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心性转折 观照万人
剑气纵横,烂漫如织。
二人都是身着白衣,只是身形肉眼可见的一魁伟,一娇小。
天中看似没有十分显赫的气象,只是宛若水滴落入湖中后荡漾而起的波纹,波及二三尺方圆,不住地出现或者消失,给这方天地加上了一重独特的“混沌”味道。
江海抖擞精神,执剑御中,临机相变而迎敌。
原陆宗九碑法门,半自传承,半自自补,底蕴稍欠之辈也就罢了,如林双双这般圆满境界者,一旦炼成无暇道术,赋予了强烈的个人社彩后,较之千篇一律的寻常道术,自然多出一重优胜。
九宗之内,越衡宗三千法演化十八神通,看似才是人人不同、各自差异的神通道术;但这其实是因为越衡宗尚未完道的缘故。一旦完道,越衡宗十八神通,其实是有正解的。
反倒是原陆宗,每一位道境存在,都是独树一帜,屹立前古。
江海虽连战连捷,迈入圆满境界后锋芒正盛。但他深知此境界中魏清绮、林双双、木愔璃三人积累甚深,几乎到了即将登临彼岸的边缘。自己破境不过十余载,非有一甲子以上的浸淫,难以与之争锋。
所以,今日一战,江海打定主意,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看一看林双双的道术,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一场激斗,持续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之内,江海可谓是殚精竭虑,如愿复现了自己的最佳状态,竟是和林双双斗了一个平分秋色的结局。
但是愈斗下去,江海却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
然面临林双双这样的强敌,岂能有丝毫分心他顾?他也只得凝练振作精神,继续拆招下去。
就在此时,天中曼然无极的“滴水生纹”之象,忽地缓和下来。
江海心中一松,剑意徐徐收摄。
在斗法告一段落之际,他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
是了!
林双双方才所动用的神通,虽然缜密无比、微妙无比,连他也大为叹服。可是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却并未发生——
那就是林双双大名鼎鼎的“拈花易醉、落叶伤情”的性情变化,并未体现出来。
交手至今,林双双一直冷冷清清,寂落沉沉,不见传闻之中的天真意气,倒像是深山之中意气高洁的隐士。
对于林双双所行之道,其余诸宗都有想当一致的猜测。
很明显,若换作自己是原陆宗真君或木剑仙姜成鹿,自然也不会坐视林双双的情致变化,处于不可控的状态。更何况,在圆满境界之后,依旧有可能有所增幅的手段,是何等的珍贵,岂能暴殄天物?
所以,林双双极有可能能够在特定的情形下,能够自主掌控情绪变化,用其利而舍其弊。
最终,在五百年之会上将自身的情绪完全激发出来,达到此心欢畅的极致,最大幅度的增加己身战力。
江海长剑一合,若有所思道:“是江某人配不上一窥林道友压箱底的手段,还是你所负的手段,并未完成。”
林双双低首不语。
良久,她才道:“其实……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江海道友。只是你我两家本为友盟,若是贸然将穆兄击败,有损阁下道心,只怕并不为美。所以,才迟迟未动。”
“如今观之,一来这清浊玄象造化之钟,亦选定江海道友为我的对手;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二来方才交手半个时辰,江海道友心意无隙,纵然落败亦无后患。如此,我就放心了。”
江海目光一冷。
前半句话,分明是十余年前他造访原陆宗、将穆暮击败时的说辞。
江海缓缓道:“若林道友能够做到,某也无话可说。”
林双双目光飘忽,几乎不像是与江海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自成就金丹之日起,直至今日为止。其余顶尖嫡传,包括贵派轩辕道友、江海道友在内,皆如采撷明珠一般,不断收纳着新的机缘;更遑论早历蛮荒的归无咎等人。可是我的修持之道,却清淡了些,其实日日相同。”
说到此处,林双双并未做进一步的解释。
她出手了。
二指如叉一探。
两道浅浅的波纹溢出,旋即宛若牢笼吞噬万有,一上一下,宛若一副金铙,将江海上下一困。
江海面色陡变。
神通中的道理与前相同,但是威力却不可同日而语。双目一瞥之下,却见林双双嘴角处轻轻一动,勾勒出一丝会心的笑容——这是最为诚挚的喜悦。
由于资质特殊的缘故,林双双虽然已是元婴境界,但是心境一直都是宛若豆蔻年华的少女。可就在这一瞬,这份欢欣、超然与慈悲,几乎令江海生出一种“母亲看到子女有所成就”的奇怪感觉。
辰阳剑山对于其余八宗嫡传熟稔于心,且同样藏有林双双的照影石。林双双情意激发到了极致,会有何等程度的增幅,江海本是心中有数。
但是此时此刻,这份增幅的强盛,远远超出的江海的预期。
宛若两人是不同层次的存在——
就像在宗门之内与轩辕怀切磋道术那样,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江海已被那一正一反两道波纹“合”在其中。
原陆宗准备的一道底蕴:《兴衰日转图》。
不同人物观之,所见也绝不相同。
传闻中这是宗门先古大能为后世的“有缘人”准备;但何谓有缘人,却莫衷一是。
历代道境大能,观望此图,却多多少少有所收获。譬如当世天尊木剑仙,其剑意中便有一部分是从此图卷中启发而来。
而到了林双双这里,此图卷却是别开生面,与林双双的心性功法异常契合。
每一日,这图卷都会随机观照到大千世界中的一个人物——且其人必有可观之处——在短短一日之内,照遍他曾经经历的一生。从呱呱坠地开始,生老病死,成住坏空,直至化为白骨。
林双双每日观一图。迄今近三百载,观图九千九百九十九道,也即是自始至终,旁观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的命运。
最终的结果是,将本身性情中的易感伤情,提炼升华。
负真常之心,得大欢喜,大自在,大慈悲。以一切生灵之茁壮发荣未为喜,以一切生灵之陨落寂灭为悲。
换言之,眼前之人愈加出色,愈加完美,作为有情众生其实现完善的程度更高,便愈能激发林双双的欢欣喜悦。纵然是敌手也不例外,遇强则强,如镜观照。
如此心念,和通常所谓的“英雄惺惺相惜”不同;后者看似惜人,其实未尝没有一丝孤芳自赏的自傲味道;而林双双的心境,却诚挚无暇,没有一丝杂念。
此法成型之后,最终须得一战证道。
唯有证道之后,这种心境变化,才能稳定下来。
而“证道”的对手,须得性无偏至,刚健充实,圆融缜密,且功行同样达到圆满境界。
诸如魏清绮之飘忽,姜敏仪之善败,席榛子之坚韧,宁素尘之顿挫,申屠龙树之深谋,墨天青之慧黠,束玉白之高傲等等,虽然各具气象,但都不是最佳选择。数来数去,辰阳剑山江海剑心明锐刚健、浑然正大,却是最合适的对象。
果然,这清浊玄象之争,也令二人聚合在一起。
胜负既分,林双双将神通一收。
江海面上全然看不出受挫之气象,默然道:“好手段。若我所料不差,林道友已是堪与那几人争锋的强手。”
林双双摇头道:“不是我强;是你强。”
若换作一个心性浅薄之人,不免以为她是在出言讽刺。但江海念头一转,立刻明悟了其中蕴藏的深意。
同样,江海也立刻想到——
这岂不是意味着方才依旧不是林双双的极限;若她的对手是归无咎、轩辕怀等人,她还能变得更强?
若玄浑琉璃天之争林双双能够对归无咎造成威胁,那么对于辰阳剑山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江海一拱手,飘然而去。
林双双独自思忖一阵,本欲处理完玄象之精后同样离去;但微一拔步,身躯却陡然立住。
尽百余年来,在《兴衰日转图》作用日渐明朗之际,无论是木剑仙姜成鹿,还是林双双自己,都达成了一致意见:若此法达成,林双双足以凭借圆满境界的功行,与圆满之上争锋。
因为是既有手段的拓展和升华,而非道术境界的进一步突破与发明。所以二人所持之念,是“圆满之上战力的圆满境界”,而非直接突破到圆满之上境界。
可是此时此刻……
真正达到这一步之后,林双双蓦然惊觉,世间事或先有路,后有人;或先有人,后辟路,本来不拘一格。
当你没有任何代价,能够稳定的持有“圆满之上”战力时,那么获得与之相匹配境界的大门,如论多么高明,多么深邃,多么难以触及,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和本心产生共鸣。
原本以为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后,江海就是暗合“万人圆满”之数的最后一人。
若满足于“圆满之上的战力”这一层次,如此说也不算错;但若要更进一步,这“观照一生”的对象,竟然必须是自己。唯有如此,方能将“自性欢喜”和她自性补足的原陆宗完道道术结合在一起,臻至原陆宗前无古人的境界……
第二百二十六章 红花绿叶 进退抉择
两人盘膝坐在地上。
一人蓝衫黑面,一人白衣玉面,下颌略尖,长发披身。看得出来风采本是甚佳,只是此时气机委顿,显然受创不浅。
而周遭天地风云,一片寂静,没有丝毫的神通之象残余。
很显然,距离两人斗法结束,已然过去了相当久的时间。
就在此时,穆暮忽然起身。
但他身姿摇曳,行动缓慢,明显只是刚刚能够“移动”而已;气血肉身及一身法力所受之创,几乎是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云千绝心意流动,快速心算,旋即面上竟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丝诧异。
他自然知道,穆暮是走上了“破限伤人”的道路。
七个半时辰之前的一战,穆暮正是以自己的根本手段,和云千绝盈法宗日夜二经全力一击相抗衡。
不难推演出来——
穆暮七个半时辰才回复初步行动力,那么次身躯要恢复至圆满无暇的境地,至少需要两年半时间,这还是考虑到辰阳、原陆两宗深不可测的底蕴后,与时俱进尽量高估的结果。
这个结局,意外的乐观。
穆暮境界虽然断绝在圆满境之前,但是其既然被当做一柄利刃,势必十分锋利。云千绝原本以为,他恢复初步行动力的时间,在六个时辰以内;完全恢复真元的时间,在一年以内。
莫非……往时真的高估了对手?
可以换算得知,此时自己的盈法一击的威力,若交手的对象是圆满境界,定能在比斗期限之内对其造成急切间不可复原的损伤;甚至怕是足以对轩辕怀造成威胁。
看似圆满之下、圆满之境、圆满之上一步一登天,对于未臻圆满境者也没有做到一击必杀,对于更高境界者,理应无甚威胁才是。
其实不然。
因为圆满之境的极限和圆满之上的破限,都是步步缜密,秩序井然。差半步如同登天。而日夜二经的破限却如混沌初开,浪潮汹涌,处于一种狂乱无序的状态。
当你身在潮水所及的范围内,固然会被一击拍撒;但是何谓“安全距离”,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就算你自以为足够安全了,也难免脚下湿鞋。
穆暮起身之后,云千绝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但是穆暮凝视云千绝许久,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别过。”
从战略角度衡量,盈法宗道术对于比自己高明得多的人,足以以下驷对上驷;但是从最务实的角度来看,依旧是穆暮胜了。因为他率先恢复的行动力,而云千绝却需要等足十二个时辰。
穆暮勉力伸手一点,取出一件四角飞舟,这是一只不依赖本身法力的飞遁之宝。
此舟在小界中逡巡,显然是寻找玄象之精。
云千绝心中哑然。
根据祖高岑等人推断,这一回辰阳剑山阵营,极有可能“不计前嫌”,令本阵营最终取胜之人将玄象之精投入凤族。这并非其与妖族关系缓和;而是不愿越衡缥缈所附属的势力得胜,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但是这说到底只是顺水人情而已。
云千绝自忖若是易地而处,当自己身负重伤之时,理应调头便走,早早修养,哪里还管的上什么劳什子玄象之精?
穆暮之性,是偏执,迂腐,还是坚毅?
半个时辰之后。
穆暮遥立于出界方位的边缘,轻轻吐出一口气。
目中神色,异常清明,仿佛尽是释然。
云千绝并没想到,其实他原本的估计是正确的——
接下盈法宗日夜二经全力一击,穆暮初步恢复行动力,需要五个半时辰;完全治疗复原,需要十一个月上下。
这其中的原委,别有曲折。
盈法宗第一嫡传云千绝道术大成之后,并未与辰阳阵营的任意一人交手过;毕竟,其余作战风格者可以“切磋”,盈法宗门人,可是轻易“切磋”不得。
此番三次清浊之争,穆暮隐然感到,作为九宗之中距离圆满境最接近的二人,有极大可能经历一次交手。
这是一个机会,用以测量云千绝的深浅,看一日一击的手段,在他身上施展,能否超出了必要的强度,对于圆满境界甚至轩辕怀,又有多少威胁。
可对付寻常对手,亲身经历加上照影留形、列位上真事后分析,足以得出答案。但盈法宗日夜二经有些特殊,其混沌无序之象,却会收敛为一种具体的形态,未必能够真实反应盈法宗道术的极限。
而所谓亲身经历,在迎接那天地翻覆的一击时,压力大到不可思议,根本不可能留意感知。
所以穆暮只能行了下策——
将本身法力,提前匀出一丝用于观照刻录,事后再与本人神意连通。通过此法,终于取得了完整的“素材”,料想回到宗门后不久,云千绝破限一击的上限,便会被准确估算出来。
但如此做,意味着他并未用最圆满的状态,迎接盈法一击。
后果就是所受创伤,要较想象中严重。
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为宗门付出的牺牲。
大世界的舞台,有红花就有绿叶,不可能人人都是主角。
自从放弃了那一线机缘之后,穆暮心知,自己终究是绿叶。
但纵是绿叶,他也会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好。
……
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这是三十二场终战中,最为狂乱的一场,朗炼对上文晋元。
朗炼目中喷火,隐然有几分狂躁。
他并未小觑了对手。
从根本实力上看,眼前之人已明显超越了圣教第三嫡传摩永工,向着真正第一流的序列靠拢。
从机缘运势上看,从前在最巅峰之时,妖修对于人修几有一个大境界的优势。但那也是仰仗着两家相隔甚远、交道较少的缘故。最近数百年来,各大妖族在于顶尖人道嫡传的交手中,明确感受到人道宗门竭尽所能,以各种奇妙办法规避化解妖族本力的优势。
妖族本力,到底和法力神通隔为两层,颇有钻空子的余地。
除了凤凰一族牢牢把持这一优势无所动摇外,其余诸族嫡传,其实已经做好了和人道嫡传分先抗衡的预期。
朗炼已有心理准备,自己妖族本力优势被相当程度上化解。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是以这样的方式化解!
两人足足交手七八个时辰,而对面名为文晋元的这位九宗嫡传,力量之大竟丝毫不在他之下;朗炼欲以神通道术相搏,他便应之以神通道术;朗炼欲发挥本力优势近身相搏,他也来者不拒。
朗炼不信邪,拳拳近身,招招短打,但却完全不能占据优势。
二次清浊玄象之时文晋元的战斗照影朗炼也曾见过,分明不是今日风格。
朗炼忍不住道:“阁下莫非是炫示己能,刻意针锋相对?只怕如此斗法,并不明智。你所擅长的神通道术呢?”
文晋元目光微凝,淡淡道:“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动用。”
朗炼闻言一窒。
这个回答,虽然口气甚大但又并不像是刻意回击,令他极为不舒服。
出言相答之后,文晋元出人意料的停手。
气运加身之所得,本在务虚。但文晋元也是机缘不凡,潜心琢磨之下,竟然发现这冥冥中的气运,和自己十八神通之中的一门“千钧一过”在神思道理上相互感通,大有启发。
千钧一过,本以大力著称;再做突破之后,较之妖族本力之雄厚,运用之圆滑,尤有胜过。
通过七八个时辰的漫长交手,文晋元已经摸清了朗炼的底细。
此时此刻的自己,其实已稍胜他一筹。
可是有一个问题摆在文晋元面前。
世人无不知晓,妖族余荆、朗炼二位,立在三十六子图的门槛边缘。若自己完胜这二人中的一位,那将无可辩驳的说明他文晋元已跻身当时嫡传中的一线人物,正面交手绝不亚于韩太康、游采心、尹九畴、孔萱、陆乘文、武铉奚、喻得真这一序列。
若自己再正式挑战其中的某一位成功,甚至可以正式入榜。
那么就会出现一个问题——
如此人物,为何不去参与玄浑琉璃天之争?
五百年之会,若各宗之内高下悬殊,常常每宗只出一人;就算是大年,每宗员额也只是三人。但下一次大会非同小可,三十六万年以来所未有。诸宗掌门早有共识,理应打破常规,若是功行到了那一步,各宗不拘人数限制,皆可参与。
文晋元肩负“真气玄晶”成道法的筚路蓝缕之功,不会参与五百年之会。
更重要的是,他初步入手,时间线尚略在五百年之会之前。
如此明珠在外,未免十分可疑。
此时若故意不胜,有违道心。
若全力胜之,显露了自身真实实力,似乎又有意气用事,不够顾全大局的嫌疑。
文晋元虽然坚毅非常,但是毕竟所系宗门因果甚深,一时间竟也有些不能决断。
此时朗炼见文晋元罢手,想要探一探文晋元的神通路数,便道:“传闻文道友与归无咎交情匪浅。你方才之道术,想来也与他有些关联罢?”
文晋元一怔——
旋即脑海中涌现出一个念头:“若是归无咎与自己易地而处,他会如何抉择?”
朗炼见文晋元一怔,暗道自己应当是说中了。
但抬首一望,文晋元的气机立刻显露出无限锋芒,俨然如宝剑出鞘。
第二百二十七章 心意切实 破解之道
文晋元一拳轰来。
朗炼微微一愕。
因为这一拳神完气足,圆满充沛,竟是二人苦斗了七八个时辰、神气皆疲之下,重新回复巅峰的一击。
不,较之七八个时辰之前,开门见山的第一手,尤有胜过!
朗炼凝聚本身功力,出拳抵挡。
砰然碰撞。
朗炼双目一赤,气血翻涌。
此等情形,仿佛恍然回到了结成金丹之前的低境界打斗。
很显然,文晋元一击的威力,要胜过他甚多!
朗炼强自镇定,苦心思索应对之策,却只觉茫然无措。
因为与人修交手的方略,种种精微变化,都是围绕在“敌方如何化解妖族本力的优势、我方如何将这一优势运营维持”这一点上落墨,勾心斗角,变化无穷。
如今不料敌手竟在力量上压倒了自己,等若所倚仗的最强点被击穿了,其后的一切设想失去了前提条件,自然无从谈起。
而化解缠绕、较量神通繁复之道,那是想也不用想的,断然非九宗道术所能及。
不过此时此刻,朗炼心中犹有一丝侥幸之念。
和直来直去的妖族法门不同,人道神通,尤其是最顶尖的人道神通,看似畅达无碍,见性见真。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却又往往是画地为牢,暗藏各种名目的约束。在此舍得之间,方才将威力调整至最高。
文晋元这一击,看似一气呵成,其实未必便能毫无限制的动用。说不定其仅有一击、二击、三击之力,也未可知。
就在朗炼恍惚之际,文晋元第二击又至。
第三击……
第四击……
直到第七次碰撞之后,朗炼面色一暗,终于坚持不住。
面上挂着一丝不甘和不可置信之色,朗炼振依而退,三息之后,遁出小界之外。
这一战,画风陡转,以文晋元的完胜而告终。
文晋元微微一笑。
其实自己的顾虑,并不存在。
自己成道之机缘甚为难得,所以每一步上进机会,皆不容错过,关于这一点,想来归无咎也会做相同的抉择。
至于为难之处,虽然棘手,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仙门深修之人,又或者凡俗中身居高位的帝王将相之辈,看似杀伐决断,其实往往有空疏独断之弊。
譬如某人看似怀有不忍之心,为绝后患、扫除障碍而杀人,毫不犹豫,曰:“情非得已,不得不杀。”最终顾影自怜,心中郁郁。
其实未尝不能不杀,只是处理之手续麻烦些而已。但如此抉择,却被本人心中的空疏独断所遮蔽了。
若归无咎在此,疑难并不存在,求道向上,绝无第二个选择。
只怕他心意一动,立刻落在如何解释自己为何功行到了那一步、却并未与会这一具体的事件上。从解决实际疑难入手,而不是自寻烦恼。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天人立地根”所赋予的人物属性。
处理完玄象之精的手续后,文晋元掌心溢出一道图卷,一览之下,面色微讶。本阵营中胜负度数,竟是要较想象中为佳。顶尖层次的较量,几乎可以说是完胜。
只要二三流的战场斗上一个五五开,那么胜负之数,理应失去了悬念。
……
青龙漫卷青天。
龙象之中,间杂着穿花引蝶、清光点点的神通之象,宛若填充留白,又似犬牙交错。
两种意象,一种宏阔,一种精微,凝练纠缠在一起,果真是画卷天成,若说无心为之,果真是匪夷所思。
龙象舞空,自然是玉娇龙的手段。
清微光彩,无疑是杜念莎的神通。
即便从拳术的道理而言,长拳为短打所制。玉娇龙的龙象大法,虽数量甚巨,但每一条都是三百丈以上的气机凝形;而杜念莎的神通却是密布如织,宛若穿针引线,从龙象的空疏肋下游走,极易批亢捣虚。
若无意外,当是杜念莎的神通道术,较为克制玉娇龙。
但是玉娇龙的得意法门,号称“万曲一收”,看似大开大阖,但若要收拢合一,速度还要快过元婴分身之回流归真,绝非任何偷袭法门所能制衡。二次清浊玄象之争时木愔璃的星落乾坤印,已是速度最快捷、号称念动即至的杀伐神通,依旧难以建功。
借助此法,玉娇龙便有全功全守之便,当年之威力便在讲究四色相融合归一的麒麟一族林弋之上。除非以凌驾其上的规模将其镇压,否则一切细腻变化的路子,都会被玉娇龙这一流神通道术克制。
可是奇怪的是。
此时此刻,天中两位玉人,一墨袍,一白衣,都是紧紧锁着眉头。
这等情形,在对弈时时有发生。因为弈道精妙,局面混沌不定,极难判断。而每一位棋手的棋风、擅长路数又大有差异。所以在某盘面之下,会不约而同的以为自己是劣势一方。
若有至高神明来做裁判,必然有一人的意见是错误的。
但功行到了圆满境界的两人交手,理应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得一失皆在心中,本不当出现如此情形。
仿佛心有灵犀,二人不约而同住手。
玉娇龙忽道:“你一直在寻找,但是还没有找到。这是贵宗道术,尚未演化完全的缘故吧?”
杜念莎面上显露出一丝震惊,道:“你知道我在寻找什么?”
玉娇龙淡淡道:“我自己的神通,岂能不明深浅?若是到了‘道演万象’的境界,自然能够破解一‘收’。”
杜念莎沉默数息,由衷道:“佩服。”
非由九宗出身,能够领悟到这一步,可见以三资之中的道心而言,玉娇龙不亚于九宗中第一流的人物。纵不及归、轩,亦可匹敌魏、林、木。
玉娇龙抬首一望,忽道:“九宗道术,能够做到这一步的,有多少家?莫非每一家皆能成之?”
杜念莎郑重道:“一家半而已。只用剑的那位是一家;我背后的宗门,算是半家。”
玉娇龙气象持重森严,听闻此言,竟罕见的露出一丝欣喜。
旋即言道:“你方才已在最契合的方向,演尽三万万种变化。若是再无突破,那这一战便只有平手告终。”
同境界中,立刻能够观摩明白二人方才之比斗的,不超过五人。
就算未入此门的圆满之上者,一时三刻也未必能够索解,惟有事后推演,方才了然。
玉娇龙所持,并非“大道”;那所谓的“一收”之法,其实只是“小道”。
既是“小道”,却能做到天衣无缝,水泼不进,任何第一流的神通都无能为力,这明显不合常理。
明白可见,若是此法不破,玉娇龙的战力在圆满境中几乎到了水满则溢的境界。就算是圆满之上,如果不用“真流”、“破限”两大类的法门,只用常规道术,也极难将之一举击溃。
其中必有破绽。
这个破绽,杜念莎看到了。
玉娇龙法力聚拢的速度,能够做到比回流合真还要快,很明显不是寻常的气机感应、法力操纵之法门能够做到的;就算是神意控制,也完全不及。
这是给自己施展出的法力,赋予了特殊的性质变化;然后利用“同质相引”瞬间合流。
面对玉娇龙,纵是圆满境中浸淫极深的木愔璃、林双双,在其正式破境圆满之上前,也不易取胜;但若是轩辕怀出手——不必本人亲自出手,只消派出一个仅有圆满境界的分身——稍作观摩后,甚至不必动用压箱底的两大绝学,亦能轻松战胜玉娇龙。
道理何在?
因为当年和归无咎斗阵之后,辰阳剑山道术已经到了一法观照万法的境界,“道演万象”,殆非虚言。
轩辕怀只要看清玉娇龙气机性相之秘,然后营造出相似性质的气机迎敌。
而玉娇龙的“一收”之功,自然难辨敌我,将轩辕怀所营造的气机当做自己的气机收纳入身。如此,岂不是开门揖盗?
只要稍稍作些手段,便能将玉娇龙一举制服。
而这二元相生推演无穷、以一家道术为元胎推演天下万流之宗的法门,除了当年的当事人归无咎、轩辕怀外,只有束玉白见之,由杜念莎发扬传承。
并且,这道术极合藏象宗的“二元生化”之旨,可谓妙道天成。
二十余年来,杜念莎以荀申提炼的隐宗道术为练手之物,反过来映照藏象宗道术。大的变化门径,“走通”的演化道路,已经成型了一半。临场合用之时,便能现场推演出来。
只是掌控之精微准确,较之轩辕怀尚有不及,所以必须要反复试错。
所以胜负关键就昭然若揭了。
玉娇龙的“一收”之法作为关联锁钥、这特殊的神气性质变化,是否在杜念莎已然完成的“一半”之中?
若在,那么杜念莎便可仿照轩辕怀的路径,一举击溃玉娇龙。
若是不在,杜念莎便决不能胜。并且杜念莎虽法力极厚,却也胜不过龙族。先前一边推演试错、一边作战,消耗也较玉娇龙为大。若是玉娇龙不肯作和,一意消耗下去,反倒是杜念莎多占败面。
杜念莎沉吟半晌,忽道:“我想,我的运气应该不错。”
声音清淡,并无丝毫喜悦自得,反倒是有一线惋惜。
因为她深深的知道,这道由归无咎、轩辕怀两位站在最高处的人物合力开启的大门,门槛高到何等地步。眼前这位,竟然通过思索自身道术的破绽独立窥见一丝门径,是何等的不易!
玉娇龙双目一眯,似乎不信。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末战终了 才器之论
杜念莎见玉娇龙似乎态度有所保留,也不多作辩驳。掌心只一按一托,环绕周身那活络无比的气机,又重新绽放,宛若一瓮清水快速沸腾,然后化作丝丝热气,反复卷动缠绕。
其精微细腻之处,较之先前斗法时尤有胜之。
玉娇龙双手向前一推,演化青龙万象,毫无保留。
杜念莎那细腻精密的气机,看似环绕成圆,暂时用作防御;但就在防御之势继续圆满、内外无隙之时,近身的一半气机却陡然一空。
睁目再往时,其已逸出甚远,欺近玉娇龙周身十丈之内。
这是类似于木愔璃“星落乾坤印”一半随时显化的手段。
此时玉娇龙遥遥相攻,神气距离本身及远。而杜念莎的防御气机虽抽出一半,剩下的一半却节节成阵,阻滞之功自有妙用。若是对攻,自然不成;非“万曲一收”可解。
当然,玉娇龙敢于用大开大阖的路子迎敌,本是以这一式为根基。
瞬目之间,青龙万象,消失不见,去得无影无踪,连一丝丝云气波动也未触发。
玉娇龙环身内外,便被一层精密无隙类似煞气的存在环绕,随后与本人丹田内外交互,仿佛水银清洗过一遍,无限畅达缜密。
但玉娇龙面色微变。
原来,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自身心口、右肾、三焦三处,传来一丝些微的刺痛。
这刺痛尽管只是一闪而过,有若蚊虫叮咬,但是对于本身气机的阻滞,却是实实在在的。
由此一瞬不谐,若是对方穷追不舍,足以颠倒胜负天平的逆转。
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自己的一“收”之法,的确是将杜念莎的一丝法力纳入,导致了混杂紊乱。
杜念莎微微一笑,道:“如何?”
玉娇龙沉思一阵,缓声道:“你赢了。”
其实杜念莎战力虽强,毕竟未臻圆满之上的境界。若是轩辕怀或归无咎使用类似法门,一旦窥破,既可以将本身气机演化成玉娇龙一收之旨的法力性质变化,带其被玉娇龙收摄回去之后,又能在一瞬间重新变回本人最擅长的剑意神通。
如此,便不是三点一闪而逝的酥麻了,而是等同于在对方零防御的状态下刺出一剑。
玉娇龙转身正欲离去,杜念莎忽道:“且慢。”
玉娇龙道:“杜道友有何见教?”
杜念莎微一沉吟,道:“我之所以能够领悟这一门道术大宗,本非自身之能;而是因为两位同境界的最强者开辟了道路的缘故。在此之前,不止是我,就连九宗无数先贤,也并未想到一法观照推演万法的路子。而道友却能解之,可见你慧心之明,其实在我之上。”
玉娇龙静听不语。
杜念莎既然得胜,自然不是只为了说些惺惺相惜的客气话。
只听杜念莎续道:“依照杜某浅见,其实以道友的资质,若举族支撑一人,未必不能将你推到如李云龙今日的境界。只是先有李云龙在前,再出一位圆满之上的不世出人物,贵族的底蕴,便勉为其难。”
玉娇龙颇有玩味之意的道:“你是说……我龙族的底蕴差了?”
杜念莎摇头道:“若是论及物质之丰饶,天资之雄厚,亦或者道术之精湛,龙族皆是大世界中一等一的存在。甚至论及高端战力、精深功法,也未必较九宗差了。”
玉娇龙面色稍霁。
但杜念莎话锋一转,又道:“但是此处所谓‘精深’,乃是以成就道境为限。倘要说及这前无古人的‘圆满之上’境界,我九宗之道术根底,先天便是十足充分的条件。待时机一至,或能孕育出此等人物。而无论龙族、凤族,在道术的基础上就要差了一些,唯有另辟蹊径,将参研经营不知多少万载的法门与机缘,凝练于一人之身。”
“若是估算不错,李云龙道友的曲折妙道、三力加身,贵族并无第二人能够习得;而凤族玉离子道友的凤舞九天之法,虽似有同门一并习得,但是囿于某些机缘的缺失,只怕就算再有资质绝高者,也难以修炼至与她相等的境界。”
玉娇龙神色平淡。
杜念莎所言都是事实,她自然也不会强自分辨。
只听杜念莎续道:“其实我的境遇与道友相同。当年我若因袭旧法,囿于门户之限,断然没有今日成就。我之天资稍逊你一线,如今却能胜你半筹,一是因为得人臂助,二是自己奋力斩破羁绊的缘故。”
直到此时,玉娇龙才听出一丝味道来。
轻轻摇了摇头,玉娇龙似笑非笑的道:“杜念莎道友,是要游说于我?令我改换门庭?”
心中暗道,眼前之人道术精绝,但是心念未免过于天真了。
到了她这般地位的人物,一身因果业力和背后族门关联何其紧密?岂能说舍弃便舍弃?
杜念莎神色忽然郑重,摇头道:“玉道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如今大界之中虽然呈现两大阵营,壁垒森严。但是这既不是名、权、势、利的争夺,亦不同于往常小门小户的道统争夺。这是紫薇大世界中前所未有的道术维新,兴衰革命。行路正逆,至关重要,并非寻常的道德因果可以约束。”
说到这里,杜念莎微微一笑,十分诚挚的道:“杜某自然不是天真之人。自两界通畅,我与各大势力不同立场的人物相见亦非一次两次。莫非我每见上一人,便去劝说此人弃暗投明不成?若是如此,真成了夹缠不清了。”
“之所以与玉娇龙道友有这一番交浅言深的对答,是因为某自信从冥冥气运升降中望见一丝,你本身的才器潜力,与龙族底蕴并不相合。”
“再者说,道术抉择,和既往的因果亲疏并不矛盾,又并非真的要玉娇龙道友你倒戈相向,与本族为敌。”
杜念莎后来这番话说的甚好,玉娇龙并不十分排斥。
她的这一门道术,若要更进一步,将杜念莎今日的“破法”再度破解回去。所行之道也不难推演——
那就是将自身的性质变化不拘泥于一,而是同样应变无穷,较对方根本来不及感应、锁定、和模拟。但这就意味着,自己同样也要掌握一门体系完整的“法演万有”大宗,这明显不是龙族底蕴所能及。
妖族底蕴,贵在特色鲜明,发扬自身独到优势;若要磅礴规整、构成一个无所不包的大体系,终远不及九宗道传。
可是最后一句话,她又不以为然。
道术抉择和实利抉择,当然是统一的。
玉娇龙悠悠道:“天下两分,不入于彼则入于此,岂有持中观望之说?明人不说暗话,对于族门传承对于本人道术拘囿之论,杜道友所言一针见血,某无不赞同。若是能够自人道中汲取资粮,推演进益,我玉娇龙也断无推拒之理。只是道术上靠拢,又说‘并不需与本族为敌’,岂非欺人之谈?”
“无论如何,玉娇龙和身后的一族,都是同进同退的。”
杜念莎摇头道:“我说的是实话。玉道友不需要做任何背弃自身族门的事情;正相反,只需要在正确的时机做正确的事情,玉道友便是将来龙族复兴传承的关键人物;一言一行,无不与族门利益相合。”
玉娇龙皱眉不语。
第二百二十九章 败战之宴 先见之明
大战落幕,此战最终是以隐宗及其友盟一方十七胜十五负告终。
如此一来,清浊玄象三度争斗,隐宗方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但此时圣教阵营之中,负责统御招呼迎战诸位嫡传的孟伦、泰玥二位上真,凭栏立于阵基望亭之外,面上虽有少许憾色,但气氛也并不见得如何沉郁。
毕竟,以最初的战略方针而言,稳固住局势,防止出现兵败如山倒的目标,已是圆满完成了。
只差一阵便是平手,亦可说是双方的最小差距。
二人之中,孟伦上真尤其洒脱从容一些;泰玥上真却似尤有遗憾。
孟伦上真斜视一眼,忽地微笑道:“以胜负形势而论,我方至少取胜十二场以上,便可称规模未散。如今一十五胜,其实已超出预期。莫非是最后几阵结束之前,一度尤有胜望,这一起一落,最终令泰玥兄心中郁郁?”
泰玥上真一叹,道:“并非如此。”
“宏观胜负,这结果未必不能接受;只是具体的顶尖嫡传较量上,吾等却是落了下风;并且胜负形势,与众人心中印象相悖。心意不坚之人,未免以为气运在彼。”
孟伦上真沉吟不语。
泰玥上真所言,其实也有几分道理。
对方阵营之中的杰出人物,如黄希音、杜念莎、文晋元、祖高岑、马援等人,唯有道境大能、位处最中枢的几位天玄上真、最核心的十余位嫡传弟子,半是推演、半是搜集讯息,再加上一线猜测,才模模糊糊的料到其可能有非凡进益。
但是对于更次一筹的各族嫡传,其唯有通过三十六子图和前番比斗的结果,衡量众人之高下。
在其等看来——
杜念莎大约与宁素尘层次相若,较之木愔璃、玉娇龙这一境界明显逊色一筹,为何能够战而胜之?
荀申的排名明明在利大人、席榛子之上,为何能够连胜二人,夺取一界?
余荆、朗炼号称卷外巅峰,为何朗炼却败于一位不在三十六名之内的人修?
黄希音虽在最顶尖的行列,但长成稍晚,上一回时尚明显不是玉离子的对手,此番作战为何胜了御孤乘?
凡此种种,不难看出,似乎是敌方阵营中,精进更快。
正在此时,一道长卷迅捷如电,立刻落在孟伦上真面前。
孟伦上真张开一望,微微一愕。
泰玥上真心中微凝,道:“何事?”
孟伦上真将卷轴递了过来。
泰玥上真接过一望,不由哑然。
卷上示谕是应元道尊亲自发出,但所言却出乎二人意料之外:是教孟伦上真临时布下一道宴席,为参与清浊玄象比斗的人妖诸族嫡传接风洗尘。
眼下比斗虽然结束,但是除却魔道一行早早离去外,其余人道妖族两部,多半都要观望了清浊玄象的挪移妙相,所以并未提前离去。
得胜之后,布置饮宴倒也寻常;但既然落败,依旧如此施行,委实有些不同凡俗。
孟伦上真略一琢磨,这是以“实行”体现心意的变化,的确是一步好棋。
传命于二十四位下属之后,其等得知是应元道尊亲自下谕,不敢怠慢。
不过小半个时辰,阵门之前,更易地貌、布置席案等种种手续,一气呵成。山水形势与流光玉席融为一体,意象佳妙,还真有几分庆功宴的味道。
又过了半刻钟,佳肴美酒布满案席之后,十二位信使四散而去,各自通传。
朗炼独立于结阵侧翼的长廊上,双目微眯,显然思虑极重,一副生人莫进的模样,周遭也果然无人与他闲谈。
一位信使传递消息后告辞而去,令他的郁结之相更加彰显了三分。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统算胜负,皆算是败了;落败之后的饮宴,未免有些滑稽,更令他心中本能的排斥。
道途大争可不是儿戏,难道也能“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不成?
只是回想传讯之人所言,这饮宴是应元道尊亲自传命举办,心中又泛起一丝犹豫。
略微探出数步,张首一望,却见御孤乘、席榛子、利大人等名列图卷之上、此战同样失利者,竟是一马当先纷纷入席,并且各自叙话,仪态从容。
朗炼一阵恍惚,旋即纵身入阵。
自席中坐下未久,忽觉周身滞气一消,似乎败于文晋元的阴霾,陡然间也拨散了不少。
……
隐宗阵营。
最顶尖的诸位嫡传,都是态度从容,两两三三交流着斗法心得。正殿之上,既往声名未著的数百人中,却将二人拱立正中,气氛极为热烈,其“众望所归”的待遇,风头几乎压倒了卷上之人。
一位身量极高,手掌宽大,面色蜡黄中透露着一丝罕见的亲近憨厚,气象浑不似修道中人;另一位俨然王孙公子,头戴金冠,玉面朱唇,相貌装饰多少也有些标新立异。
滑石宗,谈巍;玄首宗,许秀。
而就在三日之前,这两人还并无多少人熟识;不止是这二人,就算滑石宗、玄首宗两大宗门,在百家隐宗之内,也并无多少存在感。
对于最上乘的人道嫡传而言,经过精心研究,可以大大弥补妖族本力之优势;但对于距离圆满尚远者,这优势依旧极难动摇。纵然有法宝外物,由于这一回斗法规则特殊,人数过众过散的缘故,也难得大用。
自冷化以下,多是闯到三、四阵时败于妖族之手。
而在更高层面的较量上。经由荀申与杜念莎合力,立下道基之伟业隐宗已奋起直追,进度颇不下于圣教的“神道合流”。但圣教的十余位嫡传毕竟有明钧神君的手段、密界一炼的大机缘,进益甚大。
除却岚隐隐然超凡脱俗、凭借自家的深厚底蕴险胜圣教秋礼,其余三人,纷纷落败于摩永工、南平、霍远峮等人之手。
就算是岚,也并未走到最后。
因为他遇到了虽不入图卷之上、但实际战力几乎可以达到二三十位的魔道拈花宗明治。这一对的战力悬殊几乎为阵中对决之最,明显还要胜过玉离子与姜敏仪。也不知这造化独具的对阵安排,暗藏的道理何在。
岚坚持了一阵,只觉终不能敌,于是果断退去。
眼前谈巍、许秀二人,虽然对手更弱,但实实在在是为取得了两界之终胜。
以二人的功行积累,成就近道境界也未必说是手拿把攥;但是有今日之功,隐宗定会全力助其成就。
至于妖部之中的数位的胜者,并不在此间,早已返回本族师长处,似乎别有关窍。
直到众人耳膜微微一刺,旋即感到一丝清气袭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抬首望天,才冲淡了这如众星捧月的融洽气氛。
清浊玄象,内精外窍,显形而动。
……
万里之外。
气机极为渊深的六人,横成半圆凝立。这六人无不臻至近道境界的巅峰。若有道境大能在此,立刻就能辨明这六人身上,几乎每一人都身怀能够和道境存在身量高下的终极手段。
六人目不瞬视,观察着清浊玄象轻盈舞空,如莲花一般似浮似沉,似开似闭,最终从蜂窝形凝成一个前所未见的奇妙形态,似圆非圆,有隙无隙,无论效用规模,较之上一回的双生玄象,都何止倍增!
如此景象,令六人不胜欢喜。
六人中列在首席者,面容慈和,冲淡有致,正是孔雀一族族主孔吾。
孔吾侧身望了一眼,笑言道:“谢兄好手段。”
他身畔一位身量宽大、长发披洒之人,立刻接话道:“该言谢当是马某才是。”
斜对面那身着锦绣深袍、面目介于青红之间的中年人,淡然自若道:“无论哪一族得之,都是底蕴足备。天马、赤魅二族储藏奇珍尤厚,无疑是能吃下的;所偿代价就算一时不能集齐,也不过稍延时日而已。”
环绕隐宗的妖族之盟,自然以孔雀、赤魅、天马三族为首。
獬豸一族虽然同样名列第一等,但毕竟加入稍晚,位次自然靠后。上一回二次清浊玄象之争,其与赤魅族各自得了一半好处。纵然其也算付出了不菲代价,且与天马一族之间也算合则两利,但不明就里之人,多少也有微词。
这一回三次清浊玄象之争,本是天马一族与赤魅族分润所得。
但早在数十载前,獬豸一族族主谢晋便言道,这一回玄象之形与往日不同,并非独立的两枚、四枚的形态;若要分润所得,必须提前预备手段。除此之外,这一回的最终形态虽是四倍三十二界,但较之上一回的双生一十六界玄象,不止增强一倍。
所以赤魅、天马二族得了机缘后,其余诸宗的分润补偿,亦不可轻忽。
对于此类讯息,孔吾等三位族主都是将信将疑,因为三族联合,又借鉴隐宗的手段,自负推演之能已近乎于登峰造极;三家尚未见真,不知谢晋的讯息从何而来。
但事后四位道尊辅佐箴石等动用四轮秘法,却验证了谢晋的推断。
如今实证,果然不出所料。
孔吾暗暗思忖。如獬豸一族般,无论规模、道术上皆未见特别突出,但是有自家独到优长,正是如今本阵营中最契合的友盟。
第二百三十章 诚挚之邀 完满之隙
时光荏苒,清浊玄象三度争夺落幕后,不知不觉又是二载过去。
放眼望去,一尺多高的金色异草此起彼伏,随风成浪,倒是有几分俗世中麦田的光景,只是深邃悠远,却要远胜了。其实此象介乎于道术和实体之间,乃是一家宗门隐匿藏真之阵的外围部分。
虽然无人经营,亦挡不住真正道术精湛者,但已庶几可免凡尘俗世之扰。
归无咎行走在这“麦浪”中,孔凌紧随其后。
三次清浊玄象之争的结局,他通过阴阳道的传讯秘物,早已悉知。此时二人走得不紧不慢,有一搭没一搭的诉说着什么。
孔凌根基悟性皆甚为深厚,对于她道术的指点,已不必长篇大论的灌输下去,而是一言一行之间,自有针砭。孔凌对这一切也是了然于心,哪怕二人交谈的话题并不与道术直接相关,却也是务多咀嚼、多多益善的态度。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麦浪”忽然化成一片褐色土地,面前忽地浮现出一座山岳来。
此山乃是环形,唯有西南方向留出一个口子,一望便知中藏奥妙。
同样是自成小界,但气象之圆整,与外界相互衬托的和谐,都要胜过数年前所见、墨塔营造的“两界相融”之体。
归无咎忽然止步。
观望良久之后,转身言道:“不必再去了;我们回吧。”
孔凌微一愣神。
归无咎可是将星流图卷予她看过的。眼前这一家,分明就是此行中排行第一的那一位,一路行来,历时二载,终于行至门前,却忽然放弃了?
但是对于归无咎的吩咐,她自然是无条件执行。一窒之后,立刻道:“是。”
二人一个转身,孔凌正待要显化孔雀之象,忽然一道声音遥遥传来:“二位且慢离去。”
归无咎转身一望。
一道遁光自山谷中来,看似流畅清晰,显隐如电,但是却是一口气穿过了十二道隐藏的阵门,抑且并未动用任何牌符禁制,酣畅如意。
此人身份不问可知,定是山谷中这一家数得着的人物。
果然,来人显露气象,头扎圆巾,一身窄袖云纹袍服,足踏一双木屐,面容圆融随和,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相貌。
品其修为,确是天玄上真境界,且是其中功行卓著的佼佼者。
中年人微微一笑,颇有如沐春风的气度:“既来到山门之前,何故去而复返?我观镜门虽是深藏不出的隐世宗门,但若有缘法降临,也绝不会一叶障目,故作不知。”
“若是贵客肯屈尊光临,本门奉茶扫榻以待。”
孔凌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古怪。
归无咎之性情,并非刻意故作高深,显露出城府深严,玄妙莫测。在沉静本相中有幽微变化,颇似千川映月,随时随刻与外界实事产生互动。
换言之,除非他刻意隐匿心意,巩固深藏不教人知,否则作为亲近之人,其实是可以“看见”归无咎的心绪变化的。
就在方才“且慢离去”的声音入耳的一瞬,归无咎气机面容如恒,但是双眸中却毫不掩饰的露出一点锋芒。
若是并未领会错,这是来人是敌非友、准备出手的征兆。
孔凌也随之进入外松内紧的状态,小心观察变化。
但是不料,来人说话竟如此客气。
归无咎沉吟道:“我是贵客?”
中年人笑道:“阁下气象并未刻意掩饰,昭然如日月之明,几是古今所无。自然是贵客无疑。”
归无咎又问道:“贵派对于大界中事,知晓多少?除了今日我这‘贵客’之外,近年是否还有其余因果机缘缠绕?”
中年人神色泰然,呵呵一笑道:“每隔数十载、上百载,本门自有出世望风之人。所以大界风云,也略知一二。至于机缘么……若说与阁下相遇是一场机缘,那么此事自本人入道以来,诚所谓千万载罕见,岂是三年五载之间能够重复证得?”
归无咎低头沉吟一阵,才道:“好。”
中年人目光闪烁,似乎欢喜已极。
……
半始宗正殿。
此时一种丰沛之极的高妙气象充盈殿中,未得门径之人入内,只得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唯有越过一道极高明的极限,方能看清,是一个身量甚高的红衣女子手提竹篮,静坐高台之上。
竟是东方掌门亲自莅临。
论及缘由,还要从三次清浊玄象的结果上说起。
对于三次清浊玄象之争的胜果,尤其是顶尖人物的完胜,纵然是天玄上真、各系嫡传,也都以为理所当然。毕竟一次二次清浊玄象之争时,圣教乃是实力占优的一方,最终却连续被击败。经过东南之役,彼实力大损,如何能够再与我争锋?
但东方晚晴却知,其实不然。
日有阴晴,月有圆缺。
大战之后,必有余波;余波之中,必有顿挫。
取胜固然是应有之义,但这胜场之中没有一丝遗憾,本阵营中最顶尖的人物,几乎全部取得了预期最好的结果,这却是微微出乎东方晚晴意料之外的。
静坐有顷,有一人缓缓步入,道:“有劳前辈久候。”
正是秦梦霖。
东方晚晴道:“结果出来了?”
秦梦霖微一颔首。
觉察有异之后,东方掌门便要以一门上乘秘法推演。只是这道法诀须得收拢一身气机、浑成如寂三十三日。有了石墨掣肘之后,此法却不得行。
而以秦梦霖领衔,由箴石、腾惊等人辅佐的四象演算之阵,高明程度却是本土道术之冠。又得东方掌门亲自辅佐照料,已然能够胜任这一职责。
分九次推演,断断续续接近年许,终于逐步逼近,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东方掌门道:“你说说看。”
秦梦霖道:“循象推演,渐次进步,最终所归,皆是相同——乃是指向有望迈入极境的三人之中。”
所谓极境,非指道境,而是归、轩、秦等人“圆满之上”之谓,东方掌门自然不会领会岔了。
如今魏清绮大功告成,有望成就者,似乎是众望所归,当是木愔璃、林双双、杜念莎三人。
东方掌门正色道:“是哪一位?”
秦梦霖缓缓道:“我等渐次推演之。”
“林双双了悟此道玄机、萌生破境之念虽然最晚,但是胜在原陆宗早已完道。如清绮师妹又或者木、杜二人,欲成就大业,都是两层功夫。第一层步骤,须得将功行推进至‘虽无完道之名,却有完道之实’的境地,然后才可尽情发挥境界上的潜力。而林双双却不必如此,她若领悟了上进门径,便跳过了第一步,直接从第二步入手,较之清绮师妹等人着实容易了许多,亦不易出错。”
东方晚晴微一颔首。
这个答案意料之中,因为她心缘所感,埋伏隐患的必然是本阵营人物。林双双几乎算是那四家半中的二号人物,自然不会是应在她身上。
秦梦霖又道:“杜师妹在三人中根基最浅,直至元婴境时甚至非是圆满境中人物,其后乃是另辟蹊径,将一处奇妙机缘和藏象宗完道大业、推演变化之法融合为一,方才大大拓展了自身之极限。”
“本来她这里的确是埋伏了一道歧途,只是她已是安然渡过了。”
秦梦霖所言的歧途,便是和荀申一起着手印证演化之道时的抉择。若是她所完成的一半中并未囊括玉娇龙的神通性相变化,那一战久磨之下极有可能落败,那么冥冥中便与玉娇龙颠倒了次序。
一步赶不上,其后便步步赶不上。
说是机缘也好,气运也罢,杜念莎终是把握住了机会。
东方晚晴若有所思道:“没想到是应在根基最为笃实的木愔璃身上。到底关窍如何,可算得否?”
秦梦霖道:“是应在她所创制的功法上。以一颗回眸心观照古今,借假修真,平视过去未来,最终纠正自己已成之道术。此法之大气魄、极高明,几乎本能的教人以为,唯有出自归、轩之手,才算相合。如今推演,此法冥冥中暗藏一道极大的风险,且有为人所趁之虞。”
“若是不能小心应对,或许木师妹的位置,便有可能被对方阵营中的一人取代。”
“此危机在三次玄象之争中所以不显,是因为这一手段只是萌芽之时,交手的对象又非外人。”
东方晚晴默然道:“风险在何处?”
秦梦霖目光微动,似乎也不十分确定的道:“似乎和木师妹回眸的‘过去’相关。”
第二百三十一章 内外两分 故地重游
越衡宗。
木愔璃望着面前浮动的一张镶金玉叶笺,沉吟不语。
信笺是秦梦霖发来,详细论述了关于木愔璃道术之路的机缘与危机、卜算之所得。
其实在近两年的修持中,木愔璃也逐渐琢磨出些许味道来。
她的最强神通,也是越衡宗开天辟地以来第一门完整的“十八法”——人我之余,木愔璃对其自然是有几分感情的。
要知道,此法可不仅仅是十八神通之一。
三千妙术,凝练十八,其中修持法诀之人具备极大的自由度,将所修神通往何处发展。
换一种说法,神通之性相,可塑性极强。
木愔璃提取人我之余中“调和中外”的奥义,使得自己修缮的其余十七种神通,甚至包括“星落乾坤印”这样的纯攻击性神通,皆有一种感通内外、巧借物象的精神,并不为难。
这就是所谓的“一以贯之”。
与越衡宗星君岳玄英“天心摇落”之法为十八法之尊道理相同,只是层次更高,无论是作为精义始祖的“人我之余”,还是其余十七种神通,都达到了无限接近完道的最高明境界。
若如此做,将神通之中的“破绽”或云“不足”凝练在和物象相关的部分,那么便可以得到一桩好处——
不止是“人我之余”可以用食道灵鱼补足圆满;其余神通,亦能用“食道灵鱼”补足圆满,而不必一法借用一物。
举一反三,渐次推演,起初倒也顺畅无碍。
但是随着经营渐深,木愔璃却发现了问题。
若所有十八种神通的欠缺,通通凝练在“外物”一项上,那恰恰是有悖于“人我之余”神通内外和谐、人我合一的宗旨。
真正正确的方案是,以“人我之余”为首的九种神通,如此施为,落墨于“人我之余”中的这个“余”字;
另外九种神通,则是围绕于“人我之中”,将一线破绽埋藏在心念之中,再用一件不亚于“食道灵鱼”的秘宝加以补足。
若是数百年之前的越衡宗,在短短百载之内炼之一件和“食道灵鱼”层次相若的宝物,势必极为困难;但如今合越衡、缥缈、隐宗、几大妖族之力,再加上镜珠所传的炼器之法,单论炼之宝胎实体,凭借八十一年的火候足能做到。
关键是此宝所藏的“宝灵”。
如果说食道灵鱼补足的是外物之和谐;那么这件新炼制的宝物要补足的,却是本心之圆满。
其目的是使得心中的“回眸照影”真切坚韧,构成不亚于现实世界的存在。
此“灵”最合适的形式,便是“回眸”中真实存在的人物照影。
原本这一人选最合适的是归无咎,因为在木愔璃的“回眸心念”中,最精彩的画面便是初入越衡之时、酣宴之后,和归无咎在湖畔漫步的景象;以及归无咎离开越衡时的一番话语。
若是归无咎迄今为止并未与木愔璃见面,这幅画卷深藏四百年,那么他便是不二人选,木愔璃寻得归无咎之后,便可描摹心印。
但问题是归无咎后来与木愔璃数度相见,甚至木愔璃道术之精进与归无咎脱不开关系,食道灵鱼亦是得自归无咎之手。无论彼此,成长过程历然可见。
如此一来,由于和真人密切联系的缘故,“过去”和“现在”的界限被打破,将会制造出别样的干扰和混乱。
至于时时刻刻和同处宗门、一同成长的宁素尘等人,那是更不必说了。
除了归无咎,更深刻的就是童年记忆了。
只是洵山巨御部南北诸寨中人,皆是肉体凡胎,此时忽忽四百载过去,当是早已谢世。欲寻有缘之人,固已难得。
自己道术之中的危机,应在何处呢?
思忖了一阵后,木愔璃哑然一笑。
静坐苦思,本非善策。修道之人道心明练,庶可称算无遗策,但是正因如此,行事更忌想当然。
究竟如何,一探便知。
想到这里,木愔璃长身而起,不多时便纵出越衡宗正门之外,身入青虹,向下一跃!
……
立于碧波巨浪之上百丈的高度,木愔璃飞遁一阵,终于来到玄渊海的北岸。
晋武帝勒石记功之碑,巍然可见。只是又过了数百年,这石碑也显得有几分斑驳了。尤其是最后“以彰至尊”的“尊”字,由于笔画较多,许多碎屑脱落,已显得模糊不清了;初见之人,只能从上下文文意上勉强猜测出来。
以修道人的手段,其实巨御部距离越衡宗极近,说是家门口也不为过。但木愔璃踏入道途之后,今日却是第一次回返。
在初入道的三年,木愔璃曾由南宫掌门陪伴,遥遥在山门之外、云中眺望,远观巨御部和自身亲族劳作景象。但是随着自己洗尘关渐趋圆满无碍,这一步骤也舍弃了。
后来木愔璃三千法成,明悟上进机缘,心性到了驯熟无碍的境地,此时回返故地,并无不可,亦不伤本心。但是那时她之亲族早已谢世,缘法已了,也就不必成型了。
木愔璃飞遁至逶迤长岭之间,却见山巅处有一建筑,规模甚宏,高度在晋武帝所立石碑之上。
那是一方玉座,玉座之上,坐着一方栩栩如生的玉象。
玉座半似莲叶,只是“叶”形过于粗短圆润,倒更像是一只波浪形的圆满。至于其上所载玉象,是个十来岁的少女形象,身着绿裙,双目之中透露着灵动黠慧,不是当年的木愔璃,更有何人?
以木愔璃的造化,纵然令巨御部壮大繁盛,甚而成为一国之主,人人尽享荣华富贵,又有何难?
只是木愔璃并不愿令其不劳而获,骤得富贵。
所略施援手,不过稍稍改善了巨御部的生存环境而已;至于其生存延续,依旧是自力更生。
木愔璃成为重鸾殿副殿主后,命一元婴真人施展手段。在草原以南遍植一种较寻常树木高出三倍的“青衡木”,宛若一道横亘东西的小型山岭屏障,同时又立下禁制,令玄渊海波及四周的海浪降下一等。
这两件事看似极不起眼,却极大改善了巨御部的生存环境。
从前南北诸寨虽然在山脚下建立民居便所,但是真正到了环境险恶之时,就得移居于山壁之中的洞穴。寒风海浪极大的改善之后,如今山脚下石屋、木屋鳞次栉比的建立起来,颇成气候,纵然是王朝中的远郊重镇也不过如此。
那作法之人留下遗迹箴言,告知因果。
百余年前巨御部曾有一人迈入仙门,族中人人皆知,由此感念木愔璃之功德,立下庙宇祭祀。
木愔璃观望一阵,只觉心中有一丝异样感受。
就在此时,那具象旁边的两间门户,木门打开。
迎面走出来一个微微驼背、手持烟杆的老者,须发半白。
此时是日出未久之时,这老者双目半睁半眯,原是迷迷糊糊。只是抬首一望,却见一人轻纱舞动,漂浮在半空之中。
这老者原本吃了一吓,但定睛一望,面上却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又连忙转首,望着那巨像一眼。
木愔璃之容貌,不过是十六七岁,较之当年离去时大不了多少。虽然童年时变化最剧,但轮廓宛然,依稀可辨。
再加上她服饰款式虽与当年不同,但是颜色喜好,却是一般无二。
少顷,便听这老者高声呐喊道:“元济祖姑显神下凡来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从祭之人 追寻之路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山谷之上云集数百人,以一位身着深色麻袍的中年人为首,一齐跪拜礼敬:“恭迎元济祖姑——”
为首这人,便是这一代南北二寨之主木冲,乃是自当年木愔璃之叔、木謇之弟这一脉传承下来,如今已有一十七代。
除了这山谷之上,山下寨中各巷各道,亦有极众的人数顶礼膜拜。
木愔璃静心感应,不一会便神意周览完全,历历分明——
如今远近百里内之人,年寿最高者约是一百零四岁,是一位寨中得享高寿的耆旧。余者皆在百龄以下。
换言之,距离木愔璃那一辈的“有缘人”,终究缥缈。想象中某一位童年故旧服食灵药灵草、一直驻世至今的可能性,并不存在。
既然眼见为实,木愔璃本拟环绕巨御部周览一圈,便行离去。
但即将拔步之时,望见面前这两座简陋厅堂,不由心中一动。
向前迈出几步后,沉吟不语。
木冲主管两寨数万之众,人情练达自然不必多说,见木愔璃神色,连忙道:“元济祖姑可是嫌这‘感灵堂’略微简陋了些?并非族中之人用心不诚,而是此间营设,是二百七十年前立下,经由卜算定下规制。”
“如今两族物产丰饶,远胜当年。若要扩建规模,三月之内便可成就。”
木愔璃一怔。
没有想到,这两间房屋,竟相当于一座小小的庙宇,是自己的祭拜之地。
木愔璃从容道:“不妨。”
随即打开木门,缓缓踏入其中。
入门之后,立刻可见正中处立下一道牌符,“巨御供奉、感灵元济祖姑”等字样历历在目。
按照当年巨御族的风俗和卜算之法,木愔璃的本身像,须得感应天地精气,日月轮转,所以营造出偌大规模之后,须得露天放置;而牌符供奉、香火祭拜,则是在厅堂宅室之中。
木愔璃转头一望,忽然有些诧异。
原来,此间主祭位上,固然只有木愔璃一人之位;但在从祭的位置上,却多出一枚短了三寸的牌符。
定睛望去,其上书有“巨御供奉、游者黄道生”九个大字。
木愔璃沉吟道:“这是何人?”
木冲连忙接口道:“在祖姑使大法力、更易我巨御部立足根基后约莫三四十载,又有一人来到本族之内,授以药方十二道。以往颇为困扰的六七种常见痼疾,由此得解。此虽不比祖姑更易天象水文的大神通,终究也是莫大功果。当时族中之人,本也是要为他立庙供奉的;只是这位黄道生自言道非真流,不敢与奉持大道者同列,姑作从祭,便已足矣。”
木愔璃沉吟不语,冥冥中感到与这“黄道生”似乎有一线牵连。
此时,紧随木冲之后,有一颇为灵动、又显胆大的年轻人,忽然上前一步道:“启禀祖姑。这位黄道生虽然并未自言姓名,但是根据当时族人推断,此人极有可能是与祖姑同一辈的故人……并且是祖姑旧识。”
木冲一愕,正要指责其逾越规矩。
木愔璃却淡然道:“你说说看。此人授业之时,距离我踏入仙门已有一百三四十载了吧?族中人何以识得?”
那年轻人略一犹豫,道:“因为那人在本族中居住月余,言谈举止对于本族极为了解,显然并非外族访客、又或者游仙之人,而是本族出身的人物。再加上其话语间偶然言及百余年前之事,所以有此猜测。”
“在祖姑得了仙缘五年之后,当时本为下一任族主继承者的铁珂,毅然留书出走,言道要去探求长生仙道。这是本族数百年来唯一尝试此举的人,所以……虽然未曾见面,但是这‘黄道生’却极有可能是他。”
木愔璃闻言默然。
铁珂……
铁索儿……
应当是他了。
虽然当年的娃娃亲只是戏言,但对于修道人而言,其实也是非常之因果。
但是若说铁珂求仙访道,竟能有所成就,那着实是不可思议。
因为此地是四洲六海之正中,越衡宗卧榻之下。若要成就,那就只能是被越衡宗收录门下。哪怕是只入外门,也决计不可能见面不识。所以铁索儿决计不在越衡宗内。
若说被别家宗门收录,那更加匪夷所思。
以凡人之脚力,须得走过了相当于穿过希岚草原、大晋王朝至少数倍以上的地域,才能达到“五品宗门”的范畴。这远远超越了凡人的寿元之限。
此事的蹊跷在于,若说在一荒蛮之地,蕴藏着无限可能性,兴许某一座山中便有一个隐世宗门;又或者无意间发现某一处传送阵,谁也不敢把话说死。
但是此地是越衡之正中,三十六万年来不知道被多少近道真君甚至越衡五祖观览过,自然不存在此等可能性。
反复思忖一阵后,木愔璃忽道:“黄道生所传十二道药方何在?取来我看。”
木冲领命,不多时便取来一道黄卷。
木愔璃张开一开,旋即细眉一挑。
虽然当中改进调和之意跃然可见,所用的都是巨御部山海之间轻易可以取得的原材;但是这当中的手法……分明是这一家的手段。
……
纵横两列,各十四只铜瓮,当中烈火燃燃,传出哔哔啪啪的声响。
一座宏伟高象之下,约莫有三十六人双手合十,虔诚礼拜。
这同样是一处祭祀之地,只是要较木愔璃此时所在的山巅小庙宏伟的多了。殿内并无一柱,而是造成一方奇特的拱形,愈发显得深邃庄严。
正殿之前的那具大像是一个黑袍女子,双眸中似有无穷智慧,左臂横托一只玉瓶,右掌拈住一根杨柳枝。
礼拜的三十六人,分成三排,每一排十二人。
但此时此刻,第二排第三位的一人,却似有些心不在焉。
此人面目方正,双眉极浓,显出一种阳刚之气,似乎与周遭的氛围并不相谐。
他目光微动,似乎已到了思虑极远之处。
少年时节,其实他心中唯有吃喝玩乐而已,对于隔壁寨中那好逞强凌人的丫头,并无多少特殊感觉。
唯有当她有一日蓦然离去,踏入传说中的“仙门”,他心中才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不知是争强好胜还是其他,总而言之是不愿落在她身后,更不愿她青春久驻之时,自己已化作一抔黄土。
所以他毅然放弃了族主之位,巡游于外,栉风沐雨。
三十六载,一无所获。
偶然经由一些流传坊市的练气典籍中得知,就算是最粗浅宽限的修炼法门,此时也已过了年限。
当他万念俱灰,准备寻一处乡镇开凿土地、造屋隐居之时,却忽地从地下挖掘出一部修炼之法。言道此法入门后,自然会被接引到真正的修炼门户。
于是他重振精神,苦修八十一载,终于感到略窥门径。
返回巨御部、了却因果之后,他隐匿深山之内继续修炼了二十余年,终于迎来一道微妙气机裹挟其身,随即身入梦中;醒来后便是此地了。
修行日久,他才知此身所处的“元封坛”隶属魔道,乃是四大魔宗中的落泉宗一百零八处正脉分坛之一。
又过二百余年,他奋力用功,修持不辍,已渐渐觅得破境元婴的机缘。
但是此时他经由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木愔璃身属仙门“越衡宗”。
仙魔之间立场不可调和暂且不提;就单以门中地位而言,越衡宗与落泉宗本宗相若。
而木愔璃,是越衡宗的一代天骄,据说功行尚在人人敬仰、道行深不可测的落泉宗圣子墨天青之上。
苦苦追寻数百载,天堑悬隔,其实……并未改变?
就在此时,他身畔一位面色发青、下颌略尖的年轻修士,侧身一望,低声笑言道:“铁师兄何故走神?礼拜之时心神游荡,若教坛主察知,往大了说是对魔尊不敬,责罚不浅。”
铁珂神色一动。但他尚未来得及回话,一声嘹亮钟鸣,响彻元封坛上下,远近千里。
第二百三十三章 命定之人 魔相本相
钟声一起,殿中之人都是面露惊诧。
这是元封坛最高层次的警讯,闻讯后所有在宗之人都须在礼尊堂集合。对于此讯所有人都是但闻其名,未想今日亲自得见。
好在现在恰好便是礼拜之时,倒是省却了劳烦奔波的麻烦。
一赤一黄两道清光一泛,殿中多出两个人影。
一人披头散发,身量极高,只是身形瘦削,白袍之上纹着一只朱鸟。此刻竟是面上隐隐泛起红光,一双锐目不住地在大殿之内扫动。
包括铁珂在内,人人心中纳罕。
此人正是元封坛坛主诸敬德,最是以城府深严著称。发生了何事,令他微显失态?
至于另外一个生面孔,同样是长发任意披洒的形容,但其发质乌黑,犹如银针一般笔直顺滑。略显方形的面孔也是无比精致,看不见一丝皱纹。气度之幽深难辨,较诸敬德犹有胜之。
诸敬德伸手一引,轻轻咳嗽一声,道:“这位是落泉宗本宗,平昌天师。”
殿中弟子,人人都是心中一震。
平昌天师环视殿中一眼,声音不徐不疾:“妙观智大魔尊示谕。我落泉宗一系,有一派外遗珠,良才美质,不在本宗之内,却隐逸于分坛之中。着加发掘,亲授妙法。经由宗门之内四位天师推演,此子正应在元封坛。”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人人躁动。
平昌天师续道:“诸位请出殿外,本人尚有剩余首尾要做。”
三十六位魔道弟子,个个面色精彩,鱼贯而出。
此时大殿之外的空地上,另有七十二名弟子,在副坛主的引领下聚齐。
坛中祭祀,本是按照所隶部属而轮转,日期并非一致。放在殿中祭拜的是“天品”三十六弟子;外间“地品”“人品”其实二人,才是得闻钟声之后、立刻赶到的。
一百零八人,环绕一匝。
平昌天师立在圆心正中,面色极为郑重的自袖中取出一只两寸来高的青玉葫芦,拔开葫口,一道曼妙气机,从中溢出。
这一道气机,可谓是千人千面,各自不同。
自某一人眼中看来,这是一道凌厉无比的金光;在另一人视角中,这却是一道诡异万变的气机,不住的演化成鸟兽虫鱼的形状;又一人的目光中,这却是龙战于野,翱翔于天……甚而不拘于有形色相,潮声滚滚,雷声阵阵,将本人完全淹没……
在铁珂眼中,这却是一只二尺长短的金箭,不往别出去,径直直往自己胸口射来。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铁珂睁开双目,只见大殿之上剩余的一百零七人,甚至包括坛主诸敬德在内,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抬首一望,日影西移尺许,这微妙恍惚的一瞬,竟然是一个时辰过去。
平昌天师审视般的看了铁珂一眼,缓声道:“你随我来。”
言毕便转身,直往正殿中去。
铁珂随后跟上。
诸敬德微微叹息一声。
在本坛弟子之中,铁珂可谓是不显山不露水,但想不到得此机缘,竟能面色如恒,气机步履极为沉凝,完全看不到一丝变调。如此心性,着实是匪夷所思。就算他数千载修持,也绝无此等定力。
看来大魔尊慧眼,果然是见常人所不能见。
……
铁珂步入殿中。
此时此刻,他心中深知,并非自己心性上佳;而是在平昌天师说明来意的一瞬,他便隐隐猜到,这个“魔尊亲选之人”,极有可能就是自己。
只因他心中隐藏这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入魔道二百余年,耳濡目染之下,铁珂接触到的讯息绝不在少。
他也渐渐得知,魔宗虽然行走不定、统御区域甚广,但是所收录弟子的范围,依旧有一定之规。
他更是知晓,天下间最顶尖的仙道宗门,号称“九宗”,木愔璃所入的越衡宗正是其中之一。而九宗所辖之地非比寻常,乃是以一道禁阵隔绝内外,相当于本宗领地。
无论希岚大草原、大晋……种种地域,皆在越衡宗治下。
魔道收录的弟子之中,约莫有五分之一与铁珂的情形相同,通过散逸于世的“魔卷”契合缘法,渐次修炼入门。然后再通过“眠星飞渡”之法,被接引入魔道的某一分坛之中。
但铁珂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事——
整个魔道,不止是落泉宗,就算整个四大魔宗,也绝无一家在“九宗”的内治之地传道;地理位置再接近者也不过是在九宗外结界的边缘。
非是不为,亦是不能。
九宗结界,就是传闻中大道已成的道境大能,亦难打破;更何况仅仅是相当于灵形、金丹境界的“眠星飞渡”之法?
这一秘密,铁珂一直保守极严。若是自己来自九宗内域的消息传出,只怕会带来不可预知的麻烦。
后来在有意无意之间和旁人比对“魔卷”,见自己所修并无差异,铁珂这才放下心来。
在平昌天师说明来意的一瞬,铁珂忽地生出“命运在我”的念头,自信真实不虚。
铁珂步入殿中,大殿内外,立刻生出一道结界。
在铁珂心意浮泛之时,平昌天师也在审视着铁珂,心中不由涌出一种矛盾的味道。
一方面,他以最高明的“两界观”之法观看,不难发现面前这位年轻修士根骨特殊,若修仙门法诀资质只在末流,但修习魔道之法,却极为契合,堪称上善之资。
但另一方面,此间所谓“上善”,乃是以寻常标准评价,大约是与平昌天师自己相若或略胜一筹的模样,在如今落泉宗内约莫排行四至八位;若是与魔道最顶尖的申屠龙树、墨天青相较,有着甚是明显的差距。
在如今这非常之世,断非一流。
如此阶位,岂能劳动魔尊亲自示谕?
心中所思,平昌天师自然而然的出口道:“我魔道法门,或是修习宗门所藏秘典,或是通过特殊的祭祀之法,求取大魔尊指点。”
“封存深藏的典籍姑且不计。单单是近世数万年的典籍记载,大魔尊主动提点传法者,便唯有宝树宗第一嫡传,申屠龙树。除此之外,你是头一份。”
其实平昌天师隐藏在心中未说出口的是,度拔龙树大魔尊虽然位分极尊,但毕竟不在四大魔尊之列。
换言之,经由四大魔尊主动点化的,铁珂其实是头一个。
铁珂缓缓点头。
平昌天师自袖中取出一物,掌心一托,是一只一寸大小的粹白色光球。随着他指尖一挑,那“光罩”忽然破碎,显出一只龙眼大小、宛若石质的圆珠。
似乎平淡无奇,又似乎蕴藏着难以穷尽的玄妙味道。
铁珂见状,忍不住伸手去接。
那石质球体立刻变成一种有形无形之间的境界,缓缓沉浸掌心。
平昌天师心中的一丝疑虑陡然消散,果然所选无差。
他方才在大殿中所动用的葫芦形秘宝,也是一件极高品阶的卜算之宝,且此物并非大魔尊所赐,用去了便是实实在在消耗。
其实不必卜算,任由每一人依次来试,本人是否与魔尊所赐之物相融,便能寻见这位“有缘人”。只是若如此做,不相谐者必定会化作一团血水蒸发,不会在人世间留下一丝痕迹。
在平昌天师心中,几十个普通弟子的性命,自然是比不上自己的卜算之宝的;问题是如此施为未免儿戏,隐然对大魔尊不敬。
石珠沉浸之后,铁珂身躯微微一颤。
此法玄机,他已尽知。
修炼此法,可以将自己的真实状态,呼吸动静,神思情感,法力深浅,掌握到寻常修道人难以企及的深湛境界,号称“真我之印”,又称“本相”。
但这“本相”只是蕴养于心,并不示现于外。除自己以外的旁人,若观照己身,所见是一道似真非真的“魔相”。
这“魔相”并非完全虚假,代表着一种演化的可能性,亦是本人能够观想出的“未来身”,己身进化的圆满形态。
便如千川万流共映一月一般,望见“魔相”之人愈多,铁珂之“本相”收益便愈大。
这不仅仅是功行的收获,而是事涉根骨气运、才器智力,本人所统属的一切,无有遗漏。
平昌天师仔细望了铁珂一眼。
就在这一瞬,他忽地生出一念,似乎眼前之人的资质极限,较自己想象中略高一丝。
见铁珂气机恢复常态,平昌天师道:“有甚需求,尽管讲来。”
按照大魔尊示谕,有缘之人得了所赐之物后,在修道上当有特别的要求,宗门当一力配合。
铁珂沉吟一阵,才斟酌道:“无它,只是缘法在外,要出游一阵,遍历红尘。若是方便,最好有一件上乘的飞遁法宝。六十年后,待弟子自感气润充沛、根基圆满,再去落泉本宗观望宝经。”
平昌天师松了一口气,连声允诺道:“好。”
他生怕铁珂有甚古怪要求,导致如青玉葫芦那般层次的宝物再度消耗。
铁珂眉头微皱。
就在方才,他脑海中似有一念闪过。
若是与木愔璃再见,她所见的,是自己的“魔相”而非“本相”,会有什么后果?
第二百三十四章 顺畅成盟 将计就计
幽谷之内,别有洞天。
一道极宽的水瀑从西北方向唯一一面较为险峻处落下,汇成一流。然后依傍形势,走出百余里后分流为二,凸显出一方沙洲。
这方沙洲西向处尽是砂石,形容各异;而南端却是一处极平整的道场,再加上水脉支流穿梭其中,更添加了三分“活”的韵味。
此时道场之上,虽然人数不众,但却极显热闹。
因为人贵精而不贵多,客止两位,而陪伴列席者,个个气象浑然天成,充盈天表,与日月之象颠倒主客。
如此人物,共有七人之多。
为首的一位,高冠素袍,鼻梁挺直,双目浑浊之中又华彩充盈,略饮一杯之后从容言道:“凡事贵在决断。今日宴后,便将我观镜门与隐宗之盟立下契约,如何?”
归无咎欣然颔首,饮宴自若。
孔凌望着面前琳琅满目的奇珍佳酿,奇葩瑶草,忽地生出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这数十年来,她也算历练出来了。
之前游历劝服的十余宗门,除却墨塔道尊那一处稍稍特殊外,其余经历,皆可从中提炼处一致规律。
那就是报出名号之后,其等虽然为归无咎盛名所慑,亦深知以一宗之力无法与隐宗、妖族之盟相抗衡,平白得罪于人,所以面上无一例外是极客气的。
但是内里之处,无论每一家宗门,都是小心谨慎,非得等归无咎将条件完全和盘托出,方才定下心来。
不到事无巨细、审明利弊的当口,不会轻言成盟契约之事。
可是这观镜门,却热情得超乎想象。
归无咎尚未言明招揽之后的条件细则,其等便主动言及订立契约之事了。
是因为其家大业大,所以虽然深藏不出,其实对大世界的虚实掌握得十分详彻,较之寻常隐世宗门更加明白归无咎的分量?
还是因为其卜算之法由独到之功,早已算定了如此抉择有利无弊?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饮宴落下帷幕。
高冠老者取出一卷一印。
孔凌定睛细望。
那印自然是观镜门宗门大印无疑;但那似乎十分老旧的黄卷也不同凡响,不亚于隐宗与圣教几次立下契约所用的契书。
随着高冠老者轻轻一挥手,三百余文字轻轻落诸其上。
他随即笑言道:“是否妥当,还请归道友斧正。”
归无咎瞥了一眼,微微一拂袖,道:“寒掌门也太客气了。”
面前这位七真之首,便是观镜门掌门,姓寒名千落。
观这契约所书,除却合成一盟的誓言之外,只着重强调了观镜门配合隐宗行事的许多条款细则;至于观镜门能够得到隐宗一方哪些照应,却是半个字也未提及。
寒千落笑容一收,道:“素闻隐宗盟内几位主事之人宽宏雅量,料想定不负我。”
归无咎缓缓颔首,不置可否。
寒千落不无遗憾的道:“按说此等大事,当有无止太师伯亲来立契。只是事有不巧,无止太师伯三载之前为创立一门法诀,封门闭关。待出关之时,再亲去拜访隐宗四位前辈。”
归无咎微笑道:“好说。”
孔凌心下稍安。
观镜门在归无咎的心印图卷中排名隐世宗门第一,非有健在的道境大能坐镇,显然并不合理。面前这位寒掌门最终并未避讳这一点,亦可算是彼此之间坦诚相待的一部分。
寒千落又道:“归道友可否在本宗客居数日?如此,则为本宗之幸,阖宗上下,皆与有荣焉。”
归无咎露出十分遗憾的神色:“归某有急务要返归宗门,实在遗憾。”
话锋一转,又道:“道途长久,终究会有机会。”
寒千落也不强留,缓缓颔首。
双方各自收录好一分契约之后,便在日暮时分,告辞而去。
……
举世无双的飞遁之宝“墨蛇”遁出七日夜之后,忽然当空凝止,一动一静,转圜极为迅捷,却又轻灵从容,简直臻至不可思议的境界。
归无咎剑诀一指,一道分身忽然凝练出来。
随后这“归无咎”身后,浮现出浩浩荡荡的空间曲折。往后一纵,这具分身便急速缩小,然后渺然不可见。
孔凌一惊,道:“这是……”
这真幻间本身像的手段,归无咎只在携带石墨寻东方掌门之时用过一回。
可是此时此刻,分身并未携带任何东西,就直接经此通道遁返了?
归无咎淡然一笑,掌心一托,忽地浮现出一块淡蓝色的冰块,但其中的锋芒深密,无穷变化,却不可逼视!
这哪里是什么“冰块”,分别是空蕴念剑之实体所显化出的近似封印术的手段。
冰块之中微微发黄,孔凌定睛一瞧,不是双方成盟的契约,又是何物?
归无咎随手一投,将此物一齐投掷进真幻间通道之中。
看着孔凌疑惑的神色,归无咎简单解释道:“在来到观镜门之前,大界心图之中,代表观镜门的那一‘点’,已完全变成了黄色。”
这就意味着,自那时起,观镜门便不再是隐世宗门。
本阵营中的其他人越俎代庖,那是绝不可能的;因为归无咎将行之事,各势力上层早已悉知;就算去做,遁速也不会较“墨蛇”更快。再加上归无咎刻意问过,若真有提前接洽,观镜门诸上真岂会故作不知。
所以,这一家势力,是投入到对面阵营中去了。
孔凌立刻明悟,这就是归无咎来到门前,却去而复返的原因。
于是立刻问道:“是哪一家的手笔?”
归无咎淡淡道:“魔宗。”
其实归无咎境界虽然深湛微玄,但毕竟未臻上境。若是最顶尖的道境大能出手,又不逆反世间缘法遇合之理,暂时欺骗归无咎的道心道缘感应,也未必不可能。
但若归无咎心中已经知晓了答案,再去比对审察,那么世间绝无任何手段能够欺瞒于他。
再心中有底的前提下辨察观镜门诸真之气机,将一丝丝蛛丝马迹汇拢合一,那么此事之首尾,自然无所遁形。
孔凌思忖再三,道:“公子并未将其揭破,而是虚与委蛇,想来自有非常收获。”
归无咎道:“微妙便在那卷轴之上。”
如归无咎这般层次的人物,护身底牌高明到不可思议,指望直接做成些什么,那也是难如登天;所以莫如舍直就曲,定计长远。
归无咎立下契约之时,便与那盟书冥冥之中有了一线干系。
至此以后,无论他身在何处,那盟书皆能生出感应。
确立归无咎立身方位是小,问题是长久积累下去,对于敌手阵营的推演一道,实是一份极为雄厚的资粮。
可惜归无咎早已窥破其中奥秘,用印之时其实已暗暗以本人分身替代。所以那契书算定的,便只是归无咎的分身方位,而非他正身方位。
明了原委,孔凌双眸一亮。
令分身回返的用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归无咎从容道:“前回出游,寻觅气运机缘。所得虽然不菲,但回返的时间,却要较我预想中早了百年左右。近日思之,当是我破境前的最后一件事,所历时辰要较想象之中为巨。”
“原本还稍有疑虑,若是迁延甚久,各方势力有所察觉,或许会有意外波澜。但是观镜门送上门来,恰成了将计就计之阶梯。”
孔凌面上忽然露出光彩,似乎向往非常。
按照归无咎规划的路线,完成“势力两分”之事的最后一站,距离二大天尊的成道之地,也并不遥远了。
当然,这是以“墨蛇”的遁速而言。
第二百三十五章 入界法门 源头活水
一处风景秀丽之地,归无咎二人环绕三匝,去而复返,立于一棵百余丈高的古树枝头。
归无咎面色平淡,孔凌却是一脸困惑。
原来,此间便当是第三、第五道尊的证道之地。可是乘墨蛇逡巡徘徊,却未见收获。
归无咎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此间所在和观镜门之间的距离,对于低辈修士甚至是天玄上真而言,可谓极为遥远;但是对于整个紫微大世界,又或者道境大能来说则未必了。虽然稍稍靡费时日,却未必不能觅见端倪。
大致考量,相当于东南九宗中相距较近的两家的距离。
若是观镜门中那位无止道尊寿元悠长,外出周游经年乃至数十载,未必不能发现此处所在。
而两道尊之遗迹能够隐匿至今,显然暗藏非常之秘。
其实归无咎并非全无头绪。
凭己身飞遁时尚不觉得如何,但以墨蛇代步,遁速极快之时,归无咎分明能够感受到,如论这飞遁之宝的行进方位如何调整,都会构成一种奇特的偏离。
这不是人力所能掌控——
向左一分则逸于左,向右一分则逸于右,最终无差何止千里万里。就算用最小的精度去衡量,亦是不入于左即入于右,仿佛中央之“正解”,已被完全隐匿藏住。
其实心念感应到了这一步,已可称是惊世骇俗了。哪怕是道境存在,也得心中先存了“此地暗藏玄机”的念头,方有可能感应到这一步,恰如归无咎察觉观镜门的诡计一般。
既见微妙,却不得入门,这反倒要较单纯的茫然无措更加扰人心弦。
归无咎默默思索。
若有锁钥,锁钥安在?
念头一动,自然而然由四个字从心田之中扑面而来——
空蕴念剑!
归无咎毫不犹豫的出剑。
剑意一动,振荡山林;其形亿万,纷纷纭纭。
一切草木生机,土石微尘,一遇此剑,立刻灵机涣散,沉寂于地。
元婴境界修士,若以保持对同等境界的对手的杀伤力为限,其攻击范围至多在千丈至十里之间。而归无咎法力绝人,空蕴念剑又神妙无双,竟能陡然增强十倍,达到百里方圆。
可归无咎此刻施展的亿万剑意,却并非以同等境界的对手为假想敌,其只消遇到一丝法力,又或者能够于己产生共鸣的道则微玄,这剑意自然而然就会化去;唯有斩中初始的五行性相、肉体凡胎,才随剑主心念渐次撬动,使其自然崩解。
通俗言之,眼前剑道的别致用法,乃是归无咎将元始空蕴念剑“稀释”了千万倍后,所构成的奇妙形态。
杀伤力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只作感知之用。
但是作为补偿,其作用范围却极为广泛,剑意所及,几可臻至数十万里。这已是九宗真君的境界,非本土天玄上真所能及。
其实归无咎坚信两位道尊成道之地的门径,必在己身千里之内,这一剑,已是极大的留有余地。
此间虽然景色别致,但是荒无人烟不说,就算是飞禽走兽,亦极为稀少。
寥寥可数的数十禽兽,经剑光一卷,便如长堤溃围,然后在刹那之间、毫无痛苦的死去。
此时空中二百余丈高,却有一只大雁,只是一个哆嗦,振动双翼之后,拍了拍翅膀,继续由南而北飞去。
归无咎定睛一望,立刻记起,这只大雁在半个时辰之前,沿同样的方位自头顶飞遁而过。
凝视许久,归无咎长笑一声。
拔身一纵,向那“大雁”撞了过去!
孔凌紧随其后。
以目力观之,这大雁不过较家养鸡鸭稍稍大了半圈。但此身奋力靠近之时,却能感受到“鸟形”轮廓的飞速壮大。
先如人身;再如屋脊,再入山岳,最后赫然演化成煌煌一界之森严……
……
天地七色变幻之后,归无咎定睛一望。
此间空空荡荡,唯有两座巨峰,一座青石磊落,一座白雪皑皑,比邻矗立。
粗粗打量,两座山峰并不算陡峭,底围隐隐胜过高度,人力亦可攀爬。但是巍峨雄壮,厚底实腹,亦有一种别样的大气魄。
归无咎、孔凌缓缓落在一峰峰顶。
立定之后,归无咎环首一望,心中不由暗暗纳罕。
归无咎想象中的第三、第五道尊证道之地,要么是正大庄严,宝相玉质;要么是混沌无序,冥漠难测。而现今所见,却并非归旨于二者之一。
眼前气象,似乎每一丝气机都蕴藏这丰沛的情感;每一寸空间都蕴藏着精微的变化。而构成整体,其规整宏阔又胜如山海,仿佛一山一界之象便是一门完整的大神通,并无一丝不谐。
这种感觉……
倒像是轩辕怀或杜念莎证得道境之后,将辰阳八剑或二相生化之法推演神通万变的奇景。
殆非先人残存之相,而是被精密掌控的神通实体。
归无咎的推断并非无由,因为就算再高估第三、第五两位道尊的实力,这两人毕竟已经飞升而去了。再脱离本主的掌控下,不入于有序之实相,便入于无序之混沌,断不应当是眼前景象。
就在此时,一声轻吟自身畔传来。
归无咎转身一望,孔凌面色青红交错,似乎十分不适。
微感诧异之下,归无咎省心一察,却见自己心田之中,一柄小剑剑尖朝下,以一种独特的韵律缓缓转动。
未经自己主动操纵驾驭,空蕴念剑剑心,自然由寂而动。
归无咎略作推演,已然明悟。
此时此刻,若是将这道“剑心”撤去,就算他自己,也会感到一丝压力于不谐。
如此状态,已经是“圆满之上”这一古今所无境界所赋予的独到加持后的结果。再等而下之者,毫无例外都会感受到非凡的威压——俨然超越了道尊证道之地应有的性相与状态。
这显然与此地独有的“活力”相关。
唯有归无咎的空蕴念剑,道术与两位道尊相通,却又青出于蓝。以剑心护体,方能完全无虞。
此时孔凌难以张口说话,只是眨了眨眼,传递心意。
机缘难得。
若是设法出界,着实不甘。
归无咎略一思忖,指尖生出一道剑意,轻轻印在孔凌眉心,道:“盘膝而坐,但以目力观之,不必费心推演。”
孔凌只感身躯一轻,立刻依言坐下。
就在此时,这山峦之中无所不在的精纯气机骤然凝合,归拢于一。
所聚之象,化作一个人形。
约莫三十岁许年纪,五官异常和谐,头戴一顶尺许有余的高冠,长袍宽袖,掌中执一柄一面泛青、一面发红的长剑。
他双目有神,透露出十二分的惊讶,紧紧凝视着归无咎。
归无咎同样十分惊讶。
这分明是当年幻象推演中所见的第五道尊的相貌。
分身?
残魂?
还是第二元婴一类的手段?
尚未来得及思索,第五道尊忽道:“看剑。”
剑意纷呈,连环递出,呈现出一阴一阳之动静;阴面仿佛皎月,阳面俨如蛟龙。将“刚柔并济、动静通神”这八个字,完美的展露出来。
归无咎微微一愕,心中忽地泛起一丝欣喜和感动。
这份感动,不是因为剑术神通的高明。
眼前之剑术,虽然可称之为本土道术之巅峰,但论境界依旧不超过元婴境的层次,论门径依旧在实相剑术之列,未入真流。在归无咎遍阅众剑之中,非但不及辰阳剑山之剑术,亦不及黄希音、御孤乘独自颖悟的心剑真流。
甚至在实相剑术中,这一剑也并未趋于“一剑破万法”的极致,至多与“道门四十九剑阵”等前古剑宗伯仲之间。
按理说,本土世界古今已降最顶尖的几位道尊之一,使出这一路神通,并不能太入归无咎之眼,说一句“失望”,也不算狂妄。
“感动”从何而来?
因为自隐宗百家、圣教祖庭、魔道四典、武道玄关、阴阳秘法、巫道潜行、九宗道术之后,自负于一界法门无所不窥的归无咎,今日又见源头活水。
第二百三十六章 剑术拆演 庖厨之论
归无咎立刻出手应对。
若他使用最顶尖的剑道真流手段,破解此着简直是如春风化雨,全不为难;但此时此刻归无咎亦生出了三分拆解的韵味,略一思忖,使出一剑。
这一剑同属实相剑术之列,层次在“一剑破万法”前一步,与第五道尊所动用的剑道神通在伯仲之间。
两道剑术相交,立刻生出一道道极轻微又极灵动的蓝焰,出现、壮大、消散只在一瞬之间,却能留下非同凡响的深刻映象。
除了出招抵挡之外,另一件尘封已久之事被归无咎提了上来——
心神默运,运转《念剑演化图》。
这也是得见新法之后,归无咎的感动之由。
如今空蕴念剑的推演在近道之前,已然继续圆满,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已走到终点。证道之路甚至道境以后,能够提前储备资粮,自然是有利无弊。
这也不单单是“服务将来”那么简单。其深邃积累,必由能够映照于今之处。
一剑被归无咎从容拆解,第五道尊眼前一亮。
大袖一卷,又使出一招。
万千剑形,犹如绵绵细雨,纷纷洒洒落下。
“细雨”之象,不止是剑道神通,天下各大系神通道术皆有涉猎,并不算十分新鲜。
但第五道尊的这一式,不在“雨象”本身,而是在细雨凝成雏形的一瞬,这雨落之地,已提前多出一种清馨有味、湿润芬芳的感觉,好似在润物无声的细雨中,徜徉已久。
故这一式不在剑形本身之妙,而在于暗暗契合了颠倒因果时序之力,虽未入真流,却不是寻常的实相剑术所能破解。
所蕴藏心意,果然是近世道术所无。
归无咎心念疾转,已临机觅得破解之法。
他外表看去如如不动,但内心却有一剑茁壮,好似在冥冥大界中锚定了方位,横亘往来古今。
虽然看上去相似,但这一式实非“空蕴念剑”,而是在第五道尊刺激之下临机创制的一道神通;若笔之于书,此神通在任何大宗大族内皆有一席之地。
第五道尊更见诧异,屈指连弹,又使出一剑。
一剑分形为二,化作两道剑术实体。
两道剑形,一黑一白,似乎有一种极强的吸引力,令其成为旋转飞刃;但未过多久,引力立刻变为斥力,两柄飞剑立刻弹出百丈之外,笼罩的范围也愈发广大。
和先前的两道神通相较,这一道神通的形象,明显要“质朴”了许多。
归无咎双眉微动。
以他的道术阅历,立刻辨明这与前古纪元中《道门四十九剑阵》中的某一剑气韵贯通。
作为残存至今的上古两道大宗之一,但凡存世者,归无咎早已穷搜尽罗;而眼前这一剑,分明是今世所无。
由于大旨贯通的缘故,归无咎对付这一式反倒要较前两式容易。
三招之后,第五道尊愈发见猎心喜,所动用的剑术神通源源不绝。
或挥洒如雨,或灿烂万千;或凝丝成线,或横断化虹。虽然其具体意象与今日之神通殊途同归,但是其中所蕴藏的新意,却是今日法门所无——
从正确的时间顺序说,应当是今日之传承,在发展创新之余,亦丢弃了许多前古的精妙变化。
归无咎从头至尾,果然不曾动用空蕴念剑,只以临场创制的新招迎之。
单单这一番心神激荡,便是绝大的收获。
约莫千招之后,第五道尊忽然停手。
他长袖一震,似是对着归无咎诉说,又似是自言自语,慨然道:“自此入道,自此证道,自此成道……如今,亦要自此传道。贯穿始终,皆寄托在这座名山之中了。”
归无咎脑海中灵光一闪。
这便是此地气象有异与他事先想象的原因了。
原来,此处不仅仅是第五道尊证道飞升之地,也是他拜入商乙门下,入道之地;亦是他证得道境之地。因果回环,始终相连,才构成了这片如此“生动”的所在。
就连眼前之人,恐怕也不是第五道尊刻意锻炼的第二分身之类,而是因眼前之气象,无限活跃的精气自然显化。
第五道尊肃然道:“接下来将要动用的,便是本人的根本手段;能领会多少,看你的造化。”
一剑斩出,浩浩荡荡。
川流之象中,中藏沸烈岩浆一般的气象,遇人则凝,见物则止。
归无咎心神一动,立刻敏锐的察觉到此法虽是有形剑道序列,但是层次却渐渐提了上来,暗合一种特殊的封禁法门——一剑破万法。当年他在《空蕴散神经》遗刻中,历然可见。
层次再高的神通道术,只要归无咎提前有所涉猎,此时临机应变,以对应敌之变化,便全不为难。
第二剑……
第三剑……
第四剑……
直到第九剑上。
这一剑的神通意蕴充盈已极,正是最原始、最**、臻于极盛之境的一剑破万法,实相剑术中登峰造极的最后一步。
此剑的饱满充盈,较之御孤乘通过三经体贴出来的道术,远远胜过。不但并非任何时空间手段所能防御,一剑中式之后的封印之功,也达到了三日夜之久。
面对这一剑,归无咎已无法从实相剑术的解法中寻得答案。
心中默念,空蕴念剑齐出。
却见这山峦之上,似乎整个天地明暗变化七次,将一种从天而降的“定格”韵味彻底击碎。
第五道尊曲指在空中一弹,极为惊异的叹息一声。
良久之后,第五道尊言道:“想不到老夫的至高一剑,竟然会被同为剑术门径之内的手段化解。你若提前动用这一手段,先前的千余剑也愈发难以加身。”
归无咎动用空蕴念剑之时,剑意中蕴藏了自魔道四典中所得的诡秘变化手段,使得其形迹气象与从前大大不同。纵然是第五道尊,亦并未识出归无咎所动用的神通,与本人同出一源。
当然,这也是因为面前之人,并非真正的“第五道尊”的缘故。
略一思忖,第五道尊又道:“世上生出你这般人,可见你所立之世,必有非凡玄妙。看来,你已经不需要我的传承了。”
归无咎一伸手,道:“且慢。”
“尚未观尽前辈之道术。一招一式,尽可学之。”
第五道尊摇了摇头,道:“本人毕身道术之精粹,已在那最后一剑之中了。除此之外,无足大观。”
归无咎微笑道:“非也。”
“以庖厨为喻。若有一位名厨,又有万千原料食材以为资粮。对于寻常人而言,自然是令这位名厨将食材制为成品,直接将人间罕见的珍馐美味奉上。但若做出选择的另一位更加高明的厨师,那么他感兴趣的,只怕不是成品膳食,而是更珍稀的食材。”
平心而论。
第五道尊最后九剑连发,层层递进演化,最终构成实相剑术中登峰造极的存在,远超御孤乘今朝传承提炼的“一剑破万法”神通;若换作世间任意一大宗大族得其传承,都必然奉为至宝。
可是对于归无咎而言,这一式的意义,反倒是不如先前的千招试剑。
因为此法虽然是第五道尊一身所学之精华,但是以具体存在而论,所赋予的“新意”却并不若想象中多——当年见识空蕴散神经、和御孤乘在阴阳洞天交手,归无咎早将其精微处吸收的七七八八;如今所获,不过是查漏补缺而已。
换言之,一剑破万法的手段,是第五道尊所学的精华一点,而非全体大用。
这不是归无咎的偏见,而是神识之中《念剑演化图》给与的真实反馈。
目前归无咎更加需要的,是从未见过的新鲜道术,以为资粮。
第五道尊思索有顷,眉头微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第五道尊缓声道:“有形之法,包罗万有;无形之法,唯心唯识。”
“若你感兴趣的我之资粮,那可着实有些棘手。”
归无咎从容道:“如何棘手?”
第五道尊下颌一扬,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道:“棘手就在于包罗万有四个字。本人剑术涉猎之元始,乃是足足两个纪元的剑术大宗。神通法门,无不囊括。哪怕是资质再高之人,欲要从头到尾习得一遍,至少也要八万年时间。”
“当年因本师商乙所赐的一门机缘,吾才能在较短时间内成就。若那物遗存于世,以你资质之惊才绝艳,吾定不吝赐之。只是那物对道境修持有些好处,本人飞升上界之时将其一并带走了。”
归无咎喃喃自语道:“两个纪元的传承?八万年?”
第五道尊稍一犹豫,道:“不如吾将其中最为紧要的,挑拣出些许,供你参考。”
归无咎沉吟有顷,忽道:“将其完全习得需要八万年时间……若是前辈如方才斗法一般,将所有神通依次施展一遍,涉猎大观,需要多久时间?”
第五道尊一愕。
对于某一神通,一见便会,观之立成的境界和天赋,那确实是存在的。但那只是就少量的神通道术而言;若是数量极巨,超过神意容纳的上限,便需完全领悟透彻、炼成心印,缓缓成就。
但眼前之人境界之微妙,尤在他当年之上,或许有非凡手段也不一定。当即便道:“若是用最快的速度演示一遍,至少也要三五十年功夫。”
第二百三十七章 资粮之盛 窥见新天
第五道尊开始演示剑术。
三个纪元的剑道,是何等浩瀚?
一招一式,一勾一划,其中所藏妙理,多半都是当今道传所无。与之相较,当今遗篇之古飞剑传承、道门四十九剑阵的一鳞半爪,就算补充完全后,也不过是其整个规模的百分之三四。
甚至将辰阳剑山剑术、黄希音、御孤乘等人新近发明的虚剑神通忽略不计,这前古两个纪元的道术资粮,竟然较之当今本土仙门、妖族的传承更为丰厚博大。
其实这并不例外。
因为前古纪元最盛之时,道术传承完整的“隐宗”层次的存在,几乎达到了五百家以上。
如今圣教一统,隐宗暂避锋芒的时代,不能不说圣教的道术不高明——其汇同合流,的确是将本土道术推进到前无古人的新境界——但就像第五道尊和归无咎方才的一番交手道理相同;你之“一剑破万法”法门固然集约集中,推陈出新、登峰造极,将万千食材取其精华,制作成了一道佳肴;但是以本身原材的丰厚程度而论,最终的成品,其多样复杂的程度势必缩水。
对于志在采摭原材的归无咎而言,古胜于今,亦是理所当然。
最初时第五道尊似乎有些许不放心,约莫在三月之后暗中观察了一回。但见归无咎神意饱满,一直处于“从善如流”的精微定中,这在放下心来,将毕身所学,一一展示。
归无咎心中《念剑演化图》全力发动,势如饕餮。
同时心意浮泛,几有神采飞扬之跃然。
求得第三、第五道尊成道地的遗泽,按照归无咎事先的想法,不过是查漏补缺,汲取空蕴念剑中一丝尚未获得的精华而已;未想收获竟如此之巨,等若将自己的积累,平白又增加了两倍!
美中不足的是,因为归无咎锻炼蕴养的核心——得自荒海的原始空蕴念剑,其实是在前古纪元的道术中成长起来的;其履历中必有采鉴万法的过程,这势必会构成重复。
换言之,归无咎所得,乃是商乙和第三、第五道尊并未做到、而《念剑演化图》却能做到的那一部分。
所以,虽然新得之资粮达到了归无咎既往积累的两倍之多,但是能够被《念剑演化图》消化利用的部分却少了许多,约莫只有一倍上下。
饶是如此,成就近道后快速奠定道境的根基,也从今日得以扎下了。
……
时光荏苒,三十六年弹指过。
第五道尊的最后一剑,霞光万道之后,如雨过天晴,悄然收势。
归无咎沉默不语。
面上如流光溢彩,宝光隐隐。
他心中一声叹息。
入道至今,还有哪一个环节的收获能够与今日相比?思来想去,答案是——
并没有。
无意之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啊。
原以为,将空蕴念剑所得之资粮增长一倍,直至道境成立,已堪称满载而归;换作任意一人在此,早已欢喜无限。但没有想到,这只是开始;真正的收获,还在后面。
这得益于两件事的铺垫。
其一,《念剑演化图》的无限精确。能够被吸收进入《空蕴念剑》体系的有用之物,不会有一丝逸漏;而无用之法,也不会有一丝混杂。
其余人如第五道尊,就算同样掌握了快速习得天下道术传承的法门,但是其下一步的汲取吸收过程,却只能任本心而为,做不到极限精确。
其二,归无咎因“借道对证法”为黄希音铺路之故,对于不能汇入“空蕴念剑”的道术,亦一贯的用心揣摩,并对于其分门别类、源流门径,自有一套观辨之法。
换作旁人,就算掌握了如《念剑演化图》一流的至宝,对能够汇入自己核心道术的部分当然留心;无用的那一部,只怕就弃如敝屣了。
正因为如此,在第五道尊展示完毕之后,一个念头扑面涌来,异常清晰而完整——
合三纪元之道术,能够纳入空蕴念剑大道和不能纳入空蕴念剑的部分,多寡几何?
平分秋色。
就某一门道术而言,或许这一门道术相距剑术较近,又或者剑术中距空蕴念剑的义理较近,能够汲取的资粮便多一些;某一门相距剑术神通较远,所能汲取的资粮便少一些,并无定理。
甚至本纪元的收获,归无咎得其十之八九之后,亦并未能够得出“总量等分、合用与不合用各占一半”的念头。
但是随着基数进一步扩大,达到三个纪元的道术传承,这一心念立刻快速的清晰起来。
这不是发现了一个巧合那么简单。
可以说,直至此时此刻,归无咎才真正明悟了万法归一的至理,空蕴念剑的真谛。
辰阳剑山八道,乃是以唯实唯理之法,观唯心唯识之剑,最终虚实两分,能够经推演之法正反证得的,为实脉八剑;不能证得的,为虚脉八剑。
纵然有无数人领悟了虚剑之道,人人自成八剑,宛如万千分光照影,但总数依旧是八,实剑八剑,依旧稳占半壁江山。
按照这个路子,归无咎的空蕴念剑,当属虚剑中的杀剑一脉。
因唯实唯理之法与唯心唯识之剑道并为真流之故,归无咎自然以为,这是划分门径的不二法门。
直至今日,才知非是。
譬如芸芸众生万民,以国籍论,或是晋人,或是楚人。或是其余国属之人,或是无属山野之民;以男女论,或为男,或为女;以长幼论,或为成年,或为未成年。
诸如此类,虽然门径不同,但只是分辨的角度有所区别,并无对错之分,亦不能说哪一种分法层次更高。
今日才知,每一种道术走到极致,都不脱于“一分为二”这四个字。
能够为己法体系所容者是一半;与自身体系绝不相通者,是另外一半。
换言之,空蕴念剑,不仅仅是一门神通,更是一门与辰阳八剑等量齐观的大系,当中所容纳的剑术分枝,理应不在辰阳剑山之下;而《念剑演化图》,亦不仅仅是一道工具,而是可堪媲美唯实唯理大道的大道之轮廓。
从归无咎的视角来看,可以将天下剑术真流,命名为“空蕴念剑”和“非空蕴念剑”两部,一如辰阳剑山之实八剑与虚八剑。
抱定了万法归一的宗旨,每一人的道术走到尽头,都能看见这种“两分”。
只是用唯实唯理大道拆解,较为容易;若要独树一帜,极难成功。
归无咎隐然有所预感,自己极有可能是第一个做成这一步的人。
只是又有一个念头在心中浮现。
当年传法于商乙的那位,掌心浮现一十六珠。是他也走了唯实唯理之道划分天下剑术门径,还是无论如何分法,剑道皆能成就一十六法的格局?
如自己的空蕴念剑,亦能成就八道;不入空蕴念剑的真剑,同样能划分八道;只是不同于辰阳剑山“天空幻化、妙心杀绝”之名?
若是前者,几乎可以说自己完全突破了“空蕴念剑”前法的界限,自立门户也未尝不可;若是后者,则说明自己的空蕴念剑演化之路,尚有步骤要做。
如若功成,等若自己俨然成为一门不亚于辰阳剑山道术的创始人,等同于辰阳初祖的地位。
正在归无咎沉思之际,第五道尊忽然笑道:“时辰到了。”
“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归无咎回过神来。
如今以他的心性,就算所得再巨,面上也看不出丝毫变化,只是淡淡道:“道尊往何处去?”
第五道尊指了指对面山头,道:“每隔百载,我都要与一人论剑比试,分个高下。说来也是巧合,予你演练全体道术之后,恰好百年之期已至。”
归无咎心中微动,道:“第三道尊?”
第五道尊点了点头,道:“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归无咎收拾心情,笑道:“乐意之至。”
第二百三十八章 骨梁血肉 八中还一
对面比邻的那座山峰,肚腹雄厚不如第五道尊所居,但是高度却似略略胜过一线。
第五道尊携归无咎纵起清光,腾空而起,不多时便渡过一层若有若无的禁阵,落在对面山峦的山巅之上。
此间早有一人等候。
这一位面目俊朗且教第五道尊更加年轻三分,除却眉心隐然发红外,颇有翩翩佳人的气象。
这显然便是第三道尊了。
不知是他道行深湛,足以感应到隔壁山峦的动静,亦或是二人有特殊的沟通法门。第三道尊对于归无咎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毫不意外,只微一颔首算作打招呼,旋即目光炯炯,尽数落在第五道尊身上。
显而易见,在二人心目中,这百年间的一会,有着极高的分量。
第五道尊当先言道:
“有言在先。你我比试印证之后,你且使出手段,与他斗上一场。我以自身根本手段迎之,亦能被他轻松化解;料想换作是你,也难出意外。”
听闻此言,第三道尊面上才露出一丝奇异,仔细凝视归无咎一眼,淡然道:“好。”
第五道尊道:“那就开始吧。”
归无咎本以为所谓的“开始”是开始战斗之意;但却见二人不约而同向前数步,然后席地而坐,这才心中恍然。
所谓的较量,不仅仅是力争,更是道争,理念之争。
在正式出手之前,定有一番唇枪舌剑。
只听第五道尊率先言道:“一气三枝分阴阳,弥漫六合。我以禁法为一路,杀法为一路,御法为一路;另外三路暗藏颠倒乾坤的空间变化,藏于正着之中。借此二三之变,可以破解你之‘小散弥阵’,你以为如何?”
第三道尊连连摇头,言道:“我之杀法,不仅能杀阳,亦能杀阴;不仅杀实,抑且杀虚。尔之六合变化之枢纽被我寻见,剑力应之,必不能运转如意。”
第五道尊反驳道:“我之枢纽,如何能够被你轻易寻见?”
归无咎闻言大奇。
见到二人之架势,他已第一时间猜到了这两位是要先论战,再作战。
可是两位论战的内容,却完全出乎归无咎的预料。
在归无咎的推断之中,这两人的辩论应当是大的理念之争,是博采实相万法和剑心唯一之间的争论;但没想到二人争论的内容,却是具体的阵战策略、攻守之道。
虽然备极高明,单单是开篇所言“虚实六合之变”的阵战法门,就不亚于陆乘文原先的根本道术,云顶金柱阵法。
归无咎心中,不由生出一个疑问:
空蕴念剑之遇物则斩,也需要细细拆招斗阵么?
论说一阵后,第三、第五道尊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只得以实战加以验证。
两位浮空而立,相继施展手段。
第五道尊当先出手。
三道剑气,悬浮身前,缓缓散开。
当中一道最为深湛醇厚,归无咎亦最为熟悉,正是已趋于登峰造极的“一剑破万法”法门。而身畔两剑气,其深邃虽要较中间这道剑气略逊,却别有一种清醇多变的味道,两间一左一右,更透出自相矛盾的既视感。
想来这便是他所言的“杀法”和“御法”。
“杀法”之用固然是主攻杀无疑,但这“御法”却并非防御,而是暗藏独特的玄妙法力,令杀法和禁法在悄无声息之间互相颠倒。
若单单是正面放对,同等法力之下,第三道尊的空蕴念剑威力教归无咎的剑法逊色不少,第五道尊的封印法足可阻遏;但剑心一道,惟心惟微,念动即变,转折之敏锐在第五道尊之上。
所以直接运使一剑破万法的手段完全无用,须得损益变化。
归无咎凝神观看,第三道尊如何对敌。
第三道尊剑诀一掐,口中念念有词,体现出最原始的“本于咒术”的味道。
一道玄虚莫测的剑气,从第三道尊食中二指激射而出,然后迅速的归于无形,隐匿虚空之后,分化成一千零二十四枚米粒大小的圆珠。
这其中的五百一十二粒圆珠,若非深明此剑者决不可见,其陡然放大数十倍后,宛若深藏虚空的“水泡”,在空中缓缓游动。
当然,若是其游动速度过快,引起空间波动的征兆,同样能够被敌手以“反观法”察觉。
所以其不能主动迎敌,而是在天中自由游荡,等候敌手撞了上去,等若中了一道极微小的空蕴念剑。
而另外五百一十二珠,却是附着在第三道尊新近显化的五百一十二道飞剑之上,漫控舞空。
俨然是将空蕴念剑当成雷道禁法一样,附着在神通及兵刃之上。
五百一十二个水泡在虚,五百一十二枚飞剑在实,沿着特殊的轨迹行走,构成一道森严大阵。只中一剑,虽无完整空蕴念剑一剑杀人的神威,但其效用也非寻常神通可比。
归无咎脑海中轰然一震。
原来如此!
归无咎震动的,不是此法之威能。同境界下,归无咎自己的新空蕴念剑远胜于昔,直接就可压倒一剑破万法的法门,根本不需要以变化取胜。
以一道剑意等量分割,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手段。
别的不说,归无咎剑意散发,最终觅得那飞鸟之象就是第三、第五道尊成道地的幻象门径,其剑术发散稀薄,不是千数,而是千万分之一。
真正令归无咎震动的是,那一千零二十四道分枝,每一剑都有细微差异,并且圆满规整,自成体系;剑剑之间,构成独特的联系。
归无咎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一件事。
并且胸中许多疑窦,涣然冰释。
作为荒海星月门传承的空蕴念剑,便是一步成就完整的剑形;碎剑迎敌,每一剑皆有灭杀同阶的威能。其后随着功行渐深,剑术依次递进,不过是一定时间内所能动用的次数愈多而已。
归无咎继承此法之后,经念剑演化图推演的改良空蕴念剑,这一特点也并未变化。
但眼前第三道尊,却并非如此。
归无咎本能的感受到,第三道尊极有可能是依次习得那一千零二十四剑,最后串联为一,才汇通成了“空蕴念剑”本体。
这才是空蕴念剑真正的“躯干”和“血肉”,又或者说是至高剑道中“形而下”的门径,可堪开示后学者。
当年第三、第五道尊激战之后,落于荒海的,只是一枚剑尖。
剑尖者,乃是其最精华、最核心的部分,但是其枝蔓根基,却都不存了。
归无咎以这“剑尖”为根基、汲取万法锻炼成的新空蕴念剑,无论精度、深度、纯度都在第三道尊的初始空蕴念剑之上;唯独厚度和完整性不如。
归无咎暗暗思忖,那么,自己的空蕴念剑,是否可以推演出一千零二十四道“具体”法门,然后凝练合一呢?
归无咎暗暗发动“念剑演化图”,试图汲取之。
但是观望而得的第三道尊剑术精粹,却并未在心神中显化一字,只是心神之中隐然萌生出些许念头。
归无咎微微一愕,旋即明悟。
“念剑演化图”有登峰造极之功,步步趋于圆满;也正因为如此,其法门自然是以终极形态呈现。譬如你将一株幼苗的种子、土壤、肥料提供,他自动便将成熟之后果实予你。
若你想要看一看半青不熟的树叶、枝条是何等样貌,他却无能为力。
这一步骤,必须归无咎自己去做。
旁人是开山凿险,逐步开辟上进之路;归无咎却是乘飞鸟登临绝巅,此刻必须开辟一条下山之路。
好在归无咎所习与第三道尊道术相通,只沉心观望了半个时辰,便有极大收获。先前与第五道尊一战后所产生的新问题,亦水到渠成的有了答案。
如果说每一种真流剑道走到极致,皆是“一分为二”,自己的“空蕴念剑”不止是一种神通,而是如辰阳八实剑一般,将天下剑道一分为二的定名之法,那么有一个问题就来了。
辰阳八剑,乃是一个开放的神通大系,传承弟子无数;而目前的空蕴念剑,却似只有归无咎一人能够掌握。
哪怕是秦梦霖与归无咎有虚丹相合、知见相通之缘,观望了剑道真诀原本之后,只觉修炼下去自相矛盾,决计不能走到终点。须知空蕴念剑剑典文字俱在,可不若九宗道术将功诀化作法宝实体为锁钥。
此时着手,如第三道尊一般,将空蕴念剑拆解成零散的“形而下”部分?
此时此刻,第三道尊和第五道尊之激斗,已到了犬牙交错的境地,局面虽然激烈,却依旧大致两分。
归无咎灵机一动,生出一个主意。
他索性以一个“初学者”的态度,心神默炼,推演一下“修炼”第三道尊的初版空蕴念剑,会是什么效果。
三个时辰之后。
归无咎惊奇的发现,无论自己以哪一个独立的“单元”为起点,虽然起初时甚是顺利,但数量渐多之后都逐渐窒涩;最终的极限数量,都不超过一百二十八种。
一千零二十四……一百二十八。
恰好是八分之一。
辰阳剑山剑道,除却轩辕怀这异数外,人人只能在三问之下,择一而修,取法八脉之一?
这势必不是巧合。
昨日之疑难也有了答案。
剑道一十六种,辰阳剑山之虚实二道的“天空幻化、妙心杀绝”十六门只是一种分法,此十六道,非彼十六道。
由一入手,遍观十六;
登峰造极,十六取八;
传承后学,八还取一。
这似乎是冥冥之中暗合上境道术的定理。
第二百三十九章 波澜因果 照猫画虎
归无咎心意浮泛翩跹。
若是将“空蕴念剑”形而下的部分完整的创制出来,其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
首先,空蕴念剑不再是自己妙韵自赏的独门绝学,自此可以传授于亲近之人。就算至多只习得本法的八分之一,所带来的的好处也是不可估量的。辰阳剑山自古及今,掌握八脉剑道中的一脉,足以上窥道境;效用几乎和其余八宗完整的根本法门相同。
且季苍生、诸永宸等人,在九宗真君序列中,手段也是位列上乘。
秦梦霖、姜敏仪、杜念莎、文晋元、荀申等得之,固是不亚于本身传承的大机缘;如黄希音般自己已领悟一门真流剑道者,再得空蕴念剑之一部,将有何等微妙反应,更是不可测度。
此法诀流布,可谓应时而出的重大变数。
因为辰阳剑山剑诀虽然早成,但是其作为该宗门立派之基,与其余八宗根本道术相同,早已被诸如剑心轮台、通灵显化真形图实体之类的“锁钥”约束,唯有早年间经此秘钥,方能贯通道术。
兼修两家,固已难矣。
若归无咎果真成了一派之宗主,创立之元勋,且将空蕴念剑作为根本法门,将来道境之后,为了使传承有序,自然也是要立下类似“锁钥”的;但是现在却是无有,形下根基一旦创立,只消归无咎口述真诀。秦梦霖、魏清绮等人便能习得,等若完美的利用了这一段真空期,增益友盟之战力。
这是自眼前争局而言。
自长远看,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
若此法便是“万法宗”根本法,这就意味着万法宗除却大开方便之门、作为稍稍降低门槛的兜底存在外,亦有了和九宗相若的核心道术。这既是好事,亦使得原先设想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被打破了。
万法宗不但可以收录九宗中资质稍逊者,同样亦可选拔第一流的人才,入我剑道之门。
今日之事若成,等若真的立下一门与辰阳剑山道传规模完全相等的道术。
且此术是由自己在元婴境做得,更是不可思议。
但归无咎心知,别人做不得,自己却有可能做得。
对于旁人而言,唯有臻至道境之后,回眸一生道业,将自己创制道术中的细微偏差予以纠正,最后自“凝合一象”中拆解回来,才算是立下一门完整的道术。
就算是圆满境界,那也是你修习前人成法得到的圆满境界,断不可能有一人一边创制法诀,一边修炼自己的自创法门臻至圆满境界。囿于知见之限,瑕疵在所难免。
而归无咎却知念剑演化图所成法诀,必是圆满无缺。
这就仿佛一道虚像蓝图,教归无咎知晓从大河两岸各自营造桥梁,最终一定会聚拢合一,不会有一丝不谐。
成此大业,就在今朝。
此时此刻,第三道尊和第五道尊的战斗早已结束,和既往交手的千百次相同,依旧是平手的结局。
第三道尊将目光投放过来,面色微奇。
虽然他投入在战斗之中,心神无懈;但周遭发生的一切,心中亦是了如指掌。
第三道尊感应分明——
在此战的前半段,归无咎观战甚是认真;但过了一阵之后,他却似乎心神扶摇直上,从面前这战局中游离开了。
然而他身上沉静深厚的气息一如往昔,并无一丝高慢之意。
这倒是令第三道尊有些奇怪。
就在此时,归无咎回过神来,冲第三道尊微微一笑。
第三道尊淡然道:“你要下场?”
归无咎轻轻一点头,从容道:“正是。只是晚辈有一个要求。”
第三道尊道:“你说。”
归无咎微笑道:“观第三道尊方才与第五道尊的交手,乃是临机应变之法门,并非惯常路数。还请道尊依旧以方才这一道法门迎战。”
第三道尊心中暗道,莫不是你自忖观战已久,已得了破解之法?
这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只是口中依旧淡淡道:“好说。”
言毕骈指作剑,一气分化一千零二十四道,果然是将与第五道尊交手时的剑阵之法复现出来。
归无咎右手虚悬,当空一弹。
在指尖虚空一点的方位,似乎有“归无咎”三字骤然凝形,又倏忽消散;同样分化一千零二十四道,半数为虚,半数为实,有显化青色长剑五百一十二道。
竟是完全复制了第三道尊的战法!
第三道尊面色陡变,显露出前所未有的诧异。
第五道尊锐利双目盯着归无咎扫视两个来回,口中低喝一声,只是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原来,这一回归无咎动用剑诀之际,并未用魔道四典遮掩;于是清清楚楚可见,他这一门道术,与第三道尊的剑术,可谓是同宗同源。
五百一十二个水泡,五百一十二道飞剑,由笼罩一界的不规则形态,倏忽变化成一张笔直矗立的帷幕,渐次合拢。
当中一千零二十四象,一个敌住一个,针锋相对。
就在接触的一瞬,归无咎所施的一千零二十四种变化,似乎抵敌不住,顷刻间就摇摇欲坠,到了崩散的边缘;而第三道尊演化诸相,却愈显光华!
呈现具象,便是彼之“帷幕”压倒了我之“帷幕”,并作一道,快速向归无咎靠近。
第五道尊在一旁观战,此时不由一怔。
他的剑道手段分明奈何不得归无咎。若是他被第三道尊轻易胜过,岂不是说明自己不及第三道尊?
正如是想,抬首一看,却见第三道尊的神通去势已然缓慢了许多。
又过三息,在两道帷幕距离归无咎仅有寸许、即将落败的当口,归无咎这头的力量终是反超了第三道尊,二千零四十八道紧紧连接的气机,开始回推。
究其缘由,归无咎虽然观战中看穿第三道尊道术根由,但一望之下立刻便能复制回来,终是难能。
所以在刚刚交手的瞬间,归无咎看似是完全复制了第三道尊的神通,实则不然。
归无咎的一千零二十四象,其实就是完全等分的一千零二十四道空蕴念剑气机,和第三道尊各自成立的一千零二十四诀不可同日而语。
若非空蕴念剑本身的层次和威力上归无咎占了上风,只怕就要一触即溃。
归无咎的意图,是一个捉住一个,利用空蕴念剑同气相感、系出同源的渊源,短时间内利用零距离接触,快速将第三道尊的手段复制出来。
此法看似有些剑走偏锋,但归无咎心中有数,果然履险如夷。
复制完毕之后,法诀完全相同,而归无咎的空蕴念剑层次更高,胜负不问可知。
第三道尊将剑光一卷,向后退出数丈,叹息道:“我就说。能够来得此间者,怎会是与我二人无关无缘之人?推陈出新,更进一步,好手段。是你胜了。”
但他放眼望去,却见归无咎眉关紧锁,似乎恹恹不乐。
这“形下法”复制得如此容易,归无咎迫不及待的便要推演尝试。
可是结果却出乎意料。
归无咎推演可知,若是从未习得过空蕴念剑之人,通过他刚才复刻的一千零二十四道形下法诀修炼,习得或五十法,或七十法,便要止步;距离“八分之一”的一百二十八法尚有相当距离,更不必说将一百二十八法凝练合一了。
明明自己的“剑心相感”完整复制了第三道尊的手段,没有一丝差错才对。
此时,第三道尊忽然抬首,目中射出精光,悠然道:“我知道阁下要做什么了。”
“你的路走岔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还请道尊教我。”
第三道尊摆了摆手,道:“也无怪乎你理会的岔了。你既得了这一门剑道传承,当知空蕴念剑并非自我手中创制,而是自本师商乙处传承下来。”
归无咎缓缓点头。
第三道尊悠然道:“当年本师商乙曾道,虽然这一门剑道距离最后的成立尚属遥远,但是由于其根基博大的缘故,已然具备了大成之法的某些特性。譬如传之后人,若非非常之机缘,至多只能习得八分有一上下。”
“这一千零二十四道分枝次第之法,乃是商乙先师特意为某能够尽数传承这一门道术创制,一言以蔽之,是因人成立,而非有教无类、亘古不易之定法。”
“此法由本人施展出来时,按照你心中推算,循法而行,当能习得一百二十有八。这推算并无错误,但是却有‘由本人施展’这一前提。若脱离了这一前提,便是刻舟求剑了。”
归无咎连连点头,旋即道:“敢问道尊。若想得通传法门,该从何处着手?”
第三道尊默然良久。
这是当年商乙想做而未能做到之事。待其飞升上境之时,距离这一步犹有距离,否则这世间就要多出一家独断万古的大宗了。
但第三道尊并未将这些话说出来,只道:“按照本师推断,通用法门,势必不若别传法门这般琐碎,当是宏观整体,自上而下。”
“经由三道门径,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似是最善之法。”
归无咎双目一凝,沉声道:“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