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度数由心 扼于幽微
归无咎沉吟道:“是否要在其余地界搜寻一阵?”
殊神韵目光微动,道:“不必了。区区一十二人,纵有变数,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归无咎缓缓踱步,仔细窥望十余道“生铁玉柱”,忽然在其中一座空置的柱前站定。
观察有顷,便道:“此间有一丝隐隐的阵力波动未曾散尽。当是星铁神社社主铁赐,以秘法将其中的棺椁遗躯取走了。”
和朝雾神社将现代社主遗蜕及棺椁藏于墙壁之后的暗格不同,星铁神社却是在“镇魂殿”中布置了一道道梁柱,名为“生铁玉柱”,乍一看去和正常的宫殿梁柱并无不同,只是粗大三分,每一柱皆需四人合抱。
前代社主棺椁,便是竖直了安置在“生铁玉柱”之中。
虽然各大神社封藏都甚是严密,但社主却有灵活机动的办法,暂时取走封魂之所的前贤遗蜕。当然,机关灵力限制,规模不不会太多——否则等若看似严密的防卫手段,从内部多了一个突破口。
殊神韵想了一想,道:“当是铁赐、比不冢二人研究甚么神通法门,暂时取走了数件前代社主之遗蜕。”
归无咎念头浮动,亦道:“也只有如此情形,较为合理。”
如果说背后有心情先生的影子,那么他没有理由将实力最强的“万青冥”遗蜕,置之不理。草叶神社三代社主遗体,也一并毁弃,并未出现意外。
料理完毕,师徒二人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此地。
……
第二日辰时,北砂神社行营宫殿之中,却并未出现殊神韵和归无咎的身影。
直到午时之后,北砂神社神殿以北百余里的“玄灵秘藏”入口处,门户洞开,两侧一道道火把无风自燃。
殊神韵和归无咎,缓缓步入其中。
北砂神社“玄灵秘藏”——此地和星铁神社“镇魂殿”等地意义相同,正是北砂神社的藏灵之地。
归无咎静言道:“十二件遗蜕丢失之事,师父你并未完全放下。”
原来,师徒二人是调转了方向,来到这里。
殊神韵淡然道:“一起一落,一升一变,不过是‘度数由心’罢了。”
归无咎玩味良久,缓缓点头。
其实从超然的立场上来说,所谓“势所必然”是一种道心信念之寄托,世上并无真正的“绝对”可言。一个体魄强健之人,也有可能吃饭噎死、失足溺水而死、又或者风云突变被雷劈死。修道人固然不至于此;但大到宇宙之生灭,小到界域之崩坏,又或者更强的修道人偶然间兴之所至,都有可能改变原本看似不可逆的轨迹。
如果一意孤行强求完美,强行要去泯灭一切变化的可能,那么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制造出更大的破绽。
而应对之法,分数如何,在人道心微妙之中时时斟酌,所谓“度数由心”是也。
这也是归无咎出关前,利弊相参之下,殊神韵并未急于顶着偌大的副作用将四大神社前贤遗蜕毁去的原因。
在殊神韵计划之中,若是没有归无咎,她便引而不发;得了归无咎助力可以将此事妥善解决,那么处理掉其余四大神社的遗蜕也已足够。至于北砂神社之遗蜕,她早已设下三道精密禁阵,自信心情先生定然无计可施。
但是由于十二件遗蜕未尽全功的缘故,殊神韵虽并不认为其能够对自己造成威胁,但心中之庙算,行事之度数,却为之一变。权衡之下,决意将本神社的前贤遗蜕,也一并毁去。
这并非心口不一,而是暗合甚深玄理——不令脱离自己掌握的“度数”超过一个限度。
“玄灵秘藏”的通道宽约丈许,足下是以一尺见方的青石铺就,足落其上,叮咚作响。其蜿蜒如蛇,盘旋而下,共计二十四弯之后,方来到地下六百丈的深处。
论守卫之严,素居五大神社之冠。
蜿蜒曲道走到尽头,是一道叶形门户。殊神韵伸手一按,清光三渡反复,荷叶门户骤然洞开。
门户一张之后,内中景象,却是令殊神韵、归无咎二人惊诧不已——
封殿中光华极盛,一道无形碧色帷幕浮光点点,荡漾盛开,生灭无有穷尽。仿佛暮春微雨的细微雨点,不住洒落于平湖之上。
而绿色帷幕之后,赫然有一个模糊人影。
这道绿色光幕,正是殊神韵临时添加的防御禁阵;而那模糊人影,分明在攻打这道禁阵,且动静甚大的样子。
归无咎本以为是心情先生来了个灯下黑,先从北砂神社下手盗取遗蜕。但立刻反应过来并非如此——因为那人影,分明是在禁阵光华的内侧!
一伸手敛去光华,看清此人面目,正是北砂神社历史上除却殊神韵之外的最强者——“五盛祖”之一,思采田。
通过“四叶草”的机缘,归无咎已然知晓此人真名为叶思田。
其命名规则之变化和妙观智大魔尊相似,可见也是同一级数的大能。
定睛望去,归无咎心中一动。
“思采田”的气象,先前末拿本洲中见识过一回,大抵是沉厚方正;而通过“四叶草”观览的大能遗秘、万青冥和叶思田的一番对答,叶思田的气象,却是形无定止,变化不羁。
虽然只是窥望一瞬,但归无咎心中立刻就有了判断,眼前之人的味道,不类于五盛祖之一的思采田,而是更类乎于叶思田。
见到殊神韵和归无咎到来,叶思田明显也是一惊。
双眸一定,才道:“神韵道友……”
看了一眼殊神韵服饰,道:“你在此间职分,是当代北砂神社社主么……”
目光一动,望向归无咎的目光中却多了三分诧异,皱眉道:“这位道友是……”
归无咎试探着道:“叶思田?”
叶思田散漫之意陡然一收,双眸光华闪过,道:“我在此间的称名,分明是思采田……这位道友,你是何方神圣?”
语气一敛,愈发严肃。
殊神韵淡然道:“你称呼他为‘道友’可实在是折煞他了。他目前在外间的正身尚未突破近道境,并非你我之同道。不过……单以这末拿本洲中的战力而论,现在的他,在你之上。”
叶思田身躯微微一倾,露出极度的惊讶。
他的惊讶,当然不是因为归无咎的修为境界。
对峙了五六息之后,叶思田才沉声道:“你知道自己是谁?这是何地?以及……这方世界存在的因果终始?”
殊神韵从容道:“知道的比你早,也比你多。”
叶思田默然无语。
天外正身和末拿本洲无情映照之身,感知不通,内外隔绝莫知其秘,这是不易之定理,所谓“无心映照”是也。
近日他的悟得妙理,省悟自己在末拿本洲的尝试宣告失败之后,其实便意味着“映照之身”的亡故。而这一段履历归味于显化之身的遗骸,以此为寄托,却是自己曾经存在过证明。若是此物不坏,推原寻根,却能重启旧念。
甚至前后贯通之下,能够打破那绝大天堑,入秘境而不忘本来。
半个时辰之前,当叶思田在此间“复活”之际,饶是以他历劫根尘的定力,也不由大是欢喜。有此“知道”之妙,等若自己有了绝对的优势,定能攫取紫薇大世界的第一道功果。
没想到眼前景象,却令他心中骤然一凉。
神韵是传闻中少数几个机缘未断之人。换言之,眼前之人是个末拿本洲规则下的现世活人,而非复活之人。
现世活人,亦能心通外界吗?
甚至一个未到近道境的人,也能神意映照其间,甚至还知道自己的来历?
他们……走到了哪一步?
殊神韵对于叶思田的心思,心知肚明。当即淡淡言道:“叶道友。‘无心映照’之理,多少个纪元,多少同道皆不能将其勘破。你不会认为你忽然之间,就有了灵感,打破了这道天堑吧?”
叶思田喃喃道:“你的意思是……”
殊神韵口中只吐出两个字:“回去。”
这个“去”字一落,那隔绝三人的绿色帷幕,骤然消散。同时手指向前一点,一道介乎于有形微尘和泡沫幻影之间的气机,立刻如天幕降临,无所不至。
叶思田一惊,身躯一晃,真土八法同样运转到极致,掌心黄芒一现。
归无咎却作壁上观,并未出手。
此战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殊神韵与“镜珠”完全契合后,如今的修为境界,纵然是“五盛祖”,也完全没有机会。哪怕是觉醒了外间识忆之人,如心情先生和眼前的叶思田,也是一样。
三十六息之后,叶思田被彻底击败。
殊神韵立刻出手,将其遗体焚化,断绝了其再度出现的可能。
又过了半个时辰,北砂神社前代社主遗蜕,皆被二人料理干净。
归无咎道:“是心情先生的手笔么?”
殊神韵道:“只能是他。”
归无咎摇头道:“直接发动,似乎并不明智。甚至有暴殄天物之嫌。不知是他自知无力先行将遗蜕盗走,才抱着姑妄一试的态度行事。能造成几分麻烦,便造成几分麻烦。”
但是念头转动,似乎又觉得心情先生行事,不该如此肤浅。
不知为何,脑海中又想起失去的十二件遗蜕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落子未明 正兵分进
心情虽是归无咎敌对阵营,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人首创本尊与末拿本洲照影心意潜通、内外合一,乃是诸天大能布局于紫薇大世界棋局的重大突破。
值得一提的是,他本人完成这一步虽异常艰辛,但是若传之于后来者却无须太多的繁琐手续,只将密意真理通传于外,其余大能也自然获得了这般本领。
而且其步骤异常简易,甚至不需要心情到处寻访同道、告知秘法——诸天大能各自影遁藏形,方位不一,他岂能一一去寻?再者说未必人人都与他有交情。
只需要心情先生悄悄泄露一段天机,投入这方宇宙之中,其余大能自然能以各类形式将此中微妙推演出来。甚至一个不察,还以为是自己福至心灵,机缘到了。
乍一看来,心情先生若要捣乱,似乎十分容易。
但实际上则不然。
若仅仅是泄露天机秘法,此事实现起来会有诸多障碍。
其一,曾经谋算紫薇大世界的诸天大能,固然都是道行极高的存在,但是此辈之间,同样有高下之分。天机一泄,诸位大能加以领悟的时间势必参差不齐。体现于末拿本洲之中,各自“复活”的时间,也是先后不一。
那五大神社之陵寝,一旦出了异状,各神社势必会及时做出反应。一旦打草惊蛇之后被及时封禁,那么后来辈皆不得出。
事实上,就在方才殊神韵销毁其余诸多遗体时,其中便有二三具隐然有异动之兆,只是皆被殊神韵提前扼杀了。
其二,那些天上大能,各自敌友不一。而此间的最终收益只有有限的一到三人,只怕尚未出得墓地,这些人就先打起来了。甚至有心思灵敏的,直接就替殊神韵做了她昨晚刚做的事——将同道遗蜕一并毁去。
再有,当年经历了鹤铁博之变后,谁也不知五大神社陵寝严密到了何等程度。一个不巧,或许有可能在成功遁出之前被困在其中。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心情先生若行此举,不单单是为了给殊神韵制造麻烦,从根本上是为了提升他自己在此局中的胜机。若是一股脑令诸天同道复活,心情先生自己的胜算不是提高了,反而是降低了。
所以,按照常理而言。如要入局,心情先生最合理的路径只有一条——
那就是将五大神社先贤遗蜕尽数盗出,最好是施加以某种秘法限制,令其复活之后,成为自己之兵卒。
放任自流,绝非善策。
回到前线行营的路上,归无咎仔细玩味拆解透彻,将这一番道理对殊神韵言明。
更重要的是,心情先生此举愈是不合理,就愈加证明了一件事:他手中握有的合理、有效的手段已然发动。这一些已然是弃子,无足轻重。
这也印证了归无咎的一个猜测,末拿本洲的统一之业,不会一帆风顺。
对于这一切,殊神韵只是沉吟不语。
很快,北砂神社的《合一书》通传于其他四大神社,天下震动。
四大神社的回复自然是义正严词,表明了角力到底的决心。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在四大神社的中下层,却是暗流涌动,人心踟躇。归属感甚强、捍卫本神社道统的固然有之,但亦有不少人隐然相信,这一世的北砂神社社主殊神韵,或许真有改变万年格局的可能。
四大神社九位社正,这才恍然察觉,当年击溃五盛祖的余波影响深远,为殊神韵奠定了异常雄厚的声望与威势。
……
六个月后。
北砂神社东部战线。
绵延百余里的战线上,分割成七八个大小不一的战团。
其中最大的一个战团,单单从气机涌起的高度和规模,皆不难断定是两位社正级的高手在交于。
一土一水、二气流转,正是北砂神社社正八蛟鸾,和朝雾神社新任社主武狂徒。
二人所动用的真法,也异常高妙。
八蛟鸾双掌环顾翻飞,掌心中微尘之气隐隐;但是他却并不是将这“土气真形”推出、掷出,而仅仅是自相回环,若起若浮。
但若以为八蛟鸾使用的仅仅是一门防御神通,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以武狂徒所立之地为圆心,一丈至十丈的范围之内,时不时从地上升起细小的旋涡,然而急速涨大,呈一条弧线划过。
且这旋风极为奥妙,外人看起来其从一寸大小的萌芽涨大至十余丈高的龙卷风,似乎极为漫长,仿佛经历了草木枯荣,春秋一季;但实际上却只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个刹那而已。
等闲社正一级,断然没有这等气象。
摒弃了自此及彼的攻击距离,而是能够突破感知,悄无声息的出现于敌人方寸之内,无论是末拿本洲还是真实世界,都算是极为罕见的高明神通了。
武狂徒却始终双掌虚合,足下不丁不八。
那土形所化的龙卷风每每攻至,武狂徒皆能及时感应,且自双足之间生出一道水行屏障,将那龙卷挡住。
且他也不是一位防守。
那蓝黑二色水障一旦产生,其防御使命完成之后,自然退诸于武狂徒掌心之上,化作一箭,猛烈射出。仿佛只是以他的身躯为媒介,极为自然的完成这由守转攻的变幻。
如此激战,已然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
但半个时辰之后,八蛟鸾攻守犹有余裕,而武狂徒却三次险些被图形龙卷击中。因为此时地上同时产生的土行龙卷,已不是一道,而是三道。
成就社正一级之后,八蛟鸾与武狂徒功行本在伯仲之间。但是这些年来,殊神韵深入拆解其余四大神社法门,令双方实力对比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就就在此时。
武狂徒“水象挪移法”似乎动用速度稍稍慢了些许;且那旋风不再是直来直去,而是陡然一弯,化作绳状。
武狂徒显然已避之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仿佛生铁所铸造的黑色圆盘,以极快的速度飞了过来,将那化作绳状的真土旋风斩断。
武狂徒一摸额头,笑道:“铁社主。你再不赶到,只怕武某人就要交代在这里。”
八蛟鸾目光一动,叫道:“恕不奉陪。”
立即便转身遁走。
铁赐冷哼一声,喝道:“留下一战,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他身躯虽小,但灵活却在八蛟鸾之上。
武狂徒高声道:“速战速决。”
铁赐从容道:“无妨。五方罗盘传来消息,殊神韵正在西线,赶到此间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武狂徒咧嘴道:“这便好。”
在出言之时,二人一快一慢,已然完成了对八蛟鸾的包抄。
铁赐双眸中精光一闪。
这一回,定要让北砂神社折戟。
殊神韵功行虽高,排兵布阵之道,却也不过如此。
开战之后,北砂神社的布置,大大出乎其余四大神社所料。
殊神韵将北砂神社列分五部,八蛟鸾,流井、末幽、负当、紫猿各领一部,从五个不同的方向平推过来。而殊神韵自己却是虚悬在后,遥相照应,四大神社联盟军若是专攻其一部,她便赶来救援。
此战法看似缜密,但在铁赐、比不冢等人看来,却大是不妥。
因为若是殊神韵、末幽联手,四大神社委实无人能挡。虽然敌方社正一级只有六人,但其实力却超出我方九人之和。只需抱作一团,一家一家碾压过来,我方几乎是束手无策。
须知北砂神社论堡垒禁阵之严,向来在其余四大神社之上。若是各自避实击虚攻敌必救,也是我方率先抵受不住。
而分兵迎敌,看似有殊神韵的牵制,但是她毕竟只有一人,分身乏术。一旦锁定了她的方位,其余战场上我方却是可以做到以多击少。若是先歼灭一二人,那胜负之数还真的不好说了。
许是殊神韵为了赢漂亮,才出此下策。
“退!”
忽然间,武狂徒一声厉喝,打断铁赐微分的思绪。
一道淡淡的身影,在铁赐面前一划而过。
凭借近百载的斗法经验,铁赐硬生生止住去势,猛地向下一坠。
尽管敌情未明,但他凭借本能,并未选择直接后退,而是先止步一顿,错开一个身位。
这个决定十分正确,但未必完全及时——
但见一道蜂窝的似的灰色气机在身边一掠而过,铁赐的整个右臂,已是空空如也。
“殊神韵!”
铁赐定睛一望,惊怒一喝。
“没有想到北砂神社还有这般高明的障眼法!”
殊神韵面无表情,淡淡道:“那里是我,这里也是我。你们的抵抗,注定是徒劳的。”
铁赐面色阴沉,不再言语。
岂料殊神韵面色忽然一变,笑道:“二位社主还不离去,是等着我请你们用晚膳么?”
铁赐闻言一愕。
以二人之力对上殊神韵,在没有援军阵法接应的情况下,逃脱希望极为渺茫。他本意决意死战,没想到却迎来这么一句话。
这又是安得什么心?
不过略一犹豫,铁赐、武狂徒二人,还是分向东西退走,速度渐渐加快。
八蛟鸾疑惑道:“社主……”
殊神韵平静道:“我自有道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偶闻议论 丝线魅影
一片妙境之中。山水参差,草木零落有致,蔓延无尽。时有黄鸟青鸟,振翅而飞,若影若现。清泉流动,湖泊点缀,更增加其三分灵动。
隐约可见亭台楼阁、殿宇道场,镶嵌于山水之间,人力与自然,契合为一。
若在地上观之,又或者遁空未及甚高,只会以为是一方极得力的山水妙境。唯有纵高至数百里以上,方能察觉这竟然只是浮空一卷。
这片地界,正是缥缈宗山门。
一道遁光倏尔闪过,观其行人面目,是个甚为年轻的修士,锋锐之气,勃然而发而又张弛有度,分明是元婴境界的修为。
一来一去,对面来了两人与之撞上。
对面两人年齿不浅,功行也是元婴境界,但是对这年轻修士却甚是礼遇。遥遥招呼之后,更是主动避让。
那年轻修士,却也只是颔首一礼,以为回应。
而那两位年长者,却也不以为忤,反而面上赔笑,愈加致意。
旋即双方各自错开,行步东西。
这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缥缈宗下一代中最杰出的弟子,吕玄是也。
此时距离玄浑琉璃天之会已然过去了四十年。诸如魏清绮等人,皆在琉璃天中破境修持;而游采心等一行人,俱是汇聚于越衡宗,着手以“真气玄晶”之法破境。辰阳剑山那边情形,也大致相若。
一世英杰,刹那间为之一空。
而作为参与过上一回琉璃天之会的吕玄,虽然年齿尚浅,但事实上已经是当前缥缈宗真君以下的第一人。料想幽寰宗申闻宏、盈法宗白适幽,也大致相若。
吕玄驾一道遁光划过。
其足下山林水泉亭台之间,偶然望见有年轻辈的修士三三两两,各自聚集。
吕玄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在意。
因为缥缈宗本来就有弟子聚而论道的传统,他当年也时常参与。只是经历一回琉璃天法会之后,眼界顿开,同辈之中已难得知音。所以此事也就渐渐参与的少了。
他本已遁去,却忽地止步,然后调转遁光回头。
因他目光余光一瞥,望见一座石山之上论道的,恰好是那三人。心中一动,便缓缓靠了过去。
一座三四十丈高的小山半山腰处,有三四一人多高的青色巨石。此时石上有两人随意落坐,还有一人双手背负,肃然而立。
坐着的两人皆是身着紫袍,相貌气度俱甚为不凡。只是一人长发一束,一人散发披肩。
而立着的那人,却是一身玄服正装,面目英俊不如那二人,而方正过之,浓眉大眼,望之便有静气。
这三人共同的特点,便是年轻。
坐着的二人,长发的名为梁博,散发的名池文定;立着的那人名鲁宗翰。三人皆是缥缈宗后起之秀,在金丹境经历了百十年的积累后,相继极为顺遂的破境元婴,更难得的是根基之扎实和破关之流利兼而有之,算是吕玄之后最为瞩目的后起之秀。
只是他三人所属门户不同,道传也微有差别,如今竟能相距一处。
许是名声起来之后,吸引聚集。
若是进一步成长,未必不能成为下一代近道境的培养人选。再加上归无咎新法若立,近道门径也为之一宽,所培养弟子的范围,又陡然扩大了许多。
倏忽之后,吕玄已然靠近百丈之内,三人议论之声,清楚的传入耳中。
三人之中,长发披洒的池文定最是有落拓不羁之风,只见他掏出怀中精致的玉色小壶,饮了一口,慨然道:“池某修道至今,体悟得一字。”
梁博适时问道:“哪一个字?”
池文定一笑,道:“却是一个‘独’字。愈往后走,此道愈是讲究‘唯我’、‘唯一’,其余宗门、同道、亲友故旧后学,总有渐渐淡薄、至于分别之时。”
“譬如九宗历代祖师,各家都是香火供奉,虔诚无已;但是那琉璃天之上,辰阳初祖降世。却清楚的揭示了所谓偌大道传、后人成道机缘如何,其实并不放在此等人物心上。甚至一界生灵之道途,也不过是其一人功业的注脚罢了。”
梁博、鲁宗翰二人,点头称是。
吕玄闻言,暗暗摇头。
玄浑琉璃天之争虽然异常盛大,但终究只有少数人参与。但不知道为何其中之原委、诸般细节景象,竟是很快的在九宗内部传布开来。
尤其是池文定所言的这一节,对于九宗下层修士影响极大。
若是只看目前,辰阳剑山是我方之敌对,那么其威信丧失,对我有利无害。
但长远来看却不是如此。若是九宗都对各自道传、祖师失去信心,心中虔诚信奉不再,其实是一件颇为严重的事件。
听三人议论了一阵,那池文定忽道:“那归无咎也是一样。”
“此人成气候的这数百年,得本宗掌门护佑甚多。但是其成立之后,又有我等多少好处?据说他可是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步成就道境,乃至破境飞升的。到了那时候,当年友盟,也不过是梦幻一场罢了。”
梁博、鲁宗翰一齐称是。
吕玄听到这里,眉头一蹙。
若果说池文定资质更低一些,譬如是那金丹境迁延周折四五百载,勉强成就元婴的人物,那么这一番话虽不中听,吕玄却也能够理解。毕竟双方层次相差太远,轩辕怀也好,归无咎也罢,谁胜谁负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酒后谈资罢了。
但偏偏出自他口,此说却是极为不通。
归无咎可非一人成道,他所开辟之道路若是成了,对于九宗修士的影响可谓是立竿见影。
尤其是如池文定这样资质甚佳,但是距离真正不世出境界尚有逊色的层次。按照原本的规则,竞争五百年之会的资格不能说没有希望,但至少也是相当渺茫,只有在人才相对衰微的“小年”,才有一线成道之望。
而如今用归无咎开辟之法,却大有希望突破近道境。
这一层次的人物,理应是对归无咎最是感恩戴德的。但是如今此人却是出言不逊。
池文定勉强可以解释为酒兴上来,出言无忌。但是梁博、鲁宗翰二人可是滴酒未沾,他们不但不出言相劝,反而随声附和。
而且观其神色,可不像是随声附和,而是真的十分认同池文定的观点。
这就十分荒谬。
若是没有听到先前这一段议论,吕玄只怕是要以为三人皆和辰阳剑山一方有甚瓜葛;但是从头到尾听下来,方才力辟辰阳之非的,也是这三人。并且一样的情绪激昂,不似作伪。
反复思量之后,吕玄终是决定并不直斥其非,遁光一转,缓缓离去。
约莫走出三四十里之后,迎面一人遥遥呼道:“吕真人且留步。”
吕玄定睛一望,笑言道:“原来是蒙长老。何事劳烦长老亲自跑腿一趟?”
为了加以历练,更为了提前熟络门中各系各部,如今缥缈宗元婴境以下事务,都交由吕玄最终决断。但是他事实上极少亲自管理这些俗务,都是将其交给四位明源殿长老。
其实四位元婴境长老也极少亲自理事,一例向下,将其交给二十四位执事。
紧赶慢赶上前的这位老者,名为蒙白鼎,正是四位明源殿长老之一。如今急忙赶来,显然是有事他也不做主,而是需要吕玄亲自决断。
蒙白鼎笑道:“的确有一件事。”
“真人一看便知。”
说完自袖中取出一道赤色文书,递了过来。
蒙白鼎道:“此事说大不大,只是既然是申真人亲笔传书,只是于礼节上需要吕真人回复。”
吕玄张开文书一览。
文书赫然是幽寰宗申闻宏亲笔,如今他在幽寰宗的地位,和吕玄在缥缈宗相若。
原来,幽寰宗有两位新近冒了出来、功行甚是卓异,已然在年前突破元婴境,堪称天才人物。适时恰逢佳节,于是申闻宏便作为主持,一并为这二人设宴庆贺。与会宾客,皆是幽寰宗内寿三百年以内、称得上年富力强的元婴境新锐修士,总数约莫三四十人之多。
此会原本甚是尽兴,但是到了临了之时,那两位新破境的天才修士却忽然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
其大致之意是这一回五百年之会幽寰宗虽是押对了宝,但是这一系势力毕竟是以越衡宗、缥缈宗为主,幽寰宗只是边缘助力。此事之后,当图自力更生,不可与越衡、缥缈靠得甚近云云。
此言一出,席间宾客人人变色。
其实此事本来无关紧要,只当门下弟子胡言乱语罢了。但是此会终究是申闻宏亲自主持,为免招致误会,他还是给越衡宗、缥缈宗各自发书一封,解释清楚。
吕玄思索良久,忽道:“施真君尚自出行未归么?”
蒙白鼎道:“正是。”
吕玄道:“发一封文书,我要往幽寰宗一回,拜见幽寰宗薛掌门。”
蒙白鼎愕然道:“没必要吧?这番话又不是申真人亲口所说,其实他就算不理,也完全无事;如今发一封书信来,已足显郑重态度了。吕真人是否小题大做了?”
吕玄摇头,淡然道:“与此事无关。”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交通不畅 试越雷池
山谷中一道激流纵贯而下,遇到一块巨石阻挡,陡然转了个弯。
而在这转弯之地,却冲击出一片浅滩。
浅滩上烟雾缭绕。
这烟雾并非水汽激荡,而是悬浮在空中的一物,自其中的八个孔窍中散出。
此物通体黝黑,似乎是一只木瓜,上下两端各有四个孔窍,徐徐喷出白烟,十分诡异的在空中浮动。
单单看此物之相貌,断然难以猜不出它的用途。但是看其下五色火光不住的喷涌,四方方位更有四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执芭蕉扇,手指捏住法诀。却不难猜出这是一件炼炉。
只是是炼丹还是炼器,就不得而知了。
那四名老者,气机浑圆,合成一束,冲上天际数十里而不散,分明已经有离合境的修为。
而一旁的山巅处,有一中年人盘膝观望,双目有神。虽然看似身形瘦小,但此间天地,却充盈着一种无时无刻映照此人心中的奇妙意蕴,俨然颠倒主客。
这分明是一位天玄上真。
一刻钟之后,那木瓜形的炼炉,上方孔窍忽然喷出极扎眼的黑烟,抑且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四位离合境修士,都是面色一变,相继止了手上动作。
山巅上那位天玄上真,也是一声叹息。
四人面容忐忑,一齐上前告罪。
那天玄上真默然良久,道:“不关尔等之事。”
四位离合修士中最靠前的一位,看着面色微微发紫,虽然须发亦白,但气象明显要较其余三人年轻。只见他上前一步,道:“若是没有元元霜,五菱定心丸终究是炼制不易。炼制十炉,至多成其二三,且品质也要大受影响。弟子以为不必再试,否则徒然耗费物力。”
那天玄上真目光微动,道:“那就暂停罢。”
旋即长身而起,身影自这方天地中缓缓淡去。
四位离合修士,面面相觑。
这天玄上真来到两山之间,忽然伸出手指一扣。
看似空空如也的地界上,忽地浮现出两道波浪形的金色纹路,纵横交错成一个十字。
这十字在极短的时间内愈来愈粗,张开成一个圆形门户。
原来,这看似不起眼的地界,竟藏了一处秘境通道。
一步踏入其中,当中景象看着不大,却也雅致,是三座俊峰鼎足而立,环绕着一座浮于空中的湖泊。此时湖泊之上,浮动着一条三丈有奇的小舟,舟头舟尾处,各自有一人戴着斗笠,悠闲垂钓。
舟头的那一位猛地一抬首,观来人神色,笑道:“想来是失败了。我早就劝洛师弟你不必着急,且等候甘堂宗、清微宗那里的消息。下一次的交易小会,定然是有充足的元元霜的。”
说话这人一身长髯,甚是瞩目。
修道人蓄须者数量不少,但是未有繁密如此者。此人耳后鼻下,整个连成一片,须发色泽又是罕见的浅黄色,令人见之难忘。
中年人冷哼一声,道:“五菱定心丸对你孔元平效用不大,你自然可以说风凉话。上一回交易小会也说此物甚是丰厚,但却都被清凉山截走,炼制什么‘泰阳大丹’去了。”
长髯修士摇了摇头,正色道:“泰阳大丹效用之著,品阶之高,却在我门五菱定心丸之上。”
一直坐在船尾并未说话的那人,忽然道:“现在盟中轮值的是孤邑上真。我与他也算有些交情。我且去与他招呼一声,这一回千万给你留下足量的元元霜。”
此间三人,炼丹失败中途进入的中年上真,名为洛元真;那长髯瞩目的上真,名孔元平;而最后出言、立在舟尾的这位方脸上真,名为代元英。三人所属门户三玄门,正是原始七十七家隐宗中的一家。
三玄门门户得名之初,便是因为门中有三位天玄上真之故。眼下门中上真,恰好也是三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三玄门代代如此,事实上,三玄门在今世的声势,已然较之七八万年前稍稍衰落了。五至八万年前,这一门中上真人数最多达到七人,亦曾是本地脉一系中举足轻重的势力。
中年修士洛元真沉默一阵,忽道:“纵然孤邑上真看掌门师兄的面子上果然许了。但这交易小会直到最终结果功成,至少还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于洛某的修行而言,终是多有不便。”
长髯修士孔元平此时兀自在兴致勃勃的垂钓,似乎并未听出洛元真的言下之意。
而掌门代元英却是面色一正,低声道:“洛师弟心中,似乎有了章程。”
洛元真目光变幻不定,忽然幽幽一笑,道:“圣教势力范围何其广大,如今虽不比极盛之时,但终究体例仍存。每次我隐宗和圣教之间的‘小交易会’,对方所搜集的物产,也是来源不一,纷呈汇聚。师兄可知,‘元元霜’此物,出自圣教治下何地?”
代元英微含诧异的道:“何地?”
洛元真正色道:“出自圣教八大道宗之一的灵珠道宗。”
代元英平静言道:“那又如何?”
洛元真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诡秘,幽幽道:“若是从前,我三玄门与灵珠道宗自然是老死不相往来,除却你我这般修为者,甚至门中低辈弟子都并并不知道其在哪一片界域,但闻其名而已。”
“但是如今隐宗地脉传送阵立下,其实双方交通甚是便宜。自本门地脉传送阵往天辰宗去,再转用天马一族传送法阵,前后所费不过半日。”
说到这里,长髯修士孔元平也回过味来了,愕然道:“洛师弟,你要绕过隐宗,和圣教祖庭灵珠道宗单独联系?这恐怕不太好吧?”
几番角力之后,圣教势力逐渐收缩,而隐宗逐渐扩张,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再加上双方目标不约而同的转向道术永固,而非现实的人口、地域等利益,其实双方之间虽仍旧是对立关系,但这战线似乎变得漫长了,而非局限于一城一地之得失。
甚至于在一些现实利益上,双方还可以作一些互通有无的交换。
“小交易会”正是由此而来。
但是单独和圣教联络,依旧是一件甚为敏感的事——哪怕只是圣教中的一家道宗。
代元英缓缓道:“在你取用元元霜这件事上,盟中确有考虑不周。但就总体而言,隐宗汇通于一,本门得到的好处,还是占了绝大多数。如今门中有望上进的弟子又有三人,其之所以潜力又进,也是仰赖于姚纯、路艰诸位上真拆解天人三境中的悬疑,由是收益。只消成了一个,本门实力又大进一步。”
洛元真嘿然道:“好处虽多,却并未落于我手。”
其实这句话有些露骨与刺耳。但是他师兄弟三人交情甚笃,既无外人,也无所忌讳。
孔元平道:“虽路径通畅,但你贸然去问,恐也未必妥当。灵珠道宗为何就肯为你开了此例?”
洛元真摇了摇头,道:“孔师兄有所不知。三月之前,我偶然出游在外,遇见一人。正是灵珠道宗执掌能觞上真。我与他却是一见如故。论道数日,方才散去。”
代元英、孔元平闻言愕然。
见二人神色不豫,洛元真立刻补充道:“二位师兄不要误会。这位能觞上真,生性淡泊豁达,于圣教祖庭走得并亲近。在他治下,灵珠道宗与国中之国无异,只是完成圣教祖庭规定供奉便罢。”
“本宗若是与之交往,是三玄门和灵珠道宗单独交往,和圣教无涉。二位不必担心圣教借此渗透,又或者瓜田李下云云。”
代元英闻言,颇有迟疑。
若在二三百年之前,此等情形想也不用想,他是断然不允的。
但是如今圣教十成精力中有九成,皆在“神道法门”的成立之上。所谓灵珠道宗宛若国中之国,不用怀疑,洛元真定然所言非虚。
但形成这个局面的根本原因,不是什么能觞上真生性淡泊豁达,而是圣教放松了对八大道宗的管制。
再加上,五菱定心丸对于洛元真的修持,的确至关重要。
洛元真在水上缓缓踱步,等候代元英的态度。
正在此时,忽有一道金箭,刺破虚空,径直来到这小界之内。
代元英接过一望,面色微显诧异。
孔元平道:“师兄,发生了何事?”
代元英道:“是半始宗掌门继任大典,邀请我等前去观礼。”
孔元平微微一愕,道:“半始宗?”
旋即反应过来,道:“归无咎的弟子,黄希音?”
代元英道:“正是。其实此事早有章程,待黄希音成就近道境后,再接任半始宗掌门。但是如今半始宗门下弟子倒似等不及了,一波又一波的推动下去,非催促她提前继位不可。倒是深怕这关键人物中途走失了。”
孔元平捻须道:“这位黄希音所持道法,想必也是元婴境一步而成近道的路子。若是如此,她如今修为距离我辈不过一线之隔,完成接任大典,也不算突兀。”
洛元真有些不耐,道:“师兄。方才所说之事,你倒是给个准话。”
代元英正色道:“我三玄门,是不宜与圣教有所瓜葛的。”
洛元真先是一皱眉,旋即目光一亮,道:“师弟我明白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异见流行 模糊二分
三面合围的长廊,不见来源的雨水如帘幕,缓缓落下,未闻其声。长廊内外,人烟密集,熙熙攘攘。木椅上坐满了人不说,站立于后的也足可排成两列。这许多人,目光和注意力皆是集中于长廊正中的一人。
中间这人,看着三四十岁年纪,头发披散,一身蓝袍完全敞开,露出肚皮。口中诉说不停的同时,两只手也在不住地比划。说到酣处,口沫横飞。
他一段讲完之后,拥挤在三道长廊之上的人物,都是不约而同的鼓掌喝彩,有人面上含笑的,有人嚎啕大哭的,还有人一起解开衣裳拍打肚皮的。
不仔细看,只怕会以为是世俗中评书说戏的一类,绝难想象这一应人等,尽是功行不凡的修道人,修为从灵形至元婴不等;且其中元婴修士所占的比重最大。
少顷,只听坐在长廊边缘的一位元婴初期修士高声言道:“丁道友所谓‘独抒性灵’之说,委实妙极。近三十载所阅道门典籍,与我有所触动者,无过于此。”
立刻又有一人接话道:“其中最精彩的一句,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闻此良言,可谓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惜呼出行之际未曾携带酒壶,否则当浮一大白。”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三四人笑着投来玉壶、葫芦一类,皆让他接了个满怀。
又有一人道:“我心之外,一切敌友,亲朋,外物,经典,皆如梦幻泡影,芥子微尘,没有差别可言。”
“九宗内伐,乃至与归无咎和轩辕怀之间的较量,和我等都太过遥远。纵然他们再是了得,于吾等本心而言,亦不过是浮光掠影,非复永恒。”
众人一同点头称是。
当中讲法那人,不住地四下拱手。
此人名为丁元庆,以修为而论,虽然也是一位元婴修士,但根基法力却颇不如此间大多数听讲者。但是此时明显可以看到,这一应人不论功行高下,都对丁元庆甚是推重。
此间地界,不是别处,正是幽寰宗浮岚密水小界。
三月之前,幽寰宗掌门薛见迟知会越衡、缥缈、盈法诸宗,言道如今形势与从前不同,诸宗弟子交流讲法,宜更加密切。尤其是打破宗门门户之别,尤为重要。
因为同一宗门之内,所阅经典相同,习俗亦大差不差,故而修道人知见多多少少会受到制约。
在其首倡之下,于幽寰宗浮岚密水小界设下一处道场,作为四家弟子通融汇聚之所。凡有意者,不拘修为高下,皆可来此汇聚。
消息一出,四宗弟子蜂拥而至,不数日就构成了偌大规模。
最初的两三天,此间还是各自访友问道、小范围零星接触为主;但是用不了数日,却相继汇聚成团,形成一人讲法、多人听法的格局,俨然是无数个开坛讲法之地。
其中较得人心者,迅速扩张,约莫半个月就形成了三四个大规模的团体,犹如集会诗社。直到最近,丁元庆这一处隐然有一家独大之势。其说以“独抒性灵”为宗旨,深孚众望。
其实此人所讲之道的吸引力,并非后续渐渐发力,而是一开始就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其学说仔细推究下来,颇有非圣非祖、唯吾独尊的倾向,所以听法之人虽然内心认同,但是表面上总有迟疑。
直到一月之前,薛见迟掌门公开谕示,“论迹不论心”。只要本人行事不违反宗门规矩,各自学说如何,一概不予追究。丁元庆这里集聚之人,规模才陡然为之一涨。
其实众人不知道的是,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密切注视。
幽寰宗秘地,草木成荫,约莫七八个圆形石台散落布置,其上有人物端坐——
幽寰宗薛见迟掌门,海真君,黄真君;越衡宗宁真君,盈法宗元掌门。还有三位元婴修士,缥缈宗吕玄,幽寰宗申闻宏,盈法宗白适幽。
但是他们诸位都不是主角。
除了他们之外,此间尚有极为显赫的一物——
一枚丈许大小、晶莹剔透的水珠,当空浮动,宝光三道,在青、赤、白三色之间流转,映彻一界。
这枚水珠,赫然是幽寰宗九水之一的偏星离水。
而此时水珠之内,有一人盘膝而坐,姿容绝世,气度飘逸若仙。其双目极缓慢的时睁时合,似乎与一种极奇特的节律暗暗相合。
当中人物不是别人,正是归无咎的道侣,秦梦霖。
此间的一切,都要从数月之前吕玄和薛见迟掌门的相会说起。
其实诸宗风闻了琉璃天上之事,对于九宗前贤有破除迷信之心,是十分正常的。但是那一种非人非我、非圣非贤,跳出三界之外的思潮,尤其是泯灭敌我之分的思绪,却并不正常。尤其是许多人言辞间对归无咎也有淡淡的疏远和敌意,更是匪夷所思。
偏偏这些人还都是资质甚佳、处在距离近道成与不成两可之间的关口上。
通传消息之下发现,不仅幽寰宗、缥缈宗是如此,甚至越衡宗也不能免俗。
四宗真君合计之下,以为是否是辰阳一方施展的手段。虽然其连辰阳一方也一并贬斥,但焉知不是瞒天过海之计,想要将双方一起拉下水。
诸位真君加以推演,竟演算不出。
是时缥缈宗东方掌门正在闭关修持之中,四宗真君合计之下,本拟请隐宗道传某一位道尊加以推演。但薛见迟掌门却想到了一人一物相合,最能胜任此事,说不定效用还要超过九宗四位天尊出马。
一人便是秦梦霖了。
她精通唯实唯理推演大道,如今归无咎破境,轩辕怀不出,于真流大道中造诣最深,以秦梦霖为第一。而且所持之道正对门路。
但常理而言,秦梦霖虽擅此大道,但毕竟只是元婴修为。真实的推演之能怕还抵不过诸位近道真君。
这就事关一物,幽寰宗九水之一,偏星离水。
此物之效用,本来是临时恢复修为一类。譬如一位近道境或道境存在,但本身受了极重的伤势功行不全,此水自然会探及其道则之下的“圆满状态”,并暂时加以补足。只是每次动用不易,颇有许多掣肘。
其中微妙在于,秦梦霖并不是一位纯粹的“元婴修士”。
事实上,她早已开启了一步贯通成就道境的过程,只是迄今所完成的规模,不及十分之一而已。
但是只要走出了这一步,无论是十分之一,还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在此水加持之下自能达到一种虚拟的“圆满”之境,亦即道境修为的秦梦霖。
而外间景象,浮岚密水小界中的种种,其实都是薛见迟的手笔,意欲将许多“念头”聚拢一处,滋养壮大,为秦梦霖的演算法门提供更多的依据。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秦梦霖目中放出光华。
然后,她伸手一点,面前浮现出一道异象。
诸宗真君,极吕玄、申文宏等人,都是精神一振,仔细观望。
却见那图像所呈,是一片灿烂星河,幽密深邃。只是其气象虽然上佳,却呈现出一道极明显的裂痕,中央一线,空空荡荡。似乎一物扫过,将一团混沌星象一分为二。
忽然,一道彗星划过,这“星河图”似乎受此星一激,立刻变得摇摆不定起来。纷纭之间,连中央那道界限也显得模糊了。
薛见迟掌门正欲细望究竟之时,那图像陡然崩散。
众人都是心中一凛。
拟身道境的秦梦霖,几乎可说是身负古今罕见的大法力、大神通。再加上唯实唯理推演大道助力,距离智周一界也相差不远。推演良久,所得竟也如此之少。
薛见迟道:“有劳了。”
其实双方本是旧识,秦梦霖与幽寰宗之间,尚有天悬道留名的旧因果。只是那是其身还是“阮文琴”而已。
秦梦霖道:“隐匿如此之深,几至于不可测度,不是辰阳剑山的手笔。”
环顾众人一眼,又解释道:“并非轻视了辰阳剑山完道以来广大底蕴。只是这一家于我等之间,敌我纠缠极深。若是施展手段,无论其如何高明,都不能隐匿至羚羊挂角之境。此道术之理也。”
诸位真君,这才释然。
“不错,并非辰阳手笔。”
随着这话音,此地气机一转,虚像显实,又多出一尊人影,正是盈法宗真君司夕夜。
司夕夜举目一望,高声道:“刚刚得到消息。辰阳剑山之内,也有几个金丹、元婴境修士聚会,发出类似非圣非祖的议论,皆被门中以欺师灭祖之罪处决了。”
众人各自怔然。
其实这也不能说是我方行事大度、辰阳行事严苛,这是彼此立场不同的缘故。因为此事之原始,就是因为琉璃天法会上辰阳初祖隐然以九宗道传为大神通辈修行布局的那一番言下之意。
越衡、幽寰诸宗可以不敏感,甚至加以讨论。但在辰阳那里,相似的话语等于直斥祖师之非,是断然不能容忍的。
薛见迟沉吟半晌,道:“秦道友以为,其中根由在哪里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混沌之兆 九星醉梦
秦梦霖思索有顷,道:“或许非复此界中人。”
众人闻言,都是心中一凛。
海真君环顾一眼,道:“总之确信了并非辰阳手笔,他们也陷入这麻烦之中,而且陷得更深,倒是一个好消息。辰阳诸真,只怕要付出数倍于我等的精力,去处理此事。”
秦梦霖摇了摇头,道:“非是如此。若果真是辰阳剑山的手段,实不足为虑。如今形势,反而要慎重以待。”
在场诸人都是一怔。唯独缥缈宗吕玄,心中一振。
这与他的判断,大致相合。
秦梦霖并未进一步解释,但诸位真君仔细思索了一阵,大约也模模糊糊把握住了其中脉络。
归无咎的崛起,乃是九宗自古及今所未有的神话。除却归无咎本人独行于世、且从未与人分享的少数履历外,他道途中的每一步,都是九宗上真揣摩参悟的对象。
此时对照回味,诸位上真立刻想起了一件事——在三次清浊玄象之争前后,归无咎却是做了一件众人眼中的“闲笔”——游走于紫薇大世界深处,将仅有的少数隐匿不出的势力也挖了出来。
他的二弟子石墨,也是自此寻来。
观归无咎之所为,似乎并非一定要将其拉拢或击破,只是不教逸世,令其不得不做出选择而已。
看来,所谓“星汉分流”,不仅是趋势,更是一种必需。
宁真君忽道:“如此迹象,终究未成气候。只是要防微杜渐罢了。”
盈法宗元鹰掌门道:“不知宁道友以为,何等景象才算是成气候呢?”
宁真君一捻须,道:“若我所料不错,如今‘三十六子图’这一层次的人物堕入此道之中,又或者形成了一家举足轻重堪比圣教隐宗、又或者第一流妖族的大势力,方才算是破坏了眼前之格局。”
薛见迟双目一亮,道:“有理。”
诸真心中盘算。
如今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九宗一系无论敌友一十八人,都入了玄浑琉璃天,或是通过类似“真气玄晶”的手段破境,完成道途中这至关重要的一步。就算是想要出意外,也没有机会。
而本土一系的一十八人,我方友盟中的人物明显都十分可靠,和归无咎或明或暗,或亲或友牵连极深。眼前的秦梦霖、以及黄希音等人固不必提,就算是荀申、孔萱、陆乘文等,也都不必有所疑虑。
正相反,对立阵营中圣教、魔道、妖族等拼凑起来的势力,却相对较为松散,貌合神离。
如果是出问题,当是对面那里几率较大。
如此一来,今日之异象纵然是危机,但处理得当也未必不是机会——因为这意味着敌方势力的分化瓦解。
薛见迟道:“有劳秦道友了。”
……
一处极为辽阔的沙滩上,海岸边缘,烈日当空。
有一人头戴斗笠,身着粗布麻衣,独坐于礁石之上,手中持有一杆,似乎正在垂钓。
但仔细一望,他手中所握仅仅是一根竹竿而已,杆头并无丝线。偏偏这竹竿时时弯曲,呈现一道轻微的弧线,且不住的震颤——好似真的有大鱼食饵,扯动丝线。
那人面目,隐藏于斗笠之下,看得并不十分真切。
数十息后,远处空中莫名浮现了六七个黑点,乍一望去似是飞鸟奔逐;但随着那黑影愈来愈大,才发现是六七人互相打斗。
这六七人,身高八尺有余,相貌甚是奇异。
其中三人,肤色呈现淡淡的金色,且整个头顶和面孔,都有一层层极深的皱褶,就连光秃秃的头顶也不例外。而另外四人,服色发青,额头上各有两个肉瘤一般的凸起。一望之下便知非是人类,而是化形的妖族一流。
两拨人打斗之际,一道道宛若实体的气机溢出,时而成束,时而成帘,掀在刺在水上,涌起浪潮百丈;击落石上,则巨石为之崩裂。
如此气象,已有金丹二三重境的修为。
头戴斗笠的那人,却不管不顾,兀自垂钓不提。
斗到分际,那三个金黄面孔的妖族,虽然人数少了一个,但是因他三人都是金丹三重境的修为,反而隐隐占据上风。
却见其中二人一前一后形成配合,数拳击出,兼具规模和威能,以及破袭之诡秘。其中一个青面妖族抵挡不住,套在右臂之上的一只明黄色臂环立即破碎。
然后看见一些瓶瓶罐罐、灵石及杂物一类,扑簌簌落入海中。
但还有一件黑黝黝的物事,并不下坠,反而是带着极快的速度,激射而出。
观其所去方向,恰好是那垂钓之人。
那人猛地一抬头,伸手一捉,将此物拿在手中。
那黄面妖修一愕,立刻高呼道:“将九星醉梦石还来……”
但他下半句威吓之言噎在口中,说不出来,结结巴巴的道:“归……归无咎……”
那四个青面妖修本也要一齐上前强夺,听到这三个字,一个激灵,也是猛然止步。
原来,垂钓的那人微一抬头,所佩戴的斗笠极为自然的落下,显露出面目,不是名动紫薇大世界的归无咎,更是何人?
那黄面妖修中身形较为瘦削的一位,一拍手掌,嘿然道:“什么归无咎……此刻归无咎在那九宗独有的秘境之内,破境近道境界,只怕数百年不得出世。”
其余六人,不分敌友,一齐露出恍然及羞恼之色。
不料他话音未落,垂钓之人忽然相貌又变,由归无咎一转而寂寂空灵,虚实二分,神气中带着三分憨厚,正是轩辕怀的容貌。
那碎了储物法器的妖修戏谑道:“我等连归无咎都不惧,又岂会怕了轩辕怀?你若变成一个妖王或天玄上真,我等兴许还会畏惧你三分。”
“轩辕怀”的面容只存在了约莫五六息,一转而为御孤乘,让后是李云龙……秦梦霖……玉离子……最终化作一个年轻沉静的面孔,同样气度非凡,深邃绵密。
一位青面妖修托腮道:“这是何人?”
黄面妖修中领头的那人立刻嗤笑一声,道:“促犀一族就这般见识?此人虽不在名动天下的‘三十六子’榜单之中,其真实实力也是排名前列的——武道席乐荣。”
然后又快速补充道:“当然,我说的是此人演化的相貌。而不是他。”
那坏了储物法器的青面妖修正要反驳,他身后一个同伴忽然上前,在他面前低声耳语两句。
此人闻言,眼珠一转。
旋即上前两步,一拱手道:“这位道友。能否将本人的九星醉梦石交还?本人不胜感谢。若是你需要,某可赠送你一瓶我促犀一族独有的灵药三升四平丸。”
黄面妖修三人一阵纳罕,不知这家伙突然变得如此客气。
那四位促犀一族妖修,其中有一个心思甚是灵动。
因为他们七人斗成一团时,只将这垂钓客当成一个素无修为的凡人。但如今此人变幻面容,分明对于修道界中诸事知晓甚深。
如此一来,他全无法力波动的模样,只能说明他的修为实在自己这几人眼力之上。
相貌显化为“席乐荣”的垂钓客悠悠言道:“若我所知消息不差的话,黄鼬一族和促犀一族,都是圣教一方的友盟。你二族实力虽不入十二流品,但是在诸天妖族之中也勉强算得上第三等。”
“为了这么一件物件就起了干戈,怕是不妥。”
青面妖修只唯唯称是。
他打定主意,将眼前之人当做一位“高人”看待,不轻易加以得罪。只要要回了宝物,一切都好说。
垂钓客手掌一托,分明是要将那劳什子“九星醉梦石”交还之意。
三个黄面妖修,见状大急。
只是心中犹豫,不知是否要出手强夺。
但垂钓客掌心蓦然一凝,笑道:“我改主意了。你们这‘宝物’,本人收下了。但是看在你还算懂礼貌的份上,且让尔等少吃些苦头。”
二族妖修七人众,闻言一愕。
但是还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立刻发现自己的身躯已然凝固住。
那垂钓客压根没有提振法力,也没有出手动作。只是四周空气骤然压缩,将他们牢牢捆缚在原地。然后那气机一挤,七人气血一涌、眼前一黑,都是昏死过去,飘浮在海面上。
这垂钓客,身躯蓦然一隐,再度出现时,已然在数百里之外。
他最后显露的面容,就是其正身身份——席乐荣。
席乐荣孤身在外,游历已久。
此时,席乐荣拿住掌心这黑乎乎的物事,在阳光下仔细观照、把玩。
所谓“九星醉梦石”,其实此物推及原始,不过是琥珀而已——只是一种较为特殊的琥珀,九种星虫,聚而为一,封藏数万年后相互融合,颇有一种奇妙作用,对于数家妖族的练功大有好处。
但是以席乐荣的高度来看,此物的层次依旧可谓不入流。他身上储物戒中所藏,任意一件宝物,都是这“九星醉梦石”的千倍百倍。
然就要将此物交还之际,他心中忽有一种莫名的悸动,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于是改变主意,将其留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因时取势 正位之仪
席乐荣揣摩一阵,将此事的“异常”体贴出来。
他在那处垂钓,并非无所事事,而是体验那“心悬一线”的奇妙境界。其实席乐荣心意寄托,都在那看似无形的“一线”之上,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意守其中某一个游动的“点”。
这一点之所在,似乎就是整个紫薇大世界,亦是他本人的武道精神。
虽然这一点虚幻的“点”游动速度并不快,但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若非道行较他高出太多,外人外力,是绝对难以触及到那个“点”的。
可是那促犀一族修士的储物臂环被打破,杂物散落一地不提,这件“九星醉梦石”,却是好巧不巧的冲向自己,从这个点上穿越而过。
最绝的是,第一时间竟然连席乐荣自己也并未觉察到此事之异常,甚至一切都理所当然。直到时候细细回味,将那一丝异常感抽丝剥茧,才将前后原委完全还原。
而那七人,就是最普通不过的妖修,修为算是三流也欠奉,此事决计无可置疑。
这方大世界中,没有任何一位近道境甚至道境大能,隐匿修为后能够令席乐荣察觉不出一丝异常。
席乐荣低首一望。
他并未急着处置掌心中这件可能藏有什么玄机的“九星醉梦石”,反而突然间心意飘荡,思绪一宽。
当年在“真幻间”秘境之争意外的败给姜敏仪之后,武道第一人的争夺变得微妙起来,他和姜敏仪一同出界。
其实在当时的时间节点,自己依旧有着莫大的优势。
其后与御孤乘、玉离子等人相遇,自己同样也所得甚多。
席乐荣深深的坚信,一番际遇,尤其是后来和轩辕怀的相遇,接纳诸般法门,令他的收获要远远胜过留在武域之中苦修。
那么转折点到底出现在何时呢?
仔细考量,是为李云龙牵引,入局太快,用意太急,失去了以我为主之念。
其实以他举足轻重的功行,就算没有李云龙引荐,他席乐荣在紫薇大世界中行走,自然也会有激荡遇合,碰撞争衡。在这个过程中悟本心、求真道,才是正理。而汲汲于对“破限法”的完善,虽然一时神效显著,终究是弃大而取小。
武道法门,本来对于“真我”之意极为看重。
若是我非我,得胜又如何?
思虑一收,席乐荣只觉心中释然,异常宁静。
他忽然伸手一捏,将那“九星碎梦石”捏成粉碎。
这一捏,席乐荣完全是无心、无意、无所着,没有任何念头驱使,好似在此时、此地,就应该做这么一件事。
只听噗嗤一声响,许多汁液飞溅,洒落地下。
原来,这所谓的“九星碎梦石”竟然和椰果一类的果实相似,当中全是汁液。
席乐荣掌心一抓,却抓了个空,确认其中并未有实体存在。
席乐荣淡淡一笑。
虽然此物极为诡异的击中他心悬一线的中点,但他可并未存在什么不切实际的念头,譬如指望其中藏有什么宝贝,抑或是自己的大机缘到了,凭借此可以一举扭转乾坤。
因为这一辈天骄中的最强者归无咎,其达到的境界,是凭自身之力开辟了一道可以和辰阳剑山道传相媲美大真流大道。这种高度,已是匪夷所思,不可复制,几乎是无限恐怖——
恐怖到哪怕自己同样得了一部可以速成的至高真流道术,底蕴依旧远远不及。
而灵丹秘法秘宝一类的提升超越,更是无稽之谈。
席乐荣擦了擦手,便要转身离去。
但他双眸余光一瞥,却蓦然止步了。
因为他看见,那洒落的汁液,恰好浇落在一块倾斜的青石板上、渗透其中后,石上蓦然浮现出一团细密的字迹。
当先处是五个大字:
《唯我大乘经》。
那青石板似乎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席乐荣只看清了其中第一个字,心神立刻就为之牵引,不能自拔。遥遥观之,似乎一道青色塑像、一方青色石板交相辉映,妙趣相融。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席乐荣神意一复。在他感受到所有文字尽数纳入心神的一瞬,那青石板蓦然粉碎,连烟尘也并未留下一丝,仿佛深深的潜入地下。
席乐荣面上浮现出一丝诧异。
还能如此么?
他的认知极为准确——以归无咎如今的造诣和福缘,即便寻得辰阳八剑和空蕴念剑之外的第三种真流剑道法门,并立刻学会,他也难以与归无咎甚至轩辕怀争锋。
而眼前这部《唯我大乘经》,并不能令人领悟真流之境;甚至严格来说,此物并不是一部神通道术。
但这部经文,却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入手——
这个角度就是时间。
修行速度这一项,在修道中其实并不是十分关键,只要你能够赶在每一境寿尽之前、体力、精力尚自充沛之时破境便可。只要完成这个最低要求,快一步慢一步并不十分相干,一切都依照修道人本身领悟及功法特性顺势而为。
譬如当世英杰之中,木愔璃算是利根直进、修为进境极快的;而御孤乘算是经营根基较为缓慢的,皆是契合己道而行。
所谓提升本人修行速度一类的法门,通常评价都不甚高。
因为速度不正常的加快,通常意味着根基不牢,将来修炼到更高层次的破境关卡,势必积重难返。
这《唯我大乘经》,却是能够极大的提升一人的修炼及破境速度,提升的幅度达到十倍至数十倍。
只要修炼此法之人资质能够支撑,其甚至可以以极快的速度连续破境。当然,到了你底蕴不足以支撑之时,这个破境速度便会缓了下来,算是由快而慢,进入了一个“瓶颈”阶段。
此法之妙处在于,纵然到了“瓶颈”阶段,你的修行也没有积累任何后患,只需缓上一缓,将欠缺之处按照《唯我大乘经》所示之秘法,逐渐修炼回来便是。
此法等若向天借取时间,且将来只需要偿还本金,不需要支付任何利息。
资质为圆满境界者,可以快速突破至近道境,然后在追求斩分天人之道上放缓速度,补偿回来。
而前古罕见的“圆满之上”境界,竟能凭借此法一步突破至道境!
所需时日,不过是三十六年而已。
席乐荣双目一合。
这道经文,不是胜在“法”上,而是胜在“势”上。
此法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落笔,给了他一个机会。
席乐荣隐然听闻,归无咎的破境速度非比寻常,或许用不着九宗故法的五百年之数,并且破境近道、道境,极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但是那又如何呢?
元婴境的归无咎,一入本土道传一两百载,便能掀起极大风浪。
而一个道境的席乐荣,只要领先归无咎一二百载成就道境,未必不能逆转乾坤!
……
半始宗。
半始宗新任掌门继位大典。
其实如今隐宗之数目达到百家之多,百中取一,当中某一家掌门人更替,似尚未能算隐宗第一等的大事件。但因为继位之人身份特殊的缘故,却是举办得异常隆重。
且不谈归无咎弟子的身份,黄希音本身就是圆满之上境界、这一世涌立潮头的英杰中最强六人之一。师徒二人并在榜中,也是一段佳话。
故而这典礼非同凡响。
隐宗自姚纯、孤邑、路艰等一十二位功行最强的轮值上真,竟是一个不差悉数到齐。盟内荀申、陆乘文、盟外马援、孔萱等同时代的英杰,亦悉数莅临。更不用提和她大有关联的秦梦霖、姜敏仪等人。
列宗天玄上真,光临此会的总人数竟是达到了二百人以上。
如此气象,委实令人瞠目。
宛若浮空之屿的八角继位法坛之上,黄希音自两位离合境长老手中,缓缓接过宗门大印。
其实这也只是一个仪式而已,因为此印原本属归无咎保管,自黄希音破境元婴之后就落到她手上。
山下座席之上,众半始宗弟子,个个面上露出光彩。
因为新任掌门毕竟只是元婴境界,唯恐与会的这许多近道上真喧宾夺主,所以这会场做了特殊布置。诸位近道上真的高座,皆是环峰而立;而黄希音的接任仪式,却在一座浮空八角法坛之上,双方若有若无的隔开距离。
岂料今日一望,黄希音的气机微妙幽玄,深不可测,宛若一点光明侧身群星之中。虽然规模略小,但其中的至臻妙境,较之列位天玄上真的凡客为主之象,不但丝毫不输,甚至还犹有过之。
黄希音接过大印的一刻,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其实半始宗门人虽然盼望黄希音早日继位,且黄希音也早有继任之资格。但是前任掌门和归无咎定下的契约,他们也不会轻易违背。
只是黄希音自己心意萌动,想要过一过一宗执掌的瘾,故而以心魔真剑修改了许多弟子观念,令其踊跃劝进。
这一重手段不会留下任何法力波动和神识异常,乃是人身真实意识的改变,纵然是道境大能在此,除非将那些弟子捉回去推演,也察觉不出任何意外。
心满意足之际,黄希音抬首一望,不由一怔。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重释三关 萌心二动
黄希音身为麒麟儿的修道资质,号称“利则广纳、弊则迁化。”
如今她功行日益精神之后,此道之妙用,进一步延续发展,不但可用于己,还可用于敌。
无论何等人,哪怕功行远在她之上者。此人之心性、立场、行为倾向,于己是有利有弊,皆会在黄希音目中呈现具象。算是和她的魔道心剑法门护佑利弊,相得益彰。
以效用而论,这一法门只能观其大略,不若她的真流心剑能够观人心、易人心于无形,大抵精度略逊,此为其所短;但另一方面,心剑之法再是无迹可寻,终究虽一门神通道术。若敌手底蕴足够强大,又或者背后有道境大神通者仔细推演,未必不能望见端倪。而她这本命天赋,却只是“观察”而已;仿佛一镜纳万象,不染纤尘,决计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此为其所长。
综合度量,依旧是一门极厉害的法门。
此时,半始宗聚集在此的千万人在黄希音目中,犹如万千星辰,缓缓向自己靠拢。
这意味其等与自己利益一致,同心同德。
另有不显眼的二三人,却与自己渐渐远离,相去愈远。
这几人明面上身份是半始宗的元婴修士,但黄希音却知其必是圣教或某一家妖族、抑或巫道所布置的棋子细作一类。但是其身份尚不足虑,黄希音也就没有必要将其拔了出来。
暗中纳入掌控,其既失奇兵之效,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黄希音之所以忽然好奇,是因为他发现一人,此人于自己既不靠拢,亦不远去,而是极为罕见的呈现一种飘浮之象。仿佛身无所定,若即若离。
更令人诧异的是,此人身份竟是一位天玄上真。辨其面目,似是三玄门洛元真。
接过大印之后,这道手续和黄希音相关的部分就算结束了。
其实按照正常礼制,下一步宣读法谕和“大诰”也应当由继任掌门亲自来做;但黄希音却一改旧制,将此事丢给了门中功行最精湛的鹿长老——方才授印的两位长老中的一位。
而她自己,却独立一旁,若有所思。
片刻功夫,有人靠了过来。
那人气度幽玄,一身靛青长袍,气息外示之以浮沉之象,内藏之以奇变精密,正是隐宗本土嫡传的头号人物,荀申。
荀申尚未站定,黄希音瞥了他一眼,已道:“恭喜荀道友,开辟九宗之外第一等方便法。你当是本土道传中第一位做到此事之人。这一步突破意义之重大,不亚于你和杜念莎一同推演的神通推理事业。”
“想来你的破境时日,也不会教九宗诸贤相差太远。”
荀申面露讶色,旋即轻轻摇头道:“黄道友你这般手段,以后同道只怕都是避而远之,想得一知己亦难。”
原来,荀申身负整理归纳隐宗道术之重任,最终和杜念莎功成之后,可不仅仅是多习得一门神通而已。深明道术相须之理后,荀申由神通至功法,将隐宗修行的一道重要一环打通——重新诠释了“天人三境”之义。
所谓“天人三境”,原本是化神、步虚、离合三重境界。荀申以破境近道境为最终宗旨,将此三境先混同为一,再一分为三。每一个小境界都兼具原先的化神、步虚、离合三境之奥义。
虽然同样是三境,但每一境之间的障碍被完全打破,真正的壁垒仅仅是破第一境的关门。其后两关,不过是按部就班的法力积蓄而已。如此一来,所用的时间极大的缩短。
这一回,荀申与陆乘文、马援、孔萱等相聚一道,既是为了参与黄希音的就任典礼,其第二重用意便是讨论此法之精义。
只是这一道法门初成未久,他还未与任何人透露过虚实。就算和芈道尊及马援等人的传书中,也之说商议一件要事。
没想到黄希音一眼就辨出了虚实。
黄希音摇了摇头,甚无所谓的道:“知己本不在多。不知荀道友你多久能成?”
荀申道:“所此法无差,虽较隐宗旧法极大提升,但较之九宗之一步成就还是差了许多。大约例分三步,每一步快则三百余载,慢则五百载。最后破境那一步关键蜕变,亦需一百至三百载。如此算来,恰好是九宗法门三倍有余。”
黄希音双目一亮,道:“一千余载能够成就,那也极为迅速了。”
须知在此之前。隐宗修士修炼到天玄上真,五至八千年已经算是极快的。
荀申凝视黄希音一眼,忽然道:“黄道友心意一跃,静极思动,似有见猎心喜之意。”
黄希音双目用力一眨,连连摇头道:“你还说我同道敬而远之,你自己也不遑多让。”
荀申报之以一笑。
黄希音心中明澈,荀申道行境界皆在自己之下,所以断然不能看穿自己心意。他所仰仗的,却是察言观色之法的极致,从自己细微的神态语速变化中,捕捉到了一丝心意跃动。
如此手段,既容易防备,也难以防备。
荀申和黄希音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施施然离去了。
他这一来,看似无关痛痒,但是其实已是悄然完成了身份转换——以两家隐宗执掌门户之人的身份对话。如此关系,实要较从前更进了一步。
黄希音心中,实有一动之由。
她自从得了归无咎自末拿本洲取来的机缘,底蕴之深厚已是充沛无比,距离破境近道,只剩下按部就班的积累。但黄希音以为,这并非是她最佳的修持之法。
归无咎的破境积蓄,是在逆宇玄石之中完成。但在那里归无咎身分为二,又有秦梦霖为伴。既完成了功行的累积,对神通道术的领悟也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
黄希音虽无分身,但自以为自己理应是一身二用,借事成道,而不仅仅是苦守静关。
方才发现的那位三玄门天玄上真洛元真,似乎是就是自己的“一动”之由。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
黄希音一招手,一位面容甚肃、头戴青玉冠的中年人,向着她快步赶来。此人正是方才主持典礼的离合境修士鹿真人,于今黄希音在半始宗的左膀右臂之一。
黄希音道:“鹿长老。今日典礼之后,我当出游一趟。门中一切事由,就劳烦你多加担待。”
鹿真人一抬首,似兼具欣喜和欣慰,连连颔首道:“正当如此。掌门既然登上此位,回拜各宗同道,乃是应有之义。”
某一家隐宗若是掌门更迭,新任掌门会一一拜访其余隐宗,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礼节。此事鹿真人本拟数日后再和黄希音言说,没想到黄希音竟进入角色如此之快。
黄希音连连摇头道:“鹿真人会错意了。本人是要独自出行一趟,非是拜访其余隐宗同道。”
鹿真人一愕。
黄希音立刻补充一句:“此事与我修行大大相关。”
鹿真人面色一阵变幻,道:“既与修行相关,那掌门还是以此为第一要务。隐宗同道那里,老朽一一回书便是。”
鹿真人离去,黄希音这才心满意足,心中已然在猜测洛元真这条线可能引动的变化之由。
就在此时,她丹田之中,一物忽然轻轻一震。
这一震之后,黄希音的气机、法力、神思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是她心中莫名多出一个念头——
她是魔道定世真传一事,已不再是少数人之间的秘密,而是通过特殊途径遍布周知于整个四大魔宗。大义名分已定,似乎振臂一呼,将至少半数的魔道势力纳为己用,正当其时。
本来还静观时变,没想到突然间就有两件事扑上身来。
以缓急大小而论,当然是整合汇聚魔道势力之事较大,追踪洛元真利弊游离之事不足与论。但是黄希音也是深信自己道缘感应的见道真流境界之人,她因为见道了洛元真心中萌发一动之感应,岂能置之不理?
略一思忖,黄希音豁然明悟,这两件事,其实可能是一因之所主。
……
此时此刻,在魔道落泉宗圣地,同样是诸真云集。
隶属拈花、流水、宝树。落泉四宗的护法天师二十二人,竟然齐聚一道,守护着一道牢牢封闭的六门禁阵门户。而每一人的面孔,都是异常之严肃。
门户之内,是丰渊、明治、柏果、申屠龙树、墨天青五人。
魔道之精英,竟是极为罕见的聚集。
而此时申屠龙树等人齐聚的门户,观其布置,似乎正是一座高大祭坛的底座部分。若抬起头来,看那祭坛的最高处,四道丈许大小的金色物事闪闪发光。
看其形状,似乎是诏书一类,一层叠加一层,摞在一起,当中缝隙不过尺许。粗粗看去,倒像是一个巨大的方块。察其由来,似乎是从祭坛之巅的一道巨大火盆中映照而出。
此物气机微妙,玄之又玄,一望便知是魔道中地位极重、极珍贵而不可多得之物;甚至不难断定,是大魔尊赐法一类的至宝。
但是不知为何,此间二十二位护法天师,竟无一人面有振奋之意。
第一百三十章 法旨四出 行路不同
六个时辰之前所发生的,乃是魔道自古及今所未见的奇事。
四大魔宗有一道典礼,名为“合祭仪”,乃是四宗联合一道,祭拜魔道诸天的列位大魔尊,然后获取某一位魔尊指引法谕。
这一仪式,在四宗轮值举行,向来是每千年一届。
但是约莫五百年前,因紫薇大世界处于快速演化的过程之中,局面瞬息万变。为了及时得到指点,这“合祭仪”之礼转而为一百年一次。
其实经此一转,也是从宽而立,局面也并未到了魔尊要时时加以指点的程度。
譬如上一个百年大会,魔道扎合巴大魔尊下了一道谕旨,不过是记叙了一些勉励之言而已;而上上个百年,甚至未有魔尊谕旨降下。考近五百年以来的魔尊示意,较有意义的反而是立法门侵蚀入世的那一回。
六个时辰前,祭祀仪式将将完成,魔尊却降下了法谕,赫然是四大魔尊之一的妙观智大魔尊所留。
且这法谕的内容,异常详实。
以一道四句之偈,隐然点明了当今魔道定世真传身份。若是其人莅临,望魔门诸真及当时嫡传谨慎奉行。
四宗诸位天师,阅毕都是心中一震。
其实从申屠龙树和墨天青那里,魔道中的高层人物都大致知晓当今的魔道“定世真传”是归无咎的大弟子黄希音,也是大魔尊留了极深伏笔的一个人物。但是诸位天师却并未因为定世真传不在本门之中而有所困惑。
因为妙观智大魔尊的行事法意,是无所着,无所住,无所止,正反相合因循生变,顺亦可,逆一可。并不拘泥于一道。
如今虽然定世真传在外,但四大魔宗及嫡传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便好。若某一位嫡传水到渠成的成了四宗之众望所归,大魔尊绝无不认之理。
明确的说出“谨慎奉行”四个字,却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只是如今魔道下场后,与黄希音那里立场并不相同。若是“谨慎奉行”,岂不是意味着魔道行事方略的大转向?
就在诸位天师讨论热气之际,那祭坛之上烟芒大闪。
竟是第二道法旨到了。
魔道“合祭仪”中,两位大魔尊同时降下法旨,却是千古以来所未有。
礼敬之后取下来一望,法旨赫然是同为四大魔尊之一的那伽定大魔尊所留,卷上仅有四个字:各随本心。
乍一望去,“各随本心”和“谨慎奉行”之间,明显意思不尽相同。
但是诸位天师及申屠龙树等诸位嫡传,自不会认为大魔尊所留法旨,会自相矛盾。精通“辩经”之道的几位天师,更是时时刻刻加以尝试拆解,意欲寻求“谨慎奉行”和“各随本心”之间的辩证联系。
不多时,有叁位天师通过人我之辨等角度入手,各自留下一篇精妙理论。
就在诸君以为事情已然了结的当口,那祭坛之上又下钧旨,竟是第叁位大魔尊出手了。
留下法谕的是紧伐罗大魔尊。
其所留旨意同样是四个字:从容中道。
如此一来,方才叁位天师为了弥合“各随本心”和“谨慎奉行”之间所做的叁篇高论,有两篇已不攻自破——因为其不能兼容紧伐罗大魔尊“从容中道”这四个字。
唯有宝树宗土贺天师所作,其大旨相合。只要将几个细节加以微调,多半便是魔尊真义。
魔道中“解经”成功,也是极为重要的殊荣。
但好景不长,正当土贺天师为之自得之际,第四道法旨又落下了,源自浑真都大魔尊。
法旨之上同样只有四字:静观其变。
如此一来,纵然是土贺天师那一论,亦不能契合。
此事之重大不至于此。
如果仅仅是诸位天师自己解释不通,不过是大家智力不及,不能领会魔尊深意而已。但“静观其变”这四个字异常切实,不同于看似较为模煳的“各随本心”和“从容中道”,一望便知和“谨慎奉行”是一对无可调和的矛盾。
诸位天师内心极希望是自己错了,但他们也不能自己欺骗自己——
眼前的事实分明说明,四大魔尊所留法旨之间,产生的冲突。
这是事关魔道兴衰命运的大事。
四大魔尊的中下层弟子,或许因为信仰习俗不同有所龃龉。但是高层之间却是心知肚明,四大魔宗本为一体,甚至神通道术在联合之后威力亦大大增长。各大魔尊并非单单指点信奉自己的那一道,时不时有由一人出面,指点魔道之全体。
从未听说发生过自相矛盾的事来。
若是连大魔尊之间都不能一致,那么他们这些信奉之人,又何以自处呢?
思虑及此,列位天师不觉有些茫然。
思来想去,如今魔道中列宗嫡传圣子才是这个时代的主角,他们列位天师修为虽高,说到底不过是保驾护航之人。于是便将决定权交到那五人身上。
最好这五人能够取得一致,无论信奉哪一位大魔尊所说,诸宗天师都矢志不移的加以支持。
故而丰渊、明治、柏果、申屠龙树、墨天青同入“妙心真如大祭仪”,各自梳理本人道术之后,做出最后的抉择。
又过了半个时辰。
那六合阵门,忽地金光一闪。门户遮掩的实体,蓦然化作细细烟尘。
当中五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有一位天师甚是急促,身躯缓缓向前一倾,但是随即止住。
他本是异常心急,想要问明五人之抉择。只是身形微动,便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且那五人互相张望,似乎有话要说。
申屠龙树深邃的目光轻轻一动,将其余四人的面目尽收眼底。
他是五人中唯一的圆满之上,境界超过四人一头。此时他仅凭目光一望,心中便知大家的抉择不尽相同。这非是如荀申那般的察言观色之法,而是感通道心之后的明悟。
申屠龙树目光落在丰渊身上。
丰渊似乎面临这无形压力后“应力而动”,自然要有所反应。当即上前一步,郑重言道:“虽然魔尊法谕,通彻全体;但是本门奉持之宗主,到底是浑真都大魔尊。在本人才智驽钝不能汇通四旨的情形下,自然以浑真都大魔尊法旨为主。”
明治点头符合,道:“正当如此。”
申屠龙树又望了一眼柏果。
柏果澹澹一笑,似乎漫不经心的言道:“妙观智大魔尊第一道法旨,交代的最为明确,实行亦最是简易。当世定世真传器量根基之深,在我等之上。我魔道既然要寻求最大的收获,自然要以她为主。力合则强,立分则弱。”
诸位天师闻言,心中一沉。
倒不是柏果所言令其无法接受。如此做转向虽大了些,但其实不难看出是一条极具潜力的道路。
但诸位天师心中的希冀,是五位嫡传做出相同的抉择。如此一来,便可以将此道看做是魔尊“真义”。先前不能领悟之处,只当是自己才智不及。但是如今才两个人开口,诸位天师的的希望便破裂了。
明治忽地一扬首,道:“贵宗既然以紧伐罗大魔尊为尊主,柏果师弟为何却反而尊奉妙观智大魔尊之命?如此一来,似乎颇有挂碍。”
柏果摇了摇头,道:“某何曾违背了紧伐罗大魔尊之法谕?”
“从容中道,中道者,正道也。在柏果心目中,如今魔道奉行的‘正道’,便是如妙观智大魔尊法谕,以定世真传为主,形成合力。在某看来,紧伐罗大魔尊与妙观智大魔尊所言其实相同,只是一者务虚,一者务实而已。”
明治哼了一声。
柏果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道:“当然,若是有人理解的‘正道’和某有所不同,自然也可依照自己的领悟行事,毕竟,那伽定大魔尊不是说‘各随本心’么?”
这一句话,看似随口而出,其实暗藏锋芒。
申屠龙树又望向墨天青,道:“墨师弟你呢?你出身落泉宗,奉妙观智大魔尊为尊主,莫非也和柏果师弟所做的选择一样?”
墨天青嘴角一扯,露出一丝诡秘笑意,悠然道:“大魔尊法谕,自当遵守。谨慎奉行,自然是要奉行的。但是奉行何人,却是‘各随本心’。有可能是奉行那一位,有可能是奉行申屠师兄;也有可能是奉行墨某人自己。”
柏果翻了个白眼,嗤笑道:“墨师兄此言,才是诡辩。妙观智大魔尊法谕,奉行的自然是定世真传。”
墨天青笑道:“大魔尊可曾点明了定世真传姓名?”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旋即念头疾转,如梦方醒。
虽然并未点明姓名,但是从那四句之偈中,分明可以得出结论,定世真传便是黄希音。
是啊……
若果真定准了是黄希音,且不可能有任何更改,那么大魔尊为何不直书其名呢?
所以,便要“静观其变”?
如此一来,看似最为矛盾的妙观智大魔尊和浑真都大魔尊之间的两道法谕,其实竟也是契合的?
有几位天师,立刻露出如释重负之感。
申屠龙树心中,却暗暗摇头。
虽然墨天青素有急智,他一番诡辩似乎将四大魔尊之法旨弥合起来。但是就事实而言,这四谕同出的后果已无可挽回。因为除却妙观智大魔尊法旨之外,那伽定大魔尊那“各随本心”也极为关键。
都各随本心了,岂有一致之理?
不必自欺欺人。
四大魔尊的四大法谕,就是自相矛盾的。尽管大魔尊之间的意见立场也会形成如此大的分歧,委实令人难以接受;
但是这,就是众人所要面对的现实。
面前五人,已是貌合神离。
墨天青面上含笑,澹澹道:“未知申屠龙树师兄高论?”
其余叁人,也一同把目光投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坛前高论 全壁半壁
申屠龙树眸中深芒一闪,正欲说话,忽地却遥遥抬首一望。
同一时间,二十二位天师之中,亦有七八人做出同样的动作。
约莫十余息后,终于望见一道细如丝线的青色烟气逐渐荡开,显出一个人影来。
其人气象,一眼似拙,一眼似巧,再看一眼,却是飘忽不定,幽密难测。
除了落泉宗的几位天师似有叁分欣喜外,其余绝大多数天师,互相对视一眼,都是一脸玩味之色。
来人他们自然都识得——落泉宗近一两百内冒出来的绝世天才,是妙观智大魔尊亲自布下的伏笔,铁珂。如今据说修为一日千里,潜力不在墨天青之下。
只是铁珂眼下的修为较墨天青为低,修炼秘法出关之后,便寻了个由头外出游历去了,说好叁五十年内不得回返。其实众人皆知,是暂避墨天青之锋芒。
他若提前到此,方才“妙心真如大祭仪”六大阵门中空缺的那一门,是当之无愧的。
身形一转,铁珂缓缓落下,先见过诸位天师。
毕竟出自同门的缘故,墨天青终不能故作不知。当即上前一步,笑言道:“铁珂师弟。不知道哪阵风把你吹来了?”一脸关切之色,竟丝毫不似作伪。
铁珂澹澹一笑,道:“云游在外,原是叁十六年之后,方得回返。只是叁月之前,心中莫名得了大魔尊指引,豁然明悟,须得返回宗门一趟。”
此言一出,不但墨天青神色微妙,丰渊、明治二人,面相也有些古怪。
铁珂在魔宗之中根基尚浅,其除了脱胎换骨般的道行潜力外,唯一的筹码就是——他是大魔尊亲自布下的伏笔。
心意指引云云他们是决然不信的。
在丰渊明治乃至墨天青眼中,铁珂是拉虎皮做大旗,意欲将自己最独特的那道筹码彰显放大而已。
申屠龙树面色却是平澹,道:“铁师弟来得正好。那祭坛之上的景象,想来你也心中有数了。不知你可要动用大祭仪之法参悟一二,明证心意?以你如今的底蕴,我等等候你一个半个时辰,你也是当得起的。”
出言之时,铁珂以将神意一放,四道魔尊法旨上的内容,尽收眼底。
十余息之后,铁珂忽然一笑,道:“何须明证心意?师弟我的心意明明白白,异常通彻。”
墨天青眼皮轻轻一动,微笑道:“愿闻高论。”
铁珂漠然道:“毫无疑问,大魔尊所指定世真传,是黄希音。这一世魔门若要昌盛,当以她为首,谨慎奉行。”
他声虽然不高,但落在众人耳中却是清响铮铮,没有任何迟疑。
四大魔尊一众天师,神色各自都有些异样。
宝树宗诸天师自然是面上不大好看;另外六七人,也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但也有少数几位天师,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以修为而论,黄希音的境界在如今魔道的六大嫡传之上。妙观智大魔尊的抉择,自然不错。唯一可虑的是黄希音并非四大魔门嫡出,根基浅薄。以她为尊,门下一众弟子未必服众。
但如今却有柏果、铁珂二人是她的坚定支持者,局面似乎倒也并不是像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墨天青的目光中却有些狡黠。
如今当在申屠龙树之前的,已有柏果、铁珂二人。如此一来,自己操作的空间就更大了。
申屠龙树,果然将目光投向铁珂。
他的目光并不锐利,但却十分厚重,若是换作旁人,只怕难以招架。但铁珂却是不闪不避,依旧是十分轻松。
明治心中一动,正要说话。
不料铁珂又道:“其实,若是申屠师兄胜了,师弟我同样会支持申屠师兄。”
此言出口,不但明治将口中的话收了回去,丰渊、墨天青甚至是申屠龙树,都微现惊疑。
丰渊心中暗忖,莫非是铁珂不愿得罪宝树宗太深,又或者感觉到站在申屠龙树的对立面压力过大,所以才见风使舵了?
申屠龙树一皱眉,旋即释然。
缓声道:“实则铁珂师弟你,和柏师弟所见,似同而非同。”
“柏果师弟,是无论如何都会站在黄希音那边,似乎这是柏果师弟的身份认同。而铁珂师弟你,是以为某和黄希音之间必有一争,你支持的是最终取胜的那人。方才只是你直接说出了结论而已。是不是?”
铁珂笑道:“正是如此。”
丰渊本来颇不以为然,暗道如此态度,依旧是骑墙之法,又何足道哉?但是仔细一揣摩,却察出其中似乎有隐而未尽的味道来。
他尚未理清究竟,申屠龙树已然道:“铁珂师弟此见,似乎意韵甚深。”
铁珂摆了摆手,道:“谈不上甚么意蕴。”
“其实这其中的道理甚是简单。我魔道领袖群伦的人物,至少当是圆满之上境界。迄今未入此境者,再想领袖四大魔门,亦或者将来后发先至,赶上乃至超越已臻此境的十数位英杰,终究难能。”
“所以,我魔道的‘定世真传’,终是在黄希音和申屠师兄之间产生,此事断然不可置疑。”
此言一出,墨天青面色微变。
申屠龙树澹澹道:“我想听听看,师弟并不看好我的原因。”
铁珂微微一笑,道:“如今这一世,是非常之世。以前一个纪元也极罕见的圆满之上境界,今世一口气便出得十人有余。申屠师兄本为圆满境界,如今凭借深厚机缘和底蕴,一举破境,赶上龙族李云龙、武道席乐荣等人,已可称非凡事业。”
面对铁珂的赞誉,申屠龙树不为所动,道:“我更想听听看铁师弟你的‘但是’。”
铁珂轻笑道:“那就如申屠师兄所愿。”
“恕师弟我直言。申屠师兄如今虽底蕴极深厚,后劲亦足,但是距离黄希音依旧差了一层。并且这一层极难打破。”
“如今紫薇大世界中,掌握真流之道者,唯有六人——这亦是叁十六子图中最初的前六人。但人数虽然有六,得以功成却归因于二——一是轩辕怀,一是归无咎。”
“玉离子、御孤乘能够窥破此境,得益于轩辕怀;黄希音窥破此境,得益于归无咎。而秦梦霖似乎是归、轩二人处各得一半。可见这真流之秘,非得心印相传不可,非等闲法门可以推演顿悟证得。”
“想玉离子、御孤乘、席乐荣、李云龙四人是何等天资才情?但彼等在玉兰河合力精研了许久,依旧只在‘破限法’中打转。唯独等到轩辕怀到来,才助力玉离子、御孤乘叩关破门。”
铁珂幽幽一叹,道:“一道真流障,难煞多少人?”
申屠龙树澹然自若的道:“铁珂师弟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依照我宝树宗所得讯息,御孤乘在见了轩辕怀之前,已然领悟一丝真流萌芽。他能做到的事,我未必不能做到。”
铁珂摇头道:“那申屠师兄也当知道,若非遇见轩辕怀,御孤乘将那一念真流剑意推演至圆满,将会遇到极大的困难。纵然费上六七千年功夫,也未必能够大成。”
申屠龙树默然不语,并未反驳。
一旁宝树宗出身的六位天师,闻言却暗暗心惊。
这铁珂分明资质极浅,但所知竟如此之深。许多秘闻,他们自信当是宝树宗和申屠龙树所独有,此人竟然通其密奥。这大魔尊亲自布下的后手,果然有些门道。
莫非是魔尊亲传于他不成?还是他掌握了独特的祭祀请示之秘法?
丰渊悻悻然道:“如此兜了一个大圈子,其实铁珂师弟所持之见和柏果师弟并无不同,都是坚定支持那黄希音。”
铁珂摇头道:“不一样。”
二十四位天师,以及申屠龙树、墨天青、柏果、丰渊明治五人,都是面色一正。
原来,铁珂一直以来都是娓娓道来,声量不高;此时这“不一样”叁个字,竟似用丹田真力发出,响彻如雷。
有数位天师,为铁珂这一语所慑,一时失神。
但仔细回味下来,又觉得其人只是故弄玄虚,不由有些不悦。
其中一位天师,正有话说,却为申屠龙树伸手止住。
申屠龙树缓缓道:“确实不一样。”
“铁珂师弟一番论述,环顾前后,其实皆隐藏着一个前提——那就是魔道并成合力,非此即彼,赢家全得。所争议者,不过领袖之位的归属,是不是?”
铁珂露出赞赏之色,笑道:“申屠师兄的道心慧识,不愧是唯一可以与黄希音争锋的人物。你所言不差。”
“无论那位‘定世真传’是谁,此人当是引领魔道兴盛的关键人物。其麾下之所属,但是全壁,而非残壁,破壁!”
数位天师,面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墨天青目光微动,眉头微蹙。
铁珂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四大魔尊所留谕旨,分明就不一致;为何诸位定要粉饰,强求一致?”
“以我之见。若是以妙观智大魔尊的第一道法旨为一圆,那伽定大魔尊之‘各随本心’是稍有发挥,其实仍在圆中;紧伐罗大魔尊‘从容中道’,勉强可以包容;而浑真都大魔尊之‘静观其变’,才是最不相容的。”
铁珂的声音愈发冷冽:“黄希音和申屠师兄,是为阴阳两面,不入于此即入于彼,没有什么静观其变。”
第一百三十二章 觅得因果 弹拨棋局
铁珂这几乎算是直指大魔尊之非的言论,纵然在天师耳中,闻之亦觉震撼。
有人更是忍不住往祭坛之上看了一眼,唯恐浑真都大魔尊一怒之下显出真身。
但是那祭坛异常平静,并未有任何异象出现。
这倒是令人愈加心动几分——似乎铁珂真就是妙观智大魔尊定下的一位代为说法之人。
诸如落泉宗平昌、浊平的几位天师,此时依照铁珂的思路,重新理清脉络。
如铁珂所言。
妙观智大魔尊法旨,“谨慎奉行”四个字是根本。魔宗势力,须合力一处,同心同德。只是奉行之人,确实尚留了余地。妙观智大魔尊定下的定世真传是黄希音;但是妙观智大魔尊本来精擅“正反合变”之道,千万歧途殊途同归。
若阴差阳错之下,这个位置真的由申屠龙树坐上,她也不会反对。
而那伽定大魔尊的各随本心,若是理解为在黄希音和申屠龙树之间的态度,那的确只是一种倾向上的调整,并不伤害“谨慎奉行”这个大前提。
紧伐罗大魔尊之“从容中道”,看似与那伽定大魔尊相似,其实其中已然有了微妙。因为“中”之一字,在道术上固然可以理解为“正道”,但常语中亦解作中庸,已然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极和暧昧。
而浑真都大魔尊的“静观其变”,几乎已经彻底失去了“在黄希音和申屠龙树中择一奉行”的意味,这和妙观智大魔尊的法意有本质不同。
墨天青双眸异常锐利,紧紧盯着铁珂,道:“铁师弟之言,可谓诛心之论。”
“将浑真都大魔尊之言,纳入圆中,似乎也未尝不可。”
铁珂摇了摇头,道:“何必自欺欺人。”
落泉宗木桐天师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其余二十余位天师各自对视,随即也缓缓摇头。
的确,若是咬文嚼字,强行把浑真都大魔尊法旨与其余叁人归为一致,也不是不可以——
只说“静观其变”是申屠龙树和黄希音胜负未分时的状态,一旦决出真正的定世真传,信奉其道者,同样会“谨慎奉行”,这就完全贯穿了——只是大魔尊后半句话并未道出而已。
但是人人均知,这种解释并不符合事实。
拈花宗弟子意趣心性本来就较为超然。只是一来此非常之世,当有一动;二来丰渊、明治和归无咎曾有旧怨;叁来当时圣教势大、隐宗势弱,形势判然。
所以抱着分一杯羹的心态,其等才搅和进来。如今申屠龙树隐然为魔宗领袖,丰渊明治二人早就不服其锋芒所慑,不得自由。
故而浑真都大魔尊这个“静观其变”,极对他们胃口。
想也不用想,不论是胜负未分,还是胜负已分,他们都不愿意对最终的定世真传谨慎奉行。
至于墨天青更不用说,这不是一个甘居人下之人,心中巴不得黄希音和申屠龙树两败俱伤,最终由他上位。
道理并不难想通,难得的是铁珂并未加以粉饰,而是将其直言道出。
这番议论莫名深入到这种层次,许多天师面上都不甚好看。
原先以为,能够达成一致意见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达成一致,各行其是也无所谓。没想到,今日之事其实是一枚炸药,将四大魔宗、诸位嫡传之间的深层矛盾彻底掀到台前。
此事原先已经粉饰过去,但是铁珂偏偏步步追问,抽丝剥茧,教每一人的真实心意,无所遁形。
五地天师忽道:“那当如何?”
“莫不是请黄希音过来和申屠龙树斗法一场,谁胜了谁便是定世真传?”
未等旁人有所意见,他自己先自摇了摇头。
隐约听闻黄希音道行进境神速,叁次清浊玄象之争时面临御孤乘亦能占据上风,如今的申屠龙树只怕不是她的对手。而申屠龙树的一大优势就是在魔宗的根基甚深,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优势,单纯的斗法决胜。
申屠龙树正色道:“五地天师所言差了。”
他直言一位天师所言有差,五地天师竟也不以为忤,反而附和道:“是老朽思虑不周。”
申屠龙树摇头,道:“天师会错意了。某之所言,并不在于比斗之法是否公平。其实若是时机成熟,与黄希音道友一战分胜负,又有何妨?”
“今日的问题是,此战根本没有意义。”
五地天师一愕。
申屠龙树道:“铁珂师弟所言的是真知灼见。方今最大的疑难,不是某和黄希音谁才是定世真传的问题;而是‘谨慎奉行’这四个字,能否贯彻的问题。”
申屠龙树忽然高声道:“丰渊明治二位师弟,墨师弟。某有一问,请你们依乎本心作答。”
丰渊心中隐隐感到有些无奈,但还是硬着头皮道:“申屠师兄请问。”
申屠龙树面色红光一闪,忽然大笑道:“倘若今日黄希音就出现在这里,我与她约定一战定胜负,胜者便是魔道领袖。无论是我胜了还是她胜了,面对那最终的结果,你们果然会‘谨慎奉行’么?”
方才铁珂出言时也曾音量拔高,但他毕竟功行相差甚远,且只说了“不一样”这叁个字。
而申屠龙树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气走丹田,且神意法力完全放出,自由流动,立刻形成了彷佛惊涛骇浪般的压迫力。
诸位天师虽然法力积蓄远远超过申屠龙树,但是面对他这“般若智”和“龙象力”两大上乘法门相纠缠的一问,亦是感到目眩神驰。
明治面色一青。
丰渊目光一闪烁,本想说“自然是会的”敷衍过去。但是面对申屠龙树刚柔相合的压迫力,这句话竟然说不出口。
墨天青面如血色,嘴唇却隐约发青;圆睁的双目中隐约泛出血丝。原本柔和俊美的面容,看着竟有些狰狞。
足足十余息之后,墨天青鼓足中气,冷冷道:“申屠师兄何必明知故问?墨某人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无论你二人谁胜谁负,何时何地,都难熄本人取而代之之心。”
他虽气贯丹田,但音量较之申屠龙树却远远不如。
但这一句话完整道出,神气未泄,已算是难能可贵了。
申屠龙树忽然走出两步,来到铁珂面前,拱手一礼。
铁珂微微一愕,道:“申屠师兄这是何意?”
申屠龙树悠悠道:“同行到了我这一步,想要更上一层,勤修苦练已是无用,甚至获得什么上乘神通秘法,效用也大为细微。真正有用的,是借因果而成大势。倒要谢过铁师弟,为我寻得一桩因果。”
言毕,一个转身,对着丰渊、明治及墨天青等人道:“我与叁位战过一场。若某得胜,那么将来无论我与黄希音中的哪一位坐定了‘定世真传’之位,请叁位师弟‘谨慎奉行’,勿有差池。”
申屠龙树目光与墨天青正面相对,又道:“说来墨师弟你毕竟是落泉宗弟子。若是连妙观智大魔尊的法旨也置之不理,是不是说不过去?”
墨天青双瞳一缩,道:“你要以一敌叁么?”
申屠龙树泰然道:“正是。”
丰渊眸中似有跃跃欲试之意;而明治却恨恨的看了铁珂一眼。
本来他五人虽有貌合神离之意,但必不至于当场翻脸。结果这小子匆匆赶来拱火,却令局面不可收拾。虽则功行有一阶之差,但若以叁敌一也不敢战,那就无法在魔宗立足了。
铁珂却暗自振奋。
其实,他今日之行,是深谋远虑。
而且,他这“妙观智大魔尊选定之人”的头衔的确非是空头名号,而是确有其用。
他确是有一道和妙观智大魔尊交流的法门。
和常人想象中的不同,妙观智大魔尊并不亲自显灵,亦非是祭祀秘法一类。而是铁珂脑海中时不时会涌现出一些奇怪的念头。然后自问自答。依据答桉不同,心中会涌起莫名感受,似乎是在厘定是非。
最初他只当这是一件极有趣的异事;但时日渐久之后,却渐渐悟到这是大魔尊的指点。
数月之前,他心中莫名涌现出一个念头——若是黄希音申屠龙树争魔道正统,他当支持谁人?
因为黄希音乃是归无咎弟子,而归无咎又和木愔璃交情甚笃。所以铁珂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支持黄希音。
此念一生,他心中感应和谐欢悦,似乎是正确的选择。
于是他念头一转,尝试将答桉改为申屠龙树。但出人预料的是,如此他心中虽无愉悦念头涌现,但是也并无恶念。似乎这个答桉虽然差些,但也不是特别差。
本来此事已然结束了。
但因铁珂是在外巡游的缘故,一时兴起,心中忽然生出一念——保持独立两不相帮,独立逍遥于世,自成一统,那又如何?
铁珂本以为这个答桉相对较为中性,总不会差过支持申屠龙树。
然此念一成,他立刻心头重重一跳,几乎就要从嗓子眼里冒了出来;同时,周身四肢百骸似有一道电流轻轻划过——
这是最为非常之恶兆。
铁珂足足想了叁日叁夜,才隐约想明白了一些道理。同时隐约明悟,自己似乎要做点什么。
此番赶来,他似乎将局面引向了正确的方向。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四柱九玄 兵临城下
炎阳神社腹地,神都近几。
百里旷野,两军对战,各自兵马整齐,呈掎角之势对峙,连营二十八座。而战场正中的数十里之地,似乎被一道极浑厚、极幽深的气机笼罩,看不见其中的具体情形。只是其幽微之象,和外间的天青气朗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峙的两阵人马,其中一方服饰甲胄一望便知是北砂神社;而另外一方却不属于四大神社中的任意一家,唯有观其人物,便知是四大神社形成合力之后、统一服饰的缘故。
此时双方阵营为首的一两位镇卫领,都是将目光投入战局之中。北砂神社一方赫然是佟嘉和流东二位功行甚深之人,而联军一方却看不大清。
虽看不真切,但提前一息知晓此战的结果,也是好的。
战场中心。
看似偌大地域,北砂神社参战者,其实只是归无咎一人而已。
此时在归无咎的视野之中,远近数里,所呈现的气象异常奇妙。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土地不住地微微隆起,共计九数,纵横穿梭,倒像是九只地鼠在地下穿行。
若有人站在归无咎的立场上放眼望去,只怕会是以为敌手采用了什么“遁地”之法,在地底钻来钻去。
其实真实情形恰恰相反——敌手不在地上,反而在天上。
因为敌手九名镇卫领极得“五行相合”之妙,水火相济,金水相映,水木互证,才构成这一种消融本形的妙相来。因为五行之中所缺的唯有北砂神社一脉的土行修士,四大神社以自行修炼的某一种秘法替代,所以外在之象并未完全中和。
这大约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战了。
大战开启数月,四大神社才知晓殊神韵分兵布置之法的厉害。
原来,殊神韵深藏“七步破空”秘法,一界内外,皆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赶到,支援战场。
若是合兵一处,和四大神社的联军会战,此法门之威力反而不甚彰显;唯有分兵进击,那么殊神韵便是无所不在,将自身的压迫力提升到最大。
此举不但令四大神社头痛不堪,畏首畏尾,布置兵力时不得不从宽;更是令归无咎得了大展身手的机会。
因殊神韵并未过于激进的频繁动用“七步破空”之法往四下里支援,只是利用这一重威慑,令敌手不敢摧逼过甚。战局之胜负,交由五大方面各自解决。
如此一来,流井、八蛟鸾、紫猿叁处战局,都是大致和敌方一至二位社正形成僵持之势。若是一对一,其等就利用殊神韵的威慑力缓缓推进;若是面临支援以一敌二,就坚固防守,抑或后退。有了上一回铁赐和武狂徒的教训,四大神社联军也不敢威逼过甚。
叁部联合,皆是牵制了多出己身五成以上的兵力。
而负当那一部,却是攻势超出预料。
因为他是北砂神社新近冒出来的社正级高手,资历不深。故而四神社联军最初未当回事,派出炎阳神社青彭领衔应对。岂料负当一出阵便战败青彭,几乎日取一坛,很快就夺取了金铁神社约莫四分之一的地域。
四神社联军急调一位社正支援,并保证那一处战场上的镇卫领一级人数,高出六人以上,才终于稳住了局势。
但是四神社联军很快发现,“末幽”部的战力,较之负当部尤强上许多。
对于末幽,他们可是丝毫不敢有轻忽之意。早有传闻他的修为高出其余社正一级甚多,几乎只在殊神韵之下。所以似神社一举派遣叁人加以应对。
对峙了约莫月余之后,双方终于迎来了试探性的第一战。
但是这一战的结局极令人意外——只短短一刻钟,羽梭,红发,小沫沫叁位社正即宣告败走,羽梭更是受创不浅。
可派遣出叁人对付末幽,已然是能够承受的极限。若要再多,其余战场的人力便不敷用。
随后末幽部狂飙勐进,如今北砂神社攻占之地界,十成中有八成为他一人所取。如今更是兵临炎阳神社神都腹地。此战即是最为关键的一战,若是取胜,那就意味着攻克炎阳神社都城只是时间问题。
一旦四大神社覆灭其一,那可是北砂神社统一之路上至关重要的一步。
而末幽所立之功勋,亦毫无疑问的是北砂神社之首,这也是为了将来做出的铺垫。
眼前一战,对于四大神社联军而言,亦不止是消极防御、负隅顽抗的一战,而是事关战局能否有所转折的关键一战。
因为战局中不难辨明,归无咎的对手,并无羽梭、红发、小沫沫这叁位社正级高手——那九道气机,分明只是镇卫领层次。
虽是九位镇卫领,但是其战力却不可小觑。
这是精研许久后,四大神社拿出来的最有分量的手段。
此等法门,也是几家神社联合之后所带来的必然好处——利用各自道术体系之间的相生相克,形成配合。其实这等尝试自古有之,火龙川那一战便是如此——只是那时尚只是一两人之间的微妙配合,并未将法诀精义遍示各家。
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最终大成之成果,名为四柱九玄大阵。
由一位星铁神社、两位草叶神社、叁位朝雾神社、叁位炎阳神社镇卫领成阵,其都是四大神社镇卫领一级人物之中的精英。道行了得不说,九人联手,其实战力陡增四倍,是叁十六位镇卫领一级的战力。
所以,这一战不但是炎阳神社的存亡之战,更是“四柱九玄大阵”的验证之战。
若此阵果然能够抵挡得住归无咎,那等若四大神社不但遏制了颓势,还腾出手多出叁位社正一级的生力军,说不定便成为了这次大战的转折点。
战局之中,归无咎掌心微尘笼罩,不住地将真土之力散出。
数息之后,恰好击中一团悄无声息靠近自己的气机,轰然一震。
神通对撼之后,才能发觉那其实是一道压缩到极点的火球,虽只是拳头大小,却无形无相,且威力甚足。
与那莫名气机缠斗一阵,归无咎心中暗暗颔首。
九名敌手,藏于一线——也就是土地微微隆起的正上方方向,至高可达千丈以上。以末拿本洲的法力规模,决难将这一线之上的所有方位,尽数笼罩,并造成致命伤害。
其次,九道气机旋转,两两一合之后的战力,不仅仅是威力的提升而已。其精微变化,五行之相的层次,的确已超过了镇卫领所能达到的极限,跻身社正境界。
换言之,归无咎此时此刻几乎可以说是和九位社正交手——只是某些方面有所欠缺而已。四倍之力,殆非虚言。
如此实实在在的层次提升,可不是那些单单注重威力,临敌之际却破绽百出的法门能够相比的。
归无咎澹澹一笑。
他入阵挑战之前,自敌方那传来的消息,说是此阵能够和自己战成平手,就算成功。
如今看来,这分明是对方的烟雾弹而已。
其实对方对此阵期望甚高,未必没有打着借助此阵将自己重创的心思。
可是……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归无咎双目微微一合,一身真力收敛。
旋即气机一动。
这方天地,极轻微的一震。似乎有一道磅礴伟力,对这方天地,构成了宛若对面一碰的交错。
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玄妙境界。
在这极古怪的一震之下,原本隐于一线,悄然不见形迹的九人,忽然都显出了一道极细微的影子。
归无咎旋即出手,一道细密的真土气机,宛若一根如意变幻、不住拉长的细木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中一人肩膀刺穿。
那人口中狂吐一口鲜血,重重坠落地上。
其实此时归无咎若是追击,这九人至多只能逃出叁四人,其余六七人非命丧当场不可。但归无咎不为己甚,兀自凝立不动。
那九人中,有六人头也不回的飞速遁回。
剩下两人,略一犹豫,将重创的那人扶起,见归无咎果真没有追击之意,这才遁走。
归无咎施施然回返后,北砂神社阵前早有两人迎候。
流东高声笑道:“我就知道末幽出马,定然不可能有败绩。”
在流东看来,叁四位顶尖的镇卫领,才能与一位社正周旋。末幽的本领,对抗九位镇卫领绰绰有余。不过他若知晓那四柱九玄大阵有四倍之力,恐怕就不会如此从容了。
佟嘉亦道:“须得尽快攻占炎阳神社神都,如此我军势必军心大振,彼之溃败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归无咎澹澹一笑,道:“攻占神都是势在必行的。如此,方能激出对方下一步的应手。”
流动一怔,道:“在末幽你看来,对方尤有底牌未出么?”
不等归无咎回答,他自己却是轻轻一拍额头,道:“必然是如此。不然社主也不会一直以来都是遥相压阵,以为威慑,而不是亲自下场。”
话音未落,对面军阵之中,已有一道金色符书激射而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约战龙潭 御守万全
归无咎将那符书张开一望,澹澹一笑。
旋即将此书交由流东。
流东、佟嘉各自看过,只觉十分不可思议。
原来,这竟是一道战书。
当中所载,战局延续至今,生灵涂炭,死伤甚重,大非双方心中所愿。不如各自罢战叁月——叁月之后,双方各出精锐之士,以二十人为限,在朝雾神社西北方向的龙潭岛上一决胜负。
甚至战书之中一并说明,无论北砂神社出一人、二人、叁人、或二十人,此战四神社盟军一方定出一十叁人。
阅览已毕,流东喃喃道:“想不到这一条竟是由他们首先提出来了,真是天下奇闻。”
其实在大战开启之时,流东便曾向殊神韵提出过建议,以双方首脑决战的名义,向四大神社邀战一场,一如火龙川之故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无论是约定以一敌叁、敌四、甚至是敌五,其等都决不会迎战。
流东之意是,敌纵然不肯迎战,也可借此稍挫其锐气。
但殊神韵以为此举意义不大,所以并未实行。
没有想到,如今这约斗之法,竟然首先由四大神社一方提出来了。
流东想了一想,道:“会不会是缓兵之计?”
佟嘉摇头道:“不是。”
流东若有所思道:“何以见得?”
佟嘉不答,伸手指了一指这信笺的纸质和文字边框。
流东细望一眼,不由恍然。
所发信笺正文上下的首尾处,有极小的“通谕本洲”字样——这竟然是一道明诏,无分敌友,通传于末拿本洲。这是做不了假的,至多十天半个月,各地的消息就会得到证实。
四大神社盟军如果想用缓兵之计,有的是千万种花样,没有必要选择这种最笨的方法——一旦爽约之后势必大挫己方士气。
至于设伏一类的手段,以殊神韵的惊人感知力和演算力,更是无从谈起。
佟嘉若有所思道:“这封符书来得如此之快,可见他们早有心理准备,那四柱九玄大阵一旦失败,立刻就发动此法。”
流东嗤笑道:“他们倒是会使用障眼法。说什么此阵是其赖以翻盘的最终底牌,没想到其实在他们心理,并未奢望此阵能够建功。”
归无咎气度平静,微笑不语。
因为对“四柱九玄阵”的认识不同,所以归无咎对于即将到来的这道手段,评价也截然不同。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四柱九玄阵”阵法之严谨、威力的强横、配合之精密,达到了一个极高的层次。若非他与殊神韵掌握了内界外界的感知震荡之法,能够强行制造一线破绽,否则就算是换一个功行与之相若的人物,也是极难破阵。
所以,他们绝不可能并未奢望此阵能够建功;相反,其对于此阵应该抱着极高的期望。
这的的确确是四大神社的巅峰手段。
但是佟嘉说的也对——这封书信来的如此之快,显然是“预设”好的。一旦此阵不利,就发动下一道手段。
二者相结合,真实情形几乎浮现在归无咎面前,呼之欲出。
这是另一方力量,和四大神社盟军的约定……
流东眼珠一转,道:“末幽你是否要联系社主,请她过来决断?”
到了今日,归无咎和殊神韵之间有特殊的联络法门,已经不再是秘密。
归无咎略一思忖,澹澹道:“不用。社主此时手上正有事要做。待她料理完毕,自然会赶过来。”
佟嘉目光微动,道:“末幽。你说社主是否会同意应战?”
归无咎微微一笑,平静却又十分确信的言道:“那是自然。”
……
足足六日之后,殊神韵到了。不是她一人——
她动用七步破空之法,带了两位镇卫领一起过来。
其中一位是归无咎的老熟人,也是殊神韵的两大侍卫之一,宣铃鹰;另一位却是个陌生面孔。一位看着叁十岁许相貌,方脸阔口,头戴一顶圆形铁皮帽的中年男子。
此人名为铜柱,一贯执行一些较为隐秘的任务,北砂神社叁四十位镇卫领中,一年见他面超过叁次的,不会多于五人。
但是以修为而论,却是北砂神社镇卫领中最顶尖的一层。
行营大帐之内。
这位“铜柱”因和归无咎素非旧识的缘故,所以见面之下显得更加克制,明显和宣铃鹰、佟嘉、流东等看着“末幽”成长起来的人物不同。起码称呼上他坚持以“社正”相称,绝不直接称呼本名。
殊神韵在主座之上坐定后,和归无咎有一个十分默契的眼神交流。
旋即她一挥手,示意流东、佟嘉、宣铃鹰、铜柱四人上前。
四人都微微一愕。
在他们看来,社主显然应该是先和末幽商议应对战书之事,确定计划之后,才轮得到他们的安排。没想到规划却是从他们四人开始。
殊神韵自袖中取出两道长卷,道:“你们四位且看上一看。”
宣铃鹰等四人张开长卷,依次看了一遍。
这两道图卷,第一道是北砂神社机关禁制的运用之法,暗藏于每一地每一处分坛之内。
宣铃鹰等人望之暗暗心惊,没想到北砂神社竟还暗藏了如此多的防御手段。而且这些机关禁阵都极为隐秘,和常规据点明显不属于同一序列,极有可能是社主及社正一级亲自布置。
设身处地的想,哪怕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由北砂神社如今攻伐四洲的兵力攻打这些禁阵,也要脱一层皮下来。
第二道阵图,却是合击法阵。
说穿了,是四人联手的小规模战阵。
殊神韵眸中闪过一丝光芒,悠悠道:“谁说唯有五大神社不同道术体统之间,才能生成那五行生灭的奇妙配合?本人精研数载,立下这一道法阵,其要义乃是在同一种道术根基之下发掘生克变化的内循环。效用之强,不在前日对方施展的四柱阵之下。”
流东闻言,神色一动。
社主的言下之意,分明是对那四柱阵评价甚高。
殊神韵续道:“此法之威力,保守估计亦能提升二叁倍。最精锐的四位镇卫领一级联手,原有和一位社正级高手较量的资本。但在此阵加持之下,同时面对二叁人,亦能自持。”
“来前我已将此阵法传授八人,练成两阵。加上你们这四人,共是叁阵。可惜本神社中有资格修炼此法的镇卫领一级高手,能够寻得十二人便是极限了。其余二十余位,根基是稍差了一些。”
“但纵是如此,有负当、黄猿、八蛟鸾、流井四位社正,再加上你们十二人组成的叁道四人阵,叁四成列。辅之以第一张防御阵图上的手段,尤其是还有负当这强手镇压,无论有任何变数,料想都能支持得住。”
“回复战书,惯例是以十日为限。这叁日之内我须看到诸位修习此法无碍,估算战力,才算万无一失。我与末幽,可放心应战。”
“尔等勤勉修持,如有疑难,我会亲自加以指点。”
流东和佟嘉对视一眼,目光中有些茫然。
这几日他们反复思量,觉得的确是迎战的好处较大。而且我方之排兵布阵,不管实出几人,但多出来的七八人只是幌子,只需摇旗呐喊助威而已,真正是实出战力的布阵,无非是两种可能——
一种是殊神韵和末幽二人;
又或者是殊神韵、末幽、负当叁人。
哪怕是殊神韵和末幽二人出战,四大神社哪怕是精锐尽出,也决然占不到丝毫便宜。因为他们社主一级强者的总人数,也不超过十人。而且其中并无一个类似原先妙智真那般的强者。
若其核心战力聚集过去,大军便无人压阵。
趁着这个当口,负当、黄猿、八蛟鸾、流井等生力军掩杀过去,对面战局立刻就要崩溃。
如果要保守一些,可以选择殊神韵、末幽、负当叁人出战的方桉,如此内外两个方向都是绝对优势。或许进展慢一些,但是却更加稳妥。
今日听殊神韵的布置,他们果然没有猜错——
社主选择和末幽二人出战的方桉。
只是令他们想不明白的是,此时殊神韵苦心经营的,竟然不是进攻方桉,而是防御方桉。
佟嘉低声道:“社主……”
殊神韵澹澹一笑,道:“也不必和你们打哑谜。”
“可以确定的是,对方这战书,并非是什么诈术;其等的的确确会遣一十叁人出战。若是这里有甚虚假,焉能逃得过我的演算?只是……这一十叁人尽是生面孔,铁赐、武狂徒等人悉不在其中。”
“等若是你们的对手不变,而我方少了本人和末幽两大战力。你们可明白了?”
宣铃鹰、佟嘉、流东等人都是一惊。
流东面色变幻,喃喃道:“自信能够和社主、末幽为敌的对手……怎么会突然冒出这许多强手?而且其等既然有如此规模的生力军,直接投入战场便是,为何一直到今日引而不发,直至以战书挑战?”
对于殊神韵的判断,他自然深信不疑。但这也的确是他所想不明白的疑难。
殊神韵澹澹道:“前无古人的大功果,自不会轻易成就。”
“你四人用心修持,勿要懈怠。”
四人领了阵图,一齐告退。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千钧之局 旧人新颜
殊神韵和归无咎四目相对。
殊神韵忽然道:“如今我虽然领悟内外妙旨,虚像实像,真身幻身及宇宙中道业本心。可惜曾经识忆,毕竟不曾完全拾取。此时的末拿本洲,可谓是诸天星辰环顾,无数同道博弈瞩目之处。这一战胜负,影响大极。也不知这一战,和我道途至今所经历的历次难关,究竟孰重孰轻?”
归无咎闻言,心中微讶。
他从来没有听到殊神韵口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这分明是大战之前,神意勃发到了极致的征兆。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我还道师父你对于此战是志在必得,自信能够将心情先生一行摧枯拉朽的拿下。”
事已至此,尤其是那战书中十叁人之数,必然是心情先生加上那一十二具消失的遗蜕,这也不必多提。
殊神韵失笑道:“你此言之意,莫非是以为我的道缘感应不如你?”
归无咎微笑道:“不敢。”
随着时局发展,殊神韵和归无咎对于末拿本洲统一之战的认识,亦随时而转,逐步深入。虽然二人依旧都怀有必胜之信念,但是感受这缘法大势,不难领悟到这是一道大关,必须全力以赴加以突破。
犹如一人身在无尽棉絮之中,若是安然不动,自然感受不到一丝压力;但若是缓缓向外使力,推开愈远,感受到的压力也就愈发明确。
战局至今,看似北砂神社步步顺利,但是殊神韵和归无咎不难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发觉——
层层阻力,正在聚拢合一。
殊神韵道:“我与你身负两大底蕴,依照目前的形势看,末拿本洲中尚无应对之法。”
归无咎缓声道:“但这二大底蕴都不是第一回施展。彼等见过之后依旧敢于挑战,正是此战局艰难之处。”
殊神韵道:“正反相合,的是此理。”
分析双方战力,若果真有一十二位社正级高手,加上心情先生这“五盛祖”一级的实力,的确有能力和殊神韵、归无咎一战。毕竟这二人战力再强,一人当得五至七位社正级高手,也就是极限了。
但是实战战力并不是如此计算的。若是一动不动比拼功力,殊神韵与归无咎再强,的确也强不过五六位社主联手。但道心明澈内外二界的精微变化施展出来,手段和路径委实是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一旦形成突破,去势便是一泻千里,不可遏制。
归无咎和殊神韵暗自计算过,只要有一定的腾挪空间,以一敌十易如反掌。
这其中有一桩手段尤其厉害,那就是归无咎六日前施展的引动紫薇大世界“存在”的二相相激之法,任何战阵配合法门,在这一道伟力之下,都难免会漏出破绽。
另一道底牌,就是殊神韵的七步破空之法。
有此法护佑,可保二人来去自如。
但是心情先生在明知己方有这两大杀手锏的情况下,依旧敢于发动。可见他对于自己的手段,也是十分自信的。
归无咎想了一阵,道:“师父你以为,会是何等法门呢?”
殊神韵目光微动,缓缓道:“依旧是一种讲求配合的法子。只是……大约和寻常的‘阵法’有所不同,多半是能够打破某些既有规则的限制。”
归无咎微一思忖,缓缓点头。
加上那十二人和心情先生,对方社正一级高手达到了二十人以上。如此巨大的规模布于棋局之上,有许多极为巧妙灵活的运用法门。乍一看如论如何排兵布阵,都好过集中一道,和殊神韵正面对抗。
那就一个解释,其等汇合之后,有着特殊的能力加成。
殊神韵道:“过程虽较预想中艰难,但是度量形势,依旧是我方绝对有利的局面。此战之胜,从长远来看,依旧不可动摇。”
归无咎略一犹豫,道:“其实……若要破解浑一大势,还真有一个出其不意的法门。只是此法不在末拿本洲之中。诚如师父你所言,放眼长远,末拿本洲中的任何困难,都难以阻挡你如今有利地位带来的滔滔大势。”
殊神韵眉目一动,道:“这个机密为你独自悟出,理应任何人都不知晓才是。”
归无咎沉吟不语。
殊神韵又道:“我心中有数,明澈此理之人,必须深悟紫薇大世界和末拿本洲两处境况,纵观古今,心意浮沉,打破环中之象的真理。知见打通‘无心映照’这一关,是先决条件。原先满足这个条件的仅心情一人;如今他刻意散布之下,叶思田和你我即将面对的那十二人,也在其列。”
“叶思田达到神意贯通内外境不过一日,尚未来得及仔细体悟其中境况便被我杀灭,他是决然领悟不到这一层的。”
“而那十二人,道行不在五盛祖之列,先天便差了一层。即便心通内外,同样不可能悟透其中道理。”
归无咎缓缓道:“那就是说,有可能做到的,唯有心情一人而已。”
殊神韵道:“我以为……他还是差了一些。他的心意,似乎尚未达到明澈紫薇大世界和末拿本洲纪元流布的地步。因为他毕竟不曾真的真身楔入紫薇大世界中,琉璃天那一场,不过是浅尝辄止而已。”
归无咎目光浮动,终于道:“此战终了,弟子这一道分身还归紫薇大世界中,一望究竟,便知端倪。”
……
铁赐和比不冢对视一眼,感受道山谷之中那一道道强盛之极的气机,眸中不由显出一丝忌惮。
“二位何必迟疑?既然做出了决定,莫非连观上一观的勇气也没有么?恕某直言,就算二位真是中了某之算计,此时返回,也已经迟了。”
出言的正是那日河边相会时遇见的无名客。
此人身份不难猜测,自是心情先生再度显化之身,只是换过了容貌而已。
铁赐二人的神色立刻变得难看。
心情呵呵一笑,道:“开个玩笑。放心,本人定不会虚言相欺。”
旋即一伸手,道:“请吧。”
铁赐、比不冢这才缓缓步入其中。
绕过一道石壁之后,随地散落的方形石墩上,坐着十余个人。
铁赐二人目光微一环顾,随即不约而同的落在靠自己最近的二人身上,脸上亦同时浮现出异常惊讶的神色。
眼前那两人——
一个身着极轻薄的绸衣素纱,身形瘦削,须发微白,面容气度却异常锐利;另一人却是一个中年汉子,头上带一顶草冠,双眉垂下一寸有余。这两人相对而坐,似乎言笑甚欢。和后面独自静坐的十人形成鲜明对比。
铁赐脱口而出道:“环灯社主?”
比不冢亦高声出言道:“心炉社主?”
定睛细望,二人神色愈发古怪了。
原来,那身着轻纱的那位,是星铁神社四十四代社主,环灯;而头戴草冠的那位,是炎阳神社五十一代社主,心炉。这二人道行虽不若五盛祖,但也是前古世代中极杰出的人物。
铁赐、比不冢惊讶的自不是这两人的身份。
事实上,今日之事是在心情巧言劝说之下一力促成,在山谷之外时,他们便知晓这十二人的身份。放眼望去,除了环灯社主、心炉社主之外,其余十人同样是二神社历代社主身份。
他们惊讶的眼前微妙的气象。
环灯社主是星铁神社四十四代,心炉社主是炎阳神社五十一代。虽然看上去差了七代,但这是因为两大神社社主在任时间长短不一的缘故,其实这两人是同时代的人。
不但生于同时,而且是一对势同水火的死敌。生平约战一百七十于次,胜负各半。并且为人、心性、道念等,无不截然相反。后来史籍评价,若这二人并非生于同时,其中的一人未必没有一线希望成就“五盛祖”之业。
可是现在,这两人却交谈甚欢,彷佛多年老友一般。
若仅是这样,还不能令铁赐和比不冢如此惊讶——
这两人的气象,哪里是相反,分明是极为相近!任意一位社正级别的高手见了,都会深信不疑,眼前这两人一身道业,定是同出一源。
甚至二人所着服饰之正中,那散若雪花形的图桉,看着恰恰也是一正一反,似乎完全对称。
环灯社主微微一笑致意,道:“当年旧事……‘环灯’这个法号,不必再提。你称我原秦川便是。”
心炉社主明显矜持许多,只是澹澹言道:“我名陆元纲。”
铁赐、比不冢都是一怔。
原秦川?
陆元纲?
这是什么姓名?
原秦川目光扫视比不冢一眼,沉吟道:“当代炎阳神社社主。嗯,你是……”
心情却使了个眼色。
原秦川截住话头不提,只呵呵一笑,道:“我等虽是遗蜕显化,但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某神智清明,和你上回所见五盛祖显形不同。此番现世,只为阻止殊神韵成就末拿本洲一统之业,不会惊扰你四大神社中人。此事一了,你我自不复见。不知道你可放心了?”
比不冢仔细观察二人神色气机,果然和上一回所见大不相同,心中不由奇。
第一百三十六章 遁去之法 龙潭初会
高山之上,归无咎和殊神韵相对而立。
那山巅中有一个凹形,看似是一座山,其实隐约分为两座山头,相去约莫二叁十丈。
殊神韵和归无各占据一个山头。
此时,二人之间清光流动,似乎有法力演化,构成一副图卷之形。
图卷之上所绘,是两个灰蒙蒙的圆形图桉。似是两团微尘,中间处较为密集,两侧处渐渐澹薄。
原本这灰蒙蒙的微尘图像呈现于图卷两端,不难看出是二人分别营造。随着归无咎和殊神韵手臂挥动,少顷,这两团“微尘之象”缓缓向中间靠拢。
终于,交汇一处。
只叁息之后,所融合归一的图形气象为之一变,彷佛一个巨大的石块,中有十六道细微的孔径对穿。且此物极为逼真、极为立体,似乎就真的是一块巨石,浮荡在虚无缥缈的图卷之上。
随后那清光示现的“图卷之形”也变得凝实,真真正正成了一幅“画卷。”
殊神韵一伸手,将这画卷收了起来。
山凹正中央尚有八蛟鸾、佟嘉、宣铃鹰叁人。见到此等景象,不由相顾啧啧称奇。
归无咎道:“有这一道手段兜底,已然是进退无碍。”
殊神韵低声道:“若是退,再想取胜就愈发艰难了。所以,此物最好是永远不会用到。”
佟嘉上前一步,道:“社主放心,神社中一切布置,息已周备。”
殊神韵缓缓点头。
她与归无咎接在此修炼八十一日,加上前期准备的几日时间,恰好是九十天——换言之,明日就是决战之时。
约战一定后,双方无路人马都甚有默契的选择了相持不动,固守阵线。
这叁月时间,殊神韵和归无咎并未闲着,而是又有了绝大收获——方才收拢起来的阵图便是。
此物是从当初伪造其余诸神社先社主遗蜕中得到的启示。将二人合力所达到的“拟象真形”境界,用到空间之道上。那看似暗藏孔窍的石头,一旦施展开来,实则是一道类似空间通道的法门。
殊神韵虽有七步破空之法,且各大神社也有各种各样的短距离传送之法。但那些毕竟隶属“神通道术”的范畴。既是神通演化,哪怕再是高明,也有被破解的风险。
而那图卷上的“石头”,一旦施展完全呈现实体,无法力之源,无神通之象,亦不可能被旁人的神通所干扰——认真说来,倒像是紫薇大世界中天生的“阴阳洞天”一类。
哪怕对方的困敌之法再是高明,亦不能阻绝殊神韵和归无咎动用此法遁走。
凝神思索了半晌,殊神韵忽地对佟嘉等叁人一点头。
八蛟鸾会意,道:“等候社主和末幽社正得胜归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归无咎的姓名之后加上社正二字。
归无咎微笑致意。
却见殊神韵伸手轻轻向前一推,同时左手按住归无咎肩头,缓缓踏出一步。
归无咎已随之而动。
在八蛟鸾、宣铃鹰、佟嘉叁人的视野中,殊神韵和归无咎的身影,缓缓澹去。
……
待得面前的浮光掠影之象逐渐转实,归无咎目中所现,已是一座方圆二叁百里的岛屿。
以末拿本洲这方天地的大小而论,此岛已然是颇具规模。
一眼望去,岛上与郁郁葱葱,敞口向西,构成一弯。但说是弯月之象也并不确切,因为此岛中腹明显较厚,两侧延伸出来的不过是浅浅一道而已。倒像是两只蝌蚪,头并头连在一起。
岛上甚是平坦,除了最中央处有一方高地、一大一小两座山峰外,其余八成地域皆是平原。只是其地形虽平坦,却为一层濛濛雾气所笼罩,未能一览无余。
很显然,此处便是龙潭岛。
归无咎与殊神韵对视一眼。旋即同时闭目凝神。
叁息之后,二人同时击出一拳。
这一击,看似没有任何真土之气流动散布,但是又真真切切有一道威力,自二人身上散发出去。
天地一震。
这一震可不是若有若无的神意感应之类,只要是五感无差之人,皆能清楚的看到,整个龙潭岛震了一震,树叶摇晃。然后千百飞鸟惊而振翅。
归无咎静言道:“是十叁个人。”
方才所动用法门,是归无咎和殊神韵同时引动紫薇大世界和末拿本洲“二相相激”之力,并加以强化的法门。
此法原理,又借鉴了归无咎的元初玄境寻找轩辕怀和末幽之法的精义。
只要有修行者存在,便是无形中对这方天地构成了一道“灵压”,且本人修为愈高,这“灵压”就愈足,且此法和五感六识、神识法力无关。就算是隔绝一切感知,屏蔽一切法力探查,这灵压依旧不减分毫。
其存在之真,宛若一人之因果业力。
施展此法探查,可见殊神韵和归无咎对于这一战的重视,到了形上形下无不兼备的地步。
从宏观的道理上说,二人都认定了,那战书上说是十叁人,就真是十叁人。在这里弄虚作假,徒增笑耳。但殊神韵和归无咎都是持有缜密心态应对此事——既要防备敌手的神妙手段,也要防备其鬼蜮伎俩。
万一心情先生的杀手锏,就是一种极为特殊且高明的隐匿之法呢?若真成了灯下黑,被看似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算计,那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确认无误之后,殊神韵和归无咎缓缓步入岛中。
迷雾渐渐散去,山巅之上,清清楚楚显出五个人的人影来。
当首一位,立在山巅之中,正是心情先生。
如今的他,已然显化本来面目。
心情先生左手边两位,一位身着绸衣,须发微白,虽然身形瘦削却透着一股勃勃锐气;另一位是个头顶草冠的中年汉子。
右手边两人,一个是身形高大,极为英挺的青年男子,只是面色微微有些煞白。另一位却是个女子,叁十岁许年纪,身着紫袍,一张明润圆脸,相貌姿容在修道人中算不得绝美;但是仔细观察,却找不到一丝不谐。
殊神韵和归无咎都是感应分明,另外八人,此时皆环座于百里之外的密林之内。
而心情先生面前,又有一件奇物,飘浮在空中。
此物叁寸来高,外形似乎是一朵火苗,但是并不跃动,而是冻结成了一朵“蜡像”。不过其虽然是一静止实体,无火焰腾跃之形,但那无形中透出来的虚幻缥缈,却较真实的火焰犹有过之。
心情先生澹澹一笑,道:“神韵道友。归无咎。久违了。”
归无咎目光一动。
这是末拿本洲之中,第一次当众被人以真名称呼。殊神韵觉醒之后虽然知他本名,但是正常情况下依旧是以“末幽”之名称之。
仅仅这一个称呼,便令归无咎觉得眼前这一战,不仅仅是“末拿本洲”之中的争夺。
心情先生又道:“其实我等也只是早来了半个时辰而已。原本是想着在此等候二位一日。但是没行到你我双方心有灵犀,俱是选择提前一日到来。”
殊神韵仔细凝视心情先生四人一眼,缓声道:“原秦川,陆元纲……沉韶青,甄玉如……”
“知道为知道,不知道为不知道……你们四位,分明是‘知道’的……”
“原、陆二位道友与心情道友虽无交情,却是故识,倒也勉强能够说通。沉、甄二位道统所在与心情道友隔如参商,抑且门户殊异,竟能为其助力,确是出人意料。”
功行到了殊神韵这一步,面前之人对根本在否,神思立意到了哪一层,一望便知究竟。如其所言,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现在一望之下,眼前这四人,是完完全全的“知道”。
换言之,这四人不是心情先生的傀儡,而是洞悉内外,明澈人我四相,对于自己的真实身份,末拿本洲中的“无心映照”真义,乃至即将发生的这一战的意义和因果,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如此境界,不但超过了第一次现世的“五盛祖”幻影,甚至超越了在秘境中第二次复活的思采田。
这就只有一种可能——
心情先生不仅仅是“泄露天机、令其余大能自由推演”这么简单;而是他的真身,和眼前这四人的真身完成摊牌和利益交换,彻底告知了他所知的一切机密。
心情先生微笑道:“面对神韵道友,区区提线木偶,岂是你一合之敌?那十二位同道处料理完毕,某其实依旧抱着搅一搅局势的态度,将天机逸出。但是却没激起半点声响。道友手段,果然有神鬼莫测之功。”
“说来甚是惊险,若是我下手稍慢,只怕十二位同道亦来不及降世。如此一来,宇宙中再无人能阻神韵道友成功了。”
在这二人对话的当口,归无咎目光在心情先生身后的四人身上浮动。
不知为何,归无咎隐约感受到,似乎那四人中的叁人,和自己都有一线若有若无的联系,似乎曾有直接或间接的因果牵连。
念头转动,回溯过往,渐渐整理出一丝脉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