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观形辨人 敌友将易
天穹中一道遁光流转,旋即凝实为一道人影,正是季札复返。
扶苍、品约等都是微显惊讶,因为季札去时有言在先,言道他这一行要文火慢炖,至少要细细观辨二三日功夫。不想来去如此之快。
听闻季札仔细讲明此行之遭遇,二人更是诧异。
归无咎眉目一凝。
品约一眼望来,缓声道:“归道友。你所说紫星之上,和你并驾齐驱之人,就是这轩辕怀了?”
归无咎缓缓点头。
扶苍诧异道:“那昨日某所遇之未衷,又是何人?”
季札目光与扶苍一接,旋即伸出手指一点。
清气如絮,盘旋成形,最终凝练成一个人物的画影图形来。
归无咎神色一动。
此人物形象尚未凝实的一瞬,归无咎心中就十分笃定——的确是轩辕怀的气机无疑。但是一刹那之后,人物照影彻底成形,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女相面孔,眉目形容,并非轩辕怀故身,反而和归无咎依稀有三分相似。
这倒不是关键,因为轩辕怀最大的特色,就是人物面容虚像实相两分。经历道途中的重大转折之后,其实相形象由乡土少年形象,变成眼前之状态,并非没有可能。
尤其汇通归无咎的形象,更是有章可循。
归无咎暗暗思量。
莫非是心情先生和魔道中某一位大魔尊做了什么交易,经由元初玄境的某一道机缘,给与轩辕怀破茧重生的机会?只是思来想去,总觉得十分离奇。九宗和魔道,理应素无交集才对。
扶苍紧随其后,亦是伸手一点。
气机演变,同样织成一个人物形象。和刚刚演化出的“轩辕怀”并肩而立。
归无咎眉峰一动。
此人予他的熟悉感更甚,不止是面容,就连气机也是和归无咎十分相近,几乎令归无咎疑心是自己不知何时斩下的一道分身。
季札、扶苍、品约三人,都是面色严重。
分明只有新近出现的这“轩辕怀”才是归无咎熟识之人;而昨日出现的未衷,既非真魔域嫡传,又非紫星俊彦,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四人看似寻到合适人选就能轻而易举完成的传道之业,竟是愈发扑朔迷离了。
归无咎琢磨良久,只觉这两道人物形象有些微妙。当即心神沉浸,以空蕴念剑神意反复推演。
十余息之后,心中迷雾散去,眼前二道人物缓缓相合,归无咎心中蓦然一定。
只听归无咎悠悠道:“此一人也。昨日之未衷,乃是轩辕怀之易容改名。三位不妨仔细观辨面前人物形象。”
心中却暗暗感叹,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轩辕怀似乎旧创尽复,且功行更胜往昔。
如此鬼斧神工,固然非紫薇大世界中人的手段;且看当日心情先生的态度,似乎也未必能够做到。
季札三人都是一惊。
目光左右浮动,观辨二道“拟神之像”良久,三人俱是一声叹息。
原来,这两道人物形象除却衣着服饰不同,发型稍稍做了调整外,其实五官面孔,竟是丝毫不差,几乎可以重叠贴合在一起。可是由于二人气质的绝对差异,季札三人偏偏是“见面不识”,意识中根深蒂固的将其当做两个人。
直到归无咎点破迷津,三人心中藏了绳准尺距之念分割比对,才勘破了这一层奥秘。
不换面容,但易气机,就敢更名行事,且自信旁人一定识别不出,这是何等的自信。
归无咎亦在思索,若是和轩辕怀正面交锋,需要做何等布置。
此时,扶苍忽道:“缘法合契,无有不谐,此子的确是上善之选。”
季札、品约二人一愕。
扶苍这句话文不对题,和四人方才之议论可谓毫不相干。
归无咎定睛一望,颔首道:“未想到扶苍道友还有如此手段。想必这是你未成形的灵眸神通的一道分枝了。”
扶苍双眸光华明暗之间极快速的三变,隐约有一道神念似乎从其眸中绽放,与其正身一合。转而笑言道:“归道友好眼力。”
又对季札、品约解释道:“某之所言和这位轩辕怀无涉,所指者楚秀实也。”
“虽然当日出了一些波折,但其实此子根基极厚,于我甚是相契。”
季札、品约怔然之下,旋即明悟。
原来,扶苍与楚秀实交涉虽短,但激起二人之间的维系波澜之后,其所持一道灵眸神通却能将那一瞬纪录下来,旋即以“内神”封藏,默默推演一十二个时辰,能知二人间一切因缘吉凶。
方才这句话,是内神外放之言,所以并未接过四人先前之话头。
季札心中尤为惊讶,暗道自己还是小看了扶苍。此人灵眸秘法,并不逊色于自己的“灵台参禅。”
品约独自思索良久,忽然道:“扶兄这道讯息,至关重要。不过,我已料到会是如此。”
只是他音声淡漠之余似乎有些飘忽,仿佛有意外所指。
季札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面容悄然转凝。
扶苍本人,却疑惑的抬首一望,作为当事人,他似乎反而不明白品约此言用意。
品约转身一望,又对季札言道:“季兄你的灵台参禅之法虽被那轩辕怀中途打断,但施法的数个时辰之内,想必也并未发现你与那丁紫岱之间有任何不谐之处。”
季札不答,缓缓点头。
归无咎淡淡一笑。
扶苍回想起方才季札返回之后所述心曲,双手一击,恍然道:“没有想到,此事兜兜转转,竟有可能是最为简明的一种情形。我四人合力寻得各自缘法,最终却难免一场争斗。”
四人目光浮动,各自对视一眼。
自从季札、归无咎推算出三人收录弟子之行,有际遇高下之分开始,对于此事的认识,四人经过数次变化。
最初以为是四师四徒,缘法一一对应,谁好谁坏,全凭运气。
其后以为是缘法牵连,不同的高下组合之间,优劣有别。所以需要仔细辨认之后做出抉择,是各自择定一人愿赌服输,还是选择同一人之后再争衡斗法。
但此时季札等人似乎意识到,有可能关键不在“缘”上。论缘法相契,其实四上真和四名潜在弟子之间无论如何配对都是最相契的,没有任何门槛可言;只是单纯因为四弟子本身,有着高下分别——
非同于资质之外的一种特殊差别。
最早产生这个念头的是季札。虽然这是纯出于乌龙,起因于季札将“轩辕怀”的假扮之身当成了那第四位神秘弟子,因其异常卓越故,想要先下手为强。但这一观念,也悄然点醒了归无咎等人。
扶苍与楚秀实之间的接触,看似不顺,但最终灵眸演算的结果却是异常相契,无疑也佐证了这个推断。
四人都意识到,如不出意外,四位上真的任意一人和某一位弟子单独接触推演,都会是完全相契的结果。
若是这个假设成立,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将四名弟子所藏高下之分的缘由推算出来,然后从高到低排列,自有一番博弈、龙争虎斗。
归无咎环视三人一眼。
由于他道行显著在三人之上,那么合纵连横、博弈取舍中,成为众矢之的,似乎也是可以预料到的。
品约忽道:“其实如此推断,也未必是事实。还是依照先前约定,我等四人依次探访过一人之后,再做决断。下一位,是我去,还是归道友你去?”
归无咎尚未回答,季札微微一笑,道:“归道友功行最深,那至为神秘、至今未能寻到踪迹的第四人,想来他是当仁不让。品约贤弟先去探一探齐玉清的虚实,再言其他。”
归无咎心中一笑。
正式争斗,从此时此刻便开始了。
若他所料不错,等到他第四个出马时,季札等三人势必会寻一个借口跟随。很显然,这至今未出的第四人,最为扎眼,极有可能是四位潜在嫡传之中最出色的。
并且那时他们三人各自和楚秀实、丁紫岱、齐玉清等三人有过深入接触,区分对比也更加容易。
自己发现第四人的那一瞬,若是此人果真有楚秀实等三人所不及的特长,的此人者,即为“功行圆满”,那么立刻就要有一场龙争虎斗。
但是归无咎口中却道:“如此甚好。”
品约爽朗一笑,道:“既然如此,某就却之不恭了。”
然后一拱手,施施然加以遁光离去。
只是瞬息功夫,品约法身遁形,已然出现在千秋城北郊的一片荒原之上。
此时此刻,归无咎等三人所不曾看到的是,品约一身气机荡漾。锋芒毕露,目如寒星冷电。与常时示人懒洋洋漠不关心的懒散少年形象,可谓大相径庭。
品约口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其身轻轻浮动,似乎变成煮沸的清水,然后分割变化,一分为三。正身依旧是沿着荒原北去,另外两道分身,却是往千秋城中去了。
第九十三章 遥相掣肘 孰对孰错
青天之上,仅余归无咎、季札、扶苍三人。
三人都是凝神入定,处之泰然。
约莫小半刻钟之后。
季札食指忽地微微一跳。
而扶苍眸中光华,忽然异常明亮。
两个动作打破平静,又恰恰同时发生。
唯有归无咎保持平静。
季札、扶苍二人相视一笑。旋即季札打量归无咎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归道友倒是好深的定力。吾等二人不及也。”
归无咎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信得过品约道友。”
扶苍轻哼一声,似含揶揄的道:“信得过以品道友之能,寻不到那神秘的第四人?”
归无咎道:“如此说,也无不妥。”
季札沉吟道:“品约贤弟想亲自试上一试,于三人之间的缘法牵连,是否果然都是圆满无暇,均等没有差别。”
在方才品约挑破迷津之后,四人之间的关系,就悄然发生了变化。
先前扶苍、季札二人分别去寻楚秀实、丁紫岱,其余三人都是安坐不动,遥遥等待。但方才品约出马号称去寻齐玉清,扶苍、季札二人却都悄无形迹的施展了手段,若即若离,遥遥窥望品约之动静。
二人之心思极为缜密。
因为经由季札点破,大家似乎都意识到,那迄今为止极为神秘的“第四嫡传”,极有可能有超越其余三人的长处。谁得了此人,便是“功德圆满”。
按照四人心照不宣的牵制计划,品约先去试一试齐玉清的器量深浅;最后一人名义上是归无咎去寻,但三人势必紧紧跟随,唯恐归无咎寻到之后立刻就捷足先登了。
但其中又有一个关键处不可不察,那就是品约名义上去寻齐玉清,但实际上却暗度陈仓,偷偷寻到那第四人。虽然以他的道行似乎成功的几率不大,他三人是仰仗归无咎做成此事的;但终究不可不防。
品约果然有所动作。
但是他的动作却出乎季札二人意料之外——
品约使了一道分身神通,正身是直奔正在千秋城北郊、出行狩猎的齐玉清而去;而其余两道分身,却是直奔丁紫岱、楚秀实而去。虽然言行不一,却并未触碰季札等人的底线。
归无咎自然不曾施展什么秘法。
因为只要他神识留意,剑心一起,哪怕是再紧急的情形,都能立时感到。
更何况,对于品约此人。
归无咎自信自己虽然晚于季札、扶苍二人相识,但对他的了解,却反在二人之上。
因为品约所修的那门设定阴阳规则的奇妙神通,份属“谋战”一道,非心思深密、善能算计人心者,不能发挥其最大威力。而品约既然选择了此道,必然是与他性情相契。
所以,那看上去懒洋洋的面孔,决计不是他的真实面目。
……
千秋城北郊,宽阔草原。
旷野之上,一队约莫百人之数的马队奔驰而过。马上百余人皆身着轻甲,装备精良。腰间一柄短刀,背上一张柳叶弓,马背之后,驮着大大小小的猎物。
当头一人,是个英姿飒飒的女子,一身细密银甲,大红披风随风飘扬。
虽然身在马上,但依旧可以看出此女身量甚高,骨架又大,不在其后扈从的精锐甲士之下。但其身材匀称,却又并不教人觉得臃肿。
少顷,此女张弓搭箭。羽箭应声而出,射中一只麋鹿。
身后从人,立刻大声喝彩。
这女子便是朱方国国主嫡女,受封青罗公主的齐玉清。
乍一看去,似乎她亦是如丁紫岱一般,修习了什么世俗武术和练气修道相印证的法门。此说大差不差,却又有细微异同。
齐玉清是天赋异禀。她无意间发现,若是将自己一身法力封印,那么其人感官、敏捷不是宛若常人,而是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偏差。宛若双目透过一双水晶球观察这个世界。
在这偏差的“沉浸”和“复原”之中徘徊,对于她的道术修炼,其实有异常好处。
齐玉清忽然勒马止步,抬首望天。
英挺目光之中,透过一丝狐疑。
身后近侍立刻上前一步,道:“公主……”
齐玉清摆了摆手,淡淡道:“无事。”
旋即便继续纵马前行。
但她心中似乎并未放下,每行走十余步、数十步,便抬首望天。
千余丈高的云层中。
品约暗暗赞叹。
以对周天万象的亲近而论,齐玉清还要在楚秀实、丁紫岱之上。而与此人的因缘相契之感,丰沛而直接,没有任何不谐。
季札、扶苍等人势必暗中窥探他的行事,这一点品约心知肚明。
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且坚信不会引起二人的警觉,因为双方知见不同。
猛虎狩猎,出手之前往往意甚悠闲从容。唯有真正锁定猎物的那一刻,方才显露狰狞。只可惜,季札,扶苍二人虽与他同为真魔界修士,但一直都是只闻其名而已,又怎么知道他真正的器量?
品约自言自语道:“且看是你们三位对了,还是我品约对了?”
出言之际,他的双手轻轻抚摸,清光流动,一道道似是信笺,似是符箓,如投入水中一般纷纷扬扬投入云层落下,顷刻间就消散不见。
品约心中,暗藏一道大赌局。
此前四人之共识,似乎以为最终结果不在于缘法契合,其实任意一位弟子都是契合的;关键而在于四位潜在的弟子,本身就有高下之分。看上去最为瞩目的,当是那神秘的第四人。
得此人者,便是功行圆满。
品约以为,前半句话是对的;后半句话则未必。
这其中一半原因是在于第四名弟子过于神秘,迟迟不曾露面;令一半原因在于“轩辕怀”所构成的误会,令季札形成了错误印象,从而在歧途中越走越深。
若是如此局面,其中有是个致命的破绽——
按照归无咎的判词,有一人功德圆满;有一人峰回路转;有一人功成不喜;有一人抱憾而归。说那神秘的第四人是“功德圆满”本身没有问题;可是楚秀实、丁紫岱、齐玉清三人,同样都是非常出色,器宇不凡。
功行稍逊之人或许不会立刻发现,但如他这般功行精湛者,愈是仔细观摩,愈觉得齐玉清根器不凡。而丁紫岱和楚秀实,也是季札和扶苍亲自认证过的。
若是将功德圆满包装给第四人,品约实在想象不出“功成不喜、抱憾而归”两个坑,由谁人来填?
所以品约有一个大胆猜测——
那第四人迟迟不能现世,或许非是他隐匿手段神秘;而是其出于特殊原因,此人终究是无法寻得了。故印证了这个“抱憾而归”。真正一选,在齐玉清、丁紫岱、楚秀实三人之间。
所以,品约提前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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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拟气未谐 一眼称心
未衷隐匿气机,独自行走于千秋城北郊荒野,忽然隐见十余里外尘土飘扬,飞骑奔逐。
抬首一望,不由暗暗纳罕。
绕来绕去,终究是要和此等人物打交道不成?
当首之人,那相貌英挺秀飒的女子,分明是朱方国青罗公主齐玉清。
和楚秀实、丁紫岱大隐于市不同,齐玉清算是千秋城中的知名人物,未衷初入城关,所接受到的莫名讯息之中,就有这一位的存在。传闻其修道资质更胜其父皇,自幼便得到朱方皇室的倾力栽培。
但在未衷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谓资质绝佳,也是相对庸碌之辈而言;其偌大名声,多半是源自其特殊身份。真说修道中的潜力,至多只是元婴有望而已。
想要更上一步,终属难能。
可是此时一见,此人气息精微,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味道,似乎冥冥中的根基并不在楚秀实、丁紫岱之下。
未衷之所以离开千秋城,便是因为她感到这一地似乎成为一个奇特的“圆圈”,不止一位近道上真和杰出后辈聚集于此。而先后所遇扶苍、季札等人,未衷自问本心之中于其并未亲近之意,为了避免风波,索性敬而远之。
但似乎冥冥中有天意作弄,避是避不过的。
离开了楚秀实、丁紫岱,反在城外遇见了齐玉清。
念头一动,未衷潜隐身形,遥遥追随。且看齐玉清此人行事,又能激发起什么波澜曲折。
这一行飞骑马队背后皆是驼满猎物,显然是满载而归,行走的速度也相对缓慢。但是辨认路径,走的又不是返回千秋城的道路。大约是田猎之后,纵意漫游,类忽于踏春之致。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来到一座小山丘之下。
那百余骑忽地四散开来,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各自探出数里,遥为警戒;齐玉清身畔,仅仅余下四个亲卫女兵。
随后,在山丘之上,齐玉清翩翩起舞,观其面目,似乎十分陶醉。
那四名亲卫,各自击掌相和。
未衷遥遥望之,既是诧异,又是好笑。
倒不是说齐玉清起舞有甚不妥。只是此时的齐玉清,一身银甲未卸。若是和之以军舞军乐又或者破阵鼓乐,都是异常相谐的。但齐玉清所舞却是温柔婉约的一类,以她的高挑身量,矫健身姿,配上如此装束,作此类舞蹈,倒有些不伦不类了。
观望一阵,未衷隐约感到齐玉清此举,似乎有些特殊用意。
用心追索,未衷心神渐渐沉浸。
不知过了多久,未衷忽然一惊。
似乎有一张松紧不一的渔网罩在自己身上,时而收紧,时而放松。身躯之内,又有一只小耗子一般的物事游来游去,气血翻涌不定;而骨骼似乎也时时偏移。
一瞬之间,未衷几乎以为又是遇到了哪一位大神通者的手段。
但她神思内敛,俯察内外之后,立刻回过味来。心神轻轻挣脱联系,这诡异的感受立刻消失,此身重新恢复通透舒畅;心神与眼前之人相契,则这古怪感受立刻复现。
反复试了三四次,皆是如此。
未衷心中了然,旋即暗暗称奇。
原来,未衷琢磨齐玉清起舞的用意,心思浸淫渐深,不知不觉间又进入那“心印观照”的境界。恰恰和昨日揣摩丁紫岱的武学路数时如出一辙。
己身成功模拟为“齐玉清”之时,这异样感受便由之产生。
未衷隐隐悟到,自己经由“十二上玄经”进入这番秘境,似乎冥冥中占据超凡地位。尤其这“易心术”功行高至近道境界亦能模拟,且没有丝毫破绽。
自己气象呈现于外,就如穿上了一件和自己极为契合的“外衣”,一丝隔膜也无,内外相融,纵然本人也感觉不到任何不适。似乎经过一道无形的镜光折射,呈现于别人目中的自己,已成为另外一个人。
更绝的是,这种改变,不是区区皮相,而是深入骨髓的气质。
可是此时此刻,未衷却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契合感。
似乎模拟齐玉清而成的“外壳”,不是一件稳定之物,而是处于不断的收缩变化之中。
未衷心思一动。
这两日来,她已隐然悟到楚秀实、丁紫岱二人,一定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否则她断然不信,一位无甚出身的金丹修士,一口咬定要成就飞升大道,否则纵是近道之境也看不上眼;而丁紫岱的武学修持和道法之间的关联究竟在何处,未衷也摸之不透。
今日无意之间,齐玉清在“修道”之中的秘密,反而和她相去最近。
未衷豁然感到,若是弄清三人底细,似乎对于自己明确在元初玄境中的使命、作为,大有裨益。
相比楚秀实和丁紫岱,这齐玉清似是最易突破。
思索有顷,未衷轻笑一声。
遥遥观望数里之外放哨的许多骑士,未衷气质神态,悄然间发生变化。
未衷的“易心法”数度动用,从世俗中的士子、乞丐到修道人行列中各色修为不等之辈,都是模拟外象而已;未衷本人的精神面貌,依旧纯出于自主,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而在齐玉清这里,却发生异变。
坏处自是一旦模拟其人,立刻彰显出的无所不在的不适感;但有失亦有得,在这奇妙的挤压、冲撞之中,齐玉清的气度神采可不仅仅是示现于外的一层薄膜,而是隐隐然和未衷本人的精神交错感染。
仿佛两道河流,混同于一。
这当然不是说未衷就完全掌握的所思所想,宛若本人分魂;此等动态演变,自不可能轻易为外人窥破。但是齐玉清精神面貌中相对稳定的部分,譬如性格特征、审美倾向,未衷却有了洞彻入骨的把握。
未衷缓步向着山坡之上的方向,悠闲行走。
齐玉清舞兴正酣,目中余光一瞥,忽地身形凝立。
她身畔四侍,俱是一愕。旋即望见,相去坡上止五百步,竟有一人缓缓靠近。观其步履甚是浊重沉厚,别说是修道,甚至不像是习武之人。打量装束,大约是士子打扮。
不等齐玉清发话,其中一位相貌甚是俊俏的侍从,纵马快步上前,高声喝道:“你是何人?自何处来?”
未衷一拱手,貌似惶恐的道:“这位贵人有礼。在下外出采风,日暮将归、如有搅扰之处,还请恕罪。”
这侍从长的虽俊,却是一副恶声恶气,道:“问你自何处来?来时路上,没有遇见飞骑拦截么?”
未衷一副愕然之色,指了指身后大道,摇头道:“在下自此直道北行,并未遇见什么飞骑。”
此时齐玉清亦纵身上马,赶到近前。
那侍女低声道:“若放了他出去,恐其说嘴,引动流言。属下以为,不如将他打杀,就地埋了。”
齐玉清摆了摆手,道:“勿要难为了他。放他去罢。传令陆中郎,这一方向来路是那一支看守?回城之后将玩忽职守之人拿了,打五十鞭以为惩戒。”
“今日行尽而归,一刻钟后收队回城。”
言毕,便自袖中取了一枚令牌。
侍女接过令符,便要传命。
齐玉清抬首,仔细望了未衷一眼,忽道:“且慢。”
又仔细盯着未衷看了良久,道:“看你言辞颇有条理。想来也是读书识字了的。可曾考取功名?”
未衷连忙答道:“已过了府试,往千秋城去,正是为了考取一个太学生额。”
齐玉清微微一笑,朗声道:“甚好。你听清了:我乃朱方国国主长女,受封青罗公主的便是。如今我府中甲士、骑士甚众,尚缺一个书记,就由你来担任罢。同正六品,月俸四十两。你意下如何?”
未衷面上惊诧万分,似是如堕云雾。但心中却是一振,不易如此顺利。
这齐玉清对于身畔之人的仪容相貌、气度风采,甚是看重。故而这一行骑士除了武艺精湛之外,个个都姿容俊伟。而未衷此时呈现之气象,却是深彻审辨齐玉清的属意偏好,自百余人中取长补短混同而成。
齐玉清一见之下,已是极为中意。
第九十五章 幻境真法 混沌无定
未衷自然是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连忙称谢。
齐玉清器宇道心俱佳,虽然行事豪迈疏宕,其实也不缺缜密。回想一阵,只觉此人来得稍稍有些突兀;手无缚鸡之力而能突破警戒哨骑,似乎概率甚是微小。
于是气凝于中,悄然散开真身法力,迎面一照。
见不曾发现任何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岂料这法力一涌,却让未衷微一错愕,旋即心中升起异样的欣喜——揭破迷障,原来竟如此容易。
冥冥中竟有如此巧合……
原来。此时未衷之“易心法”虽在扮演凡俗武士而非齐玉清之身,但未衷对于此法及齐玉清本人皆有甚深认识,纵然不曾真正验证,但心中已是确信无疑——若此时此刻再去“扮演”齐玉清,那周身松紧不一的不适感,定然会减免十之八九。
换言之,齐玉清收束法力神意,抱一执中,以武士之资行走于外,是构成未衷感应异兆的重要因素。
未衷似做出鼓起勇气的模样,道:“公主方才所舞,刚健有力,浑然天成,前后呼应犹如一体,可称曲中上乘。”
齐玉清身畔女侍一愕,柳眉一竖,喝道:“大胆!”
齐玉清螓首微扬,不由莞尔。
她自己倒是不以为意。
在她看来,这大约是来人忽然得了偌大机缘,想要出言奉承;但并未适应双方角色地位的差别,所以反有僭越之嫌。
轻一挥手,齐玉清微笑道:“不愧是饱读诗书之人。你考评之言,也算精当。”
不料,未衷又道:“但是……公主这一舞,虽然一笔一划、一动一静皆臻至善,那也是因为公主殿下步履精微,执行无差的缘故。以本身气质而论,此曲风格和公主殿下并不能算完全相谐。”
“小可不才,幼年时偶然得了一部古谱《八部澜舞曲》,私心以为和公主殿下异常契合,愿斗胆献给公主。”
此言一出,齐玉清身畔女侍,连呵斥的话也说不出来,直有些瞠目结舌。
齐玉清自己,妙目一眨,也有些诧异。
如果说未衷先前那一番话,稍失分寸,也可以用身份骤然变化进退失据来解释。方才这番话,可实实在在有些胆大妄为了。
齐玉清虽是修道中人,但其实平素行事风格意气果决,深深印刻下王室公主的烙印。
胸口一阵起伏,便欲出言呵斥。
但她目光流动,在未衷身上一阵打量,只觉未衷的相貌气度愈看愈是顺眼。且未衷双眸清澈,面色恳挚,似乎真的只是和自己分享心爱之物,而无谄媚邀功之意。
心意一动,便改口道:“且拿来我看。”
未衷伸手在怀中一阵摸索,旋即取出一件泛黄色的图卷,双手呈上。
齐玉清接过一望。
初时目光跃动,似乎尚有漫不经心之意。但稍看了一阵,面色却愈来愈是郑重。
观其神态,似惊似喜,时而蹙眉,时而颖悟。
一刻钟之后,齐玉清道:“我且试上一试。”
四女侍目光在未衷身上飘浮游动,遮掩不住又嫉又羡的神色。旋即不约而同的又有一丝不服,都凝神等待,似乎偏要看看未衷所献舞曲,有甚高明之处,值得公主如此重视。
齐玉清踏步起舞。
自第一步迈出,其后似缓似急,似促似密,速度愈来愈快,端的轻盈无比。
四位女侍神色中先是不以为然;但观望一阵之后,心神却也都快速沉浸下去,再无旁骛。
看齐玉清这舞蹈,身姿曲折幅度不算激烈,亦并无太多跳跃翻转的动作,第一眼的冲击力,似乎平平无奇。但若是看仔细了,却不难发觉其有两大好处。
其一,此曲步法之精密深邃,简直是匪夷所思。四名侍女在舞曲一道上知之深浅,却也立刻心神投入进去——便是因为将其当做高深的武道步法来看了。
其二,舞蹈之中上半身极手臂的动作虽然不算激烈,但一上一下,一起一落,仿佛舟中摆渡之人,似乎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衡妙境。纵然齐玉清身着银甲,身姿矫健,也没有一丝不谐;反而是中和了齐玉清身上原有的一种窒涩。
这一舞从头至尾,共有二十四转。完整演示一遍下来,竟是用了足足一个时辰。
天色已然近黑。
一曲既罢。
四位侍女蓦然发现,公主殿下面上紫光流布,竟是有一种昂扬奋发、神韵丰瞻的味道。纵然四人于修道全然是门外汉,且深知公主殿下常时照例处于法力内敛深藏的状态,却也莫名产生了一致的念头——
似乎公主殿下的道行修炼,因方才的一曲得到了极大的好处。
未衷定睛观览,心中除了打破迷津之喜外,更有一丝打通真幻之别的快意。
未衷所修《十二上玄经》中有一副册名为《元序章》,当中记载一部法诀,名为《四引导法》。
这一部分经文,说的是有四种特殊体质,虽然道法大成之后各自有不俗效用,但在修行途中却会各自遇到一道难关,需要以秘法化解。针对四种特殊体质,各有一部法门,合称《四引导法》。
其中一种特殊体质,名为“混沌无定”。此体质修炼各类神通道术有着极佳的兼容性,全无壁垒可言。但是有一桩不妙,一旦其人进入神气法力收敛如一的状态时,便如一只精力充沛的猴子被捆缚住,时时挣脱不得。
副作用也愈发彰显——
此人便进入混沌如醉之境,感知偏差。
其实常时倒也无恙,无非不入定境而已;甚至感应那混沌如醉之境,还有些许好处,俨然修炼之一种。但每到破境关门,此弊端就十分致命了。
因为那时非凝神入定不可。低境界时或许还能通过真宝助力过关,但是到了元婴境之后,外物已全然无用,非得由本身力量,进入那“定而圆满”的境界。
经文中所载破解之法,是一道宛若舞曲的步法——《推星步》。阴阳两道,依法施为,可以用一种特殊的节律,化解收敛之后的五感偏差。
舍缘观中诸位弟子,并未有一人用得到《四引导法》的;正常情形下未衷只怕也不易想到。
但是齐玉清在法力收敛和释放状态下令未衷“易心术”感应明显不同,以及齐玉清对于舞蹈的偏好,却令未衷想到了这一层。
真实法诀用之以幻境中人,立刻令未衷生出“此幻非幻”的明悟来。
齐玉清一曲舞毕,出神良久。其神色虽似镇定,但其眸中迷离光华之中,却是透露出仿佛身在梦中的惊诧,较之方才未衷受封行军书记的冲击力,不知要胜过多少。
足足百余息之后,齐玉清回过神来,望着未衷的眼色又发生变化。
踌躇良久,齐玉清貌似试探的言道:“上真?”
未衷面露惊愕,一副并未听清的模样,道:“什么?”
齐玉清放下心来,只是眸中不知是惊喜还是失望。
她原来疑心哪一位上真看上了自己的资质,所以传以秘法。若此猜测是真,眼前这一位大能,道行端的非同小可。但此人既然出言否认,那就定然非是了。
大神通者隐匿身份于市井,固然不算罕见。但此事都是点到为止,断然没有被人识破之后还继续装聋作哑的。
莫非眼前之人,真的是自己的天降福星?
正在此时,空中忽地划过一道炽烈青色遁光。遁及齐玉清等人正上方立刻止住,然后缓缓落下。
那遁光遥望去便极为浓烈,不像是人烟光遁;落地之后,未衷定睛一望,果是如此——竟是一座四头灵鹿牵引的敞顶车驾,通体整玉雕成,左右各九道龙纹,隐隐有禁制相连。
一先一后,二人踏步而出。
当先这一位,面色威严,方面碧眼,头戴一顶紫金冠,身上所着却是一件朴素的青色常服,显然十分不相称。
其后跟随而出的那人,身量瘦削,手持一柄玉如意,却是方士打扮。
二人都是元婴修为。
未衷立刻辨认出来,这两人都是千秋城中最要紧的人物——当首之人,正是当今朱方国主齐梁,齐玉清之父;而身后那位瘦削方士,却是朱方皇室八位元婴境供奉之一,也是齐玉清三位座师中的一位,名柳方遒。
齐玉清快步上前,妙目一动,十分随意的道:“拜见父皇。”
又微一侧身,对柳方遒道:“拜见柳师。”
她对齐梁行礼之时已然十分随意。其后拜见柳方遒,动作愈发潦草。
齐梁道:“常时也就罢了。但今日可是六月十五。再不回返,可要错过了修习‘如意止观法’的时辰。”
齐玉清连连摇头,笑道:“好教父皇得知,今后只怕再也不必修持‘如意止观法’了。”
齐梁、柳方遒都是一怔。
四目一对,齐梁对着齐玉清仔细一打量,纳罕道:“你的‘锁心如醉’之象,似乎大大缓解了。这是……如何做到了?”
齐玉清伸出手指,指了指一旁的未衷。
ps:昨天卡文,后两章死活写不出来,大晚上才想好。今天还有。
第九十六章 王城宾客 轻舞成双
未衷随齐玉清一行,回到千秋城朱方皇室。所受礼遇倒也甚是丰厚——暂时安置于王宫之内、四正殿以西的便居之中,得了一处三进二十二间的小院,每日每餐膳食三十六碟。
此院落一共二十四套,原是三品以上大臣值夜之后的便居,尚余七套空置。如今竟教一白身少年暂居其中,一时宫廷内外的侍女从人,都是人人侧目,议论不断。
二日之后。
此时未衷独坐于园中。院内正中有一小巧池塘,当中养着百余条金鱼。随手喂食之余,未衷若有所思。
她相助齐玉清,自然不是单纯的多管闲事,而是隐隐感到和自己在元初玄境的使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所以和齐玉清相交,不同于前两回和楚秀实、丁紫岱之浅藏辄止。断然出手探进去之后,未衷感到自己似乎是做对了。但是心中却并没有“揭开迷雾,后续线索焕然明白”的感觉,接下来的走向尚需要自己细细摸索。
思量之际,门户倏然洞开,一人龙行虎步,踏门而入,正是朱方国主齐梁。
未衷连忙上前参见。
齐梁大袖一挥,示意免礼。
目光一扫而过,齐梁道:“陆青雨。公主征辟你为行军司马,寡人自然不会阻拦。只是你所得俸禄赏赐,已然远远超过了六品行军司马应得之数。你可知是为什么?”
“陆青雨”正是未衷此番所用之化名。
未衷貌似惶恐的道:“据说是小可所献之舞曲,对于公主的仙道修持,有微末之功。”
齐梁缓缓点头,道:“你倒是明白。”
旋即便陷入沉思。
未衷肃立一旁,一副不敢打扰的模样。
诸多念头,自齐梁心中浮现而过。
齐玉清出生之日,便有些奇妙——分娩而出之时,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子夜,夜半将过的那一刹那。服侍生产的医官、侍女,事后竟无一人能拿个准话,齐玉清到底是出生于二十四日,还是二十四五日。
后来齐梁得知之后,以仙道秘法推演了三次,竟也是模棱两可。
仙门之后,往往以独特的卜算之法定下姓名。此法是以竹筹和字图为倚傍,一字一字加以落实。齐玉清姓名的最后一字,一连卜算三次,那竹筹都是落在“清”字与“晴”字之间的缝隙中。
后来齐梁加以折中,俗家姓名是齐玉清;而修道谱牒中用齐玉晴。
其后渐渐长大,和寻常孩童不同的是,齐玉清于饮食、玩具一类无定着、无定势、无偏爱,随取随用随弃,和常人大大不同,更是令齐梁啧啧称奇。
入道之时,择四宗阴阳功法,皆无不可;入门启蒙、测验缘法一关,无往不利。
入道之后,资质果然异常出色,许许多多自相矛盾,极不易同时修习的道术,齐玉清掌握起来都是驾轻就熟。齐梁自以为其资质远在自己之上,堪为朱方皇室稳定传承之希望。
当年朱方皇室可是使了大力气,又巧借缘法,才使得齐梁搭上太华三仙这一条线,成为杨颠的记名弟子。其实当初朱方皇室的目标可是使齐梁成为正式弟子的,但以杨颠的眼界看来,齐梁的资质到底还是差了一些。
这一希望,便落在了齐玉清身上。
甚至更进一步,若是有望成为近道上真的关门弟子,那就是为朱方国立下了万年永固的基业。
但是数载过去,却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渐渐现出端倪。于修道法门中敛息入定、神返于内一类的功法,齐玉清竟异常排斥。内气束定沉寂,此身便隐然不谐,种种幻象纷呈涌现。
寻常时倒也好说,修道法门千千万,不止是静功,亦有动功可供抉择。
但破境入定的关口,却不得不过。
事实上,齐玉清过筑基一关,便费了些周折。
不久之后,在百年一度的供奉大会上,齐梁提前将齐玉清推介于杨颠之前,求问因果。
杨颠观齐玉清之资质,亦甚为惊艳,直称可惜。细细审察,竟然是一极罕见的“锁心如醉”之象。得此象者,资质卓越,万法咸通;但唯独卡在入定一关。破筑基关卡还好说,后来突破金丹、元婴关卡,将愈来愈难,几至于不可能。
在齐梁再三恳求下,杨颠传下一门功法“如意止观法”,每月十五日行功一次,修炼之下能够使得症候大大减轻。如此破境金丹不难;勤修六七百载,那心意困锁之后的副作用,大约便减轻到破境元婴无碍的程度。
虽然杨颠并未明言,但一位金丹修士寿元之数不过七八百载,若是苦修六七百年方能达到破境元婴的许可,那么这也意味着此生道途止步于元婴境,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既无近道境的潜力,衣钵传承之缘,自然也无从谈起。
此为齐梁毕生之憾事。
但是他也一直抱着一个期望,齐玉清修炼“如意观止法”进境超出预期,或能创造奇迹。
齐玉清修炼此法的进境,果然甚速。
后来齐梁又专门请教过杨颠一回,杨颠亦甚是惊诧于齐玉清进境之快。但同样十分遗憾的点出,距离追及近道关门依旧有相当遥远的差距。破境近道境,此心须是“无暇定境”,非前三重境界可比。
若是抱着借助“如意止观法”痊愈的主意,此法进境需达到预期的十倍以上,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齐梁这才渐渐熄了心思,一切顺其自然。
没想到,这连近道大能也束手无策、不能彻底解决之事,竟由一位丝毫不通道术的凡民所献之物解决了七七八八。
齐梁思绪一定,目光投向未衷。
未衷对这目光的含义十分了然——一种“虽然反复确认过,但依旧如真似幻,不敢彻底相信”的好奇。
只听齐梁言道:“你立下奇功,我朱方国王室必不会亏待了你。哪怕官至一品、世袭爵位,也是某人一句话的事。只是有一件事还需问上一问,万望你实言相告。”
未衷立刻道:“陛下请问。小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齐梁缓声道:“你所献之曲,我与三位真人一并看了。层层叠叠,愈去愈深。但到了尽头,却无回转余味,似乎戛然而止。寡人是想问你,你所得舞曲,可是全璧?可否有甚残缺下文一类?此事至关重要。”
“若是无有,就算是知道线索一类,也请你一并告知寡人。”
齐梁亲自观摩齐玉清演法二日,只觉观其规制道理当是如此;且从实效上看,操练这一门《八部澜舞曲》固然能够令齐玉清定境时的绮念幻境消弭七七八八,但似乎尚有一线残念,顽固仍存。纵是多次演练,也是一样。
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最终依旧差了一线,那就不美了。
齐梁发问后,面容神色,分明包含期待。
未衷却是面露惶恐,连声道:“还请陛下恕罪。昨日所献,的确不是全本。小民这里,还有这道舞曲的最后一卷。”
齐梁闻言,不怒反喜,大笑道:“那你为何不一并献出?你放心,私人财物,寡人绝不强取。要甚赏赐,可以加倍赐予你交换。”
未衷连忙道:“不敢索要赏赐。委实是因为若是一并献出此卷,反而因误会而得罪,以为对公主不敬。”
同时自袖中取出一道卷册来。
这前后两卷经文,乃是现实世界中《十二上玄经》的正文秘法点化。虽无甚神通妙用,但未衷自信元初玄境中的任何人,皆不能窥破其本源。
齐梁打开一看,不由哑然。
原来,这最后一段舞曲,竟是二人合舞,类似于修道途中“正反归元”的法子。
同时明白了未衷所言之“误会”,大约是被人误认为有非分之想。
齐梁红光一闪而逝,立刻将此卷收入怀中,高声道:“你做的甚好。”
光影幻变,身躯已蓦然消失。
未衷所献剩余一卷舞曲,并非先前藏私。《四引导法》中独立部分的功法,未衷已尽数献了出去。只是单纯的这一步还不够;那步法运完之后,尚有一个《引归》的过程,乃是和一位体质正常的弟子,足踏阴阳,完成一次合练。
这便是未衷方才所呈的这一卷了。
两个时辰之后。
庭院之内复见光影一瞬,未衷本以为是齐梁去而复返,没想到来的却是齐玉清。
她这瞬身之法,竟是和元婴修士不相上下,明显是倚仗了什么非凡宝物。
未衷上前一礼,道:“公主殿下有何见教?”
齐玉清柳眉一弯,凝视未衷许久,却不说话。
好一阵之后,面上忽然泛起笑意:“解铃还须系铃人。”
“父皇自你这里取了末卷合舞的图谱,本宫便立刻寻了数人来试探。无论是身负道行不通舞律的,还是能歌善舞却身无修为的,亦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的。却无一人能称心合辙。此舞终究不成。”
“本宫念头一转,便想到了你这里。”
“不如你与我来双舞一曲?”
言毕妙目一眨,竟有些跃跃欲试的期待之意。
第九十七章 心意纷呈 一念至深
未衷稍示惶恐推拒之后,自然是“王命难为”,只得勉强相允。
因未衷这处居所虽然条件优渥,但是庭院中开辟了一座鱼池,其实并不宽敞。
于是齐玉清引未衷来到宫殿主建筑群之后的御花园中。
盘旋曲折,百鸟栖息、万花盛放之间,环绕一片进深三十余丈的空地,皆以青石铺就。双人起舞,却是足够了。
未衷先假意熟读曲谱,记牢前后步法;齐玉清似乎有些不耐,忍不住时时出言指点。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准备已讫。齐玉清、未衷二人一阴一阳,各自一足探出,一足互倚。同时齐玉清之左臂横指向东,未衷之右臂遥指向天,呈飞鸟投林之象。
以容貌气质而论,修道中人和世俗凡民,其间有着莫大差距。
世俗之中,何等号称天香国色、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其实在修道人功力相聚、观其精微的眼力看来,都是有极大瑕疵的。无论是肌肤、气血、五脏六腑,还是骨相神韵。
修道人气血圆满,骨力刚健,内至五脏,外之肌肤,俱是无暇之境。若是放大千百倍来看,每一个世俗凡胎之体,都甚是污浊破陋,说是千疮百孔、藏污纳垢也不为过。
但是正常情形下修道人与凡夫俗子相处,也没必要做这等大煞风景之事。
然此时在齐玉清的触感之中,未衷虽是肉体凡胎,却明润无暇,堪称冰玉之体,比之她自己也毫不逊色。诧异之余,心中又不由涌起一丝暗暗的惊喜。
未衷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由此一连拔高了数层,已悄然落在她心意的最深处。
一舞既罢。
这舞曲最后一个动作,原本是齐玉清一上一下两个盘旋,然后向前一纵,一个筋斗立直。但齐玉清握住未衷手臂轻盈翻转的一瞬,四目相对,看到未衷玉容丰姿,心中诸味连结,只觉妙不可言。
于是落地的一瞬,齐玉清身躯轻轻侧来一靠,在未衷额头一吻。
……
千秋城以东三百里。
一处险峻山巅,品约盘膝而坐,眉目忽然一动。
他面前有一件奇物。
一根小指粗细的银柱,尺许长短,垂直屹立;其顶端一分为三,引导出三根铁签,水平横置而一分为三。在三根铁签的尽头处,各有一只小小的托盘。
其实那铁签和托盘若非三数而是两件,那此物分明形似一件天平,只是骨架纤细一些。
三件玉色托盘之上,似乎各自隐隐承托着一张符箓。
那日作法之后,品约并未紧随齐玉清之后长久观察;一旦得手,便立刻离去,来到此地,从容施展法诀。
因为他的用意,和季札不同。
季札起了打持久战的心思,是为了揣摩和丁紫岱之间是否真的缘法无暇;而品约对于此事早已深信不疑,他要做的,是直接衡量三人器量之高下。
所以其法身一分为三,便是为了同时采撷三人的一道气机缘数,以为推演之资。
除了最后那“抱憾而归”之外,其余三人的“功行圆满”、“峰回路转”、“功成不喜”,显然也是有高下之分的。若是品约所料不错,楚秀实、丁紫岱、齐玉清之间,当是有一人略胜一筹,占了“功德圆满”;而另外二人等而下之,占据另外两道考评。
三人中最佳的那位,就是他下手的目标。
此时此刻,那“三分天平”忽然颤动起来。
品约凝神观望。
却见正南方向的那只托盘,蓦然间缓缓下沉。其上那道符箓文字隐现,正是“齐玉清”三字。
品约缓缓颔首。
和他之猜测,大致不差。
下一步就至关重要了,且回返之后,探一探归无咎等三人的心思。
按理说接下来是归无咎出马,寻那神秘莫测的第四人的踪迹。但是这一步品约也得紧随其后跟随。因为在其余三人的判断之中,依旧将那“第四人”当做“功德圆满”的人选。季札、扶苍二人势必会紧随其后一探究竟,自己无动于衷,必然引人生疑。
若说不管不顾,乘着其余三人尚未回过神来的当口,直接将齐玉清收纳门下,那又不妥。
因为此时品约也只是有八成把握,而非十成。
倘若万一自己所料失误,那“功德圆满”之人真的是一直迟迟未出的那位,那就弄巧成拙了。
所以最善之法,是紧随其后且待时日。若是归无咎等一行人迟迟不曾找到那“第四人”,所用的时间愈长,他品约猜测正确的可能性就愈大。到了数日之后此事置信无疑的程度,品约再断然出手,将齐玉清收入门下。
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归无咎道行在他之上。
纵然其后知后觉,但他一旦回过神来,也有可能后发先至。谅这小小千秋城方寸之地,他四位都在方圆三千里以内徘徊,而那“一饮一啄”的问对过程,可不是一息间能够完成的,其间尚有极大变数。所以自己必须有一道法门,保证率先出手之后,旁人再无机会。
品约嘴角忽然升起一丝玩味笑意。
好巧不巧,他的确有一道适应如此情形的手段。
第九十八章 鸿雁双飞 似是而非
第二日,齐玉清邀未衷同去评书听曲。
第三日,齐玉清与未衷一道,点了二百飞骑,再度出猎。只是这一回出行方向换作东南方向的武根山,距离更远,早上卯时出发,日暮方归。未衷除却观看齐玉清一展身手之外,所承担的任务便是手提纸笔,纪录齐玉清的辉煌战果。
大约这就是她这“行军书记”的职责了。
第四日,兴许是前日回来甚晚,齐玉清虑及未衷“肉体凡胎”又不谙武艺之故,所以未来打扰,消停半日。直到午餐之后又来相请,同去皇室藏书阁中,一同阅览经籍诗文。
齐玉清虽有武者英气,但既然深谙道术,自然要明澈经典,不可能目不识丁。更难得的是除却修道经文之外,对于诗歌流调、古今词曲,竟也大为谙熟,令人意想不到。
若非未衷吸纳的“千秋城”记忆之中,囊括了朱方国历史上最著明的人文典籍一类,几乎反要被齐玉清难住了。
如此境遇,却令未衷暗暗叫苦。
别说未衷真实身份是一位资质功行俱在齐玉清之上的修道人。就算她真的也是个十分驽钝的书生,那日舞毕一吻,她也明白齐玉清的心意了。
那日容颜变化,演化之形貌暗合齐玉清喜好,本来只是为了接近观察,起波澜而观己道,但没想到却是生出这样一桩麻烦。
未衷亦曾想过,若她是男儿之身,自己与齐玉清的心性刚柔并济,其实颇有相合之处;说不定在这元初玄境之中,未必没有一线因缘的可能。
此念一起,旋便置之一笑。
二人舞到酣处,未衷感受到齐玉清已弊病尽去。但感悟己身,虽异常和谐圆融,但并未得到明确的收获。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念诵完古诗三十首中的最后一首《风雨》,齐玉清蓦然将掌中书册一合。
秀目一动,忽然笑道:“时辰不早了。用完晚膳之后,你且到碧晴宫来,你我再度操演一局《八部澜舞曲》,如何?”
未衷目光微动,佯作十分惊诧道:“公主似乎说过,那日合舞之后妙用无穷,身上沉疴尽去,至此履道坦坦,再无负累。”
齐玉清目光明亮,咯咯笑道:“谁说合舞就是为了修炼?你是不知,我所居之碧晴宫有一特殊之处,四壁之上,图画之中,安置了灯台一千零二十四道。一齐点亮后,不但亮如白昼,抑且灯光轻轻浮动,随着操控烛火大小,可以演化成一百零八道图卷。”
“如此曼妙景致,方才不负良辰。”
未衷心中一紧,暗道再不能再虚与委蛇下去,当即正色道:“公主好意,小可心中明白。只是世间贫富尊卑,或孰视无睹。奈何仙凡相隔,终究难以逾越。”
齐玉清面色先是微微一变,旋即舒展,言道:“你所言不差。”
“修道人之道侣,不但是以同道为先,甚至功行资质潜力,亦最好大致相若。否则寿元有差,中道撒手,反为心中郁结。”
未衷心头一松。
岂料齐玉清又道:“不过你却是一个异数。你虽无修道之资,但是根骨精绝,不染世俗浊气,肌里内外,明静而无暇。故而常人乃至根骨稍差的修道人都不堪承受的许多上乘灵药,你却皆能受得。如此,能保你寿元长久,驻颜不坏。若本宫有修至近道境的那一日,未必不能为你觅得入道之机缘。”
“你大约不知。本宫自幼卜算命数,原是一个‘孤雁北回’之象,解作当独自修持,不择道侣之意。但是如今看来,道侣固是没有;但跨越仙凡之隔的世俗夫妻倒是有一个。这岂不是天作之合?”
齐玉清言之凿凿,眉目间既是自信,又是欣喜。
但说到兴头上抬首一望,见未衷尤自有难色,不由恼道:“本宫对你如此推心置腹,你还有甚迟疑?莫不是本宫入不得你之法眼?”
齐玉清变脸实快,发作后不过顷刻间,嘴角又升起一抹玩味笑意,下颌微微一抬,颇有些挑衅似的意味:“不论你允是不允,本宫今晚都吃定了你。”
未衷本拟显化法身一走了之,但是不愿一番尝试功败垂成。
略一思量,开口言道:“公主一意垂青,小可岂敢违命?只是陆某自幼熟读诗书,不愿逾距方圆之外……”
不得已,只得施展一个缓兵之计。
齐玉清双目和未衷对视良久,终于道:“好,暂且放过你一天。”洒然起身,便要离去。
未衷起身相送。
齐玉清临去之际,又是一个转身,面颊和未衷的侧脸轻轻一碰,这才十分满意的去了。
未衷返回别院,本以为至少十天半个月之内,当是相安无事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只是天将将亮,忽有人叫门。
开门一见,竟是浩浩荡荡一行宫人。当首两个,都是四五十岁、身着紫袍的宦官,显然在宫廷之中位分不浅。左手边那人掌心中黄卷一握,竟是传递圣旨来了。
未衷本以为是齐梁许诺的赏赐到了,也不以为意。
不料那宦官张开言道:“兹有东莱郡陆青雨,虽出身山林之间,却品性高洁,雅量宏远,学识丰瞻……又立殊勋,为青罗殿下所钟。着加封驸马都尉,三日内往碧晴宫觐见……”
未衷哑然无语,没想到齐玉清动作如此之快,且在齐梁那里也并未受到阻力。
而那一行宫人、宦官,目光喜气洋洋之中,隐有五味纷呈。
……
青天之上。
归无咎面容沉素,盘膝坐定,右手手指不住的屈指演算。
自其身上,隐约传来一阵阵震荡天地的伟力,又反复收敛,荡漾成一道道玄之又玄的微妙。
季札、扶苍、品约三人,相候于不远处。
三人面上既难掩佩服,又迟疑不定。
归无咎所展示的功法之精微,演算之力波动穹宇之间,纵然是以此道见长的季札也不得不自承不及;但归无咎实行此法已有三日夜,却尚未得到结果。
三日之前,品约回返。归无咎先在此间周览了一阵,并未寻见那“第四人”,旋即动用了此法。
愈发微妙的是,此时此刻,季札、扶苍二人与品约之间,暗藏的念头却是截然相反。季札二人是愈发觉得那“第四人”深奥不可测,必有非凡器量。如今归无咎暂时寻不到也是好事。他二人正好可以提前筹备,万一寻到之后的一“争”,该当如何布局。
而品约却是愈来愈坚信自己所想才是正确的。
这第四人,极有可能虚无缥缈,再也寻找不到,对应了卜算之辞中的“抱憾而归”。
大半心思,倒用在即将施展于齐玉清处的一门手段。
同时,他一道分魂关注着齐玉清的一举一动,得知齐玉清忽然打破平衡,显露出超过楚秀实和丁紫岱二人的器量,是因偶然遇见一个凡民献法,补足了修道缺陷的缘故。
品约也是心思敏锐之辈,立刻也想到了这莫名出现的“凡人”是否就是那神秘的“第四人”。但是仔细探查之下,却最终确信那名为“陆青雨”的书生,的确并无修道资质。
又过了一阵,归无咎忽然睁开双目。
季札立刻上前,问道:“归道友,如何了?”
归无咎缓缓摇头,道:“并未寻见。”
只是面色也不见焦躁或失望之意。
归无咎思绪浮动,已想得十分透彻。
以他一入元初玄境依旧保持着原有记忆的甚深底蕴,心剑密演,笼罩区区一座千秋城,断然没有逸漏的道理。
那么可能性只有两个——
其一,最初的卜算有误,又或者中途出了差错。此时此刻,那第四人并不在千秋城中。
其二,那人已在环中,是为归无咎心神遍历的对象之一,只是见面不识。
大致想来,应当是第二种的可能性更高。
忽然,归无咎脑海中一个念头掠过——轩辕怀到哪里去了?
心意笼罩,推波溯源,并没有寻到轩辕怀存在的痕迹。
须知归无咎此时所谓的“寻到”,绝非五感六识之所见闻,而是推及千秋城因果变化,气机溯回,抽丝剥茧而寻其律动,仿佛把握生人之一呼一吸,万古留痕。这二者是有巨大差别的。
以五感神识之见闻而论,神通愈高,隐匿的本领就愈强。尤其是以有心算无心,诸如归无咎、轩辕怀等若是收摄气机假扮一位低阶修士或凡人,那哪怕是功行相近的同道,也决难发现破绽。
而归无咎推演三日,所演算的对象却是更深了一层。一位近道大能,若是存身于千秋城中,势必如石子投入湖中,产生显著波动。其功行愈高,犹如石子愈大,激发之波澜、存在之痕迹也就愈发明显、愈难遮掩,决然消除不得。
若是轩辕怀果然来到过千秋城并和丁紫岱产生过互动,那么归无咎遍历千秋城十余日以来的气韵变化,却并未发现如此深刻的痕迹。
一个离奇诡异的念头在心神之中浮现——
这第四个缘定之人,难道是“轩辕怀”?
第九十九章 一日之限 雷厉风行
千秋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虽然城郊乡野之人未必尽知,但城内的王宫贵胄及坊郭富户之中,已是沸沸扬扬。
朱方国主齐梁的掌上明珠、功行臻至金丹境的青罗公主齐玉清,看上了一个素无修为的凡民书生。据说此人名陆青雨,已加封驸马都尉,诸般典礼不日就要跟上。
榜文发出不过六个时辰,却不亚于平地生出一道惊雷。
此时,未衷所居馆驿之中,已经是人烟汇聚,进进出出,紧张杂乱。就连未衷自己,也一刻不得闲。
未衷提笔伏案而书。内容是成婚所用的祭辞、拜辞、告贴一类。虽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由礼官代劳,但是按照朱方国定制,每一件中都有一小部分类似于誓约的存在,需要本人亲力亲为。合在一起,也是一道不小的任务。
左手边有三四个侍女,手执皮尺一类,为未衷量下身高、腰围等。因男女有别,唯恐露出破绽,未衷亦不得不将身形稍稍变化。
右侧丈许之外是两个礼官,都是年逾七旬、学富五车的老者,时不时靠上前来,乘着未衷休息的空闲,为他讲解诸般礼节的规矩步骤。
除此之外,更有三四个天官卜者问明了未衷生辰八字,演算吉时。
这许多人马,汇聚一道,一齐完成任务,实在是过于着紧了。
尤其是那三四个卜者,更是面色悻悻然。因为公主殿下有命,婚礼大典愈快愈好。所以他们事实上成了摆设。虽云“卜算”,但实际上可供选择的日期已极为有限。至多上下微调几个时辰,显示一番自己的存在感。
未衷心中,也是无语。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事实上,这皇室婚礼的程序十分繁琐,纵然齐玉清已严令提到最快,但许多流程走下来,真正距离大婚之时,也要将近两个月时间。
但未衷却并无这许多时间。至多支撑到今夜,她就要溜之大吉——
因为古今礼制,也悄然发生变化。
若是千五百年前,非得到大婚的那一日,二人才算正是成为夫妻,纳取之后,当夜送入洞房;此前长达数月至半年,皆不得见面。
而今日风俗却为之一变。
国主旨意一下,只要提前完成“纳名告庙”之典礼,祭拜皇室祖先,将未衷之姓名录入朱方国宗亲名录之中,“夫妻”二人便可提前同居。最后的大婚,更像是走一个过场。
其实若是未衷愿意,哪怕是真的成了夫妻,她也有继续瞒天过海的法门,包教齐玉清不能察觉。只是此法太过于恶趣味,未衷心中到底有些排斥。
这纳名之礼,就在今日。
正思量间,门户之外有一个身着浅紫袍、看着稍显年轻的礼官踏步而入,面含笑意的道:“驸马郎官,时辰到了。”
见未衷似乎有些思绪不定,又补充道:“勿要让公主久候。”
未衷淡然点头,换了衣服,随其踏出门户。
两三个转折,来到宫门殿外。两队甲士列队相迎。最前方齐玉清骑着一匹极高大的照夜玉狮子,极显精神。她身畔尚有通体赤色、鬃毛极厚的一匹骏马,挺拔雄壮不在齐玉清所骑白马之下。
未衷提住缰绳骑了上去。一举坐稳,只觉胯下这马儿甚是温顺,并不似看上去那么活跃好动。
在未衷上马的一瞬,身后两个从人不动声色上前,想要服侍。这些仆从亦是极得力之人,见未衷是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唯恐上马的当口闹出什么笑话。不料未衷极轻巧的一跃上马,倒是并未劳驾他们出手帮助。
二人并辔而出。
齐玉清喜喜洋洋,精神百倍,难掩面上喜悦。而未衷心中思绪不断。看上去倒是沉稳内敛,远非旁人想象中的得意忘形之貌,倒是更具修道人的城府。令周遭之人对她的评价无形中又提高了一层。
宗庙与宫殿相去并不甚远,沿城门三转,二千四百步可至。
齐玉清有说有笑,道:“世俗礼仪,是繁琐一些。我朱方皇室跨通仙凡之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本宫的道法门户名义上隶属赤霄宗,三个月后尚有一场修道人规制的双修典礼。不过那一场就要清减得多了。”
未衷点头称是。
直到现在为止,未衷都是纠结于明明感受到了齐玉清等人和自己和因果牵连,但始终未能明晰脉络,推演出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而这场戏却也即将到头了。
但此时看到齐玉清意气奋发,望向自己的眼神更是含情脉脉,心中又无端升起一丝歉疚。好在自己替她解除了修行之患,从长久来看似乎也不算亏欠。
一个转折过去,未衷抬首一望,忽然按辔止步。
齐玉清连忙一扯缰绳。身后两队甲士随即止步,队形纹丝不乱。
齐玉清关切道:“怎么了?”
未衷遥望远方,低声道:“下雪了。”
齐玉清一愕。
此时六七月间,她身着厚重礼服,在法力内敛的前提下,纵然以她修道人的上乘体质也觉得有些闷热。
怎么可能会下雪?
齐玉清正要出言取笑,未衷极为认真的道:“的确是下雪了。”
盯着齐玉清狐疑神情,未衷忽然一笑,道:“也许是我看错了。”
齐玉清松了一口气,妙目一眨,道:“看不出来你文质彬彬,居然还会讲笑话。”
二人一齐引辔复行。
未衷并没有讲笑话。
她的确是看到雪花飘落,而且还甚是明显。不是一点、一瓣,而是鹅毛大小、宛若絮状,纷纷扬扬落下。在她的目光中足足存在了三息之久,然后悄然消失不见。
千秋城作为朱方国都城,历来有十数位功行极精深的元婴境修士坐镇。可是从方才到现在,似乎也并未有什么异常和警讯一类。
……
归无咎等人所处方位,在千秋城正上方。
此时归无咎这里已大致有了答案。
他神意默运,寻得“环中”神识锁定的人选一十二位。这一十二人中,甚至有六个是全无修为的凡人。这十余日来,围绕着这十二人,各自有许多离奇的事情发生。
归无咎坚信,那第四个契合者必在这十二人之中。只要自己近距离神意观照,一个照面之下,必能甄别。大不了将十二人一一照过,终能将其寻了出来。
但如此做是下下策。
因为问道三玄本来就讲究缘法,若是不能“一眼断定”,而需要一个个筛查,那么每排除一个错误答案,双方的缘法默契就要削减一分。若是一下子便寻见了还好,若真是到了最后一位才寻到其人,纵然那人真有绝异天资,自己所得也未必会有多满意。
至少“功行圆满”是决计称不上的。
他悠然施法,不急不躁,季札、扶苍二人却是等的心焦。
尤其是他们注意到一件事——归无咎今日所用之法门,似乎和昨日法门大不相同。心中疑虑,是否归无咎其实已找到了那“第四人”,但是表面上却矢口否认。他此时在提前施展什么道术,为了是缔结师徒契约之时隔绝旁人的阻挠。
若真如此做,是摆明了欺负季札等人没有能力凭借自己本领找到那“第四人”,他们也无可奈何。
季札转头一望。
见品约独自在一旁,负手而立,神态从容淡定,似乎并无任何忧虑。
扶苍目光明暗一动,淡淡道:“品约师弟,你倒是好定力。我等所不及也。”
品约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反而是上前两步,对着归无咎言道:“归道友。品某认真问你一句。你的确是并未寻到第四位有缘弟子么?”
归无咎从容道:“尚未寻到。”
他说的是实话。至于锁定了十二个疑似目标之事,归无咎也不必透露。
扶苍闻言,心中一哂。暗道原以为你定力非凡,原来也坐不住了。只是你如此直接相问又有何用,归无咎怎肯直言相告?
品约异常严肃的一点头,道:“我信。”
旋即来到季札面前,道:“我等到这千秋城,演出四人之具象,如今已有多少时辰了?”
季札暗暗纳罕,不知这品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他心中略一计算,还是如实答道:“恰好已有七日七夜了。”
品约面上忽然泛起一丝古怪,道:“那便是了。”
“看来,终究是无法寻到了。”
季札一愕,道:“品贤弟,你此言……”
话音未落,却见千秋城正中,王都方向,一道紫白色结界粲然分明,忽然自平地中拔起,直贯穹霄之上。
如此规模的禁制,不是事先有所准备,决难立刻布下。
同一时间,品约之身躯,渐渐淡薄,立刻化为一道残影,竟是用纵光离合法遥遥遁去了。
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季兄,扶兄。你们还未悟到么?追索这第四人,注定是冀望于空,一场镜花水月。所谓抱憾而归,岂不是应在这里?这一阵,看来是某胜了。归道友,你功行虽高,然南辕北撤,只怕亦无能为也。”
第一百章 捷足先登 阵门角力
未衷、齐玉清一行人来到距离宗庙不过百步的距离。
前方礼官久候,正要引未衷二人下马步行,天上忽然紫光一闪。
整个宫城内外千余丈,忽然被一片森严的黑暗所笼罩,仿佛天旋地转。
说是黑暗,其实并非完全寂如子夜,目力所及,依旧能及甚远。只是天色猛地一暗,那莫名的压抑感铺面涌来,好似重重的敲击内心。
齐玉清面色一变,勉强能识别出这似乎是一道巨大的禁阵。只是这禁阵气象之宏阔深远,却是远远超越了她既往所见的任何结界阵门,哪怕是朱方国八大宗门的山门大阵也远远不及。
以功行而论,归无咎自然超出他甚多。但这一门阵法,却是经典的以时间换威能的法门。其扎根萌芽在六日之前,如今一旦开花结果,六刻钟之内绝难将其打破。
而他收录弟子之后,却可驾驭一道内传送阵远去,归无咎也奈何他不得。
归无咎、季札、扶苍三人若是精诚团结,合三人之力未必没有将阵法打破的可能性。但是品约于人心算计极准,早已料到了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其实品约也不是故意伪装面目示人。自幼入道及成长至今,他心性之中的确是有天真烂漫、浑然超脱物外的成分;但是人心一体两面极为复杂,他心性的另一面,同样有排除一切干扰,专心棋局演算的气质。
其性空灵,而又工于心计。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和那极为讲究算度引导、设置陷阱的本命神通契合。
齐玉清倒是并未注意到结界外的细微变化。
她思索有顷,道:“上真垂青,晚辈岂敢不从?只是晚辈之道侣,眼下虽未能入道,但将来未必没有入道机缘。若是侥幸功成,还请一同接引山门修持。”
品约一怔,心中大为惊奇。扫了未衷一眼,大袖一拂,道:“我允了。”
齐玉清这才欢喜拜谢。
归无咎陷入抉择之中。
品约所持之论,乍一望去似乎极具说服力。季札、扶苍很显然已服膺其论,否则二人断然没有必要匆匆离开。
但归无咎仔细思索,明断本心,以为品约之论似是而非。真正的“功德圆满”之选,的确应当是那至今未出的第四人。
所以,品约眼前的作为,纯属他一厢情愿,和自己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但是,这元初玄境实在太过微妙,就连归无咎这样层次的道缘感应,也不敢肯定自己一定是对的;未必没有极微小的可能,品约的确是赌对了。
虽然这可能性极为微小,但是归无咎却不愿意静观其变,等候天意裁决。
他习惯于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
归无咎目光一凝。
品约缓步上前,要和齐玉清完成“问境三玄”的最后一关——问明生辰八字,缔结缘法联系。
或许对于旁人而言这一关是否能成,还是未知数,否则这三次之限,就不会难倒了多少近道大能。但品约知晓,对于他们一行四人而言,这一步不过是走过场而已。
品约正要出言,忽觉背后穹窿一震。
一道弥漫天地的伟力——此力不能以大小强弱形容,似乎独断万古而长存,历经千劫而不坏——轻轻一叩,落在阵门之外。
天地浮沉中,似有一剑来。
只是这一剑不是剑气径直劈削下来,而是轻飘飘的游走一圈,剑身光芒一照。
品约猛地回首一望。
只这一照,那紫白二色结界,忽然浮现出万千破碎鳞影,已是摇摇欲坠之象。
品约面色陡变。
他已经尽可能高估了归无咎的实力,但是还是没有想到他的实力竟然一至于此!若是这剑光肆无忌惮的落下,那么此法阵决计坚持不到六刻钟,甚至六十息也欠奉!
既然如此,就唯有施展那最后的手段了。
品约放缓语气,道:“某施展一道手段,不以常法问明时辰推演,你勿要惊慌。”
齐玉清认真点头。
因为归无咎身躯凝立不动,并非是以剑身法相直接劈砍那禁阵;那剑道伟力,也不是低阶修士的修为所能感受得到的。空蕴念剑至抽象的一击,以形象而论,不过是清风拂面而已。
所以齐玉清乃至齐梁等人都恍然未觉,全不察两位近道大能已然开始角力。
至于禁阵之上的裂纹,他们更不疑有他,只道是此阵法自然的演化气象。
品约一声断喝。
同一时间,结界之内,无论是齐玉清、未衷,齐梁等人,还是那一行黑甲卫士,乃至近前观望公主游行盛典而误入禁阵之内的百姓,身躯都为一朵若隐若现的花骨朵包裹。
那花骨朵极快速的张开,一花分八瓣,每一朵花瓣上皆有一字。
合起来看,似乎是生辰八字的意思。
归无咎双眉一挑,没想到品约竟是打的这般主意,借此消磨自己战意。
若自己一意出手,就是双输结局。
第一百零一章 生辰彰显 无序有序
阵壁之上,花纹隐现不断,倏忽将散之时,又化作生辰八字,如是浮现,隐散。
问道三玄,收录关门弟子,有一桩要害处——那就是在最后履行“一问”、推演契合与否之前,不能提前知晓所择弟子之生辰八字。哪怕是无意中知晓,缘法亦随之散去。
所以陆庄和时广南争夺弟子之时,在陆庄作法的环节,时广南绝无意窥伺。若是提前泄露了天机,纵然陆庄失败了,时广南也失去了再试机会。以至于主动封闭五感六识之法,大有必要。
当然,对于大神通者而言,想做到一件事或许未必能够如愿;但不想做一件事终归十分容易。若是归无咎对齐玉清有意,哪怕品约并未施展任何遮掩法门,归无咎又要出手相夺,同时屏蔽了对齐玉清生辰的耳目感知,也决然不会有什么困难。
但品约施展了一门奇妙手段。
禁阵之内凡所笼罩处,每一人的生辰八字皆被推演出来。不是示之于目,示之于声,而是和那紫白二气所化的大阵魂魄相连,不分彼此。若是归无咎存了定要打破这禁阵的心思,神意一合,避无可避。在大神通落向那大阵的一瞬,附加的讯息便映彻于归无咎心田之中。
这样层次的碰撞,不是遮掩五感所能解决问题的。
很显然,若是归无咎窥见了齐玉清的生辰八字,那么此人即与他无缘。
而品约自己却不受这限制——因为在花苞盛放的一瞬,他与齐玉清之间,其实已经开始了“问对”之仪式。齐玉清姓名显现,甚至可以说是这仪式发展的结果。
退一万步说,纵然归无咎真的能够做到弃绝观名而威力不减,此举也并不明智,徒为意气之争。
扶苍蓦地转过身来,笑言道:“归道友。齐玉清入我门墙,已成定局。你既注定不能成功,又何必在此踟躇?不如各持己道,信奉不疑——你且坚信自己寻那第四人才是‘功德圆满’之人前去寻找,静候天命胜负,岂不是甚好?”
在齐玉清心花绽放之时,他感受到自己与齐玉清之间缘法联系极醇极厚,竟似比想象中还要好上三分,不由心中大为振奋。
最后一丝失败的可能性也完全消弭了。
同时也更加印证了他的选择是正确的——眼前这齐玉清,的确应当就是那“功德圆满”之人。
归无咎忽一抬首,眸中现出一丝惊讶。
品约虽然得意,但心中始终是如临大敌,始终关注着归无咎的一举一动。若归无咎真的做出了掀棋盘的选择,他也好提前应对。此时循着目光一望,也不由微微一愕。
原来,此间竟有一人,身在花苞之中,且那花瓣已然绽放。但头顶却是空空如也,并未显出生辰八字字迹。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齐玉清所择如意郎君,一名身无修为的凡民书生。
品约此法用以劝退归无咎的讯息,其实只是齐玉清一人之生辰;但此法可发而不可收,禁阵笼罩之下,范围内所有人都呈现生辰。且这阵力极强,哪怕是功行稍弱一些的同境界修士,在其中也难自遮掩生辰八字之显化。
谅这小小凡民,有何本领,竟逸步于自己演算之外?
师徒仪式之后,倒是要好好看上一看。
反正他是答应了齐玉清,要携带她这道侣同入山门的,左右是名正言顺。
品约正自思量,齐玉清那里,却发生了更奇特的变化。
因为齐玉清缘法醇厚,且禁阵演化,是以她为主。再加上品约要在齐玉清这里先完成自己“合缘演算”的手续,故而齐玉清生辰八字的显化,自然要较无关的旁人慢了一丝。
眼前奇景异常扎眼——
他人头顶生辰八字都是静态的,屹立飘浮,横成一列;而齐玉清的生辰八字中第三段“日柱”部分,却不住地闪烁跳动,莫衷一是。
归无咎也主意到了这一异常。
功聚双目,看清楚跃动之象,其实是“辛丑”、“壬寅”二字之间反复变幻所致。
品约暗暗纳罕。
由于时辰数是子时已明,所以齐玉清当是出生于辛丑日和壬寅日子夜之间,莫知所属?
自己这一门演算之法,可是能够精确到万分之一的刹那。
齐玉清的出生时辰,委实太过巧合了。
同时品约更是满意——齐玉清连生辰都不定,自己心意演算却都感到十分顺遂圆满。这说明无论齐玉清生辰隶属哪一日,和自己都是无比契合的,无有变数。
只是……若不能明了,就无法对归无咎造成真正的牵制。
品约双手持诀,蓦然一定!
齐玉清头顶八字之相跳动终于渐渐缓和下来,归于静止,落诸于“辛丑”二字。
壬寅年,甲辰月,辛丑日,甲子时。
齐玉清生辰八字,昭然明白。
但就在此刻,忽然发生绝大变故。
齐玉清忽然面色苍白,黄豆大小的汗珠自额头滚落,旋即眼前一黑,身躯缓缓软倒。
品约一惊。
此时距离神意之中立下师徒契约,尚差了最后一步。
齐梁等人原本侍立一旁,面色异常欢喜,似乎已在畅想朱方国的永固江山。见此异变,不由脸色发白。不过好在其等尚有些许定力,知晓上真必不会袖手旁观。
品约伸手一摄,将齐玉清揽在怀中,同时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面色随之一变。
就在此时,那紫白禁阵一阵摇晃,只剩下极淡薄的一层,似乎随时可以将其打破。正是归无咎一连施展空蕴念剑两道轻微剑意,一正一反卷了过来。
品约内忧外患,却未慌乱。一面为齐玉清诊断究竟,同时足下已布好了一张“星环传送图”,一旦归无咎击破禁阵,他随时能够暂避锋芒。
但归无咎却并未继续出手。
功聚双目观望数息,归无咎轻轻叹息,道:“混沌无定……品约道友。你是弄巧成拙了。”
品约探查既毕,前因后果立刻了然,面色忽然十分难看。
齐玉清的资质,与他是天作之合。
品约自己所持神通,讲究定名设环,规律呈现,立下种种有序规则,诱导旁人往“定序”里钻。而齐玉清的奇特体质,却是无序无定之极致。
二者一正一反、一阴一阳,若是选择她为自己的传道弟子,不但品约神通大成无碍,且极有可能其中还蕴藏着能够令他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也正是因为这份特殊契合,相隐而潜,所以以品约的道行,观察齐玉清良久,竟然并未察出齐玉清暗藏微恙。要知道这可是连功行远逊于他的杨颠也能自做到的事。
方才品约犯了一个重大错误——他强行推演齐玉清的生辰八字,将混沌虚像演化为实象,却是强使无序化归有序,命理相冲。好似一位美人,戴上面纱方显朦胧有致,韵味无穷,你偏要将这面纱揭了下来。
当年齐梁虽也进行过这样的推算,但是其实他并未能推演出真正结果,最终只是猜测了一个日期。
无序归定序,剧烈冲突之下,齐玉清身心立刻受损。
这损伤极为严重,以品约的手段,亦觉得要复原极为渺茫。
前后因果,只觉造化弄人。
“我来试一试。”
品约抬首一望,说话的是今日即将和齐玉清定下名帖的道侣,那凡俗书生。
不对,此时所显现者,分明是一位元婴修士!
品约、归无咎都是心意一动,同一个念头在二人心中浮现——
第四人出现了?
归无咎敛神内观,只觉其人道基缘法,更在齐玉清等三人之上。事实上这位名为“陆青雨”的青年,的确在归无咎备选的十二人名单之中。若是一个一个来试,此人当排名第三。
转瞬间的功夫,未衷已然将齐玉清抱在怀中,法力传渡。
同时一步踏出。
未衷对于齐玉清的病症,认识之深刻,反而在品约之上。
齐玉清混沌无序之体,不可强使之定。若是强行束缚,反而伤其本性。须以另外一种无序律动加以中和,使其回归动态的平衡。此时未衷所要做的,就是恢复齐玉清的“律动”。
犹如一只被强行固定的钟摆,此时需施加外力,令其重新摆动起来。
二人相拥起舞。
未衷看得很清楚。先前她为齐玉清治疗微瑕时,齐玉清只是微有不谐而已,所以自己纵然以凡人身躯出现,和上齐玉清的节拍也就足够了;但此时齐玉清本身节律被打破,自己再度以凡人之躯与她共舞,作用只怕微乎其微。
唯有以自己为主,恢复本来的一身法力,施加外力引导。
最初几步尚有些步履蹒跚;但是七步之后,二人都是进入了《八部沧澜曲》的节奏中。
未衷暗自叹息。
其实这七八日以来,她之所以显化形迹,一半是要追索自己行步于元初玄境真正的使命;另外一半原因,倒是要逃避近道大能“垂爱”的麻烦。
但此时此刻,近道大能当面,她却主动站了出来。
因为修道人讲究顺心意而行,未衷心中既隐然生出了对齐玉清有所歉疚的念头,对于此心念就不能视而不见。尤其是她坚信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人能够使齐玉清有复原之望皆更加不能退避。
更何况……
禁阵之外的那道身影。
纵然那非是真人,但是有他在此,似乎不会出现什么太坏的结局?
第一百零二章 得失法度 含章可贞
此时的品约,忽然陷入极大的矛盾和迟疑之中。
以他的眼力,立刻就能断定——齐玉清之“夫婿”,这位终于现世的“第四人”,根基福缘异常深厚,至少和齐玉清有一争之力,甚至犹有过之。
极有可能归无咎才是对的。最终是此人命定“功德圆满”,也未可知。
是否要放弃齐玉清,转取此人为关门弟子?
毕竟,他三次机会尚未用尽。
其实以齐玉清“无定序”和品约“规定法”之间的玄妙契合,纵然眼前这人又胜过了齐玉清,还是齐玉清对他的吸引力更大,品约不大可能改弦易辙。只可虑的是齐玉清身受重创,极有可能无法复原。
若齐玉清恢复圆满,他依旧是优先属意于齐玉清;可能与不能,并非他说了算,眼下却是未知之数。
可他又没有时间等待——
若不能尽早下决断,一旦归无咎攻破禁阵,自己优柔寡断,反失良机。
品约转身一望。
归无咎目光聚敛,只是极为平淡的落在那人身上,态度从容并不着急,似乎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
品约终于决定,暂且等候。看一看这人的“治疗”手段到底如何,再言其他。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就在品约心中计较已定之时,这里又出现了意外!
未衷舞动的身躯之上,一缕字迹悄然浮现——
乙卯,丙子,甲午,庚辰。
竟是生辰八字浮现了出来。
虽然这出现的过程极缓慢,极挣扎,字迹亦稍显模糊。不若其余人那么历历分明。
品约所施之法门,不知为何等候了这许久才显现出来。
品约心中灵光一显,暗道不好。
和齐玉清不同,他并未和未衷提前施展那问缘推演的法门。所以未衷生辰暴露出来,传道之缘就无从谈起了。
索性也就断了念想——自己的弟子,非齐玉清不可。
但是此无意之举,却使得自己和归无咎的过节,又加深一层。
他四人争夺机缘,本是道则所限,英雄角力,胜负各安天命。其实若是他选择了齐玉清,归无咎阴差阳错之下寻到了这第四人,二人也可说是各取所需,立刻就能化敌为友。
退一步说,就算这第四人并未出现,最终自己占了功德圆满,归无咎抱憾而归。那也只能说是自己运气谋算占了上风,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
可是现在,自己和齐玉清先完成了契约,而无意间又毁坏了归无咎和那“第四人”的机缘。
虽是无心之举,也可算是实实在在的过节。
很明显,眼前那人之生辰八字,已入归无咎之眼,无法故作不知。
归无咎双眉一凝。
放眼望去,品约分明发现,看了一眼那生辰八字,归无咎似乎并无失望、惊怒之意,反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其实未衷据《十二上玄经》入元初玄境,独居一种极微妙的层次,和此间生人、客人都大不相同。品约这演算法门虽然威力惊人,却也决不能够将未衷紫薇大世界真身的生辰推演出来。
若要做到这一步,至少要相当于季札等四人演化神通,第一次推演时的手段,打破这方天地一线缝隙不可。
但是好巧不巧,在先前礼官问明生辰的当口,未衷所提供的却是真实的生辰,并笔之于书。由是却是留下了一丝线索,此法门浸淫许久之后,终于呈现出来。
归无咎神意观照。
未衷相貌气质和自己相近之处,生辰之数,逐步抽丝剥茧,推及原始,由一点张开,最终成就完整具象,出现在他面前——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一曲既罢。
恢复道元婴境的功行之后,这一次舞曲节奏陡然加快了许多。
未衷将齐玉清扶在怀中。
整个舞曲过程,齐玉清神识内藏紧闭,全凭未衷气机引导,犹如操纵木偶。
可以望见,齐玉清虽似处于昏睡之中,但是气机平复,面色十分平和。更重要的是,其神韵之间,多出了一丝如梦如醉的混沌之意。只是此意甚微,尚需以极大功夫蕴养。
品约走上前来,伸出手指一探,精神随之一振。
他已探明,虽然复原需要极大代价和极长的时间,但终究是化不可能为可能了。这“第四人”的手段,非同小可。
归无咎随意伸手一刺,将那禁阵打破,一步踏了进来。
齐梁等人忧心于齐玉清之境遇,神不外驰,只是方才隐约听闻品约似乎在和一位同道对话。一个恍惚,才发现近处又多出一位近道上真。
归无咎微一致意,也未急于出手。
他看的明白,品约足下法阵已提前布好,若是自己出手,他必然遁走。虽然自己有追索之法,但是他的目的也不是要和品约决一胜负,自然不必如此麻烦。
归无咎淡淡道:“品约道友,看来,你还是坚持了最初的选择。”
品约面色不变,漠然道:“不是坚持,只是机缘巧合,不得不如此。只可惜归道友你的弟子机缘,被我毁去了。”
归无咎沉吟良久,道:“那也未必。”
品约猛地一转头,微显诧异。
旋即转念一想,归无咎神通手段之强不可测度,莫非他有观望本名之后依旧将其人收录弟子的办法?若是如此,二人也不算就此结下仇怨。
当即言道:“若归道友你有补救之法,那此局是你胜了。‘功德圆满’归你所有,本人大约是抱憾而归了。”
未衷听品约几度称呼,确认自己并未听错,双目一眨,有意无意的朝着归无咎观察。
归无咎仔细打量品约神色,略显惊讶的道:“但是我看品道友你的气象,似乎并无‘抱憾’之意。”
品约眸中锐芒一闪,道:“得失相辅相成,这一次挫折,算是补足根基罢。”
“在真魔二十四界中,我背后圣门及婆娑界较之季札、品约所居湛崆、循卢二界,其实根基大大不如。某蓄势已久,屡得机缘,以厚积薄发之势,终于能与其一举争衡。但也正因为如此,时时以争先为念,猝临机缘之时,反而失却退步静观从容之心。若是能够再细致三分,又或者本人原先就一直处于领先地位,今回未必不能处理得更妥善一些。”
“但经此一波折,这一环算是补足了。某又何憾之有?不过是替她复原疗伤,固本筑基,多耽搁数百载又有何妨?”
“无论是我,还是季札、扶苍道友,都必与归道友你有再会之日。”
“翌日再见,真魔二十四界中执牛耳者,舍我其谁?”
音声荡荡,响应不绝。
微一转身,品约又对齐梁言道:“你放心。既收了你女为徒,虽眼下有些困难,必还她一个飞升正果。”
话音一落,品约将齐玉清轻轻拿住,足下传送阵刺目光华一起。
他与齐玉清二人,身躯渐渐淡薄,顷刻就消散不见。
齐梁心中一阵惘然。似乎有些伤感;但是忧虑之意却骤然消去。近道大能,承诺极重。品约所许的,甚至不是“功成近道”,而是“飞升正果”。齐玉清果然是得了大机缘,若果然能成,也是好事多磨。
只是父女二人再相见已不知是何时。
他虽是元婴修士,但是模模糊糊却也能感受到,无论是收齐玉清为徒的品约,还是眼前这位英挺青年,似乎道行都要较杨颠高出甚多。
归无咎上前一步,和未衷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归无咎言道:“真界幻界,实相虚相?”
未衷心中一动,双眉轻轻一跳,又眨了眨眼。
归无咎已然看出了眼前之人的来历。假扮近道大能行事的,正是她的手笔。剩下的问题,就是她在元初玄境出现,是主是客,是真是幻?其实通过她以“未衷”和“轩辕怀”两道气机显化的因果和神神奇手段来看,归无咎已然有了答案——
此人与自己来处相同的可能性极大。
未衷此时的反应,更令归无咎十分确信。
归无咎并未见过小妹长成之后的相貌,但是“归无咎”名动一界,她却必然识得自己。看她神色,归无咎的疑问分明就是她的疑问,拿不定眼前之人的真幻之别。
未衷沉吟道:“我为真,彼为幻,我为实,彼为虚。”
归无咎哈哈大笑道:“直言说罢。我是来自紫薇大世界的客人。菡贞,五百年后,终于在此相见。”
未衷听到“菡贞”二字,面上终于泛起惊喜。
他的本名,自入道后一直深藏于心,从未透露过。
归无咎小妹尚未出世之时,其父便请人断下姓名。若是男子取名为“含章”,生女子则取名为“可贞”,也算是寻章摘句,有经典可依。但是诞生之后,其母嫌“可贞”二字过于中和平淡,没有女儿气息。于是又通取首尾,定名为“含贞”。
又过了两月,似觉此名依旧寡淡,又更名为“菡贞”。
是时归无咎对这姓名并不以为然,但其母却甚是中意。
未衷信步上前,浅笑道:“四哥。”
第一百零三章 一主三宾 行前启发
五百年前之际遇,扑面涌来,如在目前。
归无咎笑道:“你我二人本为至亲,在此间相遇,却有一场传道之缘,不过无须以师徒相称。”
未衷闻言,先是有些诧异;忽然抬头向天一望,似乎在体察着什么玄妙的气机变化。
少顷,未衷瞳孔微微一动,面露微笑,用力一点头。
归无咎此言一出,她便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大契合、大圆满,似乎自己来到这元初玄境,正是为了与归无咎的相逢。
自己怀中忽地空空如也,所持之《十二上玄经》亦不可复见。
自己要引用经卷文字,似乎已不必借用其物,心念一动自然而然就能做到。
此经是未衷从真实世界中带到元初玄境的唯一一物,又有随缘点化之功。前番虽然化形为《八部天澜舞》的载籍皮卷交给齐玉清和齐梁,但其本体并非因此失却了;而是裂形呈现,不伤本源,过了一阵,自然重新回到她身上。
而演化那二册卷书,为齐梁所珍藏,却又并不因此消失。
直到此时此刻,此物才真正消失了,演化为一界之际遇因果,令未衷所知更多。
前番与季札相遇后此心为何不谐,也一并了然。
原来,这元初玄境之中,一阴一阳,一虚一实,两两相对。都是个“一主三宾”之象。
所谓一主三宾,于阳面是归无咎、季札、扶苍、品约四人,归无咎为主,其余三人为宾;于阴面则是未衷、齐玉清、楚秀实、丁紫岱四人。未衷为主,齐玉清、楚秀实、丁紫岱三人为宾。
季札寻到了未衷这里,是为主宾失序,所以不谐。
如今归无咎与未衷相遇,那天地生成的圆满之意扑面涌来,立刻令未衷知其合宜。
未衷似乎想到了什么,一皱眉,道:“只是生辰八字提前显露于外,似乎和立下问对之缘有些关碍。”
对于近道大能“一饮一啄”之缘法的种种忌讳,未衷也是略知一二。
归无咎笑道:“无妨。”
话音一落,归无咎伸手一点。
这一点指向未衷之额头,若是连结,问道三玄中的传道之缘,便能就此立下。
但这一缕光芒即将连结的一瞬,未衷身上果然有一丝异样之力散发出来,形成一道屏障,阻止了归无咎的这一点连结。
此障和道法中所谓心魔障、知见障、绝情障等种种障碍相同,正是因归无咎提前知晓未衷之生辰,所以自然形成,凝成实相。
归无咎面色不变,只是双目微微一闭。
未衷忽然发现,二人之间多出数点极微小的光点。
在旁人看来似乎只是星光闪闪,未见惊奇;但未衷却能感受到,其实这是归无咎将识忆之碎片,凝练成至精微的一点。
不过数息功夫,那一道看似坚韧异常、无形而有相的“屏障”之力,渐渐被这许多星点吸纳了进去。
这是所谓的“前缘”。
缔结缘法牵连前不可知其姓名一事,虽是不可逾越的规则,但其实也有例外。
若是在二人相识于成道之前,甚或有血脉联系,自然相知极详。入道之后一分一合,重定道缘,却能够不受“先知生辰”的影响。但这种情形极为罕见,因为若是一人修炼到近道之境、等候三问破关的程度,其成道之前的故交,只怕都成为一抔黄土了。
唯有归无咎与未衷如此奇遇,方能得见。
那一指点中未衷额头,二人立刻缔结了玄妙难测的联系。
道统相传,推此及彼。
归无咎道:“你我当往海外觅一座名山,成大神通。功成之日,对于菡贞你也有莫大好处。”
未衷一点头,上前一步又立刻止步,若有所思道:“正当如此。只是有两位道友,小妹还要助他们一助。”
归无咎神意一散,立刻了然。颔首道:“也好。”
遁光一起。
周遭齐梁等人一同下拜恭送。
……
此时季札、扶苍及楚秀实、丁紫岱等人,皆在茂名山中。
在归无咎和品约角力之时,季札和扶苍也面临一场决断。
虽然杜绝了“抱憾而归”的可能,二人都是心中有底。但是峰回路转和得之不喜之间,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二人略一揣摩,以为定位的关键在楚秀实身上。
在个性抱负奇特的楚秀实这里,这两句话皆是有解——若是他一意不允,百般劝说也无用,最终忽然回心转意,可以说是峰回路转;但此事也有另外一解,将二位上真耐心消磨殆尽,最终就算成了,似乎说是得之而不喜也说得通。
楚秀实占据了一个考评,丁紫岱自然占据了另外一个。
由于季札二人之于楚秀实、丁紫岱注定是不争不抢,一人一个。索性扶苍索性点明来意,将丁紫岱也带到了楚秀实一贯修行的茂名山上,四人聚而观之。
这也是对于缘法的一种“搅动”。
审辨良久之后,季札、扶苍二人,都是坚持了最初的选择,扶苍中意于楚秀实,季札中意于丁紫岱。
可是二人都各自遇到了难题。
楚秀实依旧是心意不改,立志独自修道。
其实他也是松了口的,若是成为近道大能的授业弟子,得传道业、指点修行,亦无不可;但唯独不愿意做那“问道三玄”的关门弟子。
扶苍开示良久,依旧无果。
而丁紫岱却无这般志趣,季札提起收徒之念,他便欣然相从。
可是即将缔结因缘之时,丁紫岱却提出了一点——他的修行之道,似乎持定了唯有通过那独特的“武学”之路,方能上进。其余道术神通,于他皆是无缘,不知上真能否解之。
季札一听,心中不以为意,只道是丁紫岱既往所见道术过于浅陋的缘故。当即点化一道高深法诀,欲与丁紫岱作心印之传。
但一试之下,结果却令季札心中凉了半截——
丁紫岱得闻其法,竟如风过茂林,而树叶纹丝不动。
法诀不能习得,神通自然也不能习得。
就此僵持之际,忽见祥光一落,显出二个人影来。
是归无咎与未衷到了。
季札神色一正,道:“恭喜归道友。其实四句之卜一出,我等心中有数。道友功行一枝独秀,那缘法最盛的‘功德圆满’之评,多半要落于你手。我等只是尽力一争罢了。如今果然水到渠成,未有变数。”
这千秋城对于近道大能而言不过是泥丸之地,王都下发生的一切,季札二人自然也是了如指掌。
扶苍冷冷道:“这品约倒也是个人物。我等但闻其名,未见其人之时,倒是小看了他的器量。”
其实季札、扶苍二人,巴不得齐玉清再无法治愈。对于未衷和齐玉清之间的交情,倒是有些深以为憾的意味。
未衷上前一步,对楚秀实、丁紫岱二人微微一笑,道:“二位道友,数日不见。”
她一出声,楚秀实、丁紫岱都是面露奇色,立刻将眼前之人和记忆中的一道形象重叠起来。
明明面容相同,可是若非未衷主动招呼,他二人竟是不能记起。
不过眼前之人,和记忆中的形象又大有不同。
和楚秀实相见时,未衷是以近道大能的身份出现;而到了武举会馆中,她却成了和丁紫岱功行相若的金丹修士。如今未衷的修为在二人心目中一升一降,居然是一位元婴修士。
未衷自袖中取出两道卷册,分别交给二人,道:“二位仔细观辨,不久之后便有答案。”
这后半句话,不止是对他们二人说的,亦是对季札、扶苍二人说的。
二位上真果然心中一动。
旋即敏锐的想到,打破眼前僵局的转机,在未衷这里。正如她先前为齐玉清治疗宿疾,此人确乎有超越其余三子之上的秘密。
归无咎微笑道:“此间事了,归某便告辞了。”
季札微以拱手,道:“日后终有再见之日。”
归无咎、未衷,复驾遁光起身。
行出千余里外,归无咎问道:“你所赠之物,有何玄妙?”
未衷答道:“和齐玉清一般,这三人都是身负不俗根骨。齐玉清之资质号称‘混沌无序’,而楚秀实之资质则为‘慧心观神’;而丁紫岱之资质则为‘百炼真定’。”
“因机缘巧合,齐玉清资质之奇,小妹一眼便发现了。但另外二位却在萌芽之中,第一次见面,竟未识出。方才悟得‘一主三宾’之理后细心体悟所习道法中的文字,方才寻出端倪来。”
归无咎略一推演,立刻推敲出来,品约以设立规则致胜的“规定法”神通法门,和齐玉清的“无定序”之间,有着妙若天成的联系。
至于“慧心观神”,不必细想也能知道是神识一类的天赋,自然极为契合扶苍的魔瞳神通。
只是季札的本命神通是一道逃脱困锁之法的遁术,而丁紫岱以武学入道,天资是甚么“百炼真定”,二者相通之处应在哪里,一时间却是推演不出。
茂名山上。
楚秀实忽将卷册一收,身上似有紫气一现一隐,旋即来到扶苍面前,郑重道:“我愿做上真的关门弟子。”
第一百零四章 功成不喜 峰回路转
扶苍精神一振。
不过他虽然心情转好,但还是并未直接接受,而是微笑着问了一句:“能否告诉我,你为何回心转意?”
楚秀实淡淡道:“经由方才那位未衷道友所赠之物,我对于本身禀赋的认识,以及感应之灵敏,又上升了一层。”
“先前之所以拒绝,推之以古卷经籍记载,其实只是托词。真实原因是自幼而来的一道心念——当世大神通者所修关门道术,并无与我十分相契者。勉强为之,是自绝前路。”
“就在方才,晚辈内心感应,陡然提升了一层。似乎真人将传之道术是一道精神类神通的极致,恰好于我是最相得者,或能打破再传者难得大道的桎梏。退一步说,若是自真人那法诀亦不能窥见破境飞升之路,那么独自修持,也是无用。”
扶苍拊掌大笑道:“好,好,好。”
旋即伸手,掌心轻轻向前一托。
似乎有一个半球形的光罩,一跃而起快速涨大,然后翻了个筋斗,化作宛若玉琉的二十四道,将扶苍和楚秀实一同包裹其中。
问明了生辰八字之后,一道若有若无的心印宛若人物倒影,从扶苍身上“倾倒”过去。
列位上真的心印连结之法,示现于外也是各自不同。
玉琉之形只是存在了约莫七八息,立刻消去。
然后清楚的望见,扶苍一双明眸,自极刚与极柔、极明与极暗之间转换了七次。
季札在侧旁观,此时忽觉有些微妙。
眸中光华流转,本就是扶苍的人物特色之一。但是在季札看来,其眸中星芒演变之深邃、动人,却无过于此时。
这七个瞬间,倒似有些“刹那永恒”的意味。
反倒是楚秀实,得了传承之后好端端的立在那里,身上并未有任何异变。
七息之后,扶苍目光一定。
观其神貌,竟似莫名有一丝寥落之意。
季札暗自惊讶,这一道缘法连结明明是成了,可是扶苍的神色却有些古怪。当即试探着问道:“扶苍贤弟你……”
扶苍摆了摆手,淡淡道:“罢了。真魔界中,自有再会之日。”
又道:“走吧。”
旋即伸手一挽,已与楚秀实并肩驾云而起。
行出一阵之后,楚秀实迟疑道:“师父……”
在缔结缘力契约的一瞬,楚秀实分明感受到一种仿佛天地生成的相容感。似乎彼此之间,一师一徒,都是天上天下唯一之选。以他的心性之冷静,也不由十分振奋。却不知扶苍为何寡淡如此。
扶苍目光投向远方,道:“与你无关。你且放心,依你资质,定能得飞升正果。”
只是他声音虽然缥缈,但从目光浮动的明暗和频率上可以看出,此时的扶苍,其实并不平静。
季札等三人,道行相若,但是神通性相不同。
诸如品约和齐玉清,其实这二人的契合程度尤在扶苍与楚秀实之上。但就算齐玉清身上无恙,品约与其缔结师徒之缘后也不能立刻获得好处。所谓神通推演之大效用,总要等到功成圆满、破境飞升的那一瞬。
而扶苍则不然。
他的神通路数,讲究彻上彻下,一步贯穿。虽然他的神通也并未真正炼成,但是在与楚秀实结成师徒的一瞬,他之所得,已是高屋建瓴,尽在胸中。
所谓“一眼万年”,方才眸中七变,犹如大梦七回,轮转七世。不仅令扶苍看到了自己神通的极限,亦看到了许多玄妙莫测的精彩。
其中最重要的,是他这道神通的源流。
扶苍依稀看到了无穷上古之初,这一门神通,分明是一位大魔尊和另一位神通广大之人斗法所设。
对面所用的手段,似乎是剑道中与之相类的神观之法。
那一战是大魔尊败了。
一战之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门神通在大魔尊手里已然演化到了极致,但依旧不是对面那人的敌手。
季札又等候了一个时辰,才见丁紫岱将那道法诀收入囊中。
季札问道:“如何了?”
丁紫岱摇了摇头。
季札面色一变。
只听丁紫岱言道:“那位未衷道友所赠之物,效用极著,令晚辈通彻了许多道理。只是于修习道术神通之间,并无太大帮助。”
季札面色阴晴不定,沉吟半晌,忽地指尖一拈,成了薄如蝉翼的一叶信笺,又道:“你且试试看。”
这一叶信笺上记载,是季札所修道术中入门根基之法,最是简易不过。
丁紫岱将其接过,默默吐纳呼吸了一刻钟,缓缓摇头道:“还是不成。”
季札心中,轰然一响。
若是连这最简明的法门都无法修持,那进阶的神通道术,更加无从谈起。
随后季札思绪飞动。
品约归去之时,神气未挫。且齐玉清之伤势因为得到未衷治疗的缘故,未必没有恢复圆满的可能性。是不是说……品约所应之辞,其实是峰回路转;而自己这里,才是抱憾而归?
这个念头,极其猛烈,似乎是最后的真相,不容置疑。
想到这一层,季札心中竟隐有万念俱灰之感。
良久之后,季札一声叹息。
整理心情,他忽然自袖中取出一只纳物臂环,索然道:“功诀道册虽于你无用,但是其中也有不少外用奇物。尤其是金丹、元婴境合用的法宝,着实为数不少。你我有缘无份,这些就赠于你了。”
季札、扶苍、品约三人之中,季札最精通于炼器之道。这些年筹备推演法门的过程中,闲暇炼制的宝物着实不少。
大袖一拂,季札便要离去。
丁紫岱忽道:“上真且慢。”
季札一驻足,道:“还有甚话,或是要某出手助力的,你尽管直言。”
丁紫岱面色有些犹豫,缓声道:“晚辈有一个感觉,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似乎……晚辈依傍自己的修行之法走下去,不修其余法门,也未必不能为上真的破境之道提供一丝助力。”
季札闻言一怔。
丁紫岱此言可谓荒诞,因为问道三玄的路子,就是亟待破境的近道大能以传道弟子、修习本命神通为媒介,获得破境机缘。不修习其余法门,此道又从何谈起?
但相交不过数日,季札知道丁紫岱乃是心性极为笃实之人,断然不会信口开河。
丁紫岱缓缓道:“弟子观武道之均衡而修炼进益的境界,名为百炼真定……”
季札目光闪烁,忽然伸手一摄拿,已自丁紫岱身上取回一物。
不是他交给丁紫岱的那简明功法;而是未衷赠予丁紫岱的卷册。
张开一览,季札先是有些不以为然。但观望渐深后,他之心神却转而沉浸进去,不久之后缓缓闭上双目,身躯凝立不动,仿佛入定。
这一入定,就是整整三个时辰。
待其自定中返归神识之时,天色已然近黑。
丁紫岱接过季札交换过来的卷册,见季札面上看不出喜怒,一时却也有些忐忑。
季札忽然仰天长笑三声,才道:“幸得你自竟有如此见识。若是你感应稍浅,又或者以为此念离奇而不敢直言,你我之间的师徒之缘,险些就要错过了。”
“你所言不差。你且依照固有的修行之路走下去便好。”
原来,丁紫岱观武学之道而成法的天资,名为“百炼真定”,也有独到优长。
此天资骤一观之,不过是浑身金刚不坏,有类于上乘的炼体法门。以季札的眼力来看,这点天资可谓是不值一提。
但这“百炼真定”之躯,暗藏一个独到优点,那就是对于空间的形变、撕扯、破碎抵御力极强。修炼到第三层,纵然高明如季札的那道遁走神通,亦能完全承受。
所以,丁紫岱其实并不需要学习什么,只要实实在在“经历”过便可。在季札法诀将成未成之际,由他携带丁紫岱反复穿梭引渡,感应精微。
他们这一对师徒之间的教学关系,却是颠倒了过来,不是丁紫岱学习季札的神通法门,而是季札学习丁紫岱的“百炼真定”之体。破境飞升之后,季札将“百炼真定”之法和他自己的幻变遁法结合起来,等若将自家神通道术又开辟出一片新领域,“遁空”“定空”相合,妙用无穷。
而在丁紫岱那里道理是相反的,其实他也不必习得季札的定空秘法,而是将这一过程,当做磨炼自身、增长道行的工具。
季札不再迟疑,立刻问明生辰,收下丁紫岱为关门弟子。
仪式既成,季札自嘲一笑,道:“不过是小小惊吓,说是峰回路转,也未必尽然。”
丁紫岱不解其意。
第一百零五章 重回故地 损益曲折
归无咎与未衷,施施然回返。
仔细一思量,最适合的修炼之地竟是现成的——那就是归无咎的来处,东玄仙岛,太华岛。
那火山洞穴之中观望紫薇大界宛如日出的景象,未必就只有那一点用途。因为归无咎所谓之“飞升”,其实是回返。望见本源归路,或许有意想不到的助力。
其实太华岛火山之奇特季札、品约等人也未必不能想到。只是其等一来无力与归无咎相争;二来那“紫星”毕竟是归无咎的来历之地,不难判明,就算都有好处,其对于归无咎的好处,也多半较他们三人为大。
所以,他们三位是注定不会故地重游的。
回返路上,未衷将既往的修道履历,如何无意中来到“舍缘观”这奇地,以及修习《十二上玄经》中的玄妙,一同讲述了一遍。
归无咎一直气度凝徐,听闻有许多和紫薇大世界当世第一流嫡传有过交集的人物,不知幸与不幸,有缘无缘,都一同汇聚于“舍缘观”中,不由若有所思。
除此之外,那舍缘观遍观一界之妙用,四象七星阵能观天下英杰,甚至连归无咎和轩辕怀身分五境、在幻境中交战的情境亦能复刻出来,却令归无咎不得不有所动容。
如此手段,再加上未衷既出现在这元初玄境,和自己因“明轮”神通而有今日遇合。那么她入道至今是哪一道力量再推动,已是再清楚不过。
未衷忽道:“小妹能望见四哥你在紫薇大世界中步步走来,直至登临绝顶,心中为你遥祝,为你欢喜。只是你却始终未知小妹的下落何在。这数百年来,难免令你时而忧心萦绕。”
归无咎微笑道:“那倒没有。”
未衷双目一眨。
归无咎莞尔道:“我虽不知你之音讯,但却知小妹你固有福缘。所以放心的紧。”
当年在越衡宗取了真传之位,下荒海求道之前,归无咎将菡贞托付于宁中流坐下弟子凌星君,料想越衡宗必能妥善照顾。宗门中若有资源倾斜,修得元婴境界不难。
但数百年后再相聚,却得到消息,越衡宗往下宗去寻,并未寻到小妹的踪迹。哪怕动用了甚深演算之法,却依旧不曾推算出一丝线索。一如宗门遴选后辈弟子时未能寻见“阮文琴”之转世一般。
须知四洲六海结界之内,为越衡宗森严掌控,一切古今人事,乃至外物,都达到了无所遁形、历历分明的程度。若是能够悄无声息的令一人消失,乃至连推算痕迹都不能留下,就算是寻常的道境大能,也无法做到。
考察归无咎既往所知几位大人物的行事风格和脉络,其实他心中早有猜测。
到了三次清浊玄象之争前后,木愔璃因道术再进一步的缘故,偶然和幼年故交铁索儿形成交集。那时归无咎便有九分笃定,自己的情形只怕与之相似。那提前虚悬隐去的一子,距离现世相遇,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只是来的还是较归无咎想象中快。
归无咎本以为未衷当是在自己道境后契约将成、胜负将分的关键时刻出现,作为大魔尊的一道后手。但是没想到竟是在这元初玄境之中相遇了。
月余之后,天中云雾为归无咎一手拨去,形貌特色极为鲜明的太华岛赫然落入目中。
原先这岛屿是以一座巨大的火山为焦点,但今日再看,岛中一道极深的裂痕贯穿南北,却更加引人注目。
不过令归无咎稍显惊讶的是,当初演算过程中被破坏护佑法阵,竟未有一丝修复的意思;依旧是当时景象,维持至今。
归无咎纵遁光一落。
呼吸之间,立刻有一人上来相迎。正是牵线搭桥、邀请归无咎来到此地的时广南。
时广南望见归无咎,又是惊喜,又是感慨,道:“季札道友等四人十年磨剑,遇见归道友后终于时机成熟,出手寻觅有缘。时某本以为归道友等四人已各自成功,此时遁入山林之中,经营那破境机缘。不意竟重返此地。你我虽相交未深,但时某人的确没有想到还有再见之日。”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经营破境机缘,也未必要寻深山老林。道友你太华岛,岂不是一处福地?”
时广南目光一动,这才注意到归无咎身后的未衷,讶然道:“这是……”
归无咎颔首道:“正是。”
时广南一拱手,深深道:“恭喜道友。”
打量之下,时广南心中暗暗感慨。
问道三玄所择之关门弟子,通常以入道未深的筑基、金丹修士为主。尚未入道点化者或功行已臻至元婴境者,都是极少数。一者气机未凝,一者心性已定,各有各的难处。
而眼前归无咎所择的弟子,分明已有了元婴境界。
归无咎神气一感,此岛屿内外,分明只有时广南一人。
一问之下,才知杨颠等二人测度之下,以为重设禁阵虽然不难,但岛屿中的气脉与往日不同。所谓穷则思变,此时都各自搬去此间以四万七千里外的某一座岛屿中。
归无咎与时广南商量已定,此太华岛一分为二,那火山内外,划为归无咎的修持之地。将来若是在此成道,必不会空手而去。
时广南自无不允。
他倒是不指望归无咎给他留下什么遗泽。其实他是个生性疏懒之人,想要独自重立禁阵,又嫌麻烦。破境飞升大业非同小可,归无咎既以此地为根基,少不得要做精密布置,也不会绕过他去。
单是这一道好处,就令他十分满意了。
用了七日时间将太华岛内外重新布置完毕,归无咎立刻与未衷将精神投入到“道法相传”这一关。
且不说归无咎深谙魔道四典,“明轮”之法的成型,不是无缘之水。单单他阅尽千万法、重立道基的空蕴念剑法门,便是修习传授任何道术的斩关利剑,无往不利。
任何道术在归无咎手里,都能被他用自己的空蕴念剑理念拆分原始,再重新拼接成型塑造真容。等若用自己的方法转译了一遍。
都说“破境难圆”,此法若是功行稍逊之人为之,未免似是而非。哪怕是以九宗道术之奇,各自完道之后,也不能说都能够凭借一家之法,将天下万法转译殆尽。迄今为止,唯归无咎的空蕴念剑和辰阳剑山道术,似可为之。
通俗言之,归无咎传授于未衷的,已不是“明轮”神通,而是此神通的孪生兄弟;只是这兄弟二人相貌完全相同,连一丝细节的差异也寻不出来。
归无咎将所得法门笔之于书,得《明轮书》七卷。
未衷的资质,其实算不得最上乘,和紫薇大世界第一流嫡传相比,其实还有不小的差距。但是其沿着“十二上玄经”修习至今,如今得遇归无咎之“明轮”,就像是两条注定要交汇的道途终于遇合。单单以契合而论,世间无人能超出其右。
故而修炼进境速度,竟是一日千里。
未衷也是暗暗惊诧。
她与归无咎二人,是仅有的两位自入元初玄境之初开始,一直保持神意清醒,深明真幻之别的人。甚至她心中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一梦百年,道法得全。
但是她修习“明轮”神通的进度,只怕十余年上下就要功行圆满,简直是匪夷所思。
若说归无咎飞升之后她尚有其余必须之履历,似乎又并不合情理。
但她也不会刻意减慢修行速度,依旧持定本心,一去不回。
……
十年后。
“就是如此情形。”
未衷法诀一收,一道巨大的法力光环随即隐去,缓缓言道。
这一道法力光环兼有庆云法相二者之妙的雏形,可见未衷已然修炼到极深的境界。
“哦?”
归无咎眸中光华跃动。
十年功夫,未衷已然将《明轮书》的前六卷修成。
但是在修习第七卷时,却忽然横生枝节——未衷心中有一道感应。这最后一卷,似乎唯有归无咎将这神通亲自施展出来,未衷才能将其习得,号称“亲传”。
甚至于这“施展”也不能是如当年那般的借法拟形,而必须是至真无二、真实完整的“明轮”神通。
可是归无咎自己也要等到飞升之后才能将此神通真正炼成,又岂能提前施展?
归无咎默默思索。
换作旁人,第一个怀疑的大约就是归无咎借空蕴念剑为工具拟象而成的“明轮”,和真正的“明轮”神通之间,到底有微不可测的差别。所以神通将成之际,就略有不及之处。
但归无咎坚信这绝不可能。
辰阳剑山和空蕴念剑两道剑术大宗,可谓包罗万有,纵然较之魔道四典之全体,也未必见得逊色。这魔道神通虽然高明,归无咎却不能坚信其能够逃出自己剑心推演之外。
片刻之后,归无咎微微一笑。
颠倒过来就对了。
不是自己拆解转注的“明轮”并未完全复原;而恰恰相反,未衷所习得的“明轮”神通,并非自己这神通的完美复制,而应当另有损益变化。唯在此间,隐藏着落子之人在未衷身上的独特寄托和用意。
就在此时,未衷忽觉怀中一热。
一伸手,已取出一物来。
第一百零六章 依法九转 对影三人
未衷暗自诧异。
她手中所持是一张四四方方的纸片。说是功法经卷未免过于嫌窄,只是勉强和符纸相似。
举而观之,上面书写十个大字:“传法依九转,对影成三人。”
她分明感受到,这纸笺一般的物事是《十二上玄经》所化。但是此经文已经在她明悟一主三宾之理时彻底消失不见,于今已逾十年之久。未衷本以为此物已彻底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没想到其阴魂不散,再度浮现了出来。
归无咎将其接过观望。
纸片背面,刻绘着两道极繁密的图案。归无咎体察良久,又以剑心洞察转译,却发现是一阴一阳两道不同的推演法门。一人持阴部,一人持阳部,若是推演之数相合,便能寻得一处奇地。
在那地域,会有另外一人通过归无咎之手得到“明轮”之法,然后以此人为媒介施展出来,转授于未衷,前后凡九次。
九度之后,无论是未衷还是归无咎,俱都大功告成。
这规则乍一望去似乎不合道理。因为若是以未衷和“明轮”神通的契合,都需要观真法本源施展一遍才能学会,那么元初玄境之中,会有人仅仅通过转注翻译就习得此神通么?
如果不能,归无咎又如何先传授此人神通呢?
再者说,以未衷的惊人相契,将此法学到如此境地,也花费了十年之久——其实这速度已是快极。换作旁人,又需要多长时间?
还是前后九次?
但归无咎并没有太过惊讶。
因为归无咎早已认定,布局如此之久,未衷必然是棋局中极重要的一环。归无咎并不相信此时未衷出现,只是为了助力自己修成神通,然后一同回返紫薇大世界,就此欢喜团圆,没有任何下文。
既出现得较自己想象中为早,就必然有其道理。
想明白了之后,归无咎淡然言道:“既来之,则安之。且依此物所示之法而行。”
……
月明星稀,寂静无声。
此时明明已是子夜,但明亮却似破晓之时。
归无咎与未衷二人,立在一片无垠雪山之巅。
此时距离获取那枚记载十字箴言的图谱,又过去了九个月之久。
先用了三个月时间,归无咎将那图录中所藏的法诀推演出来。其廓然成型之后,却在归无咎神识之中形成了一道地理方位舆图之虚影,正是这四部仙岛、元初玄境的地理图。
其实此情境归无咎并不陌生,他第一回自末拿本洲之中回返,神念之中便多出了紫薇大世界的轮廓图,规模之大要较之眼前这图像胜出太多。
归无咎与未衷一阴一阳,一纵一横,其实是推演一莫名之地在“地图”之中的坐标。
然后就是推演的过程。
这演算之力并非无穷无尽,而是三日时间,方得推算一回。若是一次并未得到结果,就需要再等候三日。如此过了五个月,终于将第一处地点推演出来,再奔波良久赶来——就是这眼前之地了。
此处是北玄仙域和西玄仙岛的交汇处,名为沫凉山,万年冰封且绵延数万里。此地已不能说“人迹罕至”,分明就是生人绝迹。
未衷一阵出神,旋转身望了一眼兄长。
以她的境界,实在是感应不出此间竟有人烟气息,若果然存在,也必然是与归无咎道行相若的近道大能。但归无咎默运玄功,已然有一日一夜之久,似乎也并未寻见线索。
若非深知大魔尊之深不可测,落子必然有序,几乎以为这是一个玩笑。
归无咎睁开双目。
他已然动用了当初在千秋城中寻找未衷的最强推演手段,神意弥漫万里,最终确信此间并无一人。所谓“对影三人”的转修传道,似乎已然落空。
归无咎在千秋城中搜寻未衷之时,用了三日三夜之久,且千秋城地域较此间也更为狭小,但二者其实并不具备可比性。
因为当时未衷并不能够逃脱归无咎的神识感应,城中百万生灵之数,其实无一逸漏;只是“缘定之人”到底是谁,不能辨明罢了。所谓身在环中,见面不识。
而此时则不然,归无咎的的确确是寻不到一个人物之气息。此间深藏地下的爬虫、蟾蜍,乃至空中飘荡的蜉蝣孢子,皆在他神意观览之下无所遁形。
归无咎不相信有人能逃过自己的感应。
仔细想了一想,归无咎忽然抬首一望。
空中一轮明月当空,光华极盛。除了这圆月之外,另有稀稀落落的星辰参商相隔,光泽之暗淡连萤火虫也大大不如,漫天星斗聚集在一起,也不过三五十之数。
归无咎心中蓦然一动,不知怎地,就想到了火山之中观紫薇星象的场景。
于是定睛再看。
百余息之后,归无咎一声轻笑。
这十余年来,归无咎晚间仰观星辰的次数并不算少。此时他将全部神意投了进去,立刻发现一事——东南方位,似乎多了一粒微小的星辰,是从前所无——
不是凭空出现,更可能是唯有此时此刻,方能窥见其真形。
因为星象每日呈现多多少少都有差别,且那星辰的真实方位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感应范围,就算是近道上真也不例外。所以不全力观察,还真的捕捉不到。
归无咎遥感之下,立刻确定这是一颗真实的星辰,距离自己无限遥远,并非幻象一类。
略一思量,归无咎已有定计。
归无咎伸手轻轻一点。
雪山之上,冰雪消融。
融化的后的雪水快速的滚动凝聚,汇成一团,成了一个巨大的冰晶圆盘,厚薄不一,然后缓缓浮动空中。
归无咎依法施为,不多时,便有三个大小各异的圆盘成型,然后列成一道,正对青空。
经由这镜光一转,所对的那枚微不可察的星辰,显得十分巨大,一如火山中观察紫薇大世界之照影。只是其色泽发青,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惨淡和萧瑟,与紫薇大世界中的气象截然不同。
放眼望去,那星辰距离元初玄境似乎极近,只消有金丹境的修为,飞遁数十息便能赶到。
归无咎伸手一挥,那三道透明冰盘立刻消散不见。但由此拉近千万倍的星辰之象,也并不恢复原状。
未衷也是凝神观望。
忽然,那星辰之上,无端浮现出一个人影。
那一人之身形便占据了整个星辰,弥漫于天,看着十分诡异。
仔细观看,这人长相和常人无大差异,只是眼白隐约发青。大约是三三十岁人的相貌,身上青袍刻画着并不算繁缛的七八道线条,面色在月光照耀之下在黄色和紫色之间隐然变幻。
未衷和归无咎对视一眼。
莫非这就是转授神通之人?
归无咎蹙眉道:“这位道友……”
那青袍人依旧木然站立,毫无反应。
其实这也是应有之义——因为此人看着身躯十分庞大,轮廓清楚。但终究是放大千万倍之后所见的照影。且不说他是否是一个活人,就算是真人,距离归无咎无限遥远,理应听不见归无咎说话。
教授此人神通,再由此人演示一遍转授于未衷,似是无稽之谈。
归无咎念头微动。
若是双方的遥远距离是真实的,那么其实此事并不复杂,因为自己能够与此人构成互动方法,也只有那唯一的一种。
计较已定。
归无咎一声轻喝。
其身形若虚若实,一道道水满则溢的妙意反复呈现,前后八次。然后一道莫名的气息,陡然发散!
这是归无咎又一次将完整的空蕴念剑八剑道完整展示。如果说这也是神通道术的一种,那么归无咎所施之法已超越了寻常“高明与否”一类的评判标准,达到又一个崭新的境界。
未衷忽然觉得,这方天地,似乎变得“小”了。
似乎归无咎跨纪元而来,横亘万古,超越了这元初玄境所存在的年限。
以威力而论,归无咎纵然道行再高,神通再强,也不足以将法力投送至不知几亿万里之外的星辰之上。但归无咎落笔之处,不是将这神通作为攻伐的手段,而是借此再度进入那超迈纪元之上的妙境。
元初玄境这秘境的演化,在空间上虽然无限,但在深度上却遮掩不住自身的局限。
如此施法,不难和此境内外一切存在产生共鸣——
如果那人果然是一位功行极高的存在的话。
归无咎发出这一剑十余息后,那青衣人忽然睁开双目。
只见他双臂一合。
其身躯似乎增大至千万倍,又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环身内外,又似有密云细雨,清风缭绕,细观之又了无形迹。最终二种意蕴结合,构成一种极纯粹的“化”的意味,以其身为中心,四散而去。
正是最纯粹不过的“明轮”神通。
整个演示的过程,毫无遗漏的纳入未衷的心神之中。
未衷双目微合,既有会心之喜,又有一丝意外。
归无咎一皱眉。
他清楚的感应到,此人所施展的虽是“明轮”神通,但是和自己的神通成型之后的气象,其实有明显的不同。并且这份差异,要较看上去的一丝色泽偏差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