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中求立 和而不同
忽忽然又是十余载之后。
一道宽逾二千丈的瀑布之上,水声隆隆,流动不息;有二人悬空而立,相隔对峙。
其中一人,赤发双瞳,身量魁梧。一身破衲衣随意披身,环绕三匝,似有霸气肆意流动,镇压一切。历数大道之途、无量众生,罕有如此气象者。
与他对峙那人,却是一身华服,气机非刚非柔,非动非静。乍一望去似乎不若前者雄健霸道,但是其悠然独立间,亦可称一句“不弱于人”。
巫道,御孤乘。
武道,席乐荣。
二人同时出手了。
在二人出手的一瞬,似只是身形微微一颤而已,若非功行远高于二人者,绝难看出所使神通路数。
直至半息之后,一声铮鸣,二法之象方才显露形迹。
席乐荣所使之法,明光莹莹,若聚若散。似是三道镰刀之形,又像是三枚铜币。自行旋转,快慢不定。使将出去,宛若一柄飞轮。锋芒之意,跃然迸发。
而御孤乘所使,却是青虹一剑,散发出刺目白芒,工整无暇。
两道神通碰撞之后,席乐荣“三飞镰”之形似乎被寒冰凝结,登时灵性大损。少顷,便化作冰晶簌簌落水,为大潮冲走,丝毫不存。
御孤乘所使飞剑,却并未溃散,而是形貌一转,化作最纯粹的墨色,再度直取中门。
席乐荣却身姿不动。
感受到那明显的封印之力后,他心中已明,断然难以依旧例运转神通。
只见他闭上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就在飞剑及身的一瞬,席乐荣骈指作剑,口中一声清喝!
只见原先“三飞镰”破碎之处,清光一合,豁然殁而复生,迅速回转,截住御孤乘之墨色小剑。
这一道“三飞镰”神通,予以人的观感十分奇特。似乎并非一道神通道术被破除之后二度使用;而是近似于一种奇特的招魂之法,将原先那已然溃散的神通之形“接引”了回来。
“好!”
随后便是一道疏疏落落的鼓掌声。
御孤乘、席乐荣二人同时收手。
这一声喝彩,并非出自二人中任意一位之口。却见数里之外,一团水雾豁然破开。有一位气度雍容之人,身处一座宛若晶球的结界之内,从容走来。
李云龙。
御孤乘、席乐荣二人并未现出丝毫惊讶之意,显然他们早知李云龙在一旁观战。
御孤乘凝眸一望,面上难掩赞许之色,道:“如此之快便助我走出了破局的第一步。天下间除却席道友,只怕再无人能够做到。”
席乐荣微微摇头,道:“一来是道友未尽全力;二来是借鉴了道友法门秘传,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其实不足挂齿。”
实则御孤乘、席乐荣之间的比斗,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坚定了入世争局之心后,席乐荣一身道术,果然融汇贯通。化用仙门手段,本身实力亦不至于打了折扣。
换言之,如今在大世界中的席乐荣,即便不依傍经营武域之法,同样拥有完整的实力。
与御孤乘相遇之后,二人交手,大致平分秋色,各自佩服。
自与席乐荣相遇,御孤乘才正式着手《空蕴散神经》的修行。
《空蕴散神经》,当中有极深因果。
三卷齐聚,完整无缺之后,当御孤乘明了本文,却自然从经文之中获得了第五道尊飞升之前的一点神意。
令人骇异的是,第五道尊濒临飞升之前,竟将自家所修剑道彻底否定。自称虽然纵横一世,终究未入真流。
其时御孤乘心中震动可想而知。
《空蕴散神经》,其精妙之处已隐隐在巫道十二法之上,被御孤乘许为自家三道机缘之一,气运之所寄,没想到竟被创法之人评之以“未入真流”四字。
剑道唯识,剑术唯心。
前四个字,乃是第五道尊之箴言;而后四个字,却是御孤乘推敲三卷经文之后,自家体贴出来。这也正是“一剑破万法”之法门,于剑术真流最大的欠缺之处。
发现了这一点,以御孤乘眼力之高,自然不肯是拾前人牙慧,将走不通的道路再走一遍。
只是他虽然道缘惊人,又领悟了“剑道唯识,剑术唯心”八字宗旨。但若说要凭借一己之力,将《空蕴散神经》颠覆改造,更进一步,终究难能。
恰在此时,席乐荣来了。
席乐荣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虽道缘道基之高明,几与御孤乘并驾齐驱。但是他所持乃是武道之法,对于仙门手段一无所知,几乎相当于一张白纸。正因为如此,他明明有着极高的道术根基与智慧,却又不受任何既有观念之拘囿。
御孤乘思量之下,竟想出一法。
由圣教祖庭出面,汇通仙门中遍存的剑术神通;再以自己所领会的《空蕴散神经》精义倾囊相授。请席乐荣以破解自家剑术为目标,立下一道。在自生破立之中,寻找“一剑破万法”之道嬗变升华的种子。
说起来,倒是与归无咎与黄希音的“借道对证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方才这看似不起眼的比斗,却注定是御孤乘道途之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尽管他未尽全力;但席乐荣终究是完成了对“一剑破万法”之道的局部破解。
李云龙笑言道:“二十余载……似乎仓促了些。不过,二次清浊玄象之争时御道友此法门若得小成,那么正面战胜归无咎,便大有希望。”
御孤乘沉吟不语。
李云龙忽地一抬首,眉头微皱,道:“讨厌的家伙又来了。李某先走一步。告辞。”
话音未落,整个球形光罩骤然跃起,瞬息间已在百里之外。
只三五息之后,有一道虹光落在御孤乘、席乐荣之间,显出一个人影来。
一袭长裙,五色交织;气度有牡丹之盛,雍容正大。仙门之中的女修,往往都是气若幽兰清莲,清新独立。而面前这一位,却恍若皇室贵胄,威仪天下。凤目晶眸之中,更是隐约可见冰焰流动,慑人心魄。
其实她姿容绝美,更是当世罕见。可是无论是谁——那些地位卑微之辈姑且不提;就算是气机与之相若者如御孤乘、席乐荣辈——在此人威压之前,亦难以生出什么“秀色可餐”之类的绮念来。
如此气象,纵与御孤乘独特的巫道煞气相比,亦毫不逊色。
此人落定之后,席乐荣目光微一闪烁,翩然退出二三里之外。
御孤乘眉头一皱。
二人之间,原本交情甚笃。但是近年来,却因为一事形成分歧。
女子淡然言道:“既然有了突破,该当好好珍惜才是,更不能急于求成。弃了二十余年后与归无咎一争短长之念,投入百载以上,将这一门道术精心锻炼,毋使闪失。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才是行事之正道。”
“至于归无咎,交由我来对付。”
御孤乘淡淡道:“持定一念,有若手执斩关利剑。若是心中无有牵挂,岁月如梭,白驹过隙,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
女子摇头道:“那也容易。你何时能胜得过我,就算你剑道大成了;那时由你出战便是。”
御孤乘眉头拧起,不悦道:“此强词夺理之谬言也。”
眼前之人,凤凰一族,玉离子。
若是公平交手,玉离子与御孤乘、席乐荣,亦在伯仲之间。
但是若肆无忌惮的动用妖族本力,则玉离子之战力,当在御孤乘、席乐荣之上。实则御孤乘心中有数,单单在元婴境中角力,玉离子几乎便坐定了当世第一。归无咎、秦梦霖同样是人修一脉,断难与之争锋。
唯有所有人都迈入近道之境,玉离子的这一优势,才会被拉平。
纯粹从功利的角度,第二次清浊玄象之争,玉离子是迎战归无咎的不二之选。但御孤乘,却要以归无咎为对手,作为砥砺心意的磨刀石。若是如此,就须得确立一种念头:与归无咎之战,非他莫属。
玉离子忽然一笑,淡淡道:“可惜。若是归、秦二位,面对你我今日之处境,便不会有此争执。”
御孤乘眸中光华一闪。
玉离子随意大袖一摆,叹息道:“既然无缘,那也是定数难改。”
方才玉离子持争胜之论,御孤乘以为荒谬,其中是有道理的。
因御孤乘、玉离子共参《空蕴散神经》,早有盟誓,所得相通。
若是御孤乘完成了“剑破万法”之道的突破,那么玉离子同样能够因此受益。二人所得,完全等同。
所以,只消二人尚在元婴境中,玉离子相对御孤乘的妖族本力优势,就会始终存在,并不因为御孤乘的道术增益而有所改观。
其实若二人之间,如归无咎与秦梦霖那般心意相通,不分彼此,舍去“你我”之分,那此事自然不必争执——
御孤乘自可以持勇猛精进之道;而最终出战之人,依旧是玉离子。
若是御孤乘成功,等若玉离子既有妖族本力之优势,又身负御孤乘剑意突破之功,可谓两全其美。
只可惜,御孤乘、玉离子个性不合,虽并力道术,却难成道侣。
第二章 枇杷树下 论剑考评
枇杷树下。
六七个孩童,正聚在一处玩耍,扮演那过家家一般的游戏。
不知其等从何处搬运来许多泥土,浇上井水,搅拌均匀之后,搭成茅屋形状,其上覆盖以茅草,倒也似模似样。
虽然这几个孩童并无一个身上整洁的,袍服、手臂、裤腰处皆是沾满黄泥。待日暮归家之后遇见家长,定然是好一通责骂。但是此时此刻,其等却是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毫无征兆,一枚树叶落下。
“房屋”之前,那一枚笔直的“树干”,遭这落叶加身,登时一个歪斜,彻底垮塌了。
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树叶,固然无有多少分量;但是这“树干”却更是娇贵,仅仅较牙签略粗,又如何承受得住?
于是一阵哄响。
众孩童之中,有一个身形娇俏、肌肤白皙,看着甚为伶俐的,登时便是眼圈一红。
搭建这小屋其实并不为难;折腾半个时辰,总也成了。但是这一根“树干”,却是他“苦心经营”,搓断了十六七根之后,方才做成,最是艰难不过。
眼前忽然一暗。
众童子立刻转身一望,只见身后多出一个人来。
这人相貌倒也寻常,只是一身黑白条纹织成的异形服饰,构成大大小小的方块,一望之下似乎微感眩晕;但数息之后,又一切如常,并无异状发生。
那伶俐童子身畔,有一个略健壮些的孩童,眼珠一转,高声喝道:“你,赔任弟的旗杆!”
众童子皆是一愕。
那伶俐童子眉头一皱,立刻纠正道:“是树干!”
然后又赶紧道:“不干他的事。”
那身量健壮些的童子大声道:“怎地不干他事?若非是因他来到此处,这枇杷树的树叶岂会掉落下来?”
此言粗粗一听,甚是蛮横无理。
这小童也是个有眼色的,贯能看菜下碟。此时他见来人相貌敦厚,这才起了讹上一讹的心思。
岂料来人果有些忠厚之风,闻言不恼不怒,微笑言道:“你说的不错。这一片落叶,正是因我而落。”
小童闻言,半喜半奇。
来人不与他混赖,打法几枚糖果,倒也正常。但是其居然承认树叶是因他而落,却显得有几分怪诞了。
只见来人抬首望天,悠悠道:“三叶在左,四叶在右。倒是与先前所料,略有不符。先往何处去呢?”
众童子一阵迷惘,不知他所言合意。
那貌似伶俐的童子,不经意间抬首一望,终于发现。四下数丈远近,除却恰好落在“树干”上的这一枚树叶之外,别处亦零零散散多了几叶。大略观之,的确是有三叶偏于左侧,而包括眼前这一叶在内的四叶,靠近于右侧方向。
此人忽地一伸手。枇杷树上,落下六七个果子,跌于掌心。
却见他把手一拂,笑言道:“坏了你的旗杆,以此为酬,就算是了结了。”
众童子伸长了脖子一望,又转身瞥一眼那枇杷树,不由目瞪口呆。
原来,此时只是初春时节。那树上枇杷,个个皆是青皮小果,远未到了可堪食用之时。而面前这人掌心之中,却是明黄色的金丸,明亮可喜,教人垂涎欲滴。
当即众童子一拥而上,一人一个,分而取之,再也不理旗杆毁坏之事了。
至于那年轻人,却早已翩然远去,不见踪影。
古潭道宗。
藏经阁。
有一位老者在此盘膝而坐,左手边张开一卷经文;右手边搁着一方古琴。
古潭道宗执掌,师信上真。
位列八大道宗执掌者,其实远离圣教核心地域,甚是清闲。而其欲求道途更进一步,固属难能。既然身负悠长寿元,大可以娱情山水,逍遥度日。
而古潭道宗执掌师信上真却是一个奇人。
自他迈入近道大关之后,亦日日钻研本宗八大经典不辍;不是为了修为之上有所进益,而是嗜好在此,以之为乐。
此刻,师信上真于经卷中看到得意处,不由捻须微笑。
“嗒。”
“嗒。”
“嗒。”
阶梯之上,忽然传来有节奏的声响。
旋即有一人循阶而上,出现在藏经阁的最顶层。
此人面目明明十分清晰;但是却偏偏难以以言辞形容。似乎其是由超出具象的线条构成,游离于空有之外。唯一可辨别者,是他一身湛然勃发的生气,昭示着这是一个甚为年轻之人。
年轻人来到顶楼之后,对于“四正窟”的密藏视而不见,好似追随着冥冥之中的指引独自寻摸,终在石壁暗匣中掏出了一物。
师信上真微微一怔。
原来是此物。
百余年来,玄宗以上,皆珍藏此石,砥砺后进。更遑论作为八大道宗之一的古潭道宗了。
就在此时,年轻人动作简明熟练,已然将照影石点亮。
阴阳洞天之中,归无咎与“阮文琴”交手的画面,履尘剑对上清意明心,豁然展现。
尽管这一画面师信上真已不知端详过多少回。但是今次再见,心中珍重激赏之意,依旧澎湃不能自已。遂高声言道:“能够在元婴境中创下如斯法门,诚可谓古今独绝,超迈先贤。”
年轻人闻言,忽然摇首言道:“未足大观。”
师信上真一愕,也无心追究来人为何口气如此之大,立即反驳道:“较之诸大宗、大族传承一纪的压箱底神通,固然稍有不足;但是莫要忘了,这是二人元婴境中的自创法门。能够精妙工整到如斯境界,难道不是可敬可怖?”
年轻人笑道:“譬如庖厨之内。虽取材万变,终究不离五味。既未逾矩,何足挂齿?”
出言同时,他右手食指轻轻旋转,指尖三寸之外,蓦然生出剑意凝形。一连挽成六朵剑花,风采各异。
这六朵剑花,虽然规模上未足可称。但是其深不可测,高不可及,妙不可言之处,较之“履尘剑”与“清意明心”,似乎犹有过之。
师信上真只觉脑海中一阵混沌。
待看见秦梦霖动用“心阵灵眸”之时,年轻人忽地赞道:“道术三味,到此为止了。”
“可惜这一术拘束于神通雏形之中,未得打通内外上下。否则,当成我的劲敌。”
师信上真心中,忽生出两分别扭。
“心阵灵眸”这一阵心推演之术,固然高明之极。但是和空蕴念剑、阴阳道根本法门相较,却终究是弱了一筹。为何竟能得了“道术三味,到此为止”的考评?
刚刚年轻人品评履尘剑与清意明心之时,口气极大。本拟这是一个眼高于顶的人物,没想到他对于“心阵灵眸”之法,却又做出了远超自己预期的评价。
两相结合,一轻一重,皆是在挑战者师信上真的认知界限。
但是年轻人显然没有加以解释的意思。
光影流转,不多时,出现了归无咎以空蕴念剑破解“退步均衡”的画面。
这一回,年轻人眼中似乎一亮,似乎微感意外;但是并未出言点评。
又过了一阵,照影石中,来到了御孤乘与玉离子化身,与归无咎、秦梦霖联手交战的画面。
御孤乘施展《空蕴散神经》二段,“一剑破万法”之法门。
年轻人看到此节,称许道:“如此剑术,已趋登峰造极之至境。想不到本土仙门,亦能将剑术神通推演至如斯境界。只可惜未明‘剑道唯识’之至理,拘泥形迹,终究未入真流。”
师信上真一愕。
这一段考评的冲击力,可要较前两段评语大了百倍不止。
未入真流。
阴阳洞天之战中,“一剑破万法”之术复现于今,可是一件盛事。此战之后,固然是归无咎、秦梦霖大出风头;但是御孤乘品凭借这一道法门,亦是立下了难以夺去的风采。
据师信上真所知,单单圣教祖庭山门,由某一位人劫道尊领衔,至少有十余位天玄上真精心钻研,期待从这一战中察出些微端倪,复原这一门剑术大宗。
师信上真忍不住驳道:“这一门道术,极有可能是飞升大能遗泽。称之为‘未入真流’,岂非贬损过当?”
年轻人似乎涵养甚好,微微一笑,道:“未入真流,与修至道境,破界飞升,并无冲突之处。”
师信上真闻言哑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年轻人忽然道:“卷中两人,似乎与贵派大有源源。某在路边酒肆之中听人谈起,似有四位英杰,寄居贵宗为客。是也不是?”
师信上真又是一阵无言。
此事本十分机密,他与本教恒滑上真乃是多年故交,月余之前才偶然听闻;岂有沦为路边酒肆谈资之理?
但师信上真还是答道:“正是如此。巫道御孤乘道友;凤凰一族玉离子道友;武道席乐荣道友;域外龙族李云龙道友。这四位皆是应世而出,每一人都不在归、秦之下。如今正在乌兰河畔修行,截长补短,精炼道术。”
年轻人貌似随意的道:“往乌兰河一行,如何走法?”
师信上真答道:“自本门济方洞天出发,再沿翡叶道宗白石洞天穿渡,到了那一头之后,再向西三千里便是。若是脚程快些,旬月可至。”
年轻人微笑道:“谢过。”
然后他便淡然转身,缓步下楼。
不知过了多久,师信上真只觉恍恍惚惚。
方才这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历?自己为何与他交谈许久,而不觉有异?
古潭道宗之外。
年轻人面容一变,已经换回那貌似敦厚、身着黑白方纹服的模样,纵剑光而行。
第三章 紫虚之卦 不速之客
小界之中,清泉巨石之上,归无咎盘膝而坐。
蓦然,归无咎自定中醒来,睁开双目。
感应到胸腹之间,那一枚寸许大小、半似铜钱、半似圆环的异物,宝光熠熠,正反旋转不止,归无咎不由微微一笑。
历数十余载功夫,此法终是磨炼到了运转无暇之境地。
心意一动,下一式神通便能引而用之。
在自赤魅族领地返归约莫二十七个月之后,柏果所留图卷之上,果然敷衍成文,首尾俱足,正是《神藏索源通贯十方成就法》本文。
这部经典当中,果然蕴藏着一道“务虚”法门,名为“紫虚之卦”。
只是,和《金花玉蒂玄珠妙法》前知三十六息功夫不同,这“紫虚之卦”并非立刻成就,而是须得缓缓蕴养锻炼。一连十余载水磨功夫,直至今日,方才完全大功告成。
所谓“紫虚之卦”,自然便是归无咎内视可见、半似铜钱、半似圆环的那物了。
此术之妙用在于——
当你心中默念,将要动用一门神通道术之时,此卦便会在心中转动,速度迅捷无伦,就连本人亦无法看清、无法操控。只能等待其自动停止下来。
当其停滞之后,若是此卦阳面朝上,则归无咎即将动用的神通道术,威力便会提高足足半数甚至倍数。纵然是“人力有穷”之极限,亦能打破。
乍一看来,其威力之大,似乎大到匪夷所思。
但是其中却有几重制约。
每一次动用“紫虚之卦”法门,成功的概率并非五五开,而是随势而定。
你若动用之神通品阶愈低,面对的敌手战力远逊于己,那么成功的概率便高的出奇;譬如归无咎出手之时,若是动用“履尘剑”乃至更等而下之的下界神通,对位列三十六子之外者出手,那此法成功率便是百分之一百。
但若归无咎动用大杀招“空蕴念剑”,对付道行不亚于自己之人,那么成功之概率,就微乎其微了。
若是以为此法是一种欺软怕硬之术,只能锦上添花,那又不然。
因为其成功概率纵然再低,也是有下限的。
这个下限之数,就是四十九分之一。
换言之,哪怕面临的对手是轩辕怀,秦梦霖,御孤乘等位列前六的人物,归无咎以空蕴念剑迎之,凭此秘术,亦会有四十九分之一的成功率,打出战力倍增的一击。
仔细揣摩之下,不难发现。
若是没有其他限制,善用此法,多作尝试。其实依旧是将一人的优势增益至不可思议。
似“空蕴念剑”这般一定时间之内有次数限制的神通还好说;若是如“一剑破万法”一般可以无限动用之法门,大可以量取胜。刺出无量千剑万剑之后,四十九分之一与百分之一百,其实并无差别。
这当然之不可能的。
因此术还有一重更重要的限制——
若是“紫虚之卦”之法一次动用成功,此法方能维系,以待将来;只要失败一次,这身躯之中炼化的“铜钱”就会完全崩散,就此彻底失去“紫虚之卦”法门。
另有一点不得不提。这一门道术完全独立,和前知三十六息的功夫相互干涉,形成异变。换言之,先前知观其成败,在无数次机会中寻求必中,这一条类似作弊的道路,亦不成立。
但“前知三十六息”之法能提供另一重帮助。那就是探及上下限时——即成功概率为百分之百抑或四十九分之一时,心中会有一念感应提醒。
若是单单修习《神藏索源通贯十方成就法》,便无此效用。此术几分成算,御主不能有丝毫掌控。
结合全部条件,这便是完整的“紫虚之卦”法门。
对于此术之评价,道术深浅不同之人,会有不同的看法。
道术并未高明至极高层次者,极难认识的此术的极高价值。在其等看来,一门成功概率甚微、一旦失败就彻底失去的秘术,自然不宜过高评价。
但是对于道术深湛,苦苦仰望那边界、追寻那边界、超越那边界之人,却深深的知道——能够超越人力极限,是何等的可敬可怖。
哪怕成功的几率,只有四十九分之一。
在归无咎看来,此术几可称之为更加“开放”的盈法宗“日、夜二经”;又或者说,盈法宗“日、夜二经”,几乎便是更加稳定的“紫虚之卦”。无论从效用上,还是后果上。
以所达成的上限而论,盈法宗法门超越圆满之极一线,而“紫虚之卦”法门却至多有倍称之功,这一点是此魔道法门较为优胜。
但“日、夜二经”之代价甚为稳定,且可以完全预知——乃是一日一夜彻底失去战力,再难有尺寸之功。
而“紫虚之卦”却是以施术的成功率为引,成则继之,不成则绝之,显然代价更为高昂决绝,亦更加缥缈难测。
正在此时,一道金符跃至归无咎面前,盘旋三匝,缓缓落下。
归无咎将其打开观望。
一览之下,不由微微摇头,失声一笑。
信符之中所叙,其实也与今日之事有关。
清浊玄象所生后三件异宝,三世木灵识种,极合小铁匠所用,自然不提。而另一件珍宝“风信玉露”,于魏清绮的一门神通别有大功。数载之前,魏清绮已亲自去取来。
唯有最后一件“还神水行丹”,其实于秦梦霖之道术体例,并无特殊价值。只是分摊下来,既然其余两物于归无咎、魏清绮极为契合,那么剩下的这一件,自然便归于她的名下。
大不了藏于纳物戒中,亦算是一道积蓄。
说起这“还神水行丹”之妙用,倒也不凡。
此物虽名为“丹”,其实却是土行之珍,生机最足。但是这所谓的“生机”不是对应肉身,而是神意凝形。一切神意寄托而成之虚像,若是不慎破灭,却可凭借此物,令其还原本来。
其实仙门功法之中,凭借观想寄托之法,在心中观成一物、一图蕴养,从而增进道行者,亦是一门大宗。若是修习此类法诀之人得了“还神水行丹”,必定能在功法出了岔子之后,挽回自家道途,得到一次破而后立的机会。
但秦梦霖的阴阳道道法,却是自“夕弦神绣柱”中映照本心,得之纤毫无漏,自然用不到此物。
原本,归无咎同样用不到此物。但是缘分巧妙,如今《神藏索源通贯十方成就法》大成,其实这“紫虚之卦”,亦是神意寄托之虚像。
若归无咎得之,等若令“紫虚之卦”多出一次失败和容错的机会。
归、秦二人夫妻一体,宝贝适合与谁,便由谁来用,原也说不到一个“借”字。
所以数月之前,归无咎去书商议。这最后一件“还神水行丹”,当由自己来取。
但今日秦梦霖回书却道,她在阴阳道秘境之中修持既久,收摄气运。如今静极思动,正要出去游历一番。在归无咎见书之时,她早已出发。所以归无咎安坐界中,静候消息便是。
很显然,秦梦霖并非要争夺此宝;而是要替归无咎将宝物取回。
……
孤峰独立,宛若哨塔。
此峰貌似甚高,景致清幽。但是若静下心来听,却可隐隐闻见水声。
只因乌兰天瀑,距此不过五十里开外。隆隆水声,自此未绝。
峰顶处一处四面透风的空地之中,有一人踏斗布罡,以独特的节奏踱步数周。面色肌肤,亦在青色、黄色、黑色之间不住变幻。囟门之上,更有紫气升腾不断。
圣教嫡传,利大人。
数十丈外,席榛子向东而立,若有所思。
作为身份贵重已极的圣教两大嫡传,他们在此地却只是配角,安坐于乌兰天瀑门户之外。当御、席、玉、李四人或有余下时,才过来一趟,与其一论道术精义。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其对于圣教的补偿。
从众星捧月到转为配角,面对这等落差,利大人、席榛子二人却并无一丝失落,反而充实之极。四人之中,偶然论法所述,皆对其有莫大助益。
利大人此时,尤为振奋。
回忆百余年前,二人第一次会晤阴阳道“阮文琴”时,面对阮文琴驾驭金丹出窍之相的越阶挑战,道心破立,宛如昨日。
那时利大人一度惶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何处才是尽头?
但是今日武道、龙、凤二族、巫道嫡传汇聚于此,利大人对于“天”的界限,可谓十分明晰了。
这四人道行,不在归、秦之下。
六人一道,构成了大争之世的道术巅峰。
利大人之所以踏步行功,气象有异,正是因为半个时辰之前,他刚刚经历了和席乐荣的交手,此时不得不整摄一身之气机。
方才一战,接连九式硬拼之后,利大人竟勉强未落下风。席乐荣赞道,他亦动用了十之八九的心力,并未有太多保留。
当然,利大人是凭借奇宝“九弋”,一连动用八次丹元振本之术方才做到;而席乐荣却是空手迎敌。但是能够做到这一步,和当年被阮文琴越阶击败的莫大差距相比,已是一日千里,恍然若梦。
这是利大人道途之上,踏步前行的信心。
就在此时,一个陌生的声音突兀响起——
“巫道、阴阳道那般的大隐势力也就罢了。想不到一纪元、一生灭之中的本土仙门,亦能有人修炼到这一步。造化之妙,真是妙不可言啊。”
利大人,席榛子猛然转头!
悄无声息间,山巅处已多出一人。
此人相貌看着甚是憨厚,一身纵横黑白乱纹服,构成大大小小的方格,几欲迷人之眼。
这人负手而立,似乎很是好奇的打量着利、席二人。
双眸之中,竟能看出一丝欣赏之意。
第四章 衡剑小试 证我知道
席榛子、利大人心中剧震。
轻易能够辨明。来人并非什么上境大能,而是与自己二人相同境界的元婴修士。
但是能够在二人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近身,当真是匪夷所思。
利大人、席榛子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竭力想要回避、但终究无法回避的念头:来人境界之渊深,似乎较乌兰天瀑上的四人,犹有过之。
按理说,此人气机幽玄难测,与既往所见的任意一人皆绝不相类。况且其境界既胜于自己,那么利大人、席榛子自然也无法测其深浅。可是这一不可思议的念头,就那么毫无征兆的成型了,挥之不去。
利大人沉声道:“你是何人?”
来人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旋即摇头道:“你刚刚与人交过手,眼下尚在恢复之中,那是不成的。”
又转过头来,端详席榛子两眼,淡然道:“就是你了。”
席榛子只觉眼前一阵恍惚。
一点全无温度的冷芒绽放。
天地万象,风月山河,尽数凝结于一抹剑华之中。
席榛子只感眼前明光照耀,若春雨纷扬。
在此剑华照耀之下,面前相貌敦厚的这人,身躯急速暗淡,似乎化作抽象的线条,再也难以寻其踪迹。
在原本他的“身躯”存身之处,“轩辕怀”三个大字旋起旋收,俨然人物依旧,只是从血肉之躯,化作了抽象的字迹。
“原来他叫做轩辕怀。”
这一念头方一明晰,席榛子便感到自己的意识快速消散,堕入一场无边的困倦之中……
席榛子再度睁开双目。
身畔不远处的利大人,被困于一座一人多高的剑身之中。此剑介乎于有形无形之间,汇聚道意玄妙,俨然英华之荟萃。但是在此时此刻,却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
六十九息。
通常而言,无论是陷入沉睡,还是突然昏迷。醒转之后,一切识忆都宛若当时。哪怕昏睡了甚久,亦懵然无觉。除非主动入定,否则极少有人能够保留明晰概念:自己一睡睡去了多久。
但是席榛子心中,这一念头却清楚之极——
六十九息。
一场短暂的昏迷。
席榛子法力一转,立刻辨明,自己神意气机,皆是圆满无暇,并未受了丝毫损伤。
心中略定,又仔细望了来人一眼。不无好奇的道:“你叫轩辕怀?”
轩辕怀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在低头思索着什么。
终于,他眉头一展,平静言道:“方才这一件,名为‘衡剑’。衡者,衡量之意。”
“上乘根基之人,中了这一剑,百息以内便能回复清明。中品根基之人,则需要半个时辰上下;下乘根基之人,却需要至少三日三夜。不入品阶之人……自然再也无法醒来。”
“唯有上上乘根基之人,虽目迷五色,但心中不过涟漪微动。刹那之念动,无损其持定真如。”
“你之根基,原只在中品;但是却只经历短短六十九息,便醒转过来。我门中晚辈,毕生在剑道之中修持,却也无有第二人能够做到。最出色之人,也要七十五息。就算你心性有异于常人,花柔为表,刚健深藏,固然是一份底蕴;却也难以出色到如此地步。”
席榛子心中一惊。
这位“轩辕怀”,随口便将自己道途之上最为倚仗的长处说破。
轩辕怀忽然一笑,愈显平易近人:“是了。你定然是被归无咎空蕴念剑斩过一次,但却挫而愈勇,百折不挠。将心性修持之功,更进了一步。”
席榛子双眸一凝:“你和归无咎一样……”
正在此时,四道遁光,金黄黑白,相继落定。显出四个人影。
玉离子。
御孤乘。
席乐荣。
李云龙。
在轩辕怀动用“衡剑”的一瞬,四人立刻感受道外人气机,其幽微玄奥难以言喻,于是立刻赶了过来!
席榛子立刻抬头,看了一眼。
四人的神态,很严肃。
玉离子等四人,目光对视一眼,然后便牢牢锁定住轩辕怀。
无论是器量还是修为,御孤乘等四人当远在利大人、席榛子之上。可是奇怪的是,现在四人面上的惊讶之色,却较利、席二人初见轩辕怀时,犹有过之!
惊讶之余,更似有一丝困惑。
不知过了多久,御孤乘微微转头,沉吟道:“知道,还是不知道?”
席乐荣亦是一阵恍惚,不知是自答还是反问:“莫非我等都做了井底之蛙?”
何谓知道?
何谓不知道?
所谓“知道”,并非周天万物,无所不知;大道至理,无所不通之意。如此境界,别说元婴修士,就算是道境大能,亦无法做到。
所谓“知道”,指的是明了道术之界限藩篱,体用大观,上下界限。
当年的利大人,席榛子,亦是无比自信,自以为自己已是天地间同境界中登峰造极的人物。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只是痴人说梦,妄言妄语。
但是这一重信心,其实只是源于圣教的辉煌历史,以及和既往先贤在元婴境界的高下比较。
换言之,这是一种推理而得的判断,虽然可信度似乎极高,但是终究只是一种“观念”,而并非真正的“知道”了。
所以,当其遇见阮文琴时,打破既有识念,险些道心破碎。
又譬如隐宗荀申。陆乘文。二人念头豁达,从前时亦偶然产生奇想:世间是否有道行精微,远胜于己的存在?但是这念头只是游艺养心的赏玩之致,并非真正相信了。
无它,因其道行并未触摸到顶点的界限。
而眼前四人却不同。
玉离子,御孤乘,席乐荣,李云龙。
他们“知道”了。
四人心中无比坚信——
自己已经触摸到了道术极境,至高无上!
世间再有如何了不得的英才,亦只是与自己伯仲之间。纵能分出胜负,从虚而言,更多的取决于形势、缘法,乃至……运气;从实而言,谁能将神通道术推演至前无古人的境地,或许便能占据先手。
但若说存在一人,明显较自己道行更高,底力更强,那就绝不可能的。
席乐荣在真幻间之战时,姜敏仪曾以紫微大世界的攻心之法撼之。但是席乐荣却并未有丝毫动摇。因为他心中坚信,所谓的“外界”纵然精彩,但真正站在顶点的人物,不过与自己相若而已。
此刻四人所受震动之大,更胜于利大人,席榛子。那是因为——
他们不约而同的生出一个念头:
眼前这人,似乎比他们更强?!
这个念头,荒诞无比,却又坚如磐石。
若此事果然是真,对于已然“知道”的人来说,那可要比当年利大人、席榛子偶遇阮文琴之后的冲击力,大得多了!
那一身巍然剑意,看似并不锋利,但是却蕴藏着雄厚的“化”力,似乎能将一切阻滞,彻底化去!
如此层次的剑意,倒是令三人想起一个人。
对于眼前之人的来历,亦有了一种猜测。
就在此念诞生之时,轩辕怀开口了:“除了你以外,其余三人,似乎都对我有着很深的敌意。”
他口中的“你”,正是站在最左侧的席乐荣。
“尤其是这位道友。似乎对我有着双重敌意。”
“其中一重敌意,固然极易辨明。因你是妖族出身,身负本元之力的优势。所以,以当前战力而论,想来你一直自许为当世第一。遇到我以后,你感受到了威胁,所以有了敌意。”
“但是……你们三位共同产生的敌意,又是从何而来?你们似乎……猜出了我的来历。”
玉离子凤目一凝。
眼前这人,看透他人之心意,竟如利刃斩破朽木,如此轻而易举?
李云龙闭目思量了一阵,淡然言道:“是否做了井底之蛙,出手试上一试,就知道了。”
此时,他的态度肃穆非常,迥异于平时嬉笑怒骂之时。
御孤乘、玉离子皆是沉默不语,并未接口。
李云龙自己,除了这一句话之外,亦并无其他表示了。
冷场数息之后,席乐荣踏前一步,道:“我先来。”
玉离子、御孤乘、李云龙三人,万般都好,但是到底自恃过重。
而席乐荣,仙门道术从头学起,虽然一身战力不损分毫,但神通之上的演化潜力却尚未穷尽,一身轻松,无有负担。
另外,真幻间一役,他因武道中的生克变化意外负于姜敏仪之手。此战之后,对于心意练达之功,别有特殊的调和。
所以,他看淡胜负,无惧一战。
席乐荣出手了。
击出一拳。
虽然席乐荣近来钻研于“一剑破万法”法门的破解之道。但是面临强敌,他还是选择了最为契合武道神韵的战法。
这一拳,雄浑如山岳的形势之中,竟是五彩斑斓,精彩无限。
这是席乐荣的构思。
这一拳,并不拘泥于任意一种神通道术;亦不拘泥于武道之成法。而是开阔,通透,无物不容。
他席乐荣,道术不在御孤乘之下,自然不会闲着无事,专去做御孤乘精炼道术的陪练。事实上,采撷仙门,学习仙家神通,本来便是一个过程。
席乐荣要的就是这个“过程”。
在这一过程中,采佳苗于原野,纳万川而合流,化作这灵活而随意的一击之中,无定形,无定量,无定名,无止歇。
一拳既出,御孤乘、玉离子、李云龙三人心中,皆是暗暗喝彩!
轩辕怀的回击一式,亦应时而生,针锋相对。
他的衣袖动了一动。
一点无形剑意,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击在席乐荣这一拳的拳心。
御孤乘三人,六只眸子目不转睛,似乎要确认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二力相交。
一拳一剑,空中各自瓦解,一物不存。
就法力规模而言,完全相等。
御孤乘等三人,松了一口气。
他们的“知道”,到底并未瓦解。
第五章 止剑如茧 天钺破限
这一拳一剑相交,倒是令御孤乘等人松了一口气。
果然,元婴境的极限,就在于此。
他们所自以为的“知道”,并未崩塌和瓦解。
所谓的“极限”,就是真正的极限,而非虚假妄念、梦幻泡影。
身在战局之中的席乐荣,亦微微松了一口气,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斗战之中。
拳剑相合。
第一击,第二击,第三击,直至数十百千击,每一击皆是平分秋色,难言高下。
一旁观战的席榛子,忽地心中释然,想起一事;然后自嘲一笑。
在来此之前,利、席二人曾拜会过显道道尊。或许是唯恐二人不能放平心意之故,显道道尊特意提及,御孤乘,玉离子,李云龙,席乐荣四人,道术达到了每一境最圆满的境界。加上隐宗归、秦,这六人便是真正极限度量。
或许是自己受当年阮文琴之事影响太深,所以才生出这奇特的错觉。
又一拳出手了。
席乐荣忽然浮现出笑意。
潜心观战的御孤乘、玉离子,眉眼微动;而李云龙,则是轻轻“噫”了一声。
这一拳,似乎与先前的拳法不同了!
此时,席乐荣心中振奋。
此拳无有定名,姑且名之为“未名拳”。
正因为其无定形,无定量,无定名,无止歇,故而收纳万有,采撷席乐荣一路所观览的仙门道术,以为己用。
演化之潜力,不可思议。
明明道行资质绝高,但是于仙道法门而言,却是从零开始。如此奇特情形,除了他席乐荣之外,再也寻不见第二人。也正因为他这特殊经历,才诞生了世间绝无仅有的“未名拳”。
新出的这一拳。高屋建瓴、恢弘辽阔之处依旧是原汁原味;但是其中内藏的精微奥妙,虚实变幻,却经历了一重升华!
无它,此拳正在吸纳轩辕怀的剑意精髓,有所进化成长。
而轩辕怀迎击的一剑,却剑意宛然,纹丝不变。
这一回拳剑相击,席乐荣略含期冀之意。
只可惜,结果并未有一丝变化征兆,依旧是一拳一剑,同归于化,两两入寂。
席乐荣心中了然。
纵然是“未名拳”在进化,但是这进步的幅度太过微小,还不足以改变战局。量变到质变,需要时间。
一千击过去。
二千击过去。
遇见轩辕怀这位“磨刀石”,席乐荣此时心意,早由犹疑坦荡,变成身临宝山、满载而归的欢喜。
这竟然是一场机缘么?
若是再斗上一个时辰,乃是一日一夜,自己的“未名拳”会成长到何等地步?
席乐荣的拳法,果然愈变愈精,愈变愈奇。但是迎上轩辕怀未有任何变化的一剑,却始终保持平手。
随着时间的流逝,席乐荣欢喜之意渐渐消散平淡,稍稍冷静了几分。
终于,一个恍惚,席乐荣从“拳法大进”的沉醉中清醒过来。
心中生出警兆。
似乎……
有什么不对?
此念一生,立刻回顾已然出手的每一击。席乐荣脑海中电芒一闪,忽地背心一凉,似乎冷汗涔涔而下。
自己的拳术,果然变得愈来愈“精妙”了;但是这所谓的“精妙”,果然是最适合自己的演化方向么?凭借这“精妙”拳术,果真便能战胜眼前之人么?
仔细琢磨。
与其说是“未名拳”在显著提升,毋宁说是对方以“剑意”浇灌,将此拳的潜力“填充”了;虽然看似一步千里,其实变化的余地却越来越少。
答案不问可知。
席乐荣立刻决断——
停战!
但决意撤出战场之际,席乐荣惊讶的发现,这一场比试,竟是能发不能收。只消对方剑意未绝,自己只能一拳一剑地对拼下去,直到这一门尚在雏形中的神通,被彻底终结!
耗尽潜力。
就在此时,轩辕怀却主动停手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却掷地有声,不可置疑:“不知者不罪。”
“教学相长,以战养战,固然是高明的构思。但是这一条路,在我面前却是行不通的。此剑名为‘止剑’,意为中止变化之剑。一切尚在精研进境之中、潜力未尽的神通道术,在‘止剑’之下,皆会随吾之意而定型。”
“所以,和我交手,需要拿出压箱底的神通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
御孤乘等人闻言,十分诧异。
方才他们亦能看出,席乐荣的拳术愈变愈奇,所蕴精义水涨船高,还道他处于上风。但是听轩辕怀之意,这一切只是假象,当席乐荣做出了吸收地方剑术精粹的决定,便已注定一败涂地了。
既然席乐荣并未出言否定,那就是默认了。
席乐荣微微低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终于,他左臂一抖,取出一物,仿佛陶瓷所制车马塑像。
一道清气,一声清鸣。
御孤乘、玉离子立刻发觉,身上所藏品阶参差不齐的宝物,一瞬间失却灵性,相继跌落在水面上。
空中道则气象,亦经历一重大转换,变得异常陌生。
武道龙符,真武之域。
席乐荣的为人与气度,向来不偏不倚,从容中道,与霸道决绝的御孤乘迥然不同。
但是此时此刻,他双眸之中,却有一股矫矫不群的冲天傲意,大异常时!
屈膝,抬臂。
背上透过袍服,隐约可见奇异的冰蟾之象,绵绵若存!
然后,席乐荣直臂向前,打出了他的最强一击。
依旧是一道拳法。
这一拳,看上去无比平静,但是其上却裹挟着一层异物,似烟非烟,似雾非雾,似染非染,仿佛并非实体,但却真实不虚。
直出胸臆的一拳打出,席乐荣的面貌归于平静。
真幻间中的意外失利,便由这一击弥补!
这是今懒氏的最强手段,亦是席乐荣的成道一击——天钺。
这一击之强横,超越自身极限。
不但威力超越自身之极限;承受力亦超越自身极限。唯有动用武魂之“吊息存神法”,透支未来之战力而不死,才能压榨出足够的潜力,打出这超越自身极限甚多的一击。
吊息存神法,对于席乐荣而言,从来不是苟延残喘之术。
这,才是吊息存神法真正的用途!
惜乎造化弄人,今懒氏“天钺”正法,在修行的各个阶段,皆会经历重大转折与变化,非得重新修炼不可。在真幻间时,席乐荣乃是近道之境;但近道境的“天钺”之法他还未掌握。凭借元婴境的“天钺”法门依样葫芦,是绝不可行的。
所以,席乐荣在真幻间中,等若损折了最强战力。
御孤乘、玉离子、李云龙三人,皆是惊讶非常,由是心中暗暗佩服。
席乐荣的这一式,他们也从未见过。
但是三人不得不承认,以正面的杀伤力而论,三人的压箱底神通,未必定能及得上席乐荣这一击。
这一拳看似并不起眼,但是此拳周围缭绕的奇特异相,却充分说明了其属于何等层次。
道行到了圆满之上的境界,举手抬足皆有灵动妙意。这一层“妙意”,就是超越圆满之矩、不假外物依傍的特殊性相。而席乐荣那一拳所产生的“烟雾”,分明是超越极限甚多、从而构成的宛若实质的存在。
面对这一击,想要暂避其锋,是不可能的。
而正面接之,势必受伤。
好在席乐荣动用此法之后,亦同样会受伤。如此一来,比较的就是受伤之后谁的剩余战力更高了。
但可想而知,席乐荣既然以此术为杀手锏,那么围绕此术的攻防、善后,必然有妥善布置。若想在这一点上占了他的便宜,委实难能。其中奥妙,与御孤乘以“一剑破万法”、“殇拳”、“三分归一隅”之法完成闭环,道理相同。
轩辕怀神色微动,低声言道:“好手段。若是由我亲自驾驭盈法宗日、夜二经,方能有此气象。”
李云龙等三人对视一眼,将“盈法宗、日夜二经”等只言片语记载心中。
轩辕怀做出了回应。
一枚小剑凝形,自面前荡荡虚空中来。
如此景象,先前已经出现过千万次;但是轩辕怀、李云龙、玉离子三人、席乐荣四人,却再度面容剧变,然后态度各异!
四人之间的交手,为数不少;其中既有点到即止的试探,亦有全力相拼。
但席乐荣所参与的比试中,绝大多数都是假借仙门手段与三人交手。
至于那“武道龙符”之法,不过施展过寥寥二三次而已。
其中缘由是显而易见的。
一旦动用武道龙符,营造武域。其余三人的神通道术皆被封印,不得不转借武道手段应对。虽然三人境界高绝,转换成武道法门之后战力丝毫不损。但如此一来,斗法中精研神通道术的意义,就由是丧失了。
可是眼前之人,竟在真武之域中,动用了剑术!
四人中所受震动最大的,并非战局之中的席乐荣,而是御孤乘。
因为他心中雪亮:若在真武之域中交手,他的“一剑破万法”之术,同样无法施展。
这就意味着,此人之剑术高明,在《空蕴散神经》之上。
第六章 妙有存身 神变一击
轩辕怀这一剑,并非迎着席乐荣的拳锋而斩,而是反身一转,斩向自己!
剑光一落,轩辕怀身躯陡然溃散,然后又浮现出一道人影;但是这影之相貌,寥廓冲虚,非复具体,与现在的轩辕怀形容迥异。甚至可以说,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人。
又是一呼吸的功夫,连这一虚影也完全消散,天空之中明光一散,其人立身之处,化作三个大字:
轩辕怀。
观战的御孤乘、玉离子转念极快:此乃遁虚秘术。
运转秘法,将自己身躯隐藏于虚空结界之中,一如阴阳洞天之战时,“阮文琴”所使“退步均衡”之法。
席乐荣傲然长笑。
阴阳洞天之战的照影石,他亦精心深研,深明归、秦二人斗法虚实。
“天钺”一击,作为自己的压箱底手段,岂能被如此法门所阻?
单单这一招的攻防,其实与当日归无咎“摩罗力境”与阮文琴之“退步均衡”异曲同工。“退步均衡”若要奏效,非得在“摩罗力境”未发之前,提前遁身不可。若是“摩罗力境”已然发动,攻守高下之势已明,那么再度动用“退步均衡”之法,亦是徒劳而已。
“天钺”也是如此。
被这一式锁定之后,已如附骨之疽,生死不离。除非是近道境的空间遁走手段,否则断然无法走脱。
但是这其中又有一个环节值得注意——
武道龙符之法一旦动用,仙门神通,皆被封印。
所以,要防住席乐荣的这一式,在其动用武道龙符之前的那一瞬间,就要有所提防。
玉离子暗中传音道:“看来你于‘剑术唯心’之道,非得取得彻底突破,才足以在当今争雄。你之‘一剑破万法’、‘殇拳’、‘三分皈一隅’之术,与席乐荣何其相似?但是他之三道法门,本是同一体例;而你之三法,却是杂糅并举。”
御孤乘闻言默然。
一剑破万法,之于“武道元域”的神通法则封印;
殇拳,之于天钺;
三分皈一隅,之于吊息存神法。
细细思量,二人斗法之体例,竟然相似若此。
平心而论,他御孤乘较之于席乐荣,除却旁门左道之术掌握得较为丰富之外,单论核心手段,自己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别的不说,席乐荣之三法,分属纯正的武道序列,这就是自己有所不及的。
若不能打破“剑术唯心”之谜,更上层楼。那么在当今大争之世,自己不但落后于归无咎、秦梦霖、以及眼前这位名为轩辕怀的神秘客,甚至未必胜过席乐荣。
时不我待。
无量拳意,倾注在“轩辕怀”三个大字之上!
御孤乘双瞳之中,光华一闪。
拳意打破虚空,追索轩辕怀深藏虚处之真身的情境,并未出现。
拳意和剑意,形成了直接的接触碰撞,干净利落。
但是……
似乎又和想象之中,有所不同。
御孤乘、玉离子、李云龙、席乐荣四人,无不笃定。“天钺”一击之力,并非人力所能阻挡。
轩辕怀似乎的确不能抵挡;剑意节节后退。
可是,空中漂浮的“轩辕怀”三个大字,既未溃散,也未动摇,只是……不住地变小?!
无论人身还是法宝,若是所受之力超越了其可堪承受的极限,那么下场自然只有一个——
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而眼前之景象,却颠覆了四人的既有认知。“天钺”之力,果然是超越了轩辕怀所承受的极限;但是轩辕怀似乎并非是血肉之躯,而是一种抽象的“存在”。
这种“存在”,超然于世。你可以凌驾于它,超越于它;但是却不能让它从“存在”转为“不存在”。
妙有之力,不能归于虚无,亦不能变其性相。
随着“天钺”一击之力攀升到顶点。“轩”“辕”“怀”三个斗大的字,已然变成米粒大小,虚浮空中。
终于——
直至力尽。
席乐荣血气一涌;面色一暗。
御孤乘心头一跳。
他感应分明,若是“天钺”法门是由他来使,此时已精血爆裂而死。
而席乐荣身躯之内,却是骤然传来一丝凉意,将其生机完全冻结凝形。可以想见,这就是透支战力后的存身手段:吊息存神法。
不过,后患虽然免除。但是显而易见,席乐荣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皆是靠着“吊息存神法”维持住生机。所余战力,不过是十分之一二。
现在,就看轩辕怀受创之大小了。
若是轩辕怀受创大于席乐荣,那么此战可以说是席乐荣胜了。
若是相反,便是轩辕怀胜了。
其实御孤乘、玉离子、李云龙三人,心中有数——前者的可能性并不大;从当空虚浮三字那奇特的“存在”感来看,轩辕怀所受损伤,极有可能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
但是三人亦松了一口气。只要轩辕怀不复圆满,那么自然就失去了进一步挑战三人的可能性。
正如此思量间,“轩辕怀”三字,陡然放大!
瞬息功夫,已然恢复至初始大小。
然后,三字隐去,轩辕怀的身影如约复现。观其气机神意,竟然完好如新。
毫发无伤!
御孤乘见之默然。
哪怕旁人可以对这一战的结果视而不见,但是御孤乘却不能!
因为席乐荣的战法,等若是他当年在阴阳洞天之战时作战手段的复刻,其一气呵成,从容无滞之处,甚至较自己犹有过之。
而轩辕怀的应对与破解,明显又较当年的归无咎更加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换言之,隐宗一方那两人若无极大进益,眼前这位“轩辕怀”,便是无可争议的当世第一!
大家境界相同,底力相当;但是此人在神通上的颖悟圆熟,无所不备,已臻至不可思议之境界。
席乐荣向前深望了一眼,只觉一阵恍惚。
难以置信!
轩辕怀却似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淡然言道:“下一位,该轮到阁下了。”
御孤乘、玉离子转身一望。
虽然轩辕怀出言之时并未有多余动作。但是四人均知,他说话的对象,是李云龙。
李云龙仿佛微觉诧异,自失一笑,摇头道:“天然界限在此,若要动手,不大方便。”
他言之所指,正是身上这一层奇特的气泡,宛若两界隔膜。
轩辕怀漠然言道:“阁下明明跃跃欲试,缘何言不由衷?”
话音将落,把手一指。
那定住利大人身躯的巨剑,蓦地撤离其身,然后当头一罩,将轩辕怀自己、和李云龙二人,一同笼罩在内!
李云龙心神一转,只感在这剑界之中,界域之分的差别完全泯灭;但是自己一身神通法力,却并未损折了丝毫。
面容一肃,李云龙之气象,从散漫转为镇定。
和御孤乘不同。
哪怕见识到了轩辕怀与席乐荣之战的惊人修为,李云龙心中,亦并未服输。
此战,席乐荣以两种手段迎敌。
最初是处于演化进益之中的神通,未名拳;其二是透支极限战力、获得刹那风光的大杀招,天钺。
可是,这两门神通,固然神妙绝伦,却并非敦厚正道。
你欲剑走偏锋,寻得取胜之机;就有可能给与敌手破解之法。
而这位“轩辕怀”,明显是出身于龙、凤两族心念已久、道术传承最厚的那一家势力。
紫微大世界,东南。
强攻失手,又留下了破绽,结局就不问可知了。
天下稍有见识的修道之人,皆明了一事:妖族之于人修,在近道以前有着不容忽视的本力优势。
但是却并无几人知晓——
妖族中排名第一、最为神秘莫测的龙族,其实这“本力”优势已全然不在了。
早在数十万年前,此本力之雄,已被龙族大能炼入别处。
玉离子曾与麒麟一族嫡传林弋有过一面之缘。据说其人手段,将妖族本力和一身神通相合,融成“四色相”。
但是谁又知道,龙族手段,却更为彻底。把妖族的本力优势,彻底化入精气神中,化入一动一静,一升一降,举手抬足之中。务必使得自己斗法手段,精益求精,补足一切破绽,纠正一切偏失。
这一番经营,谓之“神变”。
又称“神龙变”。
这,是第一妖族的理念。
当你已然稳居第一了,那就不必寻求任何奇兵冒险之法。若是如此,反而为人所乘。只消自己精纯无双,天衣无缝,自然稳居不败之地!
李云龙出手了!
既然轩辕怀点破他的心意,那他自无退却之理。
掌心如玉,拖曳着精微深密的空间波动,向前一迎!
这一击。
清霞万道,日月同辉。
根基之雄浑,意韵之简明,不亚于武道;
气象之霸烈,气机之诡秘,不亚于巫道;
神通之微妙,变化之离奇,不亚于仙门;
瑞气祥和,充盈活泼,裹挟大势,更是浩浩荡荡,沛然难御。
虽然不倚仗妖族本力之优势,但是其刚劲而健,清脆练达,却又彰显无余。
并不刻意追求极限战力,所成就的最完美的一击。
席乐荣心中感慨。
虽然龙族只是万千妖族中的一种;而武道传承,却是紫薇大世界中的大系之一,按说与整个仙门传承等同。但是单以两家的神通气象观之,明显是龙族手段,更加大气、自信。
单凭这一点就能确信,龙族较之武道,实力更强,底蕴更厚!
平素和御孤乘、席乐荣的交手,李云龙总是浅尝辄止,不肯显露真正手段。今日,面临强敌,他终于展露峥嵘。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几乎是不败的战法。
去除胜负得失之心,席乐荣心中唯有好奇——
面对如此手段的李云龙,他实在不信,世间竟有人能够战而胜之!
第七章 长天二色 繁中取胜
至少有一件事,在场之人都料对了。
李云龙与轩辕怀之战,甚是持久。天穹之中,意象流转,倥偬万变,精微往复。沉醉此间,几乎感受不到时间流逝,已有一个时辰从指间溜走。
若是李云龙这天衣无缝的手段亦能被速败,那倒要问一句,天理何在?
此战维系之际,席乐荣虽大略观之,但大半心神,倒要用在自家的恢复气机之上;而御孤乘时而张目远望,时而闭目沉思,到似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观战最认真的,却要数玉离子。
她一双凤目之中,原本呈现冰焰流动之象;但此时气机一变,竟尔隐隐有火星迸出。
龙凤两族,在大处虽然紧密合作;但是小处却是纷争不断。
尤其是玉离子、李云龙两人,更是看不对眼,十分相斥。
但此时的玉离子,亦不得不承认,龙族千锤百炼之功,所营造的这一门战法,委实不可轻侮。
天穹之内,剖成上下两半。
李云龙踏足于水波之上数丈方位,遥遥观之,几乎便是脚踏实地。一动一静,一起一伏,皆有九重妙意荡出,呈现纷纭异彩,又似云蒸霞蔚,染透半空。这哪里是在战斗,几乎便是当空作画。
纵然眼力高明如席乐荣、御孤乘,或出于直觉,认为李云龙之手段,新颖妙绝。但是就道术之理而言,究竟妙在何处,其实二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非得事后深研不可。
而玉离子与麒麟一族林弋有过交手,以此为参照,却是心中雪亮。
林弋之“色相”,将神通与本力融合为一,信手挥洒,唯余一色,纯之又纯。但是所谓“纯粹”者,其实只是那“色泽”本身;若是以更为高远的视角来看,彼之“四色”运转之际,在这方天地中的位置,是否相谐?流动之步调,是否得宜?
那就未必了。
而李云龙之手段,不止空中流转九色异彩看上去既新且醇,而其安身点缀,浓纤有致之处,竟真的宛若天地为幕,作一幅巨画。当疏则疏,当密则密,当留白则留白,无有半分瑕疵。
此情此景,值得考评者,已并非李云龙的神通、法力、妖修本力、乃至运气谋算等等枝节。
其一应俱全,已汇入“神变”之中了。
当今之世,论斗法之“整合”,李云龙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而轩辕怀,立身于数百丈高的半空中,身形一动不动;左臂藏在身后,右手三指靠拢,似乎暗合节拍一般轻轻跳跃。
在这奇特的旋律之下,似乎有无量微尘从其掌心洒落,飘浮空中,时不时透出点点青芒。
此时利大人已然脱困。
先前他虽然处于“丹元振本”之后的恢复阶段,但是遇见如此不可思议的强手,自然有试招之意。
尽管此人虚剑一点,便让席榛子堕入梦境之中。料想对付他利大人,也并不为难。
然而,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良机在前,他岂有退避之理?
只可惜,轩辕怀却并不愿与他交手,只随意使出一座形似巨剑的困阵,便让他难得自如。
此时,自利大人、席榛子二人眼中,早已摒弃一切杂念,只余下最纯粹的欣赏。
不是对于道术的欣赏;而是纯粹对于眼前美景的欣赏。
“天”的下半部分,浓墨重彩,九色流转如一画。
“天”的上半部分,晶莹剔透,星屑飞扬两茫茫。
河界两分之下,双方交手的“战场”等若延展至这一平面上的每一个“点”,无所不在。但是无尽的、暂时的进退颠覆,却始终无碍于整体局面的均衡。
……
不知过了多久。
“不好!”
利大人本来徜徉于醉意之中,却被这一声呼喝惊醒。
转首一望,出言的正是席榛子。
席榛子来不及解释,干脆简明的一抬首,道:“看交界处。”
利大人仔细一望,不由怔住。
原来,他方才醉心于九色变幻、仿佛画境的虚实细节之中,却不曾宏观整体。
此时观之,情形已然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目力所见、天中之象,宛若一道图画。那么这道画卷被平分两半,上半部分是轩辕怀,下半部分是李云龙。
可是现在,划定疆界的那一条直线,却略显弯曲了。
李云龙立身的正上方,二气之分依旧维持在原点;但是四周距其较远处,接触点却微微下坠。
轻易可知,是轩辕怀占据了更大的“面积”。
利大人抬首一看,李云龙面色十分严重,显然局势并不乐观。
席榛子微微侧身,瞥了一眼御孤乘、席乐荣、玉离子。只觉三人面色,似乎也相当困惑。
又过了半刻钟,局势愈发明显了。
那扭曲的弧度愈来愈大,乍一看去,等若是李云龙顶了一只半球形的巨大“锅盖”,而这“锅盖”之外的所有空间,已然被轩辕怀的星屑剑芒占据。
若以所持疆域大小分胜负,那么轩辕怀此刻所占据,几有十分之八九。
此时此刻。
李云龙心中,有若惊天骇浪。
龙族“神变”之法,将神意、法力、妖族本力、乃至气运混炼为一,以此堂堂正正交手,几乎是坚如磐石。
若说还有什么变数,那就反倒是对于顶尖天才而言最不足虑者——招式变化。
其实,这也谈不上变数。
道行到了李云龙这一步,掌握着堪称逆天的神思道缘,要在招式变化上分胜负,几乎是痴人说梦。
以当年阴阳洞天之战而论,履尘剑精微无比;而“清意明心”之玄幻微妙、惊才绝艳,尚在履尘剑之上。但是这两种在变化上堪称神鬼莫测的神通,于归、秦二人而言,不过是试探性的手段罢了。要以此分出胜负,如何能够轻易做到?
但是为了预备万一,龙族在“神变”之法中,依旧预备了后手。
方才李云龙神通动用,九色气机流转,看似极合诗情画意,但是谁又知晓,这背后是冰冷而庞大的宏观计算。
一式出手,有若棋盘,分化成三百六十一种变着;而每一变着之下,皆能一分为九,九化为八十一……如此接连经历九重演化。故而其一式之后的变化之数,何止于亿万!
此法,名之为“神变二转”。
这亿万变化,并不需要李云龙当场推演;而是早已纳入到“神变”的法诀之中了。
如此筹备,保证了在看似最不可能分胜负的招式拆解上,龙族嫡传,亦能不输于人!
其实交手之初,李云龙连这不是破绽的破绽,亦不愿留给对手。
一击而出,混凝而整。
若是不走变化分枝,一板一眼的交手,那么落败的可能,就只能是零!
但是那轩辕怀似乎无比精明,瞬间就看出了什么。立刻剑若飞星,如漫天花雨一般铺洒过来,立刻就要将局面打散。
一念之间,李云龙亦曾想过“各打各的”;但是心中隐约生出一念——若是如此,似乎是对面的机会更大。只稍稍犹豫,就错过了机会。
但是演化成复杂局面,李云龙亦是夷然不惧。
以“神变二转”的变化之法,迎接一位同辈对手的临场运算,岂有不能抵挡之理?
可是……
看似最不可能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是如何做到的?
“神变二转”的全部变化,远远超越元婴修士的推演极限。就算是近道大能,也休想在半个时辰之内,将所有分枝演算分明。
这其中还昭示着另一个可怕的事实——
轩辕怀方才击败席乐荣,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并非真的一意求胜。
须知“神变二转”已然是龙族为了堵住最后的漏洞,所设下的一道底牌。其余道行与他相若之人,在此道之上的防御力,只会较席乐荣更差!
换言之,若是轩辕怀以对上李云龙的战法迎战席乐荣、御孤乘等人,只会胜得更加容易。
又过了半刻钟,空中的那“锅盖”似乎也坚持不住了。
一声轻响,终于碎成六瓣。
轩辕怀却也不继续追击,环臂收敛,轻飘飘负手而立。
胜负已分。
二人相对无言。
倒是御孤乘瞳仁闪烁,思量良久,道:“你的致胜之道,是……”
轩辕怀一笑,道:“此术名为灵剑。”
“当年阴阳洞天归无咎、阮文琴之战,阁下也在不久之后亲身参与。料想此战玉简,各位皆已精心揣摩。当中的答案,也就显而易见了。”
御孤乘闻言,双目一眯,依旧不能索解。
李云龙眸中光华一闪,却想到了一事。
阮文琴的阵道算力。
此法算力之强,超越人修神意之极限。在人修看来完美的“招式”,在阵力推演之下,依旧可以寻得破绽。
莫非此人神魂之中,亦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阵灵”,通过超迈人力之上的演算之功,竟能在最不易分出胜负的招式拆解一道上,胜人一筹?
回过神来,李云龙踏前一步,肃然道:“道术之中的破绽,为阁下点明,李某铭记于心。”
“但是你我之间……不会就此终结。”
对于李云龙的后半句话,轩辕怀似乎听而不闻。微微转身,笑言道:“接下来,就是这位道友了。”
玉离子凤目之中,煞气一隐。
第八章 凤舞九天 胜负何如
玉离子开口了:“那就请轩辕道友,接我一招。”
“我凤凰一族,古今传承,共有九十九种大神通法门。但是今日,我却无意与道友一一试演。”
“何况,就算试演我族中最为高明之法门,亦未必能够胜得过道友。”
“你的来意,亦并不在此。”
“所以,你我之间,不辩经,不论道,只是——分胜负。”
“我有一式,或许并不算高明;但是却十分实用。请君试之。”
玉离子的声音,从容不迫,却又蕴藏着动人心魄的威严,威势,威仪。
轩辕怀微微一笑,并未出言回答。
当世第一流的人物中,玉离子因有妖族本力为恃,心中当然自诩第一。在玉离子看来,轩辕怀的出现,无疑是对她的挑衅。所以她有如此态度,并不奇怪。
未必每一个强者都以求道为重。在玉离子心中,显然是胜负之分和同境界第一的位置,更有分量。
御孤乘心中盘算不定。
对于轩辕怀是如何战胜李云龙的,到目前为止,他还尚未察出端倪;或许唯有事后亲自与李云龙探讨,才有结果。但是有一条是肯定的:汇聚于此的四人,的确是以玉离子为战力之冠。若轩辕怀能够凌驾玉离子妖族本力的优势战而胜之。那么他御孤乘也只得暂避锋芒。
玉离子出手了。
右臂微曲,小指当空一按。
一枚二尺长短的空明小剑,无色无相,立刻浮现于空!
尽管动用法诀的姿势与御孤乘不同,但是此法渊源,却昭然若揭。
《空蕴散神经》。
一剑破万法。
剑若流星飞渡,一点微芒直指,不可逆,不可却。
轩辕怀微微一笑,指尖剑意挥洒,宛若抚琴,凝成一道虚实相间的剑意帷幕。
这一剑的防御之功,不在“退步均衡”之下。
然而剑意乱击,洗入神髓。
论防守固然是防下了;但莫要忘记,“一剑破万法”的根本法诀,不是真的借此斩破强敌,而是将敌手之神通封印。
玉离子凤目一寒。
这一步骤,她有着绝对的自信。
尽管《空蕴散神经》被创始之人断之以“未入真流”之评。但那是就大道养成之后而言。若是单以当下的威力而论,这一式的威能,却是不容置疑的。当初阴阳洞天中四人混战,高明如归无咎之“空蕴念剑”,亦会被此术暂时封印一十二个时辰。
料想眼前之人,也不例外!
这其中有一关窍。
乍一看来,席乐荣“武道龙符”之下,《空蕴散神经》剑术施展不出。
那么“武道龙符”不能完全禁绝轩辕怀的神通道术,“一剑破万法”似乎也不能做到。
此等推论,并不成立。
因为“武道龙符”只是一件外物;而《空蕴散神经》的剑意封锁,却能随势叠加。武道龙符所营造的真武之域,能够封锁《空蕴散神经》的第一剑,阻绝源头,固无其后;但若是凭借《空蕴散神经》斩出千剑万剑,养成气候,其神通封锁之功,却又在武道龙符之上。
果然,一口气击出的数万剑意浸染之下,轩辕怀似乎微觉讶异。
十余息后,当其指尖微动之时,却是空空荡荡,并未有剑意涌出。
唯有反手随意击出一拳,将其击溃。
御孤乘见之,亦稍感**。
作为一套斗法体系或略有不谐;但是单单神通封印这一环节的上限,一剑破万法还是胜过了席乐荣的“武道龙符”。
玉离子自言只出一式。
接下来她会如何做呢?
御孤乘正神思游动之际,一声嘹亮清啼,响彻九天,激荡神魂!
玉离子真身,已然不见。
唯见长天之上,一只绚丽已极的九彩凤凰,每一枚羽毛之上皆附着着恐怖的青色火焰,振翅冲天,翩然起舞!
其磅礴之相,浑厚到骇人的本力精元,巍巍然万有之尊,肆无忌惮的透体而出,纵然连御孤乘、席乐荣,亦感到微微不适。
利大人、席榛子,更是连忙展袖,遮住双目。
却见这一只九彩天凤,在空中一道盘旋之后,立刻俯身冲下,凤尾如鞭,打出最朴素、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一击。
负万花之柔、金铁之坚。
席乐荣一个恍惚。
虽然他才是正牌的武道传承。但是玉离子的这一击,才是他毕身所见的、以力胜人的最巅峰。
如梦如幻的一击。
观战诸人,几乎都在顷刻之间,就明白了玉离子所说的“只出一式”、“不辩经、不论道,只分胜负”、“或许并不算高明,但是却十分有效”其意何指了。
这一式,岂止是“有效”……
简直是十分无赖,甚至流氓的招式。
凭借“一剑破万法”之术封印住敌手的神通变化;然后凭借妖族本力之胜,在斗力中正面碾压!
御孤乘和席乐荣的战法,无论是“殇拳”还是“天钺”,皆是巧作经营,打出同时超越自己和敌人承受极限的杀招,然后再通过“三分皈一隅”、“吊息存神法”善后。
而玉离子倾力一击,却已然相当于没有任何副作用的“殇拳”和“天钺”。
由于并非是取巧、用奇打破界限,那一份刚健与超拔,又是御孤乘、席乐荣所不及。
这就是本力之优的价值。
若是二三流的人物交手,妖族本力的优势,大到不可思议,几乎便有一个大境界的差距。但是随着道术愈加高明,这一重优势,便会稍稍削减一些。因为道术神通,与本力之优,到底是支离的两回事。
神通精妙到一定程度,自有办法巧做筹谋,将妖修一方的本力优势,化解到最低。
而妖修一方的应对之法,麒麟一族四色相是一种答案。强行将神通、本力二者,捆绑于一处。
而玉离子的策略,明显更加激进,亦更加有效——
封印敌手的神通道术,迫其不得不本力决胜!
此时的御孤乘,浮想联翩。
当初结识玉离子,双方深切交流道术神通,他对于凤凰一族的传承神通,亦有了大致了解。
大略观之,凤凰一族之道术,与剑术能够交通印证者,极少。
所以最初之时,御孤乘其实是打算出些好物,抑或巫道之中的奇异法诀,将三分之一卷《空蕴散神经》交换过来,也算结个善缘。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玉离子似乎对这一门剑术修行,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于是二人才走上了分享同修之路,并一同寻找《空蕴散神经》的第三卷,终于在数十年前得偿所愿。
其实今日之景,御孤乘亦曾有过类似设想。
以“一剑破万法”封印神通;再以妖族本力以力压人。的确是妙绝的手段。
但是此念也不过是随意流动而已,并未当真。
若是当真,岂不是小觑了玉离子?
因为妖族本力的优势,到底只是暂时的。近道境以后,人妖诸部,自然又重回同一个“公平”的底线。若是单单为了元婴境界时“天下第一”的虚名,付出如此大的心力,绝非智者所为。
但是今日一观,玉离子修炼“一剑破万法”之道,似乎真的就是这么用的。
玉离子自然不是浮浅之人。
念头浮动,御孤乘感到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
回到眼前之局,轩辕怀该如何应对呢?
御孤乘设身处地而思之,亦觉束手无策。
先前二战,轩辕怀虽然以无量精妙手段,连胜席乐荣、李云龙二人。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那就是,在场诸位的“知道”并未瓦解。单单以每一击的法力规模而论,轩辕换依旧处于和四人相同的层次。
如今,神通封印已绝,面对玉离子的本力碾压,强弱判然,何能当之?
仔细回想,轩辕怀并非没有机会,但是他错过了最佳的应手。
他的机会在玉离子动用“一剑破万法”之时。
这一神通,须得斩出千剑万剑,方能完成对轩辕怀无上剑术的封印。若在玉离子动用此法的一瞬,立刻筹谋反击之法,以他的高明剑道,未必没有将之化解的可能。
“不对!”
御孤乘心中一动,立刻反应过来。
并非轩辕怀错失良机,而是玉离子早有布局。
“我有一式,或许并不算高明;但是却十分实用。请君试之。”
此言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含挤兑之意。
若轩辕怀是个自信、自傲之人,玉离子真正一击出手之前,他定然不会反击;所以就给了玉离子酝酿“一剑破万法”之道的机会。
以在场诸位的聪明绝顶,说是“计谋”其实勉强了些;作为当事人,轩辕怀必定在一瞬间就悟到了其中的微妙处。
此事,只是看你“接”还是“不接”。若是“接下”,就要承受后果!
这一切只是弹指一挥间。
玉离子沛然莫能于抗的一击,重重落下!
轩辕怀向后一退。
但是他的身躯,明明又留在原地。
定睛一看,原来是身后数尺之外,多出了一个人影。
御孤乘、李云龙、席乐荣俱各讶然。
身后这人,仿佛线条织成,冥漠无相,相貌与真正的“轩辕怀”迥异;但是三人心中偏偏又清晰无比——
这不是别人;正是轩辕怀本人!
仔细回想,先前轩辕怀破解“天钺”的那自斩一剑,似乎便有类似味道,只是并不若眼前景象具体。
那一式,是剑术神通之一。但是眼前景象,轩辕怀明明神通手段尽被“一剑破万法”封印;他也的确并未动用任何神通——那向后一退,分形二人,似乎只是如吃饭喝水一般,是他本人力所能及之事。
凤舞一击,何其霸道。
位于前方的“轩辕怀”,立刻法身崩散,节节化去。
但是后方那位新生的“轩辕怀”,形貌气度陡然一变,竟是瞬间变回了那看似憨厚、身着黑白方格袍的模样。
轩辕怀低头想了一想,笑道:“道术上,道友没有输。”
第九章 此行真义 万事俱备
玉离子闻言,默然不语。
因轩辕怀最后动用的奇特手段,似乎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神通法门之内,故而有此一说。
但是她与轩辕怀的比试,说好了是论“实战之胜负”。比斗潜藏的预设条件,对轩辕怀而言也算不上公平。故以此而论,她终究没能奈何得了轩辕怀。
换言之,当今元婴境中实战的第一人归属,不问可知。
须知孔雀一族九十九大神通妙诀虽然不凡,但是未必能胜过龙族“神变”之法。以此推论,若是接下来由轩辕怀主动进攻,进入拆招应变的领域,更有何人是他的对手?
轩辕怀平静言道:“来罢。”
话音一落,其身形已如纸鸢一般飞起,瞬息间就漂渡至十余里之外,迎着瀑布垂落之处,轻轻一坠。
御孤乘微微一怔。
若是没有会错意,这两字正是对他而言。心念一动,引动遁光,紧随其后。
席乐荣、李云龙对视一眼。
自与席乐荣交手的那一刻起,在场诸人心中有数,这位“轩辕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定是要与四人一一交手的。
但是前三人之交战,皆在众目睽睽之下,依次进行;未曾想到了御孤乘这一役,居然远远避开了。
三人略一踌躇,终于并未跟上。
瀑布之底,光彩幽暗,宛若黄昏之时。
一块十五六丈高、三四十丈宽的突兀奇石之上,御孤乘、轩辕怀相对而立。
御孤乘淡淡言道:“不知轩辕道友有何见教?”
一连数度交手,最终轩辕怀却唯独对自己区别对待。其实御孤乘心中,亦有三分异样感觉。
轩辕怀笑言道:“与之前那三人交手,只是兴之所致。我这一回前来,主要是为了寻你,御孤乘道友。”
御孤乘眉毛微挑,道:“寻我?”
“我与阁下素不相识,寻我何为?”
轩辕怀一点头,正色道:“天干物燥,晴日朗照,柴薪堆积如山。所欠缺的只是一点火星而已。某见之心喜,索性赶来,将其点着。”
御孤乘眉头微拧,沉思不语。
轩辕怀又道:“你与玉离子之间的事,我亦听说了。汇同道术,也算有缘。但是在这漫漫道途之上,你与她终究不算是同路人。若是‘一剑破万法’之道修炼到了尽头,你与她之间,或当分道扬镳了。”
御孤乘哑然道:“无怪乎阁下将本人拉倒一旁;原来是挑拨离间来了。”
此时御孤乘心中,浮现出一丝奇怪的感觉。
若轩辕怀一直都是如此面容,那么他的相貌气度,都很接地气,倒也看不出丝毫不妥。但是自御孤乘见方才轩辕怀脱困之举,那宛若线条一般抽象的“轩辕怀”现世,便觉得此人当是一个冲淡恬漠、凛然无情之人。
现在他与自己一应一答,十分健谈。看似融洽自然,其实反而不谐了。
轩辕怀摇了摇头,微笑道:“方才交手,想必阁下已然看出来了,又何必故作不知?玉离子,与你的道不同啊。”
御孤乘默然无语。
轩辕怀续道:“妖修之法,在近道以前有本力之盛,人所共知。而近道之前的破境积蓄,经历一转蛰眠,此力散尽,方才拉回到同一层次。这雌凤虽对当世第一之名号看得甚重,但她显然非是短视少谋之人。否则如何能修炼到今日境界。御道友以为呢?”
御孤乘心中微动,终于肃然道:“道友之意是……”
“她的这一战法,足够维持到近道之后?”
其实刚刚那一式出现,御孤乘已生出这一念头。
从道理上说,轩辕怀之言,当是“疏不间亲”;但实际上比照前事,御孤乘已信了七八分。
轩辕怀摇头道:“不止如此。”
“某剑心动时,能观人前路曲直。”
“你与李云龙、玉离子二位,看出某之来历之后,皆自然生出一种警惕与敌意。看来,主客之间,距离真正摊牌之时日,已并不遥远了。”
御孤乘眸中微光闪烁。
这是龙凤二族联合巫道、圣教祖庭的甚深谋划。当年覆灭腾蛇一族,也不过是这一谋划的预演而已。如此一盘大棋,几乎一个照面就要被此人揭穿了。其剑心朗照,通识敌我善恶,真是恐怖如斯。
只是对于圣祖降世这终极筹码,对方是否有应对之法?
好在轩辕怀并未就这个话题积蓄发挥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道:“想来对于我东南道术,道友也当略有耳闻。”
“譬喻而言之。”
“吾辈之道术,自元婴境一步成功。与上境之间,几乎便是一张薄纸。似乎咫尺天涯,十分难渡;但难易相成,火候到了,又未必不是一步过关,一点即破。尔等所涉猎的之道术,唯巫道、阴阳道与之相近。”
“至于其余仙门诸法,经历小境三转,实为舍近求远、以曲为直之路。与上境之差别,看似遥远,实亦遥远。几乎便是一堵厚墙横亘。”
“再说各部妖修,吾亦有所目见耳闻。其三转之变与人修相同;而大道之隔,实如天堑。所以非得以天赋性灵接引不可。所谓‘蛰眠’,正是此类手段。打通这一道天堑,不可不付出甚深代价。故而妖族本力之倚仗,自此消散终结。”
御孤乘面色不变,静静等候着最终的答案。
轩辕怀洒然笑道:“以我剑心观之,这只雌凤,与上境的距离……不是一座山,亦不是一堵墙;甚至不是一张纸——充其量,只是一道吹弹可破的水泡罢了。”
“甚至较御孤乘道友你,还要有所胜过。”
御孤乘闻言一震。
轩辕怀的话,字字如锤:“你该当明白了。这位风族天骄,不知以何等秘术,明照慧心,打破了上境天堑。所以,近道境之后,她的妖族本力之优胜,不止是维持旧观而已;甚至有可能以秘法祭炼,变得……更强了。”
“待其本力之优胜攀升至一个新的高度,更能对诸般道术,构成制约。就算是我,想要战胜这雌凤,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御孤乘低声言道:“不是轻而易举……那就是还能做到。”
御孤乘此时,浮想联翩。
轩辕怀战胜席乐荣、李云龙,并不算太过艰难。面对实力跟进一步之后的玉离子,尤有胜算。则彼此之差距,已经相当可观了。
轩辕怀淡然道:“当今之世,掌握剑术真流者,除我之外,尚有二人。”
御孤乘心中一动,道:“一位是归无咎……另一位,莫不是阴阳道秦梦霖?只是这位秦道友虽然精擅剑术,但似乎并不以此道为根本手段。”
轩辕怀摇头道:“我原以为是她。只是略观其法门,却又将她排除了。不过,这位秦道友,虽然根本不落于剑术,但却意外掌握了另外一种奇妙大道。若是发扬光大之,可谓尽得道术三味,不可小觑。”
“至于另一位窥破剑术真流之人,虽非秦梦霖道友,却同样当与归无咎有甚深关联。不是他的朋友,就是他的弟子。”
轩辕怀闻言微微一愕。
隐宗归、秦;乌兰天瀑玉离子、席乐荣、李云龙和自己;今日再加上这不速之客轩辕怀。天下第一流的人物,依旧未尽?
这位归无咎的“朋友或弟子”,又是何许人也?
轩辕怀正色道:“吾之手段,你已经见识了;那雌凤的虚实,我亦告知于你。再加上归、秦和另外一位踏足剑术真流之人,群而论之。六人之中,唯有道友一人之手段未入真流,当真是太可惜了。”
一阵沉默。
终于,御孤乘慨然叹道:“创立《空蕴散神经》之法的这位前辈,几乎将‘一剑破万法’之道推演至前无古人的最高峰。最终亦破界飞升而去。论其道术,绝不亚于今日圣教的二位。无论何人得之,都当是至高无上的大机缘。如今却得了‘未入真流’之考评,真是如梦如醉。”
轩辕怀笑言道:“道友也不必气沮。所谓‘未入真流’,其实与近道境、道境中的战力无涉,亦与将来道途潜力无涉;至多不过是多走上数千数万年弯路罢了。我东南之地,有一位驻世道境大能,以草木为引,道术近似于实相剑术一道。论法诀精义,决不亚于人道前古纪元的‘一剑破万法’之道。从根本上言说,同样是‘未入真流’;但是论战力之强,本宗剑主亦不敢小看了他。”
“若非这一世实在特殊,应运而出之人高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是否要在近道之前望见真流,其实并不打紧。”
“但是有人至了,旁人便不可落后。”
“否则……便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差点一点要紧的东西。”
轩辕怀悠然道:“我可以助你,踏出一步。”
御孤乘双瞳之中,幽芒一闪。
但轩辕怀又道:“但这要看御道友,是否真的万事俱备。若是道友力所不逮,那倒是本人一厢情愿了。”
轩辕怀不紧不慢的道:“道友精研一剑破万法之道,可有什么要紧的感悟?不妨言之?”
御孤乘眼皮一跳。
随即转过身来,慢悠悠的言道:“剑道唯识,剑术唯心?”
轩辕怀双目一亮,道:“想不到道友连后四字也得了。果然论天资之高,本来足堪领受;只是差了一把‘钥匙’而已。”
话音方落,剑芒乍起。
轩辕怀出手了。
第十章 开示一剑 阳谋布局
这一剑剑意之妙,妙不可言。
寻常所谓神通变化者,大抵是拟诸外象,效诸五行,搬运地火水风。
而轩辕怀这一剑,却是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明明其呈现有形,但是却并不与世间已存之物有半分相似。较之水墨画卷肆意铺洒的境界,又高出了一筹。
这一回,剑意流动至极盛,“轩辕怀”三字铭文却并未显现;但是其虽未显现,但凡身受此剑之人,却自然而然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非止是上善利根之人能够看透。就算是根器驽钝者,亦能轻而易举道断本来。
奇怪的是,面对如此剑势,御孤乘却并未出手抵挡。
他感受到了,这一剑对他并无威胁。
果然,剑意积蓄,流动至御孤乘面前三尺之外,便止势凝形,凝成一道镜面,当中玄霜流转,意象溟濛不定。
方才轩辕怀与御孤乘的这一番对话,并非无由。
唯有先点明因果,消解了御孤乘心中敌意,其才能敞开心室,观照这一剑的真正的高明处。
御孤乘双瞳之中,光彩流动。
无限妙意,异彩纷呈,在他心中浮泛流行。
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
修行之道,肉身为渡河之筏,渡之即弃;此道理高明之士所共知。
但是在真正修行路途之中,此身之所主,精魂之所寄,又岂能轻易看轻?围绕本身的锻炼、经营,早已和一身道术神通紧密相关,不可须臾离也。
看似矛盾,似乎口惠而实不至,虚张高论。但是诉诸实际,却又不得不然。
当今之世,金丹境上便可修得“神通”。
但是在巫道秘地,一座古树之上,却铭刻着一段离奇的传说。
据说在不知多少纪元生灭之前,所谓“神通”,只属于道行高深到不可思议的伟大存在。此等存在,考其形容譬喻之言,就算如今的道境大能,亦未能够与之相媲美。
而神通之数,更不若今日之枝干弥漫,无穷无尽。曲指而数,不过六数。
观尽世间上下远近、形形色色、万有空障,觉悟不迷,号称为“天眼通”。
以音声听生灵悲喜苦乐,因果善恶,大道妙理之流行,号称为“天耳通”。
能知众生心意起伏,智识变化,所思所动,一粒尘埃知三世界,一感而通,号称为“他心通”。
能知过去未来,六道众生,一世、二世、三世乃至百千万世宿命及所作之事,号称为“宿命通”。
自由无碍,随心所欲;能大能小,能升能隐,繁殊之间演化无穷,号称为“神足通”。
永去烦恼,断尽疑惑,自主其心而长明不灭,远离颠倒梦想,号称为“漏尽通”。
除此六法之外,别无神通之名。
后不知多少纪元之后,周天万界由混沌转为清微,此六神通以应时而变。六者合一,称为一粒种子。最终于一处神虚妙界长成树木,各自结数十百千果,演化万法。
这一桩故事,御孤乘从来只当是谲怪之谈而已,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此刻,观得轩辕怀之剑,却令其生出了许多感悟和启发。
故事之中的六大“神通”,与当今之世金丹修士便可修习的“神通”相比,绝不只是威力大小、等阶高下之别。
另有一重差别,不易发现。
当今之世所谓“神通”,不脱于金、木、水、火、土、风、雷、草、木之运用。哪怕是近道境以后之甚深法门,也不例外。
而故事流传之中的六大“神通”,却都是本心直指,不落形迹。
御孤乘初次接触这一故事时,亦目眩于所谓六大“神通”的气象之大,格调之高,并未注意到这一重具体的差别。唯有此刻见到轩辕怀一剑风采,才将其敏锐捕捉到。
剑道唯识,剑术唯心。
剑道唯识,剑术唯心。
八字真义,似乎从中可以管窥一二?
闭关苦吟之时,御孤乘虽然得了这八字,但是这更近似于一种灵光一现的直觉。对于其中精妙意蕴,却并未有具体的掌握。到了此时这一瞬,方才有一丝丝落到了实处。
他悟到了。
今日轩辕怀的到来,固然令御孤乘、席乐荣等四人既有识念受到冲击,乃至一丝震动。
但是到了此时,御孤乘心中古井不波;心意映照,并非震动;而是感动。
他的认识,瞬间精进了一层。
原来,真正的高明之道,恰恰与直觉常理相悖。
凡修道之人,皆讲究均衡二字。
阴阳之均衡,虚实之均衡,内外之均衡,人我之均衡。
尤其是此身道术神通之进益,虽然早有大能落笔,以“渡河之筏”为喻点化世人。但是道途之中难免汲汲于此,亦是受了一种观念影响,以为肉身与神魂,或许亦当有一份“均衡”。
其实道途之上,根本处已尽由“道法”上落尽了笔墨。真正在“神通”一道,应当真正丢弃一切拐棍倚仗,方可谓之“真流”。
所谓“剑道”,其实亦是假名而已,当是此精微之世中,第一种摒弃物相,走上唯心唯识之道的庄严正法。
所谓“万物皆可为剑”,非是眩惑之词,而恰恰是在暗中开示真谛。
故只在飞剑之中打转,自然成不了气候。
御孤乘进一步又想到。此等正法,虽然高明至不可思议,但断然是不能独行于世的。
哪怕是凡俗中人,工匠之流,亦或精通于筹算之道者。若是脱离了绳准尺矩,外物器械,单凭心意演算,虚空之中造物造法,亦属难能。
所以,自家《空蕴散神经》亦不可妄自菲薄。
一道“未入真流”之法门锻炼至如此炉火纯青之境界,当中必有深意。
其中道理,俨然正法之羽翼,上升之阶梯,亦或者名剑之——
剑鞘?
这两个字在脑海之中浮起,御孤乘心中一激,立刻“醒转”了过来。
忽忽然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此时周遭远近,明空如洗,山水澄净。那一剑之剑意,亦早已散尽。
轩辕怀淡然一笑,道:“正法当往何处寻,想来你已经悟了。”
御孤乘闻言默然。
先前轩辕怀言道,天下剑术真流为三。他自然不信,《空蕴散神经》之道传,会与轩辕怀背后宗门之剑道有甚牵连。那么渊源在何处,就已经不言而喻了。
有了线索之后,再暗暗思之,回忆当年阴阳洞天之内归无咎所动用之剑术,果然有神髓暗合之处。
思量一阵,御孤乘淡然道:“望君一剑之后,余下道路,我未必不能自己走通。”
轩辕怀一笑,道:“那是自然。原先你虽然悟透了这八字,但是心中无有一剑‘借种’,以为比对。所以成道之途,要较你想象之中渺茫得多。或许你自以为数十、数百载便能卓有成效。但是亲身踏出之后方知,每一步皆是咫尺天涯。”
“有了方才这一剑,你预先设想的道路,才由泡影化为真实。”
终于。御孤乘面色一正,言道:“勿论将来敌友如何。今日之因果,在下铭记于心。”
轩辕怀淡然一拂袖,微笑道:“虽然你自家亦能走通。但是有那一份渊源在,若不试剑,岂非是太可惜了?若我所料不错,你本来就打算数十载之后与他斗上一斗;只是忧心自家进益之速度未必能够赶得上。如今这一隐患已然祛除,想来阁下更不至于退缩了。”
话音一落,轩辕怀一步踏出,身形如残影,瞬息间已在数十里之外。
但他临别之时的喃喃自语,依稀传入御孤乘耳中:
“不知钧天剑上,是又立一枝,还是老树新芽?”
御孤乘暗自沉吟。
从轩辕怀的举动中,他嗅到了阳谋的味道。
轩辕怀之意,似乎是助自己明悟剑道之真,在数十载之后、二次清浊玄象之争中,与归无咎斗上一斗。
此念生出的一瞬,御孤乘本是将其摒弃的。
轩辕怀何等境界?
以他的道行境界,不需要动用任何阴谋诡计,便能牢牢持定优势。如此念头,似乎将他看得小了。
可是有玉离子前车之鉴在前,御孤乘却不敢轻忽了。
当初玉离子看重《空蕴散神经》之法门,御孤乘明明已经猜到了她的斗战路数。但是御孤乘却又以为,凭借玉离子的胸襟与智慧,必然不至于对一点本力优势醉心,如此则格局太小。
岂料今日方知,玉离子的确就是以此为倚仗;只是当中有着“不知其二”的玄机罢了。
今日之事,是否与之相似呢?
不远处虚影一晃,一个翩跹人影靠到了近处。
玉离子。
四目相对,许多幽微曲折,自然心照不宣。
玉离子沉声道:“你动摇了?”
御孤乘微微摇头,道:“高明……太高明了……如此道术,若非直承于上,否则我想不到还有第二种流布于世的理由。”
玉离子闻言默然。
很显然,他所谓的“动摇”,并非御孤乘之道心;而是那桩具体的谋划。
半晌之后,玉离子才道:“将他的消息通传上去。如何决策,听上自决便是。”
第十一章 四典汇通 上下无隙
春风和煦,暖意融融。
归无咎近日修行,不同于往时。
每日入定深研,神思精虑,不过一二时辰而已。其余时间,或倦游山水,纵横于方圆千里之内;或改换形容,藏形于半始宗低阶弟子之中,观其人文,明其心迹。
如今黄希音在半始宗金丹境弟子而下,名声愈显,几乎阖宗尽知,与二三十余载前的雏凤清鸣大不相同。
归无咎周游半始宗之内,倒是有半数的时间,是来鉴赏他这开山大弟子讲法布道、开示后学来了。
其实黄希音之所以名声如此之著,不单单是其演讲道法效用卓著之故,更有另外一重重要原因。
不知何时开始,有一小道消息在半始宗下层弟子中扩散传布;言道黄希音根骨卓越,来历不俗,将来道行进益之后,便是半始宗的下一任掌门。
此事归无咎也暗自称奇。这一秘闻乃是当初他与高梧上真二人约定,知情者除荀申、陆乘文外,不过寥寥数位天玄上真而已,皆是几位人劫道尊座下最得力的人物,也不知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但是如此一来,往黄希音处靠拢的,除却真正道术有疑者;却另外又多出一批动机不纯之人,提前钻营布局。
承担初步筛选的北门云铮等人,职责便愈发重大了。
只是,似那些的确心性不堪、纯属钻营之辈,自然能够被其轻易挡下;但是人心世情之难测,可谓晦暗曲折,岂能尽以黑白分渠,一斩而两分?
人心之妙,妙不可言。
譬如眼前。
此时归无咎身形如虚如幻,五感莫见,藏身于亭外二三十丈处。
黄希音正在讲授道术,坐下有一十四五岁的少年,唇红齿白,双目十分灵动,身着深蓝宽袍,腰间悬了一件虎头坠,一脸恭敬聆听的模样。
但是归无咎剑心之玄,却能将其本心完全映照,纤尘毕现。
这少年资质相当不俗。纵然今后无有其他奇遇,单单是凭借半始宗自家的功法传承,按部就班修行数千载,亦有极大几率步入近道境中。
此刻,他的确是在专心聆听黄希音讲法。
少年所提出的疑问,亦的确是其道途之中所遇之关键疑难症结,一旦豁然贯通,收获决然不小;绝非当年所遇借取前人之难题来做敲门砖那一类人。
少年名为方晨。
但归无咎同样看得分明。方晨亦是属于知晓黄希音背景之流;心中未尝没有结下良缘、觅得捷径的心思。
若是无有这一重因素,或许眼前之人便有可能选择独自钻研破局,而非请教于人;但若说方晨是个投机取巧之辈,却又未必。
二心一人,一人二心,不过如此而已。
一念及此,归无咎心中一处潜藏窒涩,忽地冰消雪融;入道以来种种知见,无论境界低微之时的新的体贴,还是真幻间中近道境的心种玄妙,一切混同归一。周身气机勃然高涨,无端生出层层妙意,气冲云天。
归无咎长声一笑,旋即拔身而起,不过瞬息功夫,就返至中天穹顶之上的小界入口。
黄希音猛然抬头,眉眼一亮。
她当然辨认得出这气机之所属;只是抬首相望时,归无咎已无影无踪了。
小界之中,清泉石台之上。
归无咎盘膝而坐。
很显然,此时的归无咎,并未动用“武域轮回天”此宝。但是他一身气象之幽深,竟然到了十分离奇的地步。一言以蔽之,似乎是“重”;好似其八尺身躯,俨然有一山之“重”。
若是这“沉重”再强势、直观一些,几乎便有三分近道大能巍巍然“以我为主”的韵味。
归无咎微微一笑。
无意中遇见人事有缘,终究是成了。
原来。归无咎这一段时间看似“散漫”的修行,并非无由;而是修行之中一大奇特的关卡,亟待突破。
直至今日,才是大功告成。
自柏果处得来的《神藏索源通贯十方成就法》大成,炼成秘法“紫虚之卦”后,归无咎便在静静等待一事。
魔门四典汇通,由分枝转成全体,该当有些特殊讲究才是。这一点,归无咎在四经典的领悟过程中,望见了清晰的脉络,自信决计不可能看错。
故在“紫虚之卦”大成之后的七日,归无咎磨炼心意,精敏入定,感悟着此身此心的微妙变化。
但是己身却是空空如也,不得回响。
再度回味四经一遍,归无咎确认对于其中精义的领悟并无丝毫疏失。于是便当机立断,松弛心境,随缘采取。到了两月后的今日,终是水落石出了。
论所得之义,便在“汇通”二字上。
道途所得,无有偏废,皆由一心所主。
当日在真幻间中,惊幻曾经提醒归无咎道。近道大关之前,借得法门,若是肆意动用,醉心于斯。极有可能在真正破境之时,遇见窒涩。但是此时归无咎心中雪亮,对此时的自己而言,无论是当初真幻间中的近道履历,还是借用武域轮回天此宝。动用次数愈多,对己反愈加有益,不再有丝毫弊端。
换句话说,如今的归无咎,所得一切道术知见,无论是灵形境、金丹境、元婴境,亦或者近道境,皆已贯穿归一,主宰于心。
不止是归无咎。似荀申、陆乘文,马援,孔萱,乃至功行更略逊一筹的箴石、申屠鸿等人,常被各族各宗底下之人视作“未来的近道大能”。但这一称呼,是就其潜力而言。
而今日的归无咎,一步踏入这奇特的“幽重之境”后,却真正可以如此称呼了——
与其说他是元婴修士,不如说是“未来的近道大能”。
这绝非是就其潜力的称许;而是一种理所当然、更加确切的评价。
见道知道,有此境界;心虽渺远,根基尚缺。
其中微妙之处,不可不察。
除却法力积蓄的水磨功夫尚有不足,归无咎已立身于元婴境中超迈古今的最巅峰。这是真幻间履历和四部魔典两大奇缘相结合所诞之“果”。
若无真幻间机缘,便不能亲身窥见上境玄妙;
若无四部魔典俱足,便无法将那一线“非我所有”的裂痕和隔膜彻底泯灭。
归无咎出神半晌,忽地微微一笑。
这两道机缘相结合,倒是令归无咎忽地生出一个奇怪念头:
今日情景,说自己的上境大能打通夙慧临凡,亦无不可。
念及此,归无咎心中蓦然生出一丝悸动,欲与那位潜在的敌手,斗上一斗。
上下汇通,幽重自许。
自这一刻起,他“知道”了。
过往数十载以来,归无咎自信不弱于人,纵然是与轩辕怀相遇,亦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但是此种观念与信心,说到底依旧是一种源于经验的自信——
自己采撷了如此丰赡之道术,获得了如此广博之机缘,修成了如此高明之神通,又有借道对证,心丹相合之术为羽翼,所有的一切相加,底蕴之厚可谓惊人之极;按照常理来说,亦不当在任何人之下。
而今日的归无咎,才真正“知道”了:剑心临凡,上下贯通,大致会是一种怎样的境界。若是斗上一场,谁胜谁负,不敢说有几分把握;但是……毕竟是“知道”了。
“知道”,就是最大的底气。
归无咎闭上双目,约莫十余息后,骈指当空一划。
点点清微气机,随时演化,成就诸象。
归无咎立身之地,除却清泉冷雾,碎石星布,便清减再无其余了。但是此时气机幻动,周遭却多出了三树幼苗,六株嫩草;草木之间,环伺着两只白兔,两只狸猫,一条黄狗,一只*******犬之声相闻,往复奔逐;草木摇曳,动静之间,立刻就将清寂冷清之地点活了。
又过了十余息,眼前之意象渐渐模糊,消散,然后显化成一十五柄小剑,若沉若浮,环绕于归无咎周身三丈之内。
寒光潋滟,清辉凝形。
第五重,大成!
但归无咎似乎尤未满足。只见他眉头微皱,指尖又是一拨一弹。
三点寒芒,清光烁烁,迸发而出之后,立刻显化成“归无咎”三个大字,一尺多高,意象刚柔并济,如在秋千之上,缓缓飘荡。
这三个字,并非是归无咎刻意将剑意凝成如此形态。而是心意一动,纯出自然。似乎修为到了这一步,就必然是如此结果。
第六重,大成!
法门推演,元婴境中所能掌握的极限,六重空蕴念剑,水到渠成的成就。
这一关之难,不在法力之积蓄,而在心境之贯穿无二。凭借真幻间履历和四部魔典的水乳交融,一口气连破二境,看似惊世骇俗,其实何尝不是情理之中?
第五重一十五剑。
第六重一十八剑。
论数目的增长固然是缓慢了些,但是哪怕只是一剑的突破,亦是敌人承受极限的大飞跃。
除此之外,尚有一重心得。
空蕴念剑三四重境时,所得妙术号称为“余音”;五六重境之所得,号称为“寄情”。其中微玄,在归无咎将神通法诀推演出来的那一日,便已尽知了。
不但如此,寄情之妙,与寻常的助人秘术相较,暗藏了三种独到功用,亦是归无咎早已明了的。
其中最为玄妙之处,是此剑寄存于他人之身,既可以由所赠之人自由施展;亦可以由剑主亲身驾驭,人我两便。
归无咎眸中幽芒一闪。
初得此法之时,他只是从实用的角度,对其甚为满意。但是今日真正修成了,对于其中的深刻道理,才终于窥其全豹。
念头一转,面前清影一晃,又一个“归无咎”端立于三丈之外。
第十二章 应灵分形 寄情斩身
“寄情”之术在实用之上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
似寻常赠予弟子晚辈的神通手段,若是由其自使,因这些弟子晚辈功力尚低之故,或许并未觉察到危险、来得及动用法宝,便着了旁人的道。此等情形并不罕见。以上凌下,让人至死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不算困难。
为了应对类似情形,可动用心意寄托之法,辨其吉凶。一俟遇见危险,护身之宝不待当事人灵觉呼唤,自然便发动出来。
上乘的护身之宝,十有八九都能做到这一步。
但若只是如此,保守不失固然有余,却失去了许多主动性。形格势禁,该当亮剑破局之时机,低辈弟子未必能把握得住。
如今归无咎“寄情”之法,可谓更进一层,能够做到这一步。此等情势之下,等若己身亲临。
然此时此刻,归无咎所思已然超过了应用的层面,而是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眼前的又一个“归无咎”,是其正身。
归无咎之元婴法身,因是真正的“五五之婴”的缘故,与本人真身几无差别。独立周游数十数百载,哪怕依傍其修行立身,皆不见有一丝损伤。其实最近数十载以来,所遇一应人事,乃至周游往返,皆是以法身行之。
至于原先这具肉身,反倒成了相对次要的“化身”。因其精纯淬炼至练气驻形之圆满,同样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智。
严格说,二者都是归无咎“真我”的一部分。
此时归无咎思考的是——
若是动用“寄情”之法,将一剑寄托于分身之上。
那么此剑由归无咎施展,亦或者由归无咎之“分身”施展,会有何等区别?
似乎施展法门之人,皆是“归无咎”自己;但是细细思量,却又有所不同。
空想无益。
骈指一点,剑意微动,归无咎就这么做了。
一枚小剑,清芒一烁,立刻钻入“归无咎”眉心之中,隐匿不见。
剑心入寄的一瞬,这具“分身”双目一凝,射出两道寒光,灼灼逼人。竟似在“剑心相合”之下,灵智有了极大的攀升。
心意一转,体察之间,当中虚实立刻彰显。
果然是有区别的。
若是由归无咎法身运使这一剑,气机相感而动,其实与亲自施展剑术无异。
但若是打通心意,由“化身”施展这一剑。瞬息之间,归无咎视界之中立刻经历一重反转,所见所观,景象大异。
周遭的泉水、碎石、草木,乃至石上青苔,尽数变成模模糊糊的一片,诸般万物,尽数呈现青、紫二色。和真正五彩斑斓的世界相比,显然是要单调了许多。
这是“化身”眼中的世界。
归无咎念头一动。
尽管剑心映照,极大了增强了这具“化身”的灵智。但是毕竟与真身有不小的差距。轻易可辨别,若是由化身动用寄托之剑,无论娴熟还是精度之把握,都远远不若法身本体。
但就在下一刻,当归无咎操纵“化身”转身一望之时,却不由诧然,甚而大感震动。
和这“模糊”的天地相较,有一物却是明晰到了不可思议,和这滔滔浊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八尺之身,粗粗观之仿佛线条勾勒,抽象而空明;但细望之下,每一丝气机流动,气息升降,乃至灵识之念动周游,皆是如白染皂,纲举目张。唯精唯微,至此而极。
这是“化身”眼中“归无咎”法身的形象。
常言说得好,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对于修道人而言,“自知”二字,更是修行的一大根本。
撇去如真正的绝代天骄不提,哪怕是寻常的修道之人,只要其道行资质到了足以破境元婴的地步,返照内视之下,说一句“塄暖自知,纤毫无隐”,都是当得起的。
若是到了归无咎这等层次,内察之精,自知之深,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哪怕是道境大能在旁,亦不见得能看透更多。
但是现在……
百尺竿头,又进一步。
倘若观周天之事物,这具分身之灵智,可谓浑浑噩噩,不堪大用;但是“他”眼中的归无咎自己,却“精致”到了不可思议的独步。一望之下,简直便是一座纤毫不差的水晶人像。
其实如此譬喻,依旧是有所执着;大略观之,除却气机法力神意这些得以精确量度之外,此身之谐与不谐,常与非常,皆是明白映照,入髓入骨。说空则空,说有则有,无不映照彰显。
归无咎一时间几乎有些恍惚。
此境虽妙,他也隐隐感到这一发现似乎大有用途;但是这“用途”到底落实于何处,急切间却又难以入手。
踱步半晌。
一刻钟之后,归无咎感到自己抓住了那个念头,双目陡然一亮。
归无咎指间黄芒一闪,自纳物戒中取出一物。
一只二指多高的白色瓷瓶。
这只瓶中贴着一枚指甲大小的四方锦贴,上书一个极为醒目的“禁”字。
拔开瓶塞,小指在瓶口处轻轻一抹。登时一道灰蒙蒙的雾气跃然而出,缭绕指间,蚕食游动,宛若附骨之疽。
归无咎小指原本色泽红润,精滑有若白石。但是此时遭这气机一染,却仿佛锈蚀了一般,呈现一种异样的蜡黄色。一身茁壮生机,亦大受影响,呈现枯弊之相。
指间钩沉,剑意一展。
随着“归无咎”三字姓名闪烁,似有剑形似存非存,一闪而逝。
然后清楚可辨,那一团腐蚀异气被削去了大半。归无咎小指之上却也多出了一个寸许长短的豁口,似有点滴蓝色“血液”洒落,但离身不过数寸,立刻又烟消云散。
这是归无咎自江离宗得来的一件奇物,名为“九尼散”,出自江离宗一位名为梵永忻的上真之手,此人精通炼药杂项,多有奇特经营。
此“九尼散”奇药腐蚀力甚强,一旦沾身,近道境以下,除却秘制之药解之,难有他法。
但是此药非得真正近身,方能生效。且其药性甚为脆弱,沾身之前,随意经风雷水火之力洗练,便可将其药力化尽。若说炼入神通之中,又或者在斗战中发挥什么奇效,那是完全指望不上的。
紫微大世界虽大,但能够在高深境界的斗法中能够干涉胜负的外物,依旧少之又少。
归无咎将其讨来,并非是为了猎奇;而是精研剑道之时,为了明了剑术界限之用。
空蕴念剑号称无物不斩。但是其亦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已身能感、能知、能见为限。若是所见非真,又或者所针对的目标是什么无形无相之物,那么剑术之用,就大打折扣了。
譬如这“九尼散”。
外人难明底细的是,其实此时归无咎小指之上,这一团看似浑浊锈蚀的气机,其实只是幻景,并非真正的“九尼散”本体。此物与人身混合之后,俨然到了无量精微、不分彼此的地步。
所以归无咎试以“空蕴念剑”斩之,不能精确把握其性相形状。虽将此恶浊药力斩去大半,但到底并未尽得全功,反而使得自家法身收了轻微损伤。
所谋是否可行,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归无咎深吸一口气,心意一沉,引动念剑,已然转入“化身”视角。
定睛一看,归无咎嘴角微微一扬,心中已笃定了三分。
“化身”视角之中,空空荡荡、如冰如镜的归无咎手指处,已然变成奇异的蜡黄色。但是一眼就能看清,这所谓“异常”的清晰界限。好似这以无形无相、难感难知著称的“九尼散”,只是浪得虚名而已。
一剑挥洒,清光焕然。
低首再看时,小指之上,已是光洁如新。所谓“不分彼此”,但是此刻却已被干干净净的解决了。
若是归无咎正身对这方天地的感应亦达到如此程度,则空蕴念剑的威力之强,又要攀升一个台阶。今日之用,唯化身之“自斩”,方能达到这精微难测的境界。
但饶是如此,其中的深刻意义,却是常人领悟不到的。
有了“九尼散”之试托底,归无咎才敢进行下一步。
因为接下来的步骤,若是稍微行差踏错,法身受损,至少需要五六十年水磨功夫,才能弥补回来。
归无咎右指向天一点。
一柄六寸长短的小剑忽地凭空凝形,悠然浮动。
此剑相貌精微具体,绝非“空蕴念剑”;乍一看去,倒更像是一柄真实的宝物。
观其品相大为不凡,若是不明就里之人,观之不免疑惑。因为此剑虽玄妙非常,但轻易可辨并非是“天祭器”一流的层次。也不知归无咎寻了这样一件外物,是何用意。
但是若是经历过阴阳洞天之战,却极易对此剑生出三分熟悉之感。
归无咎淡然一笑。
他自然不知。直至近日,御孤乘经轩辕怀之手,方才看出《空蕴散神经》与空蕴念剑之渊源。但归无咎自己,却早已对剑身剑鞘之分了如指掌。
虽然无有剑经本文,但是以亲身之领受推敲之,归无咎自信此剑已得了“一剑破万法”之道三分神髓,甚或犹有过之。
心意一引,小剑由静而动,竟猛地斩向归无咎之左臂!
这一剑斩下,归无咎左臂看似无有异常;其实细看之却宛若寒冰封冻,几乎半身不遂,麻木不仁。
归无咎双目一眯,视角遁入化身。
寄情。
剑光又起。
宛若水波游动般的光华荡漾之下,归无咎的左臂,竟奇迹般的恢复如常。
归无咎长笑一声。
自今日起,围绕“一剑破万法”的斗战体系,已被彻底破解了。若是御孤乘不能另立新道,以后再相逢时,可谓胜负昭然。
不止是针对“一剑破万法”。哪怕是面临其余敌手,归无咎亦多了一件分量极重的护身底牌。
第十三章 倾力一搏 两两无憾
三日之后,小界之中。
此中东南海界,一座岛屿之上,立着一座巍巍大殿。
此殿似金非金,似铜非铜,其形貌乃是仿越衡宗九转殿规制,正是界域之中用以会客之处。既气派不凡,又与归无咎、秦梦霖、姜敏仪、黄希音各自之洞府宫室相距甚远,两不相涉。
小界之用,逐渐形成了这“内外两分”之制度,全数交于黄采薇、孔凌等人打理,倒也甚为相宜。
今日晌午时分,殿中二人分宾主而坐,促膝而谈,言笑晏晏;新异蔬果依次呈上,杯盏之中隐见水汽蒸腾。
主人自然是归无咎。而所待之客,气度甚是不凡,身着一身简约青袍,头发本是乌黑,却由上而下渐渐转为雪白,气度磊落疏宕之中隐见三分厚重。而那一身以我为主、颠倒内外之气象,分明是近道层次。
来人正是归无咎最早结识的几位天玄上真之一,甘堂宗权上真。
隐宗合一之后,四位人劫道尊自然不能事事亲力亲为。诸般要事,大都是托付与几位堪称骨干的天玄上真来做。最初数十载,顾及上下相宜、如臂使指之便,承担职责最重的,多是姚纯、孤邑、路艰、越湘四位上真,此四人是道尊嫡传,方便处一眼可见。
但百余载以来,地脉传送阵与开元界汇通,各地脉数百天玄上真之间交游非少。各自道行深浅虚实,亦渐渐明朗。正传之外,其余功行卓著之辈,亦渐渐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有五七人,威望地位足堪于姚纯、孤邑等四人分庭抗礼。
只是就权上真而言,因他荀申之师的特殊身份,与另外五六人又有不同。
此时,闲叙一阵之后,权上真饮了一杯茶,抬首望了归无咎一眼,竟不由自主地一个恍惚。
诸天玄上真与归无咎等人平辈相称,本来不过是遥尊其将来潜力而已;但是权上真与归无咎叙话一阵,却隐然生出一丝幻觉——
好似就在此时此刻,排除规模上的悬殊不提,单单就气象层次而言,面前这人已是一位“同道”。强名之,差可名为“小近道境”的存在。这不由令权上真啧啧称奇。
权上真功行虽精,但是对于归无咎四典汇通、彻上彻下之所得,以及真幻间的奇妙履历,终究不能彻底看穿。
归无咎只是微笑不语。
片刻之后,权上真回过神来,微一沉吟,似乎便有感慨之言发出。
归无咎不着痕迹的截住话头,笑言道:“权上真光临寒舍,自然不止是为了饮酒叙话来了。有何见教,但请直言无妨。”
权上真一怔,旋即从容道:“三载以前,自权某替下了越湘上真的理外差事,便专门务与于圣教祖庭的联络交通。如今当务之急的要务,除了第二次清浊玄象之争的布局,更有何事?”
“辅界斗法章程,圣教一方忽而提出一道意见。权某问诸道尊之后,最终芈道尊言道,还是由你来拿主意。”
归无咎闻之,诧异道:“主界之争我方已然做出了让步。早已议定,辅界之章程全由我方主导。莫非圣教一方食言而肥不成?”
权上真微微摇头,笑言道:“只是一道建言而已。圣教一方言明,若是不愿接受,就当一切休提。我方可以另立文章,彼辈受之无拒。”
归无咎缓缓点头。
权上真抬首一望,沉吟良久,才道:“也不知这主意是谁人提出的……这倒是个趣人。权某若是自中立的立场上看,亦不得不承认,此建议对于真正道心坚凝之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尤其是点题的那八个字,权某思之,也难说全不动容。”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动,道:“哪八个字?”
权上真抬起头来,喟然道:“倾力一搏,两两无憾。”
归无咎双目一亮。
但权上真话锋一转,又道:“当然,是否接下,终究要以大局庙算之胜数多寡而定。如今这决定之权,就在你身上。”
话音方落,权上真自袖中掏出了一物。
此物四四方方,似乎是一件木制棋盘,河界分明。
彼此两端,皆有一十八枚“棋子”,例分黑白,一字排列。
其实盘上之物说是“棋子”颇为勉强。因其上并未刻印字迹,况且其形貌中间凹陷,倒像是三十六只浅浅的“小碗”。归无咎观察得甚是仔细,每一只“小碗”之下隐有机括,似乎可以随意转动。
显而易见,这就是两方一十八座清浊玄象之预演。
权上真缓缓道:“因主界斗法我方做出让步的缘故,辅界入阵定额规模在一九之间,由我方自决。譬如若是定下每一界入阵至多二人,那么总数便是三十六人;若是定下每一界入阵九人,总数便是一百六十二人。”
“但这是只是极限之数。若是哪一方十分自信,出阵人数有所不足,那也一切由你。譬如以每界三人的规模,总数当是五十四人;但若你自信必胜,每阵只出一人,总共出阵一十八人,阵阵以一敌三,亦无不可。”
归无咎微微颔首。
又道:“然后呢?”
权上真微一摇头,道:“没有然后了。”
“接下来的一切,皆随心意。无有隐匿,全部明牌示人,亦无有先后手之分;双方皆可随意调整对阵,宛若在这小小棋盘之上随意挪动棋子,直至构成满意的对局为止。”
归无咎身躯微微一倾,似乎稍感惊讶。
旋即,他立刻心中雪亮,然后暗暗喝了一声彩,好一个术近于道的手段!
无怪乎权上真言道,他以旁观视角见之,也难免动容。归无咎心中定评,此言无虚。
略做演示。
假设隐宗联盟第一辅界的出阵之人是赤魅一族申屠鸿;又或者里凫一族箴石。而圣教友盟一方的出战之人,却是元鳄一族余荆。
申屠鸿、箴石等人功行自然不俗,但是和距离正副三卷仅有半步之遥的余荆相较,依旧略有不足。如此对阵,隐宗一方自然是不肯答应的。
那就有两种解决之法。
若是出阵之人数限为二人的话,维持此局对阵,那么与申屠鸿携手作战之人,必须要比余荆的那一位伙伴更强一些,在二二之比中,形成平衡。
又或者干脆是换下主将。
着申屠鸿避走别阵,令遣天马一族马援入第一阵来迎战。
马援之道行,自然稳压余荆一头。但如此一来,圣教一方自然也不肯答应,势必再度临阵换将。
风闻这一回清浊玄象之争,上一次并未露面的御孤乘、玉离子等人极有可能作为圣教之友盟出阵。若是御孤乘入第一阵,那么马援自然非其敌手。在归无咎参与主界之战的前提下,本方除却秦梦霖堪与一战外,唯魏清绮、姜敏仪或有三分可能争一个平局;其余人自荀申、马援以下,远非其敌。
御孤乘替下余荆,隐宗一方自然又要变阵。
若是格局视野有限的市井小人,是决计不能理解这一对阵之法的。
试想,你甫一调整完之后,对方不肯吃亏,立刻找补。如此你一着我一着,拆东墙补西墙。若是双方都本着只占便宜不吃亏的态度去换阵,那么最后确切的对阵方案,扯皮一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结果来。
但是归无咎却知——
这一障碍并不存在。
成就对阵的过程,稍有调整便可成型,不会有太大波折。
奥妙就在于:修道之人,有道心,有锐意,不可以常人视之。如此法门敦促之下,定然会构成一十八场精彩绝伦、势均力敌的对战。
正如圣教那方传话而来的八个字:
倾力一搏,两两无憾。
试想,若是形成了诸如秦梦霖对上御孤乘;荀申对上利大人;孔萱对上余荆此类的交手,若是其中一方不敢应战,亦或者须得添加更为强力的帮手才可,那么等若是对自己的彻底否定。
甚至有些稍有差距的对阵,因果前缘之下,亦难以回避。
武域之行后,席乐荣先行一步出界,不知所终。借祖高岑之言,归无咎隐然猜到其多半要替圣教一方出战。若是他指名欲与姜敏仪一战,姜敏仪会避其锋芒吗?
只怕……很难。
姜敏仪虽曾胜过席乐荣一场,但那是天时地利、机缘巧合共同促成。以真实道行而论,姜敏仪较之席乐荣,依旧要略逊半分。但是因二人武道之上的渊源,正统名分,不可不理。归无咎知其定不会避而不战。
归无咎心中隐约有几分预感。
就算最终约定了每阵的限额是九人。但真正出阵之人数,极有可能远远低于那个上限数字。
第一回清浊玄象之争,那“一二二一”的猜先入阵之法,在策略的公平上已是无可挑剔。没想到这一回竟尔又由术而近道,迈出了一步。
想通首尾,归无咎幽幽道:“只怕归某不能做出决断。”
权上真讶然道:“这是为何?”
以权上真的道行阅历,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不凡。他刚才明明看出,归无咎似乎对于这一方案甚是欣赏。
归无咎正色道:“不敢越俎代庖而已。”
如此斗法,不但清浊玄象大争的整体胜负极为紧要,就连每一阵的成败,亦有可能影响到入阵出战之人的运势走向。如第一次清浊玄象之争中箴石、马援那一战般,为了大局可以暂时退让的情形,只怕不会再出现了。
权上真略一沉吟,面色微变,似乎也已经想通。终于言道:“原来如此。那权某便将有望入阵相斗之人一一问过。若是无人持有异议,愿意接下此局,那么就允其所请;否则,就延后再议。”
归无咎微一点头。
第十四章 汇通采撷 建言深意
两壁合围,一道孤崖之内。
四四方方的草地之上,隐约可见五人疏散。身上隐约有神通异相相伴,时起时伏,时升时隐,时明时晦。
其中一位盘膝而坐,位居正中;而另外四人却是分散四方。
再仔细看,四方之人,面目皆完全一致,好似四道分身;而中间那人,却是无色而有形,仿佛线条勾勒而成。
轩辕怀。
只是中间盘膝而坐的那“轩辕怀”,乃是其惊鸿一瞥之虚像;而周遭那四人,皆是浓眉大眼,身着方纹纵横袍的形容。
位居中央的“轩辕怀”,似乎凝神入定,未有异样。而分散四方的四人,却大有可玩味之处,各自试验手段。
东方那人,举手抬足,气机锋锐毕显,一动一静皆有一种奇特的“直”与“拙”的韵味,但是每一击真正出手,却又意外地雷厉风行,工整刚健。
若说这是武道之中的精义,那倒也不奇;但妙就妙在如此苍莽重拙之势,却全由骈指而发,示现为剑道中的手段,却是耳目一新。
西方那人,手腕轻轻摇动,动作轻盈。似乎有一道无形丝线,操控风筝飞舞。
只是当空而舞的并非风筝,而是一只尺许长短的小剑。
南方那人,演练道术固然是剑意昭彰。但是浑身却混同了一种奇特的瑞气,此气机与元婴境特有的祥和妙意大不相同,似乎是混同了神意、法力、乃至一动一静之节奏,妙笔点化,熔于一炉。
而北方那人,身躯血肉尽皆空空荡荡,俨然与中央正身有着三分相似。但是清楚可辨,其掌心之中凝聚了惊人的力量,似乎随时有肯能迸发出来,造成不可控的后果。
若有人旁观了瀑流之上的那一战,都不难看出,这分别是席乐荣,御孤乘,李云龙,玉离子四人的手段。
轩辕怀来寻归无咎,本就是为了“取经”。
而这四人,各自所持之艺业,同样不妨兼收并蓄。
当然,到了轩辕怀的层次,自不屑于却学任何人的神通手段。所以此时四具化身所展露,不过是借意引申罢了,全部示现为剑道,已然和数月之前四人亲自施展的手段大为不同。
轩辕怀周览涉猎之举别有深意,汇通为自家道术的启发滥觞之功,不能轻率的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解之。
不知过了多久,四具化身蓦然消散。
而轩辕怀之空灵真身,立刻取代化身、形貌一变,呈现作身着方格乱纹袍的模样。
然后遁光一起,离了山谷。
轩辕怀此行,本是为归无咎而来;但是树下占卜,临时改变了行程。
与四人一会之后,他不疾不徐,完成既定功业,这才折返向西。
今日归无咎固然声名甚著,若是并未入局之人,自然与其距离相当遥远。但若是已然入局,要见上归无咎一面,反倒较其余各大势力的嫡传更为容易。
这其中有一缘故。
紫微大世界虽大,但是凡雄踞一方的大势力,在自己掌控的底盘上,皆有独特的交通之法。譬如孔雀一族的四重门传送阵,赤魅族、羽融族的祭坛传送阵,皆是此类。
若是上升至整体,又有隐宗传送阵和圣教阴阳洞天两大序列,提要钩沉,扼守咽喉。
而归无咎所居之地,半始宗山门,乃是隐宗地脉传送阵和阴阳洞天同道唯一的重合节点。说是一界之枢纽,也不为过。所以轩辕怀既靠上了圣教阴阳洞天的渠道,那么与归无咎之间,其实等若比邻,一步可及。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白石洞天的入口已在目前。
轩辕怀把身一晃,身躯重又变作空灵线条模样,若是若虚,一步从阴阳洞天的入口处踏进。
阴阳洞天门户处,当空悬浮一座二十余丈高法法坛,当中明火莹莹,沟通阵力。汇作玄妙气象,显化成一幅舆图虚形,悬挂于法坛中央。
法坛正中心舆图两侧,各自端坐着一人。
这两人皆是离合境修为,须发半白。无论其寿数还是修为、气度,一望可知其老成持重。
阴阳洞天通道,若是用后在随意关闭,固然可以做到,但是却大为不便。所以圣教宁愿派常员驻守看护,亦不愿如此行事。
但是当轩辕怀缓步走过时,无论那法阵,还是坛上二人,却皆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见有丝毫反应。
走出百余丈之后,轩辕怀蓦然抬首,深深朝远方望了一眼。
西南方向九十七里之外,有一位天玄上真坐镇。
其实阴阳洞天两头的阵坛及看护之人,皆不足道,不过是清理一些闲杂人等罢了;真正坐镇洞天之人,非有近道境界不可。
但是以轩辕怀之手段,这位天玄上真,定然也只会与坛上两人一般,懵然无觉。
“道友请留步。”
轩辕怀眸中闪过一丝讶色,立刻转首相望。
出现在身后的,是一个剑眉星目、气度朗逸的中年人。观其修为似乎并不甚高,不知是金丹还是元婴修为。
但是轩辕怀一眼便识其真,这只是幻象而已;眼前之人,当是那般境界的人物。
只是似乎并非正身,只是一具化身来到。
不等轩辕怀出言,中年人已微微一笑,泰然言道:“本人道号宗礼。”
轩辕怀静言道:“原来是宗礼道尊。有何见教?”
宗礼道尊却并未立刻回答,话锋一撇,转而道:“道友此行,当是经由阴阳洞天三转,往半始宗寻归无咎去了。”
轩辕怀淡然一笑,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宗礼道尊也不追问,只悠悠道:“轩辕道友与那归无咎本出于同门。只是归无咎深入我境百余载,而道友却是近日方才出世。故而气象精神,也大大不同。”
轩辕怀摇头道:“同门……非是同门。”
宗礼道尊颔首道:“宗礼也是近些年方才知晓。东南秘府,一分为九。在吾辈眼中,不必强分其源流,自然与‘同门’无异了。想来轩辕道友与归无咎、魏清绮,皆是九宗之一的嫡传首席,方才有此功行。”
轩辕怀平静言道:“道尊既已知之,又何必多问?”
对一位道境大能,如此说话,着实有几分生硬。但是宗礼道尊却似也不以为意,想了一想后言道:“料想尊驾三人,便是九脉嫡传之中最出色的三人了。”
轩辕怀目光微动,虽未出言,但是观其神色,显然并未否认。
宗礼道尊倒暗暗松了一口气。
若说其余六人,皆与轩辕怀、归无咎在伯仲之间,那宗礼道尊是如论如何也不敢置信的。但是这一世的奇异之事、雄杰之才层出不穷,并未得实,终究不能把话说死了。
岂料轩辕怀又道:“另有数人,虽然稍逊些,但是也相差不远。”
宗礼道尊面色一变。
轩辕怀口中的“相差不远”,那定然是真的“不远”。
换位思考轻易可以得出结论。似利大人、席榛子这一层次,能够在轩辕怀口中得一个“相差不远”的考评么?决然不能。这不是相差不远,而是相差甚远。大致推敲,其余六宗嫡传,极有可能会有与御孤乘、席乐荣等人极为接近的人物。
百余息后,宗礼道尊整理了思绪,收拾心情,才施施然道:“有一事要告知道友,姑且算是个建议。”
“归无咎、魏清绮等,与轩辕道友虽非同门,却可称同源。彼此道术,料想也心中有数。早一日相见,晚一日相见,倒也无甚太大分别。”
“再者说,乌兰河畔,本界中同辈嫡传中的顶尖人物,道友已会了大半。归无咎等人道行虽高,也不过与那四人在伯仲之间罢了,更无着急相会的必要。道友说是也不是?”
轩辕怀微一出神,若有若无的一笑,道:“道尊之意是?”
宗礼道尊悠然言道:“同道中的顶尖人物见了大半。道友也可转换一下路数,不妨见上一见真正至高无上的人物?如此亦可与贵方的压轴人物,略作参鉴。”
轩辕怀双眉微动,言道:“至高无上……圣教两位道尊声名在外,号称道境巨擘。想来道尊之意是,邀某去往圣教做客?”
宗礼道尊摆了摆手,正色道:“据实而言。本门显道、应元二位上尊,固然是仙门中登峰造极,一界无双。但是若单论道行之高下,依旧要稍次于另一等特殊的存在。若是此等人物出世,二位道尊也难称‘至高无上’四字。”
轩辕怀目中光华微微一闪。
宗礼道尊又道:“说来惭愧。此等人物,其实是我圣教祖庭的对头。”
“如今在我圣教与赤魅族的北部边境,据传赤魅族上下正在广设法坛,倾力经营。若是所料不错,这便是不久后赤魅族圣祖重新降世之地。若是轩辕道友愿意一观,宗礼可赠予舆图,指明方位。”
轩辕怀面上浮起一丝惊讶,道:“飞升之人重新降世?”
宗礼道尊笑言道:“正是。”
见轩辕怀似乎正在思索,宗礼道尊乘热打铁道:“道友若往半始宗去,只得见到归无咎、魏清绮;却见不到下一代阴阳道主秦梦霖道友。恰巧五次清浊玄象之宝的出世之地,亦与赤魅族圣祖降世之地甚为接近。若往去一行,可以两便。最后一件出世之宝,是由秦梦霖去取。”
第十五章 投石问路 通识传讯
既已传递消息,二人之间的交谈,便到此为止。
宗礼道尊之身躯,无形之中转为暗淡,渐渐消散不见。
轩辕怀在洞天之中凝立了半晌,果然调转方向,往北方东华界天的传送入口处去了。
千里之外,阴阳洞天入口不远处,一团模模糊糊的枯涩云雾之中,有一人隐立其中。
此人面目甚是俊朗,肌肤如铜,身上所着之袍服看似单调,其实却又透着一种异常的明亮。此人风度,大约是清简明达的路子。但偏偏发梢末端寸许长短,却尽是五颜六色混杂,看上却甚是奇特。
观其修为,不过在丹婴之间罢了。
未多时,周遭水影浮动,他之身畔忽地多出一个人来。不是旁人,正是刚刚与轩辕怀一番对答的宗礼道尊。
宗礼道尊驻足,微笑一礼道:“湛衡道友。”
这位“湛衡道友”摆了摆手,大袖一张,展开一道清澈如镜的画面。
图卷之中所示,正是轩辕怀和宗礼道尊见面之后的举动。
见轩辕怀果然行动未见有异,“湛衡道友”似乎大为满意,高声道:“到底不过是元婴境界。你我道境修为,何至于在如此谨小慎微?”
宗礼道尊也不反驳,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以道境大能的神通手段,若要寻轩辕怀一会,其实十分容易。
之所以将截住他的地点立在阴阳洞天之中,那是为了方便窥伺轩辕怀的一举一动。
阴阳洞天。不但消弭亿万里若咫尺之遥。更妙的是,若是经由洞天一转,仿佛经历了一重极厚重的洗礼,遥遥施展神意窥伺之法,便更难被人发觉了。
若是换作百十载以前,对付一位元婴修士,如论谁将其夸得天花乱坠,也不至于教一位道境大能用心如此。但是据御孤乘等人处传来的信息,轩辕怀一身本领皆在剑道之中;并且“剑术真流”之说,宗礼等人亦有所耳闻。
听说道境未得之物,竟尔为一元婴修士所得。所以宗礼行事之际,才用心如此。
望着轩辕怀离去的方向,宗礼道尊忽然言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好消息。”
“湛衡道友”轻轻一点头。
若是听了宗礼道尊一番劝诱,轩辕怀依旧无动于衷,把所谓“圣祖降世”之说全不当回事,径直去寻归无咎,那事情可就棘手了;极有可能是预先所料有误,真正动摇几家谋划。
但现在轩辕怀明显对此事甚感兴趣。
抑且宗礼道尊言及圣祖降世之时,其似乎微感惊讶。落在二人眼中,这是十分利好的消息。
抬首观望了一阵,“湛衡道友”忽然言道:“这一场变局,贵方果然能够凭借己力渡过么?”
“方才道友与那轩辕怀之间的对话某也听见了。贵方显道、应元二位,固然功行卓著。但是到底还称不上纵横一界、无有敌手。面对那等人物,终究还是要逊色一些。”
宗礼道尊面色不变,只微微摇头道:“有劳费心了。贵方三大势力联合,自是底蕴深厚。但是我圣教若不能独立过得此关,日后只怕要多些人情账目纠葛。所以还是独立应之为便。”
“湛衡道友”没想到宗礼道尊出言如此直接,倒是微微一愕。
他原本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两大族展望东南,引而不发,已有数千载了。两族的飞升妖祖,亦在千余载前就最好了随时下界的准备。
只要圣教一方松口,其大可以两件事并作一件事来做。顺带替圣教解决了这个威胁,亦为兴伐之举开上一个好头。如此圣教一方欠了大人情,在友盟之中也要矮了一头,日后自有受两族挟制之处。
不料圣教祖庭倒是有十足信心,能够应对赤魅族圣祖降世之举。
正思量间,宗礼道尊忽然面容一肃,言道:“看。”
“湛衡道友”急切抬首一看。
原来,轩辕怀渡过那一头阴阳洞天出口之后,又行了数十里。忽地便把袖一展,招徕一座五六丈高、锋芒逼人的“剑塔”。然后其身躯往内一遁,纵然以二位道尊的本领,也完全感受不到他丝毫存在的痕迹。
轩辕怀此刻的面容,却是出人意料的严肃。
抬首四顾,他所立空间,不过二三十丈方圆,并不算大。
辰阳剑山八大剑道,以两两之分,三问辩证,从而区分行路。
轩辕怀虽是八脉同修,汇入真流。但是其剑道之中,亦暗藏了一种正反辩证的微玄之功,剖破奇偶吉凶。
似那剑心感应之术,道缘感应之术,虽然玄奇绝伦,但是未必不能更高明的手段遮掩蒙蔽。而轩辕怀所持这一奇异手段,虽不若推演前知秘术那般具体,但却胜在昭彰不易之道则,朱紫判然,俨然天数之常。
宗礼道尊瞻望飞升大能风采的建议,轩辕怀以心意量之,吉凶如常,并非暗藏了什么鬼蜮算计,亦或者借刀杀人、祸水东引的法子。好似他真的只是一片好心,教轩辕怀去看上一看,本土道术的最高峰,是何等境界。
但是……这恰恰非是一道喜讯。
排除了这一种错误的可能,来人看似缥缈玄虚的意图立刻就分明了——
投石问路。
看一看自己面对飞升妖祖临凡,是如何反应。
此时的轩辕怀,是身着黑白乱纹袍的那一副相貌;但是其双眸却是深邃异常,更类似于剑身虚化的气度。
九宗立身于紫微大世界之后,略览其中道术气象后,便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态度。
这并非是自傲,抑或轻敌。
因初代降世的一众大神通者,早已探明。本土道术中的仙道文明,抵不过一纪元、一兴替之力。谅他数十万载功果,又能够成长至何等地步?譬如草木,春生秋凋,自然不能成百年之材。
阴阳道、巫道之手段,固然能够抵过纪元之力。但并非代表者其道术高明,能够与九宗并驾齐驱了;而是其以遁隐之功为代价,换得传承不绝。
至于妖族中实力最强盛者,固然底蕴不可轻忽。但是其道术进展,终究甚为缓慢。要追及九宗,只会愈行愈远。
见到玉离子、御孤乘、李云龙三人时,轩辕怀曾感受到三人对己之敌意。
当时轩辕怀便已想到,九宗的存在,对于其等而言已经不是秘密。或许是有底蕴深厚的大势力,意欲和九宗扳一扳手腕,进行一番角力。
但是从宗礼道尊身为道境大能,动作却如此之快,且能放下身段亲自行事。可以看出,其等的胃口,似乎较自己预先之想象还要大得多。
当今之世,不仅正值九宗琉璃天之变,于整个紫微大世界而言,似乎也时时处处与往日不同了。
约莫百余息后,轩辕怀面前展开一物。
一道空白图卷——大界正反图。
却见轩辕怀食指轻点,描摹字迹。
粗粗一看,似乎是十个大字:
妖祖重下界;
北戎犯东南。
这十个字化作一枚小剑,宛若沉入水底一般,渐渐自《大界正反图》中沉了下去。
一刻钟后,剑塔消散。
轩辕怀一步遁出,悠然独行。
隔着阴阳界天,宗礼道尊以及那位“湛衡道友”,见轩辕怀并未就此失联,倒是松了一口气。
……
自最后一座阴阳洞天遁出后,又以秘术遁形七日夜,轩辕怀终于来到了东华界天北境边缘。
此时此地,果然变得与常事不同。
抬首望天,此时的太阳,似乎较往常略微大了一圈,亦更将明亮三分,照耀于地,平白多出一倍之热力。粗粗感应温度,似乎烈日之下,足可将鸡蛋烤熟了。
略一打听,如此形貌,已然持续了十余载之久。
但是奇特的是,如此烈日,却并未构成土地皲裂、风沙四起之象。正相反,四处平湖川流,时时可见;草木丰沛之地,目不暇接。尤其是好些性极嗜水的水草之属,反而愈发长得茂盛了。
遥隔数万里,便看见一塔矗立中天,异常瞩目。
说是“塔”,其实是以轩辕怀的精微眼力儿而言,已遥见其真形。其实大略观其形貌,此物俨然是一根“针”,笔直矗立。
围绕此塔,至少有十六道幽森气机,每一道皆不在阴阳洞天中暗行看护之责的那位天玄上真之下。
很显然,此处便极有可能是赤魅族圣祖降世之地。
轩辕怀方欲前往,但身形一顿,却又忽然止步;眉间更微微显露出一丝惊讶。
寻常修道之人,其实常有撞缘求运,发掘宝物之举。但是以轩辕怀的眼力,世间能入其法眼之物已然甚少。
但此时此刻,他却感受到,近处有一物,暗藏“虚像还魂”之功。此物若换作另一位同行同样出色之人当面,价值虽高,但也不至于高到非取不可;但是在轩辕怀手中,此物效用大了何止十倍,几能化腐朽为神奇。
更巧合的是……
轩辕怀不再迟疑,身化一道,虹光朝着那孤塔相反的方向纵身遁去。
半个时辰之后,视野中果然现出一人。
一个年轻女子,迎着轩辕怀到来的方向,与他四目相对。
一身紫衫,刚健之中,又有正大雅涵。和玉离子的雍容霸道相较,似乎气象略略清减;但是却又多出一种独特的豁达通透。
身畔十余丈处,一株枯树之下,又有一只黑虎闭目小憩,安娴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