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真法如人 荒诞建言
第三道尊望了归无咎一眼,道:“还需再战否?”
关切之意,自然彰显。
归无咎却是沉着不语。
心意收敛,智力暗藏,进入最为完满如意的妙境。
自入道以来,唯有阴阳洞天战秦梦霖、飞舟东渡遇轩辕怀等寥寥数个瞬间,进入这刚健清冷活泼三重意象混同合一的最高境界。
因归无咎清楚的认识到,若在第三道尊处寻得立法之秘,和先前与第五道尊交手的情形完全不同。
与第五道尊交手,重在汲取“原料”,只消第五道尊将所习道术一一展示,便算成功。而空蕴念剑所主的唯心唯识之道则不然,第三道尊所持剑道,在内容上并不超越于归无咎之上,只是上下完备,且此时的功行在归无咎之上。
两剑碰撞,要的是一点启发,以照亮前路。
归无咎思索了一个时辰。
第三、第五道尊二位,也不催促。
终于,归无咎眸中泛起一丝异彩,道:“可战。只是战法依旧由我而定。”
第三道尊道:“你说说看。”
归无咎缓缓道:“道尊一千零二十四系分枝,既然有最终合拢归一的本领,那么取其中流,合并任意剑形之数,也是全然无碍的。”
第三道尊颔首道:“那是自然。”
归无咎从容道:“既如此,晚辈欲观遍八分之一,穷之尽之,以证我道。”
第三、第五道尊二位,都是一愕。
所谓“观遍八分之一”,自然指的是第五道尊在己身一千零二十四支流中,抽取一百二十八剑,凝结为一。以分量而论,占据剑道总体的八分之一。
所谓“穷之尽之”,是这一千零二十四中筛选一百二十八,并非凭本心选定一种,而是穷尽所有的可能性,一一尝试。
第三道尊眉头微凝,下意识的便要反对。
但是他话未出口,又思虑半晌,忽地重重一拊掌,叹息道:“妙。”
第五道尊回过味来,亦咏叹道:“妙绝。”
已知道法成立的最终形态,是如辰阳剑山那般完整的八条支脉。
倘若第三道尊的一千零二十四法,乃是“通用法”的未完成阶段,那么归无咎此时提出的这个主意,可谓是丝毫不见神奇。甚至中智之人,亦能想到将一百二十八合一,炼成八枝。
但是第三道尊已经说的很明白,他这一千零二十四剑乃是商乙道尊创制,唯独适用他一人的“方便法”。
一道不具备普适性的法诀,纵然约束成八枝,同样没有普适性,可谓是徒劳无功。
奥妙在于“穷尽”。
一颗树木,一块石头,就算格物通彻,尽知其性,亦不能推此即彼,明了这方世界的它物之妙;无它,因其内涵有所不足。
但若是一位已经臻至道境的大能,若其自知通彻,无所逸漏,穷尽身心一切奥妙,自然也就能够推此即彼,明了天地生长演化的妙理。
因为道境大能,此身便是一方“小宇宙”,妙性足俱;内求圆满,无所不备。
空蕴念剑亦是如此。
尽管第三道尊的一千零二十四剑是“方便法”,但这并不重要,其最终是将这近乎至境的神通完整炼成,继承了商乙衣钵。
归无咎并不认为通过其一百二十八合一便能寻得真正的八脉正传;他要的是遍观这一殊相的全部变化,作为寻觅通用之法的阶梯。
将空蕴念剑“方便法”和“正法”的关系,看成一位道境大能和紫薇大世界的关系,这份道心明锐,可谓是惊世骇俗。
第三道尊缓缓道:“道友看仔细了。”
随即身躯缓缓浮空而起。
归无咎亦拔身而起。
约莫上升了数百丈,第三道尊足下,忽地浮现出一朵八瓣莲花。
莲色粹白,仿佛丰润圆满到了极致,似乎在清水之中浸泡了数百数千载,时机一到,忽然脱水而出。其嫩滑生动,似是画意,又似是实体。
在归无咎目中,此物分明又多出一重相貌。
这丰满无俦的肌里,分明只是幻象而已,其内在本质,乃是一百二十八道丝线回环相连,构成一只精致的骨架。
随着第五道尊右手拇指在食指第一关节上轻轻一按。
八瓣莲花中的一瓣,忽然备极殷红。
七瓣雪白,一瓣尽赤,分外瞩目。
归无咎灵台清明,立刻感受到温度骤降,仿佛深处万古冰原,一道磅礴丰沛的劫力,即将加身。
无形之中,他指尖亦有一无形之剑破碎,显化成一道剑气虚影,将袭来的神通半是拒止,半是映照。
在一千零二十四剑的最原始状态,纵然是唯心唯识的空蕴念剑,亦展露出模仿有形剑道之用的原始形态。但是此刻其一百二十八法合一,俨然登堂入室,尽显其“心意咒杀”之本色。
不过其每一剑到底只是八分之一,并非全体,归无咎亦不需要用完整的一道空蕴念剑应对。若是如此,只能接下十余剑而已,如何能够演尽无穷变化?
事实上,归无咎只需一剑,匀出八分之一的威能,足堪应对;并且气机所损的八分之一,立刻就能补足。
第三道尊足下莲台,红光闪烁。
八朵炼瓣之中,总有一朵红色,变幻不定。
其实就是这八朵莲瓣本体之组形,其实亦是时时刻刻处于变化之中,只是其中微妙,却非寻常人可以窥见了。
约莫半刻钟之后,随着双方交手的频率渐快,那八瓣莲花已成为相当一致的“淡红色”。
圆满境以下,若不能窥见天中劫力变化,还道是时间骤然静止了。
……
十年后。
第三、第五道尊所居两峰极为宏伟,归无咎在后山觅得一处清净地。开凿石室闭关。
七年前的一战,他收获极丰。
一千零二十四筛选一百二十八,无有遗漏。这其中的变化总数,甚至较之第五道尊囊括两个纪元的神通变化也毫不逊色。
好在第五道尊是一一施展大世界中两个纪元的全部法门,其不相统属,理路不同;而第三道尊却是依次施展同一门神通的变化,迭次而行。若作譬喻,前者似乎是不住地张弓搭箭,同一时间内一次挽弓只射一剑;而后者却是连珠箭发,络绎不绝。
所以速度自然也快上许多。
只花费了三年时间,第三道尊便演尽了全部变化。
经过七年苦心锻炼,归无咎终于循着“由穷尽殊相而至于共相”的道路走出关键性一步,空蕴念剑的八部形下法门,似乎已经触手可及,只差临门一脚。
可就是这最后一步,思来想去没有突破门径。就像是一只孵化诞生的雏鸟,此时五脏健全,灵智已生,但急切间总是未能寻见这蛋壳的薄弱处,得以真正出世。
其实归无咎心中也隐隐有所预感。
开辟一门不亚于九宗之首的辰阳剑山八脉剑传的大道,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纵然自己揽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想要在近道之前便奠定此大道根基,必须要有非凡气运支持,且要寻找到一个以巧破力、一步鱼跃于渊的玄妙契机。
将“天人合一”的至理运用于空蕴念剑法门的共相与殊相,已是归无咎屡窥上境之秘才有的精妙构思,但是似乎还是差了一些。
思量之际,石室之外,忽地传来一声清响。
归无咎出户相迎。
此间也并无旁人,正是第三道尊立在门外。
归无咎道:“道尊有何见教?”
第三道尊缓缓道:“昨日某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只是仔细想来有些荒诞不经,本欲置之不理;但转念一想,姑且言之,由你自家决断。”
归无咎微笑道:“道尊若有良策,自然不可藏私。”
第三道尊道:“某以为,你若真要完成这不可思议的功业,最终还是要落在你与本人的交手上。”
归无咎低首不语。
若应在交手上寻,还有什么斗战路数,较之尽窥八分之秘的法门效用更佳呢?
第三道尊略一犹豫,道:“某的意思是,瞥去‘应物相随’之法门的真正交手。至法,只有在极境中寻。”
旋即第三道尊自嘲一笑,道:“所以说,是荒诞之言。”
归无咎一怔。
所谓“应物相随”,是道境大能的一种手段,感悟眼前之人气机深浅而完全复刻之。
先前第五道尊、第三道尊与自己争斗,皆用此法。意在功行上完全等同,完全较量神通之高下。
若要撤去此法,全力出手……
归无咎感知力之强不在近道境之下,早已断明。眼前这深山秘境中的“第三道尊”、“第五道尊”显化分身,虽然功行较之其飞升之前的本体远远不及,但也绝非近道境可比。
哪怕普天之下最强的近道境存在——九宗诸位真君,只怕二人也要强出至少数百倍。
归无咎甚至疑心隐宗芈道尊等四人一对一与之交手,也未必能三招两式之间胜出。
如此修为,就算归无咎动用“武域轮回天”亦完全不能抵挡。
只怕第三道尊只出一招,“三花蜕形”便要自行发动了。
如此……
可行吗?
第二百四十一章 凝止顿挫 道艺生杀
郑重考量之后,归无咎决意一试。
高山之巅,二人来到先前并未触及的三千丈以上高度,遥遥对峙。
归无咎将武域轮回天取出,心灯一起,本身境界已豁然而至近道境中。
若依旧是元婴修为,只怕面对第三道尊的手段,没有一丝抵抗之力。近道境虽然依旧相去甚远,但是似已有了一线渺茫的撬动玄关的可能性。
以第三道尊的眼力见识,将人加持进近道境的神通手段,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那无一不是最珍稀的护身法门,非到万不得已之际不可轻易动用,抑且手续甚为繁琐。
如归无咎这般,毫无踌躇的便用了出来,并且修为臻至近道境中的最高层,而非勉强入境,委实是前所未有。
蓦然间,他心中亦感到自己看似异想天开的法门,或许真的暗藏了正途。
约莫十余个呼吸之后,二人都进入了最圆满状态。
第三道尊身躯明润如玉,晶莹秀彻,隐约可见似乎身躯隐然泛出一种锐利的“剑”的味道。
同时经由一种特殊的明暗变化,其身形遽然失真,仿佛虚空一画。
这无可辩驳的说明,第三道尊这具介乎于道境和近道境界的分身,在其使出最强手段之时,是更为接近“道境”的存在!
第三道尊左右手食指,缓缓靠拢。
归无咎蓦然感受到重大威胁。
身中所藏“三花蜕形”之法,亦已欣然跃动,将启未启。
其余道境手段,“三花蜕形”尽可从容兴发,不慢分毫;但是空蕴念剑实在太快,就连这一门至高的护身法门,亦不得不提前周备。
可以想见,就算今回这一法门并未动用,此法也会略泄元气,须得由东方掌门重新祭炼回来。
对于第三道尊的奇妙建议,归无咎并未第一时间表示同意,原因亦在于此。
空蕴念剑是一瞬之间克敌制胜的神通,尤其是对于功力在自己之下者,灭杀何须一息?
或许对上其余斗战法门,有激励本心、在斗战中求取突破的路子;但是面对空蕴念剑,一瞬间胜负便已结束,压根不给你锻炼提高的机会。
但事已至此,也唯有一试了。
归无咎身后,一行空蕴念剑剑形依次排列,旋即凝练合一。
以法力规模而论,此剑气象,不及第三道尊远甚;但是以质量层次而论,其明澈无形,却又隐然有所胜过。
剑意所指,正是要和第三道尊将要落下的剑力,有一场相逢。
时间流逝,似慢实快。
第三道尊双指一合。
天穹似破,轰然一震;旋即似乎是密封的锅盖被揭开,一道奇妙气机,隐然一泄。
归无咎愕然望天。
在他的想象之中,结局无非有二:
或者是双方实力悬殊,自己的最强一剑亦不能敌,三花蜕形应声发动。
又或者是其中有什么玄机,自己与第三道尊的两道空蕴念剑碰撞之后,果真会触发什么奇妙的反应。
但二者皆非是。
归无咎的至强一剑,在规模上而论,的确和第三道尊的磅礴剑意相去甚远。但那一丝凌驾于第三道尊剑术之上的精妙与超越,还是构成了一丝“顿挫”。好似时空流速骤然减慢,就此停滞。
在这一“顿挫”间、好似静止的一瞬,就是归无咎要把握的机缘。
换言之,两剑碰撞,并不直接造成玄妙,而是给了归无咎一个机会。
归无咎心中恍然,武域轮回天依旧是立下了奇功。
若归无咎仅有元婴境界的法力,那纵然剑道精微胜过,在绝对的力量等级差距面前,也不会有丝毫作用;而将法力拓展至近道境后,看似依旧远远不是第三道尊的对手,但却达到了撬动影响第三道尊神通道术的“下限”。
为自己争取到了形同静止、最宝贵的一息。
在这一息之后,归无咎的剑意便会立刻被淹没。
在空蕴念剑的交映回响之下,五感所知,无处不是剑意;在这份空间静止的妙韵中,往来古今,纪元之变,亦被完全打通。
归无咎的心意,宛若长江大潮,打破了既往已降“刚健生动”的最高层次,达到“雄心慧眼,静观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奇妙境界。
从其模模糊糊之处,豁然明朗。
辰阳三问,分成八法,皆是从道术中着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人皆要如此。
空蕴念剑。
得之于纪元之前,上古之世的前贤遗泽,此为过去因缘。
发扬成就于归无咎之手,成为搅动大争之世的斩关利剑,此为现在因缘。
新的秩序建立之后,这将是一家拓展大道门径、接引有缘之人的大宗的镇宗基石,此为未来因缘。
三段之下,当各自两分,各有两种道路,汇成八枝。
“现在”因缘的两分,在道术分。
这一路知见,也是前番和第三道尊战后,才体贴出来的道理。
九宗道术,讲究“道术一体”、“道术相须”。本门嫡传,在迈入灵形境时便要参悟“剑心轮台”、“通灵显化真形图”等手段,奉行一道为宗。
归无咎的空蕴念剑形下脉络俱成,自然而然也会从“神通”中衍生出“道术”来,成为修道上善法门。
但归无咎却会留下一重变化,那就是不将这“锁钥”定的太死。
道术相须固是正理,但却并不强求。
就如归无咎极有可能传授亲友秦梦霖、木愔璃、杜念莎、文晋元、荀申等人八脉剑道之一一样,其等本有传承,习得一剑,只是作为神通的一种。
原本归无咎以为这是“锁钥”未成之时的权宜之计;但如今思虑更深,立刻辨明这是空蕴念剑“现在”门的划分之法。
是将空蕴念剑作为道术根本,还是作为一艺压身?
当然,归无咎立刻想到,此分若得均衡,那“万法宗”需要另一种层次甚高、且名实之间颇含玄机的功法,和空蕴念剑的功法构成掎角之势。
“未来”因缘的两分,在生灭分。
空蕴念剑的威力,本就是剑术神通中杀伤第一,瞬息之间杀人于无形。
但是有正必有反,有象斯有对。
随着归无咎的空蕴念剑层次愈高,其杀伤之外的妙用也愈来愈加彰显。其实空蕴念剑每一层次后如“余音”“寄情”等手段,便暗藏着否极泰来的余波;归无咎剑意感知、分化震荡的法门,俨然达到了第一流的专门感知神通亦有所不及的境地。
渐次推演下去,空蕴念剑虽由“杀”法而起,最终却必有流光溢彩、生机勃勃的一面。
在两种道路的偏重和选择,亦构成了一种两分。
其实经过九合宗悟道、昌营星密修等几件大事的锻炼,如“现在分”“未来分”这两种心神中早就有了模糊念头的道理玄机,归无咎闭关七载,焉有不能参悟明白之理?
这蛋壳之所以不曾被打破、过去现在未来三分八道的形下法门迟迟不曾立下门廓,根源还是在于对于“过去分”认识尚浅的缘故。
归无咎习得空蕴念剑,推演进化。整个步骤皆由“念剑演化图”助力。
因得法之易,所以对于其中渊源精微之处,便不能见得。
这其中微妙,唯在此时此刻,仿佛时间静止的一瞬、观察到自己的空蕴念剑和第三道尊剑意交织成的一线“顿挫”与波澜后。
归无咎豁然开朗。
第二百四十二章 道业大成 前定伏着
在归无咎那微弱但精妙的剑意,和第三道尊宏阔磅礴的剑意相交的一瞬,正是归无咎参悟其道的良机。
清晰可见,归无咎的剑意虽微,但却如一柄解剖之利剑,又如一柄小镜,明白无误的照出第三道尊的神通源流。
令人意外的是,第三道尊的空蕴念剑,不仅仅是取法自心印独传,更有许多与第五道尊神通法门切实相关的意象。虽非直承其实相剑道,但却是由此而及彼的关系。
不难得出论断,第三道尊在和第五道尊的累次战斗中,获益甚多。
在归无咎与第三道尊交手之时,第五道尊自然在不远处观战。
第五道尊观望见这一剑的意象,面目之中忽然出现一丝疑惑,一丝惊喜。旋即他身心气机一荡,一身法力消散不见,同时进入一种空明澄澈的境界,冰中藏火,润滑如玉。
是空蕴念剑的味道!
这同样是在一瞬间完成。
归无咎心中立刻明悟,些许疑惑如冰消雪融。
第三道尊与第五道尊皆是商乙弟子,得其真传,二人无论资质、道行,还是实际战力,都是旗鼓相当。最终破境一战亦是斗成平手,最终双双飞升而去。
但有一个问题出现了,第三道尊所习乃是空蕴念剑正传,徜徉真流之内;而第五道尊所习却是上古旧法的实相剑术之大成。第三道尊法门的层次明显较第五道尊为高,为何二人却依旧是伯仲之间?
若单单是用第三道尊的空蕴念剑未臻登峰造极之境,其实颇为勉强。
如今可知,这分明是两种道途。
第三道尊所习,乃是“自证”之法,上承商乙,直接领会空蕴念剑的那一点剑术精粹,温养孕育,发扬光大。
第五道尊所习,乃是“反证”之法,从天下有形有相之剑汲取,凝成一鞘。鞘形既然完整,那么鞘中之剑的尺寸形状,就昭然若揭了。正因为其冥冥中暗藏一丝真剑种子的缘故,所以虽持实相剑术,却能与第三道尊斗成平手。
第五道尊的路子有一难处,那就是非得到破境飞升之时,毕身功行才能到了完美境界,于空蕴念剑融会贯通。
故而他本人虽在最后关头掌握空蕴念剑,但他留下的这具分身,却止步于临门一脚之前,未臻剑道真流,好似被截下了一道记忆。
直到此时此刻,“第五道尊”观眼前景象,恢复了濒临飞升之时的妙境。
商乙如此安排,若是第三、第五两人井水不犯河水,那等若经历了一道分野,二人皆只能传承剑术之半。故而须得令二人争斗不休,互相参悟对方的道途。
在商乙之时,也并未明确认识到这是“三分”中的“一分”,只是凭借道心直觉行事而已。
于归无咎而言,他得自荒海的剑诀,本为剑身中最精粹的剑尖部分,有此为一切之根基,是为“自证”;其后博纳万法于念剑演化图,其实正是最粗暴直接的“反证”。
至此,空蕴念剑之三分,完全呈现。
第一分是过去分,分为“自证”、“反证”两种道途。
第二分为现在分,分为“道业根本”、“一艺傍身”两种态度。
第三分为未来分,分为“斩灭殆尽”、“生生不息”两种趋势;这不仅仅是道术的演化方向,亦是持法之人某种观念和态度的映射。
豁然可见,第一分是入道之门径,第二分是持道之态度,第三分是演道之归宿,秩序井然。恰与“过去”、“现在”、“未来”三法意完全合辙。
另有一桩奥妙。
仔细品味不难发现,这三种分法虽然取精用宏,规整近人,但其中又有一个鲜明的特性,那就是不在具体的神通道术门径中纠缠,而是牢牢的以“人”为主导,贯彻的是“人”修习、驾驭、发展“空蕴念剑”的三种态度。
若是以辰阳剑山的话术来说,归无咎的空蕴念剑,等若回避了证剑、灵剑中的种种细腻曲折,而在“本末”之问中,牢牢贯彻了“心为剑主、假物制人”的路数。
当初归无咎以“空蕴念剑”作为“天人立地根”的载体,走出一条荆棘之旅;如今此法规模已成,自然和“天人立地根”的气象紧密结合,扑面而来的是充盈洋溢的“实行”、“为我”的精神主旨。
空蕴念剑的形下轮廓,自此成矣;只是尚未来得及命名。
这一切颖悟,都蕴藏在归无咎与第三道尊的空蕴念剑交手的那一个“顿挫”的刹那。
此时此刻,这一瞬间的阻挡将尽,归无咎即将亲身面对杀剑伟力。
三花蜕形神通,已是含苞待放。
归无咎微微一笑。轻轻踏出一步。
常理而言,空蕴念剑的劫力乃是空空荡荡,无形无相,并非有形的剑光、剑气一类。但此时此刻,归无咎却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即将降下的“空蕴念剑”,却是一个有形实体。
不仅是有形实体;且其分裂成八个藕断丝连的部分,中藏裂隙,未臻至境。
归无咎这轻轻一踏,便莫名的从当中一个缝隙中穿渡了过去。
但在第三、第五道尊二人目中,归无咎只是立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而第三道尊的终极一剑,却似莫名消散了,被挪移到这方世界之外了。
第三、第五道尊齐声道:“大善!”
就在此大功告成之际,归无咎心意一动。
因为心中传来一念——
至法成立,乃是天地间罕见的大机缘。当你心念圆满之时,便要立刻将其拓印下来,容纳于一件至宝之中;时辰一过,便要遗失些许。就算你再如何用心推演,也不能将其寻得。
“至宝”是现成的,全珠足可担此重任。
自归无咎成功结婴,脱离三宝合一之相候,此物便游离内外,既可用作驾驭分身,稳固丹形,又是一件“无所事事”的异宝。因为归无咎有过一次结成虚丹之经验,分身之修炼,就算不倚傍此物,也完全无碍。
掌心之上,全珠豁然显现,缓慢转动。
但就在归无咎即将将心神中充盈浩瀚的念头、三分八道之妙旨刻录其中时,他却忽地发现,此间所谓“刻印”,非止是心神印记,更是靡不逸漏的神通演示过程;欲完成此事,非得有道境的法力不可。
原来,此事非道境不可为,不仅仅是知见上的问题,更有实实在在的法力上的障碍。
就在此时,第三、第五道尊对视一眼,似乎各自明悟了些什么。
时机到了。
二人仰天长笑之后,身化画形五色,一齐纵身而来,涌入“全珠”之中!
自商乙承道,传之于第三、第五。
其心中均知,空蕴念剑法门,当有一次破而后立的过程。
无论是第三第五道尊的剑、鞘之争,还是两位道尊飞升之前凝练分身显化,皆暗藏着为将来的“成立”立下伏笔的意思。
第三、第五两道尊分身合一,足以抵过一位道境大能。
按说此等法力规模不知超过归无咎多少倍;说是以小制大,亦终究难能;但二人法力一俟投入全珠之中,却不仅仅是法力的形态,更是空蕴念剑道则理念的化身。
在归无咎终极形态的空蕴念剑剑理指引下,挪转移动无不如意,瞬间便化作了图卷之中的“笔墨”,整个过程,不需有一丝劳神费心。
此刻的归无咎,似乎迈入前所未有的“大自在”境界。
就在此时,异变忽生。
两山之间,原先第三、第五道尊消散之处,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其实在旁观者的视角来看,此地除却归无咎外并无第二人。就算是当世道境最巅峰的季苍生、东方晚晴等人来查看,亦会判定此间除却归无咎外再无旁人,是否归无咎练功出了什么岔子。
但归无咎自己却清楚的看到了来人。
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见面了?
如果心神皆非本人的末拿本洲幻象不算数的话,那么这应当是第三次见面。
其实第一、第二次见面是连续发生的,可以并作一次;从这个角度说,此时说是二人的“第二次”见面,也不算错。
来人须发皆白,身着一身质朴无纹的道袍。冲着归无咎微微一笑。
归无咎心中明悟。
彼时彼刻,二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对着自己一笑。但此时一作对比就能辨明区别。
当日的一笑,是观照未来、落定有缘的一笑;可以说面对的对象是归无咎,也可以说不是。
但是现在的一笑,归无咎立刻感受到,目标是异常清晰明确的——就是对自己的一笑。
很显然,空蕴念剑的破而后立、最终大成,是眼前之人计划中的事;但究竟谁是完成这件事的有缘人,却并非一定,而是要在大世界新纪元中的振荡反复之中产生。
现在,结果已经确定,完成这件伟业的是归无咎。
这老者并非真身降临,甚至连分身也算不上,若非因缘相系,可谓不可见、不可闻,更寻摸不到一丝法力。此事却见他双掌变幻,结了七个印。
归无咎虽从未见过此印,但本能明悟,这是一种“唤醒”的仪式。
横跨数个纪元的布局,此时应当到了开花结果之时了。
但是归无咎处之泰然。
果然,老者作法已讫,两山之间依旧平静,归无咎仍在好端端的凝练真法,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老者略显茫然的望了归无咎一眼,似乎有些陌生;随后身影逐渐暗淡,直到彻底消散。
归无咎心中有数。
老者此时“唤醒”的,当是那时留下的手段。但当时那法门分明并未完成,便被他神识中“殊神韵”的残存气象化解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意外收获 故剑相投
归无咎盘膝悬浮,坐于两山之间。
忽然,两座巨峰莫名消失,周遭一切,尽是空空如也。不止是一个“空”字,其冷冷清清,萧萧肃杀之意味,分明昭示着此山似乎是被一种绝强的力量抹去了。
约莫半刻钟之后,两座巨山重新显现,亦不止是复原,更多出一种清华流转的生动味道,蕴藏无量生机。
“空”、“蕴”二字,尽在其中。
如斯循环,周而复始。
归无咎身虽不动,但神念之中,却是明察秋毫。
这是三分中的最后一分、“未来分”完成时凝结成的异象。
此时过去、现在两分皆已完成,空蕴念剑已经到了一道化四的地步,此刻进行的是最后一步,四分为八。
归无咎心中暗暗推算。
由于过去、现在二分乃是已见之事实,所以不过区区数载,便都顺利完成;而未来分却事涉此时尚在萌芽之中的许多精微推演,所用时间明显为多。如眼前这般反复之象,竟需三十六载,方能全功。
三十六载后,相距自己破境灵形,恰满五百年矣。
说不定自己赶到玄浑琉璃天时,大会已然开启。
好在这三十六年都是水磨功夫,并无立法成败的压力。数载以前、自己心花一发、盛盈满级之时,其实空蕴念剑的真正成立已是注定的事实,其后手续虽繁,却并无出得差错的可能。
所幸一切都是在第三、第五道尊的飞升秘境中完成。
前两分虽然各有异象,但并不如何显著;但第三分是最后一步,亦是真正成就八脉剑道的一步,征兆之象却是非同小可。
如果不是在结界之内,那么眼前所见,就不是两座巨山忽隐忽现,而是要波及延伸于广至数万倍的区域。声势之隆,不亚于道境大能的飞升又或者是破境下界。
如此气象,瞒不过九宗道境大能。
就在此时,归无咎忽似心有所感,往“全珠”中望了一眼,面色微显惊讶。
思索良久,归无咎展颜一笑,自语道:“好机缘。”
未想到空蕴念剑成立,竟还给他带来一桩如此实惠的好处。
普天下动用非常手段炼成的以小御大、提升战力上限的秘宝之类,其极限是止步于近道境。使得近道以下之人,临时掌握近道境中的手段。此类法门迄今为止以武域轮回天和魔道法门最为高明,古仙门中的类似传承,已然大为逊色。
至于更进一步,封印某一位大神通者的力量,使未臻道境之人发挥出道境层次的战力,除了大妖族中以一族气运镇压的些许手段外,的的确确是古今所无。因为双方差距之大,已不仅仅是规模上,更是本质与层次上的差距。
就算是妖族的根本手段,对于动用之人生命力的消耗,也达到了相当惊人的地步。
不止是如三岁孩童舞弄大锤,更是道术隔绝,两不相同。
而归无咎,却是利用了自己和第三、第五道尊道术相通、理念相同、而高明有所超越的剑理指引,感激共鸣,完成了对第三、第五道尊磅礴法力的“驾驭”。
但是现在,归无咎忽然惊异的发现,第三、第五道尊所积蓄的法力,要较他想象之中更加雄厚。
原本归无咎以为,第三、第五道尊两具化身,每一具皆相当于半个道境大能;二者合一,恰恰能够助自己完成刻印神通的大业,不多不少,不增不减。
但是数载之后,三分已完成了两分,而全珠之中的法力,却充盈如故。
归无咎略一思索便明悟缘由。
因为第三、第五道尊化身,并不只是归无咎看上去的那般“固定规模”。
正如归无咎先前隐然猜到的这样,这封印中的两座名山,既是二位道尊入道之地,亦是其成道之地,更是其证道飞升之地。正因为其因果甚深、自然连结,才构成了滋养两道“分身”的土壤。
否则纵然第三、第五道尊功行再高,也难以教自家化身历纪元而长存,一直延续至今。
简单譬喻,第三、第五道尊二分身,便是两具沐浴在水池之中的“水人”。
此时此刻,这方两地密界,二大名山的气韵,分明淡了一丝。
这显然是因为全珠之中的气机一丝消耗,其早已形成某种定则的运转规律,自然就会从整个小界中汲取。
若是归无咎真的将小界中气机尽数汲取,那何啻于数个第三、第五道尊。等到法力刻印完成之时,全珠中所蕴藏的法力非但不至于减少,反而要较先前为多。
更妙的是,归无咎已试探出来——
法力虽易,道则任存。
归无咎依旧可以运用“剑理感应”之法,驾驭全珠之中磅礴浩瀚的道境之力!
原先还有一点小小的障碍。
那就是若要完美映彻空蕴念剑道则,归无咎必须进入“雄健在外、慧心在中;纵观过去、现在、未来,独断四维八荒”的最雄浑高古境界,俯瞰天地众生。此等境界与大定、大慧相统一,归无咎也是作法空蕴念剑时第一次晋入,非如此,不能完成对“空蕴念剑”剑理的绝对掌控。其实这是作法完道的道境大能境界,唯有此境方能与完道之业相匹配。
蓄势突破,非为常例。
而魔道四典虽能令归无咎的心意境界拔高一层,但也只是稳定在“刚健生动混冥无间,凛然唯我独存”的境界,这是近道境的境界。
若归无咎得今日机缘再早上一两百载,其实也是看得见、摸不着。
巧的很,归无咎自此间出境之后,便是五百年之会;近道境界,已在目前。
待归无咎突破近道境之后,便可稳定迈入道境层次的心境,这一份底蕴,恰可自如使用;等若归无咎初入近道境,便有一份可堪发挥道境层次的底牌。
须得辨明,归无咎是凭借道则相通感激运用,等若可以凭借自身之意志驾驭第三、第五道尊残留法力,这是无限接近于直接获得道境战力,绝非道境大能将自家神通封印之后的“底蕴”可比。
只有一条美中不足,那就是归无咎在近道境中,不会滞留太久的时间。
……
一处依傍溪流的坡田,一位头戴斗笠、身着粗布直缀的中年汉子汗流浃背,正在弯腰劳作。
地上用铁铲间隔尺许,开凿出三指宽的口子,似乎在种植什么豆类。
这汉子口中焦渴,正与回身去取田埂上的葫芦饮上一口,忽觉眼前一花。
急转身一望,忽见身后立着一人。
这少女一身浅绿衣衫,背上背负着新鲜竹篾扎成的竹篓,内中隐然有五色清光溢出。面容清淡之中暗藏不可以言语喻说的神韵,纵然是画中女仙,亦难以及其万一。
中年汉子一愕,似乎一口气梗住咽喉,说不出话来。
木愔璃淡淡道:“听闻芒首山附近有一蛟为患,伤人近千。郡中乡民或聚于城中,或四处逃散。你为何在此经营,却是全然无惧?”
中年乡农慌忙道:“您之所言,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消息了。七日之间,有一位大法师云游于此,斩了蛟蛇。小可本已隐匿山中,只是舍不得十几亩田地,三日前冒险打探消息,恰巧得闻喜讯。”
“据说三日后……也就是今日,芒郡郡守在城中立百席大宴,为大法师答谢洗尘。”
木愔璃思索有顷,忽然一笑,拔身而起,纵光远遁。
中年汉子一呆,慌忙下拜。
此时木愔璃背上所负,正是另一件与“食道灵鱼”相对应的秘宝。
也是机缘巧合,东方掌门为了炼制那一件珍宝,已是提前搜集了许多珍稀材料,其中恰有与木愔璃所用相通之处,且可同炉成就。
且小铁匠本是越衡宗之物,冥冥中和越衡宗的神通道术自有契合之处,再加上他现在层次本已极高,炼制木愔璃所用之宝,更是事半功倍。
所以较想象之中提前数十载,秘宝已成,正放在竹篓之中温养,等待那一线宝灵的机缘。
三月前木愔璃返归宗门,取了宝物之后重新出门,未过多久就在山野散修之间听到了蛟蛇为患的消息。
东南九宗地域,就算是九宗统辖范围之外的“外荒”,成气候的妖族规模,也决然不多,大都是流窜于外的“遗民”,不值得一提。大张旗鼓伤害凡民的,为数更少。
当时木愔璃便隐隐感知,是否是自己的机缘落定,与此关联。
飞遁了一阵之后,红蓝瓦黛,丈许城郭,历历在目,是郡城到了。
环绕诸坊市的正中心,最为显赫的那一方朱红衙门的后殿,是一片甚是宽阔的校场。其中佳肴丰盛、人烟稠密,约莫有一百二三十席至多。
如众星拱月的主桌之上,主人分明是一袭乌纱、两撇短须的郡守大人;主宾却是个白衫青年,在木愔璃目中,此人却似泥淖之中的明珠,因为他是一群凡夫俗子之中唯一的修道人,且功行甚是雄厚不俗。
木愔璃从天而降。
一众皆惊,原先热络的气氛戛然而止。
若木愔璃是个相貌丑陋有若妖魔者,眼前这一行人只怕都是魂不附体。好在众人看清了不速之客浑似天上仙人,这才减免了七分惊惧之意。
唯有那白衫主宾,抬首望来,不但不惧,面上反而露出一丝惊喜。
木愔璃目中光华闪烁,声音颇有感慨之意:“果然是你。”
第二百四十四章 孤亭叙话 气象之变
一众皆惊以至于坐立不安之时,铁珂出言解围道:“这一位是某少年邻居,入道之早,如今道行之深,皆在铁某之上。”
郡守听闻来人道行在铁大法师之上,不由一惊,旋即面上挤出三分钦仰之色,半含试探的道:“仙姑请上座。”
木愔璃略一思忖,并未推拒,洒然入席。
不过世俗间所谓的珍馐美味,她倒是并无多大兴趣,只略食了两枚草果,几口清酒便罢。
郡守一下的一行人,当头几个尝试前来拜见之后,见木愔璃似并无铁珂那种与“世俗同流”的味道,也都涨了几分眼色,不敢再上前叨扰。
祝词、歌舞、封祭等几道主要手续完成,木愔璃对郡守言道:“暂借一处僻静之地。”
郡守慌忙道:“有,有,有。正殿之东,便是花园,景致甚佳。”
木愔璃微笑道:“我与铁大法师说几句话,不耽误罢?”
郡守道:“不耽误,不耽误,饮宴已毕,下一个‘万民称福’的迎献大会,在一个时辰之后。”
木愔璃缓缓颔首,立刻离席。
铁珂紧随其后。
郡守疑本郡治所格局反复,庭院相连,还在想是否要寻人引路;木愔璃二人早已不见影踪了。
木愔璃从天而降,自然远远辨明了此地格局。
花园之中。
二人在一座清瘦的亭台之中坐下。
木愔璃双目凝视。
因为今日的铁珂,和记忆中幼年时节的形象,大为不同。
曾经的少年,虽然心思纯净赤诚,但却是偏至之性,所以有时时争强好胜的念头。
而面前这人,却是醇厚深沉,不见一丝棱角锋芒,却又有一份历劫根尘、洗尽铅华的超脱。单论人物气象,比之当世第一流的人物,竟是毫不逊色。这种繁华落尽之后的通彻练达、从容雅致,在木愔璃相识之人中,唯魏清绮是类似气象。
但也许是身为男子的缘故,他较之魏清绮又少了那一线柔和,多出三分毅重。
再三味之,似乎是魏清绮与文晋元的结合体。
铁珂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愔璃你在想什么。”
铁珂淡然叙述,语气从容悠远:“不瞒你说。我当年入道修持,苦秘求道之途,正是受了你的激励。历经辛苦,终于求得机缘后,步步前进以至于今日。虽然奋发之心未去,但心境渐渐宽释。二相相融,气质自然也随之变化。”
木愔璃心中一奇。
铁珂的解释固然不错,但是她关注的要点不在于此。
因木愔璃修持“过去心印”乃是事涉她道途中最关键的一环,所以方才心中所思,她并未形之于色。铁珂方出言知道她心中所想,木愔璃还有些不以为然;没想到竟果真令他料中了心思。
铁珂续道:“若仅是这样还不够。直至百余年前,我得知了愔璃你的消息。才知自当年故地扶摇直上,便是九宗之一的越衡宗。那时我方知,虽我自忖累得良缘,却依旧与你相去甚远。历时甚久、勘破此念后,才令我心境更上一层。”
木愔璃略一沉吟,道:“你今日在何处修行?”
铁珂略一犹豫,道:“得了一位先古前辈大能的传承,如今借居魔道修行;只是未可以寻常魔道弟子视之。”
木愔璃掌心一推,二指环扣,二指挺直。
一丝生动至极、仿佛有灵活体的火光猛然溢出,扑向铁珂而去。
这道火光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已暗藏了她最强攻杀神通的奥义,应时显化之法。在目中看来,这火光腾跃势并不算快;但等你按照正常步骤抵挡时,却立刻会发现慢了一拍。
铁珂极迅捷的伸出手掌一拍,掌心亦出现四枚大小不一的橘色光球,四相之间隐隐有雷电相连。
此相一生,不往外铄,却立刻坍塌收敛,汇聚成自内而外的力量,再行外铄。
说来也奇,这先收再发的法门,竟较之直接外放速度更快。
待火光一卷后,分明望见,铁珂只是五指边缘的皮肤被木愔璃的火形神通烤出一丝焦黑,似乎略显下风;但肌肤血肉,毕竟都完全无损。
铁珂微笑道:“以道行而论,终是输你半筹。”
木愔璃沉吟半晌,才道:“你我所入门径不同,资源多寡不同,本无所谓高下。你有今日修为,端可称惊世骇俗了。”
她已然试出,铁珂果然并非魔门嫡传,而是修习了一种另辟蹊径的道术传承,大约相当于与归无咎遇合之前隐宗最顶尖的道术传承。
一个选择,摆在木愔璃面前。
这“描摹故相”的功夫步骤,木愔璃是做出过深切准备的。
得知当年故人尚存于世者唯铁索儿一人时,她有时间提前预备功课。对于相见之后的“铁索儿”形象,有着异常精微准确的模拟。如果今日所见之人,和木愔璃想象中人完全吻合的话,那木愔璃有信心规避这条道路上的风险,顺利成就。
而现在所见,铁索儿却和她想象中的形象截然不同。
更高明,更深邃,更完美而富于潜力。
这是木愔璃始料未及的。
若是这一形象被铭刻心印,无疑会多出许多变数。
当然,风险之中也蕴藏着机会。因为这意味着木愔璃对于“回眸法”的发掘,并未到穷尽一切奥秘的地步;新的变化和可能,亦将更加充实自己的道术根基。
思索有顷,木愔璃做出了决断。
她背后竹篓之中光芒大放,一只六爪小蛇飞速游动;蛇首眉心之处,有无穷无尽的光影幻象,犹如千万道画卷飞速聚集,最终凝结成一个似动非动、似静非静的人物形象。
木愔璃背上所负这蕴养珍宝的竹篓,其实也有些奇异。
此物乍一望去并不密封,纵凡夫俗子,亦能隐见其五彩流转;但是此刻其中光华虽然强盛了千百倍,自外间看却也是一切如常——虽有光彩溢出,却并不较先前强盛了半分。
铁珂虽看不见竹篓之内的变化,但是心神一跳,依旧本能的感受到,似乎有什么关键的事情发生了。
他双眸深处,隐见一丝茫然。
从机缘觉醒到今日,他之心意,完全可以用“如鱼得水”四个字来形容,做出任何决断,都是缜密顺畅,毫无犹豫。似乎距离自己心中祈盼的目标,也愈来愈近。
但此时此刻,他却忽然觉得有有一丝窒息。似乎加之本身的是一望无际的深海,完全遮掩了光明。
这种感觉是……
就像相伴数日的红粉佳人,忽然变成了一具骷髅;又像是乘风借力、推波助澜之大势,忽然变成了一道厚重的枷锁。
反抗的念头和意志,从未如此强烈!
半刻钟之后。
木愔璃面色微奇。
她分明看见,铁珂虽然气度凝徐如昔,但右手食指,却似忍不住微微颤抖。
铁珂功行之深湛虽逊色于九宗第一流的人物,但也堪称世俗罕见。如此掌控不住本身的情形,委实罕见。木愔璃当即言道:“是否功法之中有什么岔子?是否要我助你查验一二?”
话音未落,铁珂却猛地站立起来。
木愔璃一怔。
铁珂面上红光一闪,双目迥然有神,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木丫头。当年你我幼年时本互相嫌弃,似乎性相不合。但间隔愈远,想见轮廓,反倒是与向道之心,泯然不可分别。这是否是穷极而返,去极而归?”
“今日一见,虽是偶遇,但不瞒你说,其实我心中早有预感。我以为你我之间,有道侣之缘。你以为如何?”
木愔璃略感惊讶,失声一笑,道:“你……”
以木愔璃的道心,如论铁珂说些什么,她都能应裕自如。令她惊讶的,是铁珂矛盾的气象。
一方面,铁珂这一番话从容坦荡,开门见山,浑没兜半点圈子。
但另一方面,他此时双目圆睁、目不瞬视,右手更是隐然握拳,好像是鼓起莫大勇气,做出一件至为艰难之事,又不由令木愔璃感到有些好笑。
因为无论有情无情之道,还是阴阳采补之术,本是道法中的大宗,修道人论之如饮食日用,并无多少避讳。如今铁索儿的态度,倒像是并未入道的世俗少年、情窦初开之时。
念及此,木愔璃忽然心中一动。
这的确是更像当年的铁索儿。
如果说木愔璃想象中的铁索儿,是“正”;
那么今日一见,风采卓异、气象几可称上善无暇的铁索儿,是“反”;
那么此时此刻,这一瞬间的人物形象,重返当年,似乎就是“合”。
此时此刻。
木愔璃背上竹篓中所藏的宝物,本已拓印完整,即将收功;但此时重新响应,又将一缕人物形象,收拢其中。
第二百四十五章 缘分之约 未知祸福
木愔璃道:“互引其道,确是难得之‘缘’。但是有缘是否有份,还要看铁索儿你的造化了。”
幼年时青梅竹马的同伴,在漫漫数百载道途上,其实算不得什么。
但如今二人“互引其道”的缘分,却委实十分巧妙。
诚如铁索儿所言,木愔璃先行一步迈入道途,是激励他觅道向道追寻的动力;而如今木愔璃以追忆回眸之法蕴念昔日人物,铁索儿又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恰是她成就圆满之上的机缘。
如此耦合,非比俗流。
另有一件事。
木愔璃以回眸法将人物真相精炼于宝物之中,蕴养愈深,对于自己身心的影响也就愈深。若再无其它瓜葛,木愔璃还要花费不少功夫炼心正意,以免心念偏差,受到不良影响。
但若是结成道侣,则此事不为弊端,反而有益,是借助有情法成道的上佳资粮。
以上皆是从利弊上考量。
脱离利弊,单从本心而论,面前铁珂缜密博大、浑成绵密之气象,尤其是最后时刻偶露一丝少年天真,亦大为切合木愔璃之心意。
事已至此,看似一切都好。
但最终是水到渠成,还是有缘无分,依旧是两说。
此刻铁珂的精神气象重复缜密圆满,听闻木愔璃的回答,倒也并未露出十分迫切和欢喜的神色,思忖了一阵,才道:“正是。其实今日局面,尚未完全摆脱仙凡之分的桎梏。依照你今日根基,成就道境是十拿九稳;而我自忖本元深浅,成就近道是绰绰有余,但能否证得道境,依旧是两说之数。”
“若不能共证长生大道,则有情之说、道侣之缘,终究渺茫。”
木愔璃微笑道:“正是如此。”
“我尚有一门功法亟待修炼不足,不日就要闭关。现在就此别过,料想再相会也不会太遥远。”
铁珂颔首道:“今日赴会之后,我亦要精炼一门道术。”
郡中最后一道手续完成,星夜之中,铁珂翩然而去。
……
十八日后。
落泉宗总坛。
落泉宗正坛乃是在一处幽灵秘地,虽内有洞天,但外间却是隐藏极深。示之于外,又有三川六谷,宛若花瓣一般层层包裹。绵延二十八万里之外、两峰之间,一座尖头朝下平坦浮空的浮岛,才是落泉宗最远之门户。
但此间门户之上,却是人烟稠密。
那些功行尚低、姑为跑腿羽翼的落泉宗弟子或了忽略不计,正前方四人,气度尤为幽深玄奥。
左一这位,气度诡秘之中暗藏分三分柔和,长发披肩有若银针,是平昌天师。
紧邻的第二人,红发红眉,远看十分秀丽纤细,但若近身十丈之内,则会发现其人身量之粗,其实是四人之冠。如此知见迷乱的手段,一不留心纵是同辈也极易被瞒过。这一位法号浊平天师,在落泉宗中资历功行俱深。
第三、第四位,都是精赤双臂,只是服色一黑一白。看背影似乎身量气象相若,但是转及正面才会发现,一个是皱纹横生的老者,另一个却是面如冠玉的少年,相去极为遥远。
年老者法号五地天师,年少者名为木桐天师。
此时此刻,那看似十分年少的木桐天师,忽道:”如此阵仗,是否过了?我落泉宗忝为四脉正流之一,如今如此迎候一位分坛弟子,只怕日益增其轻慢之心。”
五地天师、平昌天师都是沉吟不语,显有感同身受之意;唯那身形迷乱的浊平天师,却摇首道:“不然。这是因你心意未能明澈区分的缘故。”
木桐天师道:“还请浊平天师指点。”
态度却十分恭敬。
浊平天师笑道:“因你对他资质高下、潜力深浅、未来成就高下之判断,浑浊不清,所以丛脞。其实无非有二:其一,此人乃是秉承特殊使命之人,或云是大魔尊的一枚棋子。真实潜力并不如何出色。应缘合用之后,其自然归于平凡。其二,此人果真是大魔尊亲自寻得的绝世道种,发扬中兴魔门的关键人物。只是吾辈功行尚浅,不能准确辨明。”
“既然蕴藏可能、未有定论,先待之崇厚盛遇,也未尝不可。”
“且观其领悟本经所展现的资质高下,再作决断。”
五地天师、木桐天师齐声道:“有理。”
平昌天师略一沉吟,忽道:“只是我等虽待之以盛遇,而最该相迎之人却托故未至。若真是棋子还好说;若果真是深藏之璞玉,只怕将来又有一场龙争虎斗。”
这一回,却连浊平天师也并未接口。
说话间,四道虹光轻重流转,托着一只展翅后约莫十余丈宽的木鹤,上乘一人,衣带飘飘,负手而立。
来至高台后,鹤影一收,铁珂纵身一跃。
按照约定,铁珂游历已毕,是返归落泉宗,接受真法传承之时了。半月之前,他已通过特殊传讯法诀传来消息。
望见四位天师后,郑重一礼,道:“有劳四位前辈相迎,如此厚遇,何敢克当。”
铁珂声音清朗,响彻内外。
紧随四位天师的扈从和低辈弟子一流,眼含好奇的举目一望,竟无端生出令人心折之感。
此时铁珂的气象,说是倨傲有些过了;他的神态仪容分明也很生动亲切;但其中暗藏的以我为主,矫矫不群,却又昭然可见。金铁之坚、明玉之润,可谓异常和谐的统一起来。
浊平天师、木桐天师、五地天师都是一愕,大为诧异。
魔道极重炼心,眼前之人单是心境上的造诣,较之墨天青分明不逊分毫。
旋即心中暗怪,平昌天师为何对大魔尊亲自选定之人评价如此苛刻。
岂料此时最震惊的就是平昌天师。
因为铁珂的精微幽玄气象,较之数十年前初见之时,简直是判若两人。
心中暗暗思忖。莫不是魔尊秘法威力在世间固有法门之上;唯有此人契合,所以选定了他?愈深思之,愈觉得有理。
一番热络的接洽不提。
铁珂从容对答,无意中打探出来,落泉宗第一嫡传墨天青赴流水宗一位师弟之会,心中隐然有所悟。
三日时间,铁珂游览落泉宗上下,很快便上下熟络。
三日后,焚香静心,沐浴更衣,来到密殿第九重,接受落泉宗正法宝殿《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之传承。
静室幽微,铁珂缓步而行,连自己的脚步声亦清晰可闻。
殿宇伸出,却见是十二卷一人多高的“竹简”,依照奇妙的次序排列。
这些放大十余倍的竹简,望之似乎十分浮夸,但却是落泉宗深藏之重宝,也是宝经现世之后,宗门内唯一可以承载其形的宝物。因为其方位变化之中蕴藏独特的规律,营造出的奇妙韵律,将宝经中“不落文字”的精妙处完整烘托出来。
其法意精微,不在《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本体之下。
铁珂面色肃然。
他虽然“魔相”功夫愈深,气象上佳,兼心性坚凝。但此时此刻,却不免有三分忐忑。
因为十余日来,他以深湛道心回味与木愔璃相见时的一举一动,忽然心中明悟——自己之所以成为大魔尊所选定的传承秘法的有缘人,只怕正是因为和木愔璃的牵连。
很明显,自己在寻木愔璃,木愔璃也在寻找自己。似乎望见自己的面目形容和真实存在,亦是她道心修持的一部分。
而自己以大毅力挣脱魔相、昭明本心的举动,是否坏了大魔尊的布置。
此时的铁珂,自然明白大魔尊是何等层次的伟大存在。
纵然他心性甚佳,也不由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就算不那么坏的情形,不额外计较,只是成了大魔尊的弃子,也足以毁去自己的上进之阶。眼下观悟本经的成败,或许便可见到一丝端倪。
铁珂尽力摒弃患得患失之心,将心神完全沉浸于面前巨大的竹简之中。
但下一刻……
铁珂惊奇的发现,自己对于经文的领悟,却是顺畅无比。
这并非由于经文浅薄了;铁珂分明感受得到,经中妙义,精微幽深到了极点。但自己似乎是天纵之资、道心明澈,一点即为通。
须知《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中,有正反玄机。
魔道四典,表面内容是对应修行的四个阶段。此经所对应,是结丹部分。
这并不表示已然成丹者观此经便无用了;若是如此,此经岂能称为至高经典?当中自有一法映照万法、演化千万的微妙法意。凡魔道弟子观之,皆能受益。
但话说回来,其结丹之法毕竟是一种载体和门径,通过此法结丹者,根基牢靠不说,领悟此经中的务虚形上部分,亦较为容易。
反而言之,对于略过结丹实行步骤者而言,不免有隔靴搔痒之弊,若要领悟,对于其道心资质要求绝高。
铁珂未曾施行其中的结丹法门,而如今一见之下、妙意自明。如此境界,本宗所无,几乎直追作为魔道定世真传的黄希音。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
就在铁珂酣畅淋漓、至为惬意之时,殿中忽地明光大放,显出一个人影。
一位窈窕曼妙、却深邃到不可思议的女子形象,二指横拈一叶。
铁珂心神一凛。
这正是自己所得机缘之源流、落泉宗祭拜的诸位魔尊之首,妙观智大魔尊的形象。
此时此刻,妙观智大魔尊左半边身躯中空玲珑,似乎只是虚拟的线条;右半边光暗流转,似乎是四海之水凝练为一,才是凝实之体。
一息之后,那右半边宛若实体的部分,忽地凝练为柔和一点,从铁珂眉心之中刺入。
然后其整个身躯皆如左半边一样,化作虚拟线条形状,渐渐散去。
铁珂怔然之后,心中升起一道明悟。
第二百四十六章 活子顺逆 成道因果
论见识,铁珂自然算不上渊博。
但是流连数百载后,一步登天,立刻就接触到大魔尊直传法门,故而心意之纯,反倒要胜过那些看似学识渊博、其实久经世俗浸染、蒙蔽其心的修道者。
此刻魔道真诀和《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的精义汇通为一,经由大魔尊虚像统御相合,令铁珂的根基慧心更进一步。前数百年基础稍弱的缺点,也完全加以补足。
铁珂隐然有所预感,似乎自己已算是天地间第一流的潜力,隐约窥见“见道”之门。
不止于此。
铁珂更是模模糊糊感受到,自己的选择,非但没有触怒魔尊;反而依旧在大魔尊掌控之中。但更精微的道理,却又难以言明。
事实确如他所料。
以妙观智大魔尊的深湛修为,若是存心要更易一人之命运,改换紫薇大世界某一部的前进轨迹,可谓是易如反掌。就算铁珂意志再坚决,也是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
但紫薇大世界中的人物,实有不可妄动的理由;如此强行干涉,实有甚深因果。不但有可能被紫薇大世界中的道境大能推演形迹,更会在自身道业之中埋下一道极深的隐患。
故而其若在紫薇大世界中落子,皆是“活子”,可顺可逆,可正可反,无论如何演化都完美符合紫薇大世界中的固有规律,而不能强项归旨于一。
这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妙旨,庶可免在紫薇大世界中落下因果。
就算是以大魔尊对归无咎的重视,亦是以最上乘智慧算定其在荒海中与裴鸿平的相遇,从而演化出无尽的可能性。以其用心之深,甚至不惜令利兰遮大魔尊下界,也只是与归无咎立下赌约而已,保留了可正可反的通透浑成。
埋藏在四洲六海的魔典,将会引导一人,这是妙观智大魔尊布下的第三处后手。
最终万缘落定,聚合在铁珂与木愔璃身上。
但无论是铁珂以魔相示现,还是最终突破自我,展露一丝本相峥嵘,两种可能性,皆在大魔尊掌握之中。
……
二十年后。
越衡宗九转灵光殿深处。
木愔璃身躯玲珑如玉,盘膝坐于九丈高台之上,一只六足小蛇缓缓环身缓缓游动。
随着此蛇漫无规律的游动,似乎有无穷人物景象、世代变迁、沧海桑田的画面组合之后却又破碎,构成却又解体,虽只是一瞬间的变化,但一旦沉溺其中,便是无穷无尽。
木愔璃本是双目垂帘,但此刻缓缓睁开,明眸之中光华流转。
但她虽然睁开双目,且神采不散,但依旧给人以依旧在梦境之中的幻觉。
然后,她的身影逐渐暗淡,消散。
这予人的感受不是“消失”,而似乎是眼前之人似乎回到了过去,端的十分奇异。
不知过去了多久,木愔璃身影凝实,睁开双目。
这一回,她双眸中并无太明亮的光彩,但是若有高明之辈在侧,却会坚定无疑的判断:直到此时,木愔璃才真正醒转过来了。
木愔璃伸手一托,约莫一人多高的虚影圆球骤然浮现,当中星光点点,宛若宇宙中的星相分野。
如归无咎、宁素尘等见识过木愔璃法诀真容之人一望之下便能辨明,属于木愔璃的“光球”产生了明显的变化。
当中星点,再非二千九百二十二种;在此基础上,又增十八。
木愔璃的气机,本已明润无暇,冲凝缜密,成圆满而臻至善;但此时此刻,其气象却生出了些微变化——恰如其姓氏,多出一种“木”之拙与讷,望之十分费解。
道行粗浅者观之,只怕要怀疑是木愔璃道法出了岔子,功行不进反退;而第一流人物见之,却只这是打破圆满界限的一种“范式”。
终于大成。
但木愔璃面上却并无一丝欢喜之色。
细望之下不难发现,木愔璃衣衫紧贴于身,额头鼻翼之上,隐见细密的汗珠。对于道行深湛如她者,委实十分罕见。
在“回眸”之中,作为“种子”蕴养的铁珂形象,忽然一分为二,裂成两截。
一个是那缜密圆满、卓然不凡的形象。
一个是最后时刻灵光乍现、仿佛初见的青涩形象。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个念头在指引,循那圆满形象观摩把玩,映彻于心,将会有更大的收获。
但木愔璃思索良久,以绝大毅力抵挡住了诱惑,依旧是依照自己最初的判断,铁珂的三种形象,暗合“正、反、合”的归旨,最后返璞归真的形象,才是最后的终结。
最终之功法大成,果然是走对了。
得法之后木愔璃方能感受到,若循那圆满形象修炼,其实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错误”;其导致的后果,可不是凝练十八法失败这么简单。
相反,那莫大的吸引力决计不是幻觉,沿着那形象推演下去,将会是是一条无比深邃的道路,不在正法之下,但却背离越衡宗道术愈来愈远。最终醒来时自己变成何等模样,连她自己也看不分明。
直到此时此刻,木愔璃心中一丝如临大敌的紧张才彻底化去。
根据秦梦霖等人传讯,她上进之路恐有一处隐患。
原以为无非是“成败”二字而已,若是自己道心专一,无有旁骛,也不难渡过;没想到却是真正的“隐患”。
潜流暗度之后,收获也是不小。
原本越衡宗道术虽经归无咎之手奠定完道根基,但木愔璃却属“黎明前”的人物,二千九百二十二种虽然极多,但是相去完道尚远。而越衡宗又非如缥缈宗那般有道境大能坐镇,可为弟子奠定“有实无名”的完道基础。
所以,踏出圆满之上的这一步,至为艰难,甚至有些勉强。
据说魏清绮初入此境便达到了和原初六人之一的御孤乘仅有半步微差的地步,木愔璃设身处地着想,自己是绝难做到的。
但经由那惊险之际的抉择,再加上“正、反、合”之后的铁珂形象念头极纯,远远胜过初始时想象中的人物形象,令木愔璃功行圆满大大超出预期。
虽依旧不及魏清绮,却能算是“水到渠成”,而非勉强成就。
可是……
犹有遗憾。
手掌轻轻一托,食道灵鱼亦从袖中滑落而出,和那六爪小蛇纠缠嬉戏。
臻至此境后,木愔璃方才悟到,这有实无名、借物成就之法,最好当是一内一外、一主一客。本身之功法成其规模,身外之物如画龙点睛,补其不足。如此,与本身完道大致无差。
换言之,若是一件宝物能够做到,才是最佳。
可惜,由于心物内外之分的缘故,当前极限,亦只能做到内九外九、拆分成六足蛟蛇和食道灵鱼两件宝物。虽然看上去依旧体例完整,有章可循,但较之最佳境界,依旧是逊色一筹。
尽管诸宗合盟、资源宝材极盛,且小铁匠已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宝炉,故锻造出这件六足蛟蛇品质极佳,几不在食道灵鱼之下;但在极盛之世,尤其是三十六万年之争这种前无古人的较量前夕,未能成其圆满,究为憾事。
就在此时,忽生变化。
那本来悠游自在的六足小蛇,忽地一僵,然后其中一道九彩光影,骤然放大。
不是“铁珂”的形象,更有何物?
木愔璃一怔。
这“铁珂”形象,正是那十分完美的那一道形象。可是她做出选择之后,这道形象因为并未被选中的缘故,理应彻底散去了。
那栩栩如生的铁珂形象放大至真人大小,波光荡漾。数息之后忽地一变,成了一个纤细柔和的女子形象。手拈两枚柳叶,似乎对着木愔璃微微一笑。
身形虽然柔弱,但其深邃浩瀚、不可测度,却在木愔璃迄今所见的任何道境大能之上。
这女子的形象十分诡异,左半边凝练沉实,深密无穷;右半边却似空空荡荡,仅是由抽象的线条构成。
木愔璃面色一正,仔细思量,立刻分辨出了这是何人。
虽然门户不同,但她并未慌乱,因为木愔璃知见较铁珂更深,又与归无咎交流过,知道此等境外大能只是随缘点化,并不会直接用强。
果然,面前之人身影骤然散去,只在木愔璃神识中留下袅袅清音:
“虽无缘我门,却可结下一份因果。”
木愔璃蓦然觉得,铁珂的形象在自己神识中忽然根深蒂固,又强化了许多。
抬首一望,面前浮动的两件珍宝,那新近炼出的六足小蛇,却无端消失了;但木愔璃心念中的感应,却并未消散。
再仔细一看。
“食道灵鱼”虽然依旧在,但却形貌大变,无端多出了六足。
第二百四十七章 分隅东西 筚路蓝缕
越衡宗九转灵光殿,别具奥妙。虽然以规模而论,不若幽寰宗、藏象宗、辰阳剑山诸家的根本密界宏阔正大;但是其也有一桩独到之妙意。
那就是若遇到了应景之时,其中空间便会“拉伸”成特殊的形态,构成六个本身依旧不甚大、但相隔极其遥远的空间,分别供道境或近道境存在,演示修炼特殊法门。如此妙法,名为“拈隙成隅”。
此刻的九转灵光殿,宏观其形,宛若牛首生出二角,飘零附着。正是“拈隙成隅”之法同时开启了二个的征兆,分据东南、西北。
位居东南的这处空间,正是木愔璃突破圆满之上所用。
但越衡诸真,此时此刻,分明对位居西北方位的这处空间小界更加用心。
却见一道银河分野,正是分割之“一隅”与九转灵光殿主体空间的连接处,南宫掌门、宁真君、梁真君三人,竟一齐观望,面色凝肃。
这“拈隙成隅”之法,虽然空间上分割极远,但是否隔绝五感,屏蔽内外,却要依进入割裂小界之人心意而定。
很显然,此刻入界之人并未选择隔绝探查,是以小界中所藏,历历分明——只是无端予人一种幻觉,似乎彼此相距极为遥远,若不开启一道特殊门径,便是终生可望而不可即。
其实隅中也并无它物,只是一只银色的圆球。
这圆球一望便知是神韵充沛的重宝,但体型却不算大,较之门中正法嫡传所演示的“通灵显化真形图”星辰之象还要缩水不止一半,达不到常人身量的高度。
但是其偏偏给人一种生动到极致的感觉,无量生机反复盈缩,似乎有一颗至为强健的“天地之心”在有力的跳动。
以这球体之大小,若果真藏有一人,势必不能直立,只能维持盘膝而坐的姿势。
南宫掌门凝视许久,忽道:“其余诸家嫡传虽然潜力深厚,但至少要到五百年后才是其执掌棋局之时;唯独归无咎,如今一举一动,皆干系甚大,与本宗命运息息相关。”
梁真君微微颔首表示同意,旋即不无感慨的道:“只可惜一主三客,所成物象中,并无十分切合他的所用之物。不然却可炼制一件,以为酬谢。”
宁真君一笑道:“他道心境界皆臻极境,既不假外物,亦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如今我方阵营中魏清绮道行仅逊于他,得此机缘,亦十分契合。”
三人所言,非是无的放矢。
承托墨塔道尊遗泽,归无咎与之做下一番交易,成一重宝,本也是为越衡缥缈一方营造一方极有力的底牌。
但只怕连归无咎自己也并未想到,此中余波,并不算小。
因为镜珠第三次推演之遗泽,乃是一极为深湛的炼器法门,较之九宗压箱底的秘术犹有过之。其中一道,讲求的是“主客定位、相得益彰”的妙旨。
若是炼制层次极高的重宝,却能妙用补益之法,同时炼制数件规模上低一层的珍宝。
东方掌门仔细揣摩之下,以为炼制那道境杀器的同时,却可同时炼制三件予几位嫡传合用的宝物。
木愔璃的诉求,与之一拍即合,自然占去一件。
眼前的这诡异银色圆球,亦是越衡宗筹谋已久的珍物,同样占去一件。
最后一件本拟给归无咎留下一个份额,但是无论是诸真所知,还是询问小铁匠,均以为归无咎于器物一道上,并无特殊的要求。于是这个机缘给了魏清绮。
数十年前,在正宝炼制到恰好一半火候时,这三件珍宝,应时而出。
木愔璃之六足蛇和魏清绮的宝物,皆是炼成后不久,为主人所取。而面前这银色圆珠却更急,出世不过三日,待其稳定凝形、烟火气散尽,便来到了这处小界为人执掌,发挥其应有的用途。
忽忽然已是三十六载。
此时,三位上真都感受到一丝不寻常,不在言语,静静等候。
果然,半刻钟之后,九转灵光殿中传来一丝轻微颤动。
这颤动持续了二三十息,清晰可见,那银色圆球上,忽然出现道道不规则的裂纹。
这变化来得极快。
三位上真心中,尚未有十足的心理预期,以为质变即将发生的前夕,此事便间不容发的发生了;随着一道猛烈的震颤,银球彻底裂成二百五十六道碎片,宛若流星一般激射远近,果真拟象浩渺星辰,恍惚杳冥。
银球中心,果是一个人影。
此人流动炫目,仿佛是液态的白银铸成,且其颠倒主客、以我为主的强烈意象,要较眼前三位近道真君强出十余倍之多!
这当然不是其功行较之三位真君真的强出十余倍;近道境中,只怕尚未有这等人物。这分明是“嬗变”尚未完成的征兆。
银色意象,由模糊转为明晰,显露出此人面目真容。
文晋元。
宁真君立刻道:“恭贺的话,也不必在现在说。有甚么要交代的,但请直言。”
文晋元面色十分平淡,似乎并未有道途中踏出至关重要一步的喜悦,略略思索了数息,才道:“有四条。”
“其一,真气玄晶之法确然可成,一切顺遂,并无疑难。”
这是最重要的一句,三位真君闻言,都是松了一口气。
“其二。或许半是由于先贤过于保守的缘故,半是由于这件‘清流恒定罩’约束气机的妙用。现有真气玄晶的规模,已是大大冗余了。除非有哪一位功行臻至圆满境界者不入玄浑琉璃天,非得依此法成道,否则再行炼制的话,此物规模打个六折,足堪其用。”
南宫掌门道:“甚好。我已知之。”
文晋元又道:“其三。目前真气玄晶之形状并不甚合理,气机化去之后,到了浑融无懈之境,须得调和良久。以我观之,后续凝制,如此如此,方为上善。”
言毕,伸手一点。
一道清光显化成图卷,缓缓飘落在南宫掌门手中。
南宫掌门一瞥之下,见所绘是一粗看似雪花、模模糊糊看去又像是一只刺猬的复杂形体。
梁真君却是心中暗讶。
旋即心中念头一转,悬着的一份隐忧也放下了。
经由琉璃天正法成道,整个过程幽玄微妙,恍惚之间不由自主。依据前贤推演,若用真气玄晶成道,虽然极限潜力稍逊,但成道的过程却会变得从容务实。甚至于将成未成之际,便可短暂出关。
正如目前的文晋元。
其实文晋元亦是九宗头一个尝试此道的人,为求稳妥,原也不必冒险。只因为原先仅存于图卷之中、暂时不具备炼制条件的奇宝“清流恒定罩”随着宝炉、炼法的提升,有了一并成就的可能。
此物可以大大提升文晋元的破境把握。
但为了等候此宝出世,却令文晋元预期的尝试破境时辰推迟了数十载。待其完全功成出关,已是五百年之会以后。
问题是有一些经验,最好是在本次五百年之会前得出结论,于宁素尘的琉璃天之行大有裨益。
故而文晋元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尝试了短暂出关之法。
不过三位上真也是关照过,千万以自身破境感受为重,若力不能及,或并无十分把握,那大可不必去试。
文晋元如约选择出关,自然是成竹在胸。
在三位真君想来,所谓临时出关、将成未成时保持稳定状态,最多不过是说上几句话。没想到文晋元却可作法流传,可见其法力气机之稳固,实在想象中之上。
文晋元又道:“最后一条。经由此法成就者,虽云功行精微处较玄浑琉璃天正法成就者稍逊,但其中也有分说。此法说穿了是隶属于速成法门之列,实有世间一切速成法门之共性。若是自身本力雄壮、承受力极其强悍,达到不亚于武道修者或顶尖妖族的程度,那么相比琉璃天正法成就,差距也是微乎其微。”
“是以弟子以为,凡入此门径者,当早有规划,提前至少百余载在锻炼肉身上下功夫,所谓志在专一是也,不可存二兔之念,将此法当做正法竞争失利的备选。若如此,纵然成就,也要逊色。”
“从宗门的立场上,亦要多多准备此类功法和秘药。”
三位真君缓缓颔首。
同时神色之中,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奇异,似乎是感慨造化玄奇。
因为这些经验是文晋元今日才获得的,此前断无旁人知晓。按理说他这探路之人,因经验不足之故,本当吃些亏才是。但百年前因一莫名机缘,文晋元善加引导运用,偏偏将本力锻炼到浑厚到了极点,几不在妖族之下。
这在九宗修道士中是绝对的偏门,几乎从无先例。
岂不是造化成就,天意垂青?
文晋元道:“三位真君若无其他事情交代,弟子便要开始下一段修持。”
南宫掌门轻轻一点头。
梁真君却问道:“距离彻底完功,还需要多久?”
文晋元微笑道:“不敢比之正法成就的五百年文烹武炼、润物无声。短则四十九年,长则八十一年。”
这真气玄晶成就的便宜之法,似乎稍稍逊色,但是好处也不少。就算尚需八十一年,整个突破近道境的过程,也不过百余年而已,却是要便捷的多了。
宁真君道:“你去罢。”
文晋元身形一凝,回复至盘膝而坐的姿态。
化作二百五十六道碎片的“清流恒定罩”。重新倒飞回来,拼成一个银球。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一日之间 水到渠成
就在文晋元重归定中之时,此间一空俱寂,而东向却又是一道明光传来,九转灵光殿正殿与“偏隅”之间的界限,遽然消融,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只是那气象规模,在近道大能眼中只是盈盈一朵,较之文晋元暂时出界的气象,要逊色许多。
是木愔璃出关了。
梁真君、宁真君互相对视一眼,都觉有些意外。
按照预计步骤,木愔璃完法,至少也要在接近三载以后。
三人纵身一遁。
木愔璃法力收摄,见三位真君近处等候,立刻上前相见。
宁真君等望了一眼,只觉和闭关之前相比,木愔璃气象之变化,不可谓不大。浑身自上而下皆流转着一种枯中发荣、涩中见滑、崎中藏直的超越韵味,规整宏阔,无所偏失。
一时间,教人不敢相信。
其实在三位真君的期待中,木愔璃之突破,不过是秉承“不进则退”之心念,能够突破圆满境界一丝,屹立在更高高度,便心满意足了。因为木愔璃所在的位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除了归无咎、轩辕怀的头名之争外,近二百年悟得至境的人物,魏清绮遥遥领先,且缥缈宗同样有道境大能坐镇,并用心经营甚久,原陆宗先天根底虽厚,但林双双悟得此道慢了一步,极难动摇魏清绮的位置。
奥妙在于,若魏清绮能占定三甲,林双双与木愔璃的排名无关大局,因为第四、第五名都是六分,谁先谁后于实际的博弈关系不大。
对立阵营的江海、束玉白,一个入境圆满尚浅,一个屡遭败绩,既没有突破圆满之上的可能,自然更加不会是木愔璃的对手。最接近木愔璃的,反倒是同阵营的杜念莎。
南宫掌门缓缓叹息道:“看来苍鹰振翅,却要较想象中飞得更高。你也是能够为越衡宗立下万世之基的人物。”
木愔璃笑道:“承掌门吉言。”
南宫掌门的祝贺,着眼点在于木愔璃本人,而非五百年之会的道争,正暗合道理。
宁真君真要出言时,忽地一怔。
旋即笑道:“巧得很。素尘亦出关了。”
“本来她这里还恐耽误了时辰,只怕要等到五百年之会兴师之时,才能完了功行。”
南宫掌门、梁真君都是面露喜色。
方才木愔璃较预期早了三年,三人一时都有些忐忑;但宁素尘提前更久,三位真君却是有喜无忧。
因为宁素尘的修炼之道,是心境的升降调和,完成愈快,反说明其道心愈凝,完法愈加顺利。
木愔璃道:“弟子且与宁师姐一见。”
南宫掌门颔首道:“甚好。”
言毕,他伸手一挥,九转灵光殿门户立开。
宁素尘修持之地,在丹芦山紫鹤峰。木愔璃驾遁光赶到时,却见紫鹤峰的背面,同样有两道遁光赶来。
魏清绮,杜念莎。
三人一个照面,魏清绮二人不由露出一丝意外。
因宁素尘在紫鹤峰修持,一旦完功,魏清绮、杜念莎旋即能生感应;而木愔璃在九转灵光殿中闭关,气机变化丝毫不泄,二人却是不知。
魏清绮定睛一望,微现讶色,轻声道:“恭喜。”
木愔璃亦仔细望了一眼,心中却是怃然感慨。她虽得了极大的机缘,其实也只是填平了宗门底蕴上的差距,得以成就彻上彻下的极境;但较之魏清绮的独树一帜,依旧略有不及。
再看杜念莎,她依旧是圆满境的气象,但一见之下,却骤然给人以数理较之、繁蕴抽象的感觉,浑然似是轩辕怀的那一道“正身”。至于圆满之上的妙韵,却未曾感应得出。
二十年前,杜念莎与荀申将另外半部法诀推演完成后,便来到越衡宗,以归无咎当年故居丹霞玄渚为宅室,循序修炼。
照说杜念莎亦是有望成就至境之人,但她却似非是通过闭关深修完成。每修持数日,或远游,或饮宴,莫不如意。越衡宗为其敞开供奉的美酒美食,着实不少。偶然又显化形容,去逗弄宗门内灵形、金丹甚至练气境的低阶弟子。
魏清绮与之同居为伴。
杜念莎见木愔璃打量,淡淡一笑道:“我的道,先实后虚。到了应景时节,自然能见分晓。”
木愔璃缓缓点头,不再言语。
此时,宁素尘整肃气机,自山谷一道裂隙中迎了出来。
木愔璃、杜念莎都微感意外。
因为宁素尘的气象与昔日并无不同,并未呈现出圆满成韵、天衣无缝的浑成味道。
魏清绮亦有三分讶异,定睛一看,忽地双目一亮。
她轻启朱唇,正要出言。
忽地抬首遥遥一望,改口道:“师尊大事将成,须臾之后便要来了。”
话音未落,越衡宗正中九转灵光殿,三道遁光一闪而逝。
……
严格说来,东方掌门亦是在越衡宗做客。
只是并不在越衡宗宗内,但并未超出四洲六海结界范围,而是靠近所辖地域的东南边缘。
其实若是自那处方位穿透结界,相隔不算太远,就是归无咎流连百载的荒海故地。
炼制重宝,不单是自己底蕴足够。天地同力、人心汇聚,种种幽玄之事,皆不可轻忽。此时东方掌门立身此处,是因为此地是小铁匠算定的祭炼佳地。
天中一卷飘浮,遥观地下苍翠之色,绵延无尽。
乍一望之似乎是一片草地,实则不然,这是一片广袤无际的密林,每一株树木的高度都在五十丈以上。
最为显赫之物,自是急速转动的小铁匠,宛若一枚巨大鸡子飘浮空中。
三十六年前成就的三件附属宝物、文晋元破境所用之“清流恒定罩”转动时,便给人一种仿佛心脏跳动起伏、天地盈缩的妙韵。
但此时此刻,这种强烈的感受,何止强盛了千万倍!
明明现在是午时三刻,日光最盛之时,但卷上数人,都忍不住目眩神驰,总觉得即将堕入无尽黑暗,随着空中宝炉一“缩”之势,彻底把这方世界吞没。
卷上数人,游采心、韩太康,幽寰宗沈湘琴、盈法宗云千绝是也。
似木愔璃、宁素尘等人,重心在于破境成道,一切都是自家事,旁人丝毫援手不得;而此间这四人,使命有所不同,能得道境大能指点,要大大胜过自家琢磨。
因祭炼重宝,实为小铁匠一手操办,东方掌门不过在旁照拂,以防不测而已。恰能用此余暇,指点四人。
其实除了东方掌门外,卷上不是四人,而是六人。
又有一位,面相看上去明显要较游采心、韩太康等人年轻,但也是元婴境界的修为,一身缥缈宗功法,甚是深湛。
此人仪容甚佳,翩翩出尘,只是一双明眸,看上去较正常分寸略大一丝。
另外一人,相去更远。
此人浓眉大眼,看上去只有十岁上下,身形并不算臃肿,但手臂、小腿等处依稀可见筋肉翻滚,似乎蕴藏着无穷精力。此时他正环绕头楼台亭阁,与一只通体全黑的狸猫追逐嬉戏。
东方掌门忽地起身。
果然,空中璇玑定化炉转速愈来愈缓,最终完全静止。
游采心、韩太康对视一眼。
此宝未出世时,于风和日丽之下、却能映照出吞吐一界的大寂灭、大恐怖,一旦出世,异象势必极为惊人。二人心中料定,东方掌门必使法门护佑住诸位弟子。
沈湘琴、云千绝二位,亦大致如是想。
但东方掌门却似无动于衷。
随着炉盖掀开,当中一物缓缓腾空而起,飞遁至近前。好似完全只是世俗凡品,没有一丝一毫的异象加持。
游采心四人,都是啧啧称奇。
但四人立刻发现,此物只是“气机感应”普通,而非真的凡品——因为他四人与东方晚晴相距不过数丈,而在没有任何气机、异象干扰的前提下,他四人却偏偏无法看清那是何物。
遥遥观之,心无此念时,似乎清晰无比的看到了一件“东西”;待你存心于此,想要分辨到底是何物时,却又觉得莫可名相。
东方掌门自能观辨此物之形。
一只金丝手套。
将此物戴在右手上,色泽相映,其形沉浸,这金丝手套完全消失不见了,与东方晚晴的手掌融为一体。
东方晚晴面色不变,但眸中却闪过一丝光芒。
一界曲直之妙理,立刻变得明晰了许多。
除此之外,更有一种别样感受。
其实当初妖祖四人众,除却飞升之后从时空妙理中领悟的倍称之力,和利用寿元优势长久凝练的某些法门外,其真正的道术基础,反不若九宗四位驻世天尊。
如今东方晚晴亦掌握此法,立时察觉出这倍称之力的手法在自己手中将会发挥出更充分的效用,增删裁剪,妙效无穷,恍惚间竟有一种“天下无敌”的感觉凭空涌来。
只要此宝尚未用尽,只怕这念头也并非虚幻。
五百年之会,亦在切实的轨迹上运转,似乎十分笃定,不会超脱自己的掌控。
心意一定,东方掌门环视诸人一眼,道:“走罢。先回越衡宗。”
小铁匠身形急速缩小,似进入昏睡状态,落在图卷正中。
图卷迎风而动,即将启程时,南宫掌门等三人,已迎了上来。
第二百四十九章 决战前夜 道胜之实
南宫掌门见天中清朗如许,未有异象,而小铁匠陷入沉睡之中,显然大功告成。
东方掌门处,亦未见明确的显征。
是所炼之物是被他收取了,还是又有其余变故,一时有些拿捏不定。
东方掌门自知其心意,从容道:“宝物已成。其效用较预想中,还要强盛三分。”
梁真君双目一亮,道:“法会之上,或能一览东方掌门借此展露神威。”
东方掌门摇头道:“不然。所谓止戈为武,此物效用愈著,反倒是极难有显露峥嵘的时机。”
宁真君缓缓颔首,若有所悟。
东方掌门话锋一转,又道:“但以此为为凭,五百年之会能够顺遂交接,三十六万年后又成一新纪元,同样是你我心中所愿。落子布局,亦可从容无碍。”
三位真君点头称是。
东方掌门又道:“未入争局的盟友辈,亦未可忘却了。秦梦霖、黄希音等自可前来观战,本有名分。其余如荀申、马援、孔萱等人,皆可引之位宾客,或许受益匪浅,也是彼辈的莫大机缘。万不可错过。”
“另隐宗须贤道尊,其成道得我之助,亦结下了一线因缘。眼下他修为所成,道术根本却尚在凝合演变的过程之中,一并邀请,多见上几位同道,也是好的。”
南宫掌门面现一丝疑惑。
须贤道尊也就罢了。若说秦梦霖乃至荀申孔萱等人,来此观战是莫大机缘,不可错过,就有些不解了。
秦梦霖姑且不提,就算是荀申、马援,也早不是昔日土著。尤其二、三次清浊玄象之争,九宗嫡传依次下场,对于九宗道术,此辈知之甚深,甚至有过不止一次的交手经历。
如今再战,并不新鲜。
更何况连出手交战也无份,只是宾客旁观而已。
东方掌门微微一笑,道:“旁人倒还好说,见识过不止一回。只是本人心中隐然有所预感,这一回归、轩之争,或有非同小可的新意。若是身临其境,观其出世,自然有非比寻常的收益,和后来转注旁观者,截然不同。”
宁真君缓缓点头。
南宫掌门道:“就依东方掌门之见。”
东方晚晴道:“眼下除却归无咎未归,其余诸子,皆是功行完备,只欠东风。如此冗余数载甚好,尚能动中养性,张弛有度,到了决胜之时,方易锋芒满盈。”
……
辰阳剑山。
距剑心轮台不远处,空中矗立一方条形的露天道场,两端看似相距数里,但似乎又极为遥远,各有人烟。
和完全封闭的小界不同,这是如封似闭、虚实相参的妙法。
长条两端,其实相去三千里远近。
隐约望见真容,两处半封闭小界中人虽不多,却是精粹汇聚。
右手边那一方界域之内,是原陆宗穆暮、藏象宗白新禅、真昙宗符凝锦、武新陵,四御门尹九畴。坐镇之人,赫然是客居于此的原陆宗木剑仙姜成鹿。
而左手边是轩辕怀,江海,束玉白三人。此刻轩辕怀是浑成实相的形象,独自立在界域边缘,而两位天尊之一的诸永宸,却在为江海、束玉白二人指点玄机,掌心之中,时时有诸相跃动。
江海、束玉白二位,观望得甚是仔细。
就在此时,这长条两端、诸永宸、姜成鹿二位天尊,却同时停了下来。
其实仔细分辨,是姜成鹿快了一丝,旋即诸永宸伸出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诸永宸抬首道:“原陆宗林双双又进一步,至境已成。”
江海、束玉白二人,一个十分淡然,好似并不意外;另一个眉头微微一凝,旋即恢复原状。
诸永宸续道:“半个时辰之后,她便通过内传送阵莅临本宗,与早已聚集的列位汇合。你二人也可去迎上一迎。”
江海、束玉白长身而起。
在二位转身离去之时,那一头遁光翻涌,显然是穆暮等人已是快了一步。
诸永宸望了轩辕怀一眼,旋即身躯渐渐淡薄,于座中消失。
轩辕怀好似全然没有觉察,依旧饶有兴致的观看界外青天。但不知不觉间,他的身躯也只剩下一个空壳光影,然后迅速消散。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直觉中轩辕怀是随诸永宸上真去了,而非和江海等人一道,去迎接林双双。
高古清凉,半封闭的木殿之中。
季苍生在正前,诸永宸在侧,轩辕怀缓缓走了进来。
诸永宸道:“我方与会之人,即将聚齐了。”
轩辕怀淡淡道:“这也并不关键。”
此言也是事实。
因为林双双是和魏清绮力争第三人的位次,就算失手,也掉不出前五;而江海、束玉白至不济夺取一个名次,哪怕是最后两名,总能做到。只取下限,只要轩辕怀自己能够得了头名,便已足数。
在对方阵营的视角之中,同样也是如此。
所以归无咎与轩辕怀第一之争,几乎是决定性的一战。除非有不可思议的诡异情形发生,否则头名之胜负,便是两大阵营之胜负。
就算归无咎再如何快速成长,季苍生、诸永宸二位,也从未怀疑过轩辕怀能够取胜。
他们在意的,是争局之上的“道胜”。
唯有“道胜”,方能令辰阳剑山更进一步,不止是“九宗第一”。
诸永宸抬首一望,道:“眼下时辰将至,已是谋篇布局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你的谜底,可以揭晓了么?”
轩辕怀不答,却似陷入沉思之中。
说来十分荒诞。
就连敌对阵营诸位真君,皆能猜到辰阳剑山的谋划,不止是“力胜”,更是“道胜”。但贵为辰阳剑山的两位道尊,却不知晓“道胜”的具体内容。
凡是奉行最高明剑道者,皆有剑道独尊的“唯一”“唯我”之念。只是此念头原本是蕴养的一种心意——因为就实际而言,各家神通异彩丰呈,虽辰阳剑山独立潮头时为多,但其余各家法门,若炼到尽头,也未必输于你。
辰阳剑山历代天尊渐渐发现,所谓“唯我独尊”“剑道唯一”,若仅是一种心念营设,其实只是虚像而已,效用未臻极致。
唯有落诸现实,真正以剑道胜过别家,才能内外合一,再进一步。
这就是“道胜”的由来。
道胜的原初方案,季苍生、诸永宸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这法门说来也简单,就是令敌方最杰出的嫡传,发挥出最佳的实力,踏入其从未进入过的最高境界,然后再一举战而胜之。
击其满盈,已成己道。
后来归无咎做客之行后,这一方案又有了提升,演变成了演化诸象,以辰阳剑山的精微剑道,演化各宗神通精义,再反客为主。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子,气魄非同小可。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都是辰阳剑山一直以来并未热心拉拢幽寰宗、盈法宗的原因。
因为本次大会,终究不会对友盟下手。就算对于原陆宗、藏象宗的道术模拟亦在进行之中,但毕竟未到动用之时。若是如此,盟友数目保证所属嫡传在五百年之会上能够取胜,便足够了。
只胜越衡宗、缥缈宗两家,不若一鼓作气胜越衡、缥缈、幽寰、盈法四宗所得更多。
可是,自归无咎造访辰阳剑山五十年后,却又发生了变故。
轩辕怀的修持,益发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言道他再度更易“道胜”法门。他所持之法,较之演绎万象、反客为主之法,更胜许多。只是时机未至,暂时秘而不宣。
季苍生、诸永宸,对于轩辕怀自然是信之不疑的。
岂料这保密一直延续一百余年,直到九宗大会即将开启的前夜。如今若依旧不明所以,临场应变,只怕措手不及。
轩辕怀似乎思虑了许久,两位天尊也不催促。
终于,轩辕怀一笑,道:“其实我真正成就此法,也不过是在旬日之间。倒是巧了。看来,确是到了出世之时。”
季苍生淡然道:“门中底蕴,要动用到哪一步,须得心有度数。”
轩辕怀从前的机缘,是辰阳剑山历久以来的谋划积蓄,从剑心轮台转世开始,作为辰阳剑山当代掌舵人的季苍生都了如指掌。但这一回轩辕怀的“所得”,却是超乎于宗门底蕴之上的机缘,偏偏那段时间轩辕怀一直在宗门之内修持,绝对未有甚外出远游之类的举动,确实有些离奇。
轩辕怀道:“二位看仔细。”
话音未落,右掌当空一拂,若手挥琴弦。
宛若一只极粗大的笔刷,在空中刷出了一道印迹,当中呈现之物,匪夷所思。
仿佛如有感应,诸永宸双眸中精光顿起,几乎将他宛若真幻之间的生动形象染成实体。
不止是诸永宸。当世道境大能中修持最深湛、阅历最深远的剑主季苍生,身躯宛若浮光泛起,呈现混沌之象;三息之后,方才恢复如常。
良久之后。
诸永宸道:“你竟做到这一步……只是你气魄虽大,却似未合其时。那几家岂肯如意?反而坏了大事。”
轩辕怀淡然道:“为何不如意?有失亦有得。一个的尝试罢了。”
第一章 适兴而归 一念回眸
清辉流转,照鉴一方世界。
目中所见之广大界域,颇有些与众不同。
人身卓然而立处,点点光华,宁谧祥和,深邃高妙,仿佛亿万里之外的星辰,快速在面前织成一道幻影;起伏律动,飘然无序中打破了时空的界限。
而摒弃了那“中心视角”,单看地下两座雄伟巨山,却都无比写实具体,并未有一丝神通法力加诸其身。
随着一人双目一睁,向前踏出一步。原先模模糊糊的身形骤然稳定下来,线条轮廓无比清晰。
不是归无咎,更有何人。
归无咎伸手往虚空中一捞。
由虚见实,八象凝形。
环成一道者,共计八道分枝,围成尺许大小的一员。最初形如八叶;然后似是八朵花瓣,又似是八朵浅浅的小舟;随着这凹陷愈来愈深,倒像是制作汤包花卷一类的面食,外皮盛馅之后,翻卷合拢,凝成一圆。
就连凝合之后的幽深纹毂,亦与面点旋转而成的纹路相似。
凝合成球体之后,此意象快速扁平,宛若一只平平整整的面皮;旋即形貌又变,随曲折变化,恢复成一叶的过程。
诸如此象,周而复始。
关键是其中的盛纳之“象”。似乎有无穷人物,无量界天,老少男女,悲欢离合,成败臧否,性空幻有……
归无咎舒了一口气。
他也没有想到,最终成型的八道空蕴念剑元胎,会是如此奇特的景象。
遥遥一望,似乎透过此山看见了自身虚影;此身气象,和过去构成了显著的差异。
从前的归无咎,乃至于三十六子图中的其他人,虽然都是应运而出的人物,以精纯论,胜过当世绝大多数近道境;但以规模论,却依旧相差甚远。
譬如东海之珠、金砂玉屑,珍则珍矣,到底未成其大。
其中归无咎、轩辕怀二人因心通上境的缘故,部分突破了这个限制。
但也只是部分;而非全体。
而今日则不然。
归无咎冥冥之中有一种感受,似乎随着空蕴念剑出世,自己已是紫薇大世界中十分重要的人物,似乎当空有一剑虚划,刻下隽永形迹。
五百年之会尚未开启,归无咎的心念已有了微妙转折。
似乎自己不是“争取”近道境的机缘,而是门户在前,一步踏过,水到渠成而已。
把身一拢,归无咎向原先第五道尊所居的西向这座大山上一落。
山巅之处,孔凌盘膝而坐,依旧在闭关之中。
归无咎与第五道尊一战时,见识纵横两纪元的神妙大道,对于孔凌而言,亦是极大的机缘。虽然并无穷收尽纳的本领,但观其有用者借鉴之,在孔雀一族既有道术的基础上稍作延伸,凝练出自己的变化和风格,已是不可思议的收获了。
其后归无咎与第三道尊一会乃至凝练八剑大道,归无咎并未唤醒孔凌。
因为对于寻常人而言,真流心剑门槛绝高,本来不易领悟;反倒是第五道尊的手段,与世俗万法相通。
心念一动,归无咎大约感应到,是时辰到了。
孔凌睁开双目。
他本来面上尽是欢悦满足之色,但看见归无咎在前,定睛一看,眸中却多出一丝诧异彷徨,脱口而出道:“公子竟在此地突破近道境界了?”
不等归无咎回答,孔凌一眨眼,显然省悟过来这并不可能。颇有些惭愧的摇了摇头,面露歉然之色。
同时心中好奇,不知为何自己会看岔了。
仔细品鉴。归无咎气象深妙实不在近道境之下,但是天玄上真的颠倒主客的博大意象,却是元婴境修士所无。方才在一瞬之间,孔凌眼前的“归无咎”形象,似乎横亘万古之间,深邃广大,是以有此幻象。
再仔细探查,却又捕捉不到了。
归无咎打量了孔凌一眼,微微一笑。
原先的孔凌,虽然资质堪称上佳,但较之各大妖族中第一流的人物,依旧有相当遥远的差距。这百余年间所得的剑道机缘非同小可,若是消化吸收,纵然相去三十六子门槛的余荆、朗炼等人尚有不小差距,但是距离再下一层的箴石、腾惊等人,差距已甚是细微了。
归无咎淡然道:“是到了归去之时了。”
武域真幻间通道,宛若无中生有一般在面前呈现。
归无咎动用此法,愈加举重若轻。
……
半始宗山门之前,秦梦霖在此等候,一如当年武域一行之后。
不过,这一回秦梦霖神完气足,显然早有周备。
因为第三、第五两道尊的成道之地,虽然同样被甚深法力凝练成结界。但因与幻身一体、逐渐被归无咎的全珠吸纳运用之故,愈到后来,那成道地的气机便愈加淡薄,最终只成了薄薄的一层。
大约在三年以前,那界域封印之力便难以阻绝秦梦霖身上所藏至宝的感应,知归无咎到了功果将成之际了。
故而归无咎极尽渊深的变化虽然并未掩饰,在秦梦霖目中,却也并不见惊讶。
秦梦霖微笑道:“木师妹刚刚离去未久。”
归无咎缓缓点头。
木愔璃自是为了打探消息而来。
今日距离五百年之会开启,不过剩下区区两个月。再加上诸宗启程之日,自然不可能迟至当天出发。尽管归无咎凝练八剑异常顺遂,也看看只是卡着步点成就。
关系亲密之人,皆知秦梦霖身藏和归无咎的特殊联络之法,能预知其动向。很显然,秦梦霖是给了木愔璃肯定的答复。
秦梦霖道:“除了问你消息之外,还有一件事。东方掌门意欲邀请须贤道尊、友盟诸多嫡传,一并观览盛会。特遣木愔璃通传于隐宗道尊。”
“这显是猜到你与轩辕怀将要展露非常手段的缘故。”
归无咎颔首道:“东方掌门此举,甚有先见之明。只是未必局限于友盟;当世英杰,或可一并观之。”
秦梦霖一怔,道:“你气度却大。只是除了圣教之外,其余妖族嫡传据说已各返本族,闭关不出。如今再去相邀,恐未必来得及。”
归无咎抬首一望,顿了一顿,才道:“来得及。”
话音未落,掌心轻轻一托。
明净清朗的空中,忽然多出一点剑光,显化成一滴水珠。
水珠立刻又自中间凹陷,成了中空玉珏。
然后愈拉愈薄,宛若一枚银色的戒指。
随着归无咎伸手一拂,银环一化为九。
整个过程,虽似变戏法一般快捷灵动,但也未见道术上的超妙之处。
只见归无咎皱眉思索了一阵,九道圆环之中,忽然现出一道道人物头像。
玉离子。御孤乘。申屠龙树。李云龙。玉娇龙。墨天青。席榛子。利大人。林弋。
九个人物形象,无比鲜活,正是归无咎“印象”之中的虚影显实。
九道圆环旋转起来。随着速度愈来愈快,渐渐消散空中。
归无咎微笑道:“一日之内,其等无论身在何处,皆能收到讯息。”
秦梦霖诧异道:“凡所知见,皆能显化?”
归无咎道:“这本当是道境之后的手段。如今动用,不能承受半点法力变化,只得承载文字图形而已,不过是杂技罢了。”
秦梦霖不语。
她自然能够感受到此法大成之后的无穷潜力,这意味着凡我所知、凡我所见,皆有一道丝线牵连,不会脱离自身之掌控。
归无咎道:“从前你证我剑道,只觉门径悬隔,上下不通。翌日再试一次,当可得法八分之一。”
秦梦霖闻言,忽然罕见的一笑,慨然道:“此法非仓促可成。想来成就之日,时局早已大变。今日同道,相比邻者只怕是寥寥无几。”
归无咎捕捉到秦梦霖话语中的缥缈悠长,心中一动,道:“你也到了那一步?”
秦梦霖正色道:“机缘根基之雄厚固不待言;就只算上昌营星逆宇玄石千年锤炼之功,想不臻至盈极之境,固已难矣。”
不止是自己。
秦梦霖,也到了即将破境之时了。
归无咎在仙门中可谓是极为特殊的存在,秉持天人立地根之法,又通彻一界中的顶尖机缘,故而不必如其余九宗成道之嫡传,在近道境中蕴养太久;就算是从前,归无咎也有信心在五百年内完成,如今借空蕴念剑开辟大业,只怕速度更快。
世间之法门唯一与之相类的便是阴阳道秘法。在阴阳道中,止步于“近道境”本就意味着失败和自我毁灭,与人道天玄上真得享数万载逍遥便心满意足截然不同。
依据阴阳道不传之秘,修持者要么止步于近道之前、高于仙门天人三境的“小长生”境界;一旦“破境”,便是渐次演化,开启直入道境之门。
换言之,秦梦霖所谓的“破境”,不止是破近道境,亦是突破道境!
秦梦霖方才偶然现出的感慨,正是自此而来。
至多千年之后,她与归无咎皆入道境,如今同为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除了小半已入近道境,甚滞留元婴境的,依旧为数不少。
归无咎微笑道:“除了你我之外,料想轩辕怀亦属此列。”
“吾道不孤。”
第二章 三日备战 性相不合
重返越衡,已是距启程之期仅有三日的当口。
归无咎自荒海返归时,举目西望,竟遥遥看见天中一丝位序变化、道则隐现的玄机。并且此象竟似与自己息息相关。
略作推演,归无咎隐然猜到了结界相隔处,便是小铁匠炼制道宝之地。
那金丝手套出世之时,盈缩吞吐之象立刻不见,俨然是神物自晦,不留形迹。就算是越衡宗三位真君,亦未能察出一丝异常来。而以归无咎推演空蕴念剑的境界心得,反能看出一丝端倪。
身临越衡宗,归无咎本拟往九转灵光殿去;但心念微微一动,便感受到似乎有人在自己的旧居丹霞玄渚相候。
感应玄奇,益发深不可测。
驾驭遁光到时,果见一人素衣披发,从容而立。
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魏清绮能够突破圆满境的界限,在第三次清浊玄象之前归无咎便已知之。但也没有想到她能够臻此圆熟大成的境界,较之领悟剑道真流之前的御孤乘,几乎不相伯仲。
非有三四百载积累,委实难成。
其实当今之世,能够跃出归无咎剑心算度之外的,可谓少之又少。这也是因为缥缈宗为魏清绮道业突破所备下的底蕴,一直并未对归无咎言及的缘故。若归无咎心中有此一念,便不难描摹出魏清绮长成之轮廓。
魏清绮却更是惊讶。
因为一瞬之间,她亦是如前些日子山巅之上的孔凌一般,形成了归无咎已然臻至道境的错觉。
其实归无咎所负打通万古悠悠独立的微妙玄象,此时已消散了十之八九;但魏清绮感应之敏锐胜过孔凌太多,一正一反,依旧捕捉到了。
相见感慨的话,自然不必多说。
魏清绮微微一笑,道:“我缥缈宗有一法,对于突破未久之人大有用途。只是早不得,晚不得。须在临行三日前经营透彻。木师妹、宁师妹皆是突破未久,此刻正在我师座前,聆听讲义。”
“至于韩师弟、游师妹及盈法、幽寰两宗嫡传,此时皆有本宗真君,指点行前密议。”
“两日之后,诸宗嫡传及为首掌门、真君,在九转灵光殿前相聚。”
归无咎颔首道:“原来如此。”
“虽然我知愔璃最终必成,但能否赶在五百年会前突破,其实也是五五之数,颇有玄关疑难。最终气运在我,木师妹也成功臻至这一步。”
魏清绮臻至极境,且道术圆熟,成立已近百年,自然不需要此类手段加以辅佐。
只是杜念莎似乎尚未成功再进一步。
但她的道路是自下而上、自实就虚,或当在实证之中了悟玄关,非从枯寂闭关之中破境,也未可知。
魏清绮笑道:“道境追逐路,一日不得闲。”
“就算是距离盛会出征仅有二日,归师兄你似乎也要完一件未竟之事。”
归无咎双眉一动,低声道:“哦?”
这两日本拟是和魏清绮略试道术,养精蓄锐。没想到她还给自己安排了节目。
心念一动,前尘往事历历分明,归无咎明悟道:“我知道了。”
魏清绮忽然侧身一引,伸手一指。
归无咎微一点头,向着后院行去。
两个曲折后,后院门户,两道清光宛若卷帘,自然张开一道门户。
此间原本是竹林乱石之属,并非是机密重地,没想到却也立下一道禁阵。
但归无咎一过之下立刻感悟分明,这似是一种最高明的隔绝气机的禁阵,防备的不是任何神通法门,而是“缘法度数落诸环外”,成为旁人的演算资粮。
不难辨明,这当是道境中人亲自营设,如今本阵营中除了东方掌门,并无旁人能够做到。无怪乎归无咎在前殿时,并未感应到后院中埋伏着手段。
入了禁阵之后,归无咎定睛细看。
当年一座并不甚大的小池塘,此时却被埋成了一片沙地。
却见一个头挽双髻的十龄童子,圆脸圆目,虎头虎脑,眉毛甚是浓厚,显得精力慑人,只疑是妖修血脉显化人形;但一只樱桃小口,却平添了三分秀气。
小童手足并用,动作极快,不多时便将沙坑中的沙子如堆雪人一般堆成一个“沙人”,眉眼五官、服饰纽扣的细节也毫不放过。
品相之佳,若是烤瓷实了,当做塑像出售也未尝不可。
小童望了两眼,似乎十分满意。
退后两步,忽然飞起一脚,将这塑像的头颅踢得粉碎。
归无咎不由莞尔。
他笑的并不是这小童的举动,而是这小家伙分明感受到了自己的出现,并且认出自己是谁。但是却假装没看见,依旧我行我素。且他动作连贯,并未有一丝一毫的窒涩。
狡狯多计,一如当年。
眼前小童,自然是石墨是也。
或云当年只是匆匆一见,如今近百载过去,只怕他早已淡忘人事。其实不然。因为小童石墨降世过早,须得一阴一阳轮替、道境大神通者蕴其精神。在这百年之功的当口,对于不甚重要的事,在小童心中便如浪潮东逐,去而不返;但某些十分重要的片段,却会一直凝练于心神之中,哪怕数十数百年,也仿佛昨日。
作为命运中的重大转折,当年遇到归无咎之后被接引至东方掌门处,显然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归无咎既不打断,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旁观。
约莫玩耍了半个时辰,石墨终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将手两团沙子重重一摔,咚咚跑了过来,大声道:“我不要拜你为师!”
言毕双眼睁得滚圆,一眨不眨的盯着归无咎。
归无咎不喜不怒,只是平平淡淡的道:“好。”
石墨见归无咎反应如此平静,仿佛一拳打在空处,忽然有些沮丧。歪着头道:“你的名头,祖师婆婆都和我说过了。兼修缥缈宗道术,的确也对于我是极大的助力。但是你的道,对我而言并不合适!”
归无咎失笑道:“你如今尚未入道练气,就敢大言不惭,说什么‘道’是否合适?”
石墨似乎有些得意,仰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归无咎不置可否,寻了一块圆石随意坐下,道:“你说说看。”
石墨精神抖擞,十分认真的道:“你的道,太浩繁!”
“缥缈宗的道,精炼唯一,一攻一守,一开一合,隽永明练,最合我心。”
说到这里,石墨微微摇头晃脑,好似十分自得。
紧接着又道:“你所习的越衡宗道术,渐次修炼三千小术,足数才得圆满,故灵形、金丹二境,步步谨小慎微。最终炼成十八神通,歧路万千,性相不同。我所不喜。”
归无咎道:“我虽出自越衡,但一身道术根本,并不在于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
竟似真的和小童石墨讨论起道术来。
石墨愈发来了精神,音声略高,续道:“越衡宗道术还好!你那‘天人立地根’的剑术大道,采撷万家,除弊用利,合流万法于一。其繁琐浩瀚,又何止胜过越衡道术百倍。我所不喜!我所不喜!”
说到这里,石墨的声音亢奋,眉关紧蹙,小嘴一抿,好似真的遇到了什么十分厌恶之物,异常嫌弃。
不过他一番论述竟也头头是道。
殊不知石墨虽尚未入道,但经东方掌门温养的近百年中,常以入梦引渡的法子,令石墨初步接触天下道术真义。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归无咎和他的特殊渊源的缘故。
三十六子中的第一流人物,各自道法风格,成名手段,石墨莫不见之。
虽并未真正涉及到道术中的精微深湛处,但照见轮廓映彻本心,同样是非同小可的机缘,本质上和宿命轮回法一类的灌顶大法门相似,但表现的形式更加温和,算是一种奇特的“胎教”法门。
天下尚未入道之人的见地,只怕无人能出石墨之右了。
归无咎略一思忖,便猜出了缘由。
石墨见归无咎反应十分平淡,虽然与他预料之中大不相同,但也放下心来。旋即貌似诚恳的道:“墨塔道尊之传承,虽也能助我成就道境。但若循此道,毕竟不能登峰造极。你引我入道门正宗,如此因果,不可不报。”
“这样罢。待我将来有所成就之后,为你做三件事,以为报酬。如何?”
想了一想,又十分认真的补充道:“我绝不是对你有什么成见,我知你是这一世的独立潮头的最顶尖人物;委实是道术不合。就像有的人喜欢吃肉,有的人喜欢吃素,先天勉强不来。”
归无咎神色淡然,只是目中忽有一丝奇光,一闪而逝。
第三章 纵论短长 妙缘相契
略一思忖,归无咎忽地微微一笑,道:“看你自信满满,言之凿凿,似乎对天下道术宗旨,列位第一流的英才,都略知其路数,而非仅仅是对归某一人而已。”
石墨微一挺胸,昂首道:“那是自然。”
归无咎笑道:“这样罢。不如论上一论,对于天下英杰各自道术理路,哪些对你的胃口,哪些不合脾胃?”
石墨心头忽然一松。
他虽出世百年,却是早出,除却关键“印象”外,其余时日浑浑噩噩,宛若狗熊捡棒子,随取随弃,而难以精炼性情。所以此时心性,和真正是十岁孩童并无二致。
别看他异常坚决,维护本心;但是对于拒绝归无咎这样前古所无之英杰的师徒之缘,其实也有莫大压力。此刻见归无咎不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与他坐而论道,心境登时活络起来。
归无咎道:“你且说说看。当世天才所持之道,你最讨厌的,是哪几位?姑且列出三人。”
石墨双手紧握,兴致勃勃道:“第一个讨厌的,是隐宗荀申。”
“此人之道,可谓是繁中取繁,道术杂糅,又加之以攻心之法,阴阳之判。愈发琐碎,殚精竭力而难以扼其关窍。”
出言之时,石墨眉头紧皱,咬牙切齿,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归无咎淡然道:“第二呢?”
石墨眼皮轻轻一挑,瞥了归无咎一眼,却并不说话。
归无咎淡然一笑,这第二讨厌者,很明显就是自己。但他并不点破,略不过提,悠然道:“第三是谁人?”
石墨托腮思量许久,道:“排名第三的,都差不多吧。轩辕怀之八剑轮转,损益变化与算度推演;魔道之琐碎诡秘,李云龙之支离不得要领,皆在我讨厌之列。”
归无咎笑道:“说完厌恶,再说说看你喜好入眼者。”
石墨毫不迟疑的道:“缥缈宗魏清绮,清简中不失灵动韵律,最合我心。”
“其次是凤族玉离子凤舞九天、内外凝练登峰造极,亦是上善法门。”
“其实不止是人,单以道术而论,盈法宗日夜二经,收束明练,一式之下判定胜负,亦是良法。只是门中三位嫡传未臻至境,在当世人物中排名不高。”
“除了这三者之外,大约龙族玉娇龙万取一收,以静制动,能入我眼。”
归无咎听石墨一番高论,也不置可否,笑眯眯的道:“还有么?”
石墨犹豫了一阵,道:“还有一人,喜恶两分。”
归无咎道:“哪一位?”
石墨眨了眨眼,小声道:“秦梦霖。”
“她自心剑阵道脱胎而来的推演剑理,不合我心意;但是阴阳道根本法门中负阴抱阳、乾坤一掷的法子,却很对我的脾胃。”
归无咎面容忽然一肃,道:“我明白了。”
石墨浑然不解,忽觉头脑中微微一眩,莫测高深。
以归无咎的剑心深湛,和石墨这一番仔细交谈,早已了悟玄机。
石墨所言,和他对当世嫡传的所持道术的态度,虽然层次尚肤浅,但却并非无由,更不能视为出于臆断的童稚之语。因为其认真执着,坚信不疑,分明是他“本性”的一种映射。
黄希音作为麒麟儿的资质,是“利则广纳、弊则迁化”,乃是由分至合,积累凝练试错的法子,又与归无咎万法归一的路径相反相成。所以修道之路,也是博而采取,先慢后快。
而石墨的天资灵性,却与黄希音相反。
常言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石墨禀赋资质便是此性,天下道术,皆以上善慧根一望即取,一览即收;就此星汉分野,有缘者得之,无缘者弃之,永不再见。
但一人之资质智力,终究有其极限。再加上天下道术门径不同,有的道术能够以顿悟法宏观整体,有的道术却体例庞大,分枝蔓延,非得自下而上、由分渐合逐渐成型,非一日之功。
所以这也在冥冥之中映照在了石墨的心性之中。
凡是道法取精用宏、规整简约,适合以顿悟法门一步包揽者,其见之则喜;凡是庞杂浩瀚、体例繁复,不能以此法一举囊括者,其见之则厌。
归无咎不语,似乎出神。
小童石墨忽然有些警惕。
虽然归无咎的平淡宽度令其稍稍宽心,但他也隐约明白,修道人城府森严,深不可测。归无咎与他一番交谈之后,并未明言不要他做徒弟了。这便令石墨不曾完全放心。
果然,约莫一刻钟之后,归无咎微笑道:“你与我师徒缘定,是改变不了的。”
石墨闻言,如同受惊小鹿,立刻向后跃出两步。
归无咎不以为忤,淡淡道:“若是我的道一本贯穿,简明扼要,是否你就愿意拜入我门?”
石墨一愕,旋即道:“那是自然。”
只是眉眼之间,分明不信。
归无咎长笑一声,无比痛快。旋即伸手一点,指向石墨眉心!
这一下迅捷无论,兔起鹘落。
表面上看,归无咎所持之道,是万法归一,由下而上;而石墨却是一语道断,自下而上。果真道术路数,并不相合。
但归无咎忽然察觉,石墨和自己积累功行、成就空蕴念剑的“手段”——念剑演化图的路数,其契合之妙,宛若天成。
方中取圆,采撷而归。
大战之前,与石墨相遇,可谓是奇妙的因缘际会,竟为归无咎解决了一道玄关。
眼下归无咎的空蕴念剑,虽然道术上完全成就,但道业上却差了一步。
所谓锐利有余,未臻全体;核心具备,门户未立。
作为一门大神通,空蕴念剑的确是达到了完全状态;但是作为一门“道传”,作为与辰阳八脉真正分庭抗礼、横亘过去未来的一道传承,其传道之“门户”,却没有真正确立。
这并非是要归无咎一步将“剑心轮台”、“通灵显化真形图”这样的存在炼制出来,但是做到心中明悟、埋藏真种,知道着手的路径在何处,却是十分必要的。
这恰恰是归无咎尚未完成的一步。
看似这只是传授后学的形下步骤,与道术宗旨无关;其实不然。开辟大道,有大因果,与本人道术缘法密切难分。
今日与石墨一遇,豁然点破。
后来者习空蕴念剑大道,自然不可能依照归无咎的路数,将那渐次积累的手续再来一遍。以秦梦霖等人的资质,排除先天障碍之后,掌握八大剑道中的一道,并不困难。但将来传授真法于灵形境弟子时,却势必不能用此法。
理应如当今九宗道传一般,自上而下加以掌握。若遵循此道,空蕴念剑尤为讲究心意诚明,理应是九宗道术中最尚简易者。
与这一“直取”精神最为吻合的,除却与小童石墨天资仿佛天成的“念剑演化图”,尚有何物?
以之为根,便是空蕴念剑道传门户之基石,真宝之元胎。
这委实是不易想到的一步。
因为“念剑演化图”本是一道心意虚像,其本质是“全珠”的一道用途。如今全珠既已成为归无咎的本命法宝,载道之基,可谓发挥了完全的潜力。
道法上讲究盈满则亏,知足不辱。全珠既有此功,归无咎便绝难想到作为全珠之“用”的念剑演化图,尚有偌大功效。等若全珠竟一分为二,成了两件至宝之根基。
归根结底,是归无咎完成开辟门户之盛举为时太早,若已是道境修为,则不难领悟到其中的深刻因果。全珠本身之效用,固只堪为一件至宝之根底;但一番机缘,遍历三纪元之道术而成大道,却能增其势而成其位。
眼下,不需要任何祭炼,只要归无咎心存此“念”,神识中“念剑演化图”的位格自然就发生了些微改变,具有了从前所不曾具备的奇妙用途。
此时,在石墨心念之中,心神一个恍惚。
本来在石墨尚属幼稚的心灵中,他虽隐约感受到自己资质不凡;但到底是如何不凡法,其实也是一片混沌,并无明确的概念。
此时,他仿佛入梦,立在一方四四方方的图卷之上。
图卷上隐约有密密麻麻、细若蝌蚪的文字,若隐若现,快速游动。
石墨依稀望了一眼,只觉有些厌恶。
但此时那四方图卷之中,忽地出现了一个抽象的“圆”。石墨一眨眼,忽然觉得“圆内”所囊括的文字精义,虽然博大无比,但是缜密有序,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圆外之象,虽同样精义不绝,但却和自己两不相干。
尽摄圆中,神思大畅。心中暖洋洋的,十分惬意。
石墨骤然惊觉,此等传道之法,竟似十分传神的吻合了出了自己的资质特性,简直是一体双生,又像是对镜观照。
归无咎微笑道:“如何?”
石墨自混沉之中醒转。
空中忽地有细密的雷声传来。
这雷声不远,不近,声音并不甚高,但似乎无所不至,映照在二人心灵深处。
归无咎的气机,忽然变得幽深异常,几乎与道境别无二致。然后又快速收敛,洗尽冗余,不余一丝。此时,别说是孔凌,就是魏清绮再见一面,也不会有那宛若臻至道境异感了。
但是与从前元婴境的归无咎相比,又有一些难以言喻的不同。
石墨愣神半晌,忽然道:“方才这方圆门户,我是头一个?”
归无咎暗暗惊讶,如果说大言探讨各家嫡传的道术精义,是经东方掌门入梦引渡之法得知,不足为奇。那么眼下这份明悟,却非同小可。
未等归无咎回答,石墨已十分伶俐的一叩拜,道:“师父在上,请收徒儿一拜。”
第四章 风雷虚像 蓄势待发
越衡宗东门外的一处屏障中,立下一座云台。
四株柏树,遮掩荫蔽。
此时,云台之上,东方掌门正在为木愔璃、宁素尘讲解“枯荣自性、老阴少阳”的道理,这是缥缈宗外道真诀的一种,能够令破境未久之人,猝遇实战时,发挥出自身的最佳状态。
其实哪怕是距离圆满尚差一步的境界,比斗之中将临场状态调整到最佳,也是易如反掌。但是这势必要一丝心念沉浸,调和演化。如今不依傍自身的“内力”,自然成就,在全无精力内耗的前提下呈现出的“自然得意”之境,隐隐然又高出一筹了。
忽然,雷声四起。
这雷声极为猛烈,震动穹宇,非但是眼前所见,绵延至整个四洲六海结界之内的的广大区域,皆是反复震荡,宛若如此广袤虚空皆在瓶中,不住摇晃。
同时冷风簌簌,若隐若现。
风虽不烈,但轻轻拂过,却是飘零入骨,隽永含蓄而久久不散。
这汹涌深邃,似乎是较之越衡宗禁阵结界层次之上的存在。给人一一种幻觉,似乎现实存在的“界域”与“人”都是梦幻泡影,将被这从天而降的伟力碾成微尘。
奇妙的是,往常猛烈的风雷天象,往往伴之以电光,伴之以雨水,四象汇通。但如今却止有风无水,有雷无电,但见虚像,不见实体。虽有切肤之真,而庶免于目迷五色。
木愔璃微微一怔。
但契合了魔道的半部机缘后,她的感应之功亦无形之中精进了一层。眼前之景虽然震撼,但她心神感应,似非恶兆,于是便不再留意了。
但面前清光一卷,忽地显出两个人影来。
一个高冠博带、额头一点深蓝;另一个相貌虽不甚魁伟,但举动如风,神采气象无端给人一种凌厉印象。
盈法宗真君司夕夜;幽寰宗真君海平河。
海真君匆匆一礼,立刻言道:“是东方掌门演化的神通?”
话音未落,又补充道:“我已询问了南宫掌门,这非是越衡宗的手段。”
东方掌门淡淡道:“不是。”
其实司夕真君、海真君若是真的相信是东方掌门所施展的手段,就不会急着前来相问了。
列宗真君,虽然距离道境差了一步,但经历了四大妖族攻伐九宗之役后,对于当世四位天尊的神通气象,模模糊糊也能把握住十分之一二。
这雷象一起,列位便觉得这并非是东方晚晴的神通路数。只是恐自己眼力不及,所以才来确认。
司夕夜面上浮现出一丝忧色,缓缓道:“若是天象,是否要加以占卜?或能显化征兆。”
东方掌门微笑道:“非是天象。是刚刚返回越衡的这位施展的手段。”
“当是他道术有成,遂成此兆。”
无名指轻轻一点,丹霞玄渚的形象,一闪而逝。
司夕夜见之愕然,不敢相信。
归无咎也没有想到,自己与石墨二人心神感应中极为轻微的“虚空玄雷”之象,在外间竟大不相同,呈现出骇人瞩目的大阵仗来。直到魏清绮进来传递消息,他才在雷声未尽的当口,窥见了一丝余波。
自己在两界山完功出世之时,未有如此异象;今日呈现,是因为“空蕴念剑”不仅仅是作为“道法”,更是作为“道传”,两两皆得圆满。如果说将来万法宗成立,相当于婴儿分娩出世;那么今日就是阴阳交感点化精神之时。
示现在外的实证,便是石墨成为了空蕴念剑大道的第一个弟子。
虽然黄希音是归无咎的第一个弟子,但收录黄希音时,归无咎自己功力尚浅,以“空蕴念剑”之外为道路,借道对证,可以说归无咎与之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归无咎既对黄希音有接引之功,又是黄希音心中暗藏的挑战对手。
而石墨,却是纯纯正正的嫡传弟子了。
至道法门,由一入手,遍观十六;登峰造极,十六取八;传承后学,八还取一。
前八个字是既定顺序,倒也罢了;但“传承后学,八还取一”则未必,因缘造化之下,自可打破其中限制。
譬如商乙传道于第三道尊,便通过那极特殊的一千零二十四分枝之法,全取了隐现八脉轮廓的空蕴念剑,而非八分之一。第五道尊与之纠缠许久,最终在破境的一瞬,亦达到相同境界。
再入辰阳剑山,轩辕怀以实相身和虚像身对立参演的法门,同样达到了兼取八脉的境地。
石墨亦分属此列。
但是他的得道之法,又有所不同。
归无咎若以“念剑演化图”为根本,炼成一宝。经由其中一转,方中取圆,玄机自现。而所取之“圆”,由于冥冥之中的道理限制,恰好是八分之一,暗合一脉剑道。
而石墨的天赋,却与念剑演化图的道理暗合,这“只取一瓢”的攫取之力实在太强,潜力陡然提升了许多。其所成之“圆”,却能将八脉剑道全部汲取一丝,以待锻炼完全。
只是眼下至宝未成,方才的一“点”,虽精义具备,但规模尚有欠缺。若是归无咎在玄浑琉璃天中滞留数百载,石墨想要倚仗方才那一念尽得八剑,究属难能。所以归无咎又凝练了八道细微的真剑元胎,暗种于石墨神识之中。
归无咎也是第一次尝试此法,步骤谨小慎微,立时二日,终于成就。
……
二日之后,九转灵光殿前,一众汇聚。
诸宗原本议定,前往坐镇者,每家以二宗为限。想来原陆宗、缥缈宗皆是一位天尊亲至,另一位真君相伴。而其余六宗,自是两位真君带队。
归无咎转授八剑入密完功,时辰分毫不差。遁光一起,不多时便来到这森黑铜殿门户之前。
缥缈宗是东方掌门和施凤楠真君前往。东方掌门作为本阵营中镇压局面的人物,自是非去不可。
越衡宗梁真君在宗门坐镇,南宫掌门与宁真君前往赴约。
盈法宗是元鹰掌门和真君司夕夜。
幽寰宗同样是薛见迟掌门亲出,辅之以真君海平河。
其实四宗之中,越衡宗南宫掌门、盈法宗元掌门若坐镇宗门,也无不可;但幽寰宗薛见迟却和东方掌门一般,是非亲去不可的。
归无咎一至,自然成为了一众的中心。
缥缈、越衡及薛掌门都是相熟之辈,其余三位真君却是初次相见。海真君更是主动前来招呼。
列宗真君,及麾下列位嫡传,其中不甚相熟者,都是以一种异常审慎的态度,打量着归无咎。
乍一望去,归无咎之气象,似乎和百余年前无有不同。
但转念一想,没有不同,就是最大的“不同”。
盈法宗元掌门道:“这一回比斗,可谓是胜负系于一身。你有如此手段,其余出阵者,亦觉更有成算。尚未出师,先振奋信心,已然是占了先着。”
归无咎微笑道:“适逢其会而已。”
元鹰所指,自然是两日前的惊人雷象。
此番五百年之会,决定三十六万年后诸宗走势,诚可谓是千钧之重。但无论其余人再如何竭心尽力,胜负之大半关联,依旧取决于归无咎和轩辕怀的胜负。
平心而论,虽然归无咎屡得奇缘,但是和轩辕怀相比,谁也不敢打包票归无咎必定能胜。
元鹰想当然的以为,归无咎两日前之举,是以不亚于道境大能的伟力,激发振动人心。但其实归无咎与石墨,果真是乘其兴会、因缘相聚罢了。
归无咎抬首一望,即将出阵之人,却有两三个生面孔。
海真君见状,不等归无咎主动发问,笑言道:“三十六万年来定例,能够争夺五百年之会机缘的,无不是元婴境修炼到无以复加的四重境圆满地步。其成就元婴,至少也当有三百载以上,六七百年的也不在少数;极少有例外。”
“但这一回大争,因诸宗不限人数之故,故而年轻辈中尚有潜力的,也可去见见世面。”
言毕,他身后一个头扎方巾、头戴灰袍的年轻修士,上前一步,高声道:“自入道之日,便久仰归师兄大名。不日之后,便能见师兄大展神威于极天之上。得此机缘,幸甚。幽寰宗后进,申方宏。”
倒也是侃侃而谈,落落大方。且他言辞虽然客气,面容却始终平淡从容。
此人成就元婴是在一百年前,恰好与第三次清浊玄象出世,是同一日。
盈法宗也有一人上前,形容俊朗,神采跳脱。
此人名为白适幽,迈入元婴境早申方宏二十年,恰好是归无咎自末拿本洲中出世的当口。
最后这位,仪容风姿较之申方宏、白适幽尤为胜过,尤其是一双明眸湛然有神,却是缥缈宗门下,名为吕玄,也最为年轻。白适幽成就元婴时,他尚未入道;迄今成就元婴境界,不过六十七年。
除了这三人之外,其余赴会者,无论与归无咎相熟与否,都是九宗嫡传中资历甚深的人物。
越衡宗,木愔璃,宁素尘,韩太康。
缥缈宗,魏清绮,游采心。
盈法宗,云千绝,顾含章,明选烈。
幽寰宗,沈湘琴,萧天石,张宏辩。
除此之外,尚有杜念莎独立一旁,始终面带微笑,卓尔不群。
第五章 琉璃天上 终始轮替
极天之上,一物苍翠轻灵,目力及之,便逶迤错位,流转万变,似乎其本性虽然空灵,却不是目力所能穿透。
此物明明与这广大天地的气象、韵律并不相合,却又负气含中,浑成包裹,天衣无缝。
天地间造化之神奇,莫过于此了。
苍玉之外,又有一道明黄成环,等分九段,似乎是冠上之明珠,至宝之点缀。
遥隔十万里之外,感应其虚拟气象,或许会令人生出啧啧称奇的赏玩之心;但真正来到近处,见其广大,却难免教人从心底了生出敬畏。
作为九宗传道的根本之物,玄浑琉璃天之妙,自然不辱盛名。
不止是越衡一方,辰阳剑山阵营,亦已到了。
此时以玄浑琉璃天为中心,正定四方方位。东方晚晴、姜成鹿、诸永宸、季苍生,各自占定四象之一。
其余九宗真君及即将下场之人,皆虚立天中。
一如越衡一方,与会之人,有故有新。
原陆宗所出,皆是数百年前立下嫡传之位的知名人物。
由年齿功行俱甚深厚的辛雅安真君引领,下场比斗的将是林双双、穆暮、赵恒三人。
真昙宗带队者是掌门梅雪亭,真君付萧山。下场比斗者是符凝锦、武新陵、吉中行三个熟面孔,另有一人,五短身材,心宽体胖,几乎是中年发福的样貌,但是五官却十分年轻,且细腻精致。
此人名为原随风,其姓名之飘逸与其形象可谓大不相合。作为“重在参与”的年轻一辈,成就元婴较幽寰宗白适幽还要早上三四十年。
四御门以掌门申思平、真君闾虬颜为首,入阵弟子之规制,与真昙宗相同。
尹九畴、孟夏、李斯三位功行甚著、位列嫡传甚久之人;外加一位身量瘦弱的蓝衫少年。
蓝衫少年张承钧成就元婴八十八年,与会之人中年齿仅长于缥缈宗吕玄。
藏象宗以杜明伦、鹤守臻为首,下场比斗者束玉白、白新禅、喻得真,未有新面孔出现。
最是骇人听闻的,是辰阳剑山。
轩辕怀之下,江海之后,竟似有十余人之多。
无论是申文宏、白适幽、吕玄,还是原随风、张承钧,虽然错过了五百年之会的大争,但作为“大变革”高潮之后的余波,同样资质非同凡响。所谓“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今日赴会,当是其终生受益的机缘。
但若根基再差一些,就未必是好事了。窥见自己毕生难以企及的境界,对自己的道心亦是一种侵蚀和消磨。
不过,既然不限人数,辰阳剑山乐得如此,旁人也管不着。
此时的氛围,十分微妙。
九宗虽已齐聚,但虚悬天上,相对无言,似乎是在静静等候着什么。
不止没有一句互相问话,甚至连互相打量,试探虚实的动作,也完全无有。上至四位天尊,列位真君,归无咎、轩辕怀,下至几位年轻一辈,都是双目垂帘,存息静候。
在玄浑琉璃天的煌煌盛大映照之下,赫然发现——
这决定九宗乃至整个紫薇大世界走向的大盛会,与会者不过寥寥五六十人而已。
人影之些微,天中之盛象,形成了鲜明对比,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清冷肃杀的风味。
九宗中无论每一宗的宗门大比,皆是万众咸集,熙熙攘攘。
但各自人物,却不可同日而语。
清浊玄象之争中英杰汇聚,或可堪与之一比;但两大阵营旁观压阵的人物,至少也有数千人。再加上阵门营设的种种手段,可谓是纤浓得宜,错落有致。
直到此时此刻,众人心中恍然察觉,这种寥寥数十人决定天下大势的厚重,仿佛双肩担山架海,负重前行。
终于,琉璃天正西方位,诸永宸的声音,将这宛若坚冰的奇异氛围打破:“时间到了。”
随着他话音一落。
玄浑琉璃天,随之发生变化!
原本浑然一体,宛若圆盘玉质的玄浑琉璃天青玉之象,其最中心处,忽然凹陷下去。其正面是自上而下,阴面是自下而上,相去愈薄,很快就成了一个对穿,变成一个中间穿孔的玉璧,又或者是一个粗大一些的圆环。
那环心中空处的直径,约莫相当于整个“玉璧”的十分之一。
然后,极为细微的嗤嗤声响,从这玉璧中心处浮现。
一道人影,逐渐由虚向实,缓缓走了出来。
看其形容,是个身量紧实,隆鼻厚腮,肌肤微微发黑的中年人。
身中颠倒主客,正反相容,凌然以我为主,正是近道境的鲜明特色;而他身上七种气机流转不定、五色纷呈若灯光明灭,透露出一种若宝剑出鞘的独特光彩。
很明显,这是刚刚成就道境之人。
上一届五百年之会的胜者,藏象宗居四维。
其实新近成就的近道真君,颠倒主客的锐利气象,要较成道久远者强出至少数倍。但是玄浑琉璃天映照之下,却极大的遮掩了修道者的存在感。一正一反相互抵消,看上去倒是和寻常的近道真君相若。
居四维双眸之中,厚重与锐利两种色彩,恰到好处。可是当他完全走出琉璃天中心时候,环首一望,不由怔住;只觉一切都……
太过陌生。
拱立玄浑琉璃天、列成四象的四位。位居正北者是剑主季苍生;位居正南者是木剑仙姜成鹿。
这也是五百年前九宗的两位道境存在。
东方晚晴和诸永宸。
这两人,虽然当年便是名动九宗,道行远在其余列位真君之上,但五百年内悉数成就,依旧出乎居四维的意料。
宗门格局,亦大出他的预料。
如果是环绕玄浑琉璃天的明黄九分玉带是“大圆”,那么九宗与会之人,便是立在琉璃天之下、缩小了尺寸的“小圆”之上,九宗成环,各自占定。
而今日……
九宗却是大致分成了两块。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其中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气象,却是显而易见的。
藏象宗在一侧,而向与藏象宗交情不浅的越衡、缥缈宗,却在另一侧。更奇的是,越衡宗那一侧,其中一人,无论所负功法还是当年依稀形容之轮廓,分明是杜师兄的孙女杜念莎。道行之精微卓著,果是藏象宗诸弟子之冠。
观其形容,竟似形同陌路。
所惊异者,不止如此。
当年居四维便知晓,下一个五百年,是九宗三十六万年约期到时。届时必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世出的英杰,势必也相聚累出。
但在居四维想象之中,所谓“英杰辈出”,如原陆宗穆暮、越衡宁素尘、本宗杜念莎这一境界,出得四五、五六人;胜过此境者,出得一二人、二三人,便堪称极盛了。
此时放眼望去,一望便知身负道境之底蕴的,竟有七八人之多;穆暮在与会之人中,竟只能勉强排进前十;更有两人,一位是辰阳剑山轩辕怀,一位出自越衡宗,未知其姓名,竟双双达到了历代天尊“本韵像”似乎也远远不及的境界。
居四维轻轻一叹。
五百年。
五百年。
在近道境的道途中,五百年或许是弹指一挥间,一方世界,与静止无异;但到了非常之时,其所爆发的迅猛变化,又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之外。
这已经不是居四维认识的“九宗格局”和“紫微大世界”了。
杜明伦见居四维出神,连声道:“居师侄,赶紧过来。”
诸永宸道:“前缘既终,新道伊始。诸位久候了。”
南向姜成鹿目光遥遥一望,道:“东方掌门。你所延请宾客,可令其入内了。”
东方晚晴微微颔首。
这倒非是为了保存什么机密的缘故,其实也是好心。
因观望了九宗真君成道的气象,对于修习了本土道传之人将来破境,或多或少会有些影响。虽然秦梦霖等资质绝高,不能以寻常本土修道者视之,未必就会构成干扰。但了却首尾,也可免了麻烦。
随着东方晚晴伸手一点,众人才恍然察觉,看似明澈莹润的琉璃天极天之上,外间万里之外其实覆盖着一道结界门户。
此时,这门户骤然开启,丈许大小。
一应人等,鱼贯而入。
秦梦霖;玉离子;黄希音;御孤乘;申屠龙树;李云龙;姜敏仪;席乐荣;玉娇龙;墨天青;荀申;马援;席榛子;祖高岑;林弋;孔萱;陆乘文;利大人;元方等。
阵容之雄厚完整,竟丝毫不逊色于即将下场的九宗嫡传,甚至厚度上犹有过之。
在今日之前,天下第一流人物汇聚,最为完整的是三次清浊玄象之争。但那一回所有人均已到齐,却偏偏差了最重要的归无咎、轩辕怀二人。
而这一回,是真正的群英聚会,三十六人榜单内外,归于一处。
四位道境大能,心中都不约而同生出一念。这一道九宗之外的雄厚力量,与九宗当代嫡传相互搅动,或能生出奇葩异果。
九宗到了三十六万年之变局,故而英才累出;而整个紫薇大世界,显然亦非是风平浪静的承平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