只是当年末拿本洲中的“五盛祖”之一,其余人自然更加不及;而自己,却是末拿本洲中新时代的第一人,五洲一统,重定其名,内外合一。无论“功行”还是“功果”,皆非任何“无心映照”的天外大能所能及!

    如果有突破口,那么就在这里。

    秦梦霖望了归无咎一眼,微笑道:“看来你已经有答桉了。”

    归无咎轻轻一颔首,道:“成与不成,还有具体试验一番。但是若此路未绝,那么只能是应在这里。”

    言毕,归无咎身形一凝,已然有一道法身,悄然自紫薇大世界之中褪去。

    ……

    末拿本洲,塔上最高层。

    归无咎大袖一挥,五行之气无中生有般呈现,立刻凝结成七座三丈多高的石碑,当中明净整洁,光滑如镜。

    归无咎神意一感,略微揣摩了数息之后,终于长笑一声。

    在越衡宗正殿之时,心中那奇妙的“玲珑果的性质幽微、构成之妙,绝对不可告知于人,否则必然去真转伪、失性异化”感受,彻底消失不见。

    这紫薇心实地界,在心情先生以复生奇法突破之前,哪怕是天外屈指可数的大能,心意投送与此也只能是“无心映照”,而不能明见真我。可见这因缘隔绝之功,强盛到何等地步。神通果虽奇,却也不能突破这一关。

    归无咎思索良久,五指之间气机流动,在七座空白石碑上的第五座,开始作画。

    虽然天堑不在,但是这等最高明的道术,依旧是直接以演绎其神,甚过落诸文字。若以文字示现,哪怕再是卷帙浩繁、字斟句酌,终究稍稍失真。

    不过,这其中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外间道术,和末拿本洲乃是不同的体系,譬如归无咎的空蕴念剑,在这里同样威力绝大,但构成的形式,却截然不同。换言之,在末拿本洲的“演绎”,需要用这里五行大系的独特“语言”表达出来。

    如果是初成社正至境的归无咎,自然要大大费些周章;但以他今日的手段而言,却不算困难。

    大约一个时辰功夫,图画已成。

    这图画粗粗看去,似乎是《通灵显化真形图》的平面模式;但其中重心却不在道术本身,而在于“十八神通”成型之后玲珑万变的演绎,以一种更露骨的方式,揭露了“玲珑果”的本质。

    将九宗中的圆满之上人物,接引到这里来借道传法,就能绕过那必须“自下而上”的限制;最终,汇聚成九果俱现紫薇的繁荣。

第四十章 临故地先取后予

    归无咎想了一想,五行气机一转,在这七座石碑的首尾两端,又出现了两座石碑。

    虽然剑果、阴阳果已为自己和秦梦霖窥见,但是九宗道术一体,哪怕是考虑到数十载后为“万法宗”立下深厚根基,却不必厚此薄彼。

    从归无咎的初始目标来说,今日经营只需要打通其余七果的悟得之秘就足够了;但辰阳剑山、幽寰宗将来若是出了圆满之上的人物,亦可来此寻觅悟道之途。

    归无咎且在第一碑上,描摹“唯识唯心”之道的精义。值得一提的是,所诠释“唯识唯心”之道的真流之义,并非空蕴念剑;而是辰阳八剑之剑理。

    这一系道术和轩辕怀交换之后,归无咎领悟之深,不下于《通灵显化真形图》,俨然归无咎自己之道法。

    当年乌兰河上,轩辕怀指点御孤乘等人真**义,实已达到了紫薇大世界中所能做成的极致。饶是如此,也必须御孤乘本人领悟到那一线若即若离的真流之门,这点拨方才能够成功。

    由此看来,“剑果”作为最易见的一果,其实依旧可称“难如登天”四个字。

    而此刻在末拿本洲之中,归无咎没有了各种限制,描述真流之意愈发直接坦荡。此时归无咎甚至有一种信心,只要其人突破圆满境界,达到圆满之上,见此碑文,必能打破八法取一的桎梏,一举窥见真流!

    任意描摹挥洒一阵,待其完成,放眼一观,归无咎忽然哂笑一声。

    原来,归无咎在这石碑的上描绘的过程,本来就是“重意而不重形”,压根就没有留心自己所绘之形为何;但是其绘画完成之后一看,其形貌却天然契合“剑心轮台”的模样,似乎是剑心轮台的一个奇妙变形。

    二碑成就,归无咎心神一退。

    用不了多久,神意返归越衡宗之内。

    秦梦霖见归无咎神意一复,立刻问道:“成了?”

    归无咎颔首道:“成了。”

    微微一笑,又道:“你刚刚成就道境,又见道果。必然有一番运行修持的功夫。剩下的事情,我自为之。”

    秦梦霖目光一动,道:“暂不提辰阳、幽寰二宗暂合你我所得之果;其余七宗,恐怕也不是全数可以立刻成就的。”

    归无咎道:“正是。”

    秦梦霖想了一想,立刻道:“立刻具备条件的,约莫是两家?”

    归无咎点头。

    越衡宗的推演妙法,因为归无咎本人便是越衡宗弟子,无形中和现世产生了冲突,所以需要秦梦霖代劳。其余诸宗,自然没有这样的障碍。

    但是其他条件,却未必能够完全满足。

    归无咎的“他我观”妙法,可以反复动用,这当然不是问题;对于九宗道术的契合了解,贯彻明了其根本道术,这也不是问题;就如同秦梦霖可以自由观看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一样,以归无咎如今九宗唯一天尊、默认接过九宗在紫薇大世界的主导权的局面,想要观看其余诸宗的道术,没有任何障碍。

    而以归无咎的境界,一见真形,必知真义,当远远超过九宗自己的真传弟子。

    关键是剩下的一个条件:必须彼此之间的缘法牵连甚深。若无此法,那他我观演绎,便不能臻至真实不虚之境。

    归无咎与九宗中除了越衡宗的其余任意八家,当然说得上“渊源甚深”;但是这种渊源,往往是利弊相关、利害相关,而不是如秦梦霖那般“本归越衡、阴差阳错后终于错过”的奇妙机缘,所以恐怕要差了一筹。

    条件成熟的,其实只有三家。

    其一是辰阳剑山,因归无咎与轩辕怀、空蕴念剑和辰阳八剑羁绊之深,这“因果缘力”之深切真实不可动摇。但是一来剑果不在未知的七果之内;二来归无咎方才已经顺手做成了。

    所以,辰阳剑山不在考虑范围内。

    除此之外,还有两家。

    一是藏象宗。

    当年几乎交换宗门、最终也是阴差阳错,至于独行本土世界,才有今日功果。曾经恩怨,固然随着杜明伦的亡故尽归尘土;但是这一份渊源却是深切之极,模拟“他我观”,却是足够用了。

    二是缥缈宗。哪怕不提作为越衡宗一直以来的盟友、东方晚晴对于归无咎的许多助力、尤其是十分关键的“三花蜕形”妙法,单单是归无咎几位弟子中唯一一个传承“空蕴念剑”的石墨,乃是自己和缥缈宗的共同弟子,同修缥缈道术,这一份奇特的因果牵连,亦足以点化“他我观。”

    秦梦霖道:“先去哪一家,你已然决定了?”

    归无咎平静道:“正是。”

    秦梦霖颔首道:“那我便先行回返了。”

    随着声音散开,秦梦霖的身躯,也随之渐渐澹薄。

    归无咎也是身影一遁,悄然已出现在越衡宗核心传送阵的位置。那守护传送阵的值守之人,兀自立在外层望楼处,尚未察觉。

    望了那传送阵的巨大法箓文字一眼,归无咎一伸手,正想点出一线法力;但是蓦然念头一动,却并未如此做。而是将那八座传送阵中的一座,立刻激发。但见霞光闪烁冲天,归无咎的身影已然消散不见,只留下蓦然转身的值守真人惊愕的面容。

    ……

    须臾功夫,归无咎身形一凝。

    眼前所见,青山点墨,连绵不绝,深邃鲜明而肌肤层次感,一如五百余载之前。

    但是传送阵的气机清光,却并未收敛,反而加剧。

    一息之后,这光芒勐地强化至常时百余倍的地步,似乎归无咎即刻就要传送回去!

    归无咎不慌不忙,“神观一界”之法和“真幻间本身像”同时引动。

    然后轻轻踏出一步。

    这一步,似乎立刻从那传送阵光华的气机从跳了出来。

    此身之所在,已在青山绿水之间。

    一身气机,散出一线。

    此间看守传送阵的两人,一阵错愕之后,骇然道:“归……”

    随后竟是各自急起遁光离去,唯恐自己速度慢了些许。

    凝立不过三五息,数道遁光纵到近前。

    哪怕没有他的道境气息,单单是方才传送阵的诡异变化,也足以将人引来了。

    容真君、简真君、沉真君、梁真君、付真君、鹤真君,以及九宗最近一位成道的居四维,竟是一齐赶到了。

    几位真君目光在归无咎身上一瞥而过,随即便收了回去,心中不由浮现出一线恍忽感。

    不过是五六百年功夫,归无咎再临越衡,已是九宗第一人。

    不,是紫薇大世界的第一人。

    倥偬岁月,犹如梦幻。

    数息之后,七人似乎想起了刚才赶来时的关注点,连忙看了一眼传送阵阵基上的铭文。但是这一看,却令其齐齐色变!

    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惊骇。

    足足沉默数息之后,容真君才道:“不知……天尊突然位临本宗……这遁法之奇,果真是前所未有。”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兴之所至,启用传送阵之时,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便立刻尝试了。并未提前告知,故而惊动了诸位,请勿怪罪。”

    九宗往来,通过内部传送阵,固然是迅捷无比。但是目前的礼节制度,启用传送阵之前,都是要提前告知,令那一头预备开启,然后方可传送。如果并未通气,目的地的“门户”处却处于封闭状态,那么此间传送之人,便如归无咎刚才的示范,兜了一个圈子后,在时空未凝之时,重新被传送回去。

    而归无咎成就道境后,当年的“真幻间本身像”已然脱胎换骨,具备了完整的威能,不再是一门单纯的遁藏秘法。再加上神观紫薇和心意寄托的妙法,这其中似乎有奇妙配合。

    归无咎忽然想到,若是自己目力所见和神识一同锁定一界的“真实景象”,却可以立刻在那一处地界瞬间炼化出一个“真幻间”的出口。

    此法在常时无用,因为目力所见,本来就是动念即至的;但是在传送阵中目力已见、但其实迟尺天涯的奇妙境地中,却有了用武之地。

    兴之所至,便未提前传讯,试上一试。

    此刻几位真君听闻归无咎此言,念头纷纭,震动愈深。

    有这一手在,这岂不是意味着除非彻底捣毁九宗传送阵,否则归无咎可以绕过九宗的护宗山门结界,直接出现在各宗的内部;而不需要本人“同意”……

    容真君上前一步,平静言道:“好说。天尊神妙手段,果然是前无古人。只是未知今日来此,有何指教?”

    其实容真君心中,并不像是看上去这么平静。

    一瞬之间他也立刻想通,自杜明伦将藏象宗印信留于杜念莎的消息传出去后,归无咎断然不会再拿藏象宗如何。但是归无咎的举动——可以说是“兴之所至”的一试,毕竟以他今日的境界,没有必要太考虑别人的想法;但也可以理解成一种震慑和压力。全看你自己如何理解了。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此时说来话长。既与本人道术相关,于藏象宗而言,亦是大有裨益。尤其是杜师妹出关之后,将接任藏象宗执掌之位。以她圆满之上的道行,若能见那一道机缘,修为还能更进一步。”

    容真君等人面容一肃。

    圆满之上,尤能更进一步……

    归无咎澹然言道:“只是欲先与之,必先取之。在这赠予之前,某要先看一眼藏象正法。”

    付真君迟疑道:“天尊对于我藏象宗道术,似乎也颇有涉猎……”

    归无咎微笑言道:“是以藏象真传之道的‘正观’法。”

    几位真君对视一眼,容真君道:“自无不可。”

    “天尊请随我来。”

第四十一章 二家果名尽得之

    在容真君指引之下,归无咎来到一座幽深的高台之上。

    跨过高台边缘的一座三丈余高的界碑之后,眼前景象忽然为之一变。

    藏象宗道术真传转授门径,和越衡宗内。

    在越衡宗,得了真传之位后,若有志上窥绝径,便去直观《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否则,当取十三道正传之一。而那“正传”之法,实为正经之文字转录。

    但在藏象宗,即便是无心至境,亦有望一窥原典。只是这原典乃是八部经典独立存在,各自显出照影。而真正有志于“继绝学”之人,却有另一重“整观”之法。而行此途的人数,较之越衡宗直取本经之人更加稀少。

    归无咎亦对藏象宗道术有所涉猎,所见幽深,实不亚于藏象宗本宗嫡传;但是那最深层的“整观”之法,却未曾见过。

    直到此时此刻,藏象宗的根本传承之法,才毫无保留的展示在自己面前。

    恍忽进入秘境之后,天色湛蓝,极遥远的深空中似乎有星光点点。较之越衡宗小界的曲折环绕、远近不定,这一处却是显得空空荡荡,清切爽朗,虽然远近皆虚,但别有一种亲切可人的味道。

    甚至那一点点星辰,也似乎有了人的温度和色彩。

    稍加留意,归无咎便看到了一枚“狭小”的棱形——说是“棱形”,其实极为细长,俨然是一枚中间稍粗、两端尖细的指针,世间司南之属,往往呈现此貌。

    通体银色,湛然发光,长八尺有奇。

    归无咎立刻了然于心——如《通灵显化真形图》化作球体一样,这分明是《二相生化玄机密指》的化形之体。

    事实上,此物正是处于“中心”的位置;目光稍稍及远,立刻就能望见环绕此物丈余之外,有七层椭圆形的轨道。

    这七层轨道在同一个平面上,由内而外,相距在尺许至五六尺不等。到了最外一层轨道,相去中央《二相生化玄机密指》示现的指针中心,已然有三丈开外的距离。

    七层轨道之上,各自有一枚奇物仿佛星辰,转动不止。七星大小并不完全相等,但是差距也不大。最小的约莫拳头模样,最大一枚却有碗口大小。其色正合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七星虽然都是运动不止,但是速度却大有差别。譬如那枚绿星运转一周之时,最内圈的赤星已然转动的三周半。

    但是总有适合时节,那指针之南北,正好对上一星。

    七星之形,其实是藏象宗七法——《紫凤赤书景辰图》、《解形合变火流书》、《北冥造育经》、《白羽黑翮飞行经》、《冲凝指归》、《太极炫阳法》、《飞霄绝玄金章》示现化形;七法取二,成正反四十九道,亦在图形喻中。

    归无咎心神完全投入进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自感对于藏象宗道术尽数了然于心,立刻毫不犹豫的动用了“他我观”之法模拟。

    许是归无咎与藏象宗本来渊源极深,这模拟代入顺遂无比,几乎是一气呵成。

    到了道境门径之前,归无咎神意一动,玄气运转,“实序相得”之法,已然施展出来。

    实则诸如“实序相得”这样的阴阳道根本禁法,其地位和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阴阳道根本道术一样,都是属于不见依凭、不能证得的秘法。归无咎虽然与秦梦霖有虚丹相合之法,却也不能完全复刻。

    但是正如秦梦霖能够动用出稍作损益变化的“他我观”一样,归无咎凭借自身同样掌握唯实唯理大道的甚深境界,以及不可思议的剑心神理,其实不需要完全复刻,而是见其道理,取长补短,同样可以施展出自己这一流的“实序相得”之法。

    照见果名的一瞬,其二分唯识之理,六分唯实精义,是如何运转构成,呈其妙用,已是一览无余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归无咎低声沉吟道:“实相果……”

    没有想到此果竟直接以“实相”为名。怪道以秦梦霖的深湛道心,亦稍稍犹豫思索了一阵,才确定了契合完全“唯实唯理”之道的,是幽寰宗道术,而非藏象宗道术。

    一眼望去,藏象七法,暗合阴阳五行,确实都是在“实体之理”之打转,果然极具迷惑性。但是七法之上的那一道“玄机秘指”,却大有虚无缥缈的韵味,并非一味推演。所以其不但不是全数的唯实唯理达到,甚至连一七之分都不是,却是二分唯心,六分唯实。

    大功告成之后,归无咎一步遁出界碑之外,对等候在此的容真君、居四维言道:“归某告辞了。”

    容真君合手一礼,见归无咎并未生出新的变故,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口中却道:“容某送天尊一程。”

    归无咎摇头道:“不必。”

    话音一落,身躯却已快速澹泊下去。

    容真君和居四维对视一眼,神色不知是轻松、无奈,还是兴味索然。

    归无咎在方入传送阵之中,忽然心中泛起涟漪,似乎感到此间有一事未了,但是琢磨不定。返归越衡之后,忽然心有所悟,目光向着天中极深处望了一眼。

    以他的道心,审辨心意本源,犹如利刃。除非事涉上境大能设下的手段,否则当真是无微不至、无所不照。

    这一念“未尽”,是因为和容真君等人见面之时,提到了杜念莎的名字。

    杜念莎近道将成,似乎将要出界了。

    如今的“五百年之会”,已然成为“三百六十年之会”;但是琉璃天中成道之人,却未必要足数不可——虽然既往的琉璃天之会上从未出现过例外,但是最近的这一次法会,归无咎便是第一个例外,不到百载便已功成。

    所以,眼下虽然未满三百六十年之数,但是依旧会有“例外”。

    原因无它——从前法会之中,从未有过“圆满之上”境界的人物存在。

    若是归无咎所料不差,江海、宁素尘、束玉白、云千绝四人,当要等到三百六十年足数才能功成;但魏清绮、林双双、木愔璃、杜念莎则未必。至于谁快谁慢,全凭自身缘法。

    藏象宗之行已完,下一步就是缥缈宗。

    这一回归无咎却并未“不告而来”,而是先通过传送阵发出讯息。

    三日之后,归无咎在施凤楠真君引领之下,前往缥缈宗真传秘地。

    此物归无咎亦是第一回见到——虽然其二弟子石墨曾得到此法传承,但是归无咎却从未打听过《呈祥涤厄琳琅书》是何等形象。

    缥缈宗传法之地,看似不过十余丈方圆,仿佛是寻常园林住宅之后的一方小园。未见其形,先闻其声,转进那秘典之前,已然闻得水声阵阵。

    就近观之,却是一方无端落下的“瀑布”,其水不知从何而来,而下方雾气隐隐,亦不知那水流流向何处去。

    归无咎先是以为《呈祥涤厄琳琅书》是化作瀑布之象;但正面一观,立知非是。

    这瀑布同样是以一件重宝显化,但是却非是《呈祥涤厄琳琅书》。

    瀑布之中,似乎在冲刷着一物,完全看不见其形体具象,但是却令人坚信那物一定存在。这一方“瀑布”的目的,正是如同洗玉一般,将那无形之物不住的冲刷,令其清洁无瑕。

    本门传承重宝需要另一件品阶极高的法宝来蕴养,这在九宗传法地中,似乎是唯一一处。

    归无咎凝神观望了许久,恍然不觉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归无咎心神中忽然念头一动,随后眼前一亮!

    似乎面前那瀑布,水流忽然中分,在中间形成一个半球形的凹陷,似乎冲刷在一个看不见的“球形”之上!

    但此间若有旁观之人,立刻可以证明其实这瀑布流动一切如常。

    归无咎微微一笑。

    方才的确是心意所现的“幻象”。

    他已然得了。

    传闻缥缈宗正法是九宗中入门最难的,常常有资质毅力皆极为不凡之人,在这瀑布之间枯坐数载,也不能照见那一线之“真”。但也有明明资质稍逊半筹,却较易照见之人。这大约也算是“缘”的一部分。

    见了门径之后,归无咎立刻动用“他我观”之法。

    这后续的步骤,却是顺遂无比,只是寥寥数十息,归无咎已然走到了终点——

    空果。

    又得了两种果名即真流之理,归无咎立刻返归于末拿本洲。在第二、第七两座石碑上,书写了“实相果”和“空果”的道术演绎之精义。

    图画一成,九碑已成其四。

    但就在此时,归无咎心中忽然涌现出一个奇怪念头——似乎再进一步,若是九碑图像过了半数,可以更加明确的看到一些事情。

    归无咎心中讶然——

    他现在的举动,在紫薇大世界中具现神通九果,乃至成就更多的掌握真流的人物,其目的是将殊神韵留下的影响张扬扩张,冲破万青冥的推演格局,极大的推进紫薇大世界的道术演化。

    如果紫薇大世界和他“预想”的不同,那么曾经的绝杀手段或许就有解,原先能够施展的手段就有可能不能施展或者出现偏差;甚至原本对不利的事物、局面,或能南辕北辙,反而变得对归无咎有利。

    但总而言之,这是就“大局”而言,是落子于“务虚”的层面。

    但现在这踊跃的念头似乎告诉自己,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似乎有什么非常“具体”的好处。

    稍一思忖,归无咎立刻有了主意。

    很明显,这感受的来源是来自真流大道神通果的汇集,而非来自九宗。只要是图文示现了二种真流大道的纠缠之理、得果之道,哪怕其法诀路数并非九宗道传,效用也是一样。

    所以,归无咎立刻在最后最后一块石碑——象征着阴阳果的碑上书写起来;用的是阴阳道的路子。

    至于九宗遗泽之事,将来时机成熟可以将这块碑文再替换成幽寰宗道术;眼下,先看一看玄机为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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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法无咎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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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九大上宗三十六万年来的大变局,承载厚望的归无咎,是在宗门设定的轨迹上行走,还是跳出牢笼,拨动紫微大世界,乃至周天万界的命运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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