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回眸练气驻形 堪为辅翼匡正
重新整合黄阳宗为翼门,其中缘由,这就是归无咎此次破境“元婴”的重大意义所在了。
一位在深湖深海中潜水之人,他在水中的深度,由千丈百丈直至数十丈,数丈。距离水面愈近,自然所受压力渐轻,目力所感知的光明也愈来愈足。由无尽黑暗,到波光粼粼。
但是,只要你并未真的把头颅、双目浮出水面,那么你眼中所呈现的一切,到底混沌不清,是和水上所见有着莫大的差别。
归无咎的修行便深合此喻。
在此之前,饶是归无咎对于金丹极限已经有了足够深刻的感悟,但是到底身在此山之中,未能一览无余,颠倒轻重。
而这一回龙门一跃,破境“元婴”,等若撕破这一层薄薄的面纱,元婴之前,众妙之门毕现,再回首已百年身。
金丹之境,练气驻形;元婴之后,问道长生。
大道修行的第一个大阶段——代表着“练气驻形”之圆满的金丹境,自今日始,已经彻底踩在足下,对于归无咎而言已无奥秘可言。
虽然归无咎的道门功法依旧未能圆满,但是那不过是水磨工夫罢了。
此刻归无咎初识元婴之妙,纵然他资质再高,根基再厚,指望他立刻创设无数妙法,自成一家,那也是不现实的。此番破境,正如归无咎对南门敬所言:核心意义在于“匡正辅弼、亲为范式”这八个字上。
要而言之:归无咎自己就是一件活着的标本,一位穷尽“练气驻形”之境每一步极限的存在!
元婴境之前的修行,每一步到了最高明境界时是何等感受、何等体验,俱可如实著述下来,以为后来者参照借鉴。
以越衡宗传承之厚,经法藏论集五部俱全。其中《论》之一部,于破除九九玄关中的一切偏正法门无不载录,堪称蔚为大观。但是到了这一步,也只是羽翼之基础。对于功行精微到了极处是何等真实体验,《论》部典籍也是语焉不详的。
归无咎私心忖度,纵然是如越衡宗成就天尊的那几位巨擘,功行已经到了极高境界。但是他们显然并不认为自己达到了每一境的极限。故而不曾有载籍留下,以为范式。
这就如同一柄量天之尺,刻度若不准确,未免贻误后人。
真正做到“绝对”的,在归无咎之前,约莫唯有轩辕怀成就此境。也不知道他是否为辰阳剑山留下这一道传承否。
对于“翼门”新近入门的年轻弟子,照例按照内、外分成两拨。
其中资质绝佳者,可令其加入云归海、南门芊等人的行列,修习归无咎自家琢磨、汲取自数十隐宗的“反空蕴念剑”雏形,为黄希音的成长坚实筑基。
另外的绝大多数便是今日决意收录的外门弟子了。此辈是修习黄阳界旧有功法也好,改修云中派功法也罢,甚至参考其余隐宗的修行典籍,归无咎一任自便,全不干涉,完全采取放养的姿态。
只是归无咎会将自己真气至金丹境界的一切感悟著录供其观看,修行中所需要的药物、法宝,也一并满足。
归无咎存心要看,多了自己这一道辅弼匡正的矩尺,能够有多少人因此受益,成长到何等地步。
自今日起,“证道”之法,又多出一条道路。
正当归无咎与南门敬、秋原实商议之际,护山大阵气象一变,风起云涌,点燃陡然三次晦暗交替,似乎是前殿山门之外忽然来人。
但是归无咎立刻出门相迎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无踪,空中漂浮着一根青色的储物袖囊。
归无咎破开袖囊禁制,神意一览。随即将之取出,堆积在正殿之中。
当中所藏,最为显眼的是数千套云中派弟子袍服。其中职分不一,包罗各品,甚至金丹、元婴境真传弟子常服,也各有十五六套。
至于品质相当出色的法宝一类,不下于数百件;各色药物三十六丸为一瓶,二十瓶为一瓯,放眼望去至少有金瓯数百只。
另有四十只木箱,虽未打开,归无咎已经猜知其中所藏,必定是载籍簿册一类。只略览规模,便知其涵盖了云中派正传法门之中的绝大多数。
归无咎遣丁航前往瀛水上真处,正是为了筹集这一批外物。本以为知会各司、阁、殿后,能够在月余之内办妥便是神速了,没想到竟迅捷如此。
这些外物,自然不会是自外部调拨,可以断定是瀛水台旧有储藏,今日派上用场。
另外,刚刚山门外其实并无解递之人,否则断无不作交接就无故离开的道理。多半是瀛水上真遥以法力传递,送了这一道袖囊过来。
南门敬、秋原实等人打开囊中之物仔细观看,各自振奋。
对于这几位来说,些许外物还是小事。此生修道千载,被困在黄阳界方寸之地中。一旦得到破关门、见新天的机会,早就忍不住略览大界风光了。只是这些时日归无咎腾不出手来,简单安置之后不得不稍困山中,自然难免憋闷。
归无咎笑言道:“云中派坐拥弟子何止百万之数。若是寻常两人碰面,互不相识,倒也罢了。但若是逐渐交游熟稔,甚至在宗门之内谋一职司。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会互相打探各自出身来历。到了那时,不知诸位该作何回答?”
北门亭立即道:“不如言道来自山野凡民杂居某国度,因身负灵根为云中派上师所识,引入门中。”
归无咎又问道:“若是问及师长何人,源出哪一脉传承,又该如何对答?”
北门亭略一踌躇,续道:“如宗主所言。云中派规模甚巨,千枝百叶。恐怕并无一人能够熟稔全部传承。随便胡诌一个已经断绝的传承师门,也就罢了。”
东门宏眉头一皱,道:“一人两人尚可。若是人人都如此回答,难免不教人起疑。”
司空鹤眼皮一跳,笑言道:“宗主定是早已胸有成竹。我等听候吩咐便是了。”
归无咎一颔首,笑道:“这也容易。诸位照实直言便可。就说都是来自一处名为黄阳界的小界,经由上真指引,隐居清莱台门下已久。”
北门亭、东门宏闻言皆惊,唯有秋原实眉头一皱,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归无咎洒然道:“这方大世界,本就无数下界、小界以为附庸。为道宗隐宗、妖魔大族所统辖的更是为数不少。其中有生灵绵嗣的也不在少数,又有何奇?”
东门宏沉吟道:“原来如此。”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归无咎又问道:“若是旁人问及诸位居于清莱台中,是何身份,又该如何作答?”
东门宏、南门敬目光对视,均觉此问难答。
秋原实微微一笑,却道:“何须多虑?就说我等是清莱台中‘翼门’修士。”
东门宏一愕,正要出言辩驳。秋原实伸手阻住,道:“慢来。此‘翼门’非彼‘翼门’。所谓云中派清莱台‘翼门’,乃是云中一派为古今第一真传归无咎所立,兼收并蓄出身小界的修道中人,为收教学相长、观摩发明之效。是也不是?”
东门宏、南门敬等相顾愕然。
秋原实又言道:“宗主容禀。秋某尚有一道建言。”
归无咎温言道:“秋掌门但说无妨。”
秋原实道:“宗主先前广招众弟子,填充翼门之命,此事真急迫否?若是并不急迫,不如等上数年再说。”
“先遣一人至黄阳界中传讯,立下大法阵,将‘天幕’遮蔽。另外洹沮、隗山各家关于‘天幕’的过往记载,乃至今日青羽夜钟、九重楼的故事传说、画影图形,一概封存,勿教新出世的弟子得知。如此一来,再有年轻一辈的修道种子长大成人,其识忆之中本来不存,又如何能够泄密。”
“到时候,云中派内外,我翼门弟子通行无阻,也绝无走漏消息之虞。”
归无咎沉吟良久,终于道:“秋掌门言之有理。”
南门敬等人,这才恍然大悟。
仔细一想,对于他们诸位而言,只有黄阳界中一道天幕,坐观紫海天、碧罗天、广渊天三界;以及暂时客居云中,以待归无咎为其寻得青羽夜钟所在的神道根基两件大事,算是必须深藏的机密。
其余的一切,大可不必刻意隐瞒。真真假假混同为一,只要舍去关键环节,其余大方示人,又有何妨?
虚虚实实,好过平白扯谎。
在归无咎的立场上看道理是相同的。黄阳界中之人并不知晓他来自九宗的真实身份。所隐匿者,不过是黄阳界汇通三界之事,或许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南门敬笑言道:“秋兄深谋多智,在我等之上。难怪黄阳界中时,洹沮门能够处处胜过诸派一筹。”
秋原实笑而不答。
归无咎肃然道:“翼门之兴,就仰仗诸位了。”
南门敬等人自然能够感受到,归无咎原本是被拱上高位,似乎对“黄阳宗”掌门并不感兴趣。但是现在似乎心意有变,突然加大了砝码。
这几人如何不知,这意味着自家的分量加重了许多,无不因此振作。
归无咎心中暗思。
当初捡了这个“黄阳宗”宗主的位置,只是顺水推舟,并非他本心所愿。但今日形势变化,更名为“翼门”的黄阳宗,规模扩张之后,势必会成为归无咎极重要的一枚棋子。
“黄阳宗”之所以改名“翼门”,明面上自然是呼应归无咎的证道之法,以自己的金丹道途经历为矩尺,收“辅翼匡正”之效。
但是归无咎心中却以为,还有另外一重含义。
翼者,羽翼也。
第一百六十三章 索敌前驱 妙宝功成
商量完重整“翼门”之事,归无咎驾起遁光,重返后山山门。
只是遥遥望见,此时洞府山门的方位,已有两人身着真传弟子常服,守候于此,异常醒目。
两人显然是曾经叫门,却未获回应。此刻他们袖手而立,身姿端凝,倒也没有丝毫不耐之态。
这倒也是巧合了,在归无咎出门之时,尚未见着两人。而这一次往前殿一行,历时不过一个时辰。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二人恰好来到。
归无咎瞬息之间落到山门之前,山壁之上阵纹唤起微澜,石门豁然而开。这两人见归无咎回返,如梦方醒,连忙郑重相迎。
归无咎微笑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且于洞府之中细叙。”
洞府之内,玉案之上,铜炉香茶,青烟袅袅。
尽管归无咎修行清苦,罕有客人来临。不过真的到了这一日,黄采薇倒是极为机敏,主动承担了煮酒烹茶,洒扫待客的诸般下手,妥帖之极。
二人识出此乃草木精怪之属,心中也不由啧啧称奇。
饮茶三盅,归无咎笑问道:“二位来此所为何事,不妨直言。归某近日有些繁忙,尚未有时间相询,倒有劳你们主动前来了。”
二人连声逊谢道:“不敢。是我二人冒昧叨扰了。”
这两人道是何人。乃是云中派元婴真传中排名前二者,其名分位次也是门派大比之上由归无咎所定,武光霆、谢推迁是也。
“崇台会”上,因归无咎之布置,这两人未曾得到出手比试的机会。不过今日诠道之会一开,这两人却是因祸得福,占据了云中派另外两个出战名额,得以和七十七家隐宗真传切磋短长。
今日二人主动拜访,必然与此事相关。
归无咎私心忖度,武光霆、谢推迁二人之功行,虽然称不上惊才绝艳。但是与本门三名开外的真传弟子较技,已经有了相当稳固的优势。寻常小年排名靠前的真传,还真未必能够有此修为。
再加上崇台会前,二人陪伴自己磨炼神通道术,再次小有进益。功行到了二人之境界,每一步寸进都如融化坚冰,异常艰难,足以和侪辈拉开差距。
归无咎和崇台会上数十人一番交手,对别派真传的底细还是有着较为清晰的认识的。对比之下,武、谢二人,不失流黄地脉十二宗中游嫡传的水准。
归无咎心底判断,纵然考虑到流黄地脉十二宗在七十七隐宗之中排名不算靠前。一进一退之下,武、谢二人的根底,依旧当是不偏不倚,位列中庸。
尽管心中有数,归无咎还是问道:“二位主动造访,自然是与铨道会比斗相关。这些时日,想来二位经历之斗战,也已经不在少数。不知胜负如何?尚能入眼否?”
武光霆、谢推迁对视一眼。
武光霆先道:“惭愧。这些时日武某斗过二十二场。共计四胜十二负,另有六场难分高下。”
归无咎面色微讶。掐指一算,铨道会开启至今,算上今日也不过二十三天。武光霆竟已斗了二十二场。看来除却今日之外,他竟是保持了每日一斗的激烈进度。
更出乎归无咎预料的是,以武光霆的功行,二十二场比试,竟然只胜出四场。这也实在太少了些。
谢推迁亦出言道:“谢某同样出战二十二场。七胜十五负。”
以谢推迁的战斗风格,非大胜即大败,鲜能形成僵持。他的二十二战无一平局,也算恰如其分。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道途漫长。胜负之数,也不在一时。”
武光霆逊谢道:“武某心中有数。云中派有道友一人,已堪大振本门神威。力强者胜,理数之常。更何况这等良机难得,纵然无一胜绩,我二人也不敢轻易言弃。”
谢推迁和武光霆对了个眼神,出言道:“俗语云‘眼界宜宽,行事宜紧,下手宜慎’。归道友是不世出的奇才,非我二人能望项背。我与武师兄对于归道友在此会中能够大放光彩,自然是有着绝对的信心。”
“但是道友作为诠道一会的发起者,要求之高又于寻常真传不同。唯有未逢一败,才算是大成功。我与武师兄思来想去,也唯有在此处能够作一点文章。若是能够对道友有一二帮助,我二人也是与有荣焉。”
说着武、谢二人,各自从袖中取出一串碧珠。两串珠子一般大小,都是二十二枚,看起来倒恰好像是一对。
归无咎却一眼看出,这并非什么饰品,而是将二十二枚规格一致的照影石缀成一串。
武光霆言道:“这是我与谢师弟近日的战斗留影,尽在此处了。”
二人非是诠道一会的发起者,这照影图形却不必上缴宗门而通传之。
谢推迁将茶盅举起,一饮而尽。道:“我与武师兄能够战而胜之的,道友固然不必多虑;甚至我二人能够支撑三招两式方才落败的对局,那种程度的对手同样不在道友眼中。只是我与武师兄的十余场败绩中,各有两三场脆败之局,几乎毫无还手余地。”
“天外有天,诚不我欺。”
“为知己知彼计,还请归道友一观。”
归无咎心中一动。
两家真传交手之前,是可以在玄黄镜中作一简短交流的。凭借此法,可以大致询问出对手出身姓名、宗门聚会之上的排名先后。
只是此法泛而用之,掌握个大概尚可,若想保证无有疏忽,那么可靠性就相当有限了。归无咎却从未考虑倚仗此法探明敌情。
现在归无咎已然猜出,武光霆、谢推迁二人,正是用这笨办法,在这二十余日时间内,尽量选择和实力较强的对手交手,因而战绩才会如此惨淡。
其目的,自然是亲身淌水试路,为了归无咎能够在接下来的斗战中知己知彼。
尽管破境“丹中之婴”后,除却御孤乘、荀申之外的其余敌手,已经再难入归无咎之眼。但是二人的这份好意,归无咎也不能不领情。
归无咎略一思索,倒也不必挫伤了武、谢二人的积极性。只言道:“谢过二位了。日后每一场斗战,劳烦两位将画影图形都照例送来。一年之后,归某会给二位一个交代。”
归无咎所言“给二位一个交代”,在武、谢二人耳中,理解成了以全胜之局圆满落幕,回报二人今日之用心。此言颇重,于是连忙谦辞推让。
茶过三巡,便不约而同的告辞了。
武光霆、谢推迁刚刚离开,突地黄芒一耀,一个矮小人影闪到近前,大声道:“归无咎。我又立下一件大功,对你道途之上,助力极大。你可要记得,又欠了我一次人情。”
出言之人,是璇玑定化炉宝灵,小铁匠。
由于长时间安身洞府之内,归无咎也不使小铁匠拘束太过。这段时间,让他与云归海等人一般,开辟一间别室,任他随意折腾。
归无咎已经大致猜到小铁匠所言之事,不过口中却道:“道途上助益极大。莫非璇玑真人还能使归某道行神通大进不成?若是如此,这铨道会的斗战,就再也无忧了。归某先行谢过。”
小铁匠并不傻,脖子一伸,似乎对于归无咎的挤兑大为不满。哼哼道:“归无咎。我知晓你最近斗战频繁,屡战屡胜。并且这战局和你自家的道法功行有着密切的关系。”
“但是这等比试,说到底还是‘擂争’,或云‘文斗’。于整个道途而言,不过是点缀和浪花而已。就说这诠道之会,也不过为期一年。一年乃至三年五载之后,难道你还能将这一板一眼的擂斗一直比试下去不成?”
“将来闯荡天下,处处是生死之搏。那才是真正紧要攸关的环节。要知晓绝对的战力,才是立身的根本!”
说到此处,小铁匠再也按捺不住。胖乎乎的双手往炉上用力一按,宝光一闪。一个清丽婉约、娴静淑雅的白衣女子,蓦然出现在小铁匠身旁。
小铁匠搓了搓手,得意洋洋的道:“此物原本这是相当于元婴三重的异宝。现在经由本真人锻炼数月,终于大功告成,威能平白提升一级。真的到了生死相斗的场合,化神境的敌手,弹指可灭。”
“尤其是真身遁入其中后,攻守兼备,操控之灵活如意不亚于御使本人肉身。说是对你道途助力极大,也不算口出大言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试宝反得宝 使气闻秘辛
对于自己的杰作,小铁匠愈看愈是欢喜。站在旁边抓耳挠腮一阵,怂恿道:“归无咎,不如到山门之外,试试此宝威力。”
小铁匠虽然是宝灵之身,但是他品级既高,又在真君大能身畔耳濡目染,也是有几分见识的。
小铁匠刚刚反驳归无咎的一番言语,未必没有道理。
自进入隐宗地域以来,归无咎所接触的斗法战斗,无论是“崇台会”还是“铨道会”,诚如斯言,都是规矩束缚之下的“文斗”。
似乎当年在荒海历险之时,无所不用其极的琢磨实用杀伐手段,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抚今追昔,归无咎收拾心情,笑言道:“也好。”
于是驾起遁光,打开门户,和小铁匠一道,携带着他新近改良的傀儡“谢玉真”,一纵身便在百十丈之外。
飞遁了一阵,三人身形缓缓停留空中。
瀛水、清莱等十二峰有禁制护佑,天玄境之下的修道者是伤不得分毫的。此刻归无咎驻足之处,乃是十二峰的边缘处的一座小山,恰好突出禁制之外。
这座山峰光秃秃的,砂石裸露,草木不生,似乎生机断绝,断无一丝仙道气象。不但如此,此山的山脚边缘向外百余丈,更是被一道高达十余丈的竹篱笆扎成为围墙,圈成一个幽闭之所。
此峰名为乌蛮峰,据说当年本是一位功行甚高的真人府邸之所在。只是那人不知遭遇什么变故,某一日突然行功失措,走火入魔,终于在这土山洞府之中散功而死,此山也由是荒废了下来。
只是,在云中派诸弟子中却有留言传出,说是那位真人其实是修炼邪魔功法,最终在洞府中爆体而亡。因而这座洞府,乃至整座乌蛮峰都埋藏了邪气,后人若使之破壁重见天日,一旦沾染,触之即死。
巧合的是。数万年来,门中诸上真、长老也对此地不闻不问,未加清理,也未曾将此峰安排别的用途。如此反常行径,更让下面的弟子深信不疑。
道理明摆着,连修为通玄的天玄上真也不愿触碰,由此可见那魔功邪气的厉害。
归无咎却对此嗤之以鼻。他往来此地何止数次,每一次都是心意浑融,自在无伤。若此间有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以他道缘,必定心生警兆。
这处荒废山峰,如今却正好作自己的练兵场。
只是归无咎不欲多生事端,惹来他人窥伺。长袖一抖,数枚符箓分定四方,立下一个“红尘晦暝”之阵,将乌蛮峰牢牢罩住,遮绝一切异象。
归无咎凝立空中,双目垂帘。十指掐诀变幻,口中念念有词。不过顿饭功夫,人偶“谢玉真”突然嗡嗡颤抖起来,似乎与归无咎本人生出感应,被一道无形的绳索牵连。
若是以操控人偶之法御使这件傀儡,大小共有十二道法诀,十八种异术,正击侧击,共计三十种手段。
归无咎骈指一点,正是御使了操控此傀威力最大的一术。
“谢玉真”收到指令,原本温润清淡,生机盎然仿佛真人的玉容突然冷肃,散发出一种异常凌厉的杀气。
她右臂微曲,四指如刀,纵身一跃一斩,朝那土山劈去。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夹杂着含混纷乱的土石翻滚、倒塌之声,交织缠绕,教人耳膜欲裂。待尘土散开,才发现这凌厉一劈,竟劈出一个深及三十余丈的缺口。
此山表面上看来似是一座土山。其实那泥土不过是薄薄的一层,最厚处也不过三尺有余。底下本来面目,乃是一种名为“青鼎岩”的岩石。
此石之坚非同小可,甚至可以直接采取下来,作为低阶弟子炼化法器的原料。云中派这一片山脉,根底十有八九都是此物。
若无长辈助力,哪怕是元婴真人,想要在以“青鼎岩”为主体的山脉中独自开辟洞府,都要大费周章。
归无咎心中暗赞。这具傀儡之身的战斗力果然不俗。只是这一步还未尽全功,唯有身与傀儡相合,才能发挥此物的最大威力。
归无咎念动口诀,纵身遁入其中。
一试之下,又有惊喜。
归无咎心中振奋,想不到此傀儡品质竟能高到如此地步。他敢断言,此宝价值之高,土著文明之中除非“天祭器”一流的至宝,其余任意宝物,都难以和这具傀儡相媲美。
归无咎身量甚是高大,而“谢玉真”的躯壳却是娇小玲珑。
对于这一点,归无咎原本并不以为意,因为品质上佳、用于护身秘术的傀儡战甲,多半是能够做到如足适履,大小由心的。
但是一旦遁身傀儡之中,归无咎才发觉,是自己大大小瞧了这件宝物。
原来,这具傀儡并不是寻常的掏空躯壳,设置法阵机关、兼之以软体改造的手法制成。此傀儡到现在为止依旧是一具完整的人身,绝无短斤少两。其炮制手段,乃以魔道中神秘莫测的“魂炼”一脉的法门制成。
御主遁身入内,其中原理,就仿佛寻常修士把法宝外物收纳于丹田中一般。只是现在主客颠倒,存纳的容器是这件傀儡,而所容之物却是活人。
小铁匠迫不及待的邀功道:“这一突破,其中意义震古烁今。本真人敢说,纵然是此宝的创制之人,再教他精研器道一万载,也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你可别忘了,此宝原先的御使之法是怎么一回事。”
归无咎回顾“谢玉真”的操控玉简,缓缓点头,道:“果然妙绝。这一回是承了璇玑真人人情,将来必有回报。”
小铁匠眉飞色舞,难掩矜持。只是两只圆乎乎的小手却不住乱摇,口中故作谦虚道:“好说,好说。”
“谢玉真”原先的锻炼层次,距离圆满无暇尚有距离。因而谢晋禅运使此宝之时,唯有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方才遁身其中,躲避一瞬,绝不可在其中停留太长的时间。
若是延误时辰过久,宝主神魂精气皆要受到极大压迫,一个疏忽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因而归无咎所收缴的操控法诀言道,能够将此宝发挥最大价值的用法,莫过于夺取元婴真人的元婴炼入其中。若如此做,可发挥出相当于同等境界修道者以上的实力。
现在此物经由璇玑定化炉祭炼,却不啻于脱胎换骨。种种弊病制约一概消除,宝主本人得以长时间附身其中,攻守兼备,远远胜过炼化元婴之法。
其省便灵活,杀伐犀利之处,何止提升了数倍。
此刻归无咎附身“谢玉真”躯壳,犹如置身于母胎之中,若沉若浮,温润细腻。
用心感受,此傀儡的骨骼肌里与归无咎的真身几乎没有任何不同。神意一动,如臂使指,一切精微细腻的动作变化都婉转如意。
归无咎忽地生出一个念头,问道:“璇玑真人。这件宝物是你在旧宝基础上锻造出来。若是叫你平地起高楼,独立炼制一件,可能成否?”
小铁匠原本正自得意,这一问如同当头一棒,让他僵在原地。
踌躇良久,小铁匠摸了摸鼻子,大声道:“如果有材料的话,也……不算太难。给本真人三年五载时间,不在话下。”
似乎有些心虚,小铁匠连忙又补充道:“只是如‘谢玉真’躯壳如此品质的主材,可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寻到的。”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不急。璇玑真人只消在百年内贯通此法。归某便不胜感激了。”
小铁匠眉头紧锁,似有些无精打采。
宝灵之属,并非绝情弃智,反而是秉性各有偏至,比之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观小铁匠这副态度,分明是被人小瞧了,大感颜面无光。
细细感应此傀儡,归无咎以为,白璧微瑕之处也有两点。
其一,这傀儡毕竟是女子之身,躯壳的形貌体态总与男子有些许差别。乍然附身其中,难免有少许不适应的地方。
其次,“谢玉真”的身量比归无咎到底娇小了许多。运使法力遥遥相击倒也罢了,若是附身之后持剑近战,一旦遇到旗鼓相当的敌手,一丝微小的差别都可能影响胜负,不可不谨慎待之。
好在这两点缺陷并不致命,通过勤加修炼便能弥补。
归无咎运足元婴法力,人傀合一,运足全力,再度以掌作剑劈刺下去。
这一击看似没有活人运使神通时的精微细腻,气质高远。但是这杀伐气象刚健古拙,雄浑凌厉。杀气迸发的一瞬,只闻一声惊天巨响,面前小山从峰顶最高处开始豁然洞开一个口子。
自高处下视,深度更是达到五十丈之上。
就在此时,崩散垮塌的碎石之中,山腹深处,忽有一物突如其来,飞也似的笔直冲天而起,瞬间就在天空化作一枚星灿灿的小点。
归无咎反应极快,身躯矫然一跃,往来三息功夫,右手掌心已经多出一物。
小铁匠也走到近前,好奇观看。
此物长不盈尺,宽仅六寸,厚度约莫半指上下。通体铜色而稍稍昏暗,卷成微小的弧度,恰如一段竹节,竖剖三分之一。
这“铜板”略微隆起的那一面,当中尽是纹路缠绕,笔意细腻,却没有一笔直线。所绘之形,似乎是一种奇异的花卉,又像是某一种图腾。
而凹陷的一面,却是十余行文字,共计二百余言,艰涩繁复,难以识别。并非本土文明中人道大化一统之后的通用语言。
归无咎心中甚是惊异。休看此物似乎无有一丝灵气,好像与修道界无涉。但是归无咎刚刚感应分明,自己附身“谢玉真”发出的最强一击,若非受到阻挡,足以在青鼎岩中斩出六十四丈的深度。
而阻了自己全力一击的,不是别物,正是这面铜牌。
即便是元婴真人,正面吃这一击也要粉身碎骨。但是现在归无咎细观此牌,上面圆整无瑕,竟然连一个白点也并未留下。
归无咎神意检阅《周天正藏录》与《献典》两部大经典,也并未检索出此物是何种材料铸成。
归无咎随口问道:“璇玑真人可识得否?”
只是一问既出,却并未收到回答。转首一望,小铁匠伸长脖子,一脸无辜的神色,显然也是被难住了。
小铁匠吞噬的器物典籍着实不少,见识更在归无咎之上,同样也不能洞穿此物底细。
反复观看,回想起当年在越衡宗阅览的杂记逸文,似乎凡人国度中君王赏赐功臣的“丹书铁券”正与之外形相似。但是这只是戏说趣谈,即便是真,修道界中也并无相近的规矩制度。
既不认得,只能暂时收藏起来,以待有缘。
归无咎微笑道:“今日有了这意外收获,既入我手,总有揭晓谜底的一日。今日收获不小。璇玑真人,回去吧。”
只是小铁匠却呆在原地,抿着嘴唇,双拳紧握,久久不愿离开。
小铁匠今日怂恿归无咎出来一试法宝之威,本就是为了夸耀自家本事,出一出风头。没想到一连遇到两件事都是无能为力,此刻不禁心情大坏,沮丧非常。
归无咎笑着安慰道:“人力有时而穷,璇玑真人不必在意。再者说璇玑真人的看家功夫,本在外炼之道,器道法门。这些博学杂闻的琐事,原也不该指望你能帮上忙。”
小铁匠眼珠子瞪的铜铃大小,似乎被归无咎的这番话愈发刺伤。张大嘴巴,反驳道:“本真人贵为九炼真宝,识幽通玄。谁说除了外炼法宝之外,就别无所长了?”
想了一想,小铁匠竟尔面现犹疑之色,好似遇到了什么难决之事。
终于,小铁匠下定决心,大声言道:“在你身旁,其实就有一桩秘密。你却全然不曾察知。幸亏本真人洞明烛照。归无咎,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归无咎惊讶道:“还有这等事?”
小铁匠搓了搓手,咬牙道:“告诉你不要紧。只是你得设个局,装作是你自己无意中发现的。一切与本真人无关。”
归无咎回想身边之人,却猜之不透。也有几分好奇。道:“就依璇玑真人所言。”
……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明去暗回 方识本来面目
接下来一连四日,归无咎竟是骤然改变了节奏,每一日约战了一场“诠道会”中的敌手。
顺利晋入元婴之后,除却隐匿潜伏的御孤乘和甘堂宗荀申外,寻常敌手归无咎已经不必放在心上。
甚至在斗战之中,归无咎懒得多作表面文章。
只是顾及芈道尊等上层人物留下“天罗石”的用意。这才容对手尽情施展了自家手段,随后再轻而易举的将之击败。
到了第五日晨。归无咎正要出门时,洞府西侧室门洞开,一个玲珑青影蹦蹦跳跳走到近前。
来者是南门芊,原来是向归无咎请教数日来修行中的疑难之处。
归无咎当即驻足,听她讲述疑问之后,再一一为之解答。
本来归无咎也不疑有它,只是解释疑难的过程之中,归无咎不经意的余光一扫,恰好发觉南门芊一直在偷瞄自己,显然心思并未用在听讲之上。
归无咎再回头细品,南门芊所提出的问题,似乎并不算艰深。诸位年轻弟子身边,备用的道术典籍,足以解释疑难。一时心有所悟。
南门芊此刻,的确是神思不属,浮想联翩。
当日在黄阳界中,“珈蓝天罗”就是她濡慕已久的偶像。突然有朝一日得见真人,南门芊的心意陡炽,始终未改。
之所以前些日子行事恭谨有礼,含蓄谨慎,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她随着归无咎新入异界未久,好奇之余,心中也有少许不安。自己能否适应环境不说,更害怕万一招惹归无咎不喜,将她遣回黄阳界,从此两人永远隔离,那就糟糕至极了。
如今稳定安置下来,归无咎也按部就班的教授其功法,显然对她抱有期许。这一层担忧才渐渐打消。
其二,南门芊年纪虽小,也是个有眼色的人。
她虽然不知“铨道会”为何物,但是却能看出归无咎对数日一场的比试异常看重,每一战之前必定调息良久,精炼心意神气。不说是如临大敌,往好了说,至少也是狮子搏兔的姿态。
南门芊自然不愿,也不敢给归无咎添堵。
但是最近数日,归无咎的“会战”之旅却是轻松写意,风格大变。每日应战,几乎如同郊游一般。南门芊也猜测是归无咎拨开云雾,彻底排除了阻碍。
于是她心中跃跃欲试之意,如同蚂蚁噬咬,再也忍耐不住。
此刻南门芊暗暗打量着归无咎雄健伟岸的身躯,绵润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只觉飘摇兮如在云端,翩然欲醉。
这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状态维持了不到一刻钟,南门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洞府内外,不知何时,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
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才发觉归无咎早已停讲,灼灼目光紧盯着自己。
南门芊霞飞双颊,有些不知所措。
归无咎心中一动,回想起小铁匠之言,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时机。屈指一弹,洞府之内似有钟声鼓荡,醇厚绵长。
不多时,洞府之内,云归海等五六个少年一齐赶来。就连黄采薇,也抱着黄希音凑到近前。
归无咎微笑着朝黄采薇摆了摆手,示意与她无关。她怀中的黄希音正兴致勃勃的摆弄一只木偶,似对身畔的一切毫不关心。
环首望了几位少年一眼,归无咎正色道:“接下来十天时间。本人于外山修炼一门法诀。巳时出门,子夜方回。尔等如在功法修习之中有甚疑难,可在巳时之前来问。莫要自误。”
众少年唯唯诺诺,齐声应下。
到了第二日巳时,归无咎果然如期外出。
他所言“修炼法诀”也是事实。不是别的功法,正是逐渐锻炼适应傀儡“谢玉真”的女身躯壳,演练近身邀击之法。
第二日,第三日,同样都是如此,巳时出门,子夜回返,一刻不差。只是这几日修炼,小铁匠并未相伴身旁。
到了第四日上。归无咎在乌蛮峰附近修行有时,直至晨昏交替,月明星稀,依旧勤练不辍。
又过了一阵。归无咎感应天时,此时约莫是亥时上下,距离子时归期尚有足足一个时辰。
时辰已至。
归无咎暗暗掐一个法诀,身形渐渐暗淡,直至完全透明,彻底消融在茫茫夜色之中。可谓深藏九地之下,鬼神莫测。
这是“履尘”一流剑意虚实变幻的最上乘神通。
这一道鬼魅难见的虚影,不多时就飘荡回洞府之畔。归无咎暗中使一个法诀,洞府墙壁上悄无声息生出一道门户,同样是任何人目力所难见,双耳所难听。
这是清莱台洞府的上乘机关,可使府主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入后山,以备不时之需。
归无咎身形飘荡入内,兜兜转转,转而进入右手边一间门户。
这些年轻人入道未久,尚未能彻底辟谷,断绝五谷轮回等俗事。更兼其中男女间杂,归无咎为了给予他们各自留下充分的私人空间,每一人所居之室,都设有一道独立的法阵禁绝内外,归无咎也从不以神意探查。
想来正因为如此,才生出百密一疏。
面前这一间,正是黄希音的住所。
原本为了照拂方便的缘故,黄希音与黄采薇是住在一处的。只是早些时日,归无咎听黄采薇禀告,言道黄希音感应极为敏锐,一旦熟睡之后,若感受到有人靠近身畔,极易受到惊扰。
于是稍稍作出调整。白日里黄采薇照料黄希音时,两人须臾不离;但是黄希音一旦需要休息,黄采薇便把她安置在独立的一间小屋内,而黄采薇转而在隔壁安置。
归无咎悄无声息的接近。这阵法屏障是他亲手所立,若是有心越过,那着实是不费吹灰之力。
越过屏障遮护之后,归无咎耳边蓦然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却见黄希音兴致勃勃的坐在地上,眉毛弯弯,嘴角含笑。连连拍手,指挥者六七个奇形异状的木偶扑击相斗。
此刻已是深夜,但是她精神健旺的很,哪里有一丝困倦之态。
归无咎一眼便认出,这些都是入云中派未久时瀛水上真所赠傀儡玩具。玩耍许久,黄希音现在已然能够将之摆弄的服服帖帖。
眼前清晰可见,那一堆玩偶分成两拨。其中六个形貌稍小一些的联合起来,进退暗合法度,与一只体型稍大的铁背螳螂缠斗在一处。
那铁背螳螂虽然体型健硕,力量灵活兼具。但是毕竟是以寡击众,未过多久就落在下风。
黄希音也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显然极为入神。
下一刻,一道从未听过的娇嫩绵软,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归无咎耳边回荡:“快用力。再加把劲,就能把‘归无咎’打倒啦!”
“把‘归无咎’打得落花流水,就封你们六个做大将军!”
Ps:短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子夜惊雷缘法牵
若真是偶然撞见,而非小铁匠提醒在先,此刻归无咎真的要瞠目结舌了。
黄希音不过一岁上下。虽然年龄相仿的孩童的确已经牙牙学语,但是他们所能清晰发声的不过“爹”“娘”“你”“我”一类,只言片字。想要组织表达语义如此清晰的语句,至少也当是三四周岁以后的事情了。
不用多想,黄希音竟尔是“天生夙慧,生而灵明”一类的人物。而在这长达年许的时间内,归无咎也看走了眼。
生而早慧,与修道资质之高下虽然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并未可一概而论。据归无咎所知,越衡宗历史上三十余位真君大能,有诸如“生而能言、长而聪明”一类记载的异才怪胎,也不过五六人而已。
其余绝大多数,包括现在的归无咎。虽然较常人聪慧早熟,但是成长轨迹、年齿之序,依旧和绝大多数人大同小异。
归无咎心中也曾经有过这么个一闪而逝的念头,黄希音是否有可能是异类天才——毕竟她在母胎之中孕育百年,应当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但是她出生的那日归无咎留心观望,却并未察觉有异。
这些念头在归无咎心中只是忽忽而过。
回到眼前,见黄希音玩闹正酣,归无咎宛若幽灵的身影突然化做实体,高声道“黄希音!”
黄希音闻声大惊,娇小的身躯一震摇晃,连忙转头。见到是归无咎神不知鬼不觉的立在身旁,小脸上又是惊慌,又是沮丧,还带着两三分失措与迷茫。
只听“哎呦”一声叫。黄希音原本坐直的身姿忽然歪倒,脑袋磕在青石地面上,传来“啪嗒”一声闷响。
黄希音心中害怕,伸手乱摸,所幸只是擦破点皮,未有血迹。
归无咎弯下腰,和小家伙四目相对,笑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装的这么惟妙惟肖。好一个瞒天过海的本事,真是后生可畏。”
黄希音此刻惊魂方定,沮丧之意依旧挂在脸上,瘪着小嘴,有几分不耐,几分萎靡,恹恹地道:“有什么难的?无非是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
如此老成之言,和她过往的形象,绝难联系到一起。
归无咎一边回忆从前的种种细节,一边摩挲着黄希音的小脑袋,问道:“你是何时点醒慧心,开始装聋作哑的?如果我并未看错,在如意门山谷内,你出生不久,分明就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娃娃。”
黄希音哼哼两声,分明有些不屑:“刚刚出生的那日,是九分混沌,一点灵明。直至四十九日时间完全觉醒,具有天聪。你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归无咎豁然省悟。
所谓“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纯属胡说八道。定是黄希音心境澄澈,出生以后不久的时间内,对于她自己醒转与混沌的两种状态有着异常清晰的“自知”。
如此一来,出生四十九日之后,她在两种状态间自由切换,也就易如反掌。
黄希音双手托着脸蛋,声音软糯酥麻,悠悠荡荡:“和爹娘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爬到她耳边,偷偷叫了一声‘娘亲’。”
“娘亲当时明明睡着了,却突然醒了过来。我还以为隐瞒不住了,还怕吓着他们。不过爹娘又哭又笑的商议了一阵,最后都认为是娘亲是把梦中的事情当真了。”
归无咎心底叹息一声。生有夙慧的确有一桩坏处,与父母幼年离别的识忆都留存下来,愈思愈深,难免伤怀。
归无咎缓声问道:“这些时日想爹娘了么?”
迎接归无咎此问的却是久久的沉默。黑夜之中,隐约可见黄希音两点星眸忽明忽暗,传递着流动不定的思绪。
半晌,黄希音才道:“大道无情,聚散无常。仙凡永隔,只是早晚的事。其实……我也没有太过思念爹娘。只是,颠倒过来,想到他们一定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不免有些难过。”
归无咎“呵”地一声,道:“‘大道无情’……这些词语是谁教给你的?”
黄希音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嫌弃归无咎破坏了自己的忧伤情绪,悻悻道:“自然是我生下来就明白的。”
说来也奇怪,平日里黄采薇抱着黄希音不住地在归无咎眼前晃动。归无咎也一只把她当成一个周岁大小的娃娃,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妥。
这时和黄希音一番交谈,看她“少年老成”,口齿伶俐,头脑清晰。这才恍然发现,黄希音虽然看着不胖,但是身量骨架其实都要比同年龄的孩童高大不少。
归无咎长身而立,一把搂住黄希音腰身顺势抱起。掂量一番,果然觉得甚是沉重,几乎约有三十斤上下,已经相当于二周龄、虚三岁的孩童。
黄希音却不知。在这一念之间,自己在归无咎心目中的地位,已经由嗷嗷待哺的小乳娃,升级成为“三岁毛孩”。
这时她只觉得归无咎抱得太紧了,两条腿不得舒展,连忙挣扎不已。
归无咎稍稍放松了几分力道,轻声问道:“生而灵明,摆脱浑浑噩噩。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伪装起来呢?”
黄希音眉毛微皱,摇头一歪,没有回答。反而主动发问道:“你是不是想收我做徒弟?”
归无咎笑道:“那又如何?你知道的,除非你能从我这里偷跑出去,否则你就注定是我归无咎的徒弟。”
黄希音捏紧拳头,不满道:“谁说我要跑了。”
归无咎笑眯眯的道:“你自己情愿,这是再好不过了。”
黄希音又追问道:“你是多大年纪,开始修炼道术的?”
归无咎略一沉吟,答道:“凡人自然都是十岁入道,经历淬凡四关的磨炼四五载。到了十四五岁上,正式修炼‘真气境’道术。我自然也不例外。”
黄希音歪着头,问道:“你肯用心教我吗?”声音清脆中略有怯弱,分外找人怜爱。
归无咎呵呵一笑,道:“你若是肯认真学,我自然会用心教。你的道途,包罗万有,旁采百家。我定会助你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新路来。”
黄希音闻言眼前一亮,挣扎着一扭身,伸出右手小指,细声细气的道:“好。等我十岁之后就拜你为师。到时候你不许藏私,我一定认真修炼。怎么样?”
“你要是同意,就拉勾为誓,不许反悔。”
归无咎闻此天真无邪之言,心中甚是欢喜。
正要和她拉钩,但是目光扫过,却见黄希音一双明眸之中,暗含狡黠之意。归无咎心思一紧,暗暗省悟,眼前这小娃娃可不能以寻常的周岁幼儿视之。
归无咎仔细想了一想,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右手抚住黄希音后脑勺轻轻一捏,归无咎目光一亮。
再沿着肩骨,肋骨,盆骨,腿骨,一一捏了一遍,归无咎确定无疑,哈哈大笑。
原来,此时的黄希音,五气足,骨质实,经络通,血气盛。区区周岁,已经到了可堪修炼的年纪,全不下于寻常十岁之龄的修道种子。
若是一个不察拉了个勾,归无咎今日却要马失前蹄,栽在这一岁娃娃手里。
黄希音见自己一心想要掩饰的秘密败露,情绪失控,再也按捺不住,哇哇大哭起来,任由归无咎如何劝慰,也丝毫无效。
眼前之奇景,实在是难以索解。按理说这等为天地气运所钟的绝代道种,对于修道应当有一种近乎直觉的认同才是。不明白黄希音为何抗拒如此。
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吗?
任由黄希音哭了一阵,归无咎心生一计,笑道:“入道修行,虽然辛苦些,到底心有我主,命由我定。”
“你想,你明明生有慧心,却偏要伪装成寻常婴孩的模样。其中得失真的很划算么?”
“心中所想,明明可以大大方方张口去要,却只能咿咿呀呀,曲相暗示,旁人也未必明白你的用意。照我说,揭开这层秘密,沟通便捷,实则是福而非祸。”
“你说是也不是?”
黄希音闻言,回忆前事,平日里她心中很多诉求,只是碍于装聋作哑,却无法表达。虽未松口,哭声却渐渐低落了下来。
归无咎乘热打铁道:“想想看。往日有什么想要的,现在大可以都说出来。只要是能做到了,一概遂了你的心愿。”
黄希音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把手指含在口中,认真的想了一想。含含糊糊的道:“前几天晚上喝的一晚汤很好喝。圆圆的叶子,小小的花瓣,长长的肉条。”
这句话说完,黄希音羞涩一笑,扭过头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洞府之中,未曾辟谷的诸位年轻人的膳食,都由丁航负责筹备。其中黄希音的饮食,更是专门精心准备。最早是食用异兽乳类,后来年满十个月之后,便换成各种果汁、汤料。
黄采薇照料得颇为用心。哪一餐黄希音胃口好些,明日便吩咐多准备此类饮食。是以黄希音那日饮了她心目中的“奇汤”,如获至宝,直吃的肚皮滚圆,走不动路。满以为如此表现,日后必能再度吃到。
不想那汤汁实在美味,而黄希音又实在吃得太多,甚至路都走不太稳,当日晚上更是极少见的尿床了一回。
恰巧因为那日黄希音走路也不大稳当,黄采薇晚上便未曾与她分开。依旧是如数月前一般,以自己身躯化作藤床,让黄希音躺在其中。结果晚上发大水,等于尿了她一身,心中着实委屈。
黄采薇由是以为是此汤汁不宜多服,因此特意吩咐了,不再传膳那一味汤料。
这让黄希音闷闷许久,却不能宣之于口,好不憋屈。现在能够开口提出要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条。
归无咎见手段奏效,精神一振,笑眯眯的道:“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出来。”
黄希音想了一想,又道:“希望能够在外面云台上扎一个秋千。”
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黄采薇哄她入睡时所唱儿歌之中,有那么一首多有“小娃娃荡秋千”之类的词句,极为应景,被她牢牢记在心中。
归无咎自然无有不允,一并应下。
黄希音左思右想了一阵,又道:“那些青蛙木马蜻蜓等等玩具,我还要!要许多!”
这却是个难题。
归无咎皱眉道:“这些小玩意虽然只是玩具,可并不简单,其中原理极为精巧繁复。我可以帮你问一问,若是有,就帮你一并搜罗了来。”
黄希音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脆声道:“也不一定都是要这些和活物一样品级的。当初在谷中爹娘为我准备的木刻玩具也行。我只要多!越多越好!”
“这几个当大将军,你帮我搜罗一些小兵来,让我排兵布阵。”
归无咎微笑道:“好说。”
黄希音这才破涕为笑,暗道以修炼为代价,换取种种好处,似乎勉强也能抵过了。
归无咎继续追问时,黄希音有几分满足,喜滋滋的道:“暂时就这三条。其他的等我想起来,再和你说。”
然而此时,归无咎却收起笑容,肃然问道:“那好。现在我反而有一个问题留到最后,要问问你。”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的。”
黄希音怯声道:“什么问题?其它的我一概都不知道。”
归无咎淡然一笑,弯下腰,将那紫铜螳螂捡起,缓声道:“为什么要在背后说人坏话?”
一问之下,黄希音目光不再躲闪,只是瞬间失魂落魄,变成木头人一般。
归无咎目前所见。黄希音时而双目迷茫,时而怒形于色。脸颊两边肥嘟嘟的嫩肉一阵颤抖。
又可以清晰看到她口中牙齿,上下都是八颗,果真和两周岁的孩童大致相若。所谓“咬牙切齿”,无有滑稽若此。
黄希音此刻小小心灵之中,异常的犹豫挣扎。
在她呱呱坠地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一道磅礴精纯、无以复加的气息,弥漫内外,宛如日月清辉,布施天下,泽被万方。
自那时起,黄希音心中就被两个对立的感觉所困扰。最初这念头极为微弱,仅仅示现成最简单的“好”“恶”两种情绪。直至四十九日之后他灵明洞开,这才细腻圆满起来。
一方面,归无咎的气息对于黄希音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告诉她,唯有追随此人,道途上方能尽我之性,呈我之真,畅通我道,最终迈入无上幽玄之境。
另一方面,她这一颗纯明道种,又有着独特的自尊,似乎注定要走向万方臣服、一枝独秀。而归无咎破境金丹时的气息,实在是太完美,太圆满,圆满到让黄希音在直觉中以为,若想超迈其上,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种情绪由是转变成一种抗拒,甚是是天然的敌意,融化到日常的一举一动之中。
黄希音苦思半晌,终于,沉寂在心灵中最本真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只听她脆声道:“我的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最大的阻碍,就是你!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
此言石破天惊,虽然稚嫩,却饱含着非同寻常的骄傲。
话音方落,洞府之外忽地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子夜惊雷,声声入耳。
此时黄希音被归无咎抱在怀中,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五六寸。
黄希音白嫩的面容,精致的鼻尖,漆黑的瞳仁,飞扬的睫毛,宛如冻玉般的耳垂,组合在一起,加之以她纹丝不动的神态,竟在一瞬间构成一种“通神”的意蕴。似乎有绝对的意志,和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暗藏在这娇小的身躯之中。
就连归无咎,一时也不由地出神。
一个大人抱着一个小人,站立在漆黑无光的斗室之内,面目相对却没有丝毫交流,看起来分外诡异。
终于,“喀嚓”“喀嚓”两声,将这诡异的沉静打破。
一开始“喀嚓”一声巨响,是雷声之后一道电光当空落下,照得山岳透亮。
第二声极为细微的“喀嚓”,“喀嚓”两声,却是源自黄希音胸前。那大红丝线包裹的小小兜囊中,一个圆壳裂成两半,冒出一只小巧异兽。
此兽四足蛇身、长了一只猫头鹰模样的脑袋,浑身青中泛白,没有一丝血色,亦看不见骨骼肌里。这一寸长短的小兽,滴溜溜转了两圈,随后将破碎的蛋壳尽数吃掉。
正是东华界天大昌王朝时,天山客所赠的“太阴”、“太常”蛇卵,据说神秘非常,勾连气运。想不到竟于此时通感良缘,应运而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算以归无咎的眼力,多半也要把它当成一件精致的傀儡。盖因此幼兽全身上下全没有半点活物的气息,仿佛如它表面色泽一般,乃是青石雕刻而成。
这小兽吃饱喝足,肚皮微鼓,两只米粒大小的眼睛紫光一闪,豁然动作,疾如闪电。它先是一跃,跳到黄希音手背上舔了一口;随后纵身跃下,弹指间的功夫就无影无踪了。
但是归无咎却不担心。因为清莱台洞府虽然极为广阔,视野又与外界相连,其实却是完全封闭的。洞府再大,也是一个封闭的环境。不虞这小兽走丢了去。
一道闪电,一只突然诞生的小兽,将归无咎和黄希音从恍然失神,拉回现实。
归无咎微笑摇头,刚才这小娃娃一声清喝,潜通天地,仿佛鬼神的低吟浅唱,竟有教人恍然入梦的赫赫声威。
如果她将来真的能够达到挑战自己的高度,那么归无咎欢喜也来不及。道途漫漫,所惧者,唯寂寞尔。
不过她现在丁点修为也无,竟敢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出言不逊,可就让归无咎很不开心了。更何况,是在她自己也认同将来会是归无咎门下弟子的前提下。
环手一抄,将黄希音翻转过来伏在膝上,在她小屁股上连打了七八下,这才悠然道:“这些话,在你真的胜过我之前,最多只能在脑子里想想,千万不要说出口来。否则听见一次打一次,绝不宽贷。”
长夜漫漫,悠然清寂,雷电风雨之下,夹杂着黄希音嘹亮的哭泣声。
……
Ps:这一章似易实难,写的有点慢。今天一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眷麟儿洗尘关
新雨之后,白云悠悠。
清莱台后山洞府,紧贴着山壁边缘的“云台”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两株橡木,高约十丈,修长挺直。
唯一的分叉之处,却各自被系上一根青索,垂吊着一块纹理细密的木板两端。一个修长俊逸的黑色影子坐在上面,悠悠晃晃,好不惬意。
黑色身影的小腹处,有一只尺许大小的网兜,用细蚕丝系在腰间。网兜之内,挂着一个看着两三岁大小的娃娃。、
小娃娃两眼眯成一条直线,不知是因为目朝朝阳的缘故,还是心情愉悦。
秋千旁边不远处,有一个绿意盎然的少女翩翩起舞,一边拍着手,温润清越的歌声从她唇边流淌,歌词却却是通俗俚语,俏皮可喜:
“西坊有个小娃娃,
最爱秋千树上挂;
牛羊饮水无踪迹,
时至日暮不还家……”
唱着唱着,裹在黑衣人囊中的小娃娃似乎觉得有趣。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亮晶晶的牙齿,经日光一照,宛如明珠灵贝。
以归无咎的修为,分出一丝法力气机,将黄希音拴在身上,实在是轻而易举。只是他难得放松心情,体天真而任自然,不愿轻易动用道门手段。
索性制成一个网兜,将黄希音装在其中,好似袋鼠一般。
今日雨后新晴,忙里偷闲,正好试试为黄希音新准备的秋千。
如果还是先前那个咿咿呀呀的婴孩,归无咎自然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将黄希音全部托付给黄采薇照拂。
但是既然这小娃娃灵智已开,归无咎自不妨多与她亲近,培养培养感情,将来传授道术,方能事半功倍。
和黄希音处了半日,归无咎渐渐发现一个极为矛盾的现实。
黄希音的道途道念,如子夜惊雷之时的惊鸿一瞥,果真是霸气无双,炽如烈火的意志。
这小家伙年纪虽幼,但无意之间在言谈举止中,反而流露出非同一般的自信,似乎将来道途之上的万千险阻,必定要被她踏在脚下。
但是另一方面,黄希音对于修道一事,却又有着深入骨髓的厌恶与排斥。
一开始归无咎还以为小娃娃耍弄心机,纯粹是因为年幼贪玩。但是仔细观察下来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对于“道”的疏离与厌恶,似乎已经深入骨髓,仿佛从娘胎里带来一般。
这个难题不解,难保在修道中不会有什么后患。
又在秋千上晃悠一阵,黄希音似乎有些疲倦了。由黄采薇抱在怀中,不过半刻钟眼皮就耷拉下来,沉沉睡去。
归无咎向前走了十余步,负手而立,遥望远方。
早几日之所以一鼓作气连战四场,就是为了有这么一段跳出红尘,悠游自在的日子。
入道百余载,更兼资质道缘惊人,归无咎也堪称是深明心性幽玄之辈了。
半个时辰之前。归无咎和黄希音一起,陪她玩耍了足足一个时辰。于是试探着提出,问她对淬凡炼身的入门功夫是否感兴趣。
归无咎对于心意之变的时机把握的极准,那一时刻,正是黄希音酣玩之后神意倦怠,最容易将兴趣转移到别处的时候。
归无咎相信,就算是资质下愚之人,也会生出两分好奇心,多半回心转意,试试看“修炼道术”是何等滋味。
但黄希音却突然变得迷迷糊糊,呢喃之间似乎说身体有几分难受,嚷着要去洗澡。实则她从未发汗,身子也一直干净爽利。
就算稍稍沾染尘垢,有黄采薇在旁,不断散发清气环绕,其实相当于无时无刻不在洗涤身体,使本身无瑕。
就在归无咎苦思之时,云台角落处,小铁匠慢慢悠悠走到近前。
方才归无咎等三人娱情骋怀,小铁匠并不凑趣,反在不远处独自看着,似乎也能自得其乐。
归无咎见小铁匠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好笑,道:“璇玑真人又有何见教?”
小铁匠挠了挠头,犹疑半晌,终于道:“据说黄希音出生之前,有什么宝物一同现世?能不能取出来,让我看一看?”
归无咎洒然道:“黄希音乃是道门典籍中所言‘麒麟儿’,‘麒麟儿’现世,自然伴随一宝以为征兆。璇玑真人应该是知道的。”
说话间,归无咎掌心清光一闪,“先天伴麟石”浮现在掌中。
此物和“合德清襄玉璧”一道,本是作为归无咎结丹之日炼化本命法宝的备选。只是最终“全珠”后来居上,这两件宝物才得以空缺下来。
小铁匠一把将“先天伴麟石”夺过,握在掌心仔细端详。
归无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铁匠脸上忽然现出欢喜,指着此石背后,高声道:“归无咎。你得到这件宝物时,可是现在这副模样么?”
归无咎靠近前去一看。“先天伴麟石”的背面,不知何时竟尔多出几团淡淡的痕迹。说是花纹,太过工整;说是字迹,却又稍显模糊,难以分辨。
归无咎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获得此宝之时,是决没有这几团花纹的。
心生好奇,闻道:“璇玑真人知道其中的玄妙么?”
小铁匠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腹中“咕噜咕噜”两声,自口中吐出一枚玉简,懒懒散散的道:“你自己看吧。”
归无咎接过玉简,神意一览。
这枚玉简,乃是小铁匠灵识之中的片段铸成,并非现成典籍。寻本溯源,是他当年在真君身畔所见秘典,事涉一道炼器上的材料。
那秘典由越衡宗诸上真代代相承,不入《经》《法》《藏》《论》《集》五部。
究其缘由,因为部分典籍所录事实,都是发生在九宗飞渡紫微大世界之前。原先界天所发生的人物故事,自然轻易不足为外人道。
典籍之中言道,在那处界天,有一种人人钦慕的天才,号称“天眷者”。
这一类人出生之时,天地会随身附赠一件宝物。那宝物非是用于斗战攻杀,而是指明了此人修行之路,在万千道途之中为他指明最合适的一条。
这一条路,又称为“天眷之门”。
若是修道之人本身不出差错,沿着所指引的道路走下去,定是大道有期。
每一个“天眷者”,生而有神通,和上天所指引的道路相匹配,堪称斩关破境的无上利剑。而“天眷者”的大道指引,正是在其人灵明神智开启之后,显化于随身附赠的宝物之上。
不过有一个环节值得注意。
“天眷者”的“淬凡”一关于旁人大不同。似乎因为人物命运经由天地意志干涉的缘故,“天眷者”诞生之初,与天地人世、法术道则往往并不相契,反而是有着一层天然的隔膜。
这层隔膜,便是外力干涉的痕迹。
欲过此关,非得经由一道名为“五鼎会元功”的功法洗心,方能使天眷者人心道心相契,从此再无窒涩。相当于是提前渡过“洗尘”一关。
天眷者。麒麟儿。二者细节一一比对,若合符节,正是同一等人。只不过由于生于不同界天,道册之中所载名目,也形成了差别。
“五鼎会元功”法门甚是简易,小铁匠的这道玉简上已附录之。
所需之五元,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品质上佳之五行精玉,采取五行各一便是。此物对于归无咎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眼下之疑难唯有一条。那就是“五鼎会元功”所需鼎炉,却非得精心锻炼的上佳宝物,一时半刻却不知哪里去寻。
可是黄希音修行的年齿,一步也耽搁不得。归无咎暗暗想来,大约也只有通过隐宗的渠道去搜罗。纵然瀛水上真帮不上忙,待得和甘棠宗荀申的一战尘埃落定后,诸派会盟,此事总也难不倒几位人劫道尊。
小铁匠这一回,果然博学多闻,帮了归无咎的大忙。
归无咎正要道一声谢,转头一看,小铁匠却是恹恹不乐,更兼眼神飘忽,忽上忽下的打量着归无咎的动作,好似防贼一般,担惊受怕。
归无咎心中大奇,按照小铁匠的好强性格,今日立此奇功,本该得意忘形、卖弄炫耀。为何却是这样一幅几分消沉、几分别扭的神色?
再一深思,归无咎立刻回过未来,这“灯下黑”差点把自己给瞒过了。于是哈哈大笑道:“璇玑真人。看来还要再劳烦你一趟了。”
……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原来慕道是本心
洞府之内。
黄希音此刻被剥得精光,宛如一只小白羊,被归无咎提溜在手上。
归无咎面前三四丈远,一只半人多高的金色鼎炉缓缓转动。鼎炉下方空空荡荡,并无一星半点炭火。但是放眼看去,鼎足周围却黏着着莫名的五色火焰,按照奇妙的规律飘浮转动,上下升降。
这金色鼎炉没有鼎盖,内里似乎是一池清汤,此刻有丝丝热气蒸腾直上,弥漫形变,莫衷一是。
归无咎将黄希音托起,仔细打量。小家伙身子精致如白瓷,圆润细腻。看着白中泛红,摸着又肉肉的富有弹力。
于是笑道:“若将你丢进深山老林,估计在那些猛兽眼中看来,可要比你心心念念的‘百草汤’美味得多了。不知道把你吃掉之后,能不能延年益寿?甚至生出灵智,化为灵妖?”
“要不要现在出门试上一试?”
黄希音却并没有被唬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脆声道:“骗人。你才舍不得把我喂狼呢。”
归无咎笑眯眯的道:“何以见得?”
黄希音一阵乱扭,道:“修道之人,自己所学越深、越博,道法越高明,寻得弟子,传承衣钵,自然就更难。除了我之外,你到哪里却找合适的传人?”
这简简单单两句话,既彰显了自信,又是对归无咎的无形吹捧。
归无咎暗暗感叹,这哪里是一个一岁孩子所能有的见识?
就在此时,洞府角落中一个闷闷的声音传来:“黄希音。本真人破例给你当一次澡盆。要知晓入道之恩非同小可,以后你若无报答,必定道心有碍。”
出言的是蹲在一边的小铁匠。只是他双手交叉,却并未抱着本体炉身。原来,现在火焰炙烤的这金鼎,正是“璇玑定化炉”本体放大数倍之后的模样。
黄希音哼哼两声,小嘴一嘟,并不答话。
归无咎转头一看炉火,时机已至。托着黄希音腋下,将她缓缓丢进鼎炉之中。
那鼎炉之内看着清水如沸,白气蒸腾。其实却是人的体温相近,并不会烫坏了黄希音。
相反,黄希音一入水中,只感到舒适之极,忍不住“哎呦”一声,立刻就扑腾扑腾地划起水来。
只是不过半刻钟,黄希音只觉这暖洋洋的意境,极易催人入睡。
“璇玑定化炉”炉身之下的五色火焰,正是炼化五种属性的上乘精玉所衍生的阵法。炼的不是物,而是心。
气机交融,循序渐进。依照成法施为,需要一十二个时辰。
……
在这十二个时辰之中,黄希音仿佛重回母胎,做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梦。
这梦境,与她这年许来幼小心灵所经历的真实相互浑融,难分彼此。
她梦见,在一处密闭的山谷之中。自见感应天时已至,准备结成金丹。偏不巧,遇到强敌环伺,攻打阵门。而她又有亲友在一旁需要照拂,内忧外患,形势愈发险峻。
突破金丹境界的过程,微妙玄通,险之又险,难以尽言。
形势兜兜转转,到了最终生死一线的时刻,她终于破境成功,克敌摧坚,无论是功行还是心境,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圆满。
这其实是归无咎的真实经历。
但是在梦境之中,主角却变成了黄希音自己。
她梦见,自己名动天下后,应一位故友之邀,斩杀妖魔大敌。最后功成之日,一国,一城,一宗,相聚礼敬,庆功宴席绵延二三十百里。自此开辟一家大宗,修道界中言出法随,莫敢不从。
她梦见,入道万余载,涉猎百家,搜罗的秘法道册足足装满十二座宫殿。于是创设神通二百,传下弟子三千。在这个过程中,她距离道境极致,愈来愈近……
这样的梦还有很多很多,首尾相连,前仆后继。
黄希音的心灵,渐渐为道门玄微秘法所吸引,最终步步深陷,乐此不疲……
她所向往的,渴求的,立志要挑战的,一切俱在其中。而对于“修道”二字的隔膜与厌恶,也在这个过程中愈来愈淡薄,直至微不可察。
十二个时辰就要到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五鼎会元功”的秘法的确简单明了。只是别的还好说,唯独秘法收尾之功,却言“异象一生,功法立成。”
如今时辰将至,却依旧未见所谓的“异象”显化在何方。
就在犹豫不定之际,归无咎忽然生出异感,纳物戒中,似有一物轻轻颤动。反手将之吐出,托在手中,正是“先天伴麟石。”
此石背面,那原本稀疏模糊的几团影子,渐渐凝实起来,散发出幽幽黄芒,柔媚喜人。
再看那炉鼎一切如常,归无咎心有所悟。原来此法门所言“异象”,不在鼎炉之中,却在“天眷者”相伴而生的宝物上。
同一时间,哗啦啦水声一响,黄希音悠然醒转,竟主动从“璇玑造化炉”中跳了出来。
她双目紧盯着归无咎,小脸带着好奇与自信,追问道:“是不是‘利则广纳,弊则迁化’八个字?”
归无咎定睛一看。先天伴麟石背面,果然是清晰可辨的八个大字:利则广纳,弊则迁化。
此时,先天伴麟石似乎变成了一件别有效用异宝,除了黄希音本人早已心心相通外,任意一人手托此石,心中自然能够明白石上八字的真义。
每一位“天眷者”或云“麒麟儿”,得天眷顾的路径,都是独一无二的。此刻石上八字,正是黄希音的天眷道途。这八个字,就是天地给黄希音开辟的一道门户,她此生攀登道法至境的最大倚仗。
“利则广纳”,是说这一位天眷者修习任何道术神通,凡是对自己有利而可取的,都能海纳百川,汲取之,收纳之,化归己用。其中一本贯穿,省却了多少打通关节、构筑会通的过程。
“弊则迁化”,说的是所修道法神通之中,若是有于己不利的,那副作用也不必担心,自然而然的就会消弭于无形。这一项本领不必多言,厉害之处可以想见。
当然,这天赋法门也不是无有任何代价的。一旦走上歧途,你所修习的神通法诀花费了多少时间,那你化掉此法的弊端就需要多少时间。
因此,尽管有此法兜底,能不出错,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这八字法门,等若是和许多血脉之力极强的妖族一般,血脉传承天赋神通,自诩为气运所钟。
归无咎细细一品。
“利则广纳,弊则迁化”这八字,和自己的心印“万法无咎”实际上内外相通,殊途同归。只是以“空蕴念剑”为界限,一人得其中,一人得其外。扫荡千家道法,再借道对证,互启互发。
冥冥之中的缘分,妙不可言。
黄希音此刻尘心尽去,回味十二个时辰之中的梦境,心潮起伏,不能自已。忽地高声呼道:“修炼,我要修炼!”
这一声语出至诚,响彻穹霄。
就连原本立在一旁,懒洋洋的小铁匠,闻声也呆了一呆。似乎十余万年来,从未见过慕道热切如此者。和一天之前的黄希音,可真是判若两人。
面对黄希音渴盼诚挚的目光,归无咎却笑了一笑,一言不发。
黄希音一愣,蓦然福至心灵,光着身子,裹着水珠,三步并两步叮叮咚咚跑到归无咎面前,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响头。
归无咎一把将她抱起,一瞬间似乎也心生感应,好像原本隐藏在心中的那份孤身奋战,砥砺前行的悲壮突然冲淡了不少。
朝着同一个方向,人,越来越多;路,越来越宽。
Ps:肚子痛。不然这一章应该写的再详细一些。
第一百六十九章 踏步之前种心田
“黄希音!该出门了。”
洞府之中,黄希音正低着头摆弄着什么小玩意。听归无咎呼唤,显然吃了一惊。紧接着,小脑袋一歪,露出疑惑的神色。
黄希音“腾”地站了起来,一串小跑溜到不远处的墙壁下方。
黄希音抬起手,伸出粉嘟嘟的手掌,十个指头掰来掰去。折腾了一阵,这才大声道:“师父。你记错了。说好了五行元会第一功,始于四月二十日辰时。”
“今天明明是四月十九。”
归无咎笑道:“错不了。明天是步入真气第一功。”
“但是在此之前,尚有一课。”
越衡宗的底蕴,在九大上宗只得排名中等。不过有一条,其入道见志之法——《九元书》,却是九家入门功夫之中最上品者,不亚于辰阳剑山与原陆宗法门。
黄希音入道第一步,归无咎以为所修功法,无过于此。
黄希音听说可以提前一日入道修行,大为欢喜。胸脯一挺,鼓足中气,高呼道:“黄莺……”
呼声未落,不知洞府的哪一处逼仄角落中。似有青电一闪,纵横起伏高高跃起,轻盈地落在黄希音的巴掌中,转了三四个圈,亲热已极。
这小家伙正是太阴、太常之子,那日子夜破壳而生的异兽。许是它在壳中就一直悬挂在黄希音身上的的缘故,气息相感,从来只与她一人亲近。
今日,已经是黄希音拜师之后的第四十二天。
黄希音自从“五鼎会元功”洗去心尘,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听说距离入修道之门尚有一个多月,天天抓耳挠腮猴急的很,让归无咎也是不胜其烦。
所幸这小兽在洞府里躲了两天后,主动出来接近黄希音。幼童幼兽,很快玩到一起去,这才分散了黄希音的注意力,度过了这四十余日的时间。
玩耍了两天,黄希音给小兽起了个名字,黄莺。
单看相貌自然绝不相类,但是黄希音只求一个好听的名字,哪里管得了许多。
今日黄希音身上所穿的,一件青色的肚兜。肚兜正当中,一左一右两幅图画,一只貔貅,一只云豹。二兽毛发森然,眼神透亮,宛如活物。
更奇的是,两只异兽图案的口中,还吐出一个寸许长短的线头,各挂着一个小小的铃铛。
这当然不是怕黄希音走丢,才准备的悬挂铃铛的肚兜。
只见黄希音右手托住小兽“黄莺”,左手捉住貔貅口中的小铃铛,轻轻拉扯三下。“骨碌碌”几声响动,她左手手心里已经多出十余粒米粒大小的灵石。
“黄莺”似乎迫不及待,自黄希音右手往左手上一跳。吱吱一叫,细长的红舌伸缩如电,数息功夫便将十余粒灵石吞净。
吃饱之后,小兽呜咽一声,双目微眯,似乎大为满足,身子也摇摇欲坠。
黄希音大声道:“吃饱了就该走啦!”
说完扯了一扯右侧肚兜上所绘云豹口中伸出的小铃铛。掌中“黄莺”影子一瞬,立刻消失不见。
“黄莺”不吃血肉,对五谷杂粮也不感兴趣,却专门以灵石为食。在归无咎载籍上所见的异兽中,并未听说过有如此习性的物种。
也不知此兽长成之后,是何等习性。
黄希音身上所着的这件青色肚兜,也是归无咎持云中附印,在宗门秘藏中仔细搜罗了半日,才找到的一件冷僻异宝。
肚兜正面所绘,一只貔貅,一只云豹,其实是以“隐画仙笔”神通修饰了外形的两只挂件。前者是一件乾坤袖囊,后者是一只灵兽袋。
黄希音现在丁点修为也无,其实与凡人无异。照理说乾坤袖囊、纳物戒一类的宝物纵然入手,也没有用处。
但这肚兜上貔貅、云豹两只兜囊,却暗刻了三道精微法阵。将元气解封的手段,转换成拽动铃铛的外力机关,可谓机关巧妙。
若是技止于此,也不敢称绝。所刻三道微型法阵感辨气象,唯有黄希音本人,在神智完整、气息均匀的情况下,方能拽动铃铛,解开机关。纵然失陷在旁人手中,也没有丝毫用处。
将“黄莺”装进灵兽袋,黄希音张开双臂,一路小跑冲到归无咎脚下。然后仿佛化作一只灵活的小猴,一路攀爬,骑坐在归无咎的肩膀上。
归无咎背后所负鱼龙兜的包裹,恰好与肩齐平。约莫碗大的开口,恰好托住黄希音的小屁股,倒像是专门为她定制的小凳。
归无咎把手一挥,洞府之中门户大开,遁光一起,瞬间成了青雀大小的一点,逐渐消散在视野中。
……
这月余时间,铨道会的进度,又发生了许多意外的波折。
就在收黄希音为徒的七日后,江离宗姚上真突然传来书信,又隐约暗示,信中之言都是出自背后道尊,姚上真只是作个中人。
书信之中言道。随着归无咎累战累胜,各大宗门在四大宗的运作之下,都开启宗门大印之中的契书,当年之约,重见天日。
诸宗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允下了“大盟会”的邀约,着手于其中的预备工作;但是仍有数家行事较为保守、消息较为闭塞的宗门,依旧骑墙观望,莫衷一是。
随着这封书契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份名单。
名单之中所录,正是最近一届句余地脉扶摇会、青丘地脉解真会、英水地脉奉法会、堂庭地脉洞玄会四大会中,真传弟子的排名名单。
归无咎得讯之后倒是坦然得很。
纵然有《三十六子图》和道尊大能的判断为凭。但是归无咎毕竟是越阶作战,未经目见耳闻,难以下定最后决心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也是本土文明的软肋所在。到了至高境界,无有“九周半山、天悬大道”这种层次的精微标尺,看不太清楚,也无足厚非。
这一封书信,虽然不曾提出任何意见,但是搜罗了四大法会排名名单置于案前,其中用意甚是明白。
于是归无咎断然出手。击败解真、奉法、洞玄三会排名靠前的人物,加上早已了结的句余地脉“岚”,流黄地脉范移星。一举击破质疑,使得每一地脉所属宗门,都有一个清晰的评价标杆,知晓英杰出世,名下无虚。
那几名对手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奉法会的头名,辟非门黎连骧。
此人功行之高妙,与代螺宗“岚”不相伯仲,也是距离三十六子门槛仅差一步的人物。若是归无咎未曾进阶“丹中之婴”,几乎堪称劲敌。
更巧合的是,如非历届“奉法会”的日期恰好比“崇台会”晚上两月,恐怕先通告诸宗、大开诠道之门的,就是这一位了。
这几战尘埃落定,“大会盟”的准备工作遽然加速,以一种不可逆的姿态滋长,不知有多少外物为之调动,多少人物劳心劳力。
只待归无咎与甘堂真传荀申万众瞩目的一战结束。隐宗联盟,就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大变局。
世事如棋局,但是世事之变幻莫测,又远远胜过棋局。
区区两月之前,归无咎对于“铨道会”的计划,还在小心试探、搜罗名单,以期半年之后完成突破,再迎战强敌。
但是一未料到当年“觉迷望气”的经历于丹婴法门大有裨益,使得成法之快远远超过预期;二没有料到隐宗背后真正执掌棋局的人物,下手如此果断。
到了今日,诠道一会的意义已经完全变味了。
现在,归无咎就是不再与剩下的对手发起发起战斗,大方提出要一观诸家经典,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之所以接下来的程序要如约完成,实际上是给对手一个机缘,给后世留一道底蕴。
肩上扛着黄希音飞遁了约莫小半刻钟,归无咎悠然落地,将坐在肩上的徒儿一把抱了下来。
眼前是一处密林,箐篁层叠,乔干密枝。
古杉苍松之下,又有层层灌木,笼罩地面,翠意如滴。
黄希音心中疑惑。先前师父明明对她讲过。她所炼的功法,当在朝阳初升,清气流通之处,采取服食天地灵气。
可是面前高木遮阳,湿气扑鼻,分明不是修炼的好地方。于是忍不住问道:“师父,这里真的能够修炼么?”
归无咎微笑摇头,轻轻摩挲着黄希音的脑袋,似有深意地道:“不是来修炼。此处生机正盛,适合来种一粒种子。”
黄希音睁大眼睛,不明其意。
归无咎的声音愈发柔和:“你的道,是要超过为师,登临绝顶。是不是?”
黄希音闻言却脖子一缩,双手捂住屁股,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大大的眼眸中写满警惕。
归无咎莞尔一笑道:“放心,不打你。允许你说实话,是也不是?”
黄希音只觉得抚摸着自己头顶的大手,让自己脑袋愈来愈热,精神似乎也愈来愈放松。双目所见,双耳所听,口鼻所尝,愈来愈清晰、真实。
黄希音好像预感到今日之经历,将会是成长道路上极为重要的一瞬。
在精神完全舒展的一瞬间,黄希音只觉天地开阔,胸中一口热气上涌,忍不住道:“是!”
归无咎目露鼓励,高声道:“很好。看清它,牢记它;最后用你‘利则广纳’的天赋神通,采撷万家之长,超越它!”
归无咎伸出一根手指,虚空一点。
这一指,慢悠悠,软绵绵,看不到任何法力的波动。既不知其所来,亦不知其所终。
可就归无咎手臂落下的一瞬间,百千乔枝,万丛灌木,那荡漾欲滴的翠色却瞬间消散,失却光泽。
随着一阵微风吹过。面前二三里深林密翳,尽数化作扬尘。
这是归无咎“天人立地根”法门初成之后,第一次动用脱胎换骨后的“空蕴念剑”神通。
第一百七十章 浮光掠影百家书
一晃已经是三个月过去。
丁航日常负责的事务完成之后,常常选择静坐在辅峰峰顶,观察风物时变。
此时他盘膝安坐于藤条编织而成的草席上,丈许见方,浮空百余尺,看着又一道紫色光华,自瀛水台方向过来,直往清莱台后山洞府而去。
丁航心中不禁暗暗感叹,这来自神秘地窟的归无咎,已经和云中派的命运,联系的愈来愈深。最近数月,往来与清莱台和瀛水台之间的玉简络绎不绝,单单是被丁航捕捉目中的,就有四五十道之多。
古往今来,金丹元婴境界的天才人物,就算再如何英雄了得。能够与天玄上真平辈论交,分庭抗礼,也是绝无仅有的。
在丁航看来,这些往来纵横的玉简,多半是归无咎与瀛水上真商议门中机密事务;不过,事实真相却和他的猜测相距甚远。
归无咎在洞府之内盘膝而坐。
他所落座处,正是天光开朗的云台中,身畔不远就是为黄希音搭建的秋千。环绕着他座下蒲团的,是一道道青紫不一的玉简。
这三个月来他所收纳的玉简,并非是什么商议论事的书信,而是以瀛水台为枢纽,不断转运而来的各宗道法。
正如归无咎所料。
到了这一步,若要窥看各家道法,已经不必立下赌约,事后赢取;斗战之前就可以直接索要。
更何况,事实上归无咎并未张口索求。这一件件各宗《大藏》、《正经》经典,是诸宗主动送上门来的。
环绕在归无咎身畔的道书,不是七十七家,而是九十一家。因为隐宗之内,有数家实力雄厚的宗门,曾经将别家传承完整继承,别立一枝。
这九十余家法诀,虽然像是一道佳肴端在面前,但是归无咎目前还不能一口气吃下。
归无咎虽天资高绝,又有《念剑演化图》为倚仗。但面前这近百道玉简,堪称本土人道文明这数十万年来开花结果的半壁江山,哪里是那么容易消化的。
先时崇台会后,十家法门就耗费了归无咎十日十夜的时间。须知这还仅仅是十家较为普通的传承,不包括与归无咎大有渊源的商洛、罔相二宗道藏在内。
以铨道会时间之紧迫,是断然来不及“即战即取”的。
归无咎之所以在此精研,目的之一是为了将此法门按照重要程度初步分类。
先一目十行地过上一遍,若是其中有空蕴念剑传承,以及归无咎大感兴趣的古飞剑传承、四十九剑阵传承等上乘法门,不妨挑拣出来以备后用。
目前经过归无咎初步梳理,不亚于商洛、罔相二宗,对于他大有用途的道书,共有一十六门,此时已经分列一旁,珍而重之的收藏。
精研此类法门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归无咎尝试在其中寻找一些启发,或能创造、改进一些神通法术,在对付荀申、御孤乘的斗战中发挥一些效用。
琢磨即将到来的两战,对于甘堂宗荀申,归无咎虽不敢说必胜无疑,但是自问信心坚实,其实无所畏惧。
只因《三十六子图》此物,归无咎在其中熟人太多,分布前、中、后卷,于是轻易便可摸清其中规律。本土人道文明中的修者,纵然贵为人劫道尊,恐怕对图中人物的定位之准确,也不如他。
杜念莎在幽寰宗时得自己玄种之助,已经走出“九周半山”第九周匝道的最后一步。论修为,算是对距离圆融无暇的最后一点差距完全弥补。纵然本身道术还有一丝欠缺,也已经无限接近“圆满之境”。
而杜念莎在《三十六子图》中的排名,是第十四位。排名相近而又稍稍靠后的,有宁素尘,穆暮,江海,云千绝等人。
但是这几人,也都在二十名之内。
归无咎由是断定,若以九宗之中“圆满之境”的标准衡量。似乎《三十六子图》唯有正册一十二人,得以跻身此列。
而“副册”十三至二十四名中的人物,似乎是距离此境半步之遥,在将来有望突破的天才。
至于“又副册”十二人,大约相当于摸到“九周半山”第九层门槛的水准。
这个结论,也和芈道尊的判断不谋而合。
而归无咎在与“岚”一战中成就“丹中之婴”的法门,可谓大获成功,最大限度的兑现了此法诀的威力。这一法门的极限,当有元婴中期修士的水准。
以一个小境界的分野,迎战未入圆满之境的对手,虽然无法直观的判断出差距,但是归无咎自信是有一战之力的。
更不用说荀申在副册中排名只是倒数第二。
真正让归无咎严阵以待的对手,是御孤乘。此人选择进阶元婴和自己一战。若他是初期、中期境界,归无咎自然不惧。
但是修为到了《三十六子图》前六的层次,无一不是造化所钟、气运所加的绝顶天才。
此等人物,如果修炼的非是强调根基扎实的道门练气术,而是妖、魔、巫、神诸道法诀,破境之后一步圆满,几乎是极大概率的事件。归无咎自己修炼魔功的经历,就是榜样。
绝不可能冀图侥幸。
可惜略览经典之下,归无咎始终没有寻到太好的应对办法。
倒是在初步整理诸宗道册的过程中,归无咎又有了一桩意外收获,不知是喜是忧。
众所周知,“天人立地根”道途的演进,意味着归无咎自身潜力与根基的不断扎实与壮大。从而导致他孕育“元玉精斛”的时间,得以大大缩短。
但是显然易见,这种增益一定是有其上限的,不可能无止境的增益下去。否则,如果归无咎将直指道境的法诀全部推演出来,那么任何宝物在他丹田中孕养一瞬就能更上层楼。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所观道法既多,归无咎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感觉:若是将眼前功诀全部吸纳消化,自己定能完整的“摸到”元玉精斛演化时辰的下限。
只是这一日,归无咎原本以为在遍观数百家法门之后才会到来。没想到略览九十一家法门,就撞上心头。
目前归无咎炼化元玉精斛至下一层次所需的时间,是九十六年。也不知最后的极限,能够下探到多久?
就在此时,又是一枚玉简飞渡,落在归无咎身前。
这一枚玉简的形制,却不是功法道书一流,而是一枚货真价实的书信。
归无咎捏住一看,其中内容却让他大为惊讶。说是一家隐宗有师徒二人,即将来往云中派拜访。
教人意外的是,这家隐宗,并非是七十七家中的任意一家。
Ps:短章,过渡。
第一百七十一章 信疑之间试应手
即将拜访的这家隐宗,名为“元门”,乃是通过江离宗的渠道寻上门来。只是,这家宗门的底细就连江离宗也不甚了了,听起来似乎很是离奇。
玉简之中,详细记叙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江离宗山门重地,同样掌握着一处“阴阳洞天”。此回递上拜帖的“元门”修士,正是通过阴阳洞天的渠道,从遥远地界与七十七隐宗产生关联。
江离宗虽然底蕴雄厚,但是并非如乾元宗一般,有着挪转炼化阴阳洞天为己用的本事。那一处阴阳洞天,乃是自然而然的存身彼处,一头靠近江离宗山门,一头连通着极西之地的一片地域。
显道道尊虽然到处搜集阴阳洞天炼化,但也不至于杀到江离宗门口,将这一处洞天夺了去。
阴阳洞天那一头的地域之中,亦有声闻往来的道门隐宗合计二十二家,勉强也可称同气连枝,守望相助。
既然有一道阴阳洞天成为桥梁。十余万年来,隐宗诸位首脑人物也不是没有想过将那一头的二十二宗吸纳进来,成为隐宗之盟五大地脉之外的第六个分枝。
如此一来,隐宗紧密联合宗门之数便达到了九十九家,无论声势还是实力,都能更胜一筹。
但是此事终究未成,背后自然有现实的原因。
盖因那二十二宗虽然号称“聚于一地”,互通消息。但这所谓的“一地”极为广阔,至少相当于神道三十六天中最大的三四个界天总和。
此地又无有诸如五大地脉一般堪为运转枢纽的存在。事实上,那二十二家宗门间的相互联系,是因为借助了“羽融族”地宫。
二十二宗所处的广袤之地,人妖杂处,百族汇通。其中势力最大,分布最广的,便是这家名为“羽融族”的妖族了。
“羽融族”建有大小地宫八十一座,以该族祖传秘术为凭,相当于增强了百十倍的传送阵。该族正是凭借此物,才控制了极西地最广大的一片地域。
虽然诸隐宗和羽融族关系尚可。但是那八十一座地宫,乃是该族每隔数百上千年举行朝祭大典,定职分封镇守之时方才开启。
说穿了,二十二隐宗之间的联络,不过是一趟顺风车罢了。
而五大地脉所兴五会,年限愈短而更频繁。双方自然搭不到一起去。因而十余万年来,那头不过是有数家较为活跃的宗门,和江离宗有过零星交流。
据说万余年之前,隐宗几位道尊曾经有过一次密议。考虑付出重要代价,换得随时借用羽融族地宫之权。
据说双方谈判已经取得重大进展,眼看成功在望。但就在此时,一位上真在偶然穿渡两界时,却发现这处阴阳界天隐隐有空间不稳的迹象。
一番推算,至多只需一万八千年,这处阴阳洞天通道便将完全崩溃。这道即将达成的盟约,也由此戛然而止。
这一回拜访云中的“元门”,并不在往常和江离宗往来较勤的数家宗门之列。只在三年之前,方才和江离宗搭上关系,客居数载。
耐人寻味的是,姚上真信中言道,此次客人拜访,似乎对归无咎是一桩大机缘。只是到底成与不成,还要看归无咎自己的运气。
……
极目远望,碧波无垠,浮浪如奔。
这是一片无尽汪洋。
但是靠近了再看,所见就大有差别了。水面之上约莫三四尺处,一道道纵横交错、细如蚕丝的丝线规划方圆,仿佛一张“天罗地网”,又像是一张棋盘,就这样安静的张罗在水面之上,将无尽水域,划成数之不尽的方块状“池塘”。
每一个小“水塘”内,都有一道旋涡飞速旋转,涌起浪花水声。远远望去时密密麻麻的水浪,其实正是这些涡流所化。
抬头看时,二日四月十六星辰,朗照晴空。只是这些日月星辰虽然惟妙惟肖。但是到底给人一种近在咫尺的错觉,好似明珠易容,镶嵌天空一般。
有识之辈自然能够辨认出,这是一处小界。
只是这处小界气象之幽玄深远,并非寻常小界可比。
水界中的某一处,一座“十”字形的巨石巍然屹立,悬浮于水面上方十余丈。
这“十”字形巨石的四个角落,各有一只一丈多高,青玉所铸的猛兽。四兽非狮非虎非豹,须发蓬松,血盆巨口张开,露出二十八颗牙齿,怒目而视,凛然生威。
四只猛兽背上,各自驮着一方明黄软塌。
东南方向软塌之上,坐着一位被发跣足的青衣人,纹丝不动,仿佛蜡像。
但是若有人盯着这青衣人观看,定要称奇。
因为当你目光集中在这青衣人身上时,他的面目衣着,神态动作,无有一丝一毫之减损,尽数纳入你的心神之中。
但是与此同时,周遭日月星辰,无边水域,星罗棋布的亿万旋涡波浪,都在视野里同归于寂灭,再也不可得见。
当你转移视线,旁观别处时。整个界内天地,声色水气,一切都恢复原貌。只是那兽背之上的座席,却忽然一无所有,似乎坐上之人平空消失。
若周而复始,重复此举,凝神往这座席观望。青衣人的身影果然又会渐渐出现。但是伴随着他的出现,所有外物都将疾速退化成淡淡的虚影,直至消失。
似乎这青衣人,与这方天地,此现则彼隐,彼现则此消,不可能同时纳于一人之耳目。
片刻之后,青衣人忽地道:“二位道友有礼了。”
不知何时,青衣人左右两侧的兽身上,各自悄无声息的多出一个人来。
左手边那一位,一身灰布澜衫,身量体态与常人无异;只是面上模糊一片,口鼻俱不可见,唯有一双眸子神光湛然。
右手边那一位,同是一身青袍,只颜色稍淡一些。同时,他身躯似乎不断的变大,缩小,仿佛伴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般,身上光泽也若明若暗。
这两人与青袍人一样,本身存在与天地背景不能容纳于同一画面之中。若是专心致志于三人对答,定会生出三者置身于无尽虚空的幻觉。
十字法座,唯有青袍人对面那一席空缺。
两人坐定之后,各自对着青衣人还了一礼。
左手边那面目模糊的灰袍人道:“先前传讯,某只说‘大有可为’。至于发动之细节时机,自是容后再议。不想道友竟传讯七十七宗,将印中盟约宣之于众。现在生米煮成熟饭,方寻我二人前来商议,岂不是太迟了一些?”
身躯大小不定的那人一颔首,附和道:“芈兄能谋能断,我二人自然钦服。只是兹事体大,须知开弓没有回头箭,还是谨慎行事为上。”
青衣人摇了摇头,曼声道:“今日请二位前来,乃是为了会盟开启之后的几件大事。已经做出的决断,此时迟疑,实属无益。”
青衣人这话说的实在有些霸道;左右这两位都是暗暗摇头,显是不以为然。
身躯似大似小的这一位酝酿良久,才道:“毕竟盟会尚未开始。如有差池,还有补救的余地。”
面目模糊之人附和道:“据我所知。那归无咎号称随侍云中掌教身畔百余载,之前从未露面。阖宗上下也无一人见过他一面。岂不是太古怪了么?芈兄就没有丝毫疑心?”
青衣人微一摇头,叹息道:“看来今日不将此事厘清,二位终究疑难消,意难平。”
“也罢。好让三位知晓。芈某有三重手段前后呼应,可保万无一失。”
面目模糊的那人道:“敢问是哪三重手段?”
青袍人淡然道:“其一。本人座下关门弟子姚纯,本有二百五十六分之一的‘天蜃’一族血脉。当年她这稀薄之极血脉意外觉醒,正是本人将她收入门下的原因。”
面目模糊的那人惊异道:“八目天蜃?不知令弟子觉醒的是哪一种神目?”
青袍人漠然道:“自在神目。”
左右二人,闻言都是一声叹息。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面目模糊的那位依旧问道:“当面观看,是何结果?”
青袍人道:“还能如何?人非异种,气非异气。”
面目模糊的那人沉吟道:“自在神目,能观周天品类,从无错谬。就算我辈亲自出面,也未必就能胜过一筹。”
青袍人却面露微笑,道:“其实自在神目观望不出虚实,也不是不可能。”
左右两人闻言,不由地侧目而视。
青袍人悠然续道:“若有超脱此界的人物——譬如与留下《三十六子图》的那一位相同层次的存在——亲自布局。那么无论是自在神目,还是本人亲自出面,结果注定都是一样的。”
“但若是此等情形,那种层次的人物,所布棋局岂会被我等左右?我辈的一切担忧与动作,都将是徒劳。因此这是最坏也是最好的情况——我等顺势而为,乐得清静。”
身躯大小不定的那位又道:“不知芈道友的第二重、第三重手段,应在何处?”
青袍人不答,指尖一点星芒滥觞,却渐渐浮现出一道轮廓。那轮廓之内,光影幻化,呈现出一片片鲜活图案。
只见一人当空凝立,指间剑气勃发,背后不断呈现出若虚若实的元婴虚影。而剑光所及之处,将一只球形气罩,斫出道道伤痕。
正是归无咎和“岚”的战斗场景。
那两人观望一阵,面目模糊的那位言道:“不知道友何意?”
青袍人自信言道:“遍观此人大小数十战,以此战手段最为高,当是他真正压箱底的手段。这一剑道法门,根基所在,不知二位看出端倪没有?”
面目模糊的那人端详一阵,用并不肯定的语气道:“此法门之精妙,气象之广大,简直匪夷所思。似乎……是上一个纪元的大传承。”
“只怕在上一个纪元的神通道术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最后升华的那一剑尤其玄妙,几乎跳出原初法门之框架,另出机杼……但是起落终始,演化次序,的确步步有据,自能推本溯源。”
青袍人呵呵一笑,声振穹宇:“这云中一派,立身乱雾谜禁之中。本人早就疑心,此雾阵中似是藏了一处传承自古的小界。这也是这一家当年之所以立派于此的原因。”
“众所周知。上一个纪元的遗迹,多半便是在此类完整而封闭的小界之中。”
他所猜测的结论虽然距离真相相距甚远,但是误打误撞之下,竟也猜出的部分的事实。在这一前提之下,归无咎的机缘出处,反而显得愈加合理了。
青袍人见二人沉默不语,似乎被自己说服。继续言道:“至于本人的第三重手段,无它,三年前原先准备留给甘堂宗荀申的那一道机缘,就赠与他了。”
“这件事一旦成功,益处极大;但是到了瓜熟蒂落的一步,如非把自己和整个隐宗捆绑在一起,就注定无法采走最后的果实。”
左右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精神一振。这一道阳谋,愿者上钩,可谓厉害非常。
终于,面目模糊的那位缓缓一点头,表明再无疑虑。
青袍人转过头去,望向身形忽大忽小的那一位。
这人沉吟半晌,终于开口言道:“芈兄所言三条,的确足以让本人信服。只是,论尽览周天品类人物,乙某不敢与芈兄争衡;但若论及品察气机升降,感悟兴衰变化,乙某自问尚有一二独得之秘。”
“三月之前,乙某略观天地气象,圣教祖庭气运尤盛,绝无中衰之象;而我隐宗虽然元气渐渐复苏,到底差之甚远。”
“今日《三十六子图》现世。却说我隐宗第一嫡传,位列天下六位最顶尖的人物之一;而圣教祖庭最出色的人物,止排名一十三位。比诸于二者之气象,实在是……不合常理。”
“乙某不得不心有疑虑。”
青袍人眉毛一耸,道:“乙道友以为如何?”
身形忽大忽小的这位“乙道人”肃然言道:“乙某与尊卢道友难以动摇芈道友的决断,倒也罢了。只是五壶道友修为之精似不在道友之下,又有法天象地、趋吉避凶的深湛道行。芈道友应该提前问一问他的意见才是。”
青袍人莞然一笑,言道:“并非我不曾相请。只是五壶道友尚在闭关之中,某请之不动尔。”
话音方落,三人头顶百余丈,忽然撕开一道尺许大小的口子。却见一枚明黄色符纸,折成信笺模样,悠悠落下。
青袍人望了一眼,哑然道:“乙道友,你可算是言出法随了。”
青袍人伸手接过符纸,展开之后三人一齐观看,当中唯有五个斗大的大字:“论迹不论心。”
面目模糊的这人若有所思地道:“论迹不论心……五壶道友的意思是,用那一重手段约束……这倒是个务实的办法,更妙的是能够做得不着痕迹。”
“芈道友,你以为如何?”
青袍人目中精芒一转,随即收敛。言简意赅的吐出两个字:“甚好。”
……
Ps:考虑接下来一个情节,今天一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来客论道 邀约三事
三日后。
清莱台后山禁制大开,四道紫色霞光仿佛明灯,照耀数十里远近,指引着洞府所在方位。整个清莱峰,也被瀛水上真相赠的“顺逆浑尘术”清洗了一遍,一如诸上真拜访瀛水台之时。
南门芊、云归海等十来名年轻弟子,归无咎事先遣到前殿安置。唯有黄希音,因今日恰好是她“九元书”行功炼气之日,早早收功之后,却被归无咎丢在洞府前沿的云台上。
真传弟子相会,本是在“铨道会”开启后,五大地脉所牵连而成的界空通道内。以江离宗的底蕴,看在远来是客的面子上,重新颁下一枚“玄黄令”并不为难。
不过前来拜望的“元门”之人却道,不敢平白消耗隐宗五大地脉的地力,婉言谢绝,只以自家秘法飞渡而来。
若是天玄上真孤身飞渡也就罢了。携带低辈弟子同行,不必多想,其中代价非小。这也是归无咎如此郑重相迎的原因之一。
约莫辰时三刻,一道遁光自远及近,仿佛流星划过,转瞬间就停留在后山洞府门前。
相伴着遁光一齐涌来的,是一道明净爽朗的声音:“此间可是云中派第一真传归无咎道友洞府所在?元门不速之客姜敏仪,前来拜会。”
归无咎遥声道:“毋庸多礼。尊客请进。”
那遁光落定之后,在洞府门前深施一礼,便洒然入内。
归无咎在洞府正门不远处相迎。二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的一笑,均未先开口说话,只是互相打量着对方。
来人元婴三重境修为,但是功行似乎并未臻至此境界的极限,显而易见尚有增长余地。多半是一位破境三重境未久的人物。
这人神态气度,一览无余。归无咎心中不禁暗暗称许。
眼前是一位容貌在双十年纪的女子,只是她发饰衣着,一反俗流,都是男子装束。不仅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并非为了标新立异,抑或行走方便,刻意女扮男装。
这位元门弟子姜敏仪,面容英挺,肌肤白皙如玉。无论是头脸还是躯干,若是骨架再突出半分,只怕就要教人觉得尖刻粗疏。
但是她的面相身材,恰恰就停留在柔中之刚、阴中之阳的极盛之时,而不越界一步。可谓清刚简劲,爽利干脆。
搭上这身半青半白、宽袖博带的男装,阴阳相济,自成风流,简直是天作之合。
归无咎从前相识的九宗英才,无论是木愔璃、杜念莎还是林双双,都是软萌可爱的豆蔻少女;今日相识的这位元门姜敏仪,不免让他生出耳目一新之感。
更奇妙的是,这源自直觉的亮色沉浸下去后。自姜敏仪身上,似乎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感触,几乎让归无咎不自觉地要做出谨守门户、严阵以待的动作。似乎此人道行与自己旗鼓相当,足以构成威胁。
这种感觉,先前唯有暗探北极天、接触御孤乘的瞬间,方才产生过一次。
归无咎心中大奇,又仔细盯着姜敏仪的面目端详一阵,确认对方气息淳如,并无任何掩饰面容的异术附身。
但是《三十六子图》中,分明没有这一号人物。
再用心体会。姜敏仪虽然道行精湛,气机明融。但是论本身功行,与御孤乘乃至其余臻至圆满之境的人物似乎尚有少许差距。
那道对自己产生特别威胁的感觉,当是应在她身上所携的某一件外物上,并非其本人实力所致。
姜敏仪目光上下扫动,盯着归无咎端详一阵。却出乎意料的微微摇头。
归无咎一挑眉,笑道:“如何?看姜道友的神情,想必道友此时心中,是生出了‘见面不如闻名’的感叹。”
归无咎此言本是戏谑。但姜敏仪居然很是认真的一点头,坦然道:“归道友所见不差。姜某数月来听闻归道友大名之后,本是甚盼一晤;但是今日见面,道友的形象,对比姜某心中所想,的确有几分差距。”
今日归无咎依旧是如寻常一般,一身黑色劲装,背负双剑兜囊。自荒海探玄会后,他便一直是如是装束。其气象堪称神意饱满,锋锐盖世。想不到却不入姜敏仪的法眼。
归无咎遽然遇见一位直来直去、心直口快的女子,心中畅快,对于她的贬损之言并不以为忤,长笑一声,问道:“归某倒想听听。见面之前,姜道友心中的‘归无咎’,本该是一副怎样的形象?”
姜敏仪右手食指的指关节轻轻托住下巴,思索有顷,这才言道:“所谓‘修行’者,采天地之气,尽天地之性,得天地之道也。”
“道行未足止辈,得气之偏。虽有精彩耀目之处,但既为偏至,有得必有失,有利必有弊。这是自然之理。”
“诸如刚正者不能曲微,弘博者失于精审;迂直者短于变通,豁达者难逃疏宕,巧言者流于理粗。逞其所长时,惊艳盖世;曝其所短时,其实难副。”
“先前听说,道友乃是隐宗历史上凌前绝后,震古烁今的断代英杰,略不世出。姜某本以为,如此人物,自当尽天地之性,得全体大用,无所不备,无有偏至。”
“所谓得道之宗,应物无穷;明性见法,理足成家。在姜某心中,其人之气象,当是浑融一统,高山仰止。所谓动静从容,智珠在握;藏形于无,深不可测。”
“但是如今一见,道友却是一副锐利无双的剑修气象。此锋芒无以加,固然可赞一声‘英迈盖世’;只是如此气象,若说是某一家隐宗排名前三的真传,那自然是绰绰有余的;但若道是横绝亘古的大天才……”
说到这里,姜敏仪略微停住,掩口一笑,目中似有歉意。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续道:“恕姜某直言,还真不那么像呢。”
入道至今,归无咎虽然经历了不少艰难险阻。但是仔细回想,所遇之人,友邻无不敬服,敌手无不畏惧。还真的极少遭到旁人如此毫不留情的贬损。
归无咎一时只觉有趣,忍不住仰天长笑。
足足半刻钟后,归无咎正色道:“姜道友之言差矣。”
姜敏仪施了一礼,道:“倒要请教高明。”只是她出言时妙目一眨,又微微向前走了一步,显是心中不服。
归无咎笑言道:“姜道友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才器虽高,到底有限;天地造化,终属无涯。所谓势有所迁,习有所移;盈缩卷舒,与时变化是也。此非‘偏至’,不过是通达权变罢了。”
“若归某早已证道功成,位列道尊,气象或可如道友所言;但今日归某不过是金丹境界,而这一世又是英才辈出、争锋惨烈的时节。若无凌霜傲骨之姿,一往无前之心,斩破荆棘之锐,又如何能够摧坚克难,摘得道果?”
“譬如眼前。大开法会,下书圣教,号称元婴以下无敌。此事姜道友可能为之?你若敢当,归某可把‘隐宗第一真传’的虚名让给你。姜道友大可尝试,以你所谓的浑融之意,全性之姿,可能纵横无敌?”
“姜道友敢接否?”
话音一落,洞府之内几乎尽是刚烈肃杀之意,仿佛冲天剑意,凝成如胶似漆的一团,拥堵在这小小的洞府之中,不得宣泄。
姜敏仪愣了一愣,沉默良久,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华。
嫣然一笑,郑重拜道:“小女子的确没有这个能耐。是小女子见识短浅,归道友见笑了。”
其姿容仪态,俨然闻过则喜,不失落落大方。
只是姜敏仪先前言谈举止,和她一身装束相称,都是男子的礼节。此时忽然自称“小女子”,正是以女子的柔情绰态,不着痕迹的化解了归无咎的凌厉声势。
平日在洞府之中修行,归无咎极少展露峥嵘。此时气象一变,就连在云台之上无所事事的黄希音,也为之惊动。
但是等她颠颠的跑到近前,却看见有一个陌生女子在此,又心生怯意,连忙躲在一座石柱之后。
不过她小小年纪,哪里躲得过姜敏仪之耳目。
但姜敏仪见到这么一位一两岁年纪的小娃娃,稍一感应,却是吃了一惊。
眼前这小女娃才丁点大,却已经有了浅浅的气息环身,俨然已经是练气一重的修为。以她的见识自然明白,凡是能够打破入道年龄限制者,无不是天地生养的异种怪胎。
姜敏仪凝视良久,缓缓道:“这算是……归道友的衣钵传人?”
归无咎笑着一点头,道:“希音,快过来见一见姜前辈。”
黄希音心中,对归无咎是否诚心服膺虽然两说。但是自家师父很是在意自己,她却清楚的很。既然归无咎相召,那就说明这陌生女子对自己没有威胁。当即扯开嗓子应了一声,撒腿奔来。
姜敏仪却浅笑道:“什么前辈不前辈,把我叫的也忒老了。咱们各论各的,你叫我姜姐姐就可以。”说着轻舒长臂,一把将黄希音抱了起来。
黄希音也不抗拒,反而很是主动的投怀送抱,口中道:“姜姐姐。”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
姜敏仪仔细观看黄希音面相气机,叹道:“愈是家大业大,愈是如众星拱月一般,良才美质源源不绝。姜某是羡慕不来了。”
气氛平静下来,姜敏仪又不经意间换成了男子的称谓。
归无咎闻言,不以为然道:“以云中派的底蕴,在七十七家隐宗的行列中,可称不上‘家大业大’四个字。”
姜敏仪轻笑一声,道:“不然。对于我‘元门’而言,贵宗之基业,足可称得上庞然大物。”
归无咎心中一动,问道:“不知贵宗规模几何?”
姜敏仪往归无咎和自己怀中的黄希音各自看了一眼,脸上浮起笑容,分明蕴含缅怀之意,道:“这洞府之内,归道友师徒二人,倒让姜某想起了百余年前的‘元门’。只是,我当年入道的年纪,总要比这小娃娃大一些。”
归无咎讶然道:“贵宗……两个人?师徒相承?”
归无咎的确曾经听说过,某些神秘的道宗传承,人丁单薄,代代师徒相继。只是没想到今日便教自己撞上了。
姜敏仪笑言道:“此时恩师正在瀛水台与贵派掌门一晤。说起来,这一次我‘元门’可是举派来访。诚意不可谓不足。”
归无咎笑言道:“姜道友是个爽快人。那归某就不兜圈子了。还未请教,道友抱着如此足的诚意拜望,是何用意?”
姜敏仪点头道:“好。我‘元门’人丁虽少,传承却不薄。阴阳洞天那一头二十二家宗门,连同许多数十万载之前就隐匿不出的宗门,共有四十二家传承,皆总于我元门之手。姜某听说,归道友好涉猎百家之学,从中辩证发明,裨益己道。不知这四十二家传承,可还入的眼否?”
“另外。七十七家隐宗的规矩与其余道宗巨门相同,交通道术,俱是止于《大藏》、《正经》二部。而姜某手中四十二道传承,可是连《申论》、《指南》等其余六经,也都大抵完备的。”
归无咎平静言道:“条件?”
无怪乎姚上真传书之中说,倘若运道足够,这对归无咎来说是一场大机缘。
只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若想得到这四十二家传承,必定要付出非同一般的代价。接下来的环节,就是讨价还价了。
姜敏仪似乎惊讶于归无咎的爽利果决,当即言道:“三百年内,请归道友为我做三件事。敏仪可以担保,这三事与归道友自家道途无碍,也绝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或许稍有劳碌而已。”
“若是归道友同意,敏仪现在就可以将四十二部传承,交于道友。”
归无咎眉毛一拧。若是对方提出了什么具体的条件,他自然可以轻易地权衡利弊得失。但是如此笼统,却难以决断了。
就在归无咎权衡得失之际,姜敏仪怀中的黄希音,忽地大眼睛眨了一眨,扭了扭身子,脆声道:“我听采薇姐姐讲了很多故事。凡是发生了‘女孩子向男孩子提出三个条件’这种事情的故事,最后女孩子都和男孩子做了夫妻。”
“所以姜姐姐,你是想做我的师娘吗?”
归无咎、姜敏仪相顾愕然。只是,归无咎纯是惊讶,而姜敏仪神态中,却颇有一些复杂的意味。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道丛林 身先试之
归无咎一笑,正要出言呵斥,姜敏仪低头捏了捏黄希音粉嫩的小脸蛋,嫣然一笑,却道:“若是你师父答允了今日这场交易,或许未来真的做你的师娘,也不是不可能。”
归无咎闻言一怔。回想姜敏仪和自己见面时的辩论,隐有所悟。她那一番话,似乎并非无的放矢。
在姜敏仪心中,似乎真的很想知道,他归无咎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并预先就有了心知所钟的描摹构想。见到自己,的确是因为与原先想象不类,这才心直口快的说了出来。
只是归无咎和秦梦霖的两世之缘尚未了结,并不愿分心他顾。这不单单是出于情感的考虑,更是因为今世阮文琴以魂珠为丹,成就三位一体,将来若能和归无咎在道途上互助互证,对双方都有绝大益处。
所谓“志同道合”,不过如此了。
姜敏仪虽是率性爽直之人,但是却并非少了女子的细腻。只一眼瞥来,望见归无咎神态,便讶然道:“看来归道友心中,早就有了合意的道侣。”
不等归无咎分辨,姜敏仪纤手轻摇,自顾自地道:“这也好说。待我与她见上一面。若是她不如我,小女子自然是敬谢不敏,少不得要反客为主;若是她胜过我,敏仪给你做个小妾,也不是不行。”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今日完成盟约、保留了将来缘分的前提下。若是无缘,自然一切休提。”
归无咎把姜敏仪从头到脚审视一变,似乎要重新认识这个女人。
这岂止是爽利率真,简直是匪夷所思。良久,才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与姜道友相识还不超过一个时辰。”
姜敏仪却是一副泰然以待的态度,平静言道:“这又如何?莫非道友觉得敏仪这番话,有些自轻?”
姜敏仪朗声道:“设如山林原野之中,虎豹熊罴,诸般猛兽。生老病死一轮回,所事者不过二事:一者汰弱留强,弱肉强食,如蛊虫一般,唯有强者能够在竞争中生存下去;二者交配繁衍,繁盛种群,绵嗣骨血。”
“敏仪以为,如今人道虽昌,又有礼乐教化大兴,道术法门流布。但是只要并未真的到了人人皆可得道逍遥的地步,无论是这修道界,还是漫漫人道,与丛林鸟兽中的法则,其实并无差别。”
“至于‘小妾’之言,乍一听骇人听闻,其实也只是寻常,不过是‘鸡头’、‘凤尾’之分别。有人以为宁为鸡首,毋为牛后;敏仪的选择却恰好相反。当中并无是非之分,不过是选择的道路各有不同。”
归无咎眉头一紧。
平心而论,姜敏仪所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对于修道界的残酷,类于丛林之法则,归无咎更是有着深刻的认识。尤其是当年余玄宗在荒海是如何盘剥底层修士的,他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只是,持有这番态度的若是底层修士,又或者中小宗门内饱受‘求不得’之苦而苦苦挣扎的人,那么这一番议论的确合乎常理。
譬如当年饱受功法折磨,祈盼延长寿元而投身归无咎为仆妾的独孤信陵——若方才之言出于她口,归无咎不会觉得有半点稀奇。
而姜敏仪的修为,几乎是踏在“三十六子图”边缘的人物。如此资质,又有‘元门’全部资源倾注一人之身,将来至少也是天玄境的成就。就算冲击至境,也不是不可能。
两相对比,她这番言语,就和她的身份大不相符了。
退一步说,就算“人道之于丛林”的一番议论勉强尚可接受,“甘为侍妾”这样的言语,还是太突兀了一些。
以这一层次人物的自尊自信,哪怕对象是归无咎这前途无量的当代真传第一,按说也绝不允许!
归无咎收起疑虑,不欲于此多作纠缠。稍微斟酌言辞,道:“四十二部经典,固我所欲也。以这四十二部经典交换三事,如果是归某力所能及之内,看起来还是归某占了便宜。”
“显而易见,若是能够预先告知是哪三事,想来姜道友也不会打平白无故的去打这个哑谜。所以,归某问之也是徒劳。”
“但是以现在的讯息,的确不足以让归某做出决断。希望姜道友能够理解。”
归无咎虽未直言拒绝,但是其中含义,却清清楚楚。
姜敏仪默然良久,将怀中黄希音放了下来,软声道:“乖孩子,先到别处玩耍去。姜姐姐和你师父有要事商议。”
黄希音眨了眨眼,应了一声,一溜烟往云台中秋千的方向去了。
一刻钟的静默之后,姜敏仪缓缓道:“其中两事,事涉一件非同寻常的机密。不到揭开谜题的最后一刻,敏仪确然无法相告。还请归道友见谅。”
“但是的确一件事,可以现在对道友言明。”
“如果归道友的确感兴趣。捡日不如撞日,何如就在此时此地,试上一试?若是此事能成,仍有商量余地;若不能成,那二事也就不用再提。”
姜敏仪所言。不是把这件事“说出来”,而是“试一试”。似乎这件事,眼下在归无咎的洞府之中就可以完成。
归无咎心念一转,沉声道:“做什么?”
姜敏仪忽然难以言喻的一笑,同样回之以三字:“打赢我。”
打赢我!
这三个字吐出口,似乎发声于山谷之中,在洞府内嗡嗡乱颤,引发无限回响。与之同时,姜敏仪的目光中,分明可以看到一种奇特的期待。
心意电闪,初见姜敏仪时,她身上传来的令归无咎严阵以待的异感,此刻再度出现。
归无咎心头一凛。
一开始,他想当然的以为,是姜敏仪身上携带了什么外物秘宝,方才令自己暗生警惕。
但是此时,归无咎已经隐约猜到,这位元门不速之客姜敏仪,的确有可能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具备了威胁自己的实力。
是她的真实实力!
此时,姜敏仪身上,俨然散发着一种反客为主的其实,不紧不慢的道:“三年前,敏仪历经周折,见到了主宰江离宗的大人物。同样是以这场四十二部经典为筹码的交易,想要寻到一个合适的对象。”
“那位大人物把我推荐到甘堂宗,言道甘堂宗本代真传荀申,乃是惊艳盖世的大天才,隐宗复兴的希望所在,或可助我一臂之力。”
“荀申本人对这场交易,也甚为有意,双方一拍即合。”
姜敏仪突然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意:“归道友可知,这场交易最终为何没有能够做成?反而在三年之后,寻到归道友头上?”
归无咎木然道:“为何?”
姜敏仪眸中精光一闪,低声道:“很简单。因为他荀申,力不能及!我与他暗中交手一次,结果是……”
“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姜敏仪伸手,扣住自己肩头,奋力一扯,那一身半蓝半、清新典雅的男装,被彻底掀落,极为随意的丢在地上。
除却一道窄窄的白布束胸,和如渔网一般齐至大腿根的青色底裤外,姜敏仪丰润修长,活力四射的身体,就这样毫无遮拦的出现在归无咎面前,散发着动人心魄的美。
挺拔如松,温润如玉;坚贞如铁,阴阳相济。
姜敏仪的皮肤固然莹润细腻,但是双臂,双腿,胸前腰身,都能隐约看出含而不露的肌肉线条,若隐若伏间,似乎其中蕴藏着无穷的精力。
此时,姜敏仪曼然转身,幽幽道:“其实,归道友的对手不是敏仪,而是……白虎。”
归无咎的目光,落在姜敏仪的裸背上。
她的背上,描摹着一只白毛大虫的虚影,前足挺立,凛凛生威。尤其一双虎目,几乎宛如活物,不断有深紫色的光华泛滥,和归无咎四目相对。
就在同时,姜敏仪的身躯,也有细腻如玉的白色,渐渐涂抹了一层淡金光芒。这光华与灵形修士破境未久时的异象有六七分相似,但是其幽玄深邃,又胜过了不知千百倍。
第一百七十四章 情变境迁虎狼搏
归无咎心中暗疑。
虽然姜敏仪似乎是展露了手段,她背后那一只白虎图腾果真也有几分琢磨不定的妙处。但是归无咎笃定的很,单凭这些,并不足以让自己生出如临劲敌的紧迫感。
姜敏仪似乎看出归无咎的疑惑,露出一个极有挑衅意味的笑容,随即一张口,吐出一物。
那物是浑然一体的深酱色,三寸多高,细看似乎是一只人形陶俑。这种形制的俑形道兵本也不是稀罕物事,多是用作道兵法阵的棋子,归无咎自然识得。但寻常俑兵都是与真人一般大小,袖珍如此者,绝不多见。
那陶俑出现之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这么纹丝不动的矗立空中。但是此物仿佛有着某种坚实的支撑一般,一旦缓缓转动,就让人觉得稳固无比,不像是某种外物,反而更近乎于整个“空间”的一部分。
陶俑定在空中不过三息,周围的气象立刻生出波澜,由微而显,间不容发。整个洞府,连同归无咎的身躯在内,瞬间被染成一片苍黄,其意境与姜敏仪躯体的色泽变化相似。
原本平滑如镜的墙壁上,竟隐约出现一些不规则的裂纹,仿佛是经历了无限岁月的冲刷,亿万年风吹日晒侵蚀,所留下的痕迹。
“哐当”“哐当”两声,归无咎背后“小苒依依”、“山河万里”两剑,相继落在地上。
这两剑剑身,虽然看上去丝毫无损。但是其所蕴藏的灵性却像是被完全封印了一般,再也不能以此为媒介,施展法术。
但是,这还不是真正让归无咎惊讶的事情。
此刻,归无咎的身、心之中,都在迎接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若非他定力惊人,换作一个眼界城府稍逊者,恐怕早已手足无措,软倒在地。
就身体而言,归无咎一身浑厚精纯的法力,完全被封印在这具躯壳表皮之内。暗运法力搬运周天、涤荡经络全然无碍;但是一身元气却如同水银附体,再难以冲出肌肤一寸。
这意味着,此刻,尽管归无咎血肉筋骨几乎沸腾,一拳一脚何止百万斤力道,但他却休想使出任意一门驾驭法力遥遥相击的神通来,哪怕是最基础的火球术、气化神兵术也无法,乃至张口吐出一道丹气,也不行!
镇定之余,归无咎体察自家肉身。隐约感到,自己一身战力其实并未削弱,只是换作另外一种形式存在。
在红云小会中的比斗,幽寰宗前代大能创下“擒龙伏虎拳”,将一切神通法术演化进“力”、“速”两端,与今日局面有两三分相似处。
只是,纵然是“擒龙伏虎拳”,依旧可以把一身气机凝化成掌法虚形,遥遥相击。归无咎现在所遭遇的这一重变化,却要彻底得多。一身法力皆备约束,如与人相搏,非拳拳到肉不可。
另外,“擒龙伏虎拳”到底只是一门神通。若御主不愿受其限制,转而以它术迎敌,自然也没有任何障碍。
而现在的归无咎,却感到自己被彻底改变了。恍如投身于一个新的世界,自己一身法力,自动变化出适应那个世界的法则之力与生存方式。
就精神而言,归无咎所持道门中的“虚”、“静”守中之道,渐渐淡薄,烟消云散。渐渐填充心灵的,是无尽的杀欲,征服欲!
立在面前的姜敏仪,形象也渐渐模糊不定。从一个风度超卓、仪态健美的女子,随着自己的嗜欲逐渐变化成种种光怪陆离的形象。
变成血淋淋的盘中美餐,变成即将被挞伐驯服的胯下臣妾。
只是归无咎毕竟神意坚凝,到底与旁人不同。神智七分躁烈之余,尚有三分清明。
相比之下,的姜敏仪却入境更深,此刻她双目隐约泛红,透露着择人而噬的杀意。背后白虎之形,也渐渐弥漫开来,活灵活现,铺满她整个身躯。
随着那虎形舒展,姜敏仪的力量与精神也随之节节攀升,几乎与归无咎旗鼓相当。
“照理说在这新领域的战斗,对于归道友而言是前所未有的体验。道友首次接触前,没有进行充的分熟悉,似乎不大公平。”
“只是日后第二次、第三次相斗,会比这一次更艰难得多。故而这第一战若不加大些难度,结果也做不得准。”
姜敏仪胸膛起伏,几乎是一字一顿,将这两句话说完。
最后一个“准”字刚刚出口,姜敏仪勉力维持的神意清明终于溃散,刚劲有力的容颜上浮现出一抹近乎于兽性的凶残暴戾之意,足下宛如装了弹簧一般,骤然飞起一脚,往归无咎的脸上砸来!
这一脚飞踹之势,狠厉无比,踢断一座峰头绰绰有余。连洞府之中的空气都像是粘稠的浆糊,被瞬间撕扯,撕裂!
归无咎面色一沉,稍退半步,使得身躯骨骼充分舒展。同时左臂一横,挡在头脸之前。
但是姜敏仪这一脚轻飘飘的一转,一收。攻势瞬间调整。足弓回笼,膝盖弹起,竟是出其不意的撞向归无咎的裆部。
腿膝一动,隐约可见虎足虚像,如影随形。
归无咎手臂亦是灵活之极的一转,手臂化剑形为锤形,重重的落下。
啪!地一声,归无咎的手背与姜敏仪的右膝猛撞在一起,各自感到双方骨骼肌肉,产生轻微的形变。随即筋肉一震,化解了这份猛烈的冲击力。
姜敏仪身躯一抖,同时双臂爆长,五指各呈鹰爪之形,抓向归无咎的胸口。这一下力贯指尖,又凝练着虚形之中虎爪的锋芒,归无咎若是闪避不及,定要被这一扯活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毫不犹豫。归无咎反手一横,如铁索拦江,护住前身。同时一足极为隐蔽的磴出,狠狠踹向姜敏仪的胸口。
但是姜敏仪的变化,似乎更加迅捷。一手压住归无咎的前臂,用力一按,竟是以横打直,要卸掉归无咎抵挡的力道。同时右手反手去抓归无咎的脚踝。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经一连交换了五六式。
一旦真正相斗,无论是归无咎还是姜敏仪,都是双目发红,进入神智被燃烧殆尽的状态,不像是人在相斗,反而像是一雄一雌两只猛兽。
这一番比斗,看似与寻常修道人的斗法迥异。但是双方一身法力都汇入肉身之中,举手抬足皆是数十万、上百万斤的力道。纵然是千锤百炼的肉身,也要承受极大的负担。
其中凶险,却要比以法术遥遥相斗远远胜过。
归无咎虽从未专门研习过世俗武技的打法。但是他即便只保有一丝内息,丢到下界去,自然而然便是登峰造极的高手。就算在某一个世俗王朝博一个“武功天下第一”的美名也丝毫不奇。
因为修道之人,对自家这具躯壳了解之彻底、深刻,要远远超过凡人,一举手,一抬足界限在何处,速度能够多块,力量的巅峰到了什么程度,无不了然于心。
另外,修道人神识之茁壮,也非凡夫俗子可比。临场的判断与计算,随机应变的反应,罕有偏差,也不是世俗之人的脑力能力媲美的。
故而修道之人临凡,不需要掌握任何武技,天然便是世俗中所谓“随心所欲而恰到好处”之境的大宗师。
姜敏仪虽然有言在先。但是平心而论,无论是否熟悉这别出心裁的比斗之法,对修道人而言,其实影响并不大。
然而,此刻与姜敏仪的比斗,归无咎的情形却并不太乐观。
因为姜敏仪的出手,每一招一式,几乎连瞬间的思考与判断也完全放弃,但凭本能行事。偏偏每一招每一式又完美之极,攻其必守,袭其必救,似与造化潜通。不知是她浸淫此道已久,还是那只在身上不断游动的白虎虚形的功劳。
认真说来,这已经超脱了“随心所欲”之境,而是绝对的料敌机先,一切变化尽在掌握的最高境界。
这等境界,就算是归无咎在正常的道术比拼之中也无法做到。
不止是归无咎。
此等法门的实质,是在一定范围内穷尽变化和应手,择其善者而从之。故而背后需要无穷神意作为支撑。无论是九宗还是本土人道文明,近道大能以下,任你惊才绝艳,终究是力不能逮的。
又五六式之后,姜敏仪每一击都料敌机先,快上半分。加之她一拳一脚都是如狼似虎的凶厉,宛如狂风暴雨,不留丝毫余地。归无咎已不得不尽取守势,苦苦支撑。
与功行相近的敌人交手,兼之不留余力。这是归无咎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落在下风。
第一百七十五章 跳出方圆能制敌
归无咎临危不乱,暗暗思索对策。
他心中有一道奇异的直觉,眼前战局,似乎并不当如此。
古往今来,能够全面强化自身战力的神通,通常都是中小宗门的旁门异术之流;亦或是透支自身潜力为代价的左道邪术。
第一流的道门大宗,虽然神通法门之门类齐全,却极少将此类法门珍而重之。
因为此类法门看似威能极大,其实并不能突破每一境界能力极限的限制。
故而这等秘术用于为堪称骨干的优秀弟子增加一道保命秘术,固然甚好;但是对于法天应人、志在感悟大道的不世之才,却是有些鸡肋了。
当年在荒海之中,余玄宗“法象由人”和星月门“空蕴念剑”,虽然号称齐名,但是在归无咎心目中高下却不可以道理计。
这也是姜敏仪取出那奇怪陶俑道兵,引动气象剧变,归无咎却依旧能够镇定以待的原因。
因为这情境之变,并非削去了归无咎的一身道行,只是将斗战的环境与手段彻底颠覆。
但是,无论你将战斗方式挪转至何等新奇情境,期冀于扬长避短,平白生出地利。对于归无咎这样逼近境界极限的人来说,意义并不太大。
只要归无咎本身的实力未损,换一种打法,同样是一个境界的顶点。
归无咎盘算的门清,他是相当于元婴中期的修为,而姜敏仪元婴三重境破境未久,远未圆满,双方在道行之上差距极小。
姜敏仪若想战胜归无咎,神魂道念至少要达到《三十六子图》正册的水准。
唯有“圆满之境”对于躯壳的精微把握,才能将一拳一脚的速度与判断力,发挥至妙绝毫点的程度,从而维持住道行上的微弱优势。
换一种作战形态,便能将自身道法境界由三十六名开外提升至前十二的层次,在归无咎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纵然是九大上宗,也无有任意一种法门,能够做到这一步,哪怕只是暂时的提升,也不行!
可是现在看来,原本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实,姜敏仪还真的做到了。
此时的姜敏仪,在这拳拳到肉的奇妙法则中,对于力量的精微掌控,全不下于“圆满之境”的顶尖天才。单凭这一点,就能和归无咎并驾齐驱。
那改移法则的小小陶俑,到底是什么路数的手段?
再加上那白虎之形意附体以后,所带来的穷极变化的凌厉攻势及完美判断力,又胜过归无咎“随心所欲”的境界一筹,加上这一层砝码,姜敏仪竟在整体实力上,压倒了归无咎。
如果以她今日的表现为标尺,在这种环境下与荀申交手,姜敏仪能够战而胜之,是毫不稀奇的。
此刻,姜敏仪双目已经彻底染成暗红色,眸中尽是嗜血的兴奋,玩弄猎物的残忍,以及……一些小小的失望。
拳掌相交,归无咎又往后退却几步,目光中有一丝迷惑。
他在重新梳理双方的实力对比。
明面上看,这等作战环境中,姜敏仪一身元婴三重境的修为,“圆满之境”的精微掌控,再加上白虎神意料敌机先,一拳一脚纯出于本能。
而自己功行略逊一些,境界却更高,对身躯的掌控力稍稍胜过,两相持平。唯有拳掌招式的反应上差了一筹,总体上落于下风,似乎完全合乎逻辑。
但是归无咎却总有一种奇怪的念头萦绕,似乎自己尚未能够发挥出全部战力,好像有什么潜藏至深的手段,依旧并未动用。
两人又交手五六式,看似归无咎勉强可堪抵挡。但是两人双臂、双腿、躯干之间的间距却在无形中越来越近,留给归无咎思考和拆解的时间也越来越紧迫。只要一个不慎,应对失当。就是没有转圜余地的败局。
值此归无咎节节败退之际,姜敏仪只觉化优势为胜势的时机已到。
又迫近了几分,她双手抱圆,以一条腰椎为轴,拧动全身之力。然后上下交征,狠狠的推了过来!
单这一推本身,并不足道,轻而易举便可化解;但是这一推之前,姜敏仪如潮水一般的攻势,已经将归无咎逼到山穷水尽的境地。
无数铺垫之后,这一式堪称百尺竿头,盖棺论定,意在锁定胜局。
但是这一式映入归无咎的眼帘,第一反应最让人印象深刻之处,却是双掌与腰身的“圆心”。
归无咎露出恍然颖悟的微笑。
当机立断,归无咎反身一横,一个鲤鱼打挺。竟似以自己小腹之肉身,硬接姜敏仪蓄势已久的一击。
姜敏仪此刻浸身于一种炽烈的嗜杀意境之中,决不会因为归无咎这看似自杀式的防御而稍有疑虑,双掌毫不犹豫地重重落下!
一旦击实,归无咎就算不死,也要重创三载。
就在姜敏仪双掌距离归无咎小腹尚有数寸时,突生变化。归无咎丹田之中传来“嗡”的一声响,随后姜敏仪只感到手心一麻,似有一个圆球形的实体猛然与她肉身冲撞在一起。但凝神细看时,却见空空荡荡,好似方才的经历只是幻觉。
真宝金丹。
尽管此时归无咎感到丹田中那若有若无的牵引之力几乎就要断绝,真宝金丹一旦离体,便如同在粘稠的岩浆之中寸步难行。
不仅如此,原先归无咎的真宝金丹,何止能够离体百千丈外。但现在脱离躯壳不过尺许,便感到若是再进一分,自己便将彻底失去此物。
但是与完全封闭躯壳的法力不同,真宝金丹,终究能够离身一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突破了这新营造的法则的限制。
勉强论之,大约相当于多出了一件近战武器的作用。
归无咎先前所生“未尽全力”的感觉,显然正是应在真宝金丹之上!
归无咎金丹与姜敏仪的决胜一击碰撞。姜敏仪轻哼一声,只觉得四肢百骸震了一震,原先凝聚浑一的真力,犹如泄了一口气般,陡然溃散。
与此同时,那与自身感应相连的陶俑异宝,原本屹立空中稳如山岳。自那无形之力与自己身躯一撞后,竟也微微颤动,有些立足不稳的迹象。
归无咎眸中陡然射出一道冷光。
反败为胜,就在此时。
姜敏仪也知一击落空,攻守易形。当机立断,脚下一垫一蹭,踩出一个尺许深的脚印,极速撤退。
但是她退的快,归无咎追得更快。趁着姜敏仪浑身散力的一瞬间,肩头一拧,如附骨之疽般撞向姜敏仪的胸口。
这沉肩一撞,不必发足了力,只消实打实的一接触,立刻便能将姜敏仪的回气蓄力的过程再度打断,同时贴身相搏,几乎再也没有退避的余地。
姜敏仪看似神智不大清晰,其实心中雪亮,若教归无咎这一肩近身,是有败无胜之局。
但是,自己若继续退避,虽可化解这一招,但是相当于一只网兜被扎的愈来愈紧,等于重蹈了归无咎方才与自己相斗的覆辙。
这两种选择,虽然一缓一急,但是都是死路。
故而她身躯一错,并未继续后退,反而借着这灵性一避,回身往归无咎所来的方向冲刺过去。
归无咎来势迅疾,姜敏仪错开攻势之后相向而行,两人等若瞬间交换了位置,同时也拉开的空间。这一式险中又巧,比直接退避不知道高明多少。
只要争取了一瞬间换气蓄力的时机,这一场便可扳成平局。
但是她却看不见,归无咎脸上溢出一丝冷笑。
眼看着两人的身躯交错,似乎就要渐行渐远;但就在这瞬息之间,归无咎的身躯陡然静止,然后腰身微微扭动,向后猛烈一撞!
归无咎、姜敏仪背臀紧紧贴在一起,猛烈撞击。“砰”的一声,姜敏仪一连难以置信之色,向前扑倒在地。
原来,到了此时,胜负之势彻底逆转,就算在斗战技巧上,归无咎也不再处于下风。
最初双方相斗时,姜敏仪倚仗白虎附身,仿佛天然便有猎手本能加之己身。每一招料敌机先,压倒了归无咎的“随心所欲”。
但是归无咎倚仗真宝金丹立下奇功,一举夺回优势后,双方战局已经不再平等。
凭借归无咎的眼力见识,足以能够看出可操必胜的取胜之道。故而接下来每一步每一式都在他的计算之中,沿着固定的轨道前进。
由于局面被极大简化的缘故,此刻的归无咎,同样是“料敌机先”层次的反应速度。因此这得之不易的优势局面,自然不虞再度失去。
若是一个境界稍次的敌人与姜敏仪交手,出险招扳回先手,心中必定大呼侥幸,甚至沾沾自喜。殊不知那缓一口气的空档若被姜敏仪抓住,这得来不易的优势必定会再度丧失。
归无咎肩冲之后的反身一撞,乃是完全料定了姜敏仪最佳应对的一手。
姜敏仪扑到在地,已知形势紧急。双臂一拍地面,整个洞府似乎都为之一震,双肩便直挺挺的弹了起来,只消半息工夫,便能重新站稳。
但是归无咎早已如影随形而至,右腿凌空一落,高举下劈,正往姜敏仪的背心砸去。
这一下,就像姜敏仪用肩背主动上抬,去迎接归无咎从天而落的腿鞭重锤,结局不问可知。
但姜敏仪却是脑后长眼一般,背肩即将迎上归无咎的脚掌的一瞬间,发力方向南辕北辙,重新下坠。同时臀部陡然一耸,整个身躯好似打了个对折,头颅,双足,双腿朝下,上下半身紧贴,间不容发地冲天而起。
这当然不是临机变化,而是早有预谋的脱困手段。
归无咎凶悍凌厉的一脚,转眼间就要落在空处。
面对这一巧妙变着,归无咎不慌不忙,反而气定神闲的一笑。姜敏仪双肩急坠,他那一脚却并未跟过去踩空,反而极为轻巧的一提。两人的动作同时变着,倒像是心有感应一般。
原来,归无咎这看似用尽全力的一脚,其实也是虚招!
姜敏仪最后金蝉脱壳的手段,岂能不在他料中?
“给我趴下!”
伴随着归无咎这一声爆喝,归无咎右足在地上一点,同时蓄势已久的左足腾空,携带千钧之力,狠狠落在姜敏仪臀上。
姜敏仪呜咽一声,立时扑倒。周身元气彻底被击溃,四肢张开,整个身躯的正面和洞府中的地面亲密接触,像一只半死不活的青蛙般趴在地上。
遭此重创,几乎再无还手余地。姜敏仪眸中红光经此一震,也似乎彻底溃散,重新恢复神智清明。
出于本能,姜敏仪下意识的还要挣扎。只是身躯一扭,姜敏仪蓦地呻吟一声,脸色瞬间涨红,大腿微不可察的一夹。旋即银牙一咬,选择主动散去一身气机,散开长发掩住脸面,老老实实的趴在地上。
决定胜负的一着,以归无咎一脚狠踹在她臀上而告终。她虽然微觉尴尬,但是这毕竟是双方打法之正理,并非存心猥亵。归无咎看破了自己金蝉脱壳的手段,以正着迎敌,没有任何错处,以她爽利通达的性子,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归无咎的这一脚,力量实在太大。
臀上剧痛难忍尚且不说,姜敏仪只觉身躯之中七荤八素,尤其脏腑之内,三焦之下,肾,大肠,小肠,膀胱,颤动不休,搅成一团。
虽然修行到元婴之境,早已具备辟谷之能,大可以服气餐霞,养元练气存生。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修道之士而言,美酒美食,如同琴棋书画一般,大可以用作娱情养性的一部分,从不轻易禁绝。
尤其姜敏仪所修功法特殊,所食酒肉血食着实不少。她以前也从未有败绩经验,自然也不会想到要先去解手,排净秽物。
方才一个不留神,腹中一阵翻滚,险些就要便溺齐流。姜敏仪心中一阵后怕,不敢想象这一幕若是真的发生,自己便只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是归无咎却不留情,猛地向前一扑,骑在姜敏仪身上。闪电般出手,把姜敏仪手足关节卸了下来。
姜敏仪一来气机未复,二来脑海中萦绕着那难以启齿的尴尬事,既无力也无心反抗。此时彻底被解除武装,只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先前归无咎被压在下风时,神意尚且清明。此时骤然取胜,精神倍增,那特殊的凶戾之气也猛然随之飙升。
只是归无咎念头虽然躁动。但是隐约觉得,胯下所骑的这具胴体,无论是当做血食一口吃掉,还是剥去衣衫收为禁脔,似乎都不大妥当。
一时间心烦意乱,突然把姜敏仪翻了个身,头脸朝上。
左右开弓,噼里啪啦连环脆响,姜敏仪玉颊上一连吃了十多记耳光,立刻高高肿起,口角也溢出鲜血。
归无咎胸中凶戾之意,这才渐渐退散。
Ps:本来今天想多更一点的。只是白天有事外出,晚上回来才写,只完成个低保。时间有点紧张,明天看看这一章是不是需要修改。
第一百七十六章 登临绝顶道愈孤
这十几个巴掌打下去,看着身下楚楚可怜的姜敏仪,归无咎骤然觉得一身轻松,似乎神识心智都由此欢悦了起来,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翩翩起舞。
心中一块大石,被彻底搬走。
刚刚姜敏仪处于攻势、归无咎岌岌可危时,似是姜敏仪的凶戾杀气处于顶点,凌厉张扬;归无咎的情绪虽然暗潮涌动,但是始终被压在下风。这种情绪上的抑制让他极为不适。
现在归无咎一举反败为胜,姜敏仪斗志衰弱,双方那奇特的“心意”变化,陡然颠倒了过来。
归无咎对于精神的感悟极为敏锐,瞬间便觉察到,自己把姜敏仪一阵痛殴,不单单是肉体上的压服,似乎伴随着什么奇妙的改变。
正是这种变化,主宰着自己的心意之升降浮沉。
苦思冥想了十余息,归无咎隐约把握到其中关联。心意一动,稍稍变动骑坐在姜敏仪身上的姿势,又把姜敏仪翻转过来。
果然,所谓的“蛛丝马迹”应在这里。
姜敏仪背上的白虎图形,原本是上至肩,下至臀,铺满整个背部。如今却缩小了八成有余,仅仅剩下背心巴掌大的一块图案。
虽然相貌完整,细节俱在,但是那白虎图形此时却病恹恹的,一副极为困倦的神态,双目迷茫无神,好像刚刚睡醒一般。
此时,归无咎对姜敏仪的压迫稍减。
姜敏仪一张口,将定在空中的三尺陶俑,收摄入身。
那陶俑一旦消失,无论是洞府还是人物,那奇异的铜黄色苍茫古意瞬间消散,属于归无咎自身的神气、性格,也刻重新回返本真。方才的一场激斗,也变得无限遥远,好似只是一场梦境。
唯有唇角溢血,关节被卸,静静躺在身下的姜敏仪,昭示着方才的激烈战斗真实不虚。
归无咎神意渐复,一阵惘然。有顷,把姜敏仪四肢关节接好,要将她重新翻转回来,姜敏仪却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安静的趴着。
两人四目相对,默然无语。
过了片刻,归无咎见姜敏仪神色有些不自然。正想着是否要相询,耳目却生出感应。是姜敏仪控制身躯肌肉痉挛的动作,以及她腹中轻微的坠胀和抖动。
此时姜敏仪法力散去,身躯与凡人相似,无论是血气流动还是胃肠膀胱的水食循环,都能被轻易感知。归无咎立刻想通,姜敏仪分明是被自己一击震伤下腹,着急解手。
归无咎伸手一呼,把黄采薇唤来。
黄采薇走到近前,见好端端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此时面颊遭受重创,显然是遭到掌掴;臀上似乎也伤得不轻。不由心中忐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原先在天祐神候府邸之时,听闻各色人间故事传说,便有讲到有许多看似一表人才的翩翩佳公子,对待女人却异常暴戾,动不动拳脚相加,以残伤为乐。
这洞府中并无旁人,是谁下手不问可知。想不到自家公子也是这般的人,往日却没有看出来。
归无咎却不知道她的心思,简言吩咐,便着她搀扶着姜敏仪,往西室后间去了。
过了片刻,远远地忽有一阵接着一阵,时缓时急的响声传来。归无咎愕然之余,这才反应过来,是那陶俑道兵显化战场,古意纵横,改换洞府之内的环境,把一间间私室的微小法阵都破坏了。
几间私室也因此不再私密。
不过此时再设下阵法,不过是掩耳盗铃,徒增尴尬。于是只假作不知,静静等候。
约莫一刻钟后,姜敏仪更衣已毕,在黄采薇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只是她行动仍是不便,归无咎便命黄采薇取来一件藤床,请姜敏仪躺在其上。
姜敏仪也不拒绝,除了腮边有两分晕红,神态看上去也甚是坦然,落落大方的风度依旧如昔。
现今局面,虽然是因为姜敏仪使出的陶俑道兵改天换日、易情易性才造成的后果,但是到底是归无咎亲手促成。
归无咎正斟酌言辞,姜敏仪似乎与他心意相通一般,低声道:“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总是敏仪学艺不精,才有现在的难堪。”
姜敏仪又道:“就请归道友往瀛水台去书一封,告知令师。就道敏仪与道友一见如故,故而归道友欲留敏仪在洞府之中做客一段时间,请师尊自便。”
归无咎心中了然。做客是假,养伤之真。姜敏仪现在这幅样貌,自是羞见外人。立刻应道:“好。”
说着更不延误,立刻修书一封,往瀛水台去了。
归无咎挥手寄出飞书的一瞬间,姜敏仪又问道:“不知归道友看来,敏仪可以在《三十六子图》中,排到什么地位?”
见归无咎眼中惊讶神色,姜敏仪解释道:“我也是近日听江离宗那位大人物说起,才知道这道奇缘。”
归无咎了然,一点头道:“姜道友既有此问,那就说明方才的交手,姜道友倚傍的手段虽然古怪,却是自家本事,只是道途殊异而已,而非是仰仗了什么外物法宝。”
“刚刚战局甚为明了。归某也只是机缘巧合,方险胜了姜道友一招。若以《三十六子图》作比,道友名列正册无疑。甚至比之正册中七至十二位的人物还要略胜一筹,只比前六人稍逊。”
归无咎此言,乃是诚心夸赞。但是姜敏仪听闻之后,不但不喜,反而露出一个似是心悸后怕的神情,低声道:“原来敏仪距离登凌绝顶,万劫不复,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登凌绝顶”和“万劫不复”两词并举,着实难以捉摸。
姜敏仪长出了一口气,看了归无咎一眼,忽然自失一笑。
归无咎心意何等敏锐。仔细回味,姜敏仪到来之初,虽然意气风发,词锋锐利。但是隐隐约约却带着许多负担,期许,和审视,甚至一些小小的害怕。
比斗之后未久,她心中怀揣的却是羞抑和慌乱。
但是现在,归无咎却感到,姜敏仪却异常的安定,甚至暗藏着些许的欢喜和庆幸。好像刚刚不是被痛殴了一顿,而是经历了什么甜蜜满足的事情。
姜敏仪幽幽道:“归道友能够看出,敏仪方才展露的比斗之法,是哪一家传承?”
归无咎心中暗暗思索,能够将修道者的心意境界一口气推至圆满的功诀,显然不是一宗一派的神通之力所能为之,而是一种大道之门,道法家数。
当今修道界,除却九宗道术之外,尚有妖魔之流,本土文明中又有阴阳道、巫道、武道数家。其中阴阳道、巫道之气象,归无咎已经略窥一二,决然不是姜敏仪的根脚所在。
姜敏仪背负白虎之形,刚刚与自己又纯是近身搏斗。说是妖族法门或武道似乎都能说得通。
只是若是妖族化形,以姜敏仪止元婴境界的修为,竟能让归无咎一丝妖气也看不出来,归无咎着实难以相信。再加上方才贴身肉搏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便缓缓道:“莫非……是武道传承?”
姜敏仪点头道:“果然瞒不过归道友的法眼。”
“不过这倒也不是元门正传,而是敏仪在一处秘境曾经机缘巧合,得以兼修一门武道传承。”
姜敏仪抬起头来,和归无咎四目对视。又道:“今日和归道友相遇,做成这桩交易……交换,是敏仪道途之中极为重要的一事。敏仪会把能够告知道友的事情尽数坦诚,也希望归道友能够认真考虑。”
归无咎和声道:“姜道友请说。归某洗耳恭听,必定会慎重决断。”
姜敏仪精神一振,娓娓道来:“武道传承,与妖,魔,阴阳道、巫道诸法截然不同。其余诸家法门,虽然同样神秘莫测,不为外人所知。但是其与这方世界的气机,修炼的基本法则,都是大底相通的。”
“而武道传承则不然。这一门法诀,所修之法必须在名为‘真武之域’的地域内,方能将一切道法体系贯穿统摄,在独特的规则下,以本领域的法则斗法输赢。在现实的这方大界中,是发挥不出一丝一毫的战力的。”
“因而《三十六子图》这等统摄大世界的英才名单,有可能包罗道门,魔道,妖族传承,也可能包含隐匿深藏的阴阳道、巫道传承。但是却不可能包含武道传承的修行者。”
“关于真武之域的所在,敏仪所知甚少。即便有一二线索,请恕敏仪现在还无可奉告。敏仪能够告诉归道友的是,若是凭借武道传承中的一件异宝‘武道龙符’,可以暂时制造出一处小小的‘真武之域’,从而创造主场,发挥武道传承的斗战之法。”
归无咎恍然道:“想来便是那只陶俑道兵了。”
姜敏仪点头道:“正是。这样的‘武道龙符’,连同我手上这一只,如今流传于世的,共有一十二只。”
“当年,得到这一门武道传承,决定亲身试之,对敏仪来说是一场巨大的冒险。只因元门有秘法异宝,能够卜算一人最终的成道器量,前途高下。敏仪以此法卜之,得之自己若是修炼此诀,所能达到的最终高度会大幅提升。因此最终权衡,还是走上了这一条路。”
“其中委曲细事,也不必繁辞多说;单将其中要害之处,说与道友知晓。”
“武道传承的修炼至法,与众不同。在入道之初,便当以一道代代相传的秘术名为‘武道元印’加诸己身。此印品阶愈高,对承法之人的资质要求便愈高,将来所能达到的成就也就愈不可限量。不过传到近世,‘武道元印’这个称谓也渐渐消弭。武者之中,通常以‘武魂’之名代之。”
“敏仪所得这枚‘白虎元印’,正是武道传承中最上乘的武魂之一。承印之时,所受艰辛之处,也不必多言了。”
“不过这武道传承却有一桩绝大的限制。正是这一限制,决定了当今之世修习这一法的人,注定无法像其余诸法门徒一般,走上修道的最巅峰。”
“武道修者身上所附元印,固然能够使其人攀升至精意勃发、神而明之的极上乘境界。但是这元印却并非死物,而是宛如修士元婴、附身生魂一般,随着修道者年齿法力渐增而逐渐增长。若是修道人自身肉身容器成长的速度不及元印本身,那么修道之人最终难免爆体而亡。”
“这就是其中的关键了。武道传承,最适合的修行者乃是名为‘武庭六脉’的六种特殊血脉。唯有这六种血脉传承,能够在百余岁时将肉身容器修炼到超越元婴、几乎相当于化神境修者的程度。故而此法对于寻常血脉之人,原本是一条绝路。”
归无咎闻言默然。若说天纵之才,譬如九宗行利根直进法门的第一流天才,百岁上下突破金丹,成就元婴,那也不算难事。但是元婴境的积累本是道途中一个极讲究文烹武炼的环节。若说百余岁突破元婴,成就化神,那就渺茫到几乎不可能。
姜敏仪续道:“补救法门也不是没有。在真武之域解开元印,与人交手。每被击败一次,身上所负武魂便将处于较长时间的倒退休眠之中。每隔百年一交手,连续三次,武魂的成长速度便会降低至与普通血脉相当的程度。”
“只是武道元印刺激神魂的妙用,又被称为‘猎手本能’,唯有在与境界与自己相当,抑或稍逊之人交手,方能彻底释放这宛如捕猎的意境。因此施行此法,却难以以师长代劳。”
“别家的盖世之才,通常都是以无敌于天下为抱负。而敏仪既不甘落于人后,却又知自己一旦无人能制,这刹那的辉煌注定将如烟花般散去。成就愈高,敌手愈少,得以破局的希望也就愈来愈渺茫。”
“最好的结局,是成为‘天下第二’,并且寻到那能够拯救自己的‘天下第一’。”
归无咎心下了然,原来这便是“登临绝顶”和“万劫不复”的含义。
姜敏仪想要寻到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