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因事而增 魔胎峥嵘
这一场大争,名为“清浊玄象”;而眼前之景,亦果然是清浊两分,异常引人注目。
尽管当初是一对一之争,而现在是一对二;当初是上下两分,现在是东西对峙;论示现之形,当初是剑花乱雨,今日却是蝴蝶振翅对上细流汩汩,单看表面,似乎截然不同。但是若真有见识过乌兰河上那一战的照影图形,便立刻分明——
眼前这一场斗法之格式,沿袭旧意。
轩辕怀与李云龙的那一场“精微演算”之战。
魅影翩然,杜念莎、宁素尘并肩而立,相距不过丈许。宁素尘的右掌与杜念莎的左掌遥遥相对,掌心之间,一阴一阳,一虚一实,两道“铰链”紧紧缠绕,将原本各自为战的二人,凝成一个浑然如一的整体。
二人另一只手掌,皆蓄势向前。
杜念莎一身上下,七色流转;掌心所溢,宛若蝴蝶纷飞;而宁素尘气机卓然一体,莹白洗练,神通示形,却是万花葳蕤,缤纷迷人。二者相合,倒是好一派“蝴蝶穿花”之妙相。
一门大神通手段,卖相上佳固然是好;若是不以此为能,只要切合实用,便是上善神通。
杜、宁二人之法,显是表里兼收,并非绣花枕头。
这一条,单从那蝴蝶运行之轨迹,便能窥得端倪。若是未入三十六子图,除却寥寥数位杰出人物之外,其余有一个算一个,只消目光稍微盯住两三只蝴蝶的动作变化三无息,只怕就要昏厥过去。
眼前战况,显然是“东风压倒西风”之势。李云龙之水象周流虽然玄奥,但是至多只占得大势三分。
这是理所当然的。
杜念莎、宁素尘联手,胜过木愔璃甚至魏清绮不是难事。而以魏、木二人之道行,在功行至高的数人手上,也足可坚持甚久。两相抵过,自然是有胜无败才对。
若纯以胜负论,尤尚有说。
譬如圣教利大人,排名一十三位,尚要较杜、宁二人高出一位,考较胜负,若是其动用“丹元九振”的根本道术,打出一个和席乐荣、李云龙相当接近的场面,并不为难。
但这并不意味着若是二、三个利大人联手,便能与御孤乘、李云龙等人较量了。对于这一点,纵然是利大人本人,亦有着清醒的认识。
一加一未必等于二。战力更强之人,始终牢牢把握着主动权。诸如“天钺”、“一剑破万法”之类的手段使出,轻易便可瓦解你的联手之势,从而批亢捣虚,各个击破。
而杜、宁二人却是规避了这一要害,二人所持秘法运转,俨然如同一人。其实从规模上化解了制约。
所以“称心如意”之上,虽然二人惊诧于李云龙的自信从容,亦推断出此人必身怀足可自恃的倚仗。但是这一战,依旧胜算极大。
眼前形势,与推测大致相同。
就在此时,情势忽变。
李云龙双掌乱舞,所显化的混沌水象,原来纵然绵密坚韧,但到底居于下风;此时其却势头猛然提升一截,将原本三七分的局势陡然拉近了一些,接近于四六,甚至略有超过。
至于其面目,依旧是无悲无喜,泰然自若。先前固不曾因落在下风而有半分焦躁,此刻也不曾因为略微扳回局面而略有自得。
杜念莎暗中传音道:“宁师姐,此人方才似有留力?”
虽然如此发问,但杜念莎隐有直觉,似乎……并不会如此简单。
须知二人斗的是“变化”之道,非如拔河一般单单考较蛮力。演算之道上,退一步便等若是一万步,一个不慎,便是一泻千里的局面,想要扳回,势必靡费极大代价。她不信对手会如此弄险。
面对这一层次的对手,就算自信再如何了得,轻易弄险,也失之轻佻。
宁素尘双目一眯,面目至脖颈以下,似乎一道莹白浅绿的光华一闪而逝。
如梦如醉的一眩,宁素尘现出讶色。
她所修道术,乃是以七情五性为桥梁,感通内外,乃是越衡四祖所传法门。
越衡四祖走上此道,乃是因其玲珑之心的天赋,落叶伤情,兴衰消长若合符节。但是她却不愿此法门囿于资质之限,着意将其提炼出来,化作一门道术。只是此术虽然潜力甚大,但是所需前因步骤也不可小觑,直至宁素尘出世,才算得上此法第一个真正的“门徒”。
宁素尘传音回应道:“只怕……有些麻烦。”
杜念莎心中一凛,回应道:“如何说?”
宁素尘人素来清越自许,颇有些清风介节,不然纤尘的味道。虽然看似上下无碍,人缘亦好,但是骨子里却有一种独特的矜持。直言“有些麻烦”,也是杜念莎预想不到的。
宁素尘道:“是外因。”
她以七情五性辨通内外,立刻断明。并非是李云龙藏拙了。先前李云龙全力以赴是真;自己略占上风也是真。方才局面发生逆转,是因为……
发生了一件事。
战场以外的事。
杜念莎心头一沉。纵然是何等剧变引动气运增减,也当润物无声,不至于如此直观。
平心而论,杜念莎倒希望是对方藏拙了。因为纵然有所保留,也决计不会太多;此时此刻依旧是自己占据上风,眼前情形,便是双方真实的实力对比了。若是外因,那么谁也不敢保证,此事只发生一次!
……
这一界中,云淡风轻,竟是全无斗法痕迹,在一十八界之中,俨然“大音希声”。
正是黄希音与玉离子所入之界。
此刻玉离子负手而立,似乎在凝思着什么,同时步履轻移,似快似慢。
而黄希音,却如蜻蜓点水,相隔三十丈外,时时回眸。
眼前景象,若是忽略了道术神通的痕迹,倒像是一个生性活泼、似乎急不可耐的小丫头当头引路,与一个沉静内敛的长姊一道,一同踏春出游。
玉离子似笑非笑,念头浮动。
双方道行,有甚为明显之差距,毋庸讳言。所以胜负二字,本不在玉离子考虑之中。
先前几般念头,亦尽数抛却了。
对方能够与自己一对一交手,定然是突破了“心意”关,“运势”关,亦有足够的把握脱身。
休看似乎无有丝毫的神通之形,其实眼前二人,已然处于斗法之中了。
玉离子眸子幽光一闪,仿佛一道“火幕”渡过,洗尽一切,内中神魂精魄,亦由此一死一生,焕发出欣欣向荣的生机。
玉离子早已从未能与归无咎斗过一场的遗憾中走脱出来,此时颇有欣喜意味。
这黄希音,竟也以剑道为主,甚至修到了极高明的境地,单论深浅,不论厚薄,甚至较御孤乘亦犹有过之。
玉离子心胸气度非比寻常,虽然有其独到神通,原拟只是将“一剑破万法”之术作为其凤舞一击的铺垫手段。但是此术既有突破桎梏的潜力,她自然也不至于不肯兼收并蓄。
只是在“一剑破万法”阶段的修持,她与御孤乘皆是所得与共,绝无差异;而一举见真之后,却渐渐显出不同来。
玉离子心知肚明,若非自己另辟蹊径下手参悟,只怕就要落后一步。
就这一立场而言,眼前的黄希音,可谓是现成的机缘。
所以悠然信步之间,玉离子已生受黄希音一十二剑。
黄希音这一门剑宗之玄妙,易人心性之功,亦尽数彰显。
好在其着力方向并未分散,皆是集中在一事——对于黄希音自身形象的“修正”。若是中此剑而不觉,要不了多久,便会将黄希音当做天上少有、地上全无的“密友”,对其言听计从,无有犹疑。
玉离子心中亦有几分好笑,其实不难猜到,此等精熟圆润的心意变动手段,正是以其师为“假想敌”构思的手段。
但是黄希音贵为三十六子图中的前六位,与自己和归无咎等并列,寻此良材,岂能不呵护备至?若是如此,黄希音的作法思路,岂非无源之水?
莫非归无咎、秦梦霖中一位,对这小徒甚是苛刻严厉?
其实换作旁人,如此态度,是有几分托大了。
不止是托大;几乎是玩火自焚。
纵然道行上领先甚多,那也只是功力有差别。单论剑术上上的造诣,黄希音委实不可轻忽。就如此生受其诡秘莫测的剑术,一个不留神,阴沟翻船的可能性极大。
然玉离子已将凤凰一族《根本涅槃经》修炼至至高境界。虽然“形涅槃”、“神涅槃”唯取其一,但黄希音剑术,似走的是纯粹的“唯心”之道。将意剑充分感悟之后,玉离子便动用《根本涅槃经》法门,将自身神魂焕然新生,以防留下后患。
若是二人法力相等,纵然是《根本涅槃经》,也未必足堪倚仗。
玉离子忽然一怔。
旋即柳眉一竖,凤目含煞,喝道:“疯丫头,好胆!”
青焰绽放,一声清吟。
九彩凤凰冲天而起!
竟是动用了硬撼轩辕怀亦不落下风的最强一式,凤舞九天。
以二人功行差距,玉离子动用这一式,颇有杀鸡用牛刀之嫌。况且,黄希音定有道境大能赐下的脱身秘术倚仗。不动用这一式,也定然能胜;动用这一式,也伤不得她。
但玉离子偏偏就动用了。
因这一式霸道无比,又兼合一剑破万法的精义,混一之下,大有凝滞时空之妙用,能够封印阻绝宝主自主发动的护身神通。
同时,以这一式为根基,其实玉离子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反手一卷,便要赏黄希音一个耳光。
就单单只是一个耳光,加以教训。
因为若是起了杀心,黄希音所持遇难而启、不必本人发动的护身手段,定然能够感应危机,临危救主。
黄希音脸色一白。
电光火石之间,便明白了玉离子用意。
但是她事先也不曾想到,主动、被动两种护身手段之间,竟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漏洞”。
正在此“危机之际”,黄希音眉心处,一朵剑花荡漾而出,在“凤舞九天”令人生畏的泥潭中,剖出一线余裕。
黄希音哪还不知机,立刻引动东方掌门所赐一道护身秘法。当一朵莲叶罩定之时,尤自惊魂未定。方才顽心一起施了个手段,若是被这女人一个耳光打实,那她可要郁郁许久。
遁空而起之候,这才吐了吐舌头,“咯咯”一笑,得意道:“这临别一剑,想来玉离子道友不舍得轻易抹去罢?”
虽然一击无功,玉离子转折落地,面色淡定从容。只是耳根处,隐可见一抹淡红。
稍有些大意了。
因有《根本涅槃经》为倚仗,为了尽数探查黄希音剑术精奥,玉离子索性心意沉浸其中,采取来者不拒的态度,顺势体察,不作丝毫抵挡,等若是完全“中剑”的状态。
反正先前诸剑的内容,皆大同小异,无非是“修正”黄希音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玉离子因此些放松警惕。
岂料黄希音骤然使坏,最后一剑内容忽变。
第四十七章 千蝶穿花 余音绕梁
南平眉头微皱,但还是未有迟疑,断然道:“便依师兄所言。”
二人近身,见过之后,摩永工却说,以南平对上岚,他自己对上文晋元,各自斗过一场。
实则南平以为,岚的防御神通水泼不透,周密无双。他曾以“实相阵”的手段与其试招,亦感到极难突破其防线。抑且其防守阵角中暗藏的反击之势,更是羚羊挂角,不知始终。
面对这等难缠手段,当是摩永工“五音钟”的霸道手段,以天倾之势一举盖过,方能克制。
这对阵安排,应当颠倒过来才对。
但是这位将将通报姓名的“文晋元”,分明是那处神秘出身。虽然其功行并非至高的那一等,但是存了管窥之念,见猎心喜之意,亦是人之常情。
对于摩永工安排,对面那两人显然未持异议。
顷刻间,四人各自散开,相距十余里外,将战场分作两道。
摩永工双眸之中,寒光一闪。
立刻出手。
只是,他并未直接动用“五音钟”神通。
大袖一展,腾雾四散,立刻有百千蝴蝶相继钻出,纷纭扑面。
若是有人总览一十八场争斗,立刻便能察觉,这神通之象,倒是与另一处战场中杜念莎的手段,异常相似;只是“蝴蝶”群落的规模,略略欠缺了些。
不止是形象。便连神通之风格,亦相当类似。
摩永工淡然一笑,隐现自得之色。
人人皆知他“五音钟”神通霸道绝伦,千军劈易。但是也不乏人讥其为一锤子买卖,虽云“尚简”,却也委实太过朴实单调了些。
发出此等议论之人,又哪里知晓他摩永工之道术,粗中有细,能使得搬拦捶,亦能使绣花针?
这一式“千蝶穿花”神通,极为不凡。
每一只“蝴蝶”现世之后,其运行之轨迹,幻变莫测,兼又迅捷无伦。不止如此,每一“蝶”的转折之势,又暗藏变化,受到另外三只“蝴蝶”的影响,增其灵变之势。
具体是另外哪三只蝴蝶,纯凭天定缘定,纵然连摩永工自己,在动用这一式神通之前,亦不清楚。
受到这双重干涉,千蝶运转轨迹,已臻至不可捉摸之境界。
当年乌兰河上之战,圣教诸位嫡传皆得揣摩精研,只是所得多少,那便因人而异了。
尤其轩辕怀与李云龙那一战,轩辕怀剑意之流变万端、瀚若星辰,李云龙神变之术的节节推演,皆令摩永工叹为观止。大略观之,这两种神通,皆可算是“千蝶穿花”之法的上位替代,非他能及。
但是摩永工坚信,面对道行相若的对手,这一式“千蝶穿花”,同样不易破解。
一式既出,文晋元立刻做出了回应。
水纹湛然。
迎面立刻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水面,亦或者说是“镜面”。
方其静止之时,平滑若冰;待其纹毂飘摇之时,又生动之极,仿佛露珠凝形。
此镜挡在身前。
摩永工心中一笑。
这一式“千蝶穿花”神通,举一反三,灵动增势。若不正面破解,而以绝对防御之法承之,最终所受的压力,至少会平白增加一倍以上,断非良策。
但是摩永工立刻察觉有异。
原来,这一重“水幕”挡在文晋元深身前,竟无丝毫防御之能,好似完全只是摆设。
若说有甚变化,那就是经由这镜光折射,“文晋元”的形象方位,发生了少许偏移。
不难发现,当“千蝶穿花”越过水幕之后,其运行轨迹似乎稍显紊乱。
文晋元先前皆是专心致志的模样,眉头微蹙;此时忽然展颜一笑,微微点头。
然后右臂虚划,银雨漫卷。
这一道道二尺长短的银芒,与其说是“剑光”,实在不类。其首尾长短粗细皆完全一致,勉强说来,更像是无量“银签”、“银棒”。
针锋相对,无有遗落,立将万千蝶影扎中,扑簌簌落地,化作清光散去。
任你变幻无穷,若是临敌感应产生偏差,那便极易寻到破解门径。
银花细雨,消解来势不说,顷刻间便要反攻倒算。
摩永工神色一正,绝无迟疑,金冠玉琉显露真形,立刻动用“五音钟”,又名“虎啸山林”。
刚刚还是一片风平浪静的宁谧之地,立刻雷音滚滚,沸反盈天。
那一只只“银剑”,抑或“银签”,仿佛二尺小舟遇上了狂风海潮,哪里经受得住,立刻便被远远荡开,漾出里许之外。
文晋元微现讶色。
但是在摩永工发动此术的一瞬间,他便感应到危险。
反手一托,一枚银柱浮现身畔。
这一根“银柱”,更像是某一枚“银签”放大之后的景象,高约二丈有余,粗约一人合围。通体银灿灿,光烁烁,虽然无有任何神通异象彰显于外,但是但凡望见当前景象者,皆会生出一种直觉,似乎此宝与文晋元之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联系。
此物之用,立刻就浮出水面。
一眼望去,“虎啸山林”果然音潮如雷,强盛之极。文晋元接近一身法力抵御,亦甚难抵挡,似乎上半身微现飘摇,身形亦不住地缓缓后撤。似乎下一步就是突破极限、一举溃败。
但是认真琢磨便不难发现,文晋元之“后撤”,其实暗藏着独特的步调与节奏。观其行走之轨迹,等若是围着这“银柱”绕行,仿佛有无形中的支持,助其突破己力界限,堪堪接下这一招。
摩永工面色一变。
若对手动用了近道层次的护身之宝、神通封印之法,那此战等于是他胜了。就算对方不忿失利,欲以底蕴相拼。但是这也完全无碍,至少自己斗法得胜的心理优势已完全建立起来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银签”神通与大巨大银柱之间的关联,一眼可辨。
这一根银柱,分明是与自己的金冠玉琉、利大人的九弋、荀申乱空锤等法宝相似,补足一身道术、辅佐斗战之用,甚至铸成斗法之根基的一件秘宝!
在近道境之前便能动用、相当于天祭器层次的宝物。
刚不可久。
这风雨飘摇、天色变色之相只维持了一刻钟上下,立刻止歇。
“五音钟”神通,终未能奈文晋元何。
摩永工立刻筹思临敌之策。
但尚未转念入深,心中警兆忽起。
猛地抬首一望,忽然泛起一丝凉意!
万千银芒,攒簇而至。
先前“五音钟”神通只是将这“银雨”荡开,看似已解决了威胁;但是其神通之势、转、形皆在,只是暂时蛰伏,并非被“五音钟”彻底击溃了;而其中冥冥中的联系,自然与那巨大“银柱”相关。
此时“五音钟”一散,这神通之势立刻卷土重来,并且来势愈烈,似乎被“五音钟”排挤而去之力要加倍报复回来。宛若一座秋千,其去势发力愈足,回转之时便跃得更高。
摩永工欲要抵挡,只觉手足运转僵滞不便,法力调运亦大为不谐。
银光忽现,猝不及防。
旋即一点碧色火焰轰然膨胀,化作一朵高约二尺上下的焰花。
这却不是文晋元的手段;而是圣教上真所赐的护身手段之一。
方才一枚银签穿心而过,引动符箓。
摩永工面色一变。
胜负已分。
文晋元面上却无喜意,只淡然道:“道友这一门音雷神通,虽然威力更足,却得之甚早;而那一门繁复变化神通,却是后来兼修。是也不是?”
摩永工目光微动,道:“何以见得?”
虽然落败,但是神色间却也看不出喜怒。
文晋元道:“有所依傍,并无不可。只是陷溺其中,便是画地为牢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好似在诉说着什么再平常不过的道理,并听不出说教之意。
文晋元并非交浅言深之人,轻轻一点,说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
这也是因他自家体贴,感同身受。
文晋元之根基,到底要较那些阴阳双鱼一十八珠的人物,稍弱一些。而其情志坚毅,道心无碍,又有非凡潜力。故而越衡宗三位真君,量才而授,循古法炼制一枚异宝,几得混元真宝五六分神韵,以期在斗法的关键环节,将其底力提高一层。
方才所示那枚二丈“银柱”,便是此宝。
虽然九宗道术以本命法宝为尊,尤其轻视外宝;但对于此物,文晋元并不排斥。
欲要后发先至、展翅奋飞,自然要有所倚傍。非要与旁人相同,不但并无必要,亦显露出心性之卑。
但他分寸拿捏的极好,同时也并未因此心喜。文晋元深知若颠倒过来,沉溺于此,以之自恃,极有可能不进反退。事实上,文晋元对于此宝的运用极为克制,只是在关键时刻提供一线支撑。方才那“银签”神通的反击之法,虽借力一线,但十之八九却是文晋元自家揣摩的神通道术。
“水镜”之术破解“千蝶穿花”,亦是道术根基之胜。
一眼便能看出,摩永工金冠玉琉法宝,配合“五音钟”神通,的确能够将其战力提升到相当高度。若论最直观的效用,摩永工这一套手段增幅之大、战力提升之立竿见影,还要在文晋元“银柱”法宝之上。
只是摩永工过于沉醉于这一优势,自诩远胜利大人、席榛子外余子,所以反而未能竭尽自身潜力。
略微思忖一阵,摩永工神色幻变,异常复杂,显然也有所顿悟。
另外一战,亦落下帷幕。
第一次清浊玄象之争时,南平之“实相阵”尚能对“含苞未放”神通构成相当的牵制威胁;但今日一战,岚之攻守变幻已然藏于不可捉摸之境,全无一丝征兆,浑然自持,生机盎然。似乎此法又跃出一步,从绝对防御,到防御中暗藏反击,随时变化;再到今日之非攻非受,浑然和谐。
宛若推磨一般来回攻守十余式,胜负已不可逆转。
这一战不过短短半刻钟。看似势均力敌的一役,果然胜得波澜不惊。
第四十八章 战局异变 深险之道
云舒云起,卷舞一界。
一界之内,云气流布,望之黑压压的一大片,其实倏忽之间,自东而西,却又迅捷无伦。
但细看这云气,内中乌茫茫却又隐隐泛黄、黄中泛黑的一片,非雾、非土、非泥、非尘,却又混同万象,凝成一片极为险恶的味道。若是稍粘上一丝,哪怕是近道修为,亦有不虞之忧。
修道中人,多多少少讲究一个举重若轻的意境。但是见到这远观人畜无害、近观惊心动魄的磅礴云象之后,只怕绝大多数人,都要感慨所持“举重若轻”之念,仿佛是一个笑话。
如此规模的“混同云象”,不造成一丝声响,亦并未推动一丝气流飘浮。自一人袖中产生、膨胀、彰显轮廓、舒展大势,前后不过三刹那。
偏偏这三刹那,每一个步骤都精妙、精确、轨迹分明,无有一丝拖泥带水,仿佛渡过一声轨迹。
好在此神通虽然妙极,但是迎面相抗的五行精气流转,却也不是等闲手段。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震得此界隆隆直响,俨然有了一丝濒临承受极限的味道。
与林钺、卢显龙二人的如临大敌相比,归无咎态度从容得多。
尽管,战局依旧僵持。
归无咎对于自身战力,是有着恰如其份估计的,毋庸妄自菲薄。
天玄境中,哪怕道行较之隐宗、圣教两家天玄上真高出甚多,只消并未真正达到媲美九宗第一流真君大能、抑或感悟破境之机那等层次,其较之归无咎始终都要差上一筹。
这一微妙差距,大约类似与三十六子图中归无咎与排名靠后的妖族嫡传之间的差距。
看上去似乎不显;但是较真起来,以一敌三、敌五,也不在话下。
除非对手臻至真正微妙玄通、攒簇五行之境,破此微妙壁障,方有了与归无咎正面放对的资格。
眼前之人……竟做到了!
眼前二位敌手,那林钺也就罢了。虽然力量之刚健雄浑颇有威服王孔袖的味道,招招大开大阖。但是却失之于“野”,缺了自机缘而起、随势壮大的那一份“厚势”;若真正交手,归无咎并不认为其能够在孔袖手上坚持甚久。
与己为敌,更是难能。
但这位卢显龙,却高明了不止一筹。在此人手上,神通缘起至云泥之象成型的过程,分明彰显了此人在核心要素上,具备了和九宗真君大能扳手腕的资格。但是具体胜负之数,又另当别论。
就算是须贤上真与之交手,只怕唯有到了真正感通天人的“穷极”之境,方能稳胜他一头。
如此一来,战局便呈现胶着。
卢显龙为主力,林钺从旁照应,还真就有了与自己放手一搏的资格。
此时此刻,看似战局处于僵持之际,归无咎、卢显龙、林钺三人亦各怀巧思,殚精竭虑,战局之中,却忽地发生出人意料的变化——
僵滞在地的赤魅族妖王公盘殷,忽如梦中乍醒,身似离弦之箭,遁及归无咎近处,奋身一击!
……
“神通何名?”
武铉熙冷然道。
马援似乎有些出神,愣了片刻,才静言道:“合流功。”
武铉熙微一沉吟,道:“合流功……我记住了。你我两族,也算是殊途同归。”
此刻,二人形貌仪态,都有些狼狈。
武铉熙两截长袖皆已断裂,看上去倒更像是个山野逃难之人。而马援也好不了多少,一衣衫之上多出三四道裂纹,一身精悍逼人的肌肉隐约可见。和另外数个战场之中的高举高打、不染纤尘相较,这一战,激烈了许多,扎实了太多!
悍勇奋砺之血气,跃然扑鼻。
马援心中,亦有三分惊讶。
第一次清浊玄象之争,于他而言,震动非小。
不止是马援本人,就算是整个天马一族,道术精深的前辈,亦汲汲于斯,不敢稍有轻忽。
在人妖诸部联合的大势下。
一个严峻的问题摆上台面——
为何到了功行甚深之境界,妖族引以为傲的本力优势,竟会急速缩小?
常理而言,妖族之于人修,当有相当于一个大境界的优势。
到了最顶尖这一层,表面看去,这一差距虽然缩水,却也相当可观。
譬如马援,在三十六子之中只排名三十二;但是切磋之际,能够竞争首席的归无咎,似乎也并不胜过他太多。
但是这分明只是假象。
到了真正竭尽全力、随心所欲发挥时,双方战力高下几乎是云泥之别。归无咎以一敌七亦能胜过的对手,而马援这一阵数人联手,却也难免铩羽而归。
天马族中精研其义,当是本力优势与自身道术之间,暗藏一道缝隙,未必能够取整合流。
于是,几乎凭借举族之力,吐故纳新,成就一门法诀。
合流功。
此术之威力,几乎不亚于麒麟一族“四色相”手段;若说差距,在拟合混同之道上,此法乃是凭借内外二十七种异力为媒为引,颇有些“勉为其难”的味道。一击之下,便有相当于千分之三的法力反施己身,若是拖延愈久,难免受创。
本以为凭借此法,除却龙、凤、麒麟等于此浸淫甚久的大族外,对上其余妖族对手,当能领先一步。
岂料玄武一族的手段,亦是大开大阖,霸道无比,于身受微创并不介怀。这两种风格的神通相较,便成了个两败俱伤之局。
而两人道行战力,亦可谓旗鼓相当,不分轩轾。
若要再斗下去,只怕便要伤了根本。
略作喘息,武铉熙幽幽道:“这般斗下去,看来是难分胜负了。”
马援遥遥一望,若有所悟,道:“似乎……还有两条路,不知阁下作何抉择。”
还有两条路。
到目前为止,双方入阵之人,皆是感应气机,立刻汇合;斗上一场,分出胜负。
然以清浊玄象之争的根本来说,其实无须如此。
当年魏清绮是如何巧算取胜的,明白可见。
但是这一场比试与众不同,不但是所负宗盟重任,对自己道途进步之路,亦至关重要——若是能够取胜的话。
所以若是对对手视而不见,而将宝压在抢先捉拿浊气之象上,那首先气势便矮了三分。更何况,就算你能够如愿,对方亦可在浊气之象落定之地守株待兔。能否各安其位,未必能够如意。
所以……索性直接做过一场,酣畅淋漓。
如今直接交手分不出胜负。那么不妨化直为曲,比拼一番捉拿“浊气之象”的本领文浩
真刀实枪分不出胜负,折冲樽俎亦未尝不可。
乍一望去,这是唯一的备选之策。
但是,眼前二人,均心中雪亮,并非如此!
武铉熙眸中闪过一丝寒意,宛若生铁。
他本人是极愿涉足清浊玄象之争的;但是玄武一族的许多前辈宿旧,却心怀疑虑,打起了独坐楼台听风雨的心思。
武铉熙对此,不以为然。
但凡大争之时,从无袖手旁观之人能摘了果子的道理。若不亲身下场力争,绝无“善果”之可能。这一点根本不需要疑虑,所虑者不若是如何下场、审定敌友、下水深浅的问题。
武铉熙看似生性暴烈,其实大局上倒是颇有高屋建瓴之风,善能审形度势。
眼下,倒是有一个入局更深的机会。
马援将武铉熙神采变化看在眼中,微微摇头,道:“看来,阁下已经做出了选择。”
武铉熙神色忽而转为柔和,似笑非笑道:“和了无新意的捉拿之戏相比,武某更喜欢更激烈一些的……危险游戏。”
马援,味之再三,喃喃道:“危险游戏……”
就在此时,武铉熙直臂一抖,恍惚之间,已然掷出一物。
马援似乎早有所料,反手一卷,已然铺开一张阵图。
夺目光辉,平地清雷!
一界转青,再转为赤。
纵然有小界规模为限,但是这明显弥漫一界的宏大威能,却在一息之间迸发出来,充盈四表!
所谓第二条路,乃是比拼各自“底蕴”。
如文晋元与摩永工那一役,分出道行胜负,败者自然退避,并未动用这一手。不止是摩永工,绝大多数对阵,皆会如是选择。而眼前局面,显然朝着另一个方向演化。
动用底牌相拼,并非真实实力体现,众嫡传皆是心性高傲之辈,此其一;各自的护身底牌,代价不菲,一旦浪费,便需耗费莫大代价补足,此其二。
但这皆不是根本原因。
清浊玄象之争何等重大?在这一大局面前,一点骄傲,算得了什么?靡费代价甚巨,又算得了什么?若是靠家底厚实、堆积底蕴便能取胜,圣教诸友盟,早已弹冠相庆了。
其根本原因在于——
所谓的“底蕴”,如归无咎之武域轮回天、魔道魔像化身这等成熟的手段,终是凤毛麟角。除却玉离子、秦梦霖等寥寥数人或有把握驾驭自身全部手段外,其余纵然是当世天骄,其护身“底蕴”亦仅仅是防备不测所用,颇有些三岁小孩搬弄大锤的风险。
此等不可控风险,并非是手段准备愈多便能规避的。一旦有甚意外,纵是护身之宝也未必来得及救援。
所以双方心照不宣,不愿走上这一步。
其余战局,纵然分出胜负,各自亦退走无碍;而这一战,却多出了走钢丝一般的深险味道。
……
第四十九章 逆势求解 正合时机
神通交织,五色纷呈。
所谓“五色”,当中之四,青红黄绿,在天中迤逦浮泛,宛若一画。
而另外一“色”,却是附着于人身,且时时处于变化之中。
前者四色,自然是林弋的“四色相”手段。
所余一色,乃是魏清绮身上,浮现出一层光晕,浓烈醇厚,粹白如洗。
自身浮泛光华之象,并不罕见,就大者而言,九宗修士晋阶灵形,人人皆要过这一关。但是这些所谓的光泽加身,皆是薄薄一层,宛若淡金锡纸罢了;但此时的魏清绮,却是身躯轮廓之上、浮泛出一寸多厚的炽烈光辉,竟然连面目亦模糊不清了。
但是这形象并未持续太久;每每间隔一阵,这光华倏尔消散,显露人形,仿佛洗尽铅华。
考诸战况,分明是林弋大大占据主动,而魏清绮虽然动用了一门神秘莫测的神通,却依旧处于守势,甚而有左支右绌之感。
林弋面容镇定,人畜无害,倒是并未显出得意。
眼前战局,对于他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数十载前与归无咎一战,他联合二三密友、以及族中亲信宿老,曾做过精心探研,所得着实不少。
“四色相”本力混同之后,单纯以自家根基而论,实不在归无咎之下;准确的说,似乎更在归无咎之上。
对于归无咎真正杀招“空蕴念剑”之秉性,林弋自诩也知之甚深。此法施展一瞬,威能大小,与敌我双方根基高下息息相关。以高凌下,旗鼓相当,以下击上,呈现出的效用截然不同。
当初归无咎动用此剑时的态度,分明是自己的根基之厚,还略在对方之上。
最终之所以落败了,还是在神通道术上过于仰赖“祥瑞之气”,以至于这一思路被归无咎利用了。
故此战虽败,林弋对于自己的定位,却无有动摇,反倒愈发清晰了。至少和归无咎交手前期,拳拳到肉,锋芒毕现而未落下风,已然构成了一道明确的标尺。
图卷第七又如何?
与归无咎所见正副三卷不同,孔雀一族所卜图卷,乃是六六成列。
第七名也好,第十一名也好,皆是在第二行列。
除却最高明的那一等之外,林弋并不认为尚有人修能够胜过自己。
天穹之中,那“四色之相”本是弥漫甚广,咄咄逼人;但是在魏清绮身躯,由干净洗练之象转化为明光玉人之时,林弋却把手一挥!
四色之相,骤然回转三分,构成滴水不漏之势。
然后身躯之上,祥光一涨,将一种莫名异力化去了。
这一步完成,“四色相”立刻又重新涨大,宛若潮起潮落,侵蚀方位,还要较退步之前略略胜过。正是“退一进二”的路子。
丝丝入扣,秩序井然。
魏清绮眉头微蹙。
莫非“根基”厚薄之差,真的难以逾越么?
百余载以来,她道术神通大进。归无咎亲口许之堪与席乐荣争锋,魏清绮自己,亦作如是想。
以归无咎与她交情之深,清浊玄象之争事关重大,自不会信口开河。
亦或是归无咎身在局中,他根基较自己略胜一筹,并未意识到这“四色相”之法占据显著优势之后,是何等棘手?
选定这一对手之前,魏清绮已心中有数。论神通、境界、心识,林弋较之最顶尖的数人似有一线微差;但是若论及根基之厚,此人似乎只在玉离子之下,同样位属前六的几位人修,也未必能够胜过他。
对于此事,魏清绮虽然看重,但是也并未觉得太过困难。
无非是以深代广,以精胜博罢了。
但是一旦交手起来,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四色相”之法,浑厚博大,圆转无隙;单论上手对下手的压制这一领域,几乎宛若天峰降顶,予人的压迫力几乎不在归无咎的空蕴念剑之下。
一旦交手,林弋举手抬足,全力一击,颇有武道修者风范,给与魏清绮极大的压力。
魏清绮种种精巧过人的神通道术,完全施展不开,不得不以缥缈宗根本法门《呈祥涤厄琳琅书》的“有无”之道应对。
此时交手。
当魏清绮之身处于清净素练、浑然练达之时,便是此经中化有为“无”、“有归于无”之用呈现时;而魏清绮身躯化作玉人之相时,便是“无中生有”、作法反击之时。
林弋见魏清绮面上似有忧色,终于心中泛起一丝喜意。
看来对手已然坚持不住了。
虽然胜得理所当然,但是第十一胜了第七,终究是可喜可贺之事。
但转念一想,以面前之人予他的观感,似乎不至于如此浅薄。于是心意收敛,再度浩浩荡荡推进过去。
事实亦是如此。
九宗女修之中,魏清绮、宁素尘二人望之气象相若,言笑之间,都有一种“性本高远,折节近人”的味道。
但是论其根本,二人却却截然相反。
宁素尘本性清华卓越,素雅自矜,以言笑近人之相锤炼气象,的确有一种刻意调和修正的意味。而魏清绮却是独具只眼,感通见真。一颗慧心见事深彻入骨之后,万古寂寞之下,自然温情独在。仔细琢磨,却似有一种大彻大悟之后“拈花微笑”的气度。据实而论,实是后者境界更高。
此时的魏清绮,看似蹙眉忧思,其实只是“不制七情”的自然流露;其实她心意流转,神念飞渡,思虑敌我之间的一切胜负要素,无有逸漏,其实较任何人都要更为冷静。
现实的困境是——
“无中生有”的反击之功,虽只有来势之二三成,但是其是一种混同诸性、不可捉摸的妙力,若要将其化去,极为不易;但是林弋一身麒麟一族祥瑞之气,却恰恰能将其压制下去。
所以分属“反击”的那一部分,始终不能形成气候。
所以“四色相”的侵凌,便愈发肆无忌惮,节节推进。
而林弋此人的气度也非同小可,据归无咎所言,当初此人劣势之下层层铺垫,借助“潭渊刑气”的奋力一搏,险峻之极。若非归无咎有一道巧妙神通察觉端倪,换作旁人,十有八九便要入彀。此人在归无咎入道以来的对手之中,颇有分量。
若今日林弋依旧要和魏清绮斗一斗心机算路,魏清绮自然奉陪。
可是他占据优势之后,却变得稳妥异常,俨然换了一种风格,颇给人一种无从下口的感觉。
果真只是因为麒麟瑞气的克制么?
并不尽然。
魏清绮心中称量计算,就算自己那隐约蓄势的反击之力能够奏效,但“四色相”正面堂堂正正的压迫依旧不容回避。如此以来,等若双方各自攻守,形同赛马。
如此比试,最终的胜者是……
心意默运,推演棋局,魏清绮立刻了然。
纵然无有麒麟一族瑞气克制,自己所持手段,依旧不足以制胜。
神思飞动。
若说归无咎未能知己知彼,不识林弋手段,或许会错判二人高下。但是他与自己、林弋二人皆有深切交手,临敌之际对林弋挑战自己之举,属意欣然允诺,自然不会轻易看走了眼。
魏清绮相信,其眼光所及,必在幽微难测之处。
更重要的是,己师东方掌门,行事素来明达果决,对于魏清绮亦极为自信。但是这一回清浊玄象之争,她却暗示自己择上一位圆满层次的对手,勿要好高骛远。其中似乎大有深意,并非一味谨慎自持可以解释。
心意流转,魏清绮忽地一怔。
难道——
这一道“大关”,时机到了?
按照自己心意明鉴的修行步骤,似乎到了六十载后,方才是水到渠成,可堪初试密奥。但转念一体会,今日若来相试,虽然心中空空荡荡,无甚把握,短缺了一份智珠在握的自信,但是……却也并未有明显“不妥”的念头。
若真是不谐,心意之中必有局促警兆。
但是此时此刻,己之心境如如不动,似如将临吃饭喝水一般再正常不过的事。
魏清绮双眸之中,清光一掠,豁然明悟。
大致累积已成,再精雕细琢,等若吹毛求疵,其实已事倍功半、落了下乘。如此时节,一个恰当的“场合”和“时机”的烘托,较之那一点水磨工夫,无疑要重要得多。
这一步,当在真正的斗法之中自然成型,而非在“演法”之中可成。
就是现在。
林弋精神一振。
他早已发觉魏清绮道术规律。当其身明净通达之时,其实是暗藏了以“化”为主的手段;而其身玉芒四溢时,却是以反击为主的手段,一起一伏,若合符节,律动之机,在林弋心中可谓敏锐之极,不亚于日月昼夜轮转之至理。
林弋的反击手段,亦循此道理,批亢捣虚。
然而现在,明明时辰已至,但是魏清绮之气象,并未由“固守之相”,转为“反击之相”。
这说明对方已力有不支,放弃反击,一意防守。
若是如此,败的更快。
忽然,林弋面色一僵。
就在他自以为稳操胜券之时,一道无可与抗的磅礴巨力,在无有丝毫征兆的情况下猝然加身!
第五十章 应力加身 三胜三负
林弋步履踉跄,面色青红之间反复变幻三次,勉力向后遁走百余丈,身躯靠在一方巨石之上,仿佛惊魂未定。
没想到此人还有这般手段!
但急抬首一望,林弋心下稍定。魏清绮面容苍白,缓缓坐倒在此,盘膝运功,显然也并不好受。看来这非常手段,并非轻易可以施展。
如今比拼的就是哪一方能够更快恢复战力了。
此中的较量,林弋颇有信心。
只是周身法力一转,情势似乎较预料之中还要糟糕三分。
若将一身道基法力譬喻作一团心焰火苗,那么麒麟一族瑞气神通,便宛若鼓风烹油,擅能增益其势。但是此时法力一转,他丹田之中的“火苗”却微弱已极,纵然以瑞气激之,非但不能使其复元壮大,甚至有将其扑灭的危险。
见到此景,林弋惕然一惊。
那一道异力加身,非但其势磅礴无已,悄无声息就突破了瑞气护佑,抑且更有一种直寻根本的味道,从更深层次制约了自己法力复元。
魏清绮静心调息,心有所悟。
这一式,终是完整使将出来了。就在这一瞬,她对于本门道术精义,亦有了更深的理解。
往时对于功力远逊于己者,方能做到完全反击;而道行愈高,反击之力便愈加收敛。所以这一根本道术,并未臻至实用之境。时至今日,才完成了这一大突破。
但有些可惜的是,方才施法一瞬,魏清绮似觉头脑中有无限精妙之意流淌,充盈鼎沸,琳琅满目。但是渡过了施展神通已讫的那一个“点”之后,这许多感悟,却如潮水一般退却了;如今所得,唯有十之二三而已。
饶是如此,已令魏清绮极感丰瞻,欢悦充实。
《呈祥涤厄琳琅书》真正圆满无暇之时,乃是一门“应手无碍”的神通。并不至于如盈法宗“日、夜”二经一般,动用一次之后,气机便十分衰微。从这个角度上说,魏清绮虽走出了“完道”之前最重要的一步,但是距离真正“功成”还差了一线。
想到此处,魏清绮不由有三分惋惜。若是方才动用这一式的“感悟”全数保留,那么缥缈宗完道再无丝毫悬念,至慢在她成就近道之后也会水到渠成的完成。
如今心识之中留存,只是关于此道法宏观上的道理。
以前魏清绮亦曾想过,缥缈宗的“无中生有”反击手段,并未如日、夜二经一般真正超越极限。这等层次的反击,果然能够克敌制胜、无往不利么?
这并非是对本门道术无有信心。道行到了魏清绮这一步,一切思考,是便是是,非便是非,早已不设任何限制。
今日,当她自己做到这一步后,终于发现了答案。
原来,所谓“无中生有”之道,凌敌以等量反击,并非沉溺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趣味,而是有着甚深道理的。
因敌之缘起,而返施其身,等若彼此之间便建立了一种关联,仿佛冥冥之中锚定了坐标,使得业力加身。这也是此法豁然贯通,突破一切防御法门舍虚就实,成恒久难祛之真实伤害的根基。
认真品鉴,倒是与归无咎的“空蕴念剑”劫力加身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如此,一刻钟时间,缓缓流逝。
林弋手中执一根一尺八寸长短的小小铜锤,其柄止细若小指,但锤端却胜过拳头,在自己双膝处缓缓敲击。
观其面色,似有几分焦躁。
魏清绮凌厉反击之后,局面已然演化成较量“恢复”的游戏。
对于此道,林弋本是自信绝不会输的。
可是原本无往而不利的瑞气天赋,此时却如同隔靴搔痒一般,对于法力气机的恢复没有起到一丝一毫之助力。
他立刻服用了本族复元秘药“天螺丸”,静静调息一瞬,默运体察之,依旧效用甚微。
以林弋之自视甚高,自以为无论遭遇任何强敌,皆不至于有所伤损。携带“天螺丸”在身,亦不过是循常例而为,不愿标新立异。但是今日此时此刻,他却十分祈盼此药名下无虚。
可惜其最终效用,却不尽如人意。
最后,又动用了这件号称有八种妙用的“正元锤”,只是如例作法之后,却依旧石沉大海。
又是一刻钟过去,林弋豁然抬首,心中一沉。
因为,就在这短短一刻钟之内,面前的魏清绮已然面色转为红润,气机法力亦恢复得七七八八。此时她长身而起,向自己缓缓靠近。
……
清浊玄象之外,圣教这一方,已然立下一座简易亭台。
此物看似简易,仅有四柱垂立。但一步跃在其中,却有一方纵横二十五丈、广厦一座、丹室二十五间的空间。处处以瑶草点缀,修竹成列,生机盎然。虽可称别有洞天,但是以规模而论,依旧不算上乘。
此时,清浊玄象本体之中,又一枚“莲子”明光湛然,晕泽吞吐。似有两人出界,各自东西。
武铉熙面色阴沉。
此时他虽然纵遁光直上,但是面目形容却是惨不忍睹。衣衫破破烂烂,面上隐见三分伤痕,双目之中,血气充盈,同时右足微曲,似乎跛足而立。再往深处看,动静呼吸与气机流动,亦与常时大不相同。
最终既然弄险,便是狭路相逢,无有退让之余地。
武铉熙踏足门户之后,面前光华一荡,已有二人迎了上来,正是圣教孟伦上真。
孟伦上真见武铉熙之面容气度,似乎一凛,先不问胜负,却道:“武道友若是有恙在身,便请速见本教宗礼道尊,请他明断一二,拨乱反正,调和阴阳,以免留下隐患。”
武铉熙摇头道:“无妨。得失伤损,我自心中有数。”
另外一人,却是泰玥上真。见武铉熙言道无恙,似乎心中一宽,方才问道:“敢问道友这一阵,胜负如何?”
这一回清浊玄象分界,每一界中胜负落定,呈现外象之时,却要缓慢了许多。
武铉熙沉默一阵,方才言道:“浊气之象,已归其位。”
孟伦、泰玥二人,对视一眼,似有三分惊诧,三分欢喜。
武铉熙相貌如此凄惨,任谁望上一眼,多半以为他遭遇败绩。尤其是孟伦二人虽身居斗室之中,但是对外间景象,却是尽收眼底。那朝着相反方向返归隐宗本阵者,自然是天马一族马援。
一眼瞥去,他虽然同样不复神完气足,但是却较武铉熙强上不少。这更佐证了此战败绩。
没想到武铉熙却给了二人一个惊喜。
武铉熙抬首一望,丹室之中,已有数道气机,不由微微惊诧。
本以为自己与马援这一战,双方硬桥硬马施展搏杀手段,可算结束得甚快。但是没想到依旧有数个战场,更快分出了胜负。索性便随口问道:“其余诸阵,胜负如何?”
泰玥上真接口道:“在道友之先,已然分出胜负者,共有五阵。”
“元鳄一族余荆道友,不敌隐宗嫡传、三十六图殿尾陆乘文。”
“龙族李青龙道友,胜了孔雀一族孔萱。”
“归无咎弟子黄希音,虽在第一行列的六人中,但是似乎道术并未大成,败于玉离子之手,波澜不惊。”
“本教嫡传摩永工、南平,不敌隐宗岚与那出身东南的文晋元。”
“炎裕、倪翔二位妖族嫡传,不敌羽融族虞长明、虞长青。”
“如今加上武道友这一阵,共是三胜三负。”
余荆不敌陆乘文;炎裕、倪翔不敌虞长明、虞长青二战,其实都甚是出乎圣教预料。后一战尚且好说,是青猊一族的秘手被其老对手羽融族窥得虚实,一举破解,从而致败。其实从真实修为而言,炎、倪二人似乎要较羽融族两人略略领先一线。
而余荆那一战如何落败,虽已见了画影图形,但孟伦上真尤未洞察奥秘。余荆自己,亦是懵懵懂懂。看来唯有等宗礼道尊腾出手来,指点一二。
此时宗礼道尊,正用心审断玉离子、黄希音那一战的精微处,意欲缕清这最后一位“后起之秀”的神通路数。
武铉熙似乎只是随意打听一般。明了情形之后,依旧冷冷淡淡,只微一点头,便自寻了一处丹室去了;似乎并无兴趣与孟伦二人讨论胜负得失。
泰玥上真心中微怪,似乎此人并非是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子。
丹室中坐定之后,武铉熙长出一口气,怔怔然出神。
各自动用四种手段对拼之后,终于出现意外。
接下来武铉熙动用了得自本族武破空妖王刻箓的“卜流讯潮”神通,对上了马援施展的一门阴水神通。这两种道术似乎暗含巧妙的生克道理,法力相染,贯穿侵彻之力陡然提升至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此力刁钻诡异,难以侵袭要害,其实并不致命;若果真无有妥协余地,二人其实不必做出选择,早已被终极护身之宝挪转出界了。但是虽不致命,却有不可掌控的风险。
武、马二人道缘感应高妙,均察觉到危机。
马援并未犹豫,立刻藏身于一件自我封印、俨然画地为牢的奇宝之中。
武铉熙略一犹豫,却是生受了这一击。这也是因为玄武一族护身手段较天马一族更高一线,方才多出了选择的余地。若他与马援易地而处,或许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脱身。
马援之选择也是一道小小考验。
若是武铉熙忙不迭遁走,那他稍后片刻便能遁出,取得一胜,而非两两出界,成就平局。
最终,乘着马援封印于防御秘术之中的当口,武铉熙乘机捉得浊气之象,定下一胜。
恰在此时,马援封印得解,二人对视一眼,一同出阵。
虽然拿下一胜,但是他也付出不菲代价。那两种水行神通合璧,果然奇诡。未来五十年内,只怕他道术进境,便要停滞不前。
也不知与气运消长的获利相比,到底得失如何。
第五十一章 完道立基 虚张其势
举目视之,险壁直突天际。
似乎这是一处山谷之地。但若是发现此地中仿佛昏晓的光华,尽是从镇定四方的四枚异石中散发,便能断出有几分不对味了。摒弃了这若有若无的光辉,其实此地冷风周游,寒意逼人,兼之并无一丝生机。分明是地下极深之处。
一人立在正中,形貌兼有真幻之妙,描摹影形,意象却大,似乎要将整个地渊吞噬收藏于指掌之间。
缥缈宗掌门东方晚晴。
东方晚晴微一出神,然后踏出一步。
其实隐宗芈道尊等人,邀她一道,暂于阴阳道四秘地的出界口接应,却被她婉拒了。
芈道尊以为是她对彻底下场、深入棋局尚有所保留之故。其实却不知,是另有要事,非得算定天时、方位皆得其宜方能着手,故而分身乏术。
随着东方晚晴伸手一点,这一寂静深处,忽然多出滴水之声。
然后这水滴声愈来愈显,直至汩汩溪流,再到鸣泉阵阵。不多时,在这地渊深处便已聚起一方水池,纵横百丈有余。
然后到了百丈为止,随着水声愈畅,水池却并不继续扩大;又过了一阵,反倒是渐渐缩小。
三十丈方圆。
十丈方圆。
终于直至丈许大小的一方源泉。
那水活性极足,腾然如跃,说是俨然半球或许过了;但也是仿佛馒头发酵一般的膨胀凸起,又或云似是棋子之凸面,只是放大了数百倍而已。
待水泉不再缩小之时,东方晚晴双眸一凝,紧紧盯住水象中的深处,似乎其中藏有什么玄机。
水中的确藏有布置了一件至宝,只是非有感通天人之境,难以捕捉其形迹。
在东方晚晴目中,此物却是彰显无疑,乃是一面四四方方的图卷,较之泉眼略小,潜藏与水面三尺之下。
数息之后,忽然光华一涨,似乎午夜之月华,透过层层土石避障,往者水泉中照了一照。
泉水中“哗”地一声响。
那呈现“凸起”的水象,蓦然形迹一变,化作一只五六丈大小的玄龟之象,通体白色。头脑、四足栩栩如生,与血肉之躯无有任何差别;唯有背上龟壳,却是浮幻不定,好似只是光影虚形,并非真实。
此玄龟只维持了一瞬,电光火石后,立刻不存。
但就在这“一瞬”,东方晚晴施展动作。
五指并拢,一抓一收。
看这动作,倒像是将这白龟的龟壳掀了下来。
模模糊糊间,果有无量繁奥文字,汇成一道,仿佛星流一般聚入掌心。
这一过程,道行未臻至境之人看来,不免不明就里。但是若将时间流速放慢了千万倍,便能察出玄机。
其实在某一个瞬间,那龟壳之上甚是奇异、不知是文字还是图画的存在,极为丰满。但是这一瞬间极为短暂,在看似电光火石的玄龟留存之象中,亦只存在了千分之一个刹那。
其后,这玄龟之上虽然仍旧留存着甚为密集的文字;但是无疑已经疏漏了甚多,好似无端蒸发了一般。
但就在那千分之一个刹那,瞬间之呈现,便被东方晚晴抓住了。
一息之后,水泉,玄龟,月华,一切都无影无踪。
东方晚晴立身之处,已在郎朗晴天之下。
五指一拂,张开图卷。
当中呈现,果然是仿佛虫叶之文字,古奥莫测。
但是这所谓的“文字”,却呈现二色二相。
何谓二色二相?
二色者,赤色,黄色。
二相者,正如篆刻之法分为阴刻阳刻一般,这卷中文字,亦呈现此二相。那文字并非涂抹于表面,可以轻易辨别,文字呈现黄色者,其形貌微微凸起,仿佛墨汁甚厚而集聚,肖似“阳刻”;而文字呈现赤色者,却是力透纸背,深陷下去,仿佛“阴刻”。
字迹含义虽不得解,但是风格也是截然不同。约莫黄色的“阳刻”字迹十分清晰,金钩铁划,棱角分明;而赤色的阴刻文字却略显模糊松散。
东方晚晴放眼望去,“阳刻”黄字占了三成左右,“阴刻”赤字占据七成。
她双眉一凝,显然十分惊诧;然后露出一丝笑意,又似乎十分满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缥缈宗对于魏清绮期望甚高,立志在这一代成就完道伟业,其余诸宗也多半知晓。
只是除却越衡宗知根知底、知晓东方掌门信心甚足外,其余诸宗,对此都是不置可否,似乎觉得此事的可信度十分有限。
完道之难,无论是已然成就的辰阳剑山、原陆宗,还是其余七宗,皆有清醒认识。
魏清绮之天资固然是惊才绝艳,但是凭借她一人之力成道,怎么看也是力有未逮。
以藏象宗为例,其完道之路十停中完成了九停以上,最后所余一部,或许一位臻至“圆满之境”甚或略逊半分的顶尖天才,便可一举任之。度量智力,这是完全可行的。
但是缥缈宗明明距离这一步尚有相当距离,仅是圆满境,似乎尚未足够。只怕非得出一位与轩辕怀、归无咎相类的人物,方能承此重任。
就算东方晚晴亲自教导,帮助也十分有限。
若是按部就班、循序而为,这一推测不能说错。
缥缈宗内,若是出得一位资质臻至杜念莎、宁素尘这一层次的人物,便可在元婴之后、近道之前,勉力感悟“完道”境界。就在此时,纵然是这位嫡传弟子本人,亦会形成极大信心,似乎自己距离完道大业,唾手可得。
但是这种体悟,宛若潮水起落,绝难风光长存。待时机一变,尤其近道之后再行尝试,反而会觉得这一步并未因有经验在前而变得容易,甚至反倒困难许多,难以复现当日辉煌。
所留存之“经验”,不过十分之一罢了。
这等人物,若是一连出现十位,每一位皆取十还一,缥缈宗完道之路,便水到渠成。
十人之数,谈何容易。越衡宗古今以降,扎根紫微大世界凡三十六万载,道基明确在宁素尘之上的,也不过寥寥数人罢了。
所以,须得另辟蹊径。
今日手段,《刹那索微图》。乃是东方晚晴和本宗前两位道境大能前后相继,一同成就,方是缥缈宗自信完道的真正倚仗。
试法一瞬,捉住那遗失的“十分之九”。
只是,举一反九依旧有极大难度,将来动用此图之时,未必就定能圆满无缺。
万幸魏清绮不辱使命,初试法门,十取二三。如此,近道境后索忆“阴文”,当是游刃有余。
到了这一步,缥缈宗完道之路,已可如越衡宗一般,提前宣告“完成”了。
……
韩太康负手而立,双目遥视。
面前一道遁光之影尚未消散,两封符签裹着一道淡青色的人影,顷刻间便奔走出百里,又一晃一跃,明白无误的遁出界外。只是那青色人影回眸一望,目中清楚可见其不甘之色。
到了这一刻,韩太康的精神气象再也支撑不住,袖中似有一物光华一闪,立刻暗淡;然后其身骤然一“垮”。
半是驾驭遁光,一半顺势坠落,就这般径直栽落下去,坐倒在地。
观其面目似黑似白,面上冷汗直流,竟是如雨一半自下颌落下。
妖族本力,实在太过难缠。
这一战,胜得侥幸之极!
修为到了最顶尖的层次,道术源流,皆是自成体系,讲究兼容汇通。无论是九宗即将赴会的诸宗嫡传,还是异域中高明如席乐荣、御孤乘、秦梦霖等人,都并不例外。
就以韩太康的同门木愔璃为例,其一十七种神通,层层递进,最终以“人我之余”兼通内外,成就一大巅峰。
而韩太康却是走上了一条极为罕见的道路。其所修一十六法,不分主从,每一种皆杂乱无章;又或者说任意一种皆能以之为主,发挥出甚强战力。乍一望去,似乎在生克变化中占据极为有利的地位。
譬如方才之战,一十六种神通一一试去,自己两种神通道术,对于抵御朗炼的本命神通极有神效;而另外三种神通,又极为克制朗炼的防御手段。两相结合,立刻便大占上风,打得朗炼措手不及。
若是不明虚实,对方或许会分外高看韩太康一眼,甚至以为他是不亚于魏清绮一流的人物。
可是朗炼是知晓韩太康在三十六子图中之排名的,因此对于这战局尤其不能接受。
数名之差距,凭借妖族与人修之差别,竟尔败势立彰,何其古怪!
未过多久,韩太康便感到朗炼之心意,有所动摇;血气上涌,渐渐焦躁。
其实有得必有失。韩太康的神通道术,既然享受到趋利避害、针锋相对的好处,就要承受神通杂糅不谐、混同丛脞的弊端。同等层次的神通法门,他不但法力消耗略多,同时精神上也要承受特殊的压力。
若是朗炼窥见虚实,咬牙坚持,谁胜谁负还真难说;起码韩太康自以为绝不乐观。
但在越衡宗内,木愔璃、宁素尘二人,乃是正兵,意在堂堂正正取胜;而韩太康的定位,乃是奇兵,意在出其不意。为了匹配韩太康的神通道术,宗门赐予其一件异宝。
一个时辰之内,纵然其气机紊乱,神思疲敝,表面上看去却似乎精神焕发,挥洒自如。
这并非纯粹的攻心之计,更是干扰了敌手对其状态的判断。虽然朴实,却十分实用。先前隐宗小界之中各自试招斗法,除却归无咎、秦梦霖外,尚无第三人能够看穿这一“伪装”。
就在此物承受道极限之际,朗炼终于败走。
足足休息了半个时辰,韩太康自感神完气足,这才施施然起身,寻那“浊气之象”去了。
第五十二章 得胜代价 孤勇之心
武铉熙心中微讶。
这座阁楼丹室之中,原本只有两位天玄上真轮值。就在方才短短一刻钟之内,竟忽而多出四人。
更奇的是,这四人皆前来致意,好言宽慰,几近于巧言令色了。
总计一十八场争局,辅界一十六场,合计也不过占了半壁江山之重。自己虽然取得一胜,也不值得其如此厚待。
转念一思,武铉熙心中已明。
自己得胜是一,更奇妙的是自己似乎是付出了偌大代价方才取胜。如此情形,正是最合圣教利益。毕竟这一回他是孤身前来,抱着寻求机缘的态度一试,并不意味着族门态度。自己花费代价越大,心自不甘,其将玄武一族拖下水的希望也就愈大。
想到此处,他再也无心蜗居于一室,索性来到正堂之上,俯瞰战局变化。
正殿之内,除却玉离子之外,其余出战而归之人,如余荆,李青龙,摩永工,南平,炎裕,倪翔等人,皆是如此。
不过片刻间,又一界中有人影遁出。
看那身影是朝着自家方向遁来,各人都是心中微沉。
尤其是当首而立的孟伦上真,更是摇了摇头。
那身影靠到近处,显露明白,正是麒麟一族林弋。其面色看似平静,但却不难察出一丝难言的倦怠。
胜负不需多问。
方才武铉熙这一战役稍显特殊,马援暗藏于困守之宝中的当口,武铉熙将浊气之象安置了,二人恰巧一同出界,而一界之气象彰显尚需时辰,所以泰玥上真才主动发问,不知胜负如何。
正常情形下,自然是谁先出界,谁便是败者。
李青龙上前迎住林弋,慨然叹道:“想不到林弋道友竟也失手了。若是败在归、秦之手也就罢了。林道友不敌‘第二列’的人修,着实令人意想不到。有朝一日,李青龙倒要见识一番这位魏道友的神妙手段。”
周遭听闻此言者,神色微动。显然李青龙说出了众人心声。
林弋面色变幻,最终只道:“罢了”。便独自退却了。
圣教恒滑上真前来宽慰,他也只是随口应付两句。
若是李青龙这句话自旁人口中道出,未免有幸灾乐祸之嫌疑。但是林弋却知龙族诸修皆以强者为尊,李青龙与自己交手过之后,深知自己在他之上。自此便对自己甚为看重,绝无可能出言讥刺。此时的确是有感而发,心直口快罢了。
等候了一刻钟上下,又一界战讫,孤影遁出。
遁来之方位,依旧是朝着圣教方向。
啸月狼族遁术奇异,不必等此人近身,单看那遁光,已知这是啸月狼族朗炼。
此战落败,就连城府甚深的孟伦上真,面上也不免有三分阴翳。
朗炼入殿之后,同样也是意兴阑珊,与孟伦上真寥寥数语,便独自退避去也。
炎裕低声道:“人妖定位三战,只怕皆已无了。”
他身畔倪翔、摩永工、南平,都是缓缓点头。唯有余荆面上紫气一隐,似有三分抱恨。
这一战之所以扣人心弦,是因其是另一战的风向标。
所谓人妖定位三战,自然指的是余荆对陆乘文、朗炼对韩太康、青樱子对游采心三战。妖族有本力之盛,而人修排名更高。
人人皆知,就圣教而言,三战之中胜算最大的是余荆对陆乘文一战。此战既然失手,另外两战实力对比愈不乐观,难有胜算可言。只是余荆这一战颇为奇诡,诸位上真深研一下,以为或别有玄机,不足为训。
所以对于其余两战,并未死心。
可是现在朗炼败于韩太康之手,却几乎断了众人念想。
看起来青樱子对游采心那一战,也十分渺茫了。
本力之恃,名不副实?
泰玥上真鉴颜辨色,正欲出言,振奋士气。却见有一座辅界中人影遁出,遁光翩跹,竟是往隐宗方向去了。
众人本也不在意,还道是稍稍延迟之后,魏清绮、韩太康中的哪一位安置浊象、返归本阵。唯有南平眼尖,再三定睛一望,喜道:“这似是青樱子道友与游采心那一阵。返归本阵者,是东南诸宗嫡传游采心。”
孟伦上真等闻言,这才仔细一望。见果然如此,不由微微动容。
当即四位上真一道,立在阁前守候。
一刻钟之后,见青樱子举遁光出界,施施然回返。
待其立定之后,孟伦上真言道:“青樱道友立此殊勋,可喜可贺。”
泰玥、恒滑、英光三位上真,亦一同出言致贺。
青樱子只淡淡一回礼,寥寥三言两语,看上去倒是显得托大了。
武铉熙心中一动,仔细望去。
此时的青樱子,燕窝、面颊似乎微微陷落,面色也有几分发黑,显然气象不佳。旁观诸人倒也不觉得奇异,毕竟恶斗一场,既是棋逢对手,又岂能不付出少许代价?
但武铉熙反复琢磨,似乎觉得别有玄机。
大致看去,青樱子虽有伤损之象,但是步履无碍,衣衫亦十分整洁。与之相较,武铉熙自己返阵时,可要狼狈得多。但是此时武铉熙心中总有一种直觉,似乎这一位付出的代价,要较自己大上许多。
念头浮动之际,后方门户一张,一直深居不出的玉离子,忽地悄无声息的来到近前。
玉离子目中精芒一闪,似有诸象流动,面色微微一变。旋即言道:“输便输了,又有什么打紧?何必勉强?”
当着圣教孟伦上真四人的面,这句话可谓十分刺耳,亦十分不合时宜。
青樱子气机猛然一涨,正色道:“并没有勉强。”
只是语气颇有些倔强生硬,与他给人一贯观感并不相谐。
玉离子微微一顿,平静言道:“传授你此法,是在生死之际,面对棋高一线的对手,翻山越谷,求得生机。而非用于事功之中。就算是清浊玄象之争,也不行!”
青樱子正要出言争辩,玉离子已转身离去,道:“你做出的选择,后果自己承受。若心中方圆再难寻得,也莫要来找我。”
堂中摩永工等人,各自对视一眼。
此时纵然是下愚之人,也能猜出青樱子胜游采心这一战,付出了莫大的代价。
青樱子独自寻得一处空旷无人之地,凭栏而立。
他与游采心一战,从头至尾皆是难分轩轾,紧凑之极。尤其是游采心其人气象,看上去天真烂漫,似更像是大开大阖的路数;但其攻防手段,偏偏绵密坚韧,仿佛水中冰山礁石,寂寞独在,极难将其一举击溃。
而他之所以得胜,乃是动用了“凤舞九天”的手段。
此法是玉离子以自家压轴手段加以增删,主要是以删减为主,赠予他的决胜神通;但是此法精微,不可轻用。
须知最上乘的破限一击神通,与寻常的燃烧潜能、解体自残一类的功法,是截然不同的。不但威力所能臻至的上限不同;其事关己身利弊的关键处,亦截然不同。
正因为道行已至极境,方能突破“全其身,养其神”的限制。纵然一时承担了超越极限的负担,造成损伤。但是胸中自有方圆,加以时日便能蕴养回来,不至于一身修为有丝毫后患。
而对于功行未到之人,“无漏全身”却是至关重要的。一俟受创,对于所探求的道术边界,往往感应模糊,难复旧观。
所以青樱子动用这一神通,的确达成了超越极限的效用,但是其后果不虞,却又与等而下之的自残神通相似。此时身心疲敝,对于自己圆满状态下所能达到的“极限”边界之感应,果然有几分模糊了。
但青樱子并不后悔。
和玉离子的观念不同。他并不认为这一神通非得是翻山越谷、生死之机时方能动用。
面对一切挑战,他皆会竭尽所能,绝不回避!
……
“喀嚓”一声脆响。
玉璧之上,隐现三分裂纹。
面对滚滚如潮的黄色土尘于四方纠缠,这一道“八方拱辰柱”神通,显然已有支撑不住的迹象。
谢缪微微摇头,道:“这一战,责任在我。未信腾惊道友之言,策略失当,实在是太可惜了。”
腾惊倒是无悲无喜,道:“既不可为,便当退去。”
称心如意之上,圣教方李坤龙出手挑战。腾惊、谢缪二人联袂迎战。
显而易见,那李坤龙乃是神秘莫测的龙族出身;而腾惊、谢缪亦是八正之所属,以二敌一,双方地位,也算旗鼓相当。
往常隐宗之内切磋交手,腾惊、宗政嗣、申屠鸿等三中有二,可与马援较量高下。谢缪本身道行虽略逊申屠鸿、宗政嗣一线,但是如今其号称“目见耳闻”的灵眸望五气、虚海听红尘神通,又有非凡进益。用于联手对敌,实有非凡之功。
纵然不能与宁素尘、杜念莎的特殊手段相比,但是也已大大胜过腾惊与宗政嗣等联手的战力。
按理说除非李坤龙是较马援明显更强的存在,否则当大有胜望才是。
入阵之后,腾惊心有所感。
似乎面对这一位对手,当一口气倾尽全力,以排上倒海之势猛攻过去,方有一线胜望。若是缠斗下去,未必有利。而谢缪以为如此太过冒险,并不赞同。
这也是谢缪入局不久,对于腾惊心意明锐之能知之不深的缘故。
腾惊也不强劝,一任自然。
果然,这位李坤龙后力之强劲,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虽然三人皆是妖族出身,但是此人将妖族本力,炼成一种浑然有序的存在,虽然一时望去并不扎眼,但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斗到现在,高下已明,胜算十分渺茫。
只是獬豸一族、谢缪本人乃是新近入局的一方;而清浊玄象现世之地也是腾蛇一族故地。所以于二人而言,似乎取胜皆有别样意义。如今不能得逞所愿,也是一桩憾事。
第五十三章 旨在一收 自有生克
神龙千道,漫舞长空。
金色,银色,玉色,铜色,墨色,一应奇异色相,无不俱全;短则丈许,长则二三十丈有余,神姿凛凛,各自在空中飘荡游弋,或高或低,或上或下,或徐或疾。当其动静之间隙,天穹之中自然有飞石、浮土、影雾、云露汇聚成团,恰好出现在合适方位。
然后大小神龙,与之汇聚,两相契合,宛若觅地休息。
这般景象,若是眼力稍欠,绝难想到这是一场规模宏大的斗法,还道是遁身入了龙族祖界之中。
唯有望见龙身首尾腾跃,一道道灰蒙蒙的龙息自龙口中吐出,而其周遭水木万象又处于剧烈的变化之中,不住的崩解、蜕散、重复凝形,才能断言这是一场龙争虎斗。
玉娇龙。
木愔璃。
论斗法之气象瑰奇,这一战是当之无愧的十六辅界之冠,就算是李云龙与杜念莎、宁素尘那一阵的张扬缛丽,与之相较,亦远远不及。
拟合万象,龙游山川,你侬我侬之间,暗藏杀机。的确是常人难以想象到的斗法路数。
一道七丈长短的青龙之上,玉娇龙踏足龙背,虽是微低首、俨然出神的模样。但是当面观之,其一双宛若丝线的妙目冷芒烁烁,显然警惕之极。
而木愔璃,却不见踪影。
就在此时,玉娇龙忽地娇叱一声。
她的右臂原本是微微下垂的姿态,此时也不见如何动作,似乎只是小指和无名指颤了一颤。
然后天穹之下,万道银龙,忽地混合为一!
玉娇龙身之所处,已然在一条八百丈长短的巨龙的右目之内。
此法之妙,妙不可言。
须知这万千游龙,至少笼罩于方圆百里之内,形迹疏散,各自不同。速度有快有慢,方位亦各自东西。但是就随着玉娇龙两指一颤,这万龙之象就那么合而归一。考世间任何散发而出的神通法力之象、法宝之用,绝无一件有这般迅捷的。甚至就连元婴分身所独有的合流归真术,似乎亦有所不及。
但是在这万龙归一的一瞬,天地之间似乎传来一道极轻微的声响。
“嘶——”
仿佛两只破鞋的鞋底互相摩擦,与此情此景,极不相谐。
定睛再看时,这巨龙龙身之畔,已然多出一团五方攒簇、异色纷呈的气机。粗粗看去似乎是一只圆盘;但是恍惚之间却又变成一只手掌。就那么径直一推,当真兼有乾坤唯一之象,千军劈易,无坚不克。
此掌轻飘飘的一推,欺到身前,委实仿佛鬼魅。若是玉娇龙动作慢了一丝,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玉娇龙既做出反应,情势就截然不同了。
这巨龙整力,精一在我,论及混同无隙,不在麒麟一族林弋“四色相”之下。
龙息一吐,精微滚滚,浩浩荡荡,立刻将那巨手震碎。
神通散去的一瞬,依稀望见木愔璃身影。隐约可见,似乎额头之上,有一滴汗珠滑落、飞溅。
而藏身龙目之中的玉娇龙,面色一青,旋即轻微拂了拂额头,显然心有余悸。
方才这巨大手掌,正是木愔璃的第十六种神通、亦是专务攻杀中威力最大的一门——星落乾坤印。这般乍起乍合的短兵相接,已然出现了至少三四回;每一回皆是在险而又险之中,各自擦身而过。
此战望似曼妙,但是于斗法中的二人而言,却是劳心劳力,疲惫已极。
这也是二人神通,相生相克、异常微妙之故。
寻常人神通立意,若寻一根本道法,往往自大处着笔,通畅阴阳刚柔之变,抑或繁简之道,虚实之道。而玉娇龙的神通秘术,龙族神变法门,却归旨于一个极小之处。
万法万变,只在一收。
道术宗旨,尽在一个“收”字;但是却又仿佛掌中起舞,自有格局,沿之发散推演,有无穷变化,不亚于任何宏阔道意。
何谓旨在一“收”?
诸如眼前斗法所示现,玉娇龙神通手段,示现万般龙象,各自攻守变化。其所用力处,不在深密推演,而在于其本人对万龙之象的掌控力。
只消玉娇龙心意一起,不需刹那延迟,亦不需动用一丝法力,万龙之象,自然收归一体。
看上去似乎并不如何神异;但是细细推敲,其中妙处不难察觉。
首先,这意味着己身无论如何,皆是稳坐钓鱼台。万龙之象,可以放手去攻,不必担忧敌之直取首脑战法。流变侵袭,动中相逐。而敌手须得顾虑攻守两端,势必困窘。一旦万龙合一,诸零归整,其底力之厚,又是浑然无隙,几不在林弋四色相之下。
一言以蔽之,以攻为守,己身无虞。
其次,在万龙各自竟逐攻守的较量过程中,若是得失有异,凭此法,亦可将神通完全撤回,无有丝毫损失。
玉娇龙胸口起伏,感慨万千。
与这位东南诸宗的嫡传交手,却等若将她既往斗法模式完全颠覆了。
此时此刻,纵然有道行与己相若者旁观了方才这一式,势必也会对那一“收”之妙,赞不绝口。
但若是玉娇龙族兄、龙族第一嫡传李云龙在此,立刻便要察觉——其实方才这一“收”之力,已非圆满!
玉娇龙完美动用这一道神通时,无声、无色、无形迹,无外象。
上一刻,还是万龙浮空,各自飘游;下一刻,已是万影俱寂,一龙当空,构成完整的归一之势,当中无有丝毫缝隙。
而刚刚这一式神通,看似亦快极,但其中已然有了一丝迟滞。
遇到了极大的阻力。
那诡异的沙沙嘶声,便是万龙归一之时,与那“阻力”在较量。
虽然这迟滞极短;但毕竟是有的。
只要存在,就意味着玉娇龙的防御,不再是完美无缺。万龙归一的缝隙,便有可能被敌手抓住,施以致命一击。
对手战术,正是如此。
正因为这一点,一切斗法经验,与往常似截然不同了。哪怕她与李云龙交手,因本身底力有一线微差,斗到最后必然不敌;但也不至于如这一战般时时谨小慎微,时时刻刻要对自己既往的斗法路数警惕纠正,一面一脚踏空。
恰在此时,玉娇龙惊鸿一瞥,窥见木愔璃真身。
毫不迟疑,巨龙腾身一跃,竟动用了整力归一之法,奋力冲撞过去!
木愔璃眼见闪避不得,双臂一环,五行流转,反手一张拍出,正是其威力最宏的神通,星落乾坤印。
轰然撞击。
那巨龙浑身一震,首尾一抖,双目只浑浊一瞬,立刻恢复清明,摇头晃脑,重归力整而圆。
而木愔璃却身躯一荡,向后飘荡出二三里外,方才止住去势。
如此交锋,到底是妖族本力之盛,更胜一筹。
玉娇龙如法炮制,连续猛击。
木愔璃还击之后,照例节节后退。飘荡之势,亦愈来愈远。
直至第七击后,乘着龙身微震的一瞬,周遭山水形势陡然一变。玉娇龙只觉眼前一花,木愔璃已不知身在何处。转首急望,观辨气机,终在三息之后重新锚定木愔璃方位;但是稍得喘息,木愔璃已是近乎神完气足了。
如此斗战,已大违玉娇龙斗法常理。
玉娇龙玉拳紧握,心情大恶。
对手既能脱身,说明这硬拼之法自己虽然占优,却不足以构成胜势。
一念浮转,玉娇龙忽然觉得——
这一场对阵,似乎是一个错误。
玉娇龙自信在林弋之上,此判断其实相当中肯,并非妄自尊大。
因为林弋的“四色相”整力归元,固然了得;但是玉娇龙巨龙合真,同样不弱。以整斗整,固然是林弋强了半线,但是他却拿不下自己。而玉娇龙却并无必要与林弋硬拼,凭借“万法一收”的手段无孔不入,足可令林弋疲于奔命。其守御再严密,早晚也要露出破绽,只是旷日持久而已。
现在看来,若是林弋与木愔璃交手,反而胜算极大。
自己以方才这战法未必能够建功,林弋则未必。
混同整力,林弋较自己略胜一些;自己较之木愔璃略胜一些;但是相对皆不足以制胜。但若是林弋对上木愔璃,极有可能就超越了对手的承受极限。大可以以“四色相”之法,堂堂正正碾压过去。
与林弋对阵的魏清绮,排名更在木愔璃之上。但玉娇龙却大有自信应付,因为无论分合二道,对手都极难逾越自己“一收之旨”的界限。
此时唯有期待林弋能够取胜。若是林弋不幸落败,而自己又不能拿下此人,那这一对阵选择,可谓各取其短,显是败笔无疑。
木愔璃纵身一遁,在天中云雾之中反复周游。
面上汗珠滚滚,俨然是透支体力、几乎濒临极限的征兆。
克制是相互的。
最初,玉娇龙以万龙周游之象迎战时,木愔璃尚心中欢喜。此离身外象一类神通法门,当被自己“人我之余”克制。
只是木愔璃立刻发现,那万龙游荡,运动力强悍到了极点。“人我之余”欲长久施加影响,几乎得不偿失。只得虚虚实实,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更有甚者,敌之回源归一术,更是霸道。纵然是完整的“人我之余”神通,亦觉难制之极,只得在电光火石之间,稍稍阻滞一瞬。
此等感觉,便如一位牧童以缰绳驾驭发情的公牛,后果可想而知。
当然,木愔璃反复比较,从根本上而言,对手一种无往而不利的斗法路数在“人我之余”的压榨下露出了破绽,当是对手更难受一些。
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取得了优势。
一连试了三四次,对方那非常态下的回守方略,已然异常娴熟。一次无功,后面成功的可能性便愈加降低了。
若是再这般缠斗下去,纵然不至于落败,取胜的希望也相当渺茫。
转念一想,木愔璃脑海中忽地生出一策。
成与不成,就看这一着了。
第五十四章 五胜节点 冗余之功
武铉熙喟然叹道:“林兄常言道圣教这一家人道势力,超迈先古,无论底蕴野心,皆足以与历纪元而长存的第一流妖族争锋。但如今观之,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林弋面色微动,道:“何以见得?”
此时武铉熙与林弋交谈之所,立下一方浅浅的明光罩,隔离远近。余人自然识趣,不至于前来叨扰。这一道隔绝手段中,大可以直言无忌,完全屏蔽近道存在的刺探感应。
若是宗礼道尊有意化解这一手,自然能够做到;但是以道境大能之尊,他等闲不会做这等自降身份之事。
再者说,武铉熙本是林弋引荐而来。众人又隐约得知麒麟、玄武两族暗中大有关联,一如龙、凤二族。二人有甚私语,也是十分寻常的。同一阵营之中,亦会有亲疏之别,终不能强求一致。
武铉熙将自己付出偌大代价方才取胜后,圣教诸上真的微妙态度仔细言说了。
又道:“林兄与朗炼败阵之时,岂不见一片万马齐喑,萎靡不振?待得青樱子与李坤龙二人得胜,将总战绩扳成五胜无负,你可见恒滑、泰玥等人乐不可支的模样?”
“其实较战前估量而言,这十场比斗的战果,已是大大的不仅如人意;只是因在劣势之中稍微扳回些许,便露出小富即安的姿态,岂不是教人看得轻了?”
林弋眉头微蹙。
方才景象,他的确是看在眼里。
如果说青樱子那一胜,带给圣教的是“喜出望外”,并且这喜悦被玉离子的冷言冷语冲淡了三分;那么李坤龙得胜归来之时,这待遇委实有些过了。
圣教诸位上真,一同道贺,繁辞不已,无一例外一派精神抖擞的模样。浑然忘却了目前总胜负不过是五比五平而已。
若是御孤乘胜了秦梦霖,席乐荣胜了姜敏仪,这般郑重庆贺,倒也说得过去。李坤龙虽有深藏不漏之风范,实力较预想为高,但是到底还是分量轻了些,当不得如此厚待。
林弋初时以为是圣教看在龙族的面上,额外加以尊荣;但是回顾相识以来圣教待人接物,似乎并不至于到这一步。
武铉熙对李青龙、李坤龙等人,本来看不过眼;遇见此事,自然将圣教也一同看轻了。
略一思忖,林弋脑海中灵光一现,忽道:“武兄只怕是错怪圣教诸上真了。”
武铉熙心中一动,微道:“怎么说?”
林弋怡然道:“圣教诸真之喜,与总胜负数无关;亦与李坤龙道友无关。其实,若是武兄得胜稍晚,与李坤龙作一置换。那么得享如此礼遇的,便是武兄你了。”
林弋语气迂缓,颇有些闲庭信步的味道,似乎已从败于魏清绮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武铉熙脑海中电光一闪,同样想到了什么,沉吟道:“五胜……”
“若是如此,那便是圣教别有手段,对主界之争信心十足了。”
若说圣教对于辅界十六局的期待,只是得胜五场,那也太不符合实际;料想圣教诸真,也不至于志短如此。但是这无碍于“五胜”这一数字,是其心中一个微妙的节点。
主界一,当辅界八。
不难算出,若是两方辅界之争的胜负之悬殊小于四胜十二负之比,那么其中分量,就小于一座主界之争的胜负。
正合如今情形。
换言之,只消两座主界中并非达成平手,诸如一胜一负、或二处平局。那么二次清浊玄象之争,便当由主界决出胜负。
林弋幽幽道:“拭目以待吧。”
……
玉娇龙与木愔璃一战,格局忽变。
是木愔璃主动发起变化。
先前交战之时,玉娇龙的万龙周游象与木愔璃无孔不入的牵引物力之功,呈现犬牙交错的态势,各自渗透纠缠,你侬我侬。如今局面却一改旧观,双方动用神通并未变化,但是所衍化之方位,却是各守分界,延展出一条明确的战线分野,似乎是要打定主意较量一番“变化”之道。
这一重变化,玉娇龙欣然接受。
就常理而言,她是欢迎方才的激进打法的。双方各自渗透纵深,穷极巧变。如此,自己有“万法一收”之功,而敌手却无有任何容错。优劣之势,不言自明。
可是与木愔璃交手,那一“收”有了间隙和破绽。兼之木愔璃总能在恰当的时机动用“星罗乾坤印”,给与自己莫大的压力,策略自然不同。不想其竟然主动更改的战法。
各保分界,局部纠缠,等若放弃了暴起突袭、一举致胜的可能,可谓正中下怀。
略一思忖,其中道理也豁然明晰。
木愔璃在欺身一击之时,额上隐约有汗珠溅落;当自己万龙归一象连续猛击时,她似乎也甚为狼狈。这些细节,先前因玉娇龙自己心绪不佳之故,并未留意。此时心境略缓,立刻回过味来。
自己固然难受;但是对手同时动用一门主宰外象的大神通道术,再觑机动用“星罗乾坤印”这般的大威力法门,负担决计不小。表面看似乎较自己主动了许多,但若是连续攻击皆不能得手,优势不能转为胜势,那便蕴藏着莫大的风险。
刚不可久,柔不可守。
看来对手也抵受不住了。
如此战局争斗,持续了一刻钟上下。
彻底放松神智,玉娇龙忽然觉出三分不对味。
他的族兄李云龙所持“神变”之道,与余人不同,在精微演化之路上走得甚远。玉娇龙也曾与之交手,知晓如此斗法,每一丝法力的调用,皆要因敌之变化而变化,不住地推演前进。
否则纵然构成亿万的局部进行接触,斗上二三个时辰,也难以分出胜负!
如今木愔璃津津乐道于此,似乎不合常理。
但若说这只是木愔璃的缓兵之计,其实她暗中动用了其余手段,那又不然。
玉娇龙的万龙周游之象,其中暗藏的精力、活力强盛到了极点,任是谁都不敢稍有保留。此时木愔璃的确是与自己全力迎战,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对手那门统合外象的大神通也一直在临机动用之中,不敢须臾荒废。
若她起了余力潜渡的心思,自己暴起一击,立刻便要占得优势。
虽道理如此,玉娇龙犹自未尝完全放下。
于是。
五指一合。
轻轻一按。
随着玉娇龙这一动作,千万游龙,仿佛突然受到刺激,昂首摆身,各自龙吟,声音混成一道。同时极为整齐划一的向前突进!
相隔数里,依稀可见,木愔璃似乎面上微红,身躯微向后一仰,同时反手一拂。
诸龙之象虽然活跃,但是定睛一望,浮泛虚空中的莫名之力也随之暴涨一截,果真成功抵御了玉娇龙的攻势。
应力对生,无有欠缺。
玉娇龙彻底放下心来。若是对手玩的是潜流暗度的把戏,这一下就要被戳穿,并吃一个大亏。
但是如此战局,意义何在呢?
莫非对手打定主意要和自己耗下去,就这般一直拖延到其余十七界全数分出胜负,某一方战局半数气机,然后这一战无关大局,平局出界?
大约便是如此了。
就在此时,百三十余里外,一座山峦忽地崩陷。
玉娇龙一怔。
似乎二人法力所及,并未及得如此之远?
难道这辅界之中,也有地震不成?
她也是心念转动极快之人,立刻知晓不对,毫不犹豫把身一晃!
万龙合一。
这一“收”的方向,并非玉娇龙己身;而是某一条距离那山岳最近的银龙。此乃“逆收”之法,以玉娇龙的道行,动用此术实有甚深代价,等闲不得轻用;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是毫不犹豫的动用了。
一合之后,再纵遁光疾越三步。
立刻望见,那山岳崩陷,显化牢笼,将一只双尾松鼠困在其中,然后反身一滚,便要冲入木愔璃袖中。
归无咎的“人我之余”神通,与木愔璃孰优孰劣?
就道术而言,自然是归无咎的完整神通较优。木愔璃因欠缺了二种神通种子之故,不得不以“食道灵鱼”代替。虽看似补足效用,但是毕竟是倚仗了法宝。
然而,倚仗“食道灵鱼”,也有其独到优势。
因为此宝驾驭外象,引动山崩地裂石流水落,其规模甚大,已然隐隐超出了元婴境的界限。当初阴阳道主将此宝回赠于归无咎,未尝不是希望归无咎能够利用这一优长做文章,构成一种斗法体系。
所以,在木愔璃手中,这“食道灵鱼”除了补足“人我之余”的补足之外,另外尚有一些“冗余之力”。
木愔璃“人我之余”神通所及范围最多不过十余里,并且掌控力渐次衰减;但是“食道灵鱼”所操纵地力却是宽百余丈,长二三百里的一“线”,延展出去,如同竹竿一般左右清扫,感应浊气之象,看看有无守株待兔的机缘。
寻常交手,分心二用是绝不可行的。因双方战力大致相若,你稍稍留力用在别处,战局就要落在下风。若是因此落败,反而教人看轻了。所以双方都是专心致志的搏斗一场,获胜之人堂堂正正去寻那浊气之象。
可是木愔璃却利用“食道灵鱼”补足“人我之余”仍有冗余的特性,一举潜渡成功。
眼见那残石牢笼便要被木愔璃一袖笼之,玉娇龙妙目一红!
第五十五章 皆未得意 誉虚之忌
此时的玉娇龙,一眼望去,却是“心口不一”。
何谓心口不一?
观其面上神态之细微,分明有一丝犹豫挣扎,似乎要做出什么重大的决断;但是她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只反手一抖、一撇,已把一道银环握在掌心。
此环似乎是由两根纤细如丝线的“银丝”相互交织,反复缠绕而成,观其物相,倒也甚为清简;只是那圆环正中心,却是黑洞洞、幽森森,仿佛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随着玉娇龙玉腕一抖,当中蓦然传出一道极强的吸力。
几乎已入木愔璃掌心的浊气之象、以及将其包裹的巨石,陡然脱离掌控,迅捷无伦的朝着“银环”之中奔去!
木愔璃一个恍惚,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这吸力,似乎有些“小”了。
其实这吸力甚足,木愔璃一身深湛法力,兼之“人我之余”神通掌控外象的本领何其了得,皆被其一口气摄取,岂能谓之“小”?但木愔璃隐隐觉得,若是这一手段用来对付侵袭近身的神通之象,那么这吸摄力还要强上千倍万倍。
甚至于木愔璃有一种感觉,即便以自己“星落乾坤印”神通威力之足,将将一举得手的当口,对手亦不至于取出此等手段护身。
以此法对付这一件实物,其实威能降低至了千百分之一,只是形格势禁,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此时木愔璃倒是与方才的玉娇龙异曲同工——
心意虽然浮想联翩,但是手上动作全无犹豫。
反手一抛,已是一件五方奇石现世,混同五色。
环绕此物,节节律动,横走直出,用力由心。
此物名为“五生晶石”,乃是越衡三祖所遗一件至宝,如今宗门转授于她,作为关键时刻的护身之物。
五生晶石发动,直线方向,登时以“逆推”之法传递来一阵巨力;浊气之象,亦被拽回数十丈短长。
可惜,好景不长。
论一瞬间之霸道,玉娇龙掌心圆环似乎不及木愔璃的“五生晶石”;但是论力量悠长,后劲无穷,却显然是玉娇龙那宝物更胜一筹。更重要的是,玉娇龙那银环法宝,分明本来便是以吸摄之功为法宝正用;而木愔璃的“五生晶石”,却是以借力斥力调和为擅,用于此处,其实是灵机一动,未免有张冠李戴之嫌。
不旋踵间,“浊气之象”已然被玉娇龙收摄入银环之中。
木愔璃微微摇头,没想到看似得手,最终却功亏一篑。
若是换作旁人,此刻玉娇龙只是将浊气之象入手,并未置入指定方位之中,只怕还少不得有一番纠缠。但是木愔璃却知,拖延的了一时,拖延不了一世。尤其是对手有本力的相对优势,营造出一种对拼情境,迫自己暂避锋芒,并非难事。
心中计较已定,木愔璃便决意撤去。
岂料她身形未动,玉娇龙却恨恨的望了一眼,玉容上尽是不忿之色,然后决然一纵,遁出界外!
木愔璃不由诧然。
旋即念头转动,回顾那银环的奇特性相,倒也猜出了二三。
原来,此宝的是玉娇龙的护身之宝。若有不堪本人承受的伟力压迫,便能动用此法门,将其尽数吸摄,宛若饕餮。
只可惜,银环之内,却并非如乾坤袖囊一般,随施随取。
那收摄空间之经营,参考了龙族断界秘术与紫微大世界的维系定位之法,经由三转,最后抛向两界之外的域外虚空。
换言之,这一处辅界的“浊气之象”,已遁入星空乱流之中,不可得矣。
……
斗法曼妙仅此于玉娇龙、木愔璃这一战的李云龙处。
杜念莎、宁素尘,二人面目坚毅果决,气如玄霜。虽然所猜测的情形果真“不幸言中”,但是二人斗志,却并未有丝毫动摇。
纵观战局,此刻中天二相,果已呈现了“平分秋色”之象。
从三七开,到四六开而有余,再到五五开,李云龙之法力道意,前后跃增两次。
但是此刻的李云龙,施法之余,腾挪之际,面上竟微微现出三分诧异。
第三次跃增,为何迟迟不至?
并且考诸前两回之增量,分明是李坤龙、李青龙二人取胜。而最有把握的玉娇龙一局,却拖延不下。
这一桩机密,事先连李云龙自己也并不知晓;当年乌兰河之战后,亲问龙族几位背后的大人物,方才开启了这一步。
龙族“神变”之术,足以使族中中坚英才消弭破绽,战力水涨船高。但是对于最顶尖的一层次而言,却反倒逊色于最大限度动用妖族本力的风族手段。至少,玉离子凤舞九天一击,足令轩辕怀暂避锋芒。
后来李云龙才知,“神变”之法,亦有阴阳两面。若是时机得宜,同族英才之“势胜”,可汇聚于一人之身,构成那领袖人物的独到优势。若是“上乘”增幅达到三次,自家道行水涨船高,足以与轩辕怀争锋。
只是,世间的好事皆不能被你一人占尽了。
准确的说,神变之法的“阴面”并非一种具体的道术,而是龙族精英之士力求尽善尽美、千锤百炼之下博得的一线机会。与“神变”正法人人皆可修习不同,此法相当于一个“后门”,自“神变”之法成就之日起,唯有一人能走上此路。
一人用尽之后,便再也无有。
李云龙,毫无疑问具有这个资格。
也正因为所承责任之重,所以,这一条路,非得尽善尽美,有胜无败!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云龙此时忧虑的是“第三次增幅迟迟不至”这件事本身;而非眼前战斗陷入僵局。
玉娇龙的战法,他再熟悉不过。
乍分乍合,万取一收。在那全攻无守、无孔不入的压迫下,极难有人坚持的了一时三刻。
或许唯有一法能够稍稍应对,那就是如林弋一般,本力凝正雄浑,一意固守。凭借本力略在玉娇龙之上的优势,或能在相当久的时间内,打成平局。
但是玉娇龙所选定的人修对手,木愔璃。显然不在此列。
尽管心中不愿承认,但李云龙心中已然做好了准备——玉娇龙极有可能已然被敌手施展了前所未见的奇诡手段击败;又或者敌之神通路数,窥见了“万法一收”之术的破绽。
如此又游斗了半个时辰。
李云龙不再犹豫。
操纵神通之余,袖中一枚水滴形翠绿玉珏,已被他悄然捏碎!
……
旷野之中,二人相距千丈开外,各自负手而立。
周遭草木为折,土石为摧,地上时远时近,隐然现出一个个深达百余丈的深坑,或陡峭阴森,或崎岖纷乱,或四分五裂,形貌各异。
显然,这里刚刚产生了一场激斗。
更奇的是,此时安静下来聆听,远及数十里之外,似乎光影幻动,法力真气之象纵横起舞,显然又有旁人杀得兴起。
荀申。
利大人。
这一场,在“称心如意”上成阵之时,发生了一道小插曲。
利大人得知三十六子图之后,也曾一度心意浮转,跃然欲与杜念莎、宁素尘等人交手。但是到了最终决阵的一瞬,心意明朗,还是以为荀申的出身、身份、与修为,当是他最合适的对手。
这当然也是因杜念莎、宁素尘已提前成阵,对上的李云龙的缘故;但是利大人坚信,纵然无有这一变故,他心中也是如此选择。
以利大人、荀申二人的身份、位置,独当一阵,任谁也无话可说。
可是,就在利大人率先下阵,遥遥对荀申示意之时,宗礼道尊却传下吩咐。
凤凰一族第三嫡传石英子。麒麟一族第二嫡传林侗,一齐下场,三人成阵!
荀申这一头,除却荀申自己果断下场之外,赤魅族申屠鸿,里凫族箴石,亦作为他之羽翼,一同下场争锋。
宗礼道尊之考量,利大人也能猜出一二。
就算入阵的仅是利大人、荀申二人,利大人坚信,以他与荀申的互知根底,这“称心如意”也一定是站得稳的。
是因为盘外的要素。
知晓范围愈大之后,三十六子图的存在,终究无法保密;扩散下去,乃是事所必然。
那在外人看来,他利大人排名高居一十三位;而荀申排名,整整落后十位;二人却互相以为对手,甘之如饴;似乎对于圣教威名,稍稍有损。须知魏清绮与林弋之战,因妖族本力之优胜,也不过饶上三名;而利、荀二人同为人修,却有十名差距,未免稍稍骇人耳目。
若是利大人不幸落败,那更要人觉得这一十三位名不副实了。
其实利大人却能判断出,纵观三十六子图,除却前六明显高过七至十二;七至十二明显高过十二以后。其余之人,严格的说于道术之间的真正圆满,皆有微瑕。换言之,乃是处于同一层次中。
那么有排名稍稍靠后者斗法手段精纯,后来居上,也并非不可能。
事实上,荀申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以宗礼道尊的智慧,这一层道理,他何尝不知?只是争论长短是无有意义的;凡所存在,皆为业力,构成实际的因果利弊。所谓“人言可畏”,道理亦在于此。处于他的立场上,他自然会做出务实的选择。
好在入阵之后,石英子、林侗、申屠鸿、箴石四人,倒也颇为知趣。
那四人并不来掺和,远隔百里之外开辟了一处战场,以二对二,倒也激战甚酣。
当然,这是“默契”并非“迂腐”。若是利大人险胜荀申一筹,而余力胜少;那一头申屠鸿、箴石却胜过了石英子二人。那么决定清浊玄象胜负之争,对方自不会容让,定要合力相争的;易地而处,圣教方的抉择也一定相同。
只是,在此之前,多出了一个单打独斗的机会!
第五十六章 仙武相合 三四步间
大漠飞沙。
逶迤绵延,或直或曲,或险峻,或迂缓;或折叠千万,或一望无尽。窥其形貌,果真是穷极地貌,无所不容。
但形状上再丰富,以根本而言,终究不过是“沙”而已。
一切草木土石山水形象,皆都不见了;其之归旨,都是粉碎成无量尘沙,示为眼前之形。
若非武道之强横霸道,再也无有第二处战场,构成如此葩容。
席乐荣。
姜敏仪。
两枚武道龙符在空中漂浮。
二人已动用最纯粹的武道手段,较量许久。每一拳,每一击,皆是拳拳到肉,锋芒无俦;辗转开合,刚柔并济。但是观二人之气象,除却肌肤微微现出三分红润外,却是大为从容自如,就连衣角也并未破碎了一片。
非至于圆满妙境,不能有如此呈现。
但是圆满之上,又进步几何,却不得为人所知了。
斗到分际,姜敏仪姿容忽变。
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起承转合,阴阳互易,虽循妙理,但这份步调却是前所未见。
不像是顶尖的武道英杰出手;倒更像是凡俗间身无修为的老者,操练“八段锦”一类强身健体功夫。
席乐荣心道:“来了!”
他双眸中似乎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光芒,但是最终双臂环抱,回成负手而立的姿势,静候姜敏仪出招。
以他的高明眼力,不难看出这是一种“蓄势”,其后必有文章。若是不愿接下对手的蓄势一击,那么此时抢先出手,半渡而击,便是当然之选。不过,席乐荣审慎考虑之后,并未如此选择。
姜敏仪眸中同样有光芒跳动。
若是对手此时选择抢攻,她自有另一种预备好的迎敌策略;但若是其选择以静制动,她也乐得如此。
姜敏仪的动作愈来愈慢。
环臂一收。
这一个动作做完,此身姿势,几乎趋于“静止”。
翩跹身姿自不待言。虽静若处子,但是眸中精悍逼人的光芒,却明白彰显出活力无穷。
姜敏仪右手伸出,拇指、食指环扣,其余三指并拢,向前疾刺!
这个动作十分诡异。
因为从静止到“复动”,全然没有加速的过程,但是三指直出,速度却又莫名的快,快到不可思议!
锋芒合于三点,有进无退,既有剑术之锐,又兼具锤法拳势之厚重。
混一之功,霸道绝伦,俨然是超越本身极限的架势。
一击既出,姜敏仪的身躯似乎浮于虚空,微微摇曳。
但奇妙的是,其身躯并无任何动用了越限一击后重创抑或不稳的架势,其气徐,其神宁,脚尖落地,飘摇之中,凸显出非凡的安定。同时在这一刹那的快极之后,姜敏仪又重新恢复到那十分迂缓的步调中。
当然,作为身临这一式的对手而言,此时自然是无心顾及姜敏仪步态是否平稳、气色是否上佳。
因为,那似小似大、似曲似直的“三点”,光耀斑斓,俨然横空出世的致命一击,将武道神韵中刚不可久、誓死不回的精气神彰显到了极致;当面临之,仿佛死神降临。
无论是谁,也不得不正视这一式的存在!
席乐荣心中称许——
这不当是“人间”所有的神通。
非为这一式威力霸道之故;就算能够炼成,如此神通,只消动用一次,也必死无疑。
但姜敏仪依旧好端端的立在那里。
只是双眸中的杀气、霸气、金铁气已然消散殆尽,只余下一片清澈平静。
似乎是在问:
如此手段,足够否?
姜敏仪迄今为止的道术巅峰——
剑中锤。
大道之行,既要抬首望天,又要低头看路。
姜敏仪心中早有决断。欲要再胜席乐荣,单单有心意之锋锐、必胜之信念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寻到切实的着手途径。
姜敏仪扪心自问,她在道术上的真正优势,足以负担武道中领袖群伦之重任的倚仗,最值得称道的,自然是兼修仙门、武道两家,深明两种道途。
和席乐荣骤然望见仙家手段之后的见猎心喜、涉猎采取不同,姜敏仪本是如假包换的仙门练气士,对于仙道中奠定根基、精研浸淫之功,未有丝毫放下,从来都是当做道途主径来看。
所以,她前进的方向,便是寻找仙道、武道中的相通之处。
遍历经典,又与归无咎、秦梦霖等多作探讨,姜敏仪终是寻到了一条蹊径。
看似不起眼,却也足够用了——
仙门中调和恢复气机、滋养肉身之道。
乍一听似乎平平无奇;但此间的滋养恢复之道,却并不需要任何法力游走,全凭天时契合、五气滋润、动静和谐,禀受日月之精。将这一法门,嫁接于动用某一种神通之前、之后,却能将这一武道法门的极限承受力,再提高一线!
有了这一线铺垫,再加上与归无咎探讨而得的些许心得,成就此破限一击。
席乐荣单臂一横。
手臂之上,同样一字排开三个隐隐发光的小点。
此象予人的感受十分矛盾,好似一柄长枪、劲弩,却调转枪头对准自己,俨然太阿倒持。但是错中自有玄机,反而构成了一种世间所无的防守法门。
两道威力接触的一瞬,乱沙飘扬,遮掩形迹,不见真容。
姜敏仪仿佛也对这一式的结果并无兴趣,依旧自顾自地转身踱步,运转那“慢功”法诀。
只是她面目之上,依稀可见失却了三分血色,依稀显得苍白。
足足一刻钟之后,黄沙落尽。
席乐荣右臂袖口处,明白可见三个黄豆大小的小洞。
除此之外,姜敏仪是面色发白;而席乐荣却是较之方才略微发黑。
二人相对而立,似乎心中皆有一道哑谜。
这一式“剑中锤”,是姜敏仪的决胜一击。
所谓“决胜”,并不意味着一击之下便能把席乐荣击毙,这不现实;但能够许之“决胜”,自然意味着这一击之下,必定会有一个结果。
双方的状态,当会有所差别。
更直白的说,若是席乐荣受创更重,便是姜敏仪胜了;反之,便是席乐荣胜了。
双方期待的、守候的,便是这个结果。
又一阵静默之后,席乐荣开口了。
只听他长出一口气,悠然言道:“想不到你真的达到了这一步。看来,离开武域,进入紫薇大世界修行,是席某人出得幻虚之境后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若果真在武域中闭门造车,只怕今日已经被姜道友迎头赶上。”
“当然,若是那般情形,今日之你我,未必有交手的机会。”
姜敏仪心中一沉。
席乐荣此言,虽然听上去对她极尽赞美,且这番言语听上去似乎也出自真心;但是这分明意味着他自认为在自己之上。
这是胜券在握的姿态。
果然,席乐荣又道:“几番争斗,想来彼此心中皆明。你我之间,实有一线微差。虽然这差别看似极为细微,但是欲要追及,却是难之有难。品第既分,关山难越。在席某人心目中,道友虽有勇猛精进之心,但是终不能将这一丝差异,完全消弭。这是第一重境界。也是席某事先以为可能性最大的结果。”
“兼修内外法门,终于成功将此等差距几乎泯灭;于修为之上,完全等量齐观,这是第二重境界。”
“于神通斗胜之法中窥见真谛,踏出一步,几可称成就开宗立派之伟业,这是第三重境界。”
说到这里,席乐荣长叹一声,道:“不得不承认,姜道友已然臻至第三重境界。”
“平心而论,姜道友方才这一式神通,已不在席某人原先的根本神通——天钺之下。”
略微一顿。
席乐荣话锋一转,又道:“只可惜,席某已然踏出了第四步。”
同时,席乐荣手臂微微一晃。
姜敏仪目光一凝,望见其手臂之中,一物一闪而逝。眼力不足之人,似只能看到一团烟雾;但凭她的目力,却能看出这是一拳之拳锋,显化作巨钺之形。
姜敏仪心中微奇。
若席乐荣是用自家根本手段与自己对拼……
那么方才这一击的感受,似乎当有所差别。
席乐荣不紧不慢的道:“道行到了极致,极难分出胜负。欲要建功,撑住底力,破限一击,是一条最明晰的道路。姜道友的‘剑中锤’是如此;席某‘天钺’是如此;御孤乘道友‘殇拳’也是如此。甚至就连玉离子道友凤舞九天之法亦是如此,只是其天资卓异、本力雄厚,不至于因此受伤而已。”
“只是如此一击之下,己身必然不谐。若是敌手有避重就轻之法,岂不是成了一锤子买卖?”
“所以,这是分胜负之法;而非必胜之法!”
“二十年前,席某偶遇一位弈道高明之士。此人弈术本极为精深,闲暇之时,无有对手,但左右互搏而已。不过其此时所用之棋盘,却并非纵横十九路,而是琳琅满目,十七路,十五路,十三路,甚或低至九路皆有。据此人言道,棋盘缩小,变化便愈加穷尽。席某深以为然。”
“因有所示,席某将‘天钺’之法,又进一步。”
“名之为‘衡·天钺’。”
“当中微妙差别,姜道友可感受到了?”
话音一落,席乐荣气机焕发,显露出自身真实状态。
姜敏仪心中一沉!
同样动用了根本杀招,但是席乐荣的状态,却较想象之中好了太多!?
第五十七章 闲棋虚招 循名责实
荀申、利大人之战,战况又有变化。
荀申所动用神通,论其度数根本,乃是其最优长的诸道神通之一——凌人。只是其中精微奥义,多生损益。
重点不在于此。
更加令人瞩目的是,荀申动用神通,却是“隔了一层”。
何谓“隔了一层”?
那凌人神通,并非直接自荀申掌中、袖中发出。明白可见,荀申每一回动用神通,皆在面前数丈之外,营造出一团半绿半黄的雾团。然后这雾气之中,神通迸发,演化作乱星点点。
此雾气利大人也是识得的,此物名之为“因明雾沼”,乃是天地间的一件奇物。
此物不通五行诸性,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等若一处虚实未知的迷幻空间。
但是用于斗法中,却少有发挥。
因其不通五行之性,所以与任何神通道术,皆难产生关联增益之效,等若完全是局外人。譬如荀申目前所动用的“凌人”神通,其是自荀申掌中直接发出,而是经由此雾中滚过一遭,威力都毫无差别。
当然,容易想到。若是这“因明雾沼”规模巨大,足以隔绝耳目之效,也算一桩有益用途了。将之作为辅助之物用于迷阵、幻阵中,倒也大见奇效。可是偏偏此雾规模至多至于二尺上下,若累积更多,便自动裂成两半。如此大小,自是半大孩童也藏不住的。
用于阵法,自然是乏善可陈了。
利大人凝神接招,专心致志。
此刻荀申“凌人”之法,已非复孤锐逆击一种精义,而是多出许多变化。哪一击该当果断阻拦、遏其中流;哪一击该当暂避锋芒,稍阻其势,其中之微妙,可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而利大人虽不以弄巧为能,但此刻临机应变,一一接招,倒也略无窒涩。
纵然稍有不谐,亦被他以自家独到法门化去了;旁人不能尽观奥妙而已。
得了法宝“九弋”,利大人丹元振本之功,已有九次之多。
自家道行愈发精微之后,利大人却悟出一道妙意。原来,这九次复振之功,并非多少相济、凹凸相合,不增不减;而是略略多出一丝。换言之,每一次丹元复振,皆有过量治疗的嫌疑,平白损耗了一部分潜力。
利大人由是抽丝剥茧,将每一次可能的复振之力,提前抽取一丝,混合为一。
积少成多、化零为整,凑成第十次丹元复振的机会,这等好事自然是无有的;但是凭借此法,又窥见并借鉴了席乐荣武道战法的某些精义,炼成一道法诀,号称“自在玄功”。一举手,一抬足,一进一趋,皆朗朗规整,大开大合,俨然有三分金刚不坏的味道。
纵有一二细微处未能跟上荀申的节奏,凭借此术以静制动,那些许差异所构成的侵蚀,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利大人貌似从容,却始终不曾放过那“因明雾沼”。
他坚信,以荀申之智力,一举一动皆有深意。
虽然斗了一阵之后,此物果然空空荡荡,仿佛只是一处媒介;但是这未必不是教人放松警惕的路数,也许一刻钟、半个时辰之后,在他其余着法猝然发动之时,当中所藏手段,便应景杀出。
攻守余裕之时,利大人也曾有意无意的以法力扫过,尝试感知。但是其中空空荡荡,果然无有机关。
自然,若是荀申果然有甚布置,如此法门,自然是不足以察觉出异常的。
斗到分际,荀申手段一变。
五指一伸,指尖各自蹿出一枚火苗。
五火跃出,齐头并进。这一回,倒是并未经历那“英明雾沼”,而是径直杀了过来。
这一式,无论是此前数次交手,甚至是与隐宗同道斗法,荀申皆从未动用过。今日使出,是这一法门首次现世,名曰“五火心苗”。
利大人不识得此法,自然应对尤为谨慎。
一瞬间,心中已有了六七种应对策略,自忖此神通无论是走的阴、阳、刚、柔、曲、直、勇、怯、虚、实、真、幻任意一条道路,哪怕己之智力不足以将其完全破解,也可有早已定下的预备手段,将其接住。
岂料这“五火心苗”,纵到距离利大人十丈处,便要与他所立之神通避障相接的一瞬,却陡然转折。
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就回到了荀申掌心之中。
无用之用。
一种暂时“无用”的手段,是余笔,亦是伏笔。
利大人蓦然心有所感。
修得“自在玄功”之时,他心中对此法也颇为满意;颇为得意。但是现在他却豁然觉得,若是自己走那有进无退的攻杀路子,或许对方便并无余力留下这许多“伏笔”?
那也未必。
但是,这一神通出手,荀申的斗法路径之演变,在利大人心中却是逐渐明晰了。
第一回交手时,荀申神通,尽在虚实之变中,果然与其号称“兵仙人”的一贯风格相吻合。
第二回交手时,荀申似乎有感于缺乏致胜之根本法门,虽然其道术精义犹本与极变之旨,但是其却混炼为一,成一宏大手段,以观山九连,与自己一举分出胜负。
到了今日,平心而论,斗到现在,荀申一切出手,依旧是以正面相接为主,并未动用任何诡诈手段。所以,虽然其压箱底的“观山”神通未出,但是其人气象,却更接近于上回交手中“正道为主”的路子,而非既往的“奇兵幻变”之路。
由偏入正,其中有一条清晰的轨迹。
但也不完全相同。
虽然这一回荀申并未动用任何诡诈手段,但是那“因明雾沼”也好,忽然回转的火苗也罢,却似乎隐约昭示着他并未放弃机巧致胜之途径。
谁也不敢保证荀申就定然与自己正面硬拼到底了;当你放松警惕的一瞬,或许就是他图穷匕见之时。
品味再三,颇有一种利剑高悬、引而不发的味道。
这种感觉——
令利大人心中隐隐感到不适。
因为,将此种战法,彻底剖析,其中似乎隐藏着一丝上手意识。
意即荀申或许自认为在他利大人之上。所以可以牢牢把握战局的主动权,反复腾挪,争取良机。
很显然,利大人并不认同此念。
上一回争斗,是自己胜了。
是因为自己一身道术,倚仗法宝“九弋”?
荀申也同样倚仗一件天祭器品阶的异宝。或许在各自斗法体系之中,“九弋”占据分量远远为重;但是形势、底蕴、根基,乃至运气,都是各自实力的一部分。以荀申的智慧明达,不会看不破这一点。
荀申忽然抬头,遥遥望了一眼,似乎将利大人此时所思所想,完全窥破了。
然后,荀申微一摇头。
他已经看穿了;但是对手并未看穿。所以,这一战的胜算,又增添了两分。
他荀申,与利大人,为何是注定的对手?
诸如秦梦霖与御孤乘,席乐荣与姜敏仪,魏清绮与林弋,甚至陆乘文与余荆,皆是名分位次大致相若。而他荀申与利大人,却有相当距离。
就因为圣教与隐宗针锋相对,他利大人是圣教的第一嫡传;而荀申是隐宗事实上的头面人物?
这也未免浅薄了些。
自然,另一玄机荀申也已窥见。
三十六子图中,前六位似乎是一重境界;七至十二位是另一重境界;十二之后,又是一重境界。十二位以后的排序,并不与各自战力绝对相关。这一见解不能说错——但是并不意味着,十二名之后的争斗,便可颠倒错乱、任意关联了。
平心而论,十二以后,依旧是凭借达道远近为序,大致高下递减,只是反应在战力上并不绝对而已。
荀申双瞳晦暗,看似无神;但是这一瞬间散发的幽渺气机,却令人心悸。
一饮一啄,皆有玄机。
他心中的答案是——
他之所以与利大人几番对上,那是因为,这是同层次中,“最强者”的名实之争!
因是“同层次中”,所以十二位之前者,不在其列。
利大人,名列十三。
另外,近道以前,所谓的“最强”尚未能名副其实,因为妖族本力的优胜,不容小觑。此时无论是荀申还是利大人,和马援、武铉熙等人交手,都是无有胜望的。
但是其中道理,是决然无碍的。
圆满以下,首位之争,今日当循名责实。
尤其是与占据榜上半壁的九宗修士交手,无论是境界超逸绝伦的归无咎、魏清绮;还是后来相见的杜念莎、宁素尘、韩太康等人。论道术之“纯”,的确是九宗道术有独到之功;但是论斗战之“能”,荀申自认为不敢辞让。
利大人未有此念;故而先机已失。
荀申反手一抖,神通又有变化。
依旧是“五火心苗”之法;只是那火苗之茁壮,较之先前所动用法门,隐隐胜过。
利大人显然注意到这一点。
五火及身,果然未曾回转,而是轰然一爆!
利大人眸中利芒一闪,两种相为表里的封禁术,立刻压上。
但出人意料的是,那五朵火苗的一爆,威力却并不如何惊人,甚至可说异常微弱。只如烟花般一洗而逝,便消散殆尽。
然后……
各自又重新生出一朵火苗。
第五十八章 二重胜因 道路三转
火光绽放而复生,只是看上去愈发明艳三分。
利大人大袖一推,早有一道绵密精巧的力道,构成壁垒,抵挡住心苗之焰的一切演化可能。
火苗成型之后,同样一腾一跃,忽然迸发。
然后浮景略去,又是一枚全新的火苗。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反复变动七次。
但若说这仅仅是套娃般的把戏,倒也不妥。因利大人心中感知极为敏锐,每“脱胎换骨”一次,这火苗就别有一种慑人味道,似乎给人的压迫力,也愈来愈足,迫使你不得不全力应对。
第八道火苗“脱胎”之后,形势陡变。
宛若平静的湖面被丢进一枚石子,立刻乱纹荡漾,眼前一切景象,也瞬间变得模糊不定;五感所及,无有定准。
幻术!
但利大人纹丝不乱。
他那以静制动的法子,早已料准了荀申可能的一切手段。幻术神通作为一门大宗,自然在利大人备案之内。
只见他右手食指拇指环绕成圆,靠近唇前。
然后猛地一吸一吐,一道精纯烟雾自口中吐出,穿越二指圆圈,将幻术侵蚀之功,完全阻隔在外。
能够被利大人择中,抵挡方面的神通秘法,自然非同小可;雾气相融之下,目中所见一切,立刻归诸稳定。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有新变化。
变化源自于先前那仿佛“无用”的“道具”,因明雾沼。
利大人目中清楚望见,此刻浮空飘荡的数枚因明雾沼之中,各自腾涌出一枚火焰,正是“五火心苗”之法门。
果然是有后手的。
利大人目光一冷。
好在他另有手段备下。左臂轻轻一抬,一道既如帘幕、又似屏风的异种气机浮起,便要将这一路神通接下。
但是下一刻……
他心头只感空空荡荡。
利大人已知不对。
这一门帘幕神通,中和万象,皆会形成柳絮之形,纷扬落下;如今两道神通相接,何至于全无反应?
急抬首再望,那“因明雾沼”依旧是好端端的立在半空,仿佛从头至尾并未发生丝毫变化,哪里有催动了“五火心苗”的迹象?
自己这神通,分明打在了空处!
这才是幻术。
原来,自己已然中了幻术。
二人功力相若,自己又完好无损,为何竟不能抵挡?
但这些念头此时已不得不抛在脑后。
因为,荀申身影,悄然间已不可见。
利大人心念疾收,全心防备。
但是此时已然迟了。
只听“嗤”的轻微一声响动,然后胸前微微一刺痛。
荀申最善攻隙击弱的一门神通,已然中的!
同时荀申一击远遁,已纵身里许之外。
利大人面色微变,稍一权衡,在荀申如弓弦蓄势而返之前,终于还是动用了“丹元振本”之术。
见利大人果然走出了这一步,荀申不再迟疑。
观山,九连环。
一,二,三,四……
势如破竹。
一切变化都已终止,没有任何悬念。
观山九连,九弋九振,恰似一一对应。
固然“九弋”须得保留最后一次机会,不能轻易动用;但利大人却能以自斩幻术抵过了。所以二人争斗,恰好能完全抵挡住荀申的最强手段。可是此时此刻,丹元振本之法被意外的浪费了一次,所以此战结局,已不问可知。
利大人最后一次气机衰落下去,果然并未恢复。
在观山第九击及身的一瞬,利大人不能抵挡。
一道尺许大小的素符飘然出现,托住利大人身躯,虚空腾挪于十里之外,避开了这沛然难御的一击。
除去之前试探性的交手,真正分胜负的时刻甚是短暂。不过区区十余息,本次清浊玄象辅界之争,最受瞩目的争局之一,已分出了胜负。
荀申深吸一口气,倒是并未现出太多喜悦之色。
他这一门“五火心苗”,固然是极高明的幻术。
其中之精义,其实自归无咎和御孤乘当年阴阳洞天之中所得甚多。认真说来,御孤乘那一门三位一体的斗法,对他借鉴不小。
不过,话说到底,如“三分归一隅”、“吊息存神法”这般支撑一人超越承受极限的法门,毕竟稀少;隐宗之内,也不易寻见替代法门。再者说荀申本身之道行,也并未臻至无暇至境。所以这一道“五火心苗”神通,虽然爆发力极足,但是也只能做到在轻描淡写间将一身法力发挥至几乎满盈的地步。
再往前走,便是雷池了。
就荀申自家而言,此神通的是丰沛圆满不亚于“观山”的高明绝着,不容任何人小觑;但若说“超越极限”四字,到底不能。
换言之,此术虽强,若是利大人将一身道行潜力完美发挥,当是能够抵挡住的。
之所以结局大相径庭,胜败就此分野,原因有二。
其中之一,自然是荀申的“知道”。
对于这一战的意义,荀申认识更为深湛,这一点是利大人所不及。
正因为认清了其背后所负担的一切,所以此身此心、方能真正全力以赴。
倒不是说利大人便有所保留。扪心自问,他自然也是认为自己已竭尽全力了,对于荀申这对手,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但是此等心意加持,层层加码,无有止境,有固然胜于无。
纵然你自以为已经动用了一百二十分的全力,但是对方有额外动力支撑,便有可能发挥到一百二十五分。
以对方的更高标尺来衡量,这自然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未尽全力”。
但若仅仅如此,还不够。
若仅有这一条因素,那么荀申至多打得自信一些,从容一些,甚或隐隐约约占据些许优势。若是一举致胜,终究还差了半步。
另一因素,便是“因明雾沼”了。
其实此物之中,荀申并未设下任何手段,当真只是一道纯粹的“道具”而已。但利大人却不敢如是看,不到此战终局,不敢断言此物“无用”。所以至始至终,利大人皆要匀出一丝精力,关注“因明雾沼”中的变化。
这一丝丝分心,用于常时本也无碍。但是在此时此刻,和第一重因素相合,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形之间,将利大人的“承受极限”拉低到了“五火心苗”之下。
此法看上去,只是一道障眼法而已。
其实哪里有如此简单?
试想,若在此地对战的并非是荀申,而是换作其余人使用了相似法门,谁还会对这“因明雾沼”如此上心?就算一开始怀疑你暗藏了什么诡计,但是见你迟迟未有动作,再以法力试探之后,便自然会将其放在较为次要的位置;哪里会如此铭心刻骨,念念不忘?
此策略之所以能够成功,牵制敌之精力于无形间,正是因“兵仙人”名声太盛之故。
形势、底蕴、根基,运气,皆是自身实力的一部分;既往声名,自然也可算作自身“底蕴”的一部分。
荀申自评道术之途,第一阶段之成熟,是机变莫测,奇略百出,终于大成;而第二阶段,成于观山九连环成就之日,却是巧变藏于精微,道术汇同一本;今日,方才算是第三阶段。虽正大之中暗藏机略的风格不变,但他也不排斥、甚至乐于动用一切于己有利之因素——包括看似已然摒弃的种种琐碎繁复之法门。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时至今日,这八字才得真味。
荀申转念回想,若是二次清浊玄象之争中悟到了这一步,多作迂回,而非急于一统。那么当日那一战,自己未必没有机会取胜。
利大人出神良久,终于转过身,一步迎了上来,平静言道:“恭喜陆道友了。”
他此时虽然气色不佳,但更多的是此身不在最佳状态、又不能动用丹元振本之法的缘故,倒是看不出心绪低沉的迹象。
实则到了最后关头,尽管胜负未分,利大人还是隐约生出了一丝感应。
丹道之法虽好,但是面对荀申这样的对手,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终究不能久守。
思忖一阵,利大人又道:“不可否认。这一战干系甚大。但是这一战之胜负,不会是最终之曲。”
荀申微一点头,平静言道:“我等着。”
利大人不再言语,袖中取出一符,旋即环绕其身,引动之后,便一举遁出界外!
荀申调息一阵。
辨明方位,纵身往正南方向赶了过去。
百余息后,已然望见,四人激战甚酣。
四人功行,旗鼓相当,倒也是一对好对手。
神通道术与妖族较力斗狠的手段相互间杂,也是将方圆数里处,搅得一片狼藉。
其实休看四人斗得热闹,其实无论是林侗、石英子,还是申屠鸿、箴石,此刻都有些心猿意马。
方才一道遁光纵出界外,四人都依稀看见了。只是双方战场相隔甚远,分辨不出是利大人、荀申中的哪一位。只是各自心中一沉,知晓那一头已分出了胜负。
只要不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惨胜,那么那一头获胜之人,就直接决定了这一座清浊玄象辅界之争的胜负。
因斗得甚紧,四人也无瑕动用身上所藏联络秘宝。这也没有意义,料想那获胜之人,很快便要寻来。
四人便在这恍惚忐忑的心境中,又斗了三百余招。
此时荀申一旦露面,石英子、林侗固是面色一沉;而申屠鸿、箴石,却是毫不掩饰的露出喜意。
又拿下一局。
第五十九章 支离绵密 情理之中
席乐荣决然出手。
所用手段,正是方才用以抵御“剑中锤”的“衡·天钺”。
姜敏仪微微动容。这等根本道术,能够在自身状态并不圆满的情形下再度使出,已足见其高明了。
席乐荣动作迂缓,三进三退,然后一拳直出。单单以动作缓慢这一条来说,倒是与姜敏仪的“剑中锤”有几分类似。
棋盘之中,变化无穷。
纵然你力量再大,算路再精,也不可能穷尽一切,彻底掌控局面。或许在你为自己的技高一筹和绝妙着法沾沾自喜时,对手的下一步,便蕴藏着出人意表的转身之策。
所以,缩小棋盘,中止变化,将一个整体枝解成数个、数十个有限的局部,才是真正“终结”的良策!
只是道理人人会说。若要真正贯彻,却并非脑海中灵机一动,得到了什么启示,便能立成妙法。若如此想,也太过不尊重仙武之途的浩瀚道术,以及席乐荣如今所臻的精深境界!
将这高屋建瓴之构思演化为具体的神通之象,少不了磅礴细致的“实行之路”。
看似空柔之拳意,一击加身。
空空荡荡,外象不彰;但是姜敏仪立刻体会到了这一招的妙处!
道术根基,斗法体系,被分作外铄之法,内振之法、内外相连之法三门。
外铄之法,割裂作六十四个分枝;
内振之法,亦割裂作六十四个分枝;
内外相连之法,推演出九十九种变化。
由此三者相合,各自演生的变化数,又多出数倍。
这等划分之法,本是源自武域中的一部通典,讲述力分内外、各自下手之处的道理,未曾想仙武相合之后,却能作出一篇大文章,从而大放光芒。
席乐荣紧紧抓住了一点。
神通之数虽然无穷,但是其法力外铄、内外相连的“起手式”却始终有限。把握了这些变化,等若是从根子上将“棋盘”缩小了;己之真力,亦可针锋相对,各自遏制。
在姜敏仪的感受中,这一式之下,仿佛周身穴道皆被刺中,欲要抵挡来力,非得付出极高的代价不可。
这一招并不犀利,不讲究一口气将敌人击倒;看上去绝不致命,起码并未给人以心旌摇动的紧迫感。
但是其妙处却在于,无论从任何角度,你若要反抗这一式,都要付出胜于来力的代价。
这是一种无死角的碾压。
这一击之后,席乐荣损失法力、精神固然不小;但是他的敌手,却必然损失更大。
姜敏仪回忆阴阳洞天之战的见闻,不得不承认,席乐荣是走出了一步。
扪心自问,两种道术摆在自己面前,一种是专务攻杀,霸道绝伦,不死不休之术;另一种是席乐荣这一种全面压制之法。确然是后者更优。因为所谓避无可避、一击致命云云,看上去无懈可击,其实终究有一厢情愿的成分。
当你目的专注,务只以斩杀敌手为目标,自然便有“只及一点、不及其余”之嫌,也会给人以腾挪的空间。
姜敏仪瞬息之间判断出——
面对这一式,回避是完全无用的,唯有正面应战。
此念的是正解。
席乐荣成就此术,岂是闭门造车?给予他根本信心的,便有两事,由此验证了他这“缩小棋盘之法”神妙无碍。
与麒麟一族林弋交手,中招之后,看似神妙莫测麒麟一族瑞气复元之法,亦大受制约,急切间难以恢复气机。剖析毫厘,原来麒麟一族瑞气法门,亦在六十四种“内振之法”的分枝之中。
再譬如若是与轩辕怀再度交手,轩辕怀那化身退避之法,在“衡·天钺”之下,却再难奏效。经圣教几位道境大能推演,轩辕怀那一门道术,亦在九十九种“内外相连之法”的分枝之中。
这并不意味着席乐荣破解了麒麟一族本命瑞气神通、轩辕怀的剑术神通;又或者对于其中精奥,尽数了然于心。其实说到底,这只是在敌手动用法门之时,在此开合门径之中,疏而不漏,从而予以你强有力的迟滞阻挠。
然而,席乐荣并未注意到,姜敏仪赞叹之余,面上似乎多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
姜敏仪出手抵挡。
这是这所谓的“抵挡”,不过是伸手一拦,颇为随意。是她情知斗败,战意已失?
果不出所料,在“衡·天钺”全方位的碾压之下,姜敏仪如被大风吹散,退出三四里外,这才身躯摇曳,缓缓站定。
席乐荣心中微讶。
中了“衡·天钺”之后,譬喻而言,就像是凡俗武夫误服了“软筋散”一般的药物,断然难以站立得住。
若是双方皆在完好状态下交手,也就罢了;可是姜敏仪动用“剑中锤”神通之后,仅仅余下一丝精力,再中一击,无论如何也要濒临那真正的“极限”了。
这是……
席乐荣步履从容,缓缓靠近。
直至二人相隔仅有三四丈许,四目相对。
终于,还是席乐荣打破了沉默,沉声道:“你尚有余力?”
姜敏仪缓缓点头。
席乐荣思索了一阵,还是继续问道:“多少?”
姜敏仪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精光泛起,肌肤之上隐约可见一丝精微气机滚过。
席乐荣眸中明显现出一丝诧异,然后摇了摇头。
观其神色,似乎惊讶、失望、意外、庆幸,兼而有之。
同时,他亦是如刚才的姜敏仪一般,周身精微气机,一浮一滚,一起一落。
这一回,轮到姜敏仪眸中现出一丝惊奇。
席乐荣又道:“我自问道术无碍。你的底力支撑,源自那里?”
姜敏仪坦然一颔首,道:“正是。”
只见她双目微闭,额头处一枚小小的印信之形,立刻浮现了三息,旋即隐去。
又是一阵沉默。
姜敏仪言道:“若你是动用精进之前那名为‘天钺’的神通,或许能胜。”
席乐荣此刻已恢复了从容,淡然一笑道:“到了此时,还要动用攻心之策么?只是‘可能能胜’而已,并非‘必定能胜’。如此斗法,更有可能会输。再者说,你抢先以神通相攻后,你我皆非神完气足。那‘天钺’之法,是动用不出来的。”
姜敏仪正色道:“并非攻心之法。”
“我心固一意求胜,执着甚深。但是与你席乐荣的两战,皆未能尽己之心意。在你席乐荣看来,我此时所言,未免有得便宜卖乖之嫌;但这的的确确是我心中所想。”
席乐荣摇头道:“不必如此。你姜敏仪既坦率如此,席某也之言无妨。真幻间中的那一败,我确实是不服的。但今日这一战,虽出乎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这一番对话,外人若听闻了,不免在云里雾里。
原来,“衡·天钺”之法若是与旁人交手,至多可动用二击。二击之后,席乐荣自己的法力精气固然降低至一个“底线”,但对手遭遇压制之后,却是无限接近于“无”,仅能吊住一口气而已。
而姜敏仪将武道大印炼化正名为“白虎印”之后,冥冥之中已然多出了一重妙用。自己一身精力低微到一个限度时,便会被锁住,维持己身战力不失。
这个限度,随着姜敏仪道行愈高而逐渐增长。
此时此刻,这个“度数”是二十五分之一。
恰好,席乐荣连续动用“衡·天钺”之后的底线,亦是二十五分之一。
可以想见,姜敏仪凭借白虎印而成的“底线”之力,绝非倚仗其便金刚不坏、不死不灭了,世上自无这等好事。若是所承受的创伤足够直观、强悍,那么这一“底线”,便有可能被打破。
这也是姜敏仪说若用精进之前的“天钺”神通,反而可能取胜。
反言之,若不能打破,亦属寻常。若果然如此,席乐荣所余余力要远较现在为低,自然是有败无胜了。
真相到底如何,除非二人法力恢复之后再试过一回,方能揭晓。
但是如“衡·天钺”这更为高明的手段,长处在精密控制,却是一定打不破“白虎印”的底力支撑的。
席乐荣转过身去,目视远方。
诚如他所言,真幻间中之战,他内心深处是极难坦然视之。那是在无数天时地利、机缘巧合之下构成的“错误”。但是今日这意外的结果,却不不能说令人难以接受。
因为姜敏仪的道武尊认可、得了武仙印传承、成为武道正朔,已然是既成事实。
一脉道统之传承,影响力何其巨大?武仙印镇压一域,更不是橡皮图章。姜敏仪得了如此巨大的机缘和好处,必然会对她的道途产生深刻影响,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结局。
对此,席乐荣有清醒的认识。
只是,这种“深刻影响”——或者说“好处”;有可能是修道中的长远之利,未必会在元婴境时产生太大作用;也有可能相反;又有可能兼而有之。
席乐荣原本判断,此等“好处”,应该是服务于久远的可能性更高。
所以,这一战自己当能取胜。
如今揭开谜底,这“好处”却来得更快。虽然不遂人愿,但也确实是情理之中的结果。
第六十章 奇兵异出 局外之战
风轻云淡,溪流之畔。
老槐树下。
大手握着小手,执一根尺许长短的羊毫,在一张较巴掌略大的羊皮卷上,涂涂画画。
虽这羊毫笔只有小指粗细,但是对于那执笔的小手而言,依旧甚是吃力,难堪一握。
羊皮卷本是青中泛黄,而笔画涂抹,却是纯粹的绿色。观所绘之相,并非任何文字。
认真琢磨,似乎不是人脸,就是某一种奇异的花朵。
“祖道友好雅兴。只是你这巫道法门,太过精深。授于如此年幼的孩童,是否过于揠苗助长了?我看这两位小朋友,似乎有些心猿意马啊。”
正在此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除却执笔作画的那青衣小童外,其实图卷两侧,尚有二人。
这两位皆是八九岁年纪,一男一女,衣衫倒也颇显光鲜亮丽。不过二人似乎对于羊皮卷上的图画并不上心,一人手捧一只青梭果,吃得正欢,口水混合果汁不住地流下来。
对于这突兀出现的声音,二人虽不能尽解,但是却也隐约明白似乎说的是自己。赧然之余,忙不迭的将青梭果藏入袖中。
祖高岑眉头微皱,转身一望。
来人身量甚高,印堂发亮,身着一件灰黑相间的麻衣小褂。只是那一双目光,不住地在自己、羊皮图卷和三位孩童身上逡巡,肆无忌惮,倒是显出一种无拘无束的傲意来。
仔细打量了一眼,祖高岑讶然道:“龙族?敢问道友高姓大名?”
这最寻常不过的问候交接之言,却似把来人难住了。只见他眉头一皱,兀自沉吟了许久,口中更是嘟囔不断。
约莫百余息后,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抬首洒然言道:“李仙龙。”
祖高岑深望良久,才道:“局传龙凤二族,如今与圣教相交甚深。以李仙龙道友的道行,似乎该去参加二次清浊玄象之争。不知道友为何寻到我这里来?”
李仙龙欣然道:“我与二位兄弟李坤龙、李青龙并称三杰,仅在云龙兄等二人之下。他们四人,皆是要参加清浊玄象之争的。至于区区在下嘛,因修炼一道法诀晚了数月,直至昨日方才真正功成。所以便耽搁下了。”
祖高岑默然良久,道:“单以人才鼎盛而言,龙族的确有断界自守的资格。”
李仙龙闻言笑容满面,道:“承蒙谬赞。”
但是观他神色,分明是对祖高岑之言极为赞同的意思。
祖高岑微微摇头,仔细盘算。
若是来者不善,这倒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此刻他所立之地,划界结草庐而居,已越出半始宗宗门大阵范围数万里之外。
若是有人知晓了自己立身之方位,又借由阴阳洞天穿渡,的确很容易便能寻上自己;而远近内外,自己却并无奥援呼应。
其实隐宗一方的布置并无错漏,在阴阳洞天入口,本有最上乘的监视法阵。但凡近道境修为以上,必能察之,并提前通传。
再如何说,半始宗宗门大阵累经经营,就算是道境大能也未必能够急切打破,将监督范围扩大至近道境,已是十二分的谨慎了。似也并无必要将所有低阶修士,一一筛查。
只是恰好自己有些特殊,虽然入了隐宗阵营,但是并未常居于半始宗之内;而是独自开拓出一片领地。
如今看来,倒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逝,祖高岑口中却是淡然相问道:“不知李仙龙道友光临敝处,有何见教?”
李仙龙似笑非笑道:“并无他事。不过是一时技痒,欲与祖道友试试手段。”
祖高岑目光微动。
李仙龙又道:“反正祖道友承巫道分流之旨,寄缘散叶。又并非真心为隐宗出力。随意出手,敷衍一番也好。”
祖高岑盯着李仙龙深望一眼,道:“这是李道友自己的见解?”
李仙龙依旧是一副大剌剌的态度,言道:“这有何难。若仅仅是祖道友一人,圣教及合盟诸族自然莫测高深,不知巫道意欲何为。但是好巧不巧,阴阳道那位和祖道友位分相似的人物夏宗三,几乎同时往圣教处觐见。若说都是间谍,也无有这等张扬的道理。兼之你二人看似是‘投靠’了对方阵营,但是对于一应争斗并不积极,二次清浊玄象之争也皆未出战。其中道理,认真琢磨,总能参透二三。”
见祖高岑迟迟未语,李仙龙似乎显得有些不耐烦,连声促道:“如何?”
“时间紧迫,李某可无余暇与祖道友在这里虚耗下去。”
祖高岑终于动了。
反手一抖,一面八方阵旗随之落下,同时温声言道:“暂去歇息片刻。”
阵旗之内,已隐见一道门户。
他说话的对象,自然是二男一女三位蒙童。
三孩童倒也乖觉的很,知晓师长有正事要办,忙不迭的相继自门户之中钻入。
李仙龙双目一亮,同时一踏足。
一身骇人精气陡然迸发,环绕三匝。虽然此时他一身气象依旧是“收敛之形”,溢出的本元法力不过是千万分之一,但是依然震得周遭百丈之内,乱风忽起,落叶簌簌而下。
二人纵身而起,直插天际。
李仙龙的手段,操纵法力精粗兼备,表里相融。虽看似是霸烈果决的路数,但并不拘泥于硬拼;颇有一种将巨石投入水中,激起波澜、操纵万波相随的意味。
看似是小小退了一步,但却从另一个层面上将妖族本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对手陷溺其中,更是不易腾挪转身。
可是电光火石的数击,却偏偏被祖高岑鬼魅一般的手段腾挪闪避了。
祖高岑倒是十分坦荡。虽然这一战无头无尾。但既然出手,便要竭尽全力。
纯粹以经验判断,祖高岑当把来人当做是三十六子图末位、入榜与未入榜之间的层次。如此,与自己正堪为对手。但是祖高岑却曾有一非常机缘,此时竟正确的推断出李坤龙的真实实力实要较所料略强一筹,达到了图卷中二三十位的地步。
换言之,与祖高岑自己名次相若。
若是如此,二人一为人修,一为妖族,那实际战力明显是李仙龙强出一筹。
只是……
虽然难胜,但是拖延一时三刻,却是不难做到。
罕有人知,祖高岑所修炼道决,乃是巫道十二祭法中最为冷僻的《非复圆满祭》。
此祭法之用,正如其名。
若与修炼此法之人交手,双方胜负形势,在一段时间之内并不取决与双方的相对高下;而是取决于对手的绝对层次,是否到达了圆满无碍的地步。若对手之手段难称圆满,同一境界中,哪怕他战力明显在你之上,也不至于轻易得胜。再不易寻得的破绽,亦会被此术窥见,宛若游鱼一般,从指间溜走。
此术之妙用,在于可以极大的拉近与上手的差距。
但是其中弊端也是显而易见。若是对手果真臻至圆满无暇的境界,那便再也非你所能胜过。
再者说,“战平”与“战胜”到底是有差别的。何况《非复圆满祭》对身体也有非常负担,并不能无限制使用。
巫道中真正有大志向者,皆只是在入门阶段“汇通十二祭”之时修炼了此法中的总诀功夫;到了真正选定根本道术之时,却是无有几人选择此法。似乎以此术为主,就天然志向短了一截。
而祖高岑却是因为先天资质所限,不得不修习此法;且于此道之中有非凡造诣。走到今日,也算殊为不易。
一场恶斗,天昏地暗。
不知不觉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李仙龙心中没来由泛起三分焦躁,本来自己战力稳胜一筹,且对方身份特殊,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敌人”。这一战几乎便是例行公事,手到擒来。没想到竟胶着至此。
若是那一头出了意外……
恰在此时,祖高岑只觉前额微痛,目中视界,也似乎晃了一晃;同时心中传来一道警兆。当即心中默然道:“祖某已然尽力了。其后纵有甚关联影响,也只得一任自然,非我所能挽回。”
却见他快速跃出站圈,反手一划,在空中划出一道门户。
然后纵身一跃,恰好避开了***如附骨之疽般的一击。
六合四维,空空荡荡。
李仙龙愕然。
从胶着难定,到戛然而止,就这般峰回路转,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这样的话……算是自己胜了吗?
大概算是吧?
……
同一时间。
就在祖高岑《非复圆满祭》时限已到、纵身遁避的一瞬,辅界战场之中,李云龙终于迎来了第三次气机上涨。
妙意争衡的两分之局,也终于被打破!
杜念莎、宁素尘对视一眼,诧异之余,各自黯然,眸中尽是遗憾。
推敲许久,她二人也接近了真正答案。
于她二人而言,这一战可谓非战之罪,就算是败了也无话可说;但是她二人本是有足够的信心坚持的。
宁素尘已然猜出,前两回气机之变,当是因两位龙族修士之胜。而第三场如果不能继续取胜,那么眼前的平衡之局,便要维系下去。
出于对木愔璃的绝对信心,二人深信那二胜必然来自李青龙、李坤龙处。
甚至于拖延至今迟迟无有动静,或许木愔璃那一阵早已胜了。
没想到,这一刻还是来了。
木愔璃之败,才是令二人情绪略微低落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