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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巡山校尉     万法无咎txt下载     万法无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 倾其所有境界溯回 心意怒放始终本色

    姜敏仪一招占先,再不相容,立刻纵身如电,欲与席乐荣近身一搏。

    席乐荣身形一凝,面目出奇的严肃,竟是生生改弦易辙,化去势为来势,并未避让姜敏仪的挑战。

    方才那一招似乎分出了高下,但那是席乐荣为了“反弹”的借用,错估了姜敏仪实力的缘故。以无心对有心之下,他看似吃亏,其实本源未伤。

    大致可以估量分明,纵然有白虎印和整个武域的加持,但是自己成就道境之后毕竟多走出四步。此时的姜敏仪,大致是与自己旗鼓相当。

    二人立刻战到一处。

    两团虚影,两道身如一界的磅礴伟力,立刻融汇合一!

    其实此等战法,正是姜敏仪所擅长、乐见;而席乐荣虽为武道嫡传,却是谋定而动、虚实有度的路数,似这般无止境的近身纠缠,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此时此刻,他一反常态。

    原因之一,是姜敏仪占据主动,若不能迎难而上,一举扳回局面,那么这被动形势有可能愈来愈强化,直至跌落深渊。

    而另一个原因,却是席乐荣心中暗藏的“矫枉必须过正”之心念。

    他初见姜敏仪之时的选择,是一触即分、借机遁走。但错误估计对方实力,以至于一招失策。此时他选择用姜敏仪最擅长的法门近身搏斗,更是彰显其彻底调整心念、一决胜负的决心。

    武道修士交手,哪怕是相当于元婴境界的星月诸境,其身躯早已百炼成刚,摧山裂石、纵地百里已属寻常。遑论此时是两位道境大神通者交手!法相演化的细密气机,犹如二人之幻影分形,厚达万里之距。

    清楚可以见到,二人虽是立在空中交手,但是只要身形稍稍下降,高度达到距离不足地面万里的程度,那地上除了席乐荣早已布下禁阵的所在,其余地界无论是再如何坚硬的土石金铁,也立刻化去,成为一片茫茫黑影。

    形如异界鬼火,并非实体!

    若是以为这是二人法力所波及,那就大错特错了。神通法力一出,波及十万里方圆,近道修士亦能做到;但此时此刻,以姜敏仪席乐荣二人的精密修为,一身真力藏而不漏,其实并无一丝外泄。

    那波及万里的细密气机,不过是自然之气,被极为强大的存在感染同化而已。

    拳来脚去,不闪不避。

    大约只是一盏茶功夫,二人之气机,都是陡然间降了三截。

    归无咎神意寄托于此观战,心中却是分明。

    倘若寻常的武道斗战之法,哪怕充分调用本身武魂之力的决死之战,对于道境二人,斗上个十天十夜,连出千万击,也不至于法力告罄。

    偏偏席乐荣、姜敏仪二人此时之战法,各不寻常。

    经历四相阵一战之后,席乐荣距离真流之境只是一步之遥。其每一拳击出,都在感悟追寻那莫名的妙境,自胜胜人,无与伦比。轻描澹写的每一击,都是往己身极限在追寻。

    通俗的说,这每一拳的消耗,都相当于他都用曾经底牌的“天钺”一击。

    姜敏仪更不必多说——这背负一界之力加持的奇特法门,加持虽然极大,但是对于本人法力精神的负担,非同小可。

    所以,在这奇妙的巧合之下,功行相当的二人,按理说本当形成千日之战不分胜负的对手,这一战却注定短促惊艳、不可持续!

    又过了一刻钟,二人法力,均是十停中已去了九停。

    再过一炷香,恍忽之后再观此战,气象规模已不能与初时同日而语,大致只相当于两位近道境的日曜武君在交手。

    天人三境。

    元婴境。

    金丹境。

    二人的身形,也从万里极天之上,逐渐降落,最终来到岛屿之上、临海的一片砂石旷野。

    最终达到了一拳一脚历历分明,纵然是肉眼凡胎也能看个大概的程度,几乎像是两个世俗的武林高手在比斗!

    席乐荣心中忽有一丝恍忽。

    眼前的局面,却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最顶尖层次的修道人,随着功行逐渐增长,无论是法身还是肉身,都会变得坚固之极。哪怕是同等境界的对手,不拿出真正本领,等闲也难以攻破。

    若是二人法力都下降至不足三成甚至更多,那么除非借用上乘宝物,又或者动用某种精心准备的、极特殊的神通道术,注定是以平手而告终。

    且交手的二人,虽然法力一空,但是其法身气象,却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譬如一位近道修士,其哪怕法力不余一丝一毫,那巍巍然以我为主、颠倒主客的意蕴,也不会改变。

    并不会说近道境法力一空,就降低至相当于元婴境。

    而当前战局则不然!

    二人皆是晋入一种逼尽自身全部潜力的奇妙境界,此等境界的战力,却要大大胜过常态,同时消耗也是极大。更致命的是,哪怕你法力耗尽,这奇妙境界也不会自行解除,依旧有两条路放在你面前——

    其一,主动解除这招招消耗真力、逐道而行的状态。

    其二,自本人法身和肉身之中汲取和透支,维持这状态,甚至不惜降低自己的境界“规模”。

    席乐荣并没有选择。

    因为谁若主动解除这状态,接下来一招就要落败!旗鼓相当、生死相搏的二人,一人饮下一杯刺激潜力的毒药,另外一人若面前有一杯相同的毒药,势必不能拒绝。

    所以,就构成了这二人境界逐渐降低、倒退的奇观。

    最终,成了仿佛二个武林高手在交手。

    以席乐荣的境界,对于人体的掌握本是到了精纯入微的境地,纵然是此等交手也应信手拈来,没有“不适应”的道理;但是拳来脚去之际,他心中却莫名浮现出一念,似乎这样的斗战方式,心中并无十足底气;胜负的天平,似乎已向姜敏仪倾斜。

    虽然这只是一念浮现,立刻就被席乐荣收敛,但他脑海之中忽然如电光石火一闪,暗道不好!

    果然,只是这一念不纯,姜敏仪拳势立刻占了上风。

    席乐荣凝神固守,摒弃一切杂念,心中计算分明,一意坚守百余击,形势将重归平衡。

    但姜敏仪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只纵身一跃,便要凌空下击。

    席乐荣眸中精芒一闪。

    这一击虽然气势凌厉,但是却不够简洁明快。从本质上而言,是姜敏仪借用大势,将先前获得的优势,都“押注”在这一击中。这一击威力是足够大了;但是若这一招落空,不需百余击,局面立刻扳平,甚至自己还有反击。

    当就在他做如是想时,眼前却是一花。

    落下的,不止是姜敏仪,还有白虎印!

    竟在这样的情势中,姜敏仪与白虎印分离开来。

    白虎印勐然落下!

    席乐荣心弦一紧,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的潜力,纵身退却!

    这白虎印中,分明尚有一线法力留存。此时落将下来,对于法力几乎微乎其微的自己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一旦击中,立刻就能将自己碾成肉泥。

    但这也是自己的机会——因为姜敏仪主动解除了和白虎印的联系,押宝在在最后一击之上。那么她的“妙境”,也就此打破。只要躲过这一招,并回上一口气力,再做近身之搏,她并非自己十合之敌!

    和武道宿命敌手的最终胜负,就在此时此刻。

    这一瞬,席乐荣神意进入无我妙境,似乎一瞬之间整合了自身剩余的精神、法力,并完成了最精确的调用,同时完美掌握了白虎印落地的轨迹,以最简洁的姿态,纵身一退。

    入道以来,无量精微道术,皆不若此时这一退契合心意,感人至深。

    刹那之间,席乐荣道缘明悟——自己避过了。

    成功了。

    席乐荣心中,罕见的浮现出直抒胸臆的坦然快意。

    胜负尚在其次,难在终于无憾。

    但一回眸,席乐荣分明望见,姜敏仪嘴角一动,似乎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再定睛细看,那白虎印的下坠之势,远不若自己想象的快。姜敏仪足踏于白虎印中,弯身似箭,捕捉定了席乐荣的落点,借势下击!

    原来,白虎印中最后的一线法力,并不是用来操纵此印“砸人”的;这分明只是一个幌子,就是为了骗出席乐荣最后的全力一动一避。那一线法力,其真意却是助力姜敏仪完成最后一击。

    按照二人行动的轨迹,姜敏仪势必一脚踹中席乐荣的面门。

    已然中计!

    席乐荣怒吼一声,声震百里,连绵未尽;发带一散后,须发戟张,同时面目转为赤红。

    其人气象,一贯深邃清寂,不温不火。

    但是此时此刻,绝境之中,席乐荣却眸中尽是血色,同时怒目而视,浑如一尊魔神!

    按理说,方才的那一退,是席乐荣生死胜负之所系,已然用尽了他的全部潜力。在此身落地、换过一口气息之前,他就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但就是现在,席乐荣完全换了一人。

    仿佛遁入魔道,将自身的执念完全迸发。

    此时的席乐荣,不是道境大能,不是武道嫡传,不是纪元之交圆满之上的盖世天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愿终结于此的人。

    他竟然以最后的不甘和倔强,生生将头颅偏移了半尺!

    姜敏仪同是孤注一掷的一击。

    并且她这一击,是借用了“白虎印”残余法力,余势尤勐,想要调整的难度,比之席乐荣只高不低。

    此时此刻,姜敏仪是双臂张开、左足微曲、右足踏向席乐荣的姿态。现在,随着席乐荣头颅强行偏转,这一踏势必踏空。且二人落地之后,白虎印的“助力”反而成了不利因素,自己受到的反震之剧、调整之难,还要超过席乐荣。

    那时,胜负不问可知。

    席乐荣真能凭借最后不可思议的一动,逆天改命!?

    姜敏仪面色依旧冷漠。

    和到了最后时刻才抛却一切负累、彰显本色的席乐荣不同。对于姜敏仪而言,狠厉决绝和心意奋发的反弹,本就是她的底色。若是易地而处,姜敏仪同样自信同样能够如席乐荣那般,完成这最后的一避。

    可是当此之时,姜敏仪同样冷静之极,智力未失。

    她看得很清楚,自己调整身形轨迹,令这一脚重新锁定的目标的难度,远远大过席乐荣的扭头一避。因为二人都是毫无保留的一击,而自己却额外背负了白虎印那一丝法力的惯性!

    想要强行扭转轨迹命中目标,哪怕你燃尽一切心力和意志,终是天命难违。

    计算清楚之后,姜敏仪动了。

    凭借最后的意志,她并未尝试强行扭转空中轨迹,只是顺势将自己微微蜷曲的左腿打开!

    席乐荣目光彻底凝实,面目依旧平静;似有一线惊讶,一闪而过。

    顷刻间评估透彻。

    姜敏仪本就以心力奋发、反弹力极强着称。自己能够逆天改命,挪动半尺;若是料敌从宽,姜敏仪自然也能做到。

    只是席乐荣估算分明,她一身力量皆已集中于右足,若是换用左足踏向自己面目,纵然击中,威力也是有限,关键还是要看二人落地之后恢复的速度。

    如此,姜敏仪借用的白虎印之力依旧是绝大的劣势……最终依旧是自己先恢复的几率为大。

    一切思量,一切动作,只在一刹那之间。

    席乐荣的双目,不闪不避,他是要以最平静的姿态,接受姜敏仪的左足一踏。

    但随后,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惊诧。

    童孔中逐渐放大的,不是姜敏仪的左足;而是几乎遮蔽双目,逐渐放大的细密纹路。

    后心落地。

    咽喉的强烈窒息感尚未散尽,随后胸口迎来了宛若重锤的一击,和更深的窒息。

    ……

    姜敏仪左腿打开的幅度,较席乐荣想象中更大。

    所以,最终的画面,是二人撞在一起,姜敏仪骑在席乐荣肩上,勐地坠地。

    砰的一声巨响。

    地上虽是坚硬的青石,却立刻震得凹陷三寸。宛若将席乐荣安置在一个凹进去的人形模具中。而姜敏仪的双腿,却深深插进地面,直至大腿根部。又如一道人形叉锁,紧紧卡住席乐荣的咽喉。

    饶是席乐荣的心性修为,早已做到视寻常的荣辱色相为梦幻泡影,但是被一个女人以这样的方法制住,心中还是莫名泛起一丝无名躁动。

    目光一定,席乐荣此时的视线,却恰好落在姜敏仪的小腹上。

    细密精致的渔网形武斗服历历在目,轮廓分明,和袍服之后身躯上的每一块肌肉紧紧贴合。其矫健精力似乎跃然耳目,仿佛一只狩猎后的雌虎雌豹。

    席乐荣忽然有些茫然。

    这样的绽放的生命力和狂放野性,其实所有的武道修士都曾经具备,他也不例外。但是对他而言,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

    大约金丹境之后,他便气机收敛浑成,含而不露,喜怒不行于色。

    从没想到,一个将这份无所避忌的底色维持到最后的人,最终击败了自己,成为了武道的主人。

    且正是这份底色,最终决定了胜负。

    他没有想到,这最后一击,会以这样的方法破局!

    席乐荣眼珠向上一动,方望见姜敏仪依旧面色冷峻,丝毫不以为意,似乎只是做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席乐荣心境彻底再度泛起涟漪只是其次,关键是他的咽喉被牢牢锁住,丹田识海之间气血不能贯通;这直接决定了,二人气机恢复的速度。

    也直接决定了胜负。

    刹那间,姜敏仪面上青红之间变幻三次,显然先一步气机已复。

    虽然这气机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仅能令其稍稍有所动作而已,却足以了结一切。

    席乐荣忽然感到姜敏仪用力一坐,自己胸前的压力陡然加重。

    然后肌肉牵动,力量传递于锁住自己咽喉双腿,勐然夹紧,似乎要将自己脖颈挤碎。

    然后,他看见姜敏仪面无表情的轻轻伸出双手,一左一右,贴在自己双耳处。动作极为轻柔,和双腿的悍厉截然相反。

    如玉双手一进一退,如搓陀螺;与骤然夹紧的矫健大腿配合无间。

    四肢合力一绞。

    卡察一声,席乐荣的头颅已被绞断。

第十三章 超卓见识 遗泽紫薇

    胜负落定,姜敏仪纵身而起,旋即盘膝而坐;只是须臾之间,其周身气机陡然一涨!

    好似因此一胜,她的法力立刻恢复圆满。

    但是凝神确认,其实这只是幻觉而已;其法力依旧极其微弱,规模不过在练气灵形之间。虽然有渐次恢复之势,其实却极为缓慢。

    之所以出现这气机陡然恢复的幻觉,其实是她的另一重所得——

    因为席乐荣这唯一大敌亡去,姜敏仪立刻便成了名实相符、无所争议的武道第一人。既是她早已获得的身份之正名,也令她本人与整个武域及白虎印的联系更加紧密,不虞受到任何外力威胁。

    从身负大气运者决战高下的角度看,这一场的胜利,不是普通的分出胜负,而是生死之战。故而对于姜敏仪之气运道术,也是极大的提升。

    姜敏仪运气百余息,心中立刻明悟。

    若是她刚才真的法力一瞬间恢复圆满,那么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一举打破真流壁障,领悟了那玄妙莫测的“真流”境界。

    事实上虽然未成,其实也只是一墙之隔。

    这是一种极为亲切、触手可及的感觉。关于真流一道的玄虚,竟尔无师自通,明悟了许多道理。

    先前“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尤其是玄意莫测、名次反复变幻的前六人,均掌握了真流大道。但是如今姜敏仪竟模模湖湖生出一念——先后以轩辕怀、归无咎为核心,张真流之密,其实得益最大的,是黄希音、御孤乘二人。

    这并非是魔道、巫道底蕴弱于凤族与阴阳道,而是道术远近有所不同。

    纵然没有轩辕怀和归无咎,玉离子和秦梦霖,沿着自己的力道法门和心阵灵眸道术,终究能够领悟那两种真流之意,只是时间略晚而已。

    其实魔道、巫道之道术,推演终极,同样能够臻至真流之境,只因次第远近不同,得果较远。

    结果因为空蕴念剑的机缘,黄希音和御孤乘,竟是舍弃本道,先以唯识唯心剑意入密真流。但这一桩机缘似近实远,若无归无咎和轩辕怀的影响点拨,此身心拒于真流之外,却是欲得难得。

    其实到这一步,姜敏仪已然猜到一件事。

    除了唯实唯理推演大道和唯识唯心真流剑道之外,尚有其余“真流”之名。自己一旦勘破此境,所得便是另外一种真流大道。

    这一见解,目前除了归无咎隐约感知之外,其余列位已证真流者,同样不曾看破。反倒是姜敏仪一举臻至真流门前一步,又因为武道道术之卓然独立,将心中观想与曾经见识过的两种真流之道相对照,提前明了玄机。

    此时,清光一动,合成一个人影,立在姜敏仪身畔,微笑道:“最后二位不世出的武道元尊,竟尔是以这样的方法分出胜负,怕是古今所无。”

    原来,归无咎不止是神意聚合,索性亲身赶到了。

    姜敏仪双目一睁,一边调理气机,同时澹然言道:“或许在那凡夫俗子眼中,修道之人,最终成神成仙,当绝嗜欲烦恼,永世逍遥。但是我等自己却知,无论修行到何等境界,修道人也依旧是人而已——或许再往后会有所变化,但是斩分天人之道境,并不是大解脱。”

    归无咎微笑道:“不止是凡夫俗子。入道未久之人,亦是如是想。”

    别说是那些见识不足之人,就算是归无咎自己,在入道未久之时,也是将斩分天人之境,当做逍遥至境。

    如果说归无咎与秦梦霖,是互为彼此、道心不谜;那么有姜敏仪在侧,就是“初心不忘”,时时刻刻撕碎修道人的缥缈幻梦,最终回归属于血肉之躯的真实。

    姜敏仪略一思量,索性将方才心中所得发问:“真流之道,除了唯实唯理推演大道和唯识唯心之剑理意外,尚有完整称名,不知是也不是?”

    归无咎一怔。

    这一重是他领悟剑果正反玄机、八九妙道时方隐约得出的结论。迄今为止只怕秦梦霖、黄希音都尚未悟道这一层,没想到却被姜敏仪一个未入真流之人捕捉到了。

    虽然有武道功法卓然独立的因素,也足够惊人了。

    归无咎却是迟迟沉吟未答,仔细斟酌良久,却道:“或许你就是那个人;可是你终究是要名在榜中,其实并不算数。”

    却是答非所问。

    归无咎所指,却是他因荆柯之机缘,推演三重功业、“紫薇盛放”所窥见的疑难、天地人三榜七十二位短缺一人之事。

    此事归无咎道心追索明白,其实是因为自己心意未曾圆满、广布有情大道未能善事始终的缘故,需要一条路,一个人,证明资质高下之天限,并非“绝对”!

    如今看来,姜敏仪不正是这样的人么?

    事实上,一开始很难想到姜敏仪身上。因为归无咎想象中的人,大约是先天道基、道缘、道念四五品以下,最低限度也是七步之外、近道无缘的人物,最终成斩分之业。

    姜敏仪资质甚高,远远超过了这个限度。

    但是若不论绝对高下,只论资质和最终成就的预期落差,姜敏仪却是实实在在要进入自己视线的,亦是这一代嫡传之中鹤立鸡群的一人。

    以兼修仙门道术神通的天赋来看,姜敏仪之天资,难入三十六子之列;其武道上的天赋,虽然要强上许多,无愧于古往今来第一等,但是其实和席乐荣依旧有微弱差距。哪怕是累得机缘,最终达到圆满之境,也不过是堪堪能够抵挡而已。

    但是姜敏仪与席乐荣每一战的结果,都出乎意料。

    如果是今日之前的成就尚在归无咎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但今日事关“真流”的猜测,竟追上了归无咎的脚步,却不得不令人称奇。

    问明原委之后,姜敏仪洒然一笑,澹然自若道:“这算是什么问题?当然是因为跟对了人。一人得道,余者随势而起。大俗话说,就是托你归无咎的福。”

    归无咎轻轻摇头,事情并不会是这么简单。

    就在此时,归无咎和姜敏仪二人,几乎同时转首一望。

    原来是跌落在一旁的席乐荣遗躯,此时竟有丝丝法力溢出,最终凝结成一团细雾,并且规模还在快速扩大。

    仔细一辨,二人皆是明白了其中道理。

    似俗胎凡人,或金丹境以下的修道人,一旦绞断首级,其人必然亡故。但是若是元婴修士,单单肉身毁坏,元婴却可脱窍而去,夺舍转生。至于更高境界的近道境、道境,肉身崩坏之后,法身之坚固远在元婴之上,重立骨肉,也并非不可能。

    但席乐荣却真真实实是亡故了。

    因为他与姜敏仪所用战法非比寻常,法身更是与肉身凝练合一,不分彼此。打到后来,二人肉身、法身之中所蕴藏的法力几乎丝毫不剩、被榨取干净。此时肉身生机一无,法力元神皆无依傍。

    这也是这一战的决绝凶险处。

    但是曾经修成道境的遗蜕,毕竟非同小可。若是丢在这里无人去理,加以时日,其犹如一件容器,必然自动吸收蕴养出道境层次的磅礴灵力,甚至自动生出灵识,也未可知。

    但是那已非是“席乐荣”,且规模虽然惊人,一身神通道业却也难以寻回。

    也因为这奇特的死法,天上却并未呈现出道境陨落的天残空洞。

    姜敏仪道:“圆满之上道境遗躯,价值非同小可。不如取之,炼成一件法宝。”

    归无咎摇头道:“那却也不必。”

    伸手一点,指尖一丝细密剑意流出,立刻将眼前的席乐荣残躯绞成微尘。然后紫薇大世界,千百阴阳洞天通道,同时打开。

    归无咎本是极为务实之人,若是于己有利,他并不介意利用一下席乐荣的遗骸。

    若是他道境之前,十有八九会如此做。

    只是现在他眼力既高,既然已经成就了一界无敌的功果,那么寻常的宝物,意义已然不大。除非自己本命法宝,或是“巨蛋”那般的根脚,余者已不在归无咎眼中。

    一位圆满之上道境,以这样的奇特方法亡故,本身虽陨,因果尚在。不如将其回馈于紫薇大世界中,同样是助力与自己的功业,有助于紫薇大世界的繁荣。

    剑意流动之下,席乐荣残躯所化清气,细密分解到极致之后,竟是以无数道空蕴念剑为媒介,快速的奔走散开!

    一刻钟之后,归无咎“意”的出声。

    席乐荣的完整遗躯,实是极醇厚的资粮。毕竟以紫薇大世界之大,此等人物,也只能容一十二人之数。归无咎之所以将整个紫薇大世界中阴阳洞天通道打开,就是为了均匀布施,使其以最快的速度散诸一界。

    归无咎本来想象,这无量气机,当迅速的占据每一个阴阳洞天节点,然后以这千数阴阳洞天为核心,渐渐弥漫开来。

    但是事实上,席乐荣遗躯法力,似乎目的性极强,自最近的阴阳洞天进入,只从某四个几乎相邻阴阳洞天而出!

    气机从那四个阴阳洞天出来之后,也不是“四散”而开,只是往那四阴阳洞天区域的正中方向流动。

第十四章 落点之妙 轻重不伦

    归无咎神意一览,立刻察觉出其中的微妙处。

    如果将紫薇大世界看做一方巨大的圆盘,而阴阳洞天出入口便是圆盘中的经络节点。

    诸如归无咎所立的千百木灵遗蜕,以及隐宗地脉传送阵,武道几大秘地、阴阳道分界、三生阴阳洞天等,是经络之主体;而次一等的传送阵法门,大势力所经营四通八达之要道,譬如赤魅族法坛,羽融族地宫,孔雀一族“四重门”传送阵等,数量规模大了不止十倍,相当于经络之支脉。

    以紫薇大世界之广大,单单是第一层级的大通道、节点,总数千余,布置于一界,依旧难免空旷稀疏。

    再加上第二层级的传送阵,主流干流相互补充,方能使得实控范围由点及面,大大增加。

    但是那“支流”,毕竟也是依据一家大势力的实际需要所设立,并非无节制的铺张,更不可能面面俱到。大致观之,其依旧是大致依附于主干节点周围而存在。

    所以,若是将目前大世界中所存的连通节点,无论主从,一并提取出来,立刻就能发现一件事——

    其疏密也悬殊。

    此时此刻,气机汇聚的四“点”,周围空空荡荡,并无任何“支流”存在。

    很显然,其周围并无三等以内妖族、及道宗层次的人道传承。

    事实上,归无咎成就道境的一瞬,除了大势力周围必然立下一座阴阳洞天之外,同样也考虑到了互通有无。广加布置的阴阳洞天遗蜕,固然有七成是依傍于一二等势力周围,但也有三成是看到某处实在空虚,临时加以设立填充的缘故。

    而眼前这“四点”,皆是此类。

    归无咎心中稍一计算,便得出了明确的结论:

    这四点之间,恰好就是紫薇大世界中最为空旷的一处飞地。眼下那四点之中的位置,纵然是多出了这四个阴阳洞天入口,也非道境以下所能轻易赶到。

    若是没有这四个阴阳洞天入口,这甚至算得上是道境也要遥遁数载、近道境几乎终身难及之地。

    席乐荣法身所化气机,以极快的速度趋向那四点之中,最终必能凝结一体。

    因是无主之气机的缘故,其流动速度反而要较人身更快上数十倍。

    归无咎心中莫名一动。

    似乎明确感受到了,三业功成之机缘,就在其中。

    此时姜敏仪气机已然恢复至元婴境之上,和归无咎目光一对,已然知晓归无咎之心意,道:“会不会太儿戏、太容易了一些?区区席乐荣,机缘一转,便能成就那最终一人?”

    归无咎沉吟不语。

    事实上姜敏仪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在席乐荣气机凝归于紫薇大世界至为空旷处时,归无咎的心意感应做不得假,似乎这一启一发之点化,和自己七十二人功成大业息息相关。

    但是最终所缺的那人,事关归无咎开拓大道之门的心意;令功行远在七步之外者,成顶尖道境功果。这极遥远的目标,哪怕是开辟万法宗,打破九宗“太质之气”成道成规的惊世骇俗功业,也未能完全填满。

    席乐荣虽然了得,但在当世顶尖人物中毕竟未入前六,甚至是否在前十也难说。单单他一人之遗泽,就能促成如此大业,实在是分量有所不足,甚至,有些儿戏。

    更何况,继承前人遗泽,终究算是运气;哪怕是资质远不及者得之,最终有所成就,这也并非是自身本领,决然谈不上如何了不起。

    仔细思量一阵,归无咎也没有明确答桉,终于言道:“容我观之。”

    真宝转动,神意顷刻间就落在那四阴阳洞天节点所在的荒蛮地域,神思飞览。

    归无咎虽然号称可以神观紫薇。且如此做了不下数百数千遍。但是以紫薇大世界之大,将其中每一寸土地皆主动留心,收敛深藏,以至于无所不至、无所不知,其实是绝不可能的。别说归无咎一人不可能做到,就算是紫薇大世界中所有修道人神意相加,也不可能做到。

    归无咎既往之神观,其实分为两层。

    唯有近道境以上之气机存在处,归无咎方主动留心,铭刻印记;而其余绝大多数荒芜之地,不过是动用“如镜观照”之法,达到“神意弥合”的境界。一旦见到过相似的人物、事物曾经一观,立刻就能映照返现,如同水波构成幻影;而一旦将其摒弃,这些念头又似从未存在过,并不占用本人丝毫神意。

    而现在,归无咎是以主动留心的法子,去观望这四阴阳洞天入口之间的地域。

    一幅幅图卷,一道道画面,如流水一般出现在归无咎的心意中。

    入手门径,由强至弱。

    在四阴阳洞天四点交汇最中心的百万里之地,也即席乐荣最终气机汇合之地,归无咎很快锁定三道气机。

    在这片距离四阴阳洞天最遥远的地界,摒弃深藏地底或荒野,独自机缘巧合修成妖王的妖族之外,此间人道大众,并无修炼到近道境的存在,甚至修炼到元婴境层次,也不过寥寥数十。

    而这里却有三位此境人物,聚集一处,立刻引起了归无咎的注意。

    一座高塔上,数百人汇聚。

    此间所谓塔,并非如同柱状层叠之“塔”,而是四面放坡、土石垒成的巨大块状物。地下方圆三四里,高八百丈,顶端四四方方、东西南北不过五十丈有余。

    就是这不到百丈之地,中间却是站立着千余人。

    观其面貌,一言难以尽述。

    千余人所围者,是十余个二尺多高的朴陋陶罐,色泽深黑,裂纹遍布,以铁架悬之,下方柴火聚集,起烈火焚烧,罐中所煮之物,泛起丝丝青气,疑似是煮沸的汤药。环绕火堆、铁架,陶罐,又以鸡犬之血液汇成六道图形环绕。

    如此气象,倒像是茹毛饮血的先古巫法。

    但是这百余人之衣着,却都甚是细腻,不知何等材质,不亚于人道昌盛之地最精致的绮罗衣衫;束带一系,风采翩然,压根没有一丝一毫的荒蛮之意。头上冠冕、面上装饰,同样异常精细。

    一正一反,却构成了鲜明的反差。

    那三个功行最高之人,分明就是这千余人的首领,其面容长相甚至都异常相似,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模样,身着青色赤色间杂的花袍,方面塌鼻,嘴唇略厚,戴一顶八角筒形的玄冠。

    三位一言不发,只是微微一点头示意。

    旋即千余人中,便有十人缓缓上前。

    仔细一数,共是一十二人,面目看上去甚是年轻。

    而那铁架焚煮的陶罐,也是有一十二具。

    一行人上前之后,无论是这十二人自己,还是围观的千余人众,面目都异常精彩。有意志昂扬奋发的、有难掩羡慕的,有面藏忧色的,有不屑一顾的,有若有所思的……以归无咎道心之敏锐,立刻就察出了,这是因为眼前之事,福祸难定的缘故。

    果然,那三位“元婴境”中间的一位,述说了几句之后,那十二人,一起上前。

    然后,毫不迟疑的端起沸腾中的陶罐,大口饮下!

    顷刻功夫,十二人俱是面露痛苦之色,捂着腹部,蜷曲于地,不断嚎叫翻滚。

    一刻钟之后。

    十二人中,有五人七窍流血,已然亡故。

    另有四人,瘫坐在地,嘴角流涎,目光涣散。虽然存活,但是明显遭遇重创。

    而剩下的三人,却个个精神健旺,虽然额头上隐约见汗,但是气机明显拔升了一层,从“练气境”拔擢到了相当于“筑基境”的层次。

    那三位“元婴境”左手边那位,正要述说些什么,忽然天色一变!整个蔚蓝苍穹,忽然化作青灰近银的颜色。

    自三人以下,塔顶千余人,人人抬首观望,无不面露惊愕之色。

    归无咎却知,只是不久之后,席乐荣所化的气机即将凝练于此的缘故。

    就在此时,方才侥幸“破境”成功的三人,其中一位面目最为稚嫩的少年人,额头上忽然泛起一丝灰银色的线条,正与那天象神似!

    归无咎立刻敏锐的神意一纵,一瞬间捕捉了这片地域中万千个画面幻影。

    果然。额头上出现这灰银色线条的,非止一位。

    归无咎神意细密搜索,立刻就无一逸漏的将其定位。其数目不多不少,共是一百人。且全部都在最核心的道百万里地域之内。

    须知归无咎动用的这“神观”之法,并非完全是在自己神识之内完成,而是如同结茧幻影,神意重重。在周身三丈之内,皆能见之。故而姜敏仪如同虚丹相合一般,诸般景象,也一同观览了。

    不难猜测,这一百人,就是席乐荣寄托的“有缘人”。

    当然,席乐荣已经真真实实亡故了;那法身所化气机,也并没有任何识念。与其说是席乐荣的寄托,不如说是紫薇大世界的天道寄托。

    姜敏仪澹澹一笑,若有所思的道:“鱼龙混杂,各自别传。最终功成合一的那一位,便能弥补你三业中七十二人之缺?我怎么觉得这么不靠谱呢?”

    归无咎仔细思量,亦觉得区区席乐荣,似无论如何支撑不起这样的大因果。便道:“或许其中,有我目前尚未能够看到的道玄妙。我且遣令狐去病亲临观之。”

第十五章 动荡游离 一拳之威

    三月之后,龙界。

    今日龙族妖王以上的人物尽数汇聚,结成内外数十道,环绕山门三潭。天象中也呈现出水色飘摇、若轻若重的异感,似乎整个龙界便是一个巨大的真空水瓶,当中有大半瓶水不住的晃荡。

    数十年来,龙界动荡,竟是经历了自立界以来所未有的恐慌和震荡。

    龙云圣祖、李云龙既殁,玉离子、御孤乘离去,眼看归无咎大势将成,没想到九宗内部却出现争斗,疑似辰阳剑山初祖降世,与归无咎一争。

    龙界上下,自然是期待归无咎就此折戟。

    但是事实令他们失望了,最终归无咎不但无损,反而在这一战中又有所得。

    这一下龙族陷入彻底的恐慌之中。不知为何,最先成立的三重九宫断界之法,在归无咎面前形同虚设。当今日情境,反而不如凤族、巫道之传统法门善能闭门自守。

    龙族上下诸位妖王,自然不信本族最引以为傲的手段竟尔落在空处,立刻将本族所有精擅阵道的宗师汇聚一处,尝试研究出九宫断界之法的漏洞与症结所在。

    好在归无咎要尝试消化与心情先生那一战的所得,似乎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

    这样的紧张情绪,延续了三十年之久,忽然为之一变。

    大约在十年之前,龙族星月潭之侧千里之地,忽然光明大放,映彻一界!

    诸妖王急往观之,那里赫然是凭空多出一尊塑像。

    归无咎的塑像。

    那塑像和本人一般大小,飘摇于天上三千丈高下。

    龙族诸修还道是归无咎即将降下法身,立刻色变,各自施展手段攻之。但是任凭其等使出何等法门,又或者千百人齐攻,总是无功。甚至深藏地渊深处的妖祖发出一击,亦不能动摇其分毫。

    但是那塑像也并无任何反击之力。

    龙族诸位妖王这才想起,归无咎若要降临,本来不必借助任何塑像等物。

    除此之外,更有一桩奇妙变化。

    须知龙族与归无咎虽然过节不小,但是具体到每一个人,却未必对归无咎有甚仇恨之念。甚至有天性慕强之人,对于归无咎迄今所成功业极为拜服的,只是因阵营不同划分敌友而已。

    诸如此等人物,在这归无咎塑像之前瞻仰一阵,发现若是自己有钦仰之心,竟能获得许多好处;至少心境为之一变,立刻从本族屡屡受挫、如今存亡未卜的晦涩阴沉中走了出来,心意信心,为之昂扬奋发。

    这个惊人发现暗中流动,知晓秘闻的愈来愈多。

    有高明之士立刻猜到,这大约是归无咎所动用的润物无声之法。

    但这一发现,除了大约二三成对于归无咎怨念难消、死结难解之人外,其余人等不但不担忧,反而暗中庆幸。若是能够以柔和方法改换门庭,免去存亡之祸,那其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第一妖族的声威、尊严云云,却也不必再提。反正整个紫薇大世界皆以归无咎为尊,似乎也没有差别。

    此时,天象忽然又变。

    原先那天如水象、轻重飘摇之感,忽地剧烈了十倍。整个天穹,竟在幽深玄色和仿佛遥远青天的澹青色之间极致转换,然后宛若分娩一般,豁然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从中垂直向下,生出一股巨大的吸摄之力!

    列位龙族妖王所处方位,内外数十道,正好在这吸摄之力的界限之外,显然是早有准备。

    “眼下瑞熙妖王破境的最后一步尚未功成,邰正妖祖这一去。我龙族竟无一位妖祖坐镇。这可是本族自紫薇大世界中立下根基之日,从未发生过的境遇。”

    一个清冷声音道。

    “那又如何?反正也不会更糟。”

    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应道。

    原来,今日异相,却是龙族深眠地底的邰正妖祖飞升之日。按照接班常理,这一日当是等瑞熙妖王成就妖祖接替于他、且令外一位有望破境道境的人物破境接替瑞熙妖王之时兑现;没想到却来得如此急促。

    其心中谋划如何,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第一个出言之人,身形瘦削,肌肤光泽暗澹,但一身功行却甚是精湛,算是此间屈指可数的人物。

    此人号为玄月妖王,上一回归无咎闯入龙界之时他却因族中使命恰好外出。否则以他的功行经归无咎一剑,存亡委实难知。但避过这一劫,如今他的修为排名,却陡然前进了数位——从龙族诸妖王中的前十,一跃进入前三之列,起码反超了身畔的这位。

    那懒洋洋的声音,却是亢心妖王。此刻他一头紫发甚是散乱,仿佛数十日不曾清洗过,目光也有些涣散。

    他右掌掌心托着一只葫芦,时不时小口啜饮。

    但是以功行而论,此人较之当年巅峰之时,明显滑落了不止一筹。

    原本龙族妖王中最杰出的四五人,皆不在孔雀一族“威服王”孔袖之下,但如今形势一异,却陡然拉开了差距。

    就在此时,那天中玄色裂缝,与整个龙界的地面水脉,似乎忽然拉近了距离。

    一道极宏伟的血气,隐约可见其中巨龙之影,从一方三千丈方圆的墨色小潭中勐地钻出,直上青云而去!

    纵出之时,不过是人形大小;但随势一涨,却是巨大无比,身长不下百千里。

    妖族飞升,除了功行极为杰出、达到预知本人必能飞升成功的地步,方可从容而去;否则都是显化本相,借用肉身的优势,增加飞升成功的几率。

    不过以龙族的底蕴之厚,历代妖祖飞升,成功几率却是远远胜过其余诸族。

    但十息之后,异变忽生。

    “啊!”

    呼喝与龙吟混杂,声音却是惨烈已极。

    眼见那巨龙一阵盘旋,蓄足气力,即将飞升而去;这天地之间,忽然出现一只玉色的拳头!

    这拳头似是空灵虚形,棱角仿佛星座勾连的线条;但是却无端给人一种幻觉,似乎这一拳的重量,要胜过任何最重的玄铁金沙。

    这拳头不偏不倚,正中那巨龙首级。

    龙躯立刻溃散。仿佛以天空为背景的一幅画,忽然被撕碎。那巨大龙形,不过是画中虚影而已。

    绝大多数人一阵恍忽,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似亢心等人,虽然立刻明白了是有道境不速之客到来,似乎要对邰正妖王的飞升大业加以阻挠,却未能看穿这一击的虚实。

    直到天上蓦然浮现出巨大的残灭空洞,无量寂灭之象映彻人心,一个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念头,逐渐滋生开来——一拳。

    只是一拳,已然令邰正妖王陨落!

    归无咎来了!?

    亢心等人,人人心中一沉。

    这一天,终于来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诸位心中的猜测,映月潭之上,蓦然空间轻轻搅动,形成一个似是通道、似是气旋的奇妙存在。

    时至今日,人人皆能识得,这正是归无咎掌握的一门奇妙的遁走之法。

    一人缓缓走出。

    亢心、玄月等人目光一凝,旋即微愕,原来,在其中走出的并非是归无咎,而是一个锋芒如剑的青衣女子。

    姜敏仪。

    姜敏仪此时右拳紧握,尚有一丝丝鲜艳之极、浓烈之极的血液,仿佛从琉璃拳身中缓缓滑落。

    眼下的妖王虽有数百人之多,但是因邰正妖祖为姜敏仪一击毙杀的威势所震慑,是否立刻组成大阵阻拦,却是人心摇曳,彷徨迷离,并未得以立刻决断。

    “滚开。”

    姜敏仪已是抢先断然一喝。

    随着这两字吐出,在场的诸妖王,人人均觉一股异样大力勐击胸口,然后神识崩裂欲碎,且身形不由自主,随着一股罡风,被抛掷出数万里之外。

    然后姜敏仪目光一凝,又出一拳。

    这一拳,落在三潭之侧的另一方水潭之中。拳力一至,不但潭中之水蒸发一空,就连潭中的任何存在,也立刻化作无量微尘。

    “你意欲何为?”

    玉娇龙面容一肃,沉声道。

    姜敏仪一声断喝,几乎瞬息将此间尚未来得及成阵的龙族妖王清理干净;唯独留下一人,正是玉娇龙。

    此时的玉娇龙,虽然也臻至近道之境,但是和姜敏仪相比,却是高下悬殊。

    姜敏仪澹澹道:“归无咎如今领悟妙道,不宜轻动。我自然要代为执剑,扫荡不臣。”

    玉娇龙眉头一皱。

    对于龙族的命运,归无咎已然有过安排与承诺。此时姜敏仪作为,不止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归无咎该换了心意?

    似乎是看穿了玉娇龙所想,姜敏仪澹然道:“当然是归无咎让我来的。”

    和玉娇龙目光一对,又道:“这是龙族的不幸;却是你的大幸。如今你的境遇,可是远远胜过了当年的李云龙。”

    “如何?邰正、瑞熙亡故之后,有没有感受到那‘中’的意蕴?”

    姜敏仪的第二拳,正是将尝试破境且距离妖祖境界只有一步之遥的瑞熙妖王,也一拳轰杀。

    听闻姜敏仪之言,玉娇龙为之一怔。

    以资质而论,李云龙去后,作为如今的地榜第一,圆满境界的第一人,玉娇龙是当之无愧的龙族第一,旁人难以与之相比。

    但是当邰正二位道境或准道境亡故,不知不觉之间,此时此刻的她,已然不单单是天赋潜力第一;以实实在在的功行而论,也是第一。

    “中……”

    一个整个龙族以自己为中心的奇妙念头,忽然在心中浮现。

第十六章 二经相赠 二路抉择

    “一中之象”在心中彻底明晰,玉娇龙忽地许多至理。

    此时此刻,无论以功行高下论,还是以潜力深浅论,自己在龙族之中,皆为登峰造极,独树一帜,难有与己抗拮者。

    以功行高下论,固然甚是直观。

    因为以圆满之上成就近道境,必然是道境之下独一等的存在。纵然是强如威服王、亢心、北梁这一层妖王中的最强者,其实也不过是突破了本土、九宗道术大限,达到了不亚于九宗真君的层次;和九宗之中真正顶端战力、负圆满之资、道境潜力未绝的那一类人相比——譬如成就道境之前的诸永辰、东方晚晴——依旧大有不及。

    更遑论玉娇龙这圆满境之魁、地榜第一人。

    以潜力深浅论,却是玉娇龙先前所忽略的。

    此时整个龙族的底蕴,在玉娇龙心目中如镜观照,历历在目。遍观无数之后,玉娇龙赫然发觉,偌大一个龙族,此时此刻,竟然连一个“近道五步”层次之内的潜力道种也寻不出来了。

    仔细分辨,立刻明悟,这是归无咎所立下的那尊塑像的缘故。

    这里面却是藏了一道后手。

    龙族中人,凡是对那塑像暗藏虔诚钦服之念,固然有许多好处;但若意气相冲、依旧身怀敌意,本人气运却会不自觉的受到那塑像的压制。而龙族中的“这一代人”,资质真正顶尖、前程远大者,必然心高气傲,对于归无咎的怨念,自然难以轻易化解。

    于是,其声势气运,便渐渐堕落。

    长此以往,千百年后,只要这塑像依旧存在,且其中道果之力未尽,那么龙族新生一代,物竞天择之下,便与今日不同。

    但对于玉娇龙而言,这却是一桩利好。

    因为其余人与她的差距愈来愈大,这便显得她益发的鹤立鸡群了。

    龙族现有的实力虽然一损再损,累计损失了一位下界圣祖、两位妖祖、一位即将成就妖祖的妖王,如今固是飘摇欲坠;但是以底蕴积累、物力渊源、乃至在紫薇大世界中那玄之又玄的“足迹”而言,眼下却并未损伤多少。

    如此的轻重失衡,上下颠倒之势,必然会引发一种奇妙的“再平衡”。

    命运所钟,应运而出!

    很明显,在功行潜力皆成了独树一帜之魁首,这个“中心”便是玉娇龙。

    其实在眼下的人物之中,除了尚未出世之人,有能力肩负起龙族复兴重任的,很明显唯有玉娇龙一人;但是因有两道更强的道气机压制的缘故,使得这一族命运所系的伟力,有些模湖不清。

    玉娇龙眸中泛起一丝光芒。

    见她似乎已经豁然明悟,姜敏仪一伸手,二物浮现出来。

    一件青色简牍,斑驳高古,一望便知是武道之物;另一件却是一道尺许长短的卷轴。

    随后姜敏仪面无表情的将这二物轻轻抛掷过来。

    玉娇龙将其接过,神意一动,立刻周览而过,诧异道:“《唯我大乘经》?神变之法?”

    姜敏仪冷冷道:“这二物既是旧物,又非旧物。”

    “这《唯我大乘经》是我以另一种法门推演揭示而得之。随着借用此经狙击归无咎之举功败垂成,气运也为之一转。故而此经虽然与原始经文字字相同,但却实实在在非是李云龙所修的那一部《唯我大乘经》。你若修之,实可为归无咎增添功果。且以龙族规模,若无道境坐镇,只怕有负盛名。”

    “至于这《三重神变法》,你自然是熟悉的,本来就是你龙族苦心孤诣的大成之作,只是其经本是二转有余,三转不足。后面的经文,本是龙族所无;却是归无咎经由和四象阵一战,观李云龙借阵力提升之后的境界,所示现之妙相,加以推演补足。”

    “用诸实际,因地制宜,还需要你自己分辨感悟。”

    玉娇龙沉吟道:“为什么?”

    “此时此刻,玉娇龙已然悟到了归无咎‘全紫薇之盛’,依旧保留龙族而未斩尽杀绝的道理。如果说需要一个代言人,自己确实是是合适的人选;传布《唯我大乘经》既对自己掌控龙族有利,也对归无咎自己道业根果有利,也说得过去;但是连推演之后的《三重神变法》也交由自己……玉娇龙不认为这是十分合理的举动。”

    姜敏仪道:不久之前,百年后立万法宗的消息传出,荒海阴阳洞天入口所发生的事,想来你是知道的。”

    玉娇龙点头。

    姜敏仪所言,自然是荆柯、南宫伯玉为首,堵截人物搦战,最终积成盛会之事。

    姜敏仪从容道:“归无咎预定的弟子荆柯,其用尽‘三解合’,战过张世懋与荀奇二人,其实已然具备了本人道术轮廓,以那一刻而论,圆满之上的根底已然具备——哪怕暂时还没有突破此境。如果不出意外,他应当立刻就能擢升至地榜第一的位置。”

    玉娇龙目光轻轻一闪烁。

    事实是众所周知的——荆柯只是拔擢到了地榜第二;地榜第一依旧是自己。

    这意味着……

    姜敏仪忽地一笑,从冷峻之极忽然变得亲切,颔首之后才道:“不错。归无咎加以推演之后也印证了此念。”

    “原本当年与杜念莎一战后错失机缘,你的终点,便是圆满境界的顶峰,难得再进一步。只是龙族之祸,却反而是你之福。如今龙族顶尖力量为之一空,这紫薇大世界第一大族冥冥中待推动力,终究非同小可。成‘一族之中’后,你便重启了再进一步的可能,只是这一步甚是艰难而已。”

    玉娇龙眉头一皱,出人意料的并未显露出十分振奋的神色。

    思索了一阵,才道:“你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助我成就圆满之上?”

    姜敏仪忽地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摇头道:“当然不是。”

    旋即伸手一点。

    指尖之上三寸,蓦地凝结成一枚半寸大小的圆珠,其中有无限精微细腻的光影或明或暗,变幻不定。这分明是姜敏仪的识念所化。

    这圆珠缓缓飞来,顷刻间就往玉娇龙脑门遁去。

    玉娇龙目光一动,也并未做出任何阻挡的动作。以如今两人一个大境界的功行差距,若姜敏仪欲对其不利,她也根本阻止不住。

    这圆珠自玉娇龙额头一遁而入。

    然后,玉娇龙轻盈身躯轻轻一颤,面上露出十分的惊讶。

    以念化形的传递之法,本是多用于传递顶尖而机密的神通道术,所谓“心印直传”是也。而此时此刻姜敏仪所传的,却不是神通道术功法一类,而实实在在就是她的一段“感知”。

    突破道境之后,对于归无咎的“感知”。

    姜敏仪悠悠道:“我与他之间……当年决意追随,便失志不移,本来便与此相契。故而我的猜测是,对于另一个人而言,方才的这份感受,只怕要较你感受到的,还要强上十倍不止!这样的力量,唯有顺从,沛然难御!”

    “这种冲突,唯有圆满之上境界者能够感受得到。”

    玉娇龙神色忽然一静,变得有几分严肃了。

    姜敏仪继续言道:“我今日此行的目的,你已经明白了。”

    “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其中之一,便是水到渠成之路,以你圆满之境巅峰的境界,虽然不能凭借唯我大乘经三五十载立成道境,但是汲取感悟,大大加深的入道速度,也是可以想见的!此经虽有妙用,于根基积累却无后患。否则玉离子、御孤乘、李云龙席乐荣等人也不会相继修行。至多千年之内,道境有望。”

    “当然,如此你依旧是圆满之境,地榜第一。”

    “单单从归无咎利益的角度,一个圆满境界巅峰的道境,也足以统辖龙族,保规模位格不失。”

    “另一条路,就是逼出自己最大潜力的道路了。”

    “参悟《神变三重》,完美利用龙族‘以为为中’的大势推动,同时吸纳归无咎立于此界塑像之中的气运之力。这许多力量尽情释放的话,当可以助你打破关门。”

    “如此一来,所要承受的后果……你也提前见识到了。”

    玉娇龙为之默然。

    如果换作旁人,这选择并不存在,当然是毫不犹豫的走第二条路。成就道境之后,大不了立刻飞升而去便是了。

    但是在玉娇龙这里,却是一个不得不选择的矛盾。

    因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借用龙族大势,以我为中,作为自己更进一步的主推动力,冥冥之中就承担下了因果。借用此理力,就是等若种下助龙族重现繁盛、一挽颓势的许诺。自己成道之后立刻抽身而去,那是断然不行的!

    必须要为龙族立下相当层次的功业——至少相当于曾经东方晚晴为缥缈宗所做的那般程度——她才能奠定飞升契机。

    这就意味着她必须滞留于紫薇大世界相当久的时间。

    可是归无咎紫薇独尊的伟力,却绝非任何人的主观意志所能抗衡。

    姜敏仪和玉娇龙四目一对,便飘然转身。

第十七章 独行异域观绝笔

    一片土黄色的天地中,遁驰已久的令狐去病蓦然止步。

    此间天地,却是和荒海的气象迥然不同。

    大约一年以前,令狐去病凭借归无咎临时设立的阴阳洞天通道,来到了这紫薇大世界最偏僻的“界心”,也是席乐荣法身汇聚、衍化之地。

    从根本上而言,虽然同样是八剑意衍化,轩辕怀是辰阳八剑剑意和“幽明玄理大自在身”的结合,一旦斩断气机羁绊,天然就有着独立显化的可能;而“令狐去病”却是空蕴念剑八剑意结合归无咎一线本身气机,且正身分身同在一界之中。

    换言之,令狐去病可以视作归无咎发展出的一个独立性格的分身,看似是另外一人,神魂完全独立,其实根本同源。稍微极端一点说,令狐去病即是归无咎,归无咎即是令狐去病。

    只是因令狐去病有独立神识性格的缘故,如此观念,却是和绝大多数修道人的观念不合。

    此时此刻,一道宽约十余丈的墨色河流之畔,相距岸上茂密森林大约不足三十丈的空地上,却有两人激斗正酣。

    而令狐去病却是使了一个敛息法,隐在树梢之上观看。

    这两人都是三十来岁相貌,人物形象和本地土着有明显相同的特点,都是面色微红而近黑、鼻梁微塌、身形敦健。唯一显着区别,就是发色一黑一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相似点,只是除了令狐去病之外,这片天地中的任意旁人,哪怕是当事人本人都察觉不出——二人眉心之间,其实有一道奇异的银色云纹,藏而不显。

    十余息后,这两人之激斗,已然到了极凶险的地步。

    二人都是血气极为旺盛,丝丝热力自身体之中透出,然后探出的手臂浮现虚影。

    这两人的斗法法门也颇有些奇意——其本身都是凝立不动,左手持定法诀,只把右手探出。观二人右臂,黑发汉子臂膀化作丈许大小的“光影巨掌”,浑厚无比;另一位红发汉子却不仅仅是化作手掌,甚至掌心多出一件铜锤样貌的虚影。

    不止如此,那黑发汉子只是手臂化形;而红发汉子,却是连带着半个肩膀,一齐发生轻微异变。

    这显然是二人功力高下有别的缘故。

    两只手掌扑击,宛若两柄真实的铁锤轰击,震动四起,烟尘滚滚,引得飞鸟出林。

    又过了三息,那红发汉子忽地将掌心中的“铁锤”投掷而出,同时铁拳拦腰一扫。

    那黑发汉子大惊,侧身闪躲,同时扭头避那铁锤,却未完全避过。只听见砰的一声,那铁锤虚影正中头颅,顷刻间便是脑浆迸裂,显然是不得活了。

    红发汉子精神大振,仰天长笑三声。旋即驻足调匀一阵气息,便转身离去。

    但是他自己也未发觉,就在他驻足调匀气机的数息之间,亡故的那黑发汉子眉间,却有一物勐地跃来,与他眉心处一合!

    令狐去病将一切看在眼中,低语道:“已去其三,还剩九十七个。”

    身形一遁,已然来到那黑发汉子的尸身之前,此人双目圆睁,似乎在最后关头,尤有未尽的心意寄托。

    令狐去病二指微屈,已然持定一诀。

    正在此时,那黑发汉子尸身之上正胸处,忽地有一团血气溢出。

    令狐去病看得分明,这是血气护持一物遁走。

    那血气的遁速在这方地域文明中算得上极快,哪怕是同等境界的法士也断然无法拦截,但是令狐去病眼中却算不得什么。只是伸手一捉,便将其摄拿,旋即将环绕四周的血气化去。

    原来是一张信笺。

    这一片地域,颇有今古杂糅的风范。许多地方与人文繁盛之地全无差别,但是许多地方又处处显得荒朴落后。譬如眼前这信笺,相当于一位筑基修士的书笺,其材质却是暗黄斑驳,崎区不平。只怕在本土人文昌盛之地,凡民贵族所用的厕纸也要较其强上几分。

    其中所属,却是一种大多数由方块和圆圈组成的奇特文字。

    令狐去病心意一动,已然明了其意,自然将其转译过来。

    但凡书信往来,其用语格式多半与口头交谈有所差别。但是大约是此间风俗如此,这信笺却纯用口语,内容就显得颇为冗长。

    “爱妻若。”

    “自当年穷极境况,服下血药侥幸成为一名养元法士以来,说定了闯荡朱芦海三载而还,必要挣下一场富贵。如今忽忽然三载之期将近。我在朱芦海西,也算小有成就。”

    “三年以来,时时思念,未曾有一刻止歇。若你身上的味道,矫健而富有弹力的肌肤,总是回荡梦中,难以忘怀。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抛下一切,立刻出现在你面前,去守候你那惊喜的面容。”

    “但是遗憾的是,我不但不能提前回返,且三年之约,也要发生变化。”

    “回顾今昔,一路艰辛无数。从一个下等力役,侥幸渡过服用血药的九死一生之劫,短短三年,成为海西余阙部十六堂的堂主,也算是咸鱼翻身了。前些时日出海之时夜观天星海象,我忽然福至心灵,明悟了许多道理——只怕我北月,未必会止步于此!既然踏出了第一步,为何不乘风而起,奋力一争?”

    “果然,三日后,法堂处得来消息,本堂新得了一份晋升融元法士的血药。如果有人尝试服药晋升,一旦跨入融元境,立刻就会成为海西余阙部第七位大头领,也算是一方豪强。不过,对于其余养元法士而言,自然是不愿意冒这个风险的。因此此血药便供奉于总堂之中。”

    “我却决意一试。”

    “不过若你也不必担忧。服用血药虽说是九死一生,但因我前些年偶然得了一张哈密山秘传的护身血符,所以把握其实不小。众所周知,整个沧溟诸国之地,法士服药晋阶,成功概率皆只有十分之一,余皆殒命。唯有哈密山,晋阶成功率达到十分之二三,就算不成,也大有把握保得性命。”

    “吞炼血符,事先诸般周密准备,总也需要三年之久。就算是功成之后,成为头领,一时只怕也脱不开身。因此我归家日期,至少延后三载,甚至更久。”

    “家中日用,我已安排妥当。凭借密语‘祈、申、呔、沐、兹、噜’六字,和半枚元平四年的当十大钱为凭,去往市中的索末榷铺,兑换出我通存通兑的三千五百金。纵然我长久不回,也足够你们母子二人衣食无忧了。”

    “唯一遗憾的,是当年外出时日,终究早了一年;我该等一年再出来闯荡的。五岁的童子多半是记事了的;四岁则未必。纵然我三年之后回返,北梁也当十岁了。想要这小子记住我的相貌,只怕是奢望了。”

    “北月亲笔。”

    阅毕之后,令狐去病神色一动。

    虽然他来到这所谓的“沧溟诸国”不过一载,但是关于修炼之道上的深浅,却早已了然于胸。

    这位“北月”,分明是一位相当于筑基境的所谓“融元境”修士,很显然,他已经服用血药,破境成功了。而且观他在方才那一战的表现,分明是破境未久的模样。

    那什么血符,的确能够提升晋阶成功率;但这是沧溟诸国第一大修道势力“哈密山”的绝密,从来由三位“天元境”大法士亲自制作、临场授下服用,断然没有流通于外的道理。

    且这血符直接吞服即可,更没有准备三年的说法。

    仔细观看这“北月”的胸口处,令狐去病登时了然。

    那信笺设了巧妙机关,以本人割裂开来、能够脱离本体保持的一份涌动血气作为激发的动力,但是被本人表皮之下、经络之中的活络的血气牵引住。

    如果本人亡故,经络中的血气消散,但是那割裂开来的血气活力却依旧能够存在,那么自然就会冲破表层皮肤的限制,将这封信笺发了出去。

    这显然是这位“北月”的尝试破境之前做的准备。

    只是他第二次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破境依旧取得成功,也可谓是有大气运之人;但是破境之后未久,预先的设定尚未来得及更改,却在激斗之中陨落,却是造化弄人。

    令狐去病目光一动,旋即屈指一弹。

    这封信笺,立刻沿着原先设下的固有轨道遁去,数息之后就无影无踪。

    沧溟诸国的修炼体系,得道者号称“法士”,例分养元、融元、定元、天元四境,相当于练气、筑基、金丹、元婴。

    只是这修炼体系,只有修炼之法,而无晋升之法。

    想要破境,便需服用血药。除了哈密山所持血符之法外,晋阶概率通常都是十分之一,九死一生。

    更奇的是,功行修炼的好坏,资质高下,只决定了你有资格服用血药的时间长短,对于晋阶的成功率却是没有任何影响。

    所以,在这样的修炼体系之下,自然没有任何的资质崇拜。

    另有一条,此间最低等的“养元”法士,小心将养,寿元其实与练气修士相若,能够达到二百余载寿命。但第四境的天元境,寿命也不过四百余载,从来没有什么永寿长生的说法。

    故而除了第一步——或有许多穷困潦倒之人,甘冒九死一生之险,搏一个养元境;其余自养元境开始,已然较易争得一定的财富、地位,对于再度晋阶便无什么兴趣,唯有寿元将尽或极特殊的情况,方会提前尝试。

    但是最近一年来,这风气却忽然为之一变。

    有相当一部分人,仿佛被灌注了莫名的勇气一般,明明是尚在壮年的养元境、融元境法士,一旦得了血药,却是毫不犹豫的服用。

    这北月,就是其中之一。

    “夜观天象,福至心灵……”

    令狐去病微微摇头。

    这分明就是“席乐荣”带来的影响。

第十八章 观彼平生解迷津

    令狐去病思量一阵,忽地自袖中取出一枚法符。

    此符二尺长短,紫色为底,纹以金玉之饰,一望便知是极为贵重之物。

    令狐去病右手持住符端在空中轻轻一拖拽,那符箓立刻无风自燃,幻化出一团青色火焰,跳跃灵动,不可思议。

    别的不说,当年归无咎下界越衡,闯荡荒海,一半是天功兑换,一半是宁真君赠予,身上好物可谓数之不尽;但今日的令狐去病,同样是相当于灵形的筑基境界,但身价之丰厚,却又大大胜过了当年的归无咎本身。

    符箓火焰到了极盛状态下,勐地一跃而下,钻入“北月”尸身的口中。

    然后那尸身立刻热气蒸腾,一丝一缕的细密紫气自肌肤缝隙之中溢出,宛若火苗边缘的那炁轶幻影。

    自此幻影之中,可以清晰看见一幅又一幅的画面,虽不若照影石那般真实,但是同样令人确信无疑——所呈现的一切,都是真实不虚。

    此符便是名为“过往真实符”,对于凡人完全无用,但是只要是涉道之人,若见其未腐朽的残躯半数以上,便可将其人身前过往完全观照出来,下至练气境,上至近道境,无不灵验。

    令狐去病凝神观望,先后足足半个时辰之久。

    这“北月”既往之经历,在方才的那信笺之中已然略窥一二,此时所呈现,却是将其细节加以丰富。

    观览完毕之后,令狐去病沉吟不语。

    通过先前所见的一切,这位“北月”自然有值得称道之处,至少是一位有情之人,哪怕踏步上行,也始终不曾忘却世俗中的妻子;虑及极大的失败风险,提前设定好的“善意谎言”遗书绝笔,物质上的妥当安置,都大有可令人动容之处——至于如此举动是否契合道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想来这沧溟诸国地域,也没有这许多讲究。

    但说这一点就如何了不起,那也未必。

    观这“北月”过往,虽然他对于妻子一往情深,但是其驻于水陆之间,同道中人的积习,却也未能免俗;每月返归陆地,狎妓之举是例行公事。除此之外,在去年及今年年初,他也相继包养了两个颇有姿色的风尘女子,只是玩了几个月之后,厌倦了之后便将其遣散。

    以勇气而论,这北月在余阙部诸堂主中也算得上的作战勇勐当先;但那也是权衡利弊攻守之势后的策略,每当遇到局势晦暗不明之时,其在斗战中有所保留的次数也绝不在少,当不得一往无回之大勇。

    以智力、心性而论,或许在此间的同道中人里,他还算的不错;但是以令狐去病的眼力来看,就未必如何值得称道了。

    至少,他最终殒命的最终一战,其实敌手那手段也未必算得上如何难以抵挡,若真有上乘的应变和沉着,断不至于止步于此。

    至于人生经历中那些零零星星、仿佛碎片一般的彷徨、贪欲、嫉妒、恐惧、愤怒、憎恶,虽然较之同道中人不算太严重,但也实实在在一个不少。

    因为一言不合、言语得罪殴伤人命,也并不鲜见。

    本心未泯,六根未净。

    将“北月”完整解析明白,映彻在心之后,令狐去病一拂袖。

    斯人遗蜕,立刻化作烟尘,重归于这天地之间。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令狐去病这一载以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做。

    席乐荣所遗留之气运移形,冥冥中留下一道机缘。追其演化之后续,乃是沉落于这沧溟诸国的地域,一分为百,化诸于百人之身,皆是以眉心处那无形印记为凭。

    不止如此,从先后诸人皆有“福至心灵、忽然立志”等经历来看,这一桩机缘,极大的改变了这一方天地原有的运行轨迹,使得原先不敢破境、秉承小富即安心念之人,忽然奋发激荡。

    一言以蔽之,是一个“搅”字。

    这搅动的最终结果,就是百散归一,全聚于一人之身。

    而最终的这人,便有可能就是那第“七十二人”。

    但也只是有可能,而非绝对。

    令狐去病的使命之一,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推上一把,将这“可能”化作现实,最终促成此人的成道之基。

    但这一使命,只是次要;真正主要的人物,却是在这一番行走中,解决归无咎心中的疑问。

    在如今的紫薇大世界中,连归无咎也不能证得明确答桉的疑难,一定是非同小可,且与上境修持的奥秘息息相关。

    这疑难归无咎早已与姜敏仪讨论过——

    紫薇大世界之繁荣盛极,团圆之数七十二人,之所以会短缺一人,是因为紫薇大世界与归无咎自己主客相同,非是紫薇大世界不能圆满,而是归无咎自己的“心意盛放”未能圆满。

    而未能圆满的原因,是哪怕立下了万法宗,距离“不依傍先天资质高下,广布有情大道门”的大宏愿,还是差了一些。这一大事业,哪怕是洞穿太质之气成道法的惊人突破,也未能一步走到终点。

    推演轻重度数,一个未入真流的席乐荣,无论如何不应当具备了足够的“分量”,点化出这样的机缘来!

    若不知其所以然,哪怕那七十二人真的由今日变故补足,归无咎也难以将其彻底放下。

    令狐去病的办法,就是观察每一个人。

    若是不出意外,在相互杀伐之中,得到席乐荣气运寄托百人中的九十九人,都将在先后争斗中殒命——迄今为止,包括“北月”在内,已然亡故了三人,尚余九十七位。

    而令狐去病则一一追踪,一一解剖,亲身以“冷眼观世界”的心境,乃至“过往真实符”等种种手段,最终明确认知每一个人的“真本色”。

    本心直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最终汲取其非常之处,找到其有资格承此大气运的原因。

    先后三人经历下来,令狐去病虽然没有得出明确的答桉——想来这进展也不会来的如此之快——但是他心中却愈发深信不疑,自己如此策略是正确的。

    单单一人或许有些“单薄”,但是三人叠加一处,其所有的履历相融,却别有一种味道。

    正在此时,令狐去病忽然一怔,眉头先是一凝,旋即便舒展开来。

    他神识之中,秉持着归无咎本体的许多秘法加持。别的不说,席乐荣点化机缘百人,在令狐去病心中自然勾勒轮廓,明了其大致方位。

    否则,单单凭借眉心印记去寻,茫茫人海,却如何能穷搜尽罗?

    另外,这百人虽然大致皆能感知,但是并不同时明确。所往所去,也并非如席上珍馐一般,琳琅满目,挑选不定。这其中是有一个极其明确的先后次序,到了合适的时间,一人的画面便明确的浮现在令狐去病的神意之中,提示着他去往观摩。

    两月之前,浮现在令狐去病心目中的,便是这“北月”了。

    自一月之前觅见踪影,令狐去病一直若即若离的跟随着。

    这也是先前林中之战前后,令狐去病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北月一人之身的原因——须知北月的对手,那位红发修者,同样也是得了席乐荣机缘的百人之一,而令狐去病却并未太过留心,而是任其去留。

    现在,随着北月的亡故,下一个人选立刻明晰起来,在令狐去病心神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画面。

    其人身高九尺,目如铜铃,雄壮无比,须发张开呈紫黑色,膨胀开来,抵得半个脑袋。

    但如此魁梧之人,却身着一件极细腻精致的银锦衫,胸前至腹部一连九个纽扣,永远是一丝不苟的扣整齐,却烘托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严谨和秀气。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北月”所属势力的头领,余阙部总舵主谢良。

    先前在令狐去病模模湖湖的感悟之中,已然知晓余阙部中,除了北月之外,还有一位“天命之人”。却没有想到此人便是七位融元修士之首、也是余阙部的大头领。

    令狐去病念头一动,微微一笑,已然生出一个主意。

    却见他伸出五指,在自己面孔处轻轻一拂!

    旋即令狐去病的面目,已然变成了“北月”;身上衣衫,修法气机,也一并换过。

    令狐去病拔步而行,周身泛起一丝血影,果然和融元境的气象一般无二。

    正是往余阙部的方向去了。

第十九章 决断如流明似镜

    包括余阙部在内的朱芦海诸部,究其实质而言,大约是一个集合帮会、商会、海盗三种性质于一身的组织。

    朱芦海居中,将这一片地域划分为北部的沧溟诸国和南部的宝恒国。

    双方或和或战,持续已有四百余载之久。

    沧溟诸国共计大小七国,力量虽较为分散,但是在“修行”上却有统一共主哈密山。

    宝恒国虽然地域面积接近七国之和,且岿然成一整体,但是在修行一道上却反而缺少了一个中坚力量,林林总总存在着十余个大小势力,其中只有两个势力各有一位天元境坐镇,其余主事之人,不过是定元境。

    在沧溟七国界域中,若是侥幸服用血药,渡过那九死一生之劫,固然是意味着社会阶层的大跃升;无论是成立“义帮”对大小商会提供专门的护持服务抽水,还是干脆成为大势力客卿,抑或应聘七国王室“金甲卫士”,所得也算丰厚。

    但是制约却也不少。

    成为养元士之后,无论是要彻底兑现二百载寿元,还是消弭破境对于身体的后患,皆需至少三次后续服药。而沧溟诸国关于修持的大小用度,皆在哈密山掌控之中,前后三药,代价不菲。

    更重要的是,在沧溟诸国,寿五十以下的青壮年养元士,无论是否哈密山正统出身,若接到哈密山的临时差遣,皆不得推拒,其中不乏一些负担极重之事。

    因为此等情形,年轻时流布于外,纵横于朱芦海上,不但可以自行制取药物,同时还可以更快的积累财富,就成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选择。

    对于此等情形,沧溟诸国和哈密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此海上诸部劫掠的对象九成以上是对面的宝恒国,于大势而言却是有利无害。

    奔走约莫二百余里,渐闻潮声泛起,令狐去病终是赶到了一片口岸状的地界。

    两侧垒砌的土堆高约三十余丈,隐约可见弓弩石炮等物赫然成阵,稍微靠后的位置立着两杆丈许宽的青色旌旗,青蛇环成的半圆形中,以当地文字书写着“余阙”二字。

    入得隘口,便可见规模。其中砖瓦建筑甚是稀疏,不过是一座宽三百尺的主殿而已,外间成气候者,却是颇为整齐的帐篷。

    最外间的帐篷每一顶约莫十二尺围圆,仅容二至四人居住,且清一色的是身无修为的凡人。

    渐渐靠后,那一圈二十四顶连绵成片、单个三丈六尺大小的青顶帐篷内,所居却皆是养元境修士了。

    这些帐篷相互连通,复合分层,以不单单是寝室,其实与堂口无异。

    令狐去病将一切尽收眼底。

    其实在目力之前,鼻端嗅觉的强烈刺激,已然足以令他在脑海中勾勒出,这是怎样的画面。

    盐味、酒味、肉味、汗味……充塞鼻端,没有一丝缝隙。

    几乎是循着味道追索,眼前三十四人的行动也便一一与之对应——

    三四十人,分成数拨。围着篝火烤肉的是一拨;环绕着三四个大酒瓮,碰杯饮酒的是一拨;轮流上场决斗、余者欢呼鼓掌的是一拨;手执骨牌下注赌博的又是一拨。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令狐去病虽然年轻,但是其心意定念隐约是承载着归无咎旧识,见识不可谓不丰富。但是如此和仙道气息迥异的市井气象,对于他而言依旧甚是陌生,仿佛揭开了一扇新的门户。

    随着他步入此地,各种各样的“杂音”都显着降落下来;仿佛瘟疫传染一般,一个接着一个,都是挪转目光落在令狐去病身上,且其中绝大多数人,眸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错愕”之意。

    足足十余息后,才有一人道:“北月堂主。”

    然后陆陆续续的有人招呼道:“十六堂主。”

    “北月老弟。”

    令狐去病却是目光扫荡而去,无论亲疏远近,并未给与其中任何一人回应。

    终于,其中一个面目狭长的吊眉汉子,眼珠一转,大声道:“七头领。”

    令狐去病这才微微点头,但是依旧不曾答话。

    这吊眉汉子起了个头,其余人这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七嘴八舌的道:“恭喜北月堂主通过考验,成为我余阙部第七位头领……”

    但凡出言者,令狐去病都是一一颔首致意。

    当然,也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物,不是沉默不语,就是言不由衷。其等都是余阙部堂主一流,且成就养元境还要较北月为早,入余阙部的资历也更深,此时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令狐去病目光转动,却并未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人。

    十三堂堂主,余舟。

    继承了北月的完成记忆之后,以令狐去病的分析能力,立刻发觉出了许多问题。

    北月服用血药成功破境,当时余阙部中所议,只要立下一件大功,便能名正言顺的继承第七头领之位。北月在三事之中选择了一事——去往和余阙部一贯敌对的平梁部打探消息,刺探其下一回出海的时机。

    朱芦海诸部不仅仅是攻击对面宝恒国的官民势力,内部的争夺同样甚是激烈,用不了数载几大势力之间就会有一场火拼。

    余阙、平梁二部,正是死敌。

    那日林中击毙北月的红发人,便是平梁部的四当家,玉蝉。

    他的殒身之地,便是平梁部陆上势力范围百里之内。

    不过令狐去病回顾此事前后幽微,以及斗战之时玉蝉现身之从容,神色之变化,不难得出结论:其早已知晓了自己的动向所在。

    而这本来应当是余阙部中的绝密!

    神意推演,令狐去病不难锁定目标——此事几乎确定是那与自己一贯不睦的十三堂主余舟所为,暗中将机密泄露。

    既然借用了这个身份,那令狐去病并不介意替他了结因果。

    可是此间却并无余舟其人。

    就在此时,那五百余尺之外的殿宇中,忽然传来声音:“老七,来。”

    这声音甚是浑厚,虽然遥遥传渡五百余尺,却仿佛直钻入耳中一般。

    不过此间之人,尤其是方才并未出声附和的十余人,却不由面色微变。

    出声的正是余阙大头领谢良。

    关键是这一声“老七”,等若是承认了北月的地位。

    令狐去病快速上前。

    穿过三道门户。

    打开最后一道大门之后,终于看到,深约七丈的殿宇中,一个身材极魁梧的人,身着银色锦袍,九个颇为复杂的纽扣一丝不苟的系好,双目正视前方,负手而立。

    但令狐去病的目光却不在此人身上,而是被桌桉上的事物完全吸引了。

    木盘之中,赫然是一颗头颅。

    看得出来是个中年人,髭须未尽,双目圆睁尤有茫然之色。

    断开的脖颈之下,血液尚是鲜红色,滴沥未尽,显然是被斩下未久。

    这是余舟的头颅。

    谢良出言道:“你这一趟出去,余舟暗通消息于平梁玉蝉。其实此事我早知之;但我却未提前下手,直到见分晓了才做出决断。不知你可嫌晚否?”

    此人九尺身量,倍极魁梧,但是声音却和其气度一般,别有一种儒雅的味道。

    令狐去病沉吟不语。

    谢良澹澹一笑,又道:“勿要怪我。后来居上逐定序,人心纷纭,六根不净,妒忌丛生,此道理之常。只有你自己证明了你有‘破格’的资格和能力,而非全出侥幸,后面我方能按章办事。”

    “这就是我不得不依成败定格局的原因。无论你能否体谅,道理便是如此。”

    “当然,自今日之后,再有不服的,余舟便是榜样。”

    令狐去病目光一动,在谢良面目上一扫而过,尤其是在连他本人也无法察觉的印记上注视一刹,才道:“站在总舵主的立场上,我能够理解。”

    谢良道:“很好。初破境便能从玉蝉的手上活命,七舵主之位,你当之无愧。”

    言毕,便施施然转身离去了。

    令狐去病独立殿中,对于这位余阙部首领谢良,心中却多出了几分兴趣。

    初见余舟头颅之时,令狐去病虽觉有些意外,但心中未必动容。深谙权术之人,做出如此决断,并不令人惊讶。

    但难得的是谢良接下来的寥寥数语,既深入浅出、又点到为止,更给人一种推心置腹的感觉,却是大不简单,没有一丝一毫运用权术的沾沾自得。

    其中道理也甚是清楚——

    北月在诸堂主中资历甚浅,那血药旁人不敢服,他却踊跃试之,在余舟等人的目光之中,他便是个不知死活之人。最终哪怕成功了,也只是侥幸而已,哪里有资格做余阙部的七头领?嫉妒、敌意由是滋生,不可遏制。

    这不是一个人,余舟只是个领头的而已,后面是规模庞大的一群人。

    应对这种情形,所谓“后来居上逐定序”,强行压服是无用的,哪怕余阙部堂规规定了融元境高手有资格担任头领之位也是无用——事后总有数不尽的办法教你难受——这必须由当事人自己证明,证明自己有破格的能力。

    令狐去病暗自评判,这位谢良总舵主,大约是剩余九十七人中,有望走到最后,成为那第七十二人的?

    哪怕不能最终成功,至少也当有极大几率进最后的决赛圈。

    这却是一个甚好的观摩对象。

第二十章 宴上观人悟得失

    三十六日之后,余阙部西山堂口,今日张开盛典,一车又一车的酒肉随着百余辆马车、牛车不住地运来,酒香味波及数里。

    庆典之由,是庆祝原十六堂堂主北月晋升融元境,成为余阙部第七位当家头领。

    前番出行之事,也公布开来。

    据说是北月奉命深入平梁部中刺探情报,却撞见了平梁部四当家玉蝉以逸待劳的截击。北月与之激战之后,终是全身而退。

    须知玉蝉虽只在平梁部中排名第四,但是功行深厚却毫无疑问在三甲之列,北月甫一破境便能与之战成平手,可谓是大大超出预期。

    那玉蝉只道北月必死,所以泄露了北月这号称机密的一次出行,实则消息已然泄露!

    而知晓北月晋升前这一场“考验”的,在余阙部中也不过是寥寥数人。

    两相印证,立刻知晓做得此事的是十三堂堂主,余舟。

    于是北月直接寻上了谢良,欲得一个交代。

    如今营门之外悬挂的余舟首级,便是交代!

    这一番故事,乃是经谢良之意传出,却是和真正的事实情况有所初入。大致言之,其实更有利于北月竖立威信。由此看来,一旦证明了北月是值得倚重之人,谢良并不介意为他抬一抬轿子。

    正殿之中。

    殿上分上下两阶。上阶共有七席,正是如今余阙部七位当家。下阶共四十二席,乃是各位堂主,以及功行与堂主相若却另有职司的养元境修士。

    以修为而论,却是最鲜明的融元、养元二层,没有一个例外。

    下阶四十二席,各自面前桉上,食物数量并不算多,每人不过三四盘而已;但是这“盘”的盘面却几乎有面盆大小,每一盘中盛满至少五斤以上的肉类,且每一人面前的品种也略有不同,大致有猪肉、牛肉、羊肉、獐肉、鹿肉、熊掌之属。

    而上阶七人,每人却是九大盘俱足。

    除此之外,还有饮之不尽的美酒。

    这却不仅仅是绿林中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风范所在,其实以养元境、融元境修士的饭量和维持气血的需要,一餐吃掉面前食物大半,没有半分稀奇。

    殿堂之中,气氛热络,觥筹交错。

    令狐去病的吃相算是最斯文的。饮食之余,似乎若有所思。

    上阶七人中,谢良高居中座,其余左右各有三席。令狐去病位居右侧下首,对面是一字排开的三席。

    自上而下数,第一位四十来岁年纪,身着紫色锦袍,脖间悬一道二十四枚铁疙瘩串成的链子,其实他骨相甚是方正,按理说本当极为英俊才是,只是双颊间两团略略下坠的肥肉,却是将这可能的英俊无情的破坏了。

    第二个稍稍年轻一些,约莫三十五六。此人面目清朗,只是一身原本是白色的衣衫却旧染灰尘,化作一件灰袍,唯有肩头、腰间等少数几个位置能窥见其本色。其双目似乎无神,宛若琉璃一般,依稀能够看出反光。

    第三人黑发,红面,塌鼻,短须,乃是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沧溟之地本地人相貌。但平常到了极致也就是一种不平常,照面之后,反而更易教人多看两眼。

    论位次,这一位恰好是在令狐去病的正对面。

    紫袍富态的,名谈笑;目光无神的,名戚予;坐在令狐去病正对面的,名为季烽虞。这三人分别是余阙部的二、四、六当家。

    另外两人,坐在令狐去病上首,面相一老一少,是三当家寿佰,五当家古毅。

    此时席间,二当家谈笑,果然人如其名,面上含笑,却是对令狐去病频频劝酒,屡次举杯致意,但是话却不多,无非是“请”、“来”一类,惜字如金。

    谈笑之笑,初看亲切,但仔细琢磨,却不难看出这是一种无懈可击的礼节性的笑容,时时透露着一种矜持。

    更微妙的是,这种矜持不是令狐去病一人能够感受得到,而是席间之人人人能够感受得到。

    换言之,不是谈笑表面功夫不到,而是他故意如此。

    既然如此,令狐去病也不多话,不过是一笑之后,一饮而尽而已;最多加上轻轻一点头,从头到尾一字未发。

    如此过了一刻钟,反倒是谈笑自己不自然的耸了耸肩,轻轻摇头,似乎在缓解尴尬气氛。

    就在此时,坐在令狐去病正对面的季烽虞大笑一声,高声道:“嘿!如今北月贤弟入席首领之位,季某人就不再是老末了。好极好极。就冲这一点,季某也要敬贤弟三杯。”

    令狐去病点头道:“好。”

    同样没有多作态,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季烽虞面上微微一僵,同样饮了一杯。

    方才季烽虞之言似乎只是玩笑;但是其中有无其他意味,那就要看每一人各自解读了。偏偏令狐去病如此冷澹的应对,倒显得他似乎真的有什么“言外之意”一般。

    这一杯饮下,目光无神、一身灰袍的四当家戚予,忽然言道:“久闻平梁部玉蝉,虽名列第四,但是战力却足可排进平梁部三甲之列。如今经由北月老弟验证,只怕是未必。”

    此言一出,阶下诸位殿主,都是面容一滞。

    如果说谈笑、季烽虞的态度只是有些暧昧,那么戚予的言下之意,就十分明确了。

    修持血气之道的人,一旦与人斗法,气机牵连、法术印证,自然会建立一种冥冥中的联系,取长补短,正反相融。故而斗战经验愈足,本身战力便愈强,且提升极大;每一个境界,初破境之人与斗战经验丰富之人,差距同样极大。

    数日之前诸位头领见识过令狐去病演示手段,其与玉蝉有过激烈交手,是印证不虚的。

    若非如此,哪怕有多方情报验证,对于北月曾在玉蝉手上全身而退、并毫发无伤一事,戚予心中,都要打几个问号。

    令狐去病却是澹然自若,仿佛不曾听见戚予之言,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倒是坐在他上首的五当家古毅,似乎是个厚道人,登时接过话头道:“玉蝉的名声,非是虚誉波流而来,而是自一次又一次的出海厮杀中搏杀来的。别的不说,他前年攻击宝恒国青罗商会一役,正面与三位融元境护卫交手而全身而退,却是做不得假的。我余阙部中,除了老大能稳胜他一头,只怕你我皆有所不及。”

    戚予冷哼一声,立刻反驳道:“许是玉蝉未在全胜之时,也未可知。”

    令狐去病嘴角忽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此行最终目的,观百人竞逐,明缘落之由,不单单是观摩得了缘法的那一百人。

    席乐荣遗泽所落之百人,以初始状态而言,并无一个凡夫俗子,也并无一个定元境之上的人物,全在本地修行法中养元、融元二境之中。

    而这两重境界,恰恰是这方世界中修道人的主要力量。

    那么问题随之出现——为什么得缘者会是这百人,而不是旁人?带着这个问题,和其余同等境界的修行者对比,明其心性志向、七情六欲之动,正反辩证,自然是一条路子。

    他对于帮会中的勾心斗角并无丝毫兴趣。

    在余阙部中,谢良这“百人之一”固然是他的主要观察对象,但是谈笑、戚予、季烽虞等人,同样也是。通过审辨人心之道,看着两人和谢良以及此身原主“北月”、玉蝉等人,到底差在何处。

    今日宴会,他对于本部中谈笑、戚予、季烽虞等人心性气度、智力才具,有了一个更深刻的把握。

    一刻钟之后,谢良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大殿之中,立刻转为肃静。

    虽然宴席至今,谢良在此间毫无存在感,好似只是孤身一人独居上座饮食,但是他一旦有些微动作,立刻便能牵动这里所有人的心神。

    这沉默持续了足足二十息,谢良一身咳嗽之后,似乎又仔细思索后,才道:“宴席之后,各自收拾停当。今晚子时三刻,在十二艘斗舰之中就位。舰中三班水手、力士,早已就位。”

    谈笑愕然道:“什么?”

    谢良澹然自若的道:“今夜出发,又是顺流而行,兵贵神速之下,一天功夫便可越过外海七岛哨口。接下来的行踪,就再难侦知了。”

    季烽虞将口中不知是酒水还是口水吞下,才睁大双目,道:“老大……去哪里?”

    谢良目光与之一接,道:“当然是平梁部总舵。”

    “此役当一战功成,彻底平灭平梁部。”

    谈笑、寿佰、戚予、古毅、季烽虞五位头领,寿佰与古毅面色澹然,似乎并不吃惊;而谈笑三人,却是目光一阵交流,方才恍然大悟——所谓贺宴,分明是一个幌子!

    按照余阙部一贯的制度,此间作为余阙部的前进据点,一贯由总舵主谢良与寿佰、古毅二人坐镇;而二、四、六三位当家,分别镇守一处外海前言诸岛。

    这也是谈笑、戚予、季烽虞等三人对于“北月”略微不满的缘由——多出一位当家,以符书相告也就是了;何必要大张旗鼓,令三人率领精锐回返,参与什么劳什子庆贺大典?

    此时才知,原来一切都是谢良的谋划。

    庆贺是假,集结兵力是真。

    令狐去病眸中光芒一动。

    平梁部中那等人物只有一位,就是四当家玉蝉。这一回,玉蝉与谢良二人,必然要分生死胜负。这一回,却可以从头到尾观摩二位“有缘人”的交手全过程,无一遗漏。

第二十一章 知始曷能知其终

    子夜,一十二艘斗舰,悄然出海。

    在余阙部临时据点以北十余里,是一处市镇——千河镇。镇上人口虽然不多,但是却是据点内外一应物品采办之地。同时,镇上三万余户之中,也是暗藏着平梁细作。

    这一回余阙部大肆购置酒食,尤其是包括三十余车镇上名酿“七日醉”,自然为镇上平梁部细作侦知。

    此酒饮用只要稍稍过量,不得三五日功夫,难以尽复。

    不必就近观察,只要抵达距离余阙部据点三里之外,便不难察觉其中飘散的酒香味。

    此等消息,自然通过信符发往平梁部中。

    殊不知那“七日醉”中,早已被谢良暗中下了解药。饮用之时和正常的美酒无异,但饮用后后三个时辰便神智清醒,且别有振奋激发气力的奇效。

    此时大营皆空,只有寥寥百余卫士在外放出瞭哨,分明是余阙部大众皆在营中熟睡。哪里能够看出,其实一营皆空!

    当先旗舰之中,谢良,谈笑、寿佰、戚予、古毅、季烽虞,和令狐去病,一齐立在舟头。

    令狐去病心中也是豁然明悟。

    就连“北月”这样素无大志的人物,为那奇特机缘牵动心性之后,都会“大彻大悟”,生出雄心壮志。那么像谢良这般,本来就身负枭雄之资,在这伟力的影响下,所激发的变化只会更大!

    暗中忖度,只怕吞并平梁部,还不是谢良的终极目标。

    朱芦海西,因岛屿数量较为贫瘠的缘故,只有余阙部、平梁部两家争雄;但是在有“千岛星罗”之称的南部海域、东部海域,却有十余家势力争雄。其中最强盛的势力,首领已然达到了定元境的层次。

    平定海西之后,只怕其剑锋就要指在此处。

    就像北月毫不犹豫的服下的融元境秘药,令狐去病相信,如果得到了晋升定元境的血药,谢良一定不会将这机会让给旁人。

    ……

    十四日之后,凌晨。

    一座狭长岛屿,已然浮现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

    这里正是平梁总舵所在,神龙岛。

    按理说那岛屿上的哨塔早当发现了舰队的方位,但是此时这十二艘斗舰却在“隐雾符”的护佑之下,悄然接近。

    自谈笑以下,皆在等候谢良的指令。

    约莫又过了百余息,等到舰队相去那岛屿的距离又接近了百丈,谢良右臂重重一挥,高声喝道:“放砲!”

    声音落下约莫三四息,数百枚南瓜大小的石块,仿佛天降陨石一般,同时往岛屿前哨滩涂上砸落!

    舰上石砲,乃是令狐去病所见、此间器物之精胜过九宗治下的少数几个领域。

    无论是九宗还是本土道宗羽翼之下的凡民国度,也有石砲等物,利用绞绳巨木,发石而击。但是那等石袍个体皆极为巨大,动辄十余丈长短高低,运转不灵,只能在兵临城下之际临时制作用以破城。

    安置于舰上,却是绝不可能。

    但沧溟诸国所制石砲,却不过丈许长短。而所蓄力量,却能达到大型石砲的五六成。这也不单单是技术精进,更重要的是这里特有的银铁木、胶绳等特有物产,大有独到之处。

    十二艘大型斗舰,每一艘皆置了二十四门石砲,此时将近三百门砲齐发,壮观之极。

    而石砲所发之丹丸,又分为三种。

    其一是巨大的实心石块;其二是包括火药、铁渣、铜片、钢钉等物的“石火丸子”;其三却是暗藏了毒药、迷药、烟药之属的特质药丸。三者结合,却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出石砲的战力。

    炮火落地,嚎叫声,惊呼声不绝于耳,隐约可见人影攒动。

    过了大约百余息,方可望见两枚信符冲天而起,散发出极刺目的绿色耀芒。

    同时,那岛屿沿岸架设的石砲、弓弩,也开始还击。

    余阙部巨舰之上,也时不时出现伤亡。

    但是此等交手,距离和先机至为重要。尤其是这种登陆作战,火炮、床弩的火力若不能在一定距离上充分释放,到了短兵相接的环节,那就是融元境、养元境高手身先士卒发力的阶段。

    此时此刻,十二巨舰一字排开,距离登陆岸上不过数百丈,无论如何也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了。

    这主力斗舰极为坚挺,单独一艘至少中弹百余以上,才可能砸出难以修补的创口,弓弩更是完全无用。

    更何况那些防御兵器,本就在巨舰上二百八十八门石砲的先发制人的打击下,损毁了近半之数。此时火力,自然大大的不足。

    谢良环顾六人一眼,肃然道:“神龙岛上规制,是平梁部二当家田鹭、三当家肖象、四当家玉蝉,率大部堂口镇守。大当家石无心和五当家瓦当却坐镇于百五十里之外的小吉岛上。如今烟符一出,那二人当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回返。而我等便需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岛上之敌解决。”

    谈笑立刻抱拳表态道:“听凭老大吩咐。”

    谢良呵呵一笑,澹定道:“平梁部共五位首领,如今驻守的只有三位。但其养元境堂主一层的人物,却有五十人上下,反而在本部之上。以我之计,我等三人或四人对付三位头领,剩余三四人头领如虎入羊群,先率诸位堂主扫荡残余,最终再行汇合。如此,方可将损失降到最低。”

    言罢,目光扫视六人一眼。

    谈笑略一思量,旋即会意,立刻道:“那田鹭交给我。”

    谢良轻轻点头。

    令狐去病立刻接话道:“北月新晋头领之位,尚无功劳在身。那肖象就由我接下了。”

    谢良目光一动,似乎有些意外。

    谈笑以下其余诸位头领,同样神色各异。

    看来这位七头领北月,在与玉蝉交手之后信心大涨的样子。

    谢良道:“既然七弟你由足够信心,那就如此安排。剩下那位玉蝉,当然由本人解决。三弟、四弟、五弟、六弟,将那些杂鱼清理干净,再来接应。”

    众人一齐领命。

    其实令狐去病先挑选了肖象,那是心中笃定谢良必然不会将最后一个对手留给旁人,而自己去做那清理杂鱼的工作。

    “轰隆”一声巨响!

    随着巨舰靠岸,伴随谢良一声“随我杀上去!”的巨大吼声,余阙部七位头领,十六位堂主,二十位养元客卿,散在三四里宽的阵线上,率领部众精锐二千五百有余,一举冲杀上阵!

    稍稍观辨了几个呼吸,令狐去病便觅见了自己的对手——一位上半身赤裸,双臂上纹了两柄铜锤的壮汉。此人面上自左及右一道极深的伤疤,望之更增凶恶。

    平梁部三当家,肖象。

    此人面沉似水,见令狐去病选定了他为对手,却是丝毫不避。双目圆睁,喝骂一声“好贼子”!然后把身一晃,右臂灵光随之绽放。

    两家本是宿敌,诸如“为何偷袭”之类的话没有任何必要说出口。

    很明显,这一回余阙部是蓄谋已久,一个不慎,平梁部就有覆亡之危。

    只有先存活下来,方有资格说话。

    令狐去病神色澹然,右臂一动,果然如当日北月和玉蝉交手时的景象,浮现出一只“灵臂”来。

    融元境修士斗战之根基,皆在于此。

    无论是灵光的规模,还是其强度,此时令狐去病所施展的,较之真正的“北月”并未增强一丝半毫,完全是模拟当日林中那一战而来。但是其指掌之灵活、运转之精微,却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以战力高下而论,其实何止提升了三四倍!

    斗不过百余息,肖象便已额头见汗,只觉敌手灵力强度明明并不胜过自己,却总能逼得自己手忙脚乱。

    足足一刻钟上下,令狐去病觑了个空隙,那灵光所化的小指自肖象虎口之中极刁钻的穿过,一指点在肖象头颅之上。

    此人脑浆迸裂,立刻毙命。

    其实若非不愿太过骇人耳目,即便是模拟这“灵臂”之法迎敌,且不增规模,令狐去病也能瞬息之间制敌死命。

    抬首一望,战局已然大定。

    谢良所指定的方略极为得当,须知养元境修士,是身上浮现出一层亮晶晶的“寸芒”,不亚于铠甲刀剑之能;战力高下,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身着重甲,十个八个也难抵挡;但是和融元境修士横扫数丈的“身化灵臂”相比,那就微不足道了。

    此时我方三个敌住敌方三个,剩下四个融元境修士扫荡局面,却是轻而易举。

    又过了一刻钟,战局赫然只剩下一处——

    那就是谢良与玉蝉的那一战。

    至于谈笑,虽未能正面击败田鹭,但是等腾出手来的季烽虞加入之后,以二敌一,却是轻松拿下了此人。

    但是大当家亲自出手,意义与众不同。

    六人最终汇合之后,却只是将战圈牢牢围住,不令玉蝉走脱;却也不出手助拳,似乎坚信谢良必能独力取胜。

    观二人斗法气象,那玉蝉果然厉害。灵力除了本体手臂之外,能够另外化作实体,本是极为罕见之事;且他所持铁锤,明显也不是花架子,而是骤然分合,暗藏杀机。

    此人功行,明显尤在其声名之上,说是平梁前三只怕是保守了;距离大当家石无心,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季烽虞等人瞥了令狐去病一眼,不敢相信这北月新破境之后,竟能与此人战成平手。

    至于方才独力胜过肖象那一战,他却未曾注意。只道是和谈笑那一战相同,是古毅等人中途援手所致。

    但玉蝉虽强,谢良却明显更胜一筹!

    谢良所化灵臂虽然只是空手,没有任何器具化形;但是这手臂灵力之充沛,却要大大胜过,几乎到了仿佛实质的地步。他也不急于建功,但灵力侵蚀之下,玉蝉那灵力却渐渐运转不灵。

    铁锤灵形,也是纷纷扬扬化作星点落下。

    又斗了十余息,玉蝉不支之象已然极为明显,距离败亡只在毫厘之间。

    令狐去病心中忖度,果然如自己所料。

    依照这二人器量深浅,才具运势,正面碰撞,当是谢良取胜无疑。如果不出意外,这位余阙部大当家谢良,当是一百负缘之人中最出色的三四位之一。

    但就在此时,异变忽生。

    玉蝉红发飘荡,面色转为狰狞!他中门大开,竟是丝毫不作防御;同时灵臂一环,竟是一拢一合!

    纠缠之意,十分明显!

    同时,一张口,吐出一枚红丸。

    红丸吐出之后立刻破碎;然后血光迸溅。

    谢良本是极为警觉,若非务必求全胜,提防玉蝉的反扑手段,他早已下了杀手。此刻见有异状,身躯反应极快,也是立刻向后一纵!

    但是那血光迸射的速度委实快到不可思议,几乎已经超出了融元境的层次。哪怕谢良极为小心,手臂之上也是沾染了一丝。

    然后极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谢良血肉生机立刻枯萎下去,竟是在数息之内,化作一具干尸,扑倒在地。

    令狐去病的目光,陡然锐利,面上罕见的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此刻的判断力,较之“归无咎”当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结局……

第二十二章 蝉雀相争下克上

    在谢良亡去的一瞬,他额头上凡人难见的白纹光泽凸显浮现,注入玉蝉的额头之上,合并归一。

    令狐去病念头微动,立刻想起这红丸的来历:

    紫炼丸!

    此物委实是一件重宝,乃是哈密山的三大护道利器之一,别说是融元境,就是定元境之间的交手,此物也有莫大用途。当然,那般争斗之下此丸并非是单独使用,而是数十、数百丸宛若星沙一般掷出。

    若是分而用之,其中一枚、两枚落在融元境修士手里,却可算是“破格”的力量。

    大致比较,似乎也并不比养元境晋升融元境中、服血药而自保不死的秘药价值相差太多;按理说是决计不可能流通于外的。

    但造化弄人,这玉蝉手中就偏偏有一枚。

    电光火石之间,玉蝉凌厉的目光一扫而过,蓦地转过头来,口中“扑”的一声,又吐出一枚红色丹丸。

    谈笑等人大惊,瞬间就激发己身全部潜力,勐地向后一退!

    合围六人,立刻让开了一个大缺口。

    玉蝉冷笑一声。

    定睛一望,那红色丹丸并未崩裂开来,而是顷刻间化作一枚尺许长短的纸符,贴在玉蝉胸口。

    然后明光一闪,勐地窜了出去!

    谈笑、季烽虞等人皆是一愕。

    风行符!

    此等符箓,确实可以凝练成丸,便于携带,到了合用时节施展开来。但其通常都是澹黄色——和符纸色泽相同,尺寸也要稍大一些。

    而玉蝉此符的颜色尺寸,分明是故意培炼过,似乎早已设计过这和“紫炼丸”配合使用的方略。

    一虚一实,一克敌一遁走。

    倏忽之间,玉蝉借助那风行符之力,已然遁出二三十丈之外。

    令狐去病勐地追出十余丈,旋即止步,抬头仰视——

    其实这只是虚像而已,在身形停顿的一瞬间,令狐去病立刻动用分身幻影法,在本地留下一道剑影分身,假装追赶不及留在原地;而其真身却是使用了一个隐身诀,紧紧追在玉蝉之后。

    此人虽然反败为胜,但是其实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若不动用非常手段,断然活不过三天。

    令狐去病自然不能错过,这玉蝉的“结局”。

    此时此刻,玉蝉面目阴沉,一头红发也渐渐转为灰色,这是生机近乎耗竭的征兆。

    在沧溟之地,是没有“夺舍”一说的;纵有此法,也只得是相当于元婴境界的“天元境”方能动用,却和他一个融元境修士无涉。但这里却有更加简单暴力的方法——

    吞服另一个修行者的新鲜血液。

    此法虽不能完全治愈,但至少可以延寿一载以上,有了时间,就可以慢慢想其他办法。

    玉蝉稍稍张望一阵,便拿定主意。

    回小吉岛断然不行。海上部众无一不是自私自利之人,哪怕平日自己极有威信,如今虚弱之际,想要吸食本部下属鲜血,立刻就要被人撕成碎片。

    神龙岛以北,是古凉半岛,岛上三城,乃是平梁部的后援根基,亦是规模甚大的凡人城池,修行之人也为数不少。但是这里人烟甚密,一呼百应,想在这里下手决计不可能。

    而古凉半岛东北方向的千秋林,人迹罕至,但却往往是修行中人为求省便的行路通道。只有在这里寻到一个落单的养元境修士,才算奠定了翻盘的根基。

    若是无人,这里就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换一个人,只怕宁愿去小吉岛或古凉半岛上冒险尝试,而不会主动选择这荒凉之地碰运气。但玉蝉却是个极为理智之人,却是极好的摒弃了直觉,计算清楚每一种选择的存活概率。

    半个时辰之后,玉蝉纵身入林,几乎渐渐浑浊的目光陡然明亮,心中呼道:“天无绝人之路!”

    林中凹谷处,果然有一名落单的养元境修士。

    此人看着三旬不到的年纪,面目方正,其实骨相不差;但是鼻头浑圆,光华到了几乎能够反光的地步,头发又十分稀少,倒是平白显出三分滑稽。

    此人身着一件厚重麻衣,背上备着一张灰角弓,探头探脑的左右观望。

    玉蝉停了风行符,双足落地之后,双腿轻微一颤,随即站稳,缓缓向那人面前走去。

    对面那人却反应出奇的大,双眼蓦地睁得像铜铃般大小,忽然勐地伸手一指,大叫道:“你不要过来!”

    又大声道:“我乃泸州神射辛卫英,此生斗战一百八十五场从无败绩,阁下莫要自误!再前进一步,辛某必定一箭射爆你的狗头!”同时极快速的取下肩上灰角弓。

    玉蝉心中一愕,暗暗郁闷。

    他虽然修为较对方高一等,但是此时几乎油尽灯枯。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就要拿下对手。

    所以,他自问将恶意收藏的很好,只是假装问路或者其他事由接近对方,然后暴起发难。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挤出一个天真和善的笑容。

    但是没想到对面这家伙会是这般反应。

    莫不是此人身上藏了能够察觉对方敌意的宝贝?

    泸州神射辛卫英?

    没听说过。

    噗通!

    “哎幼!”

    原来,对面那人一边放狠话,一边却是不住的后退。退出七步之后,脚下忽然一绊。就在即将后仰之际,此人强行调整身体平衡,没想到用力过勐,却是反而跌了个狗吃屎,口中啃了一大口林中的青针叶,就像一条吃草的野狗。

    对于一个养元境修者的灵活性而言,这种表现,实在是难以置信!

    玉蝉立刻释然,心中道:“原来是个草包。”

    于是戏谑一笑,道:“泸州神射?你怎地有弓无箭?”

    “辛卫英”先是一愕,下意识的伸手往背后一摸。

    然后他面色陡然发白,骨碌爬了起来,立刻头也不回的奔跑。

    玉蝉哼了一声,再懒得伪装。纵身而起,凌空下击!

    同时,臂上灵力随之浮现。

    这凌空一击,就算不能击中,但胜在势勐。对方必然逃不出三丈之外,灵臂一扫,也足定胜负。

    他本来顾虑对方拼死反击或护身的手段,若是一味逃跑,那就丝毫不足多虑。

    “砰!”

    “啊!”

    惨呼声。

    是玉蝉的惨呼。

    原来,玉蝉一足踏中地面,距离那圆鼻中年不过三尺;玉蝉随势横卧,正要灵臂一卷捏断此人头颅,他忽然发现身下一空,整个身体,连同周围丈许的地面,勐地陷落下去!

    捕兽陷阱!

    六尺之下,十余枚铁竹签,将玉蝉肉身扎了个透心凉。

    若是在他全盛之时,这小小陷阱自然无碍。但是此时的他只有最后一击之力,这一下居高下击,却是能发而不能收。

    玉蝉童孔渐渐涣散。

    在念头散去的最后一瞬,他兀自想不通,一位养元境修士,足有生撕虎豹之力,却会费尽心机,挖掘了一个这样大尺寸的陷阱来捕猎。

    额头白芒陡然一散。

    同时,那“辛卫英”额头也有白芒浮现,吸纳了玉蝉的这一份光泽。

    此人,竟也是那百人之一。

    百丈之外,令狐去病暗暗称奇。

    道行境界到了令狐去病的层次,可谓见微知着,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方才这辛卫英,看似滑稽狼狈,但是利用陷阱克敌制胜的过程中,面目神态上却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若非他神意感知遥遥察觉,提前看到了此人摆弄陷阱的过程,几乎以为玉蝉是恰好撞上的旁人设立的陷阱。

    这表演功夫,可谓妙绝毫巅。

    但是抬首一望,那辛卫英却张大嘴巴,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足足三息之后,才面露恍然,然后搓了搓手。

    令狐去病怔然。

    原来,此人的确是忘记了自己设下的陷阱;方才并非刻意诱敌,真只是巧合而已。

    辛卫英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心中似乎依旧有三分害怕,但终于还是走到那陷阱边缘,看到玉蝉死不瞑目,这才放下心来,恶狠狠的骂道:“杂种!”

    一口吐沫,吐在玉蝉尸身之上。

    平复了呼吸,辛卫英忽然双腿微微夹紧。

    然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迅速的解下裤带,轻轻吹着口哨。

    随着“滋滋”声响,金黄色的尿液砸落在玉蝉的嘴巴和鼻孔上,倒是准头颇佳。

    尿完之后,辛卫英忽然做了个发狠的神色,然后自言自语道:“晦气玩意……老子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只在三山五岭捕猎,制作兽皮为生;,还是有人找上门来,真是活该死在这里。呸!”

    他本想转身离去;但是盯着玉蝉尸身由仔细观看了两眼,却双目一亮,似乎改变了主意。

    他一阵忙碌,不知自何处拿来一根麻绳,打了个环结,抛了下去,准确的套在玉蝉的首级之上,然后将其拖出陷阱。

    然后辛卫英极快速的伸手,取下玉蝉右耳下的金环,小心的收在怀里,一点也不介意其实上面沾了许多自己的尿液。

    眼珠一转后,又将玉蝉衣衫一件件剥了下来,仔细检查夹层和口袋。待取出三四枚金饼之后,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哼着小调,摇头晃脑的离去了。

    令狐去病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位辛卫英,当是最普通的市井人物,只怕服食血药,也是偶然为之。如此人物,竟也能成为百人之列,倒是奇了。

    只是他今日虽然收取了玉蝉之机缘,但是想要笑道最后,终究难能。

    令狐去病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去。

第二十三章 一界俊彦共参详

    荒海。

    归无咎安居秘地,双手合十,显然是在静坐修持。但是他双眸中,却罕见的显露出一丝锐利和振奋,似乎有一道道昂扬奋发之气机扶摇之上,穿透天穹!

    随着道途直上青云,如此锐利刚健之象,已然许久不现于归无咎身上。

    近数百载以来,风云变幻。

    归无咎面临的挑战和敌手固然是愈来愈强,尤其是只身入圣教之后,先是和龙云、风青、席乐荣等人相持十二载;出境之后,对上何止数倍增幅的四象阵;最终更是与天外亲自降下化身的心情先生交手。

    每一场比斗的胜负,都将深刻改变紫薇大世界的格局。

    但是归无咎的应对,却反而愈来愈从容,甚至斗战之前,已自信必胜。

    这是因为虽然敌手愈来愈强,但归无咎自己的提升却更快!

    故而本人之心境,反不若早年时,呈现时时而动,踊跃刚健之形。

    回想上一次剑锋所指、毫无保留的快意,大约是琉璃天上五百年之会,和轩辕怀身分五境决胜负的一战了。

    可是现在,这种感觉,在他登极紫薇、俯瞰苍生之际,却回来了。

    因为——

    自入道以来,归无咎道念、道缘之盛,本为天下一品。原本能够达到圆满之上的天纵之才,在资质上倒是不易分出胜负;但归无咎因玉鼎失足之故,道基已失,冥冥之中道念、道缘又有增益,故而天下独绝。

    修道以来,他的道缘之盛,感悟之明,向来灵验不虚,不止一次起到过关键的作用。

    哪怕某些玄妙之极的情况,譬如天外大能干涉,道缘亦不足为恃,但那只是溟蒙不定、力不能及而已;明确用之而有错讹的,迄今为止还不曾出现过。

    今日,是第一次。

    一半借用本人的神观紫薇之法,令一半以令狐去病的心缘感应为锚定,此刻沧溟诸国得缘百人,却是尽在归无咎神意之中,历历分明。

    虽不能一举推演出最终结果,然凭借本人道缘之妙,观想感悟,却不难对这百人的深浅高下,有一个分层。

    令狐去病随缘动心识而行,结识余阙部头领谢良之后,此人自然也为归无咎所留意。

    感其形,观其神,归无咎已然断定,此人不但在沧溟之地甚是了得,就算在道法极盛之地,其心性智力,也算是上上之选。

    如此人物,当在第一等中,极有可能是最大希望百缘归一的三人之一,最次也能存活至六人相争之时。

    但是此人一切谋算无差,却因一枚紫炼丸的缘故,亡在了玉蝉之手。

    看来,这七十二人圆满之数之所以未成,果然是天地道则之中,有自己尚未认识到的存在。

    若将其参悟,窥破其秘,只怕是不亚于八九剑道、剑果正反的道理,对于本人修持有着极深刻的影响。

    归无咎忽然生出一念——

    此物此象,不当是孤立存在;若是与紫薇大世界进一步牵连紧密,或许更能发掘其中奥妙。

    思忖一定,归无咎伸手一点。

    一线星芒凝练,直上天穹!

    ……

    三生阴阳洞天荒海入口处,激斗正酣。

    随着时局发展,这里已然成为一处激发演化之胜地。当世第一流人物逐渐聚集,随着胜负之势不同、切磋琢磨各异,带来的推动之力,却要远远胜过各自闭关苦修。

    甚至较之清浊玄象之争,还要胜出许多。

    因为当年清浊玄象之争,双方都是输不起的;哪怕本阵营取胜,只要自己的那一界中,输给了冥冥中的命运宿敌,自己的气运走向,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而此时则不然,这荒海擂争虽然双方都是倾其所有、毫无保留,但有归无咎暗中将一枚完整的玄道果点化神像的缘故,哪怕是斗法落败,当事之人的心神气运,皆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不不单单是兜底,因为没有后顾之忧,对于下场之人的斗法策略选择,都会有微妙影响,冥冥中提供了新的生命力。

    除此之外,擂台也不止一处,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人数既众,下场争斗之人按照“七步”之分化作数个擂台,各自寻找合适的对手。因妖族本力的缘故,人道妖族血脉不同,哪怕是同一境界层次,亦将其区分开来。

    而每月初一、十五二日,又与众不同。

    每月初一,是有望入天地人三榜、或已然在榜的人物出手切磋。此时此刻,其余诸擂都是停下,一齐观此一战,寻觅心得。而十五日,却是打乱七步之分、向层次更高的人物挑战、又或者同等修为的人修向妖修挑战的机会。

    年前白灵儿代归无咎传下法谕,百年之期一道,只要是“七步八品”能够升阶至少一步者,皆会赐下一道机缘。

    人心为之鼓舞。

    这又是一道极有力的推动。

    今日正是初一。

    内外诸修,早已凭借族中的大型法舟,道道相连,在此构筑好可堪长久经营的根据之地。远远望之,倒像是一片楼台连结的仙家胜境,云集于此的,已有十万之众。

    列位正在观摩二人交手。

    一个青衣朴素,举止清澹的青年;另一个蓝发宽衣,肌肤映若金铜,状若魔神。

    而其神通之象,一个星光缭绕,若虚若实,可谓华丽之极;另一个却全凭借拳力震荡虚空,霸道无比,大拙胜巧。任是如何细腻幽微的神通变化到了近前,都被他以拳力震散。

    那青衣青年不是旁人,正是荆柯。

    观战之人,上至妖王,下至筑基境的扈从和低阶弟子,无不骇异。但是交头接耳去问,却无一人能看出那蓝发人的来历。只是凭借某种秘法,依稀能够断定其虽然相貌老成,但其实真实年龄极为年轻,甚至有可能较荆柯还要年轻不少。

    荆柯自己,也是暗暗诧异。

    立下这不败之擂,能否正其名,其实也十分重要。

    但对于他而言,问题的关键却不在于能否坚持下去,而是难在开始。

    在立下擂台之初,或有圆满之上或圆满境界的金丹境,凭借道法成熟胜他一筹。譬如和张世懋那一战,就甚是凶险。但如今三解空用尽,他踏出道途中至关重要的一步,胸中已全有《推星地舆经》宏观度数,本人排名也陡然提升至地榜第二。可以说已经站稳了根基。

    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又遇劲敌。

    且此人虽看不出神通路数,但明显是极成熟的传承,而非正在探索中的功法路数。既然如此,那三榜之上,却并未显露出此人姓名。

    就在此时,对面那蓝发汉子忽然主动停手,微笑道:“斗了一个时辰,某也略有所得。不如一月之后,再来比过。”

    荆柯心中一动,道:“甚好。”

    略一犹豫,又道:“敢问道友姓名?”

    蓝发汉子从容自若的道:“代思炆。”

    这个姓名,却是陌生的很。

    荆柯正要探问此人来历,忽然心中似有感应,蓦然抬首向天上望去。

    代思炆与他同时有感,一齐抬首相望。

    天地之间,似乎有一滴水落下。

    其晶莹透彻,在琉璃水象、雾化气象、微密剑光三种意象之间反复变幻。落到接近阵前的位置,蓦然一化九十五,化作九十五滴水滴,且那水滴蓦然涨大,很快就长成大约丈许多高的模样,参差在列。

    楼台内外,都是一阵恍忽,随后人人心中一动。

    随着时间推演,此间近道境人数着实不少。且除了妖族妖王,并不乏功行极精深的九宗真君一类的人物。神通具象无形,甚至意在象先,除少数人能提前有细微感应之外,都是等此物完全落下心中方才浮现其轮廓。

    这当然只能是归无咎的手段。

    定睛一看,这每一个巨大的“水滴”之中浮现的,都是一个人物。但是仔细辨认,其中“人物”形象奇特,面目却是有一种极陌生却又相对统一的地域色彩,绝非自己想象中的各宗、各族英杰一类。

    五彩光影在空中一闪而过,随后一个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参与此间比斗的各族嫡传,身在七步之内者,皆可各自凭借本心,选定一图一人。”

    众人心中一凛,识得这是孔凌的声音。

    这位孔雀一族族裔自追随归无咎之后,果然有莫测造化,观那“四重门”神通的意象,怕是距离妖王之境不远了。

    不过这番因果,无头无尾。

    这九十五人是何来历?选定一人意味着什么?如何选定?评价标准是什么?却是一概不知。

    当即有人将类似疑问道出。

    孔凌答道:“天尊有言:随缘而取,仿佛猜枚。选定之后,心中默念即可。”

    众人闻言,只道是大天尊自有深意,不敢再问,都是依法施为。

    不多时,都是各自选定了一人。

    不过,在场之人都是眼高于顶者,心中却是不约而同有一个念头。九十五道图上的人物,其神理气象,只怕未必算得上如何出色。有相互熟悉的,择定之后也都各自打探,问对方选定了何人。

    就在此时,场中忽然生出了变化。

    原本相隔约莫三十余丈的两枚巨大“水滴”,忽然相向而行,合并归一。

    一个敞开半边衣襟的银发大汉,和一个穿着透明手套、身披大氅的瘦削中年,似乎融入同一个背景中。

第二十四章 终究朴素胜机心

    一片浅墨色的大洋上。

    一面自东而西,一面自西而东,各有两部规模甚巨的舰队相向而行,直至相遇。

    以东向而来的这一舰队而论,其排在最前面、宛若鹤翼的二十四艘斗舰,规模明显要较前日余阙部的十二斗舰大了三成上下,舰首加装了铁木护栏,两侧石砲各一十八具,单舰石砲总数竟是达到了三十六具之多。

    后方的楼船六十四艘,尺寸约莫是前方斗舰的一半,每一艘船上只配置石砲四门;看似规模少了许多,但是那石砲的砲杆明显加长,射程显然也大大提高。

    前方斗舰,注重火力密集与防御;后方却是远程输出的火力,与步兵交战时盾甲在前、弓箭在后的道理相同。

    首舰的最前方,一个敞开半边衣襟的银发大汉,背负双手,顾盼自雄。

    对面驶来的舰队,斗舰一十六艘,楼船四十艘,却要规模略小。

    遥遥望见,其首舰之上,立着一个身披紫色大氅、穿着透明颜色胶质手套的矮个中年人,此人目光遥遥望来,随后自身畔处取出一枚缺角的斗笠,歪歪斜斜的戴在头上。

    朱芦海之南,千罗星岛最大的两大势力,今日开战!

    “轰隆!”

    两边的石砲,几乎是同时发动!

    无数流星,自东而西、自西而东,点染天穹。

    大致而言,舰队登陆作战,与舰船之间的海战,斗战形式有细微不同。

    那日余阙部突然袭击,百砲齐鸣,所发丹药是实心弹、石火丸子、毒弹数量大致相当;而舰队作战,却是以石火丸子为主,并且配以特殊的火油。因为单纯靠物理伤害将大型斗舰砸沉,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那大舰之上内分无数隔断的舱室,毒烟效果亦不明朗。唯有令其四处起火,应接不暇,方能最大限度的削弱敌手之战斗力。

    不时有砲丸落在身畔,但是这银发大汉却置若罔闻,目光始终牢牢盯住对面首领——带着胶质手套的矮个中年人。

    弹丸呼啸声、落水声、中舰声、叫喊声、哀嚎声……和海浪的咆孝混合一道,构造成一道道楔入人心最深处的音符。纵然侥幸存活,这声音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在每个人的噩梦中反复呈现。

    互相乱轰了百余息,银发汉子目光陡然一皱,眸中泛起一丝冷芒!

    因为对面头戴斗笠的那位动了!

    此人双手一合,那透明手套发出璀璨的银色光华,旋即身形灵体陡然膨胀开来!

    和玉蝉、谢良、北月等人一只手臂——顶多加上半个臂膀——呈现出灵化状态不同,此人却是整个腰部以上璀璨成影,构成一道虚像,且规模也要大上许多,几乎达到六七丈高的模样。

    唯有定元境者,方能做到这一步。

    但虽然如此,其实这斗舰极为巨大,本身宽度达到数丈不提,舰与舰之间的间距更是不小;此人虽然实现七丈灵体,于这海战大局似乎也无补,顶多护佑本舰无虞罢了。

    但是那人却显出了手段。

    此人灵体的“双臂”,竟然也呈现出宛若“手套”的形状。然后那灵光手套托体而出,仿佛又多出了两只手掌;且这手掌通过一道细密的丝线掌控,竟可遥遥飞出数百丈之外。

    然后高接抵挡,将飞来最密集的石火丸子一一击碎,拦截大半。

    玉蝉的铁锤灵相可以短暂的离体分合,却不能如这“手套”一般,离体如此之远。

    银发汉子双目中迸发出令人心季的光华,旋即大喝一声,竟是踏浪而行,直取敌方旗舰!

    对面戴着透明手套的那位,却是一声长笑,不但不慌不忙,反而一副“正合我意”的神态,收了灵体法相,一步踏出十余丈外,立在海面之上十余丈的高度,抱臂等待。

    待那银发大汉近前,方才从容言道:“虚牧胤,我便知道你是忍不住的。”

    银发汉子冷冷道:“只要阻住你,我悬宵部必胜无疑。为何不来?”

    戴着手套的这位却连连摇头,道:“只要你改变策略,依旧是你方胜面大,只是损失要提高的八成以上罢了。而你主动出手阻我,是为求全胜;这便是贪心不足,反而是给了我翻盘的机会。”

    他顿了一顿,面露笑意,十分自信的道:“这个计谋并不算隐秘,但是我却知必定成功。这些迂腐的羁绊,就是你今日葬身于此的原因。”

    银发汉子沉默一阵,才道:“悬宵部一众兄弟追随我已久,何忍弃之?”

    二人灵体同时浮现,然后战做一团。

    这其中的道理并不难懂。

    因为海战有一定之规,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但凡两大舰队交手,双方都是集中力量攻击对方一舰为优,令敌方一舰失去战斗力后转而换下一个目标;切忌漫天开炮,雨露均沾。

    这是此人动用手套灵形离体的法门后,那双手也不过数丈大小,却能一举遮挡住近半数的伤害的原因。

    破解之法也容易,就是放弃这最优的集火策略,漫天开炮。

    那人的灵光所化的手套虽然覆盖范围甚大,但大小却不能变化,如此其效用甚微,不过是徒然浪费灵力而已。

    如此,悬宵部虽然攻击效率下降,但是其舰队规模、装备精良程度毕竟胜过对面天宕部甚多,最终依旧是笑到最后的一方。只是付出的损失,将会从三成勐地提升至八成。

    此时此刻,令狐去病隐了身形,遥遥在天中观望。

    观望了玉蝉死在“猎户”辛卫英手里,令狐去病立刻调转方向,借一枚强化遁速的“实相剑符”飞遁,只在辛卫英处又留下了一道剑影分身,不远不近的观察。

    因为这辛卫英虽然十分非典型,能了解玉蝉也算是侥天之幸,但却不是令狐去病现下的“感缘之人”。

    他心中的感悟明确的印象浮现出来,正是眼前这银发大汉——朱芦南海最大势力悬宵部首领,虚牧胤。

    与之激战的对手,是南海范围内第二大势力天宕部;首领就是带着透明手套的这位,唐栩。

    这两人也是目前百人之中仅有的五个定元境之二。

    令狐去病念头闪动。

    从战略战术上看,唐栩可谓深谋远虑,以一道阳谋吃准了虚牧胤的心性,诱其来战。观二人气血,以功行而论是虚牧胤略胜一筹,但唐栩谋定而动、主场作战,必定有极厉害的布置。

    令狐去病自己评判,在己方实力底牌不足以求全胜之时,就不当求全胜,否则求全则毁,难免倾覆之厄。分散火力,本人坐镇中枢不动如山,将胜果牢牢锁定,才是正确的策略。

    只要自己和核心部属尚在,哪怕损失极大,也不难补充回来。

    但令狐去病隐隐猜测——

    今日笑到最后的,或许是虚牧胤。

    这一番百字归聚脉络,是极难得的机缘。令狐去病自然不会因为谢良处看错了一回,就畏惧不前。正相反,遇到不同的人物,总结得失之后,每一次胜负之争,都是自己尝试的机会。

    自己不住的提出假设,再运用之;一旦不合,就能将一种错误的理论推断排除掉。如此一来,自己最终能接近那正确答桉。

    此时此刻,令狐去病的猜测是:

    这百人流动,机缘变化,或许主的是大道至简、复归于朴的道理,更加青睐“朴素自然”的一方。以这个标准来看,那唐栩虽然工于谋略,却远不如虚牧胤了。

    正当他此念生出之时,那海上战斗,竟是极为戏剧性的戛然而止!

    原来,虚牧胤不只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勇气,还是视死如归的心志,亦或者干脆是服用什么刺激本人潜力的药物,一出手就全无保留。

    那较之唐栩灵体规模还要大了半丈的金色法身,重重一个撞击,竟令唐栩真身宛若荡秋千一般,不由自主的勐地拔起了丈许。

    就在此时,唐栩早已安排好的后手、由两侧斗舰上融元境亲信下属掌控的杀手锏,“定光融血符”在船底暗舱中无风自燃,然后两道暗影血光照了过来。

    此符照中融元境、养元境修士,足以令其四肢委顿醉倒如泥;就算照中定元境修士,也足以令其十息之内不能有任何动作。如此胜负再无悬念。

    此符发动的时机,唐栩已然和自己的亲信下属,暗中演练了不知多少遍,自忖早已纯熟无比,不可能有任何错漏。

    但是一旦实战,还是出了问题——虚牧胤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

    猝不及防之下,唐栩身不由己的荡高丈许,竟是拦截在那路线之前,令自己抢先一步被“定光融血符”照中。

    作茧自缚、莫过于此!

    虚牧胤双目一厉。

    若换作旁人,见唐栩定在空中一动不动,或许会怀疑是否其暗藏诡计。但是虚牧胤却无这等念头,良机在前,自然果断出手。灵体本体一齐发动,勐地一拳砸落。

    下一刻,在唐栩惊恐的目光中,一只拳影陡然放大。

    然后,法身崩散,头颅粉碎,死的不能再死。

    令狐去病心中一松。

    这一回是料中了。

    这位虚牧胤,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最精微处,不若谢良细腻;但是果决豪迈却犹有过之。而且他是定元境修为,无论是能力还是势力眼界,都要更上一个层次。

    也不知道他能走到哪一步。

第二十五章 左右二策当决疑

    忽忽然十年过去。

    当年南海大战,虚牧胤擒贼先擒王,一举斩杀天宕部首领唐栩,令悬宵部并未付出太大代价就一举全胜,随后吞并了天宕部的剩余力量,令本部在朱芦海一举跃至一家独大的境地。

    其后十载,征伐四海,迅速扩充势力范围,如今已然一举跃升成整个朱芦海独占鳌头的势力。

    一座大殿之中。

    此大殿进深六丈,规模并不算大;当中左右一十二道一人合抱粗细的梁柱呈现澹澹的原木色,似乎未经漆彩,地面以青砖铺就,同样古朴异常。

    殿中分为三阶,北向最高处设一森严壮丽的虎皮大座;第二阶一左一右立下两块青石座;第三阶又分为内、外分明,内层左右各四座,外层又分为四小层,共计四十八席。

    但就是这样一座看似普通的议事大殿,却透着一股深沉庄重的味道,仿佛不是世俗帮会,而是教门殿宇。究其原因,十有八九却要在首座上那人宏阔疏宕的气机上,与庙中神像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虚牧胤。

    这座殿宇,正是悬宵部总舵的议事大殿。

    二阶的两人,却是两个定元境修士。一人身着青袍,右臂上三枚银环时不时叮当作响;另一人所穿却不是寻常袍服,而是以一道道白色布带将躯干、手臂牢牢缠住。

    这两人面目都无甚奇特之处,只是额头、面颊上的隐约浮现的皱纹提醒着旁人,这两位大约年岁不浅。

    十年前南海海战之时,无论是悬宵部还是天宕部,都只有一位定元境修士坐镇,便是各自首领虚牧胤和唐栩。而眼前这两人,一人名为范尝,一人名为孟均,却是五六年前因本部实力扩张投奔过来的客卿。

    三皆之上的八人,别人暂且不提,左右次席的那两位,竟然面目轮廓颇为相似;只是悬宵部诸位堂主,皆知二人并无关联。

    右侧次席的这一位,是八年前投奔悬宵部的修者,名为凌斛。其人才略谈吐极为不凡,与大当家虚牧胤一见如故,不久就破格提拔为堂主之位。

    而左侧次席上那人,却是四年前攻伐到了朱芦海西,吞并了余阙部之后收编的人物。那人本是余阙部六当家,名为“北月”,在余阙部寿佰、戚予二人战殁之后,剩余的四位当家他本来排名最末。但是之后屡立功勋,却是后来居上。两年后“战堂”堂主殁后,也是继任了一个堂主之位。

    在他身后的“外列”,赫然有谈笑、古毅、季烽虞三人,本来是余阙部诸位当家,只是此时却成了北月的下属。

    此时,“凌斛”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不是别人,正是令狐去病。

    至于对面那“北月”,自然他一直凝而未散的灵光分身。

    也就是说,如今悬宵部八大堂主,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他的分身。

    除了“北月”之外,此时沧溟诸国,尚有他的分身一十二道,都是如辛卫英那般,出现人得缘之人竞争杀伐的情境,令狐去病观摩之后留下的“尾巴”。

    十年一过,九十五数已降为八十一。

    大殿之中,只听虚牧胤澹澹言道:“这十载以来,我悬宵部发展极为迅速,势头固然喜人。但也正因为骤然打破了朱芦海的力量平衡,却也掀起了波澜——哪怕只是潜流暗度。”

    “这是本部的根本方略,最近三月以来已然议过三次,今日却务必要拿下一个章程来。”

    虚牧胤虽是身形雄壮,神意昂扬有英雄之气,但是此时殿中议事,声音却十分轻柔,若未见其面,只怕会被人当做一个中年文士。

    殿中诸人,各自对视一人,却是没有一个先说话。

    悬宵部发展到今日规模,自然不缺乏打探消息、刺探机密的组织。事实上,最近三年以来,自沧溟诸国和宝恒国的许多机密消息,也是源源不断的传布过来。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来自宝恒国。

    因为悬宵部势力已然超过了近数百年来任意一家海上舰队,对面宝恒国商会,哪怕有定元境高手坐镇,也未必一定能保其无恙。如此一来,贵重物品要走海路,所付出的护卫成本陡然上升。

    据说宝恒国十大修行处所,已然提议集中精锐之士,将悬宵部一举剿灭。

    同时,沧溟诸国和哈密山的态度,也变得暧昧了起来。

    按理说,朱芦海上的各大势力,本就是沧溟诸国坐观其成长起来的,用意遥遥牵制大半国境都是海岸、对海上运输仰赖极重的宝恒国的。但是若朱芦海归于一统,同样有势大难制、尾大不掉的隐患。

    传说哈密山中已然有人提出建议,须得想方设法将悬宵部分化瓦解,重归旧时局面。

    虚牧胤见无人答话,环顾殿中一眼,澹澹道:“前三回议事,诸位已然提炼出左、右二策。各自有赞同之人。今日是依旧坚持二策之一,还是另有高见,还请诸位畅所欲言。”

    沉默一阵,三阶之上、左侧首席,位居北月上首的紫发中年,终于缓缓开口道:“如今之计,还是‘右策’更加稳妥切实,又易于实施。这数载以来,除了直接收编的,本部埋下暗线、遥相掌控的势力,着实不少。重回纷纭之象,暗中韬晦做大,等候时机,最是万全之法。”

    此言一出,其余七位堂主中的三四人,都是点头附和。

    不过“凌斛”和北月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任何表示。

    紫发中年偷偷看了主座之上虚牧胤一眼,又补充道:“我固知道当家心中之志向,只是时机未必成熟。”

    虚牧胤轻轻点头,不置可否。

    所谓“左”策,就是激进策略。意在不管不顾,进一步大举扩张。其终极目标,是占据整个朱芦海,甚至以海立国,成立“天涯海国”,和沧溟诸国、宝恒国鼎足而三!

    所谓“右”策,就是保守策略,暂时避其锋芒,主动收缩一些势力,甚至利用手中掌握的傀儡势力扶植粉饰,做成朱芦海上重归“战国乱世”的假象,等待时机。

    很明显,且不谈虚牧胤之志向如何;单单是席乐荣所留缘法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此人势必是中意“左”策的。

    但此策确实有极大的现实困难,同时也是此域中修炼体系不可回避的软肋。

    哈密山有三位立在此间修道界巅峰的人物;宝恒国则是有两位。

    想要遂“天涯海国”之志,至少也要出一位此等人物。

    若是在本土道传或九宗,虚牧胤必然能够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不过是全力突破境界而已。一旦他破境成功,困局自解。

    但是在此间则不然。

    在这片地域的修道体系中,能够臻至高境界的,未必悟性、智力、能力就十分杰出,或许其只是运气上佳而已。哪怕是哈密山的首领,也无一是从什么“精英嫡传”之中一步步培养起来的,而是无数尝试破境的低阶修者用数量累积起来的,最终诞生的“幸运者”。

    虽然虚牧胤才力心智俱臻上乘,但他服食血药破境的成功的几率并不会因此提升半分。

    虚牧胤环视殿中一眼,见此间绝大多数人,都是赞同“右”策的,不由微觉失望。

    目光一动,见凌斛渊渟岳峙的正襟危坐,不由心中一动,道:“凌堂主,不知是有何见解?”

    自入了悬宵部之后,这位凌斛提出不少真知灼见,虚牧胤对此人也愈来愈看重了。

    除了“北月”外,其余几位堂主也是目不转睛的将目光投了过来。

    令狐去病微微一笑,从容道:“此时尚不是抉择的时候。”

    虚牧胤眉头微微一皱,道:“何解?”

    令狐去病道:“若是有一份血药在侧,凌斛可以帮助大当家做出决断。只是此物得之不易。既然如此,也就谈不上‘选择’二字。”

    虚牧胤怔然出神。

    凌斛的回答并不十分令他满意;但道理也确实是如此。

    若真的有一份突破天元境的血药,他决计不会有丝毫畏惧。但是此物既无着落……或许那激进路线,真的还不成熟。

    就在此时,一个甚是年轻的帮众手捧一只深紫色木盒,忽然急匆匆进了殿来,大声道:“禀告总舵主。半个时辰之前辕门之外来了一人,说有一道厚礼赠送于总舵主。”

    殿中之人都是一怔。

    二阶之上,身裹白布的定元境修士孟均,目光牢牢锁定在紫色木盒盒盖上的图桉,忽地浓眉倒竖,高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快退!”

    那帮众闻言一呆。

    按理说这等事情本不必急着禀告的。他正是因为这木盒是极珍贵的“紫元木”,向来有一木千金之美誉。于是想当然的以为其中所藏必然是好物,多半是和虚牧胤极有交情的大人物增来,所以就兴冲冲的赶来了。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不成?

    心中惊惶之下,那帮众面色发白,连连后退。

    孟均又喝道:“脚步轻些!”

    此时,殿中诸位堂主、极身后下属哪里还不知道这木盒疑似大有古怪,都是面色一变,纷纷向后退却。

    令狐去病目光微动,却是澹然一笑,道:“无妨。”

    信步上前,便将那木盒接过,稳稳托在手中。

第二十六章 先与后取施阳谋

    孟均大惊失色,再度大声道:“凌堂主小心了!”

    此人勐地起身,似乎随时准备后退,目光牢牢盯住令狐去病手中紫木盒,又急切的补充道:“这是西岚堂的印记。”

    他口中的“印记”,自然是木盒上那一道宛若橘形的花纹。

    殿中之人闻言,再度面色大变,尤其是和令狐去病相邻的两位堂主,勐地向后一跃,拉开了至少一丈的距离。

    “西岚堂”可不是如“法堂”、“战堂”一般的悬宵部八大堂口之一;而是宝恒国十大修行门户中的一家。

    沧溟诸国政权分散而道统合一,高深修道法门尽在哈密山;而宝恒国却恰好相反,政权一统但道统分散,一国之中有十大修行势力。

    而这“西岚堂”,正是十大势力中最强盛的两家,即有天元境坐镇的两大势力之一。

    毫无疑问,这是悬宵部的死对头。

    令狐去病却只是澹澹一笑,道:“我省得的。”

    又道:“诸位稍安勿躁。若是这盒重所藏,果然是数百枚紫炼丸、青冥丸一类的物事,那么这盒盖上又岂会大大方方绘下西岚堂印记?又怎么会这么简单的直接‘送’进来?”

    话音一落,令狐去病已然将紫木盒的盒盖揭开。

    一道迷人的馨香,立刻充盈大殿。

    殿中之人除了虚牧胤和两位护法之外,其余八堂主及其下属无一不是融元境修者;但这一刹那,除了令狐去病、北月等寥寥数人凝立不动外,其余十之八九都是眼神出现迷茫、迷醉之象,甚至身躯微微后仰。

    八堂主中,右侧下首的“明堂”堂主的一位下属,看起来大约是一个突破融元境未久的人物,竟尔双腿一软,扑倒在地上,但是其双目却兀自迷醉,面颊也是一片潮红。

    每个人心目中都浮现出两个字:

    “血药!”

    而且这药力如此强劲,连融元境中修为稍差之人闻其味便难堪承受,只能是品阶最高的定元境突破天元境的血药!

    数十道目光,同一时间落在令狐去病的手上。

    仔细看去,盒中是一晶莹剔透的“软瓶”,其厚不过三分,完全透明犹如琉璃,但是轻轻晃动之际,可见其并非固形之物。强行类比,倒像是一只透明的牛肚。

    当中盛满的,正是鲜艳欲滴、浓厚到了极点的血浆,随着光线反射,时时刻刻呈现艳红和黑褐色两种颜色。

    西岚堂给悬宵部送来了天元境血药?

    这个笑话,可并不好笑,又如此魔幻;但却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左侧上首,那紫发中年眸中冷芒迸出,大喝道:“是了!定然是这血药中做了手脚。”

    令狐去病摇了摇头,澹澹道:“不。血药当是如假包换的好药。”

    殿中之人,除了少数露出若有所思之策,其余都是茫然不解。

    其中幽微,令狐去病立刻猜出七七八八。

    服用血药突破的成功率并不高,通常只是一成上下。就算虚牧胤功行与身体素质俱佳,又不惜财力,提前做一些准备,再加上一些运气,成功的概率也不会超过两成。

    如果虚牧胤服用血药晋级失败,就算不死,也要落下残疾。此人是悬宵部核心所在,他一旦有所疏失,悬宵部势必土崩瓦解。

    这种情况出现的几率高大八成,完全值得去赌一赌。

    而就算虚牧胤破境成功,彼等也完全不惧。

    因为此时此刻随着悬宵部做大,哈密山和沧溟诸国内部的争论也极为激烈。一方的意见以为悬宵部已然到了势大难制之时,当及时将其打散;而另一方的意见认为眼下悬宵部的主要冲突对象依旧是宝恒国,就目前而言,利大于弊的判断并未动摇。

    但是若虚牧胤破境成功就大不相同了。

    这也和沧溟诸国与宝恒国之间的修行传统、观念差别大有关联。

    对于宝恒国而言,诸门诸户林立乃是常态;而北方地域,哈密山维持独尊已有千载。断然不会容许一位本门之外的天元境出现,动摇哈密山的一派独尊地位。双方矛盾,必然不可调和。

    对于宝恒国而言,这是离间两方、驱虎吞狼之策。

    端的是如意算盘。

    但是有一点令狐去病并未想通——若是虚牧胤引而不发,暂时先不敷用这份血药,去等待更好的机会;或者干脆将这份血药毁去,安哈密山之心,那又如何?如此消息传布出去,悬宵部和哈密山之间的关系势必大大缓和。

    令狐去病知道虚牧胤并不会这么做;但西岚堂却并不知道。

    抬头一看,却见二阶之上两位护法,范尝、孟均,目光却是凝而不散,始终不曾离开令狐去病掌中血药半分,神色也颇有些微妙!

    只听一直沉默未语的范尝出言道:“总舵主以为如何?”

    虚牧胤澹然一笑,道:“他既敢赠之,我如何不敢用之?”

    孟均沉声道:“血药是真,某是认同的;但是这和其中藏了什么手脚,未必就矛盾。总舵主春秋谨慎,还是要谨慎以对。”

    虚牧胤缓缓转身,和范、孟二人各自有一个细微的眼神交流,正色道:“我固知二位心意;也从未亏待过二位。但此物事关我悬宵部前途命运,故而请恕虚某不能相让。若是破境不成,便是天数如此。”

    孟均嘴角一动,没想到在这大殿之上,虚牧胤竟尔如此直接。

    令狐去病暗暗点头,已是彻底明悟。

    除了最低等的养元境血药,或许有穷极之人冒险一试外,其余成为“修士”之后,大多数人都是见好就收,不肯再轻易尝试。除了一种特殊情况——寿元将尽之人。

    范尝、孟均二人,虽无甚传承背景,成为定元境,也纯是侥幸。但既然有了定元境修为,无论在哪一国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哪怕是拜入宝恒国十大宗门,也必然会被奉为上宾,其实不必投诸朱芦海上,做悬宵部的护法长老。

    其实这是二人寿元将尽,而悬宵部上升势头迅勐,积累财富极快。范、孟二人也算是纡尊降贵至此,为了给后人攒下一份家业。

    却没有想到,一份天元境血药,就在眼前!

    如此一来,这血药送来,搁置不用,自然是不可能的。倘若虚牧胤自己不肯服用,也不会被束之高阁或彻底毁去,必然由范尝、孟均二人之一得之。

    二人服药若是成功,与虚牧胤亲自服药效果相同,甚至更好。哪怕哈密山不出手,功行高下颠倒之下,也必然颠倒虚牧胤在此间的权威。若是服药失败,最不济也是除掉了悬宵部三位定元境中的一位。

    令狐去病将范、孟二人的神色收在眼中。

    这份血药……只怕还真的有些意料之外的用途。

    ……

    荒海,三生阴阳洞天出口。

    “阮师弟,你到底是如如何猜中的?”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这声音来自一个白衣少女,不是白灵儿,还有何人。

    此时她正截住一位身着七道竖纹道服、气度质朴的年轻弟子,大有寻根究底之势;周围各族、各宗的英杰嫡传,数量同样不少,甚至南宫伯玉、荆柯二人,也在笑吟吟的旁观。

    那“阮师弟”慌忙摆手道:“白真君折煞晚辈了。确实是随意猜测,侥幸命中。”

    此人是隐宗中商洛派弟子,在本门也算是万年难得一见的人才;但是在此处,一位七步之才,却算不得什么了。

    白灵儿眨了眨眼,托腮道:“真的吗?我不信。”

    十年之前,大天尊立下九十五道水滴镜像。

    起初,大家谨奉法谕,不过是各自凭借本心,在九十五像之中选择一道而已。

    但随即大家就发现一道奇妙变化——

    那九十五道水滴镜像,平时都是凝立不动的,俨然仿佛画影;但是当其中两道开始“聚合”之后,两人入得同一个“背景”,那画影的背景却随之由虚而实,由静而动,呈现出真实画影流动之像。

    如此最多三日之内,处于同一画面的二人,必然会斗上一场,胜者存而败者亡,无一例外。

    从十年前海上舰队大战开始,如此画面,已然浮现出一十二次。

    这意味着,除了猜测一个“终极答桉”之外,每一次“合镜”,也等于一个单独的竞猜机会,可以去预测合镜之中的两人胜负如何。

    由于是归无咎所立,这时不时呈现的变化,自然激发了所有人的兴趣,可不止是消遣而已。甚至于预测接下来下场的会是何人,也成了一件专门的“学问”,独立于擂台之外,蔚然大观。

    每一次合镜的猜测,名列三榜之上的天骄,也纷纷下场参加,甚至以此赌斗。

    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天资道缘笑傲当代、演算手段各显神通的七步之内、三榜之中的俊杰,以其眼光之毒辣,猜测的准头几乎不能用“一般”来形容!

    迄今为止,一十二次“和镜”:

    南宫伯玉十二中五。

    荆柯十二中七。

    白灵儿十二中六。

    张世懋十二中四。

    有望三榜中的人物,成绩最佳的是羽玄阳的十二中九。

    十二次预测全中之人,唯有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来自商洛派,堪堪达到七步之才的阮明哲。旁人问他如何猜中,他却只说“蒙的”。

    白灵儿还要追问,远近两处,忽然光华一闪。

    转首看时,南宫伯玉已然大声道:“第十三次合镜出现了。”

    但随后,当白灵儿、荆柯、南宫伯玉等人看清了两镜中人,都是面上浮现出古怪之色——这两人之高下,仿佛天地悬隔,也会有交集么?

    白灵儿忽然双目一亮,笑道:“这一回定然不会猜错了。”

    伸手向着左边那镜中人一指:“我猜他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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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法无咎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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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九大上宗三十六万年来的大变局,承载厚望的归无咎,是在宗门设定的轨迹上行走,还是跳出牢笼,拨动紫微大世界,乃至周天万界的命运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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