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镇定之由 青胜于蓝
眼前这幅景象,十分奇特。
枯树之下,黑虎闲憩;处默藏机,伶仃独立。
描摹其意境——
云卷云舒,处之泰然。
轩辕怀心中,不由浮起一丝惊讶。
他的骤然出现,对于所谓的当世英杰、超逸绝伦之辈,意味着什么,其实不言自明。就算是玉离子、御孤乘、席乐荣、李云龙四人,乍一相逢时,神思也不由大受震动,几乎怀疑己之“知道”的边界,是否受到了考验。
若是世俗中念头杂而不纯之人,往往极为享受这俯身就下、万众崇拜而惊骇的感觉。
以轩辕怀之道心高妙,自然不至于如此庸俗。
但是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他对之洞若观火,亦无需刻意回避。
眼前之人,秦梦霖。倒是令他眼前一亮。
但是她是否真有底气持如此态度呢?若是背后没有真正实力支撑,那就是虚张声势了。
轩辕怀道心观辨无碍。秦梦霖那一门阵灵秘术虽然有着极大潜力,一旦推敲延伸,便能近道三味。但是此法眼下毕竟还是处于萌芽状态。若是撇去此节,单单以一身道行底蕴而论,面前之人不过和御孤乘、席乐荣等相若。
更有一重重要的差别。
御孤乘、玉离子等人,虽然大致猜出了自己的来历,但是对于详状情貌,明显并不知晓;但眼前之人,似乎真正“认出”了自己,眉眼之中,那一派正大从容之下,又流露出一丝见猎心喜、跃跃欲试的味道。
秦梦霖的确欣喜。
感应到一位道行层次不凡之人靠近,秦梦霖并不意外。
五件清浊玄象秘宝,现世之地愈来愈边缘。
其实二十四载之前,归无咎来取宝时,一番风云际会,得见林弋、申屠龙树、墨天青等人,有很大的巧合因素。无论仙道还是妖族,单凭自家推演之力,不足以算出准确的异宝出世之地和归无咎的行踪。
只因其与魔道的“缘落之地”暗合,这才促成相聚。
但是今日却不同了。第五件宝物出世之地远离中枢,卜算之功,已成敌我与共。圣教一方若有人借此与己相会,决然不是意外。
若非宝物出世之地恰好与赤魅族圣祖降世之地接近,说不得赤魅族又要大费周章,加以援护。
感应到不速之客的气机,她本以为是御孤乘、玉离子中的第一人;没想到竟是轩辕怀。
和御孤乘等人的朦朦胧胧不同,秦梦霖共享了归无咎《三十六子图》的秘密,自是清楚的知道来人身份。
虽然其相貌和图卷之中,大不相同。
轩辕怀目光微动,看见了秦梦霖腰间悬挂着的一只翠玉葫芦。
这葫芦甚是小巧,乍一看通体翠碧,似是美玉铸成。但是若仔细分辨,便能分清其是一十二种玄妙气机点化。
当日巫道祖高岑有代取宝物的本领,只是手续稍微繁复了些;阴阳道中手段,自不会逊色于巫道。其实除却自己静极思动之外,秦梦霖代归无咎来取此宝,也有这一重深意。此物之秉性人所共知,既然众人皆知是秦梦霖取了,便理所当然的以为她便是宝主,罕有人能够想到此物最终会是归无咎用之。
归无咎的“紫虚之卦”秘手,自然藏得更深。
若是归无咎亲自来取,打破了归、秦、魏三人一人一件的成例,旁人便极有可能猜测到出世之宝或许对于归无咎有着重大的效用,然后经由这一线索,寻根究底。
无形之中,将这一隐患化解。
轩辕怀淡淡言道:“想不到是秦道友捷足先登了。”
秦梦霖面色不变,道:“轩辕道友也对这‘还神水行丹’感兴趣?世俗中物,能入轩辕道友法眼,可是令人十分意外。”
轩辕怀摇了摇头,从容道:“原来此物名为还神水行丹。某对此固有几分兴趣;但是比之于这还神水行丹,某更感兴趣的,是秦道友心中的倚仗。”
秦梦霖长睫一颤,毫无征兆的一笑。旋即轻声道:“倚仗?说来也寻常。”
秦一个轻盈转身,面向那缩小了千万倍、宛若一根细针的高塔,秦梦霖言道:“此塔之名,正如其形——名之曰‘破界针’。当中看似是有十六位妖王坐镇。但是经赤魅族举族之力经营,当中蕴藏的阵道手段非同小可。一念之间,可接引六十四位妖王莅临;甚至赤魅一族族长,亦可随时到来。”
“此间若有动静,秦某呼唤其来援不难。”
轩辕怀闻之哑然。
救援便捷。
此言乍一听似乎有些跌份,似乎不当出于心高气傲的一代天骄之口。但若心意豁达通透,明真常之理,倒也并非真的不能如此作答。
看上是山,看上还是山。虽然文字相同,但是境界深浅,自然会有差别。
但是轩辕怀依旧不甚满意。
他所问之题眼,不在“利害”上,而在“道念”上。就算她有随时遁走的信心,但她见到自己的这份镇定从容与自信,却并不是利害无忧可以释怀的。
轩辕怀眸中忽然幽深了三分,声音飘忽而不容置疑:“我若出手,那些妖王虽然尽在咫尺,亦未必能察知形迹。”
“近来偶遇数位道行不俗之人。心意由此而活,倒也有三分收获。就用新立一式,试一试秦道友的器量。”
话音将落,轩辕怀出手了。
一座剑形巨塔,蓦然浮现,将秦梦霖与轩辕怀一同困入其中。
秦梦霖抬首一望,这剑塔虽然看似有形有象,但她心中却无端生出一种预感:此形象只显于百里之内。若立身于更远处,便只能见到空空荡荡的一片。不但剑塔不见一鳞半爪,就连当中秦梦霖、轩辕怀二人,及其所施展的神通之象,也全不可见!
归无咎修为尚低之时所用“红尘晦暝”之阵,效用与此相似;但是那等阵法,却决然逃不过近道大能耳目。
轩辕怀之身向后微撤半步,一分为二。
又一个“轩辕怀”出现了。
只是身后这位轩辕怀,空灵冥漠,不类其本人,却与图卷之中的形象完全一致。
后方的“轩辕怀”双目紧闭,双手合十。
身前的“轩辕怀”正身施展手段。骈指曼妙一划,无穷玄妙剑意滚动浮泛,立刻有“轩辕怀”三字浮现,丰满之极。
衡剑。
这是数月之前乌兰河上一会,对付席榛子的手段。
但是这一剑之妙,较之数月之前的那一剑,不知强盛了多少!
按照常理而言,这一剑的威能,既有一个“衡”字,那就当以定准之数,衡敌手之高下。在无有差别的一剑威力之下,通过中剑之人是否堕入梦境、以及醒转的时间长短,量度敌手之深浅。
这一剑,对于稍弱之人当是一击必杀;但对于底力与己相若的数人,该当是毫无效用才是。
所以轩辕怀和席乐荣等四人相继交手,并未继续动用这一招。
然而此时此刻,“衡剑”的威力被强化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对于同辈中人,亦能产生威胁!
轩辕怀前方之正身,动用神通之后,忽然笑了。
会心一笑的面容中,竟有三分狡黠与顽皮,好似做了一个“本不当如此”的恶作剧。
和空灵淡漠的卷上形象相较,示现为醇厚少年的轩辕怀,本来就很接地气。这忽然一笑,倒也并未教人觉出突兀。
然后……一笑之下,“轩辕怀”的身躯立刻节节肢解,崩散微尘。
很显然,是因这一剑的反噬之力强到了极点,以至于其身彻底溃散。
几乎前后一息之间,原先那轩辕怀不存之后,分形而出的那空幻之身,立刻形貌变化;衣袍之上,亦随时呈现出大大小小的方格乱纹。
观其气象,神完气足,无有丝毫欠缺。
秦梦霖微微抬头,嘴角浮起一丝惊讶。
竟然……是这样?
但细细想来,还真是天作之合,精妙绝伦。
久历世事之人都有一重经验。平素豪爽直接之人,若是一旦放下身段,动用了什么心思诡计,那才是十分难以抵挡,被算计之人十有八九要着了道。
在这一瞬间,秦梦霖就明白了——
轩辕怀所谓偶遇数位道行不俗之人,定有御孤乘、席乐荣二人之一;甚或二人兼而有之。
秦梦霖与御孤乘有过交手。
归无咎自武域回返之后,又与秦梦霖有过一次合丹修行。真幻间中一切经历,席乐荣等人之虚实,。秦梦霖等若亲见。
以秦梦霖的眼力,不难断明。二人围绕“三分皈一隅”和“吊心存神法”,会有怎样的谋篇布局。
轩辕怀这一式的构思,分明是借鉴了二人的战法。
只是,超越极限之后的反噬之力,轩辕怀却以那奇特的化身之法,代为承受。
席乐荣动用“吊息存神法”完成爆发之后,所余余力,不过十分之一二;御孤乘“三分皈一隅”之术带来的创伤,更需至少数月静修,方能抹平。
而轩辕怀……
这一击的超限威力,与“天钺”等手段在伯仲之间;但是胜在随意施展,无有后患。
但凡知“轩辕怀”之名者,皆相信其人行事,当是大开大阖,以我为主,高蹈独步;剑意一荡,千军辟易。万万料不到,他竟也会借鉴如此“务实”之法门。
但是因他那一体双身之术的玄妙,此类战法竟似为他量身订造一般,契合无比,几乎等若作弊。
秦梦霖身姿凝立不动,只伴随着一瞬气机波动,承阴阳利弊迁化之功,已将这一剑之威彻底化去。
轩辕怀一笑。
秦梦霖这一式看似接得从容,其实已然动用了阴阳道根本法门。
此法虽堪称上乘,却也是一时半刻间可一而不可再的手段。
接下来——
轩辕怀把身一晃。
宛若千川映月,同时显化出六具分身,前后成列,依次动用“衡剑”法诀!
第十七章 替身法门 进退抉择
六道剑气齐出,虽是同时显化,但进手之际,到底有先后之分。
若是此等力量能够相互叠加,等若一口气法力规模暴增六倍有余;若能同时营造更多分身,则数目更巨。如此招式,更无人是轩辕怀一合之敌。
但人力有时而穷,他借鉴御孤乘、席乐荣而成的这一门道术,本来便以一击之威著称,超迈极限。意欲叠床架屋,到底难能。
纵然如此,强化之后的“衡剑”六剑连击,元婴境中,似已无人能与之争锋。
第二剑杀到。
却见秦梦霖身畔,忽地同样浮现出一道化身。剑光一引一浮,便被这化身带偏了少许,调转方向斩了过去。
第三剑紧随其后。
秦梦霖右侧处,同样浮现出一道化身,将第三剑引了过去。
教不明就里之人看了,倒像是秦梦霖以化身之法迎战化身之法;针锋相对,不肯稍落下风。
轩辕怀眉头一皱。
以替身之法,诱骗敌手神通之用,从而为自己减轻压力,便于防御、遁走;乃至消耗敌手法力、酝酿反击,这也是道术中的一门大宗。无论本土仙道文明,隐宗、圣教;还是九宗道传,此等手段着实不少。
但是以自己剑术之妙,最擅破妄见真。再高明的伪装伎俩,在剑心之前,皆是昭彰之明,无所遁形。
在同等修为的前提下,能有骗过自家剑术的化身秘法,要而言之,唯有四种。
而这四种秘法,在元婴境的交手中,都勿需考虑。
其中之一,乃是以一件重宝炼化。此重宝非是别物,乃是一方世界的萌芽种子。以此炼成化身,号称“世界身”。如今紫微大世界中,并不能寻到一件此等品阶之宝物。
其中之二,若将本命法宝之蕴养到了九炼之后,炼成非我外象之精,演化真空妙有,同样可以等同本身,号称“身外身”。能够接触到这一境界的修行,多半已是道境之后了。
其中之三,斩分天人之后,打通前世夙慧,便能以前世之“我”为因果,寄之以缘法业力,炼成一身,号称“宿命身”。但打通前世夙慧,便得以道境修为为前提。
采摘前世之缘,则更为虚无缥缈。因为你纵然唤醒了前世记忆,但是前世之因果经历,尽在另一处大世界中。纵是飞升大能,在茫茫星河寰宇之中,也不是那么容易寻得的。
最后一种;领悟剑术真流,并修炼至不弱于轩辕怀的层次。
这是唯一一种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但是……终究渺茫。况且如今见面之下,轩辕怀也更加确认了秦梦霖之剑术并未到达这一层次。
轩辕怀抬首细看。
秦梦霖左侧那化身,仿佛线条描成;但是和轩辕怀自己的空灵之身又决然不同。那线条似乎纤浓得宜,分寸恰到好处,烘托出一种独特的温度。斯人面貌,天真无邪,有冰晶之纯,而无寒冰之冷。
其人相貌,与秦梦霖本身大不相同。
但轩辕怀却并不觉得陌生——
因为照影石中所见,当初归、秦二人阴阳洞天中第一战,她便是如此相貌。
彼时名为“阮文琴”的便是。
至于另一具化身,却更特殊几分。
其相貌面容,明明与秦梦霖正身完全相等,无有一丝一毫之差别。
但是秦梦霖之真身,因有一身精湛道行、气质容纳发散,所以臻至“上善若水”之境,无有一丝不谐。而右侧这具化身,气象却明显单薄了许多。明明面容一致,但是仔细一看,却教人觉得似乎嘴唇微薄、鼻梁略挺,似乎英拔之气较正常的分寸略过了一些。
见此景象,轩辕怀似有明悟。
想不到她还有此等机缘。
转生本界,三世前知。
但是这机缘虽然堪称逆天,但是化身止有二道,最多亦不过能挡住两剑而已。
果然,两具化身相继中剑,身形微微一颤,立刻都闭上双目,似乎陷入一瞬间的昏迷之中。
这时轩辕怀的第三剑、第四剑杀至。
分出胜负,就在此时。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那甫一中剑的两道化身,眉心处各有一道隐晦的光芒绽放。似乎给与此此身躯以莫大的支持。然后两具化身,同时从中了“衡剑”之后的似睡非睡中醒转过来。
好似无形之中暗藏着一件机括。
当察知这两具化身处于异常状态时,这“机括”就会自然而然的引动,从而沟通一种莫名之力,将处于折损或封印状态的化身洗练一遍,令其恢复圆满。
至于这莫名之力,似乎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气运之功。但是其规模之厚、积蓄之广,委实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轻易就可猜到,阴阳道不知多少万年的积蓄,如今尽归一人之手。
第五、第六剑,亦被如法炮制的挡下。
轩辕怀一眼看出,非止是攻伐神魂的“衡剑”一流的手段,能够被这化身挡下;其余一应物相神通法门,皆不例外。
面对此法,以规模取胜是全然无用的。
以防御而论,这一门替身秘术,在轩辕怀目前所见诸般法门中,足可派的上第一。
六剑既出,轩辕怀低首沉思。
方才衡剑强化之法,只是轩辕怀新近所得,远非其真正压箱底的手段。
若真正全力一击,他未必没一举致胜的可能。
可其中有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
外间这座藏形匿迹的剑塔,表面看上去并不如何惊人。其实亦是轩辕怀的根本手段之一,且时时勾连住其一丝神意法力。轩辕怀若要全力出手,非得将这座剑塔收拢不可。
若是这么做,所显气象非小。那“破界针”上之人,可不是聋子摆设。但就算如此,也未必定能击破秦梦霖之防御。
一言以蔽之,凭借秦梦霖方才显露的精妙手段,想要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将她击败,已注定不可能的了。
思索了一阵,轩辕怀缓缓抬头,双目直视。
良久,才言道:“为何选择这一条路?身负宝山,你明明可以更进一步。”
话音之中,竟有三分失望。
秦梦霖独到的防御手段,守住了轩辕怀超越极限的六剑。但轩辕怀此时的态度,并非惺惺相惜的激赏,而是……失望。
秦梦霖神色坦然,微笑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如此方略,有何不可?”
轩辕怀摇头道:“秦道友之言,可谓言不由衷。”
秦梦霖方才的防御手段,固然威力惊人,不可思议。
但是这其中有一桩致命处,轩辕怀一眼就看出来了——
唯有当两具化身不谐之时,其所深藏的底力才显露峥嵘。如此,未免太过被动。
换言之,今日的秦梦霖,虽然接下了席乐荣、御孤乘都极难接下的招式。但是在她剑阵灵眸大成之前,其本人在攻伐一道上的杀伤力,却并不能较御孤乘等人强上多少。
试想,若是秦梦霖与御孤乘等人相斗。秦梦霖决难以被逼到动用这化身秘术的地步;而她在攻伐上亦不足以取得明显优势,双方难免维持一个均衡之局。如此一来,等若秦梦霖的这一底牌完全浪费了。
这看似完美的防御神通,其实却有屠龙之术的嫌疑。
阴阳道能够将累积气运汇于一人,委实是了不得的手笔。这一点巫道固然有所不及,纵然是轩辕怀,亦不敢等闲视之。
在轩辕怀看来,身负如此宝藏,自然是与己身整体实力炼化为一,借势奋飞,才是正道。
若如此做,以后与同辈中人交手,除了自己以外的对手,她虽未必能够一举致胜,但多多少少能占些上风。
不要小看这一点“占些上风”的差别。
双方都已达到了濒临极限、乃至超越极限的层次,谁能够占些上风,大势流行,天平自然朝着他倾倒。长此以往,这份优势只会愈来愈具体、愈来愈真实,最终形成明显的高下之分。
归无咎与御孤乘便是一例。
当初归无咎与御孤乘阴阳洞天相斗时,各自底蕴几乎完全相同,纵有差别,也极为细微。但是因那一战分出了高下,到了今日,归无咎已明显领先半步了。
至于龙族“神变”手段,此法成型甚早,并非专为李云龙一人所设。兼龙族势大,就大局而言,其所持之道也不能说错;族中稍逊一些的人物,借此术所占据的优势,也决然不小。但是龙族若早知李云龙有出世争衡之心,且望见当今局势之微妙,恐怕李云龙也未必会走上“神变”之路。
总而言之,秦梦霖的选择,太保守了。
若是她更加积极的运用阴阳道底力支撑,将御孤乘、席乐荣等人一一斗倒,最后未必不能成长到与自己一战的地步。
沉默有顷,秦梦霖忽然一笑,道:“有正必有反,有正必有奇。有人一往无前、有进无退;自然就有人持中经营,保守不失。此乃自然之理。如此,临事处断,更加方便得宜。”
轩辕怀闻言默然。良久才道:“此论也无不可。但是前提是——那条路由他来走,比你更加合适。”
秦梦霖淡淡道:“相见之后,自见分晓。”
第十八章 虚虚实实 略论短长
尽管秦梦霖已有所持之道,且其并不合轩辕怀之心意。
但是此行目的,该做之事,还是要做。
御孤乘之后,就当是秦梦霖了。
这并非是简单的与人为善,亦非自信当世无敌,要生生造出几个对手来。内中所藏之深意,不足为外人道。唯有到了终局之时,一切才能涣然明白。
却见轩辕怀诸身合一,五指轻轻翻笼,剑塔之内,已被剑光笼罩。
此等剑光分形万千,繁密无极。
初一看时,好似天上繁星,点缀相连,无穷无尽。但只是瞬息功夫,其中的演化之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推进。似乎后方的零散剑光,运转之势明显较前阵为快。如此碰撞相激,节节感应,很快便将无数独立的“点”连缀成片。
一点一片,一片一面,恍惚再看时,此等剑意,已形成一整道浑厚恣肆的浩瀚汪洋,广大无极。
“履尘剑”与“清意明心”虽然风格迥异,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婉转曲折,仿佛浅唱低吟,各自映照了心境履历,俨然隽永心曲。
而轩辕怀的这一剑,繁密精细、烨烨深华之处绝不亚于归无咎、秦梦霖之剑术;但却愈加博大贯通,似乎潜通于九天之上、深临于九地之下,六合当中,无所不容。
将博与精统合于一,无论观其全豹,还是观其一点,皆有无限精彩,并无丝毫勉强。
秦梦霖心中一动。
试过整力越限的一击之后,现在轩辕怀调转方略,却要以精微奥妙斗上一斗。
秦梦霖素手一伸,仿佛执剑。“清意明心”之意蕴,立刻宛若羽翼一般纷纭呈现。
同时,左手向前一推。
一枚灵眸自掌心浮现。
这枚灵眸甫一现世,虽不见任何神通具象由之散发,但轩辕怀立刻敏锐的感受到——
这方天地,似乎变得“涩”了。
如果双两人交战之地是一幅精致的图画。原先这幅图画,是作画于最上乘的绢纸之上;但是此刻忽地气象一变,绢纸化作了粗麻布。
半息之后。那灵眸之上,隐有雷光浮泛。宛若跳蚤一般在灵眸内外、寸许远近处反复跃迁。
玄雷诧目。
仙门之中,威名素著的一种“外道”神通。
“外道”神通,竟出现与秦梦霖之手。若是数十百余载之前,或许见者惊骇;但是随着时日推移,好似也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所谓“外道”神通,指的是其驾驭维持,不全由自身法力,而必须借法于己身修行之外的“外物”辅佐,方才能够成就。
譬如眼前这“玄雷诧目”,自是取自于一种名为“玄雷三首蜥”的异兽,更需海量外药,每隔三载,精心锻炼一回。
大世界中真正第一流的人物,皆是眼高于顶之辈,最重道术一体之要旨。“外道”神通威力之数,除非机缘巧合、以轻制重,否则极难胜过本人亲修之道术,最多不过与其持平而已。
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经营于此?须知自家苦修的根本法门,随着法力恢复,随时可堪动用;而此等“外道”之法,其积蓄、养炼、施展,时时刻刻受着莫大制约,事倍功半。
但是如今高明之辈实在太多,竞争也愈发激烈。若是依傍本身道术致胜的信心略有动摇,那么凭借预备之功多出一两分成算,也未必不是可行之策。
眼见此术,轩辕怀却淡然一笑。
真是应景的很。
玄雷诧目之法,其妙用正是使得一方空间由灵动转为重滞。只是三载积蓄,约莫一刻钟上下便要用尽;若果然难敌,此术也不过是拖延一些时间罢了。
饶是如此。
乍一看去,此术似乎还真的十分针对轩辕怀的万变剑术。
可是,这如何能瞒过轩辕怀的耳目?
障眼法罢了。
以假乱真。不,是以真乱真。
其实,若今日是轩辕怀第一次与秦梦霖交手,恐怕真未必能在瞬息之间看穿面前之法门的底细。
因为这“玄雷诧目”之法,灵眸周遭滚动的雷芒,恰好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屏蔽之力。若非用心感应,绝难察觉到那灵眸观望之中,暗藏着浩瀚可怖的推演之功!
轩辕怀可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巧合。自己动用了纷纭万变之剑术,秦梦霖就动用了表面上针对性极强的“玄雷诧目”。若是仅有这一件外衣,总难免有文不对题之时。
事实也正如轩辕怀所猜测。
在归无咎的建议之下,对于那孤立的“心阵灵眸”如何构建情境,使其动用时不显突兀,秦梦霖可是下了大功夫。诸如“玄雷诧目”这般的灵眸法门,足可演化一十二种。应景取出,定不会教人生疑。
然而,因为轩辕怀观览过阴阳洞天之战的照影石,本身又对秦梦霖这一门道术甚为推重。所以灵眸一现,他心中根本无有其他歧见,立刻坚信这是“心阵灵眸”之法换了一层皮罢了。
什么“玄雷诧目”,岂能与超越神意之外的“天算”之功相媲美?
神意束成一线,轩辕怀果然窥见真实,看到灵眸之中那一丝演算之力的波动。
尽管在“知己知彼”这四个字上占了便宜,但是轩辕怀却并不会有所容让。若说因此就让上秦梦霖一招,那便太迂腐了。
每一处机缘巧合,皆是各自缘法运势的一部分。由此分出高下,谁也无话可说。
轩辕怀剑意昭彰,愈发施展得淋漓尽致。当中“演算”之妙,较之秦梦霖心阵灵眸,犹有过之!
这是不闪不避,以强当强的法子。
顷刻间,两道剑意混成一道,攻守进退,犬牙交错。
但是这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尽管有“玄雷诧目”重浊之力掣肘,强弱之间,依旧分得极快。
只十余息功夫,秦梦霖“清意明心”之剑势,已节节瓦解,全线溃散。
当日轩辕怀与李玉龙大斗变化一道。李云龙“神变二转”虽妙,但毕竟是固定路数,论高明与潜力远不若秦梦霖“心阵灵眸”之法。可是二人交锋,李云龙却依旧坚持甚久。
这其中的道理,根基浅薄之人断难窥破。
破解“神变二转”,不过是水磨工夫,虽然历时较久,但其结果却是注定的。而今日之战却是活子拼杀,演算与演算之间的较量。哪一方多算一步,便能牢牢把握局面。所以场面上的差距,却反而显得更大了。
战局如此,秦梦霖似乎微微有些失神。
见胜负大定,轩辕怀好整以暇道:“道友无形之中踏进一条大道。只是身在宝山不自知。谚云‘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句俗语,无形之中未尝不是暗合玄机。”
听闻此言,秦梦霖似乎神意一复,神色之中并不掩饰对轩辕怀的佩服:“谢过了。”
轩辕怀微微点头。
但秦梦霖旋即笑了。
然后,秦梦霖眸中似有一丝光芒绽放,话锋一转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就是他胜过你的地方了。若是归无咎在此,必然不会着道。”
秦梦霖大袖一展,挺胸收腹。
以秦梦霖如今的超然地位,接下来施展的这一式,似有三分滑稽。
双掌在耳侧虚按,然后张口一吐!
吐出了一个……太阳?
说是一轮红日,似乎颜色略浅了些,不至于刺目;说是明月,却又明显光华为盛,清辉湛然。
轩辕怀面色一变。
面对这有些滑稽的一式,他却极为严肃。
阴阳道的根本手段,不是一式,而是两式!
一阴一阳,一攻一守,一散一收。
用以防守的那一式,方才已然动用过了。但用以攻伐的这一式,直到这看似败局难挽之时,才施展出来。
其动静之谐,圆融归一,较之于玉离子圆满归整的一击,也不遑多让!
这是阴阳道的极盛之力;亦是秦梦霖的极限一击。
看着虽然和煦融融,但是其中所藏利弊相转之力,却宛若一个极可怖的旋涡。若是你法力不及,一身精气必会被这利弊相转之力瓦解。若硬碰硬去接,只消自身法力有一丝欠缺,就必败无疑。
若是以化身之法迎之,更为不妥。因为化身之法力尚不及正身,强弱分明,不但起不到抵挡之效,反而在阴阳相转之下,愈发助长敌势,几乎是随吞随长,流毒无穷。
其实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有得必有失。这利弊相转吞噬法,为成己之势,且如附骨之疽一般,克制一切分身断尾之法门。但是其本身之运转,却稍稍失之灵便了。运转之速度,看似迅捷,其实却要较敌手遁术慢上一丝。
轩辕怀一看就看出了这一破绽。只在瞬息就构思出了一种灵动巧妙的遁法,足可消解来势。
可是——
这并非孤立的一式!
方才“玄雷诧目”之术,却是一道伏笔。
经由此术浸润这方空间数十息,此间气象已变。这一式阴阳道法诀在此间如鱼得水。而其余修者及神通法门,却略显窒涩。
权衡之下,轩辕怀已有决断。
剑塔一收。法力神意汇入本身,瞬间恢复圆满,达到了自身的最佳状态。
然后轩辕怀反手一点,将这一轮红日从容化去……
归无咎与秦梦霖修缮“心阵灵眸”之法时,亦曾思考过一个问题。
当日阴阳洞天之战的景象,早已流播于世。
尽管秦梦霖的铺垫伪装法门皆已到了足可乱真的境界。但是若真有人心意直指,明察秋毫。认定了种种幻象皆不足道,障眼法下依旧是“心阵”演算之功。那又当如何是好?
于是,为了今日“轩辕怀”这样的对手,准备了这样一重布置。
虚则虚之,实则实之。
秦梦霖所言不错。
若是今日面临的对手是归无咎,此法未必能够成功。因为虚虚实实、兵法万变,勾心斗角,本就是归无咎的的长处。
铨道会上归无咎与荀申相斗时,不过是依傍“魔婴”而已,自家并未真正结婴。所以法力规模较之荀申,完全不占优势。在如此前提下与荀申交手,一应手段,归无咎也应对无误,避过了一切可能的陷阱。
可是轩辕怀却不同;他自然是高屋建瓴,大气磅礴。但是以他的心性,其认定的“真相”和本质,却只会坚信不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是公允之评。
剑塔一收,那看似和煦的“明日”立刻变得耀目之极,好似真是太阳之精落在地上。
如此景象,极难不惊动旁人。
“破界针”上立时有了动静。
一道遁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
第十九章 两相掣肘 一意奋飞
轩辕怀既撤去剑塔,其后发生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尽管不是完全对等的交手。说是机缘巧合也罢,依傍形势也罢,秦梦霖终究是在细微处胜了一招。尽管这不至于动摇二人的实力对比,但若让九宗诸上真知之,也算是一件震动上下的大事了。
不过轩辕怀面上却也看不出喜怒,亦无受挫之色。同时不再迟疑,身形一个转折,身后荡起一物。
此物同样是塔形,只是形貌与方才笼罩二人的巨塔似乎略有差异。
轩辕怀往内中一遁,四周空空荡荡。不但不见其人,就连其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亦全然不存,好似刚才的一场激斗,根本就未曾发生过。
秦梦霖低首沉思。
在“术”道之用上她得了一个便宜。但是就道法而言,轩辕怀予她的启发,又哪里小了?
人算不如天算。
从前秦梦霖并未想到过,自己的“心阵灵眸”之法,背后似有一条康庄大道。
轩辕怀在此道之上,可称信步远行,领先自己甚多。
况且他以此法迎敌,明显是预先知晓了自己这一桩斗战法门,暗含提点之意。
不知其用心何在?
思虑了一阵,秦梦霖回过神来,抬首一望。
面前所立之人,约莫中年年纪,两缕短须。身着奇服,似是鳞甲于毛羽混织而成,尽显魁梧气象。他片刻之前便已赶到近处,只是见秦梦霖若有所思,便笑吟吟的立在一旁等候,似甚有雅量。
这时见秦梦霖望了过来,才笑言道:“老朽公寓杨。秦道友有礼了。”
秦梦霖这才答道:“原来是公寓杨妖王。失敬。”
略微一望,这位公寓杨妖王,气象之醇厚不在与隐宗常打交道的公盛良妖王之下。
那破界针的妙处,秦梦霖也略知一二。若依例运转,作法之人实力强弱悬殊,总是不美。这便意味着,赤魅族可以轻易拿出一十六位与公盛良妖王实力相若的近道境战力来。此事换作并吞西土之前的隐宗来做,其实相当吃力。
赤魅族在新一代中虽无独立潮头的人物,但是整体实力之雄厚,却是不容轻侮。
公寓杨妖王望了秦梦霖腰间所悬容器一眼,心中已然有数。笑言道:“想来秦道友应得之物,已顺利取到了。”
秦梦霖微笑道:“有诸位妖王在此坐镇,自然无人敢存觊觎之心。”
公寓杨妖王点了点头,似乎微一犹豫,但还是发问道:“方才与秦道友交手之人……可是当日阴阳洞天之中的老对手?”
公寓杨妖王虽对于阴阳道法门不甚了了。但是功行卓著到了一定层次,可谓一法通,万法通。方才那仿佛一轮红日下坠的盛景,当中妙意无穷。一望可知是阴阳道中压箱底的法门。
可是与她交手的那位,竟似将这一招完全接下,并未吃亏的样子。
如此推断,显然是同一层次的寥寥数人之一了。
莫不是御孤乘倒了?
秦梦霖微微摇头,对于轩辕怀的来历,并未多言。
公寓杨妖王也并未多问,又言道:“既已顺利取宝,秦道友想来不会多作逗留,不日便要回返。”
秦梦霖言道正是。
公寓杨抬起头来,笑言道:“如此倒是巧了,恰有一事。承秦道友之便通传,倒也不必本族另行下书。”
秦梦霖正色道:“妖王请说。”
公寓杨妖王略一思忖,言道:“这座‘破界针’,是本族圣祖降世之地;亦是本族临机建成、便于集中力量的枢纽之地;其实,亦是本族圣祖降世之前、上下传递消息的祷告之地。”
秦梦霖心中微微一动。
公寓杨妖王续道:“本族圣祖降世之期,只怕要略微延迟一二十载了。”
秦梦霖闻言微讶,立刻问道:“可是有什么变故?”
对于赤魅族这一重要友盟,其中关键讯息,秦梦霖自然要做到心中有数。据她所知,赤魅族圣祖降世之期,百余载前便已定下。若无意外,不当轻易变更。
公寓杨妖王摆了摆手,道:“秦道友放心。非疑难之谓也。妖祖降世,本有二法。一者速;一者缓。二者各有利弊。其实说起来,以较缓的法子行事,更为稳妥一些;只是如此要多出许多繁缛布置。圣祖体恤下情,所以早时并未选择此法。”
说到此处,公寓杨妖王微微一顿,似乎大有深意的道:“其实这是刚刚发生未久的事。吾辈在上祷祝文之中,言明了二次清浊玄象争夺之事。然后圣祖下谕,改急为缓。降世发动之期虽然不变,但等到真正下界,已在十余载之后了。”
秦梦霖略一琢磨,道:“这是一步妙棋。更是奇功一件。有此一着,诸家盟友,都要承贵族之情了。”
不过秦梦霖心中却道,这位赤魅族圣祖,作为飞升大能,竟尔审时度势,配合下界的步调形势行棋,倒是很令人意外。
公寓杨妖王笑言道:“彼此彼此。大家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于注意力放在清浊玄象之争的各家而言,赤魅族之举,可谓奇兵掣肘,遥相呼应。
但是对于赤魅族而言,清浊玄象之争,亦未尝不是一种牵制,有助于本族圣祖一举解决划界纷争。
秦梦霖心意一转,立刻便明白了其中关节。
……
半始宗之上,浮空小界。
归无咎在洞府之中,盘膝而坐。
面前数十玉简,当空飘浮。
玉简之畔,又有十余道四四方方的牒文,金相玉质,倒是极显庄重。
当日商议之后,权上真动作极快。眼前这些,便是有望参战之人的答复。
纵然是与归无咎关系甚密、地位甚高之人,如荀申、陆乘文、孔萱辈,亦都以极正式的态度,传了文书过来,非仅仅止步于口头允诺。
至于令十余件形貌光鲜的牒文,却是各族公文,尽数都用上了族长之印信。
个人的态度上,各位踊跃参战之人,皆是对那“自选对阵”的法子极为赞同,几是众口一词。但是就各自族门的立场上,虽然不至于拂逆本人意愿,但是字里行间的细微用意,忧虑踌躇之心,归无咎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
这一战法的利害处,当时归无咎便已洞若观火。
但是一旦公之于众,所造成的影响之深远,依旧大大出乎归无咎之预料。
采用如此战法,那么所谓“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一类的博弈法子,便全不顶用了。这不仅仅是两大阵营之间的胜负;对于每一人而言,这都是自家道途成败之关键。若是战胜了与己气运相当之人,便极有可能乘势奋飞;若是不幸落败,更有可能一蹶不振。
对于赤魅族这般大族来说,一二嫡传挫了锐气,尚能承受得起。但是对于如里凫族这般新兴势力而言,其阖族上下的腾飞希望,皆系于箴石一人之身。若是略有疏失,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二次清浊玄象之争虽然尚有十余载,但气氛已然紧张到了极点,俨然明日便要开战一般。
既然各位当事人都众口一词,愿意接下此局。那么唯有尽举族之力,早为之所,添上一丝胜机。
原本归无咎每隔些许时日,或与马援、孔萱等人会晤论法。但是此时此刻,诸人都已各自返归本族,演练族中精心筹备的秘法、秘宝。
归无咎正在思量之际,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剑鸣,清响铮铮。
传音法剑。
抬首朝着虚空一望,归无咎高声道:“请进。”
不多时,遁光浮转,面前渐渐现出一个清丽人影。
麻衣素袍,长发披肩,婉转从容。
缥缈宗,魏清绮。
归无咎微笑颔首道:“魏师妹。”
魏清绮认真的望了归无咎一眼。
虽然她神色不变,但是归无咎明显的感受到,她似乎心意一沉,好似情绪瞬间低落了一截。
这也是归无咎剑心感应再度精进之后的独特本领。
归无咎心中一奇。
魏清绮也是心意超凡绝伦、体道幽玄之人。甚至在汇聚半始宗的诸友盟嫡传眼中,魏清绮气象之深不可测、通明练达,似乎尚在归无咎、秦梦霖之上。归秦尚或有意态天真、从容旷达之处;而魏清绮虽不摆什么架子,但身上总有一种若即若离、妙不可言的味道,让人大生敬畏之意。
如此直接的情绪变化,其实甚为罕见。
好在魏清绮心意一转,快速的从那一丝低落中调整回来,从容笑道:“清绮本是自信满满。但近前一观——只怕不妙。”
归无咎讶然道:“魏师妹何出此言?”
魏清绮却是话锋一转,略带感慨之意道:“归师兄。你说大道之行,路是愈走余宽,还是愈走愈窄?”
归无咎猛然抬头,却觉得此问不易回答。
魏清绮自顾自的道:“大而言之,自然是愈走愈宽。但是愈到了濒临极限处,那一丝天赋、底蕴的差距,便愈加刺目,难以逾越。各自应得之分、成就高下,几乎宛若上天注定一般。人事兴作,终属徒劳。”
归无咎心中一动。
魏清绮低声道:“清绮不才,倒要看看这一线微差,到底是不是真的天堑悬隔,关山难越?”
最后这一句话,好似一首风格缱绻低回的曲子,忽经剧烈转折,直入青云。
剑心圆通,汇此情境。
归无咎已大致猜出魏清绮的来意了。
魏清绮终也未打哑谜,笑言道:“师尊言道。若我在归师兄手上能坚持一刻钟。二次清浊玄象之争的对手,便依我意而定。若是不能,便尊师命。来此地的路上,清绮本自信必成的。但没有想到,归师兄近日间,又有如此惊人的进益。想来师尊早已知之,却设了个套让我来钻。”
第二十章 双全之法 出阵之策
敌我虚实,两家皆大致探明底细。既然是双方一致同意的对阵,想从对阵失当之中捡漏,本是绝无可能之事。
唯一的例外,或许便是魏清绮了。
她虽在第一次清浊玄象之争中惊艳一时,但到底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时间太短。
这便多了一个可钻空子之处。
魏清绮之敌手,只要不是与归、秦齐名的那寥寥数人。对上其余,哪怕是榜上有名之人,亦可轻易的战而胜之。如此,自家既乐得清便,亦可为隐宗一方轻取一胜场。
这绝非圣教一方讯息有所欠缺。
第一次清浊玄象之争,当中每一场比试,敌我两家皆做了深入探研。
显而易见的是,当日比斗,归、秦二人虽是出了奇招、险招。但终究是经历一场恶斗,在正面比斗中胜过神道七人,从而一举致胜。而魏清绮却略微特殊了一些。她所持乃是避其锋芒之法,借用一道阵图和调敌之计,最终拖延过了神道法门提升修为的时限,从而涉险过关。
这无意中的巧合,也恰好强化了敌我两方之印象——
魏清绮虽强,但是距离归、秦似乎尚有一定差距。
平心而论,若归无咎份处敌对阵营,又无三十六子图作为验证,恐怕也会持类似意见。断然难以想到,看似不显山漏水的魏清绮,会是圆满上境界下的第一人。
但魏清绮自己,却志不在此。
她已从归无咎处知晓,圣教一方这一回是有备而来。当日阴阳洞天之战中与归无咎战力相当的御孤乘、玉离子,竟又添两位与其势均力敌的强援。号称能够与归无咎平手相论的对手,竟有四人之多。
魏清绮意欲挑上其中一人,分个高下。
归无咎暗暗思之。
大道之行,有进无退。从大道理上说,他是支持魏清绮的意见的。
但是东方道尊能够毅然深入荒界,扎根于此数十载,又极力支持越衡宗在琉璃天之争中“另辟一支”的大方略,其行事之风格气度,显然也不是一个保守之人。她力主魏清绮在二次清浊玄象之争中不必太过用力,显然也有自己的道理。
思虑已定,归无咎忽然反手一点,刺出一剑。
紧接着二剑……
三剑……
迫人之势,连绵不绝。
其剑意似是“空蕴念剑”,但似乎又略有不同。
这一出手虽毫无征兆,但魏清绮却未有丝毫慌乱。剑势将起的一瞬,已向后遁出半步。
这半步一退,立有一道玄妙祥和的意境升起,涤荡其身,万法不侵。
麒麟一族林弋的手段,其瑞气化相,似乎“粘稠”之极,宛若实质;而魏清绮却似乎正与之相反,这一丝嘉祥妙境,极为淡薄。好似一杯清茶,虽然醇厚略有不足,但含蓄隽永处,却信有余味,悠长不绝。
一剑之下,立明深浅。
归无咎心中微讶。
他与魏清绮虽然相识已久,也有过交手。但是往常切磋,终究保留分寸,未出全力。更不曾以空蕴念剑试招。
若有伤损,便不为美。
眼前这一式手段,并非“实剑”,却是以前知秘术混同剑意的“虚剑”。但是度量敌之深浅,却与真剑无异。此等法门,实为近日方才成就。
一试之下方知。魏清绮作为缥缈宗寄托完道重托之人,果有超凡底蕴。若是自己依旧停滞在空蕴念剑第四重的境界,看似二剑、三剑之下,自己已占得明显优势;但是她之守御功夫,却始终未失真形,宛若一张强弓,弯而不折。竟堪坚持到最后第十二剑,方分胜负。
剑意神通一收,四下空空荡荡,似乎方才的交手只是幻觉而已。
魏清绮面上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殷红。
归无咎思索了一阵,肃然道:“当日《三十六子图》现世,除却流转不定的前六人之外,最令归某意外的,便是魏师妹了。当时虽未相见,但是卷中人物身份,却也大致可以猜出二三。”
魏清绮似有三分惊讶,道:“意外在何处?”
归无咎从容道:“当世能够臻至圆满无暇境界者,显然非止一人。但是归某于红云小会之上与原陆宗林双双有过一面之缘。其‘拈花易醉、落叶伤情’之体,在其心情欢悦之时,所带来的战力增幅,着实甚为可观。当时归某以为,这一层次的第一人,非她莫属。而魏师妹竟然能压她一头,占了首席,显然有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
魏清绮一直是若即若离、意趣自足的神态。但是此时听了归无咎之言,却似心情大好,粲然一笑。道:“归师兄谬赞了。”
归无咎摆了摆手,道:“魏师妹所持之心念,与归某略同。”
“若依当日阴阳洞天之战时的道行为准,虽有些修持深浅上的进境,魏师妹足可与御孤乘等人一斗。”
魏清绮目光微微闪烁,道:“归师兄的意思是……不但你又有进益,御孤乘等人,极有可能又有所突破?”
归无咎一笑,显然是默认了。
他说了上半句,下半句魏清绮已理顺了。
魏清绮面上微有憾色。归无咎之意已明,若御孤乘果然又有精进,那么当在自己之上。
归无咎道:“道途到了这一步。百尺竿头再进步,何其难也。叵耐御孤乘确实得了一道非凡机缘。眼下成与不成,归某也难说得紧。若果然未成,魏师妹依旧有与之一争的可能。”
魏清绮微一点头。
思忖良久,归无咎心中忽然生出一计。道:“另两位据说与御孤乘等人功行相若者,其中极有可能有一位归某的旧相识。他之道术已自成规模,如今在紫薇大世界中虽有涉猎采取之功,但想要有如御孤乘那般的突破,终究难能。此人或许是魏师妹的好对手。”
魏清绮长睫微动,正色道:“此人姓甚名谁?”
归无咎从容道:“席乐荣。”
魏清绮默然将之记下。
双方虽未明言,但是看得出来,这位“席乐荣”,大致相当于归无咎、御孤乘等人道术新近之前的层次,正是魏清绮理想的敌手。
归无咎微一拂袖,笑道:“魏师妹不必谢我;言谢的当是归某才对。”
魏清绮微一扬首,以示不解。
归无咎索性揭开谜底:“此人本是敏仪注定的对手。敏仪虽侥幸胜过他一回,但那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便,难为常例。至少短短数十载内,强弱形势绝难颠倒。但是敏仪生性好强,若是相遇,决不至主动退避。过刚则易折;劝其退避,亦十分不妥。”
魏清绮笑容愈盛,眨了眨眼,道:“出阵之时,清绮定抢先下手,将此人拦下。如此,则人我两便。”
归无咎微微一笑。
临别之际,魏清绮又言道:“如今预备大战的各家嫡传,皆各自返归山门,精心演练法诀秘宝。归师兄虽然与我等不同,但是只怕也未必会清闲太久。”
归无咎心中一动,此言当非无由。
果然,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魏清绮刚刚离去不过半刻钟上下,飞书便至,言道在几位上真半始宗正殿相请。
归无咎立刻前往。
此间相候的,共有三人。
其中有两位乃是旧识——
一位西土须贤上真;一位孔雀一族威服王孔袖。另有一人,却是个生面孔。
此人赤发红面,双眉细长,身量十分魁梧,但是双臂却略显枯瘦。身上所服,乍一看似是轻盈已极的宽袍,但是仔细看去,却是一件以特殊材质制成的鳞甲。
此时此刻,此人与归无咎、须贤上真、孔袖妖王三人聚在一处,纵然是下愚之人,也才猜出他肩负之使命了。
未等归无咎开口,此人已当上前一步相迎,笑言道:“归道友,久仰。”
“在下赤魅族,公盘殷。”
诸位相继入座之后,孔袖妖王笑言道:“归道友有所不知。”
“公盘殷道友,数月之前便来到隐宗为客。不止如此,贵派密界开元界中,还有过一场小小的论法之会。虽然规模不大,但是诸位道尊,皆为之瞩目。与会之人,有贵方姚纯、孤邑、越湘上真,西土沩叡上真,天马一族三位妖王,以及赤魅族三位道友。最终却是公盘殷妖王得了首席。”
公盘殷妖王淡淡一笑,连声道:“侥幸罢了。”
孔袖妖王作势一止,正色道:“分明是一骑绝尘,岂有‘侥幸’之理?近千年来在本人所经历对手之中,天马一族马同周足可排名前三。而道友于百息之内一举胜之,所持艺业不可谓不惊人。孔某敢断言,圣教一方出阵四人,能够达到公盘殷妖王战力者,寥寥可数。而道友藏于大族之中,不显声名,足可见贵族之底蕴。”
公盘殷妖王摇头道:“纵如此,吾等四人之中,依旧不过是敬陪末座罢了。”
须贤上真转过身来,对归无咎言道:“这一场比斗,本来也是要邀请归道友一同观览的。只是道尊有言,似乎归道友又得奇缘,正处于功行进益的关节时刻,不宜相扰。”
归无咎缓缓点头。
孔袖妖王似乎心情大好,也转身言道:“归道友破境行功告一段落,是将出阵之法议定之时了。”
归无咎道:“正当如此。”
原来是为了此事。
两处主界,各出二人。
今日要议定的,便是分组对阵之法。
第二十一章 伸量深浅 不虞之机
孔袖妖王望着归无咎,从容言道:“须贤道友的功行,乃是诸位道尊以秘法探查过。当今之世,至少近万余载内,并无此等人物。因此单打独斗的成算,可以说有十成把握。”
隐宗一方有须贤上真、威服王孔袖二人坐镇,圣教亦千方百计避开独斗之局,这是人所共知的。
但是如今大争之世,种种绝无可能之事都变得不那么绝对。万一圣教暗藏了足与须贤上真二人放对之劲敌,却故意示弱,这一节却不可不防。你以为是自己的独到优势,却不料最后长短高下,忽然颠倒。
但是有一条确信无疑——
近道境中,得了濒临破境机缘之人,战力等若打破了一个界限极严的瓶颈。若非同道中人,难以望其项背。
这一点,归无咎与须贤上真交手之后,亦深以为然。
沿着这个思路,隐宗诸位道尊请东方晚晴援手,联合孔雀、白虎各族秘术,推演各大势力兴衰分数。最终确信,当今如须贤上真一流之人物,尚未有与之相酹者。
而与须贤上真战力几可等量齐观的孔袖妖王,亦从中可以得到明确定位。
须贤上真接口道:“圣教一方接下以二对二之局,其倚仗之数,诸位上尊亦有推算。要而言之,有了东方上尊援手之后,道术知见、法宝阵图手段之筹备,双方各展神通,大致是个持平之局。唯有一条——若是那一家站在圣教那方,其在清浊玄象和九宫断界之法上的积累,却是我方所不及的。此法用在小处,极有可能构成隔绝困敌、分而治之的策略。”
事实上此类手段,第一次阴阳洞天之战中已见峥嵘。
作为针对之策,归无咎、魏清绮之三花蜕形、以及为荀申等人备下的两种手段,数十载前已有上尊亲授。
但是此等神通,短时间内只得动用一回,用之遁走则可,若是用之破解敌手的分敌策略,似乎尚有不足。
毕竟,对方手中断界困缚之法,可未必不能重复使用。
孔袖妖王目光在公寓杨妖王身上浮动一阵,忽地转过头来,笑言道:“其实主界之争,既已议定了二二对敌之策,最后一名参战人选,便当定下了。只是在出阵从强,还是见招拆招,两种策略,一直悬而未决。这才拖延至今日。孰料造化弄人,一显伸手之后,才发现公寓杨妖王,就是那众望所归之人。气运在我,由此可见。”
公寓杨妖王只微笑不语。
第四人的人选,诸族主事之人商议之后,有两种意见。
其一,是“出阵从强”。意即除却须贤上真、孔袖妖王、归无咎之外的战力最强之人为谁,就由其出阵。当中声名最著,呼声最高的,乃是天马一族妖王马同周。此人在天马一族与隐宗第一回接洽时,便与隐宗一方路艰上真有过交手。虽看似平手,其实却隐隐占据上风。
其二,是“见招拆招”。赤魅族“转”字门修到大成,一定界域之间行走如意,门户随启随收。一切结界封印之法,皆难束缚得住。若是从中择出一位功行精湛的,便可破解来势,强弱相济。
诸位道尊结合诸方意见,决意先将两种类型的代表人物遴选出来,再行抉择。
但是最终结果谁也没有想到。
本当是“见招拆招”策略的候选之人,赤魅一族公寓杨妖王。竟恰恰也是十余位候选之中的战力最强者,力压马同周一头。
两全其美,众望所归。
这位公寓杨妖王,在赤魅族中甚是低调,一直在祖地十二分坛中的一坛担任看守长老之职,连本族族长、内殿长老亦未见过几面。他孤身一人,默读典籍千余载,道行竟不知不觉中一日千里,臻至异常高妙之境地。
这本身自是一桩大好事;可惜人心不足,本是常理。既出现了这一重有益条件,那么事先准备的斗法策略,便要为之一变了。
原先议定,若是采取“见招拆招”之策,那么赤魅族的这一位,理当与实力最强的须贤上真联手。只要他能够打破避障,不至于被抢先击破,然后令须贤上真处于以一对二的不利局面,那么这一战便大有胜望。
而归无咎与孔袖妖王联手,二人战力同样不俗。
现在公寓杨战力之强出乎预料。便有另一种方略摆在面前。
教须贤上真与孔袖妖王,隐宗一方的两大王牌,同处一阵。如此,纵然是面对任何分敌困敌、孤身作战的环境,二人皆能以绝对实力战而胜之。这一场,敌之图谋注定落空,我方有十成把握拿下。
而归无咎与公寓杨妖王联手,只要不被各个击破,想要落败,却也十分为难。
此论不能说无理。
但公寓杨妖王,却提出要和归无咎见上一面,再言其他。
听明原委之后,归无咎微微一笑。
这是信不过自己的战力。
在当世嫡传之中,归无咎的地位毋庸多言;但是若是借用秘法,以近道境的战力示现于外,旁人有所疑虑,并非不能理解。
多说无益,归无咎长袖一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公寓杨妖王神色微微一动,终不曾出言。
正殿之中,那匾额忽然明亮,打通一道门户。
这也是近年来的经营,半始宗正殿,与“后天境”小界相连。
四人鱼贯而入。
遁入“后天境”之后,须贤上真、孔袖妖王二位,皆是极有默契的分立远方,让出一片空旷地界,归无咎、公寓杨妖王二人,分据南北。
此情此境,“请教高明”一类的废话,也不必多说了。
“武域轮回天”点亮。
二人好似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出招了。
归无咎信手一挥。
方圆万里,五气轮转,时散时收。卷之,聚之,合之,用之,一气呵成。不过刹那功夫,四下里五行精蕴之力,已为之一空。
须贤上真、孔袖妖王,皆是暗暗点头。
归无咎并未托大,的是全力出手了。
很显然,公寓杨妖王既跃跃欲试,那么对于归无咎在演法之中稳胜孤邑上真一筹之事,必然心中有数。否则其贸然前来,也太不自量。
而公寓杨妖王的手段,却看不出道理根基。环身缭绕,一片灰蒙蒙,纷乱迷人,但又并非烟雾;倒像是将周遭广阔空间,如揉面团一般挤压揉捏,构成一团乱象。
归无咎眸中一亮。
只此一手,看似卖相不佳,但已然显出公寓杨妖王的不俗实力。别的不说,这一式似乎繁而寡要,弥漫六合。进攻也不甚犀利。但它却实实在在做到了一件事——在瞬息间凝成了寻常天玄上真施展“夺气分疆”之术方有的法力规模。
仅此一条,便是他立身自傲的本钱。
若今日之战是在将回隐宗之时,必是一场迁延甚久的拉锯战。
但是……
归无咎手指当空一点,仿佛抚琴。
风云突变。
那卷舒不定的五气精蕴,忽然汇作至纯至粹的精微一团;然后一丝空灵剑意,破壁而出!
履尘剑!
“履尘剑”本当是元婴境界的神通。臻至近道境后,如何演化推进,如何提炼升华,威能提升几许,在这一刻之前,归无咎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他偏偏就那么随意的施展了出来,无有一丝窒涩。
一切都潇洒随意,宛若一笔成书,七步成章。
“噫!”
“唔!”
须贤上真、孔袖妖王,不约而同的出声,且面色微变。
孔袖妖王是以本力胜人的路子。论及神通运转之娴熟无碍,当今唯须贤上真能臻如此境地。
剑势一出,几乎是势如破竹。登时便将公寓杨妖王那看似韧性十足的“乱空蜃境”击破。
论眼力之高明,须贤上真、孔袖妖王尚在权上真之上。甫一见面,自然能够看出归无咎所持境界,又胜于往昔。但是因为道尊有言在先,故二人才未显惊奇。
可是现在看来……
归无咎的道行进境,不止是元婴境中。就算动用秘宝、呈现近道修为,战力也同样大进了?
这是什么道理?
一触即收,点到为止。
胜负已分。
归无咎淡然一笑,神通一收,从容而立。
四典贯通之后,非止是下境贯通上境;同样是上境贯通下境。今日的自己,动用“武域轮回天”之后,就是一位真正的近道巅峰存在,在知见道术之上,不存在一丝短板。
若此时再遇见墨天青、申屠龙树二人,若这两位的底牌较之二十四年前无有精进。那么只需一时半刻,归无咎便能令其大败而归。
公寓杨妖王面色青红不定,酝酿良久,才上前一礼,叹息道:“是老朽坐井观天了。”
归无咎道:“哪里。”
出言对答之时,归无咎与公寓杨妖王四目一对,然后各自避开。
归无咎忽地一怔。
就在刚才,他脑海中似有一丝不谐之念,一闪而过。
细细琢磨,似有一线不虞之变,与己相关。追溯源头,似乎就在这位公寓杨妖王身上。
这念头极为细微。一线因缘异动之隐蔽,不亚于当年慕高远身上所藏的武道异变。纵以归无咎之道缘高妙,换在半年之前,亦未必能察觉分辨。
唯今日四典淹通、空蕴念剑剑心更上层楼之后,才略微显发其形。
不着痕迹的望了公寓杨妖王一眼,归无咎转过身来,与三人从容叙别。
但是心中,却将此事默默记下了。
第二十二章 久候失约 入阵之选
旬日间,秦梦霖回返。
归无咎自小界门户处相迎。
但出人意料的是,秦梦霖并未及时将所得之宝取出,而是微一点头,转身遁入小界之中,往二人潜修的清池处去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与之相偕而行。
如今二人已有默契,将行之步骤,早已了然于胸。
果然,一刻钟之后,二人闭了门户,开启禁制,在清池之中启了“虚丹相合”之法。如此,秦梦霖这一回所历之事,宛若归无咎亲力亲为。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睁开双目。
轩辕怀已至,并且与秦梦霖已有交手;甚而在与秦梦霖交手之前,他极有可能已与御孤乘、席乐荣等人试过手段。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消息。
此战之每一个细节,亦被归无咎代入视角,反复衡量揣摩。
此法用之于斗战经验之互通,却是归、秦二人从未想到过的。非是二人智力疏失,而是两人既往所历之对手,并无一人有资格值得其这么做。而当年与御孤乘、玉离子之战,又恰好是两人之共同经历。
通晓原委之后,归无咎抬首一望。
秦梦霖淡然一笑,道:“你我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说出口来,反倒落了下乘。”
归无咎叹息一声,又轻轻摇了摇头。
自秦梦霖从阴阳道潜修后,这也是二人初次相聚。
纵横当世,不弱于人,固然是甚高境界;但是到底比不上独立潮头,一枝独秀。
阴阳道较之巫道而言,虽然各为大宗,源远流长。但是在传承的完整严密上,明显胜过一头。诸如夕弦神绣柱中气运累积之藏,便是巫道所无。这一重事机,乃是秦梦霖着手修行之后才了然的,归无咎也是今日才知晓。
若是无有归无咎,秦梦霖定是用之壮大本身,更上层楼。但如今却审时度势,选择了相对保守的一条路。
于大局策略固然相得,但也未尝不是一种牺牲。
另外,有情法之道虽然擅破心劫,慧心直进。但是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古今以来,许多资质不凡的修道之士,明知此法高妙,但是依然选择逍遥独行之路,固然是因为佳侣难得;但其中未必没有另一重考量。行走此法,便不易无牵无挂无负累,悠游自在。
如今归无咎有真幻间本身像的手段为倚仗,可谓进退无碍。而秦梦霖炼成这一“宿命身”的手段,至少在同辈中的交手,可谓是守不失而有余。哪怕以一敌二、敌三,亦可长久维持。
但为臂助,不为负累。这一抉择,亦暗藏了这一用意在内。
至于轩辕怀的出现,归无咎却是淡然以对,非松非紧。
毫无疑问,无论是秦梦霖还是御孤乘、玉离子等人,都只是轩辕怀步入本土世界之后新入于耳的名字。其此行最初的目的,当是自己无疑。如今,其余对手既已遍历,那么寻到门前来,似乎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莫要忘了,半始宗几乎算是半个大世界的枢纽之地。
但是这一回,归无咎所料偏偏未中。
一连三个月过去,轩辕怀音讯全无。一如当日得闻御孤乘将在诠道会上冒名挑战一般,明明确信无疑之事,就阴差阳错的没了下文。
归无咎修炼之余,每隔数日,亦当与公寓杨妖王切磋合击战法。
又过月余,诏书传至,四位上尊相请。
归无咎并未耽搁,立刻赶往开元界万镜池中。
遁入小界之后,辨明方位。近前一观,所谓“四位上尊”,却与归无咎想象之中不同。
江离宗芈道尊、琼石门乙道尊,固在此坐镇。但太素门尊卢道尊,清凉山五壶道尊,却并未出现在近前。
缥缈宗掌门东方晚晴,高居正座。
至于另外一人,却是个生面孔。看着面貌颇为苍老,身着一身墨袍,隐隐泛白。但他看着不起眼,但是与其余三人气机混同,未有不谐,却明白无误的说明了他的道行境界。
此人隐约间给归无咎一种错觉,似乎其一身道行,并非完满之境。
但饶是如此,他气机之从容和谐,亦仅此于东方晚晴,明显较芈道尊、乙道尊有所超迈。当然,上境玄奥,归无咎乃是以一种特殊的武断方法揣度之。是否真实可靠,或有可堪商榷之处。
归无咎只觉来人似有三分熟悉。仔细一想,脑海中蓦然回忆起当年一桩旧事,不由心中一动。
这老者却也不讲什么客套,只盯着归无咎望了两眼,连连颔首。
虽未出什么称许之言,但是其形容态度,却已显露无疑了。
旋即淡淡言道:“老朽只是个旁观之人。诸位尽管自便。”
芈道尊点了点头。
乙道尊出言道:“二次清浊玄象之争,双方皆是倾尽全力,与一次清浊玄象之争时尚有三分试探之意大不相同。历数可堪出阵之强援中,有相当比例都是你一力为之,功莫大焉。”
芈道尊道:“西土慕高远,与你交手之后,道行进境几乎一日千里。如今纵陆乘文与之交手,不出真正手段,亦难以在一时半刻之间急切将其拿下。更不必说姜敏仪、山城弘二人。纵与几位嫡传相较,亦不落下风,甚至犹有过之。”
归无咎心中一动,乙道尊口中新入阵之人,是“有相当比例”出于他手,而非全部。
莫非除却西土、武道两拨人外,本方尚有强援?
乙道尊察言观色,自然知晓归无咎所想。便笑言道:“秘密接洽已久,直到今日方才定了下来。是以你并不知晓。獬豸一族;融天一族;乃至与赤魅族大有关联的云章一族,已入我方阵中矣。”
“羽融一族,亦出了两位清修深藏已久的出色人物。”
归无咎闻之,只微一点头,道:“如来如此。”
獬豸一族位数八正,与孔雀一族齐名;而融天一族乃是十二流品之一;至于云章一族,虽然未入品阶,但是距离十二流品之差距并不甚远。
但归无咎与谢缪、云均昊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知晓其等族门之内,并无能够入选三十六子图的人物。
以大势力的底蕴而言,诸如獬豸一族加盟,固然是一件极大增加我方实力的大事,少不得将来归无咎也要亲自拜会其族中的族主、妖王一流。但是仅就目前而言,这几家势力于战局影响,终究有限。
芈道尊正色道:“一十八界胜负,以每一阵至多出阵三人计,预备出战之人,至少也得五十四人。虽然实际出阵之人选未必能够如此之多,但是总要备下此数方可。这几家之嫡传,亦可谓相当出色了。”
这其中玄机,芈道尊虽然不曾明言,但是归无咎已大致摸准其脉搏。大约能够接下荀申、陆乘文几手不落败相之人,皆有入阵资格。前趟出阵的清微宗冷化等人,自然也在备选之列。以这个标准来看,谢缪、云均昊等人,自然不可小觑。
乙道尊忽道:“上回并未出阵的新添战力,腾惊亦可算上一份。”
说完便一转身,看了那墨袍老者一眼。
老者微微摇头,只简言道:“他还差了一些。”
其实腾蛇一族早已不存,单单以腾惊一人之修为,却是当不得乙道尊单独将其拎出来提一嘴。之所以如此做,自然与身旁之人有关。
如此一来,这老者在归无咎心中,原本只是八分疑似的身份,也确认无疑了。
如此家底尽数抖落出来,倒也可说一声“兵强马壮”。
说到此处,芈道尊笑言道:“归无咎,依你之见,二次清浊玄象之争,可称稳操胜券否?”
归无咎眉头一皱。
方才这些新聚战力,固然了得。但是若说真正决胜,己方阵营还是在主界之争的把握更大。
若主界之争能够分出胜负,那的确可以说“稳操胜券”。
但是较之上回而言,主界气机有变,当中争斗只是“较易”分出胜负。若依旧差一口气,以至于我方虽然实力占优,但未能开花结果。斗战虽然胜了,但是应得之物却未能入手,那么胜负之数,依旧大有悬念。
毕竟,圣教一方在辅界之争的阵容,比之前回可不知强上了多少。
此时,一直沉默不言的东方晚晴,忽然开口了:
“有干必有枝,有主必有从。据说彼方与御孤乘相若的顶尖人物,足有四人之多。既然如此,其余二三流的援手,又岂能少了?若是主界之争不易分出胜负,十八辅界之争,我方胜算未必能超得过五成。”
这个判断,可谓相当保守。
东方晚晴望了归无咎一眼,悠悠道:“六十至八十年一轮转。我亲临此地,也有相当年数了。”
归无咎立刻抬头。
六十至八十年议论转,这是说的三生阴阳洞天开启的时间。
果然,东方晚晴声音虽然温和,但却清越有力:“此战事关两家气运,不容有失。你与清绮能够参战,别人自然也能。归无咎,说起来,你在越衡宗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宗门内这一辈中的出色人物,却大都是你的旧识。”
东方晚晴忽然一笑,道:“当年你也不过二十余岁上下,将将入道而已。弹指二三百载,可曾思念故人否?”
第二十三章 来人规模 又得奇兵
归无咎略一出神,旋即问道:“敢问赴会之数,将有几人?”
东方晚晴笑言道:“榜上有名之人、尚有微差之人,各占半数。两者相加,约莫十人上下。”
归无咎心中略一盘算。
所谓“榜上有名”,自然说的是三十六子图了。
九宗之内,如今我方盟友阵营之中,位列三十六子的俊杰,总数也不过是五六人之数;且其中大半,排名都相当靠前。五人前来,可谓是倾巢而出了。至于另外五位并未上榜之人,料想功行也不至于在慕高远、谢缪、乃至申屠鸿、箴石等人之下。
归无咎参与主界之争,剩余榜上有名者也不过秦梦霖、魏清绮、荀申、陆乘文、马援、孔萱六人。
加上这样一道生力军,核心战力几乎倍增。
芈道尊和乙道尊听闻此言,不约而同的神色微动。
东方晚晴又道:“三生阴阳洞天,乃是一大倚仗。在其余诸家未有大动作之前,借由此法能够占先,岂能坐失良机?”
归无咎微微点头。
休看归无咎自己、魏清绮、轩辕怀三人,先后凭借大界正反图深入荒界一行,似乎也未遇阻滞。但是此法毕竟有规模限制。若是将九宗人力,无论是近道境还是元婴境,大量搬运过来。非三生阴阳洞天之功,只怕要多出不少波折。
除此之外,抢先一步下手,外结强援。异日九宗内争,亦未尝不是一道筹码。
若要做到这一步,在此时双方的合作之中,便要牢牢抓住主导权。
东方晚晴又道:“所来之人多半是你的旧识。这排兵布阵、分说敌我形势的种种安排,自然落在你身上。你可提前筹备下了。”
归无咎点头称是。
这便是四位道尊此行相诏的目的了。
但是归无咎心中有数,东方掌门、芈道尊等人的另一目的,似乎是为了“旁观”的这一位。
这一场召见,分明有展示实力的意味。
如今腾蛇一族遗存,唯有此人与腾惊二人。但是此老虽是孤身一人,但分量却不可小觑。他如何下场、下场多深、成算如何、所得如何,自然要依据双方实力对比而定,这是毋庸置疑的。
此事交代已讫,归无咎便返回小界之中。
孰料洞府门前,早已立着一人。身着鹅黄小袄,如玉双臂之上,扣着数枚玉环,铮铮作响。双眸明亮,左顾右盼。
弟子黄希音。
见归无咎遁光落下,她立刻上前拜见。
归无咎微笑道:“希音免礼。我徒守候门前,所为何事?”
黄希音嘻嘻一笑,上前挽住归无咎手臂,然后做了个鬼脸。
形容仪态,仿佛昔年。
归无咎心中讶然。
黄希音原本是生性憨顽任性,仿佛长不大一般;但此类形迹,截止于她结丹之期,便宣告终结了。结成金丹,号称练气驻形之圆满,心性也由此大为纯熟。自此以后,黄希音便让归无咎省心了许多。
师尊座前,练达守礼;父母之前,仿佛大家闺秀;众弟子前讲法时,又别有庄严沉静之风。
不意今日,恍惚间竟似回到了百年之前。
再仔细一品鉴,归无咎不由暗赞一声。
魔道四典,他传于黄希音不过十余载而已;没想到黄希音便修炼到养气移形、神鬼莫测的地步。
这一丝人物气质变化,哪怕是眼力再高之人,也看不出一丝刻意做作。唯归无咎同修此法,方才见其神功默运、潜移默化的痕迹。
尽得魔道四典,自己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而黄希音作为定世真传,才是正主。如今观其气象,果然于其功法异常相谐。
却听黄希音言道:“道术修炼,当张弛有致。若是师尊得空,希音想陪师父说说话。”
归无咎哑然失笑。
旋即打开洞府门户,一步迈入其中。
黄希音前后脚跟了进来。
归无咎安坐之后,声音倒也和悦:“不知你要议论些什么?既是你的主意,话头便由你而启。”
黄希音托腮想了一想,忽地笑道:“就说一说师父你的故事可好?譬如说……深入荒界,遁入隐宗,最终成就今日气候的前尘往事吧。”
归无咎瞥了黄希音一眼,摇头道:“这皆是你出生之后的事了。一同经历,何必再问?”
黄希音说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归无咎还道是当初游历荒海、采撷杂玉、珍宝的故事。却不料她话锋一转,落笔却在深入隐宗之后。须知归无咎是抱着黄希音遁入本土的,步步履历,皆为双方所共有。
黄希音双目微眯,笑言道:“近些年的事,自然不必多说;但是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初时最关键的步骤,我却不知。”
归无咎摇头道:“若是旁人,如此说辞也就罢了。你少而灵慧,长而聪明,出生未有多久,便智识已通。尚在襁褓之中时,便有甚深智力。岂有不知之理?”
黄希音闻言,连连摇头,闷闷道:“我幼年时灵智虽通,但是记性却与常人一般。时至今日,除却入道洗心之外,其余所历之事,便只记得六七件要紧的;其余事忘却了大半,这是其一。”
“再者说,师父你在外所历之事,我又如何知晓?左右我不过是深藏洞府之中,和采薇姐作伴罢了。”
双方叙话,亲昵随意,不知不觉间,好似又回到了黄希音十余岁时的模样。
既说到这里,归无咎把袖一抖,便将“元玉精斛”取了出来。
眼下黄希音父母荫蔽之缘尚有二三十载,功行进境相当可观。照理说她前一百载的修行,当是三十六分之一的龟速;可因这一场缘法在,不过相当于最快进度的三分之一罢了。
可是百年荫蔽之缘一过,便无此等气运了。
归无咎信手煮了一壶茶,略说了玉鼎失足、道途有缺之由。然后讲到自己深入荒界之后,采纳诸家经典、足以炼化此宝的奥秘;自然而然便有了逐一挑战各宗嫡传的构思。
二三十余载之后,父母荫蔽退散,黄希音修道进境的维持,便在此宝之上了。
借着这一由头,归无咎详述了此宝用途,该当留心的要点等等,黄希音惊喜之余,不住地点头。
传授已讫,黄希音妙目一眨,忽道:“师父。你表面上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但是其实心中也略有两分担忧,担心我青出于蓝,更胜于你,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她脖子微微向后一缩,但身子却也立得安稳。
换作幼年时,黄希音断断是不敢如此直言相问的,否则徒然讨一顿打而已。
但是她结丹之后,归无咎待她明显与从前不同了。
果然,归无咎并不发怒,只是一怔,笑言道:“单以信心而论,我徒的确是不弱于人。”
黄希音眉头微蹙,小声道:“师父是否尚暗藏了秘传神通法门,并未传授于弟子?”
出言之时,声音虽低,但是却是明眸圆睁,不闪不避的和归无咎对视。
归无咎哑然摇首道:“何出此言?”
“本土仙道千百家经典,汇通于一,你早已得之。魔门四典,为师得之略览之后,亦转授于你。至于空蕴念剑,你我道途不同,借道对证,不能依样葫芦,唯有启而后发。当中道理,想来你是能够明白的。魔道、阴阳道中的实用手段,若你要学,时机一到,自然讲与你听。只是你当下功行火候未足,未得其时也。”
“唯有越衡宗一脉的功法,非有《通灵显化真形图》入手,不得其传。并非为师有意藏私。”
黄希音眨了眨眼,追问道:“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归无咎断然摇头道:“自然无有。”
黄希音眼珠微转,道:“师父。如果希音并未记错,是我十三岁那年,你携我远游,往南康上国一行。正是在那一段旅途之中,你斗倒了两位不速之客,然后见机结成元婴,是也不是?”
归无咎微笑道:“正是。”
却见黄希音极迅捷的自袖间抽出一物,一副狡计得逞的模样,脆声道:“我要学这一门提前结婴的功法。”
掌心所托,却是一块二指宽的照影石。
归无咎二指一捏,神意浸入,不由微微一愕。
照影石中所录,正是铨道会之争时,自己与代螺宗“岚”的那一场比斗。
正是在那一场比斗之中,自己修习妙观智道尊所赠结成魔婴之法,终于在金丹境中,提前获得了相当于元婴境界的修为。若无此倚仗,以金丹对元婴,胜过那些未臻上境的嫡传子弟则可,胜过荀申、利大人、席榛子等人,是完全无望的。
归无咎望了黄希音一眼,心有所悟。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一来,在归无咎心中,此乃应急从权之法,用完之后,即成往事。终究不能与《通灵显化真形图》、空蕴念剑、魔门四典这些正经法门相提并论。
二来,归无咎潜意识里,黄希音始终是个半大孩子。距离她能够为自己这师父出一份力,到底相当渺茫。
见归无咎陷入沉思,黄希音似有三分忐忑、三分祈盼,小声道:“师父……可以么?”
隐宗的风吹草动、紧张气氛,她如何感受不到?
若是她所料不错,这果然是一门提前结婴的秘术,并且与魔门四典甚为契合的话。由此再进一步,那么她也到了展骥驰骋、大出风头之时了。
归无咎洒然一笑,缓缓点头。
望向黄希音的目光之中,也多出两分柔和。
师徒齐上阵,这一日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黄希音明眸一亮,猛地一拍手,欢呼道:“恭喜师父。二次清浊之争,你麾下又多出一员大将!”
第二十四章 故人相逢 几度春秋
十年后。
三生阴阳洞天门户处,一行人等,约莫二十余人之数,稀稀疏疏分成两三列,领头的正是归无咎。
归无咎之下,是秦梦霖、魏清绮、荀申、马援、陆乘文。
其后是箴石、腾惊、申屠鸿、宗政嗣。
然后是武道、西土众修自成一列,隐约自成体系,依稀可见有山城弘、慕高远等人,尽以姜敏仪为首。
黄希音则侍立在归无咎身畔,倒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沉着气度,落在旁人目中,不由大为心折。短短百余龄,谁也想不到就连归无咎的弟子,竟也如此迅捷的结成元婴境。
不但如此,考其气机律动,微妙离奇,似乎仅在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之下。较之荀申马援等人,或许仅仅差了些道行累积与斗战经验而已,单单以底色而论,竟未必逊色多少。
隐宗一方举足轻重的人物,除却孔萱在族中修炼一门秘术,年后方能成就之外。其余皆已到齐。
尚有一人,散漫不羁,远近踱步。正是客居隐宗的巫道第二嫡传祖高岑。
此人并不参加第二次清浊玄象之争,但是归无咎却似对他十分信任,大小事宜,皆不相瞒。就在众人出行之际,这一位忽然言道,对于异域宾客大有兴趣,极愿一观。
归无咎便欣然相邀。
其实除却祖高岑之外,在场其余诸位,除却归、秦、魏三人,何尝不是对来人极感兴趣?
这种兴趣,非是对一人而言。
有归无咎、魏清绮珠玉在前,单论一人之修为,无论如何也极难逾越。众人之兴趣,在于来人之“全体”。
据归无咎言语中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这一回强援加盟,我方战力几乎倍增,再无落败之虞。
几乎倍增,这是何等分量?
如今隐宗一方所筹措的战力,除却上一回参战之人外,又多了姜敏仪、黄希音、山城弘、腾惊等几大干将,可谓兵强马壮。几乎倍增……
所以,对于面前帘瀑中展现的山水形象,众人似乎并无多大兴趣,一个个意态各异,可见心思流动之端倪。
不知到了何时,面前天幕一起一收。
好似经历了一次昼夜轮转,然后一团浑圆水象,中间依稀裹挟着十余道人影,瞬间“挤”了进来!
虽然依目力之所及,似乎这一群人是从二三十里之外一处山岳中,一步遁及近处。但是事实上,纵然是“咫尺天涯”四字,亦难说尽两界悬隔之渺远。来人在这一瞬之间,越过了半个紫微大世界!
造化之神奇,倒是令在场诸位瞬间神驰于外。
落定之后,两方人马,相隔仅数丈之遥。
在这短暂的数息,尚未有一人出言招呼时,一道道目光打量,神思飞动,已如静水之下忽生潜流,变得十分活跃。
隐宗这一方诸人,虽然面目惊讶、异彩涟涟者有之;但说来也奇,此时明显却是来人一方的态度更为讶异。隐约间似乎好几人,微微出声,旋即左右对了对眼神,不知在说些什么。
隐约听闻,似乎是惊骇本土道术之中,竟也能够臻至如此境界。
不是一人;是一群人!
归无咎一眼扫视过去,看清来人,同样心中微讶。
此时,对面领头的那位,上前一步。
其人玲珑窈窕,冰肌莹彻,眉目如画。
身上所着服饰,说是宫装稍短,说是便服又过于工整,曳地二尺有余。其上是素白色,但是下裳处却渐渐转为微黄。
除此之外,其面上似有玄霜,一望便知走的深慎精严的路子。
这一行十余人,虽然各个都是气度不凡。但是唯有此人,一望便知其气度最为浑厚质实。哪怕身无修为之人见了,亦不难猜出这是众人之首。
四目一对,二人都不由有些恍惚。
说是熟人,其实不过是数日相处而已,抑且是道途初立之时;但若说不熟,独到经历,只要正当其时,便有一种历久弥新。若说“理应”一见如故,却又有一种朦胧的隔膜——倒也是一种隽永味道。
终究,还是归无咎定睛一望,笑言道:“木师妹。”
木愔璃也笑了。
她虽然一言不发,但是此身远近,温度的变化,却是显而易见。
十余息后,她才低声道一声:“愔璃若说早知归师兄定能成今日之气候,那是妄言。但是既然成真,唯有喜乐而已。”
不远处黄希音听闻此言,暗暗撇了撇嘴。
这时,一道清脆声音响起:“如今在晚辈之中,若说哪一位威严最重,持律最精,自非木殿主莫属。今日的木师妹,可不是当年流水宴上的那个形象了。”
说完,便掩口轻轻一笑。
木愔璃闻言,同样报之以一笑。
如非关系相当亲密,这一番话,便不会轻易出口。
若说木愔璃是与当年之形象相差最大之人;那么出言的这位,便恰好相反。落在归无咎眼中,俨然是回到了二百余年之前。
一袭素丝长袍,双发披肩;环佩玎珰,婉娩流逸。
榜上十五,气象天成。
归无咎淡淡一点头,笑道:“宁师妹风采如昔。”
宁素尘妙目一眨。
虽然并不陌生,但亲见其人时,宁素尘对于归无咎的成长与变化,也十分“好奇”。
且不说宁真君对于归无咎的赞誉之辞。单单只一件事,百余年前门中的《通灵显化真形图》异变,奠定完道之基,便是归无咎的手笔。单凭此事,他便无愧于越衡宗自信推出来能和轩辕怀打擂台的人物。
初一见面的映象,这位“归师兄”锋芒冲霄,锐意直指,极有大道独行之风。据说他同样是以剑道为本,如今一见,似与之暗合。
而归无咎与木愔璃相见时的态度,却又真淳异常,大有“近人”之韵。
这两种气象,在高明之士眼中,都并不算稀奇。但无论是谁,未免多多少少偏至其一,难以周备。大数而论,如今九宗英杰之中,唯木愔璃等少数人是偏向于前者;而诸如宁素尘等绝大多数人,是偏至于后者。
如归无咎这般,道心澄澈,凡心近人,二者相融无间,的是宁素尘前所未见。
见宁素尘微微出神,魏清绮立刻将其招呼了过去。
宁素尘之后,是一个稍显邋遢、身形微微发福的中年人。
若是“以貌取人”,眼前这一位,却是这一行人中最不和谐的;与其余九人之风采翩然,俊逸若仙相比,这分明便是一个市井之徒。
此人上前一步后,一双湛然有神的双目,盯着归无咎不住打量。但是其手上却托着一只甚是油腻的锦袋,时不时便伸手寻摸,然后塞入口中。粗粗一望,似乎是鸡腿、鸡翅一类的熟食。
叩关之法,各有神通。归无咎也并未大惊小怪,微一拱手,道:“韩师弟。”
“韩师弟”眨了眨眼,立刻伸出油腻的双手一阵胡乱摆动,大声言道:“归师兄不必管我。且先去招呼旁人便是。”
同时望着归无咎身后那一群人,口中似有丝丝冷气,不住低声叹息道:“厉害,厉害。”
韩太康是也。
休看他如此邋遢,却也是榜上有名之人。
除归无咎之外,越衡一门,依旧有三人在榜。单论一家一门之兴盛,如今一界之内,莫能与之相比。若是加上归无咎,便是四人。抑且这四人辈分年齿极为接近,除却韩太康排名靠后之外,其余三位,皆在前列。
魏清绮上前一步。
凡与归无咎相见者,她立刻引荐于后,教各自相识。如今也唯有她,是通识两方之人,承担这一职责,当仁不让。
其实秦梦霖与归无咎识忆相通,九宗来人,亦识得大半。只是她识得九宗诸位,九宗的诸位却并不认识她,所以自然不便出头。
接下来这一位,略带着两分好奇之意,促声道“归师兄。”
便一溜烟往魏清绮处靠了过去,小声嘟囔着什么。
此人十七八岁年纪,身着绿色长裙,无论身量骨骼,明显要较木愔璃、宁素尘、魏清绮等诸女略显丰满。观其面庞,同样也是朗目疏眉,娴静端庄,看着十分雍容正大。但是一旦言语行动示之于外,却反而是最天真任性的。
魏清绮歉然一笑。
但作为榜上有名之人,再加上从前提及过一两回,如今倒也不必反过来再向归无咎引荐。
缥缈宗第二嫡传,游采心。
接下来一连四人,皆是缥缈宗弟子,一一与归无咎见面。
谷兴学;淳于健;申柏虞;陆锦程。
四人面上仰慕与好奇之意,一览无余。
最顶尖的人物,仰赖天数,应世而出,非人力所能干预。但是到了略逊一筹的层次,外力的作用便不可忽视了。
缥缈宗有东方晚晴坐镇,于调教弟子一道上,自然有独到优势。
其实,换作另一位天尊大能,未必就在此道上花费多少心力。而东方晚晴为了缥缈宗能够于这一代顺利完道,对于魏清绮的道途长成之旅,用心极深。所谓一法通,万法通。其余诸弟子,亦从此道中受益极大。
眼前这几位,便常常自嘲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非归无咎所知了。
谷兴学等四人,各个都有在三卷人物手低下过上几招的实力,几乎每一位都不在幽寰宗萧天石、张宏辩之下,实可称相当惊人的底蕴。
这四位引荐已毕,又有一人上前。
此人看似三旬年齿,一身宽袍,气度温润,自有胸襟。
不止如此,他看向归无咎的目光之中,更多出两分难得的坦荡。
二人不约而同的一笑。
面前这人终是先开口了:“归师弟。”
这是一行十人之中,仅有的两位令归无咎感到“意外”的人。
故人。
此行规制,越衡宗四人,缥缈宗五人,这是归无咎早已知晓的。
越衡宗的四人,那三位自然是当仁不让;但是这最后一位,归无咎却未料中。
虽不在卷册之上,但能够有出阵的资格,也不能相距太远。阴阳鱼试中,九珠之才,想来是理所应当的。恰好越衡宗百余年前也有一位臻至此境的人物,名为夏永年。
料想随木愔璃等人前来的,便是此人了。
但是没有想到,此时此地,却迎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眼前之人,是归无咎入道之后,第一个相互推许、通明心曲之人;下界行事,亦曾借用其名。
归无咎微一抬首,似从前尘往事中转了一转,笑道:“文师兄。久违了。”
第二十五章 决然赴会 道途之秘
文晋元欣然点头。
归无咎心中一念浮动。
仔细品鉴气机,文晋元道行之纯,几乎更在缥缈宗四人之上。就不入榜单上的英杰而论,几乎可称是数得着的人物。以他入道之时所展露的潜力资质,唯有每一步都完美发挥,方能有今日成就。
归无咎立刻心有所思,只是此时不是说话的地方。
一旁韩太康随意散步,望见归无咎神色,随意插言道:“文师兄号称我越衡宗古今以来,‘十八珠以下第一人’。阖宗上下,资质殆非绝顶之境的广大弟子,皆以其为榜样。论及声誉人望,如今只在韩某之上。”
文晋元淡笑道:“韩师弟过誉了。”
但是观他神色,分明可知韩太康所言不虚。
文晋元略说两句,便侧身一避,让出最后一个人来。
羽衣披身,幽人贞吉。
冷冷清清,清清冷冷。
以外貌形容而论,韩太康与当年之形象差别最大;但是若论及气度神采的变化,却是眼前之人,最可称迥异于昔。
这也是归无咎意想不到之人。
二人对视一眼,归无咎终于缓缓拱手一礼,笑言道:“一二百载未见,杜师妹一切安好。”
杜念莎。
魏清绮气度通玄;木愔璃精严持重;其余宁素尘、游采心等人,虽然分寸上略有差异,但大致都是率性洒脱、灵动自如的路子。唯有当年最为跳脱、宛若男儿之身的杜念莎,如今却是一派穆穆幽静,清冷安娴之风,卓然独立。
也可说是造化弄人了。
杜念莎闻言,微微一笑,道:“君恩未报。能出力时,不敢坐视不理。”
若是换作旁人,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句话来,未免矫情。
但是杜念莎从容道出,却是无比自然。
归无咎略一思索,道:“杜师妹有心则可。但真正能够成行,却出乎师兄意料之外。”
杜念莎摇头道:“些许负累,何足道哉?不过利剑斩之而已。”
归无咎暗暗感慨。
这哪里是杜念莎说出来的话?
眼前之人,其精神气度,果然大不相同了。
木愔璃见状,面色微动,旋即神意传音过来。
原来,杜念莎自与越衡宗有了交通之后,早在归无咎尚在荒海时,便与木愔璃、宁素尘等人交情甚笃。
此事归无咎原也知晓。
其后囿于宗门大略之抉择,要维系既往关系,本也有甚深阻力。中有一度,杜念莎在藏象宗内闭关修炼,与越衡宗这一头走的不那么近了。
但是三十余载之前,杜念莎《北冥造育经》的修炼,忽然走出关键一步。
《北冥造育经》,乃是藏象宗完道之途最后的阻滞。
消息传出,藏象宗上下为之震动。
若说以一己之力成完道基业,以杜念莎的底蕴,尚有欠缺。不见缥缈宗有东方晚晴这位道境大能悉心指点,魏清绮行步于此,这一条路也走得十分艰难。
但是毕竟藏象宗距离完道,可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终究和越衡宗、缥缈宗这般冀望一步成功者,又不相同。
若以此而论,杜念莎的天赋积累,倒也够了。
至于藏象宗内另一位排名尚在杜念莎之上的嫡传,此人修行次序迥异于前人,暂时不以《北冥造育经》为重。按说以他的底蕴,将来也有极大可能性叩关破境;但是尚未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由于这一番因果,杜念莎在藏象宗内,重新又获得了极大的话语权。
近十余载一来,她一直客居越衡,与木愔璃、宁素尘等人琢磨道术,互有启发。
今日之行,宁真君等并未瞒她。而杜念莎决意以个人名义加入,助归无咎一臂之力,与藏象宗无涉。
引荐已讫,一行人等悠然回返。
修为到了一定层次,知己难求。所以虽是初次见面,但一刻钟之后,两方都十分热络。
尤其是黄希音,当木愔璃等人听闻此人竟是归无咎弟子,无不大为诧异。
仔细一问,这所谓的“弟子”,并非因缘寄托之下特殊的师徒关系,乃是真真正正从入道那一日起传道受业的嫡传师徒,更觉不可思议。
几经转折,返归半始宗门户。
在次等候相迎的,乃是隐宗一方箜荷上真、越湘上真二位。
宁素尘、韩太康、游采心等人,细细一望之下,不由微微一笑。
韩太康低首低语一阵,似乎是和宁素尘有所交流。
两方汇聚之时,作为九宗的精英弟子,见到如此之多道行能与其等量齐观的异域同道,心中多少有几分惊诧。
毕竟,他们承门中真君告知机密未久,理所当然的以为九宗统辖之外,乃是蛮荒之地。
其实木、宁、韩、杜、游五人,他们多多少少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因为这五位是上榜之人,通传消息之时,关于图卷排名之事,东方道尊已托言相告。
以宁素尘为例,她心中有数。九宗之内道行根基不弱于己者,便有轩辕怀、归无咎、魏清绮、林双双、木愔璃,杜念莎,以及藏象宗的那一位。如今忽然告知,周天大界之内,当世立在潮头之人,她足可排名一十五位,这其实不能说是一个难以接受的结果。
以紫微大世界之大,未名之英杰,也不过增加了不到一倍而已。
九宗虽非会当绝顶,但占据半壁江山却是无疑的。
故这几位心中震动,不若谷兴学四人来得那么大。因为周天规模,其已心中有数。
饶是如此,对于其既往识念,依旧是构成了不小的冲击的。
直到此时,其心头才陡然一松。
因为相迎的箜荷、越湘二位上真,作为近道之境的存在,其道行明显和九宗真君大能,有着不小的差别……准确的说,是差距。
这一行人安顿之地,本来隐宗主事的几位真君打算另辟洞府。
但归无咎却力排众议,决意安顿与自家所居小界之内。
他所居小界,虽然占了一个“小”字,其实却广阔无比,休说来十个人,就是装下一城一国,也不在话下。
其余缘由,又兼顾两条。
其一,正如归无咎当下所居,仿制越衡宗盘炉峰;黄希音所居仿制丹霞玄渚。小界之中,别有灵机点化、分形演变之功。当中建筑作何形制,大可依客而定,描摹其形,定能使其宾至如归,反胜过再兴土木。
其二,十位“客人”,归无咎势必要择机一一拜访。如此安排,实为两便之法。
相关经营,前前后后不过一个时辰,便已安排妥帖。
第二日,辰时。
归无咎纵遁光一落,落在一座岛屿之下。中立一座方殿,门户极宽,但是灰蒙蒙的,却并不十分雄壮。
就在归无咎落地的一瞬,大殿门户豁然开启。
当中一道清越之声传来:“归师弟请进。”
归无咎信步踏入。
此正是文晋元的临时府邸。
自第二日起,归无咎便着意沟通联络。礼数倒也周全,相继定下时日,发了拜帖。
其中第一站,便是文晋元处。
文晋元引归无咎入世安坐,目中似有奇光,深望了归无咎两眼,才笑言道:“来时南宫真君与宁真君打了一个赌。”
归无咎目光微动,接口道:“所赌何事?”
文晋元道:“赌的是归师弟与我等一行人相遇之后,第一个单独见面之人是谁。南宫真君、梁真君皆猜是木师妹;而宁真君却笃定是文某。”
归无咎闻言讶然。
文晋元续道:“归师弟并非寻文某叙旧来了;而是藏着一个疑问,是也不是?”
归无咎双目微眯,缓缓点头。
文晋元双眸一亮,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叹息道:“果然如此。归师弟道心之明锐,辨意动于几微,已不在近道大能之下。本宗兴复之任,希望又大了几分。”
不待归无咎有所表示,文晋元又接口道:“这是宁真君的原话。”
归无咎之观人辨气,确已臻至深不可测的境地。
若是换作一位道行不凡的嫡传,在其眼中看来,天下之大,群英荟萃,气度风采各异。说不准定有高下之分。但是归无咎却能从这“各擅胜场”之中,剖析毫厘,看出一线差别。
其中有一件趣事。
九宗道术,九宗人物,最高明的那一等,固然是天下独绝;但是稍稍次之者,其实却反不若本土文明众人。
这说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乍一看去,九宗中间力量,亦别有风骨。譬如五陵殿主岳玄英之锋锐逼人,宁真君四位弟子,亦各持己道。但是较之本土文明中,诸如箴石、申屠鸿、慕高远,乃至冷化一流的人物,心意康健,泰然自持,认真来说,竟稍有不及。
原因无它。
本土道术虽然粗糙,但是千说万说到底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入界门槛稍浅,纵然根基逊色了些,也有成道之望。却不若九宗序列中,有五百年之会的制约。
一旦的道无望,九宗之中的元婴修士,要么娱情它物,要么早早为族门后人谋算,如岳玄英等人之气度,已称得上上佳了。这是先天制约,并非什么修身养性的虚假功夫可堪弥补的。
而今日的文晋元。
若非秉持非凡信念,砥砺磨心。断然不能修炼到今日境界。
这就是归无咎的“兴趣”所在。
二人分宾主坐定,文晋元微笑言道:“归师弟有什么疑问,但问无妨。”
归无咎玩味一笑,道:“径直索求谜底,倒也无趣。且容师弟我猜上一猜。”
说到这里,归无咎眸中精芒一闪,低声道:“文师兄道途未绝,是也不是?”
文晋元正举杯欲饮,听闻此言,右臂竟停驻不动,讶然回首。
第二十六章 真气玄晶 先行之人
上一回相对长谈,是在越衡宗孤峰之上。于今日促膝把酒,心情可谓截然不同。
文晋元略饮一杯,点头道:“夫太质之气者,本来无形无迹,示现作高妙玄象。仿佛天人,不可捉摸。但是每五百载,遇人成道之时,其却有阴阳相转、虚实变幻,沉降为有序有形之相。于是便留下了一道小小后门。”
归无咎微微一笑,此说正与他猜测相合。
他从文晋元心志入手,猜出他道途未绝,已经是堪称神异了。若要连具体的成道之法门也完全推断出来,那断不可能。但是大致两种路数,却不难判断。
一念之间,归无咎也曾想过,是否九宗修道士,亦可走上如本土修士这般徐图缓进之路。但略作推敲,这个念头就被否决了。这是本土九宗之间的根本分歧,亦是九宗不曾扩张规模的关键所在。若是这一桩天堑被打破,就不是轻描淡写的着文晋元传讯这么简单。
东方掌门也会第一时间知会自己。
破境机缘之关窍,依旧落笔于玄浑琉璃天和太质之气上。
只听文晋元又道:“说是‘后门’,毋宁说是打秋风的机会。其实在三十余万年前,紫微大世界道本初立之时,各宗前辈,便无一例外发现了这个秘密——在入境之人成法一瞬,太质之气虚实相转之时,其实可以攫取一丝,带出琉璃天之外。积少成多、积蓄已足之后,却能予人不入琉璃天而成道的机会。”
归无咎眉头一挑,饶是他智计丰赡,也想不到题眼会应在这里。
“不过,其中应用之法,却与入琉璃天成道迥异。将积聚而得的太质之气,估其相等分量,炼成一枚‘真气玄晶’。凭借此物,足以立下近道之基。”
归无咎点了点头。
其后必有下文。
若是这一底蕴可以如此顺利的成就,且为诸宗所共有,那么对于九宗成道路径将有重大变革,他决不至于闻所未闻。
果然,文晋元又道:“但是这一谋划,诸宗前辈大能,略一相试后便发觉了其中难处,不久之后,便兴趣大乏了。”
“其中掣肘之一,那太质之气清浊相转的时机,极为短暂。而成道之人完法之时,更要忙着巩固功行。神思精意恰好契合相谐、便于入手的刹那良机,未必便能把握。纵然能够抓住,所得太质之气,也不过相当于一人用度的百分之二三而已。”
归无咎暗道,越衡宗迄今以来,成就近道境者不超过四十人。
就算每一位在成道一瞬都侥幸得手,如今之积蓄,也只是堪堪能够炼制出一枚“真气玄晶”。
付出与所得,可谓不成比例。
文晋元又道:“其中掣肘之二。据实而论,凭借‘真气玄晶’之法成道,固不若琉璃天中成道高明。将来道术根基,亦难免微微逊色两分。但是此术得法之难,对于行法之人心性毅力的要求,却反较原有法门更高。须知此法若能实施,本就是为了五百年之会中未能胜出之人准备的。此辈较之以正法成就之人,本来便当根基略逊;而难易竟然颠倒。一旦走上这一条路,料其成败之数,不过五五而已。”
归无咎心中盘算,若是仅有五分成算,等若以越衡之规模,积蓄三十六万年之久,只额外成就半位真君大能。于大局而言,的确是无关痛痒。
沉吟一阵,归无咎忽道:“料想如今越衡宗内,真气玄晶之数,远远不止一枚。”
文晋元长笑道:“正是。”
“其实此事与归师弟所得的一桩机缘,也有三分关联。”
归无咎念头急转,想到一物,低声道:“元玉精斛?”
文晋元道:“正是。据宁真君所言,此物乃是借象外丹的一件异宝。”
当即,文晋元细细道明原委。
原来,最初之时,得法之人亲自攫取太质之气,固然效率极低。诸宗大能,并非没有考虑过借用外物为之。但是这一条路略一揣摩,各宗都相继放弃了。
因那有形之象的太质之气,按说只得保存一瞬,便要散去。想要长久维持,须得得法之人以成立之后、转圜未尽的新旧兼容之气象,加以通融收摄,稳固其形。偏偏在成道的一瞬,得法之人处于无心无我、内外俱空的妙境。这便是一桩矛盾。
所以这所谓“采取”的过程,不过是凭借着心意的浮光掠影,随手一拂而已;实难运转机心,驾驭外物。
而十余万载之前,号称“体外之丹”的元玉精斛现世,其外物内炼之象,却给与当时的越衡宗掌门一道启发。仿其精义,炼成一宝。其后越衡宗十一位近道大能,每人成道之时,皆能攫取倍称之数的“太质之气”。积蓄于今,已成十二枚“真气玄晶”。
一十二枚。
这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归无咎静言道:“纵然成算唯有半数,亦能一口气成就六位真君。”
若尽是越衡门下,等若其门中近道数目,瞬间便与辰阳剑山、原陆宗等同。
文晋元闻言,却微微摇头道:“不止半数。”
归无咎略一思忖,缓缓点头。
所谓成败各半,乃是数十万载之前,依当时形势之断语,并不能刻舟求剑,比诸今日。
换作一个并非人才鼎盛的时代,文晋元极有可能成就壮举,身为阴阳鱼试八珠之人却斗战得胜,成五百年之魁首。不止是文晋元,诸如幽寰宗萧天石、张宏辩,缥缈宗魏清绮、游采心以下的那四人,亦同此理,有不小的希望成就真君。
而今日人才鼎盛已极,虽云“九子成道”,但是名列三十六子图中的一流人物,九宗足足占据了一十八位。
这便意味着,哪怕是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依旧会有九人无缘玄浑琉璃天。如今这九人,却可以“真气玄晶”为后手。至少我方友盟之中,如三十六子图中排名靠后的,如韩太康、游采心,将来极有可能走上与文晋元相同的道路。
归无咎反复思量,忽道:“此等法门,果然是我越衡独有?”
文晋元目光微动,道:“据宁真君所言,当初本门曾经试探过缥缈宗、藏象宗的态度。至少这两宗是无有此等秘法的。料想其余诸宗,亦大致相当。唯有一家,或有变数。”
归无咎问道:“哪一家?”
文晋元道:“四御门。这一家有无四炼之法,于炼器一道上,已臻至神鬼莫测之境。尤其‘第二本命法宝’的构思,沿之发散下去,其实与‘体外之丹’亦隐约相通。若是这一家破解了其中关窍,只怕并不令人意外。”
“但是四御门纵然功成,将此法扩散出去的可能性,依旧微乎其微。”
归无咎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四御门虽然与辰阳剑山为友盟,但是此法若有突破,可谓自家彰显身价的绝好底牌,断无示之于人的道理。若是将来时机到了,通享“真气玄晶”,那却是另一回事了。
归无咎举杯相祝,道:“文师兄担此重任,可谓是劈荆斩棘之功。韩师弟言道,文师兄乃是越衡宗后辈厚积薄发、砥砺待时的榜样。此言无虚。”
文晋元闻言,沉思良久。也未谦让,只缓缓点头。
剩下的话,文晋元无意自说自夸,但是归无咎自然能推断出七七八八。
这一大机缘,是藏在暗处,并非是用来怜才济困、点化应急来了。因九宗真君尽是玄浑琉璃天成就,一个萝卜一个坑,数目分明。若是随意成就一人,就算成功,也见不得光;一旦泄密,更有可能招致各家责难。
一旦要用,便是一口气抛出,作为几大势力角力的重要筹码。
眼前局势,显然便到了合用之时。
照说为了机密不泄也好,唯恐韩太康、游采心等嫡传弟子知晓了后路、锐意不复也罢;此事暂时保密,是完全必要的。只要有望一争的与会之人,便须立志道途,在五百年之会上倾力一搏。
但若是完全无有作为,待事机临门时,再匆匆将“真气玄晶”搬运出来,那又不妥。毕竟此法终究较正法更加繁复,若准备不周,又或者出现意外情状,导致该当破境之人并未成功,那就是极大的过失了。
所以真正的良法,便是择一本无与会资格、但根基卓越,尤其心性坚韧之人,先做预案,探明道路。料想文晋元的破境时机,当较“九子成道”之会稍早。
若是一举成功,并摸索出经验,其后皆有此法成道之人,当都是欠了文晋元一个大人情。
道尽委曲之后,文晋元笑言道:“宁真君托文某将这一番内情相告。固然是猜出归师弟一定会看出端倪发问。另外,也是有一件事要拜托归师弟。”
归无咎道:“师兄请讲。”
“那件秘宝,尚有最后一次动用的机会。预定持有那秘宝入境者,是宁师妹。若是一切顺遂,下一回所得将远远大于从前。极有可能一次采取到炼制六至八枚真气玄晶的‘太质之气’。”
“只是当下而言,宁师妹所修与之相关的奇门法诀,尚无十足把握成功。”
“宁真君之意,师弟可助宁师妹一臂之力。”
第二十七章 幽明旧景 何如旧人
两朵白云,渐渐向后漂移,瞬息间就不见了踪迹。
这是归无咎的视角,由此可见他遁速之迅捷。
此时已是自文晋元府邸中拜别的第二日。
一行十人虽皆要拜访。但是轻重势必不能等同。何况,与文晋元一会之后,又多出了宁素尘这一趟“差使”。
但是此事归无咎并不需要即刻去做。
另一方面,一场“演武小会”也在魏清绮牵头之下,提前组织起来。
双方功行精湛之辈,姜敏仪、荀申、马援,宁素尘、杜念莎等,皆欣然参与。
演示道术,伸量道行高下,固然是应有之义;但仅仅是如此,那格局未免小了。除却双方的切磋之外,更重要的环节,乃是将圣教一方可能出战之人,凡是搜得讯息、亦或存有其斗法照影者,尽数都寻了出来,针砭得失,并初步定下最适合出战之人。
尽管双方出阵可自由轮换,最终定型的对阵未必能够尽合己意。但知敌之多少,依旧会对战局有着极深的影响。
飞遁有顷,归无咎纵身一落。
在小界中仿佛乱星密布的诸多岛屿之中,眼前这一座最为广大。
岛屿西南,夹在两处山麓之间,遮蔽视界之后,左右四顾,竟浑然不觉这是一座岛屿。若有凡民生于此地,只会将其当做一处静谧山谷,俨然世外桃源。
其中一座山壁下未远,可见一方甚是宽广的湖泊,碧波盈盈,水象水色,明显较外间的“海水”柔嫩了许多,见之可喜。
湖泊正南、一方石台之上,立着一人。虽然身躯娇小,袅娜娉婷,但却自然夺目,凌驾于万象之上。
归无咎纵身一落,微笑道:“木师妹。”
木愔璃目视远方波澜无线的水面,并未转身,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若是无有默契,如此态度,不免教人误解为拒人千里,故示冷淡,又或给人眼色看。但是归无咎虽只与木愔璃相见一日,已对她所行之道、心性情致有着极深的理解,自然不会有所误会。
转身一望,归无咎笑道:“木师妹果真是清严之人。”
原来,此岛名为登嘉岛,在小界诸岛屿之中原属于气象上佳。两道山麓之间,原也有一座甚是显赫气派的殿宇宫室。
木愔璃乃是这一行十人的领头者,自然不可慢待了。归无咎一封符书发了下去,孔凌、黄采薇等人便将她安置于此,以示尊重。
但是此时一眼望去,两山之间的殿宇,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归无咎看得仔细,在对面那山崖之上,二百余丈的高度,隐隐可见一重禁制,显然暗合山门。
显然这是被木愔璃开了门户,临时充作洞府所用。
木愔璃闻言,淡淡道:“不过是幼年时节,寨中岩洞,体例与之类似。后来安置洞府,索性都效仿此例。”
归无咎缓缓点头。
木愔璃所说的幼年,自然是未入道、未被食道灵鱼寻见之前。当年论及出身时,木愔璃与归无咎,曾提及一二。
木愔璃转身望了一眼,又道:“若归师兄一直留在越衡,或许就未必有这‘清严’之风了。”
归无咎悠然道:“或许吧。”
辟除心劫,除却“有情法”之外,尚有万千大道。
木愔璃洞府规制如此安排,并非单单是“恋旧”而已。因她在童稚之时,骤然被接引入越衡宗,事发突然,周遭又无信得过的伴侣。若不仔细甄别,心性之中,极有可能有细微偏差。
再加上她修持进境速度一日千里,不过数十载便入元婴境中,和门中那些背景不一、寿数较长的长老为伴,接下职司。其中或多或少有未谐之处,并不因为她地位尊崇、前程远大而能尽数消弭。
所谓持律精进、慎断精严,并非木愔璃本性如此;而是道途之中一种最为“平滑”、最能宽释己心的态度。
其中幽微之处,不足为外人道。
木愔璃方才所说,若是归无咎一直留在越衡,或许就有所不同。
这是因为,若是身畔多了一个值得倚靠、信重之人,自然可以放得开手脚;心意情致,宛若心花灿烂,自然也会走上另外一条路。
看似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实则体现了对归无咎的极大信任。
往昔之时,浮现心头。
此时抬首再望,眼前这湖泊的轮廓,似乎有三分熟悉。
归无咎毫不犹豫,信手一挥,法力涌动。
眼前这湖泊轮廓,登时“窄”了两分;正南处亦多出一片平坦石台,亭台相连,草木滋荣。
虽然就这湖泊的整体形貌而言,不过是略作“修饰”;但是若以矩尺衡量,却是绵延数十里的沧海桑田之变。如此手段,亦可勉强赞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实则以归无咎如今元婴境界的修为,在不动用“武域轮回天”的情形下,并未具备如此规模的法力神通。之所以能够做到,是因为他是小界之主的缘故。
越衡宗,紫雾峰,幽明湖。
当年游历之地。
归无咎悠然一笑,道:“若是再多出一群青翼鸥浮于水上,那便可以乱真了。”
若方才之事是一位文人骚客来做,左右都跳不出“怀旧伤情”的圈子,甚至一丝有几分矫情;而归无咎随手为之,虽复旧观,却无损于心意之练达。似乎是此情此境正当如此,就毫不犹豫的这么做了。
略望眼前之景象,归无咎忽然转身,望了木愔璃一眼。
景是旧景;人非旧人。
木愔璃何其明慧,不由翻了个白眼,嗔道:“怎么?还要师妹我变化作当时相貌不成?”
一颦一笑,与她示现于外的风采气度,迥然不同。
归无咎朗声笑道:“自然不必。”
木愔璃低头想了一想,似乎也觉得十分有趣,会心一笑道:“你觉得哪一个更好些?”
归无咎沉吟良久,洒然笑道:“都很好。难分高下。”
这一番对话,仿佛哑谜一般。
若是有第三个人看见此景,不免生出误会。
其实,这既不是顽笑,亦非童心泛起,更不仅仅轻率的解作亲昵。归无咎既然施了手段,木愔璃心意一动,就顺水推舟的“配合”演示了一下。
所展示的,正是方才那个话题——
若归无咎并未离开越衡宗,木愔璃的心性情致,有可能朝着哪一个方向定型?
木愔璃慨然叹道:“由此可见,虽然相识不过数日,但归师兄依旧是对愔璃所持之道,影响甚深,超过了其余师长同门。”
归无咎摇头笑道:“彼此彼此。若是无有木师妹抢占了名额,只怕为兄这二三百载,一直都会在越衡宗渡过。说到变易所持之道路,木师妹对为兄的影响,只会更大。”
木愔璃目光似乎微微一亮,道:“方才问师兄哪一个更好些。师兄言道难分高下。的确,师妹这里,是难言高下。”
“但是若将这个问题转移到归师兄身上,这个答案却是十分清晰的。”
“归师兄是走对路了。”
“毫无疑问。现在的你,一定比留在越衡宗的归无咎更强。”
归无咎也不自谦,会心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木愔璃抬首望天,忽道:“我知归师兄来寻我,不止是为了叙旧。你我二人,固然是在两条不同的道途上,自成分野;而越衡之道术,亦在你我二人之间,分量大为不同。今日遇合,当有辩证之功。”
归无咎笑道:“师妹果真道心明达无碍,看出了为兄的来意。”
木愔璃一笑,道:“师兄修为在我之上。这一番碰撞,定然是师妹我所得更多。在此师妹就提前谢过了。”
二人不约而同的纵身一跃,立在水面之上,凝神以待。
的确,归无咎来寻木愔璃,不单单是为了叙旧。
圆满之上的境界,按理说已经到了增无可增、水满则溢的境界。
但是四典汇通、心彻上境之后,这一界限却被打破了。
拥有真实不虚、上下通彻的近道境视野,所见所得,已与往昔截然不同。这也是轩辕怀能够胜过其余一流人物的底气。
譬如一只瓷碗,当中注水及满,再不能添加一丝一毫。这“满”与“溢”自然是真实的;但是若换了一只更大的瓷碗,那么自然就非复“圆满”了。
当然,这只瓷碗并非人人轻易可换得,因为它的名字,叫做“元婴境”。
唯有归无咎、轩辕怀这般的特殊经历,才能使得这“容器”突破界限。纵然如此,这份突破亦是在微妙不可测之处,而非实实在在的法力规模。
换言之,更上层楼之后,归无咎反而有了深远幽渺的提升空间。
归无咎所持道术,以空蕴念剑为本。
他虽是越衡宗出身,但却并不以《通灵显化真形图》显化的十八神通为立身之本。时至今日,这“十八神通”他已炼成十种。但是其绝大多数都是作辅佐之用,配合剑术神通来使。
因在自家道念之中,并未以此法唯“根本”,所以走到后来,便有分歧。
而木愔璃,却是一身道术神通,皆系于《通灵显化真形图》之上。至少就元婴境界而言,可称越衡宗古往今来的最高峰。
奇正遇合,自当有所分说。
ps:这一段虽然与主线情节推进无关,但是我觉得还是要写一下。
第二十八章 人我之余 宽窄之门
归无咎出手。
一击之下,激起偌大声威。
迎面而来的气象,宛如潮涌,磅礴之极,混同一身法力之流转,滚滚成浩然大势。
若单单只是如此,也未见得稀奇。
这一手气象虽然宏阔,但是仔细辨别,推锋而前,亦不过百余丈宽。更难得的是,距其十余里之外的天象、云层、湖泊水象,似乎受到这一击的感染,竟似在一瞬之间泯灭了差别,颜色混同,为其助势扬威。
月半初潮。
这一击,是和麒麟一族林弋交手之后产生的构思,最近数载方才成型。
归无咎的神通手段,若是如空蕴念剑,甚至摩罗力境,皆是一出手就要分胜负的手段。如此风格,与他当初砥砺拼搏、奋力向前的意境,隐约相通。至于周旋应对,万变无穷,有“履尘剑”的剑术神通支撑,倒也足堪用了。
但是眼光又进之后,这一神通体系,未免有两头重、中间轻之嫌,仿佛一个纺锤。
若有一种神通道术,蕴精义于平淡之中,看似并非急分胜负的压轴手段,但是轻描淡写的用出来,却能给人予莫大的压力;哪怕功行与己相近之人,不动用自身底牌,也大感不易应对。
此等手段,是归无咎所缺少的。
此之谓“中道”。
如此一来,真正决胜负的杀招,亦可藏得更深。
平心而论,林弋之“四色相”,便是一种极为理想的“中道”之法。
当然,在麒麟一族的视角中,“四色相”法门乃是其千锤百炼的根本之法;若其得知被归无咎考评为第二流手段中的上品,不知作何感想。
另一方面。
归无咎先前之“十八神通”成型,皆为辅佐之用。落入此道之后,似乎积重难返。若是所有神通皆为辅佐小术,那也实在说不过去。为了纠正这一偏失,归无咎决意一改旧规,推陈出新。
这两大因素结合之下,构成了这一门新神通“月半初潮”。
作正兵之用,气势极足,威力极大,且其运转之际,将归无咎法力精深磅礴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堂堂正正,宛若一柄叩关巨锤。
这也是迄今为止,归无咎在越衡宗“十八法”上的最高造诣。
对于这一式,归无咎自然是寄予厚望的。今日使将出来,倒要与木愔璃的手段作一“验证”。
刹那之间,木愔璃双掌一合,已动用了反击手段。
只是和归无咎的浩大声势相比,其形隐于幽微,几可忽略不计——
不过环身丈许处,隐约有两道水纹绽动而已,除此之外便别无长物。
但是下一瞬间,令人称奇之事出现了。
归无咎的“月半初潮”神通,其席卷磅礴之势,随着靠拢木愔璃愈近,其威能却肉眼可见的急速减小,终至于彻底消散。
强弱之势逆转,只在短短一息之间,恍然不可思议。
然后——
木愔璃环身的两圈“水纹”之中,似乎有零零碎碎的气机,呈现团状、块状,好似是外间异力,被这“水纹”俘获了。
然后,她张臂一推,反击之势轻描淡写。
可是以法力“规模”而论,却大得出奇!
归无咎略一感应,立刻辨明。这反击之力之所以如此强横,那是因为自己的“月半初潮”神通,被她俘获了去,化为己用,反施己身。
单以神通高下而论,可谓优劣判然。
汲取收摄敌手之法力、神通以为己用的法门,归无咎并不陌生。
不止是与归无咎层次接近的人物;就算二三流的宗门修士,皆不会陌生。
这一类法门听上去似乎厉害之极,但是实际上往往限制极大,并不若看上去那么美好。真正第一流人物的交手,还是以我为主,堪称不败之策。走这一条路,其实有歪门邪道之嫌。此类法门,高明到了这一层次,委实罕见。
归无咎心念一动。
没想到越衡宗神通之间的较量,甫一开始,便立刻终止。
对上木愔璃这一门神通道术,唯有一开始就将其压倒击溃,方能破之;若是形成相持,被她裹挟己势、反施我身,那完全无法可解。而“月半初潮”这一式,已然是归无咎十种神通之中最强的一种。
神意一转,木愔璃之底力边界,归无咎已然尽知。
小指一动、三剑齐出,锋芒一显即化,只余下“归无咎”三个大字,若沉若浮。
木愔璃面色微变,似乎感应到异力加身,娇躯一颤,随即向后退却。
环身两道水纹,亦随之溃散大半。
约莫数息之后,剩下的一丝残余,亦彻底瓦解。
但归无咎却轻微“噫”了一声。
他眼力之精,称量形势,不差分毫。照归无咎估算,以空蕴念剑三剑齐出的威力,其完整的破坏力,恰好能够将木愔璃这一式神通化解,如今看来,却差了一星半点。
仔细分辨,是本当有正剑三成威力的“余音”,却只剩下了两成七八分。
木愔璃这一门神通道术虽然不敌,但是其汲取转化之力,竟连空蕴念剑也能瓦解一丝。
虽极为细微,也可称是惊世骇俗了。
遭那剑势余音一迫,木愔璃身形如叶,向后飘荡。
恰在此时,身后一团水珠,纷纷纭纭,忽地化作一只绵软的“圆垫”,挡在木愔璃身后,助她稳住身形。
这一团水珠,本是归无咎发动“月半初潮”神通时共鸣引动,漫卷于空。瞬息之后,竟反而“恰巧”成立木愔璃的臂助。
看上去姿态十分曼妙,完全不显狼狈。
归无咎目光之中,更显惊讶。
若是胜券在握时,弄些炫目手段,也就罢了;方才这一击,木愔璃非全力以赴迎击不可,岂有闲心作这些花巧的表面文章?甚至归无咎自己,亦并未感应到木愔璃以法力操纵水珠的迹象;似乎这一团水珠,恰巧真的是“因缘际会”出现在哪里,助了木愔璃一臂之力。
但是,哪里有这样的巧合?
再仔细一感应,这水珠凝形之象,与先前那收摄汲取之法门,源流相通,本为一体。
凝神一思,归无咎隐约猜出,是自己所见稍浅了。
稍后数息,待木愔璃平复气机。
归无咎饶有兴趣的问道:“木师妹这一式神通何名?”
木愔璃眨了眨眼,似乎同样惊佩于归无咎空蕴念剑之神异,脆声道:“人我之余。”
人我之余。
归无咎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这一式的立意。
用心不可谓不深远。
若是无有这一道适时出现的“水垫”,归无咎不免误以为木愔璃这一神通,乃是单纯的吞噬汲取对手法力之用。如今闻其真名,其所藏三味,便跃然而出了。
所谓“人我之余”,指的是除却敌手与自己之外的一切外相,皆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这所谓的“余”,包括敌手散发的法力、真气之象,神通残余;也包括一切山、水、草、木,云,雾,天光气流。但凡构成了彼此之外的独立存在,皆会被引导归化,为我所用。
此间之“用”,乃是道法自然,顺势而为,并非如提线木偶一般,木讷穿凿。
木愔璃淡然道:“这是三载以前所成,师妹我的第十七式神通,也是到目前为止最强的一式。但是这一式和师兄的空蕴念剑相较,依旧明显不及。师兄的压轴手段,果真名不虚传。”
归无咎摇头道:“单以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中的手段相比,师妹远在我之上,何必过谦?”
拿空蕴念剑来比,那实在是欺人了。
其实归无咎对于自家这一式“月半初潮”也颇具信心。原以为较之木愔璃的手段,不过稍微逊色而已。大致相当于当年剑道之比,“履尘剑”和“清意明心”的定位。
但是事实来看,却是差距稍大。
归无咎闭目凝思。
木愔璃静静立在一旁,并未远离,亦不打搅。
约莫百余息后,归无咎只觉胸中一处郁结,涣然冰释。道术见解之上,又勘破了一桩疑难,终于会心一笑。
俗世之中,亦有贤才大哲随时出世,层出不穷,著述亦丰。
其中“实学”一道姑且不论,单单是那明心见性之学,便何止于千百家?
有一些流传极广、影响深远的典籍,当初归无咎在冲霄阁中时,便阅览了不少,亦有一定的心得体会。
此等学问,于后来者观之,不过是“百家”之一,各持己见而已;但是对于著述之人而言,却是安身立命、贯通天人、诠释宇宙之大本,堪称一生性命之所寄托。
其中各家之神韵风貌,又有差别。
某些学说,其性“宽”。你若究竟信持、身心贯彻,固然是好;但是若是当做百家之一,随意涉猎采取、臧否论断,甚至作为扩充见闻的异说谈资,均无不可。
但是又有某些学说,其性“窄”。一入其门,就必须将其当做立身之根本、无上之宝卷虔诚奉持,才能得其中三味。若只是将其当做诸说之一,便难以体会其真正味道。
以根本精神而言,自是“宽”胜于“窄”;但是窄门之中,一旦步入,其中体例之精严,气象之博大,论说之严密,又往往别有一番超然气象。
越衡宗三千妙法,十八神通,便是一道“窄门”。
归无咎根基际遇,皆在木愔璃之上。眼界到了这一步,当是一法通,万法通。就算不能专一于此,但是所得之数,也不当差了多少;但偏偏越衡之法,唯有你将其当做根本信持之道,兼容万有,才能尽得其三味。
归无咎正色道:“虽是一式交锋,却是受益匪浅。人我之余。这一门法诀,师兄我大有可堪借鉴之处。”
木愔璃微笑道:“那就要看看缘分如何了。”
归无咎也是一笑。
瞬息之后,二人立身之处,同时出现一座玲珑球形,当中繁星点点。
第二十九章 正道复现 天作之合
这两座球形,看似均是异彩纷呈,玲珑万象。但是仔细辨别,其形貌依旧有细微差别。
归无咎示现而出的这一座“球形”,明练澄澈,湛然浑成,仿佛天穹;而木愔璃所示,虽氤氲异色流转不定,但整体风貌,却似一种淡淡的紫色。
更明显的不同在于,归无咎所演化,的确是一个精密无暇、自任何视角观看皆完全对称的球体;而木愔璃所持,却微微“扁”了些许。但这是以二人之目力高明,方能一眼看出。若是换作道行不深之人,这一差别,反而不若色泽之异同那么易于区分。
两座球体,皆是由零而整,由数千形貌各异的“碎片”构成。
归无咎所示这一座水晶球中,隐约可见那三千碎片之中,却有约莫半数浸染玄霜,似乎棱角处多出一丝微弱的白点。且又暗藏分界,如幕如帘。一眼望去,倒像是构成了约莫十个“大块”。与另外一半甚是“纯粹”的碎片东西相对,泾渭分明。
而木愔璃这里,似乎更进一步。霜泽点点、化零为整的大段碎片,竟总共占据了九成。唯有剩下的十分之一,呈现纯净的琉璃色。
细细一数,其色泽未变的碎片,共是二百三十七枚。
以神意比对,木愔璃这一头,铸成整个球体的碎片总数,并不满三千之数,而是二千九百二十二枚。
这同样不难发觉,即便未以神意历数,亦可察出端倪——
因为木愔璃这一枚晶球中的未圆、未谐之处,隐约可见些许灰色暗影,似乎是某些“碎片”塌缩挤压,如鲠在喉。
另有一事不得不提。
虽然木愔璃这二千九百二十二枚碎片,其大小、形貌似乎都能在归无咎这一处找到原型。但是其方位构成,却大有差异。
设若将这三千碎片,分别命名为一至三千。
仅举一例。
归无咎这边,十号碎片左右相邻者,是十七号、二百零三号、一千一百五十四号;而木愔璃处,十号碎片相邻者,却是五十五号、五百四十号、二千二百零三号。
归无咎与木愔璃对视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他伸手一点。
那“球体”陡然扩张开来,重新散作三千碎片,纷纭弥漫。其中形迹,宛若初见《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之时。
然后,其中一点,微微挪动,隐隐然占据中心。
第二个“碎片”也动了,与之靠拢。
第三片。
第四片。
速度不缓不急。
木愔璃精神一振,这分明是归无咎在复现他通彻三千法的过程,或者说——
是复现那号称“唯一”的正解。
以她心性之精严沉着,此时心中也不由泛起一丝涟漪。
百余年前,归无咎成就元婴之时,为越衡宗奠定了完道之基。因《通灵显化真形图》中的一丝异样变化,木愔璃由是感应,也将自家道法,拟合成水晶球的形状。
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唯有当归无咎的功行到了斩分天人之境后,方能将这演化过程完整注入《通灵显化真形图》中,融化作功法的一部分。令后来走上这直取本经之路者,皆能会心明悟。
现在,归无咎单独为她演示。
这意味着,除却归无咎之外,她是第一个见到“正解”之人。
起手处的次序未必相同,这也无妨。譬如一尊塑像,先从头颅塑起,还是先从双足塑起,并无大碍。关键是连结点的“选择”。
此时在木愔璃心中,同样将三千枚碎片,依形标记,默数为一至三千号。
归无咎的演化次序,有条不紊;而木愔璃回忆道途,曾经所历,跃然目前。两相契合,甚可称异。
眼前可见,在木愔璃心目中的“四十三号”的碎片正上方,七百二十九号靠了上去,紧紧贴合在一起。
“四十三号”碎片,具体的神通之象是一种锋锐烈气,宛若午时烈日当空朗照,散而不聚却又极有侵彻力。较之庚金剑煞,锋芒稍逊,但是更加脱略形迹,变化万端。
木愔璃清楚地记得,自己掌握这一道法诀,是在成就灵形之后的第三年。
习得此法之后,后续与之相关的法诀共有两种,差可拟合为一,稳固次序。
其中之一,是一种似油墨、似重水的“混冥之象”;按照此刻之标记,是为“五百二十七号”。这两种法诀,似乎蕴含着异常契合的调和之意,龙虎相继,刚柔相持,可以演化一类威力不俗的神通路径来。
事实上木愔璃也正是沿着这一次序着手修炼。
而另外一种,却是一种气象极为宏阔的奔雷神通,是为“一千四百二十二号”。其与五十七号相契,大中见小,小中见大,亦暗藏了非同小可的调和之功。但是木愔璃反复衡量之后,以为此类法门盛则难久,于是并做出这一选择。
做出这一决断之时,木愔璃心中破有成算,以为自己做出的抉择,一定是最优解。
但眼前清楚可辨,在归无咎的演示之中,“四十三号”之后的最优正解,恰恰是“一千四百二十二号”,而非“五百二十七号”。
在这一步上,自己略微差了一些……
九十九号之后,二千零一十三号、七百零四号、一千五百八十八号的抉择,自己亦曾有过迟疑。
这一步,同样是走错了……
……
顺序姑且不论。
前前后后,在早先得法尚十分自由之时,面临抉择凡千百,如此类明显差异,最终歧途者,共有二十七处。因这二十七处差别,最后三分之一的千余“碎片”,已呈积重难返之势,走上另外的道路,也就事所必然了。
有些环节,明明最初的直觉是准确的,但是仔细推敲之后,却有“多思转多私”之弊,最终走上了歧路;这是最令人扼腕的。
其中最可惜的一个错处,木愔璃几乎已按照归无咎如今示现的“正解”,着手修炼下一门法诀。但是她那一日心意忽动,萌生了外出游历之意。最终一番周折之后,却反而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若无此节,她最终成就法诀之数,当足足多出至少二十五种。除归无咎之外,当可稳稳占据越衡宗古今第一的位次。
有遗憾,亦有欣慰。
同样也有十五六处关键抉择,本来十分复杂难解。最终木愔璃“任意而行”,却侥幸走对了路。
今日观之,心中不免有三分侥幸,三分温暖。
望了一眼眼前之人,木愔璃心中佩服不已。
三千妙法,一步不差。这是如何做到的?
其实木愔璃不知道的是,眼前所示现的,乃是归无咎事后总结的常人亦可践行的“完美次序”,而并非归无咎实际修行的次序。事实上,归无咎自己的修行次序,可谓一鳞半爪,处处以实用为本。之所以最终无有差错,是因为他心意之妙超出常人,宛若将三千碎片一一放入预设好的模具之中,并未被修行之中的错觉所蒙蔽。
见到“正确答案”之后,木愔璃对于通灵显化真形图的领悟,瞬间又上升了一层。
功法上已然定型之处固然不可更改;但是眼界开阔,境界更高,却是事所必然。
这种境界上的提升,不亚于归无咎集齐魔道四典之后的机缘。只是双方在绝对高度上,尚有差距而已。
半个时辰之后,整个次序演化完毕。
木愔璃幽幽道:“今日相遇,师妹我所得必在师兄之上,这是能够料到的;但是所得之大,竟到了如此地步,依旧大大超出师妹想象。今日因果,原也不在一个‘谢’字上。”
归无咎笑道:“我得了师妹‘人我之余’神通,亦可抵过了,何谢之有?”
木愔璃闻言一愕,旋即定睛一望。
一丝诧异之后,木愔璃似乎不敢置信;然后,二人相视长笑!
竟然……
巧合至此。
木愔璃的“人我之余”神通,许为越衡宗古今以来的巅峰之作,也不为过。
归无咎也是因为根基之后在木愔璃之上,方能以“空蕴念剑”破解这一式。换位思考,若是归无咎得了此法,以他道术规模,等若多出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良法,几可称卫道迎敌之万里长城。
只要你根基道术不能凌驾于我,任你千变万化,皆要为这一式所制。
如此一来,所有未必需要、或者未必适合动用一击致命的空蕴念剑、摩罗力境等手段的场合,以这一式迎之,可谓固若金汤。
麒麟一族“四色相”之法,较之远远不如。
但是,越衡宗的神通,乃是以三千星为本,极难“窃取”。
若此神通所依傍凝练的神通碎片早已被归无咎用在它处,那么势必不能完全复刻此法。
人我之余,凝练神通碎片二百一十四种。
而归无咎此时,已然凝练成十大神通的碎片,共计一千五百零四枚;留置未用的,一千四百九十六枚。
唯有“人我之余”所依傍的二百一十四种神通,皆属于那一千四百九十六枚之中,未有一件“挪用”,归无咎才有可能完整复刻此法。否则,至多只是略作借鉴,另立一法而已。
归无咎与筹算之道颇精,自然知道这可能性近乎于零。
但是……
现在,仔细一比对。
“人我之余”神通所动用的二百一十四种“三千法”碎片,果然无一被凝练入已然成型的十大神通之中。
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三十章 至宝之用 旧隙难解
与木愔璃一别,七日之后。
此时归无咎安坐石台之上,闭目调息。
只是今日他的闭关之地,并非洞府之中,而是在在这形似盘炉峰的巨峰另一侧山脊上,放眼望去,与自家洞府约莫相隔六七里远近。
环身百余丈外,阵法禁制隐约可见。
归无咎身侧,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球若隐若现,三千星辰,轮转不休。
少顷,又有二百余星豁然由虚转实,隐然白芒闪烁,划定疆域。如此一来,这“水晶球”中的呈现此貌的区域,共有十一片之多;其中又以方才成型的这一片,规模最大。
令人瞩目的是,方才成就的这一片“区域”,当中明星之数,并非二百一十四;而是二百一十六。
法诀一收。
归无咎缓缓睁开双目,微微一笑。
心中有所颖悟之后,他当机立断,闭关作法。终于不出意外,顺利成就。
“人我之余”所依傍的二百一十四星,尽是归无咎三千星中未曾动用过的法门,这自然是极大的巧合与奇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归无咎所成之法,要原封不动的照搬。
又或者说,原先那二百一十四星之中,每一种皆相互关联,作用不可替代。若是缺损一二,固是遗憾。
但不能做减法,却未必不能做加法。
木愔璃成就此法,的确是千锤百炼之功,自是一身道术精髓之所系。但凡力所能及之处,必定都已经尽善尽美。
问题就出在“力所能及”四个字上。
须知木愔璃所掌握的小神通之数,是二千九百二十二种,而非三千种足数。若是她未得的七十八种之中,有极为契合此神通者,她却是无能为力。
揣摩精研七日七夜。
归无咎果然在剩余七十八种神通之中,寻得两种,能够汇入“人我之余”中。如此一来,这一门神通也真正成为越衡宗千千万万“十八神通”中最强的一道。甚至归无咎心有预感,将来一十八道正解水落石出,这一神通极有可能榜上有名。
高下相形,才能见出差别来。
原先木愔璃的“人我之余”神通,已令归无咎赞叹不已,以为无懈可击。但是和今日自己新成就的“人我之余”相较,其外象运用,隐有一丝裂隙,似乎未能将其混同一体,使其威力达到最大。
换言之,是此神通之中化用汲取敌手神通气机的部分,和调用掌握自然之象的部分,连结稍嫌不够紧凑。
若是其他法门,若运转不谐,大可以精炼简化。但是这一门神通,立意便是一道大宗,暗藏混同归一之旨,却不宜自降品阶。
发现自家苦心锤炼的法门未真正臻于极致,于木愔璃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但是——
幸甚。
归无咎淡淡一笑。
天数为你所有,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只见他大袖一挥,面前一只金色游鱼,忽然自纳物戒中钻出,环绕归无咎手臂,忽焉在左,忽尔在右。
略一思索,归无咎又取出一枚玉简。神意留书之后,反手一掷。
那金鱼跃然一扑,将其一口吞之。
然后此鱼便遵照归无咎的指引,化作一道金光,一步远遁。
食道灵鱼。
此物于归无咎有缘,亦与木愔璃有缘。
食道灵鱼经阴阳道主重新祭炼后,本也算一件斗战之中效用非同小可的宝物。但是归无咎一直不曾寻见此宝与自家神通体系的完美契合点,所以一直以来亦未曾动用。
荀申的神通道术,以幻变无穷著称。归无咎曾在他面前演示过此物,言道将其借予他使。
二次清浊玄象之争,或可凭此增长三分战力。
只是一来此物毕竟大有来历,分量过重;二来荀申的道术,在精微与唯一之间,反复权衡。所行之途,与过往略有不同。所以荀申竟是婉拒了归无咎的好意。
直至今日,此宝方得其用。
归无咎习得二百一十六星版本的“人我之余”神通之后,已暂时用不到此宝了。
但若是将食道灵鱼交由木愔璃来使,“人我之余”神通之中,操纵外象的部分,却可由此宝完美替代;而木愔璃的神通本体,专注于敌手神通法力之汲取。
法宝神通相合,等若其二百一十四星“人我之余”,达到了与自己这二百一十六星完美神通几乎等同的效果。
须知七日之前,木愔璃观望“正解”路径,所得所然极大。但那是长久功夫,对于眼前的战力提升作用并不明显。而今日二百一十六星“人我之余”精义与食道灵鱼这件异宝,却是立竿见影的实效。
当中意义,甚为深远。
这意味着,木愔璃当前的战力,在后六子中一步攀越之巅峰,达到了和魏清绮不分轩轾的层次。若是清浊玄象之争中遇上席乐荣这一层次的对手,亦能与之周旋。
当然,未免木愔璃心中过意不去,归无咎去书之中,说的是“借”,而非“赠”。
就在食道灵鱼遁出之后不过数息,迎面忽见一道遁光,轻盈缥缈,缓缓落在自己洞府之前,幽然而立。
归无咎面色微讶。
大袖一挥,解开阵门。大步流星赶到近前,笑言道:“杜师妹。”
竟是杜念莎来了。
归无咎启了洞府门户,邀杜念莎入内。
坐定之后,又煮上一壶热茶,归无咎微笑道:“杜师妹且在小界之中安居,归某不日便要拜访。不想师妹竟寻上门来了。”
杜念莎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道:“安置府邸之后,师妹也听说了。归师兄十日之内,大致要一一会见。只是第一日是文师兄,第二日是木师妹;其后一连七日,竟杳无音信。师妹我性子急,索性便主动寻上门来。”
归无咎点了点头,笑言道:“这几日在魏师妹主持的论道会上,杜师妹似乎也甚是活跃。与这一头的诸位嫡传有过论道切磋,不知师妹有何品评?可曾有哪一位,在师妹心中留下印象?”
杜念莎不假思索的道:“一界英杰,只怕有半数以上汇聚于此了。其中任意一人,都是不世出的人杰,在师妹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但若说哪一位最为佩服,那自然是师兄的道侣,秦梦霖道友。
归无咎心中一动,却没有想到杜念莎会说出秦梦霖的名字。
杜念莎又道:“若是一意清净,难免浮于表面;若是深立凡尘,却又难得清净。踟蹰两端,终究为难。亲历其中,才知甘苦。秦道友之心意,却如浴火真金,上下无碍,非我等所能及。给我的感觉……似乎她经历的故事,并不比归师兄你更少呢。”
归无咎闻之讶然,没想到杜念莎竟能有如此感悟。
略一沉吟,归无咎微笑颔首道:“看来杜师妹所历心意磨炼着实不少,方能说出这一番见解来。”
杜念莎微一摇头,以示谦让。又道:“秦梦霖道友……是不是就是当初师兄向我打听的,本当出现在越衡宗的又一位杰出人物?”
归无咎目光微动,更是惊讶于杜念莎的敏锐,索性点头承认。
杜念莎双眸一亮,似乎是得意自己料中,又似乎是回眸往事,竟沉吟良久。
茶过三巡,杜念莎终正色道:“此番主动拜会,是要告诉归师兄一件事。”
归无咎平静道:“师妹请直言无妨。”
杜念莎轻轻叹息一声,道:“近数十载以来,尽管越衡宗那一头口风甚严。但我藏象宗和其余数家宗门,也大致知晓了归师兄在蛮荒之中,不但并未沉寂,反而得了莫大机缘,道行修为一日千里。但是师兄到底走到了哪一步,各家却也难以准确评断。”
“辰阳剑山有两位驻世天尊坐镇,或有可能觅得底细;但是其自然也不会告诉旁人。”
“但是……今日我与师兄见面之后。将来本门诸位真君,自然就知之甚详了。”
归无咎微微点头。
这与杜念莎是否主动相告并无关系。就算她愿意保密,也完全无用。只要她与归无咎有了直接的关联,凭借藏象宗《天算书》的手段,足以将归无咎如今的修为层次大致推演出来。
杜念莎释然一笑,道:“如今也算颇历世事,师妹我又岂能看不透其中玄机?”
“我意斩破羁绊,顺心意而行,助师兄一臂之力。自己道心固然是无碍了;但是以实际结果而言,却是给师兄添了困难。只是无论宗门立场如何,我是永远站在师兄这一边的。这一点,师兄但请放心。”
归无咎微一点头,正色道:“杜师妹的心意,归无咎记下了。”
若是个天真之人,或许以为。归无咎如今成了偌大气候,藏象宗见之,不免后悔。或许会着手主动化解恩怨,尝试重归于好。
但在心意明练决绝之人看来,所谓破镜难圆,这分明只是下策。
这一重利害关系,能够修炼到近道境的大人物,如何看不通透?
若归无咎道途断绝,那自不消说,将来自然湮灭于九宗大能的记忆之中,就好似漫漫长流之中,并无他的存在一般。
若归无咎勉强成长起来,却并未达到今日高度。假设功行与游采心、韩太康等人在上下之间,高不过杜念莎、宁素尘去;虽看上去亦十分出色,但也不曾重要到不可替代的程度。那么他与藏象宗之间,反而有转圜和解的余裕。
再往后,归无咎所达到的层次愈高,就愈加与藏象宗渐行渐远了,难以调和。
以实际而论,如今的归无咎,果然成为了轩辕怀的主要对手。
藏象宗……只怕要彻底站到那一头去。如果辰阳剑山洞悉其中玄奥,适时抛出橄榄枝的话。
杜念莎心中本有些许烦恼未尽。但此时蓦然一抬首,见归无咎分明洞悉利害,但却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没来由也是心头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