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陪酒赚钱(二)
傅天泽抱着她,微微垂首,下颌抵在她额上,那里很烫。
他吞吐的气息萦绕在鼻息间,许清如立刻就软了。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喝醉了,整个人脆弱无力,心智也变得尤为迷糊,俗称脑子不清醒,她竟然鬼使神差伸出手,勾住傅天泽的脖子。
这个举动,让傅天泽僵在了原地。
“傅天泽,大混蛋。”
许清如迷迷糊糊地骂了一声,歪头靠在傅天泽怀里,睡过去了。
傅天泽心疼地蹭蹭她的额,轻声附和:
“是,傅天泽是大混蛋。”
“老板,现在回去吗?”
一旁的杨奕开口问。
杨奕也两年没见过许清如了,刚才见到她喝成这样,说实话挺想打那个刘经理。
再怎么说,当年他和老板合伙“骗”许清如的时候,他可是把许清如当自己妹子的。
自家妹子,怎么能给别人欺负?
要不是傅天泽出于安全考虑,这些天一直派人盯着,今晚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想想都后怕。
“嗯,你去开车,去西城。有劳了。”
傅天泽拥紧怀里软绵绵的人,离开了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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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许清如都在感激运气这种东西,否则以她这么幼稚的行事作风,都不知道栽了多少个跟头了。
别人活着靠智力,她活着靠运气。
可运气偏偏让她遇见了傅天泽。
遇见就算了,还要“再”遇见。
她也是很服气。
对于糊里糊涂喝醉了,糊里糊涂又被傅天泽带回了家这件事情,许清如并不想过于纠结,傅天泽,许若凡,刘经理,他们是同一梯队的人,转几个圈碰到,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纠结的,是反省自己警惕性不够,明知道许若凡“不安好心”,她竟然还敢喝醉。
好在,许若凡虽然“不安好心”,但总算信守承诺。
她还头疼欲裂地在傅天泽别墅的黄梨木大床上起不来的时候,许若凡打来电话,告诉她,27万欠款已经打给朱志勇了。
顺带的,问她昨晚什么时候离开的。
许清如没说实话,只说记不住了。
喝醉了当然记不住了。
合情合理。
而且确实,她记不住了。
朱志勇也给她来了电话,坚持让她担任项目负责人,好说歹说,表明那只是一个“挂名”而已。
不知所以。
一回生,两回熟,来过两次的许清如熟门熟路地走出卧室,下了楼,准备溜了。
“跑这么快做什么?后面有债主追你?”
溜到客厅,那个鬼魅一般的声音又把她截住了。
傅天泽翘着腿,慵懒地靠在沙发里,似笑非笑看着许清如。
是了,是有债主在追她,上辈子欠的债。
许清如立在原地,不冷不热看向傅天泽。
“这两次的事情,我谢谢你。”
许清如还是拎得清的,一事归一事。她和傅天泽确实不对付,可傅天泽上次救了她一命,这一次帮喝醉的她解围,就事论事,她确实应该感激傅天泽。
“小如,谢谢,嘴巴上说说就好了?”
傅天泽挑眉,放下翘着的腿,起身向许清如走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墨蓝色衬衣,没有系领带,衣领上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好看的锁骨。
这样的他,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让许清如有些窒息。
他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傅天泽了。
那个霸道地保护她,温柔地呵护她,偶尔像个大男孩一样向她撒娇的傅天泽。
第028章 陪酒赚钱(三)
“那么傅董事长,请问您想让我怎么报答你?”
许清如抬头,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好笑。
傅天泽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进那双眼睛里,她的眼眉依旧很动人。只是那双眼睛里面,曾经的青涩和深情,如今变为毫无波澜的漠然,
傅天泽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两人的气息在彼此不甚安全的距离里相互缠绕,像两根相互缠绕的藤蔓,越挣扎,越紧实。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描绘,那大概是,暧昧。
“以身相许,怎么样?”
傅天泽不要脸地说。
不要脸。
许清如咬牙,垂下眼眸,抬手去解衬衫裙衣领上的纽扣。
她这身裙子,是许若凡为她准备的,米白色的裙身,简约的设计,很符合她的气质。虽然经过昨天的“醺酒”,这件裙子上沾了酒气,可总体来看,还是美丽的。
“做什么?胡闹。”
几乎在同一时刻,傅天泽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抬手抓住她还在解纽扣的指节。
许清如依旧垂着眸,被他抓住的指节其实有些微微发抖。
好笑,不是你说的,“以身相许”?
不知僵持了多久,傅天泽低声吐出了一声叹息,放开她的指节。
“一身酒气。去洗个澡,陪我吃个饭,这样可以吗?”
他的气息依旧环绕在她身侧,但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许清如低声说了声“好”,迈开有些僵硬的双腿,向楼上卧室走去。
“换洗的衣服我放在浴室了。”
傅天泽转身向厨房走去,悠悠地飘出一句话,飘入许清如耳中。
果然是,居心叵测。
一顿饭吃得并不是很舒适。
可都是她爱吃的。
清蒸鲈鱼,辣子鸡,皮蛋豆腐,蚝油呛生菜,莲藕排骨汤。
许清如尝了几口,便尝出,这些菜都是出自傅天泽之手。
以前这个人也没少下厨。
有段时间,许清如吃食堂的菜吃得腻了,偷偷买了个锅在宿舍下面条,吃了几天吃得浑身没力气,被傅天泽发现后,严厉批评了她,从此开始每天给她开小灶。
只是现在,厨艺似乎更精进了。
许清如默默地嚼着鸡肉,心里东想西想。
其实这几天,傅天泽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派人监视她,也是在她差点出车祸之后,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每次带她回家,也是规规矩矩的,既没有对她做出肢体上的不适举动,也没有过分逼迫她。
只是说的话无耻了点。
何况,他帮了自己两次。
对她有,救命之恩。
“你吃个饭,也要这么苦大仇深?”
坐在对面的傅天泽,看到她紧蹙眉头,心神不宁。
他吐出一声轻笑。
许清如回过神,伸出筷子去戳鲈鱼,却发现一整条鲈鱼都被傅天泽撕了个干净,满满当当放在他面前的一个白瓷盘里。
傅天泽抬手,将那盘鱼肉推到她面前。
“多吃点,看你瘦成什么样。”
许清如低头,闷不做声,默默吃完了那盘鱼肉。
刚庆幸吃完了,抬起头,傅天泽又推过来一大碗莲藕排骨汤。
“你宿醉,多喝点汤,对身体好。乖。”
“……”
【小剧场11】
傅天泽的厨艺
许清如和傅天泽一起过日子后,厨艺越来越烂。
她把原因归咎于傅天泽做饭太好吃了。
一天,她吃完傅天泽做的红烧蹄膀后,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问:你的厨艺跟谁学的啊?
傅天泽:无师自通。
许清如:我不信。
傅天泽:傅太太,为夫智商200,有什么学不会的?
许清如不理他,许久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我一直记得,我妈妈做的菜有很特别的味道,但不管我做多少次菜,都做不出那个味道。
许清如心疼,走过去抱着他:以后我给你做菜吃。
傅天泽:黑暗料理吗?
许清如:我保证努力学,做出最好吃的给你吃。
傅天泽:好。
第029章 死得其所(一)
一顿午饭吃到了下午两点,许清如原本因为醉酒,头昏脑胀的,吃了那几大盘菜,竟然觉得神清气爽。
果然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回到宾馆的时候,许若凡又在那里“守株待兔”了。
许清如看到许若凡挂着一脸的微笑,缓步向她走来,心里竟然升起一些恐惧。
她现在,竟然害怕她的姐姐。
“清如。”
“……姐姐。”
“清如,我知道昨天你吓到了,姐姐的做法是过分了些。可是清如,你是许家的人,以后还要面对更多更艰难的局面,姐姐希望你能够坚强起来,成为名正言顺的‘许家人’。”
许若凡柔声细语地说着这些话,许清如更看不懂她这个姐姐了。
初见时,她对许清如温柔和善,给她足够的自由去参与父亲的丧礼。后来,为她贴心地安排她在昆城的一切起居所需。可突然间,又残忍地告诉她,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寄生”在许家,让她去陪酒。
现在,却又来告诉她,这一切是为了让她成为“许家人”。
千回百转,不知道她的心思究竟是什么。
“清如,这些事你以后会明白的。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许若凡说着,指了指休息区的沙发,示意去那里谈。
许清如抬脚跟过去。
“晚许家在昆城摆酒席,一来算是补上爸爸的丧礼酒席,二来,答谢爸爸出事这段时间各地朋友的帮忙。虽然爸爸走得不光彩,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但场面上该做的还是要做。家里其他长辈想见见你,让你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
许清如被这几个字吓了吓。
事情发展得有些快,她不明所以。
她不会傻到,真的认为许家的人,这样轻而易举就让她“认祖归宗”。
如果他们有这个真心,十年前许若凡的母亲过世后,他们就有许多机会让她“认祖归宗”。
十年的时间里,除了父亲,无人问津她们母女俩,现在父亲过世了,突然让她“认祖归宗”,只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
联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难道他们也是冲着父亲给她留的资料来的吗?
那些看似平常的资料,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许清如没有直接回应许若凡。
她有些紧张地握着指节,问许若凡:
“姐姐,你可以接手爸爸和朱老师他们的研究项目吗?”
当许清如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其实要做一个懂得“算计”的人,并不是那么难。
朱志勇说过,许若凡不愿意管这件事,可最后,许若凡还是帮他们解决了资金问题。
至于负责人的位置,不过是个名头而已,朱志勇他们如果想继续研究那个所谓的“课题”,凭他们自己的能力便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让她出任?
或许有一种可能。
这件事,是她的姐姐,一手促成的。
许若凡抬眸看着许清如,笑了笑。
“清如,抱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那一刻,许清如心里的一堵门打开了。
所以,每一个人,都在“请她入瓮”。
呵。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爸爸,是许家的耻辱。他的东西,我一分一毫,都不想碰。”
第030章 死得其所(二)
“华彩”工作室。
许清如站在试衣间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熟悉却也看不清明白的脸,又开始陷入了忧思忧虑中。
她想起一位哲人的话。
认识你自己。
人哪有那么容易,能够认识自己。
试衣镜一旁,是许若凡给她准备的礼服。
藕粉色的抹胸长裙,飘逸的裙摆上绣着银色窗花元素图案,这是许若凡的一贯设计风格。
她答应许若凡,出席许家的酒席,去见她那些“长辈”,去聆听他们的谆谆教诲。
毕竟,她白吃白喝许家二十多年,总不能做个“白眼狼”,连是谁养着她,都忘了。
呵。
可是这条长裙,她没法穿。
许清如抬手,抚上后肩,那个靠近后背的地方……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许清如吓了一跳。
“如如,那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啊?我要照毕业照啦!”
是严涵,许清如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从小学到大学,从同桌到校友。
现在,好朋友要先她一步,从大学毕业。
“过两天回。你舍得不等我?”
“等你等你~你从昆城给我带点特产不?”
“带。”
“那就好。额……还有个事……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直接说。”
“你刚去昆城那天,我在学校看到……”那边的人停顿了半分钟,许清如耐着心等她。
“看到傅天泽了。”
“……”
这回,轮到许清如沉默了。
她从美国回国那天,先去看了母亲,而后回到学校匆匆报到,当天就来了昆城,所以没有遇上傅天泽。
幸好没遇上。
不对,这最后,不是还是遇上了?
“如如,你别难过啊,我不想瞒着你。他那天还来找我,问我你在哪……我发誓我没有告诉他啊!如如,他没有找你麻烦吧?”
他找的何止是麻烦啊!
许清如心里哀叹,面上还是镇定的。
“没有。”
“没有就好。这种渣男,你千万不要再被他骗得找不着北!要坚定自己的信念,相信历史长河里,他不过就是个不起眼的小沙子,不值得为他伤心!”
可谁不是,历史长河里不起眼的小沙子呢?
许清如扶额:
“我知道了。谢谢你,涵涵。”
“客气什么。那先这样了,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接你。”
“嗯,好。”
许清如不知道傅天泽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学校,也不知道他那天找她做什么。
猜一猜,非奸即盗,不过就是为了她父亲的“秘密”吧。
好笑,一个从小无人关注的人,现在变成宇宙中心,每个人都要找她。
许清如最终没有穿上许若凡设计的那件礼服,换了一件比较正式的灰色半袖连衣裙,跟随着许若凡来到琴湖大酒店。
走进酒店宴会厅之前,许若凡回头朝许清如笑笑:
“妹妹,你今天穿得太素净了些。”
许清如沉默。
今天,不是为了“补”父亲的丧礼,答谢各位友人的帮助吗?
丧礼上,穿得素净,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清如,死者已矣,或许你会觉得姐姐无情,但是,爸爸在这个时候过世,对许家来说,是死得其所,我们应该庆祝,不是吗?”
第031章 死得其所(三)
对于许若凡每一次的“言之有理”,许清如都是无言以对,无法反驳。
死是一种解脱。
尤其在面对无法解除的困境与痛苦时,死是最简单的方法。
那么,为什么几乎每一个人,都渴望生?
许清如没有说什么,还是默默地跟着许若凡,她的姐姐穿着香槟色礼服裙,婀娜多姿,在前方带领着她。
这的确,不是一场因为亲人离世而举办的“悼念酒席”。
螺旋梯联结下层大厅和上层回廊,水晶吊灯照耀下,以金银两色为主要背景色的大厅发着出极为奢华的色彩,精致的欧陆宫廷主题桌椅、餐具,擦拭得一尘不染,借着灯光反射出周围景物的模样,或是扭曲的大厅,或是扭曲的人脸。
五六十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衣冠楚楚,红光满面。站在水晶灯下,端着香槟和红酒,谈笑风生。
许清如踏进宴会厅的瞬间,原本喧闹的宴会大厅,以她为原点,一波波荡开,安静下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许清如想往后退一步。
可她不能。
她只能,继续向前。
“抱歉,我们来晚了,请各位长辈勿怪。”
许若凡清着嗓子说,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歉意”。
她回头看了许清如一眼,示意她跟着走。
许清如没说什么,继续像个跟屁虫,抬步向前。
无意间抬头,望见了站在大厅一侧螺旋梯上的男人。
墨色西装,胸前衣袋里插着白色绢花。
许清如看到那朵绢花,眼眶一热,这大概,是在场所有人,对她父亲表达的唯一尊敬。
“天泽哥,我还以为你抽不出时间来。傅爷爷还好吗?”
许若凡很自然地走上前去,挽上傅天泽的臂膀。
“爷爷已经好些了,他这两天还提起你,担心你的处境。”
“我这几天太忙了,一直没抽空去看傅爷爷,过几天,我带上他老人家最爱的老班章去看他。”
“好,他一定很高兴。”
两人边聊便往前走去,许清如继续默默做她的小跟班。
走了几步,前面的傅天泽突然顿住脚步,回首看她。
“过来。”
许清如一怔,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走到傅天泽身侧。
傅天泽放开许若凡挽着他的手,修长的指节移到胸前,摘下那朵绢花,仔细鼓捣了一番,竟然拆成了两朵。
他靠上前,抬手,小心翼翼,将那半朵绢花别在了许清如扎起的黑色秀发上。
“等会别怕,相信你自己。”
末了,许清如听到傅天泽似乎若有若无地在她耳畔吹了一句话,很快消散,而他整个人,也往后退了一步。
许清如甚至怀疑,那是幻听。
“天泽哥,你对一个女孩子做出这种举动,会让人误会的。”
许若凡笑,上前来,继续挽住傅天泽。
傅天泽嘴角划出浅笑,他柔和的目光落在许清如身上。
“她没有关系,没有什么误会。”
那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让许若凡有些消化不清楚。
紧接着,傅天泽又加了句:
“若凡,她是你妹妹。”
不知为何,语气变得有些清冷。
这话就像一根刺。
许若凡瞥了傅天泽一眼。
“是啊,她和我一样,是许诲平的女儿。”
【小剧场12】
严涵的渣男定理
许清如刚认识傅天泽的时候,他是一个没车没房没存款只有一张脸的穷学生。
他们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严涵大惊失色:清如,你脑子进水了吧?他那种人一看就是骗小姑娘玩的。
许清如不解:天泽挺好的啊…他骗我什么啊?我也一穷二白。
严涵:好什么好,你没听过“房间整洁无异味,不是伪娘就是gay”?你看他那个宿舍,干净得能反光,他肯定是来跟你形婚的!
许清如:…
严涵:那个整天跟在他身边的杨奕,肯定就是他相好,啧啧啧…
许清如:…
第032章 身份枷锁(一)
豪华的宴会大厅,由安静到窃窃私语的人群,看不清的前方路途,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朝着许清如汹涌而来。
似乎千钧重的担子,错综复杂的迷网,诡计多端的算计,全都落在这个,原本一无所知的平凡女孩身上。
没有人在乎她是否承担得起。
也不会有人为她考虑,她是否愿意。
她是他们的关键,是他们的希望。
这一次,不是许清如选择了人生。
是他们为许清如选择了人生。
“大伯,我带清如来了。”
临到大厅主席台前,许若凡带着许清如,走到了一位长者面前。
看不出年纪。头顶出现了“地中海”,带着金边老花镜,灰衬衣格子马甲,棕色皮鞋擦得发亮。气派稳如山。
这是她大伯,父亲许诲平的大哥。
许清如不清楚许家有多少人员,也不知道父亲有多少兄弟姐妹,唯一知道的事,是之前许家由父亲许诲平掌事。
一直以来,她都是被藏在角落里的玻璃珠子,和许若凡这颗明珠没得比。
但相应的,她承担的压力和责任,与许若凡相比,不值一提。
凡事有利有弊,有得有失,大概说的就是这个。
那位大伯长长地“嗯”了一声,开始上下打量许清如,目光里的探究和不屑,还有属于许家的,与生俱来的傲,一览无遗。
“你叫许清如是吧。”
许清如点头。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的出生,不是你的错,是你爸爸的错。但对我们许家来说,是耻辱,是许家男儿不忠的证据。说实话,我不喜欢你出现在这里。”
大伯说到这里,激动地咳了两声。
许清如默然不语,继续听长辈训话。
“但是你爸爸走了,什么事也该过去了。我听说你妈妈状况也不是很好。你毕竟是许家的骨肉。我们许家,不想落人口实,说我们不通情理,置孤儿寡母于不顾。”
不对劲。
父亲一直把她们母女俩隐藏得很好,即便许家有些人得知了她们的存在,为了自家门楣,绝不会到处散播,让旁人知道,许家掌事人在外有了一个私生女。
可现在听这位大伯的意思,已经有“外人”知晓了这件事情。
许清如想起在殡仪馆,许若凡毫无顾忌地想傅老先生介绍,她是许诲平的“私生女”。当时她以为,那是因为两家关系密切,互不隐瞒。
可现在看来,绝没有那么简单。
她微微抬眸,视线绕在场的人一圈。
都是她不熟悉的面孔。
可这些人中,应该不止有许家的亲戚。
还有傅天泽……
他不是许家人。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性。
在她到达昆城之前,不仅许家,以许家为中心点的圈子里,都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们在计划着什么,而许清如是他们这个计划里重要的一块碎片。
所以,许清如一来到昆城,便有不停的麻烦事找上门,甚至差点送命。
这个“圈子”,是什么?
这个“圈子”里的许家和傅家,又各自扮演什么角色?
第033章 身份枷锁(二)
傅天泽呢?他对她的“保护”,是“顾念旧情”,还是“别有用心”?
许清如想到这些,不寒而栗。
“好了,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以后要多听多问多学,你姐姐,会是你的好榜样。”
大伯放轻了语气,听起来,真像是一位长辈对晚辈的关心。
许清如垂眸,隐藏起自己的小心思,还有心底萦绕的那些恐惧,温温地说了声:
“我知道了,谢谢大伯的教诲。”
大伯心满意足点点头,伸手拉过她,将她带到了主席台上。
那上面,放着一架立式话筒。
“各位亲朋,各位好友。”
大伯清清嗓子,开始他的“演讲”。
“我是许诲安,感谢各位的到来。众所周知,我的弟弟,许诲平,生前做了不光彩的事,人神共愤,我许家万死难辞其咎。但是,诸位朋友不计前嫌,仍旧愿意交许家这个朋友,愿意来到这里,许某万分荣幸,感激涕零!”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响彻整个大厅,获得众人一致响应,“许老言重了”的声音此起彼伏。
“今天请诸位朋友来这里,首先呢,是向诸位表达感激。其次,是想正式向诸位朋友介绍,我许家又一个小辈,许清如。”
所有的焦点,从许诲安身上移开,转移到了站在许诲安身边的许清如身上。
明明没有聚光灯,可许清如觉得,那一道道强烈的光,此刻全部照射在她身上,照得她浑身发热。
许诲安走过来,一手揽过许清如,将她揽到话筒一旁,拍拍她的肩。
“这是我的亲侄女,许清如。多年来一直流落在外,具体原因,也不怕诸位笑话,是因为她那个风流的爹,不负责任!现在,许家找回清如,找回我们的孩子,以后,希望诸位像对待若凡一样,对待清如,她是我们许家的后代,走到哪里,都代表我们许家!”
许清如肩头不由得一抖。
走到哪里,都代表许家……
这话,不是让众人“照顾”她,而是警告她,以后做什么事,都要顾着许家的颜面,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丢人现眼。
她想起一个词,纸枷锁。
人的一生,都要背着一个“纸枷锁”,亲情、责任、欲望、身份、原则……这些就像是一个个纸枷锁,轻如纸张,但种种压制在身上,一生都脱不掉。
只有背着这个纸枷锁,了完一生,那一生,才算是完全了。
“我不同意。”
许诲安话音刚落,原本安静的人群之后,爆出一个声响。
挤在一起的人群,默契地让开一条道。
一个身形稍显驼背的老年男子进入众人的视线,年轻的护士扶着他,他拄着拐杖,慢慢走过人群。
“外公?您怎么来了?”
许若凡惊呼着,迅速走下去,扶住老人家。
许清如微怔。
她记得举行父亲遗体告别仪式那天,许若凡“请求”她,不要接触她的外公外婆,以免冲突。
是了,他们是许若凡的亲外祖父母,是父亲原配的父母,他们怎么可能容得下她这个“私生女”。
第034章 身份枷锁(三)
“我不来?我不来你就等着你爸的风流债来跟你抢许家给你的东西吧!”
老先生边咳着,固执地走到主席台前,转身面向众人。
“我是许诲平的岳父,许若凡的外公。当初赵、许两家联姻,许诲平那是明明白白,诚诚恳恳地告诉我,他会照顾好我女儿。现在他走了,他没有言出必行,我不追究。他在外面养情人,我不追究,他搞出了一个私生女,我也不追究。”
“但今天,如果许家让这个女人认祖归宗,和若凡分许家的财产,我第一个反对!许家必须要给赵家一个交待,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女儿和我外孙女的吗?她许清如,不配做许家的女儿!”
赵老先生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义愤填膺,嘶声呐喊,要为他可怜的女儿和外孙女讨回一个公道。
仿佛,许清如做了什么,伤害了他的女儿和外孙女。
整个场面都安静下来了,人们面面相觑,安静地看着这场闹剧,要怎么收场。
许若凡搀着老人家,低头不语。
许诲安站在一旁,噤若寒蝉。
仿佛这场闹剧的另一当事人,是许清如。
仿佛,她必须做出回应。
许清如攥着苍白的指节,胸口窒闷,心房高悬,双腿麻木。
她没有看到角落里,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溢满了心疼和愤怒。
她也没有听到,那个人和身旁助手的谈话。
“老板,您要出手吧?”
“不行,这个局面,必须要有由她自己打开,我相信她。”
傅天泽没有意识到自己紧握的拳头已经咯吱作响,双目有些赤红。
小如,你不要怕,这条生路,你必须自己走出来。
多年以后,每当许清如回想起这一天的情形,想起的,却只有傅天泽走上前来,微微俯身,抬手,在她发上别上了半朵白色绢花。
往后遇到的困难,只要她想起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便会不值一提,因为她知道,有人在她身后支持她,看着她,鼓励她勇往直前。
在这一天,在这个金碧辉煌的酒店宴会厅,在虎视眈眈的人群面前,许清如下意识抬起手,抚过发上的白色绢花,明白了她该做什么。
她的父亲,给予她血脉,赋予她生命,抚养她成长。
现在,她的父亲去世了,背着“学术造假”“盗卖国宝”的罪名。
他死后,亲朋好友,没有人追究他是否清白,没有人在意他临终的痛苦和无助。
他们有的在意的,是他留下的财产。
有的在意的,是他留下的项目。
有的,在意他留下的“资料”。
现在,他们开始在意,他的“私生女”,有没有获得合法权利的资格。
“赵老先生,请问,您觉得,需要怎样的资格,才‘配’当许家的女儿?”
在一片死寂中,没有如众人所期待的那样,事件的当事人或是落荒而逃,或是哭哭啼啼,或是开口求饶,或是委屈诉苦。
核心人物许清如,一开口便直面赵老先生。
【剧场13】
纸枷锁的来历
许清如成为傅家少夫人后,曾经一度担心自己是不是要学什么豪门礼仪家族规矩之类的。
某天,她窝在沙发上看陈凯歌拍的《梅兰芳》。
傅天泽靠近她,她拉拉他衣袖:你看梅兰芳活得多辛苦,为了唱京剧,就得守规矩,就想带着一个纸枷锁,没重量,但一点都不能破。
傅天泽笑:你和我在一起,不用想这么多。
许清如: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傅天泽:我当然知道。小如,傅家的人都很随意,还好你嫁的不是顾家,他们规矩可多了。
许清如:……
几千里外的顾筠之打了个喷嚏。
第035章 身份枷锁(四)
赵老先生起初也愣了片刻,但他很快沉住气,笃定这不过是一个小辈的“垂死挣扎”,想逞一时口快而已。
他依旧面向众人,背对许清如,微微仰起头,义正言辞:
“我知道你觉得不公平,因为你是不是私生女,不是你自己决定的。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说来说去,还是说到财产问题上。
许清如觉得可笑,从头到尾,她和许家的财产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许家今天让她“认祖归宗”,是因为,他们不想父亲许诲平的财产,落入许若凡一个人手中?
落入许若凡手中,便意味着,可能落入赵家手中。
她是许家平衡赵家的一枚棋子。
至少,这是让她“认祖归宗”的目的之一。
许清如想到这一层,背脊一阵一阵地寒凉。
原来,她这么“重要”啊。
“赵老先生,根据我国《婚姻法》第二十五条的规定,非婚生子女享有与婚生子女同等的权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视。”
许清如望向站在主席台下的,她姐姐许若凡的背影,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这条法规,是今天下午,她的亲生姐姐,许若凡,亲口告诉她的。
所以,她的姐姐,早就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而她的目的和这位赵老先生不一样,她想让许清如“认祖归宗”。
顿了顿,许清如继续毫无感情地说:
“赵老先生,我合法拥有我父亲许诲平个人财产的继承权,如果您今天想跟我讨论我的财产继承权问题,我想,您恐怕会无功而返。”
“你!你……你……咳咳……”
赵老先生气结,他硬着身子,转过去,看向许清如,那目光,恨不得把许清如四分五裂。
“许清如,这是你对长辈该有的态度吗?别说赵老先生不同意你回许家,我也不同意!”
人群中又爆出一个声音,眉清目秀的中年男子,一身深蓝色西装,看上去文质彬彬,语气却相当严厉。
“诲全,你凑什么热闹?”今晚原本的焦点人物,大伯许诲安,终于舍得开口,装模作样“批评”这一个钻出来的人,而后低声告诉许清如:
“那是你三叔。”
是父亲的弟弟。
许清如觉得头疼。
今天不是你们让我“认祖归宗”的吗?
你们内部没有达成一致,还敢折腾这一出戏?
许清如不说话了,因为她已经掌握了这群人的套路,她什么都不用说,他们自己总会把所有想法和盘托出,而后内部混战,演戏给她看。
果然,许诲全继续陈述他的立场:
“许清如,你以为许家的门,凭着几条法规,凭着你的血缘,就可以进了吗?许家的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南北两派,谁不知道许家的名号?谁不知道许家出来的人有怎样的能力?你呢?你走出去,只会侮辱许家的门楣!”
这是许清如第一次接触到,她所不知道的领域,“南北两派”。
不曾想,这个词,从这一个晚上开始,与她纠缠半生,让她殚精竭虑。
现场再一次冷寂下来,“南北两派”这个词,足以让众人安静如鸡。
而许清如,继续沉默着。
因为许诲全所说的东西,她从未接触过,这是她的认知盲点。
许家的人,到底需要具备什么特殊的能力?
第036章 背后有人(一)
“哈哈哈!诲全你言重了!”
在众人还在猜测,今晚的局面是不是就这样,“私生女”认祖归宗失败,赵许两家暗流汹涌,今晚的第三位重要人物出场了。
傅老先生迈着沉稳的步子,穿过人群,向宇宙中心主席台走来。
他今天状态不错,没有拄拐杖,一身黑灰色真丝祥云暗纹长马褂,袖口翻红,稳步走来。
“傅老,您怎么……怎么来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许诲安。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许家、傅家、赵家,三家巨头,齐聚这个小小的琴湖酒店。
要知道,近百年来,三家从来没有聚在一起过。
尤其是傅家,早就退出了这个圈子,不问世事。他们平时想见一眼这位傅劲松,大费周章都不一定能够见到。
“哦,我正巧路过,听我手下的人说,这里很热闹,就来看看,哈,傅某不请自来,赵兄,诲安,诲全,莫怪莫怪!”
傅老先生一派悠然自得,路过看热闹的模样,可脚步却不停下,径直往焦点之地走过去,不动声色站到了许清如身侧。
“赵兄,诲全,你说你们两个年纪加起来,都快两个世纪了,干嘛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人小姑娘有什么错呢?有错那也是她爸爸,许诲平,做事糊涂惹出来的,你们说是吧?”
“诲全啊,你哪能那么损你的亲侄女呢?如果说,小姑娘没有许家其他人那么出色,那也是我们这些长辈的错,没有栽培她、支持她,如果她从小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耳濡目染,再笨的人也会开窍的,你们说对吧?”
傅老先生半调侃半认真地说着,但许家人都听明白了,傅老先生这话的意思是,许清如今天这种处境,都是许家造成的,许家一直以来没有尽到抚养后辈的责任,现在依旧在推卸责任。
按理说,这是许家的家务事,旁人无权过问,但傅家不同,如果没有傅家的牺牲和帮扶,许家不可能走到今天。
许诲平的父亲在过世前,千叮咛万嘱咐,许家的后辈,一定要对傅劲松,“言听计从”。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敢去顶撞傅劲松。
“傅老,您说得对,是我们的错。”
许诲全开始低头认怂,但还是不想完全退步。
“傅老,话说是这样,但她总要要给我们一个认可的理由吧?”
“哈哈!那倒是,小清如啊,看来今天,你要表现表现了!”
说完,傅老先生突然倾身过去,轻声在许清如身边说了一句:
“丫头,为了以后在许家好过一些,今天要辛苦你了!”
许清如还没明白傅老先生怎么突然来这一句,傅老先生招招手,一位年轻助手走上前来,端过一个木制圆盘,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上面放着一副白手套,还有一样东西,盖着红绸布。
“众所周知,北派索文,南派看物,许家虽属南派,但所学所使,有两派之长。许家的人,什么都可以不会,但绝不能不会‘鉴古’。”
傅老先生说着,让助手掀开了红绸布。
第037章 背后有人(二)
几千年前与今天,似乎大不相同。可是,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就像眼前这个青铜爵,也许诞生在几千年前,走过历史的风霜,除了光泽已褪,锈迹斑斑,和几千年前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它依旧是,国之礼器。
“小清如啊,你来。”
傅老先生朝她挥挥手,许清如走了过去。
“这件物件,你来看看,它是个什么来路。”
许清如明白了,许家人所拥有的“特殊能力”,就是鉴别古物的能力。他们所说的“南北派”,应该也与鉴古有关。这种能力,许清如在许若凡那里见识过。
她的姐姐,只瞥了几眼那件饕餮纹青铜斝,便能准确说出它的来历和特征,甚至鉴别真假。
这种能力,她怎么可能有?
她与那些古物最近的距离,是在博物馆里,隔着保护柜,静静地观赏,周围的灯光反射得看都看不真切。
那些她接触过的“文物”,都是复制品。
许清如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死局,每个人都在看着她,或许等她出丑,或许等她认输。
可是傅老先生,出于什么目的,前半段来维护她,后半段又给她出这样的难题?
大厅里慢慢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关注点不再是这个“珍贵”的青铜爵,而是许家的私生女,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她站在这件青铜爵面前,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直到四周安静下来,所有的光芒,都被这件青铜爵所掩盖。
饕餮纹青铜爵。
那天许若凡一眼鉴定了饕餮纹斝,而今天要她鉴定的,是饕餮纹爵。
斝和爵,通常相伴出现,一个盛酒,一个饮酒。
许清如突然产生了一中,宿命感。她和她姐姐之间,好像是解不开这种“宿命纠缠”了。
宿命就宿命吧。
许清如戴上细棉线精纺织的白线薄手套,小心翼翼,端起青铜爵,开始她这一生的不归之路。
“清如啊,当你看到一样东西的时候,你要看的,不是只有眼前的这个东西,你还要透过它,去看到它背后的东西,它怎么来的,是谁把它带来的,为什么要把它做出来。这个啊,就叫‘透物看人’。”
“如果你静不下心来,没有足够的耐心,你能看到的,也就是一堆破铜烂铁,不可能看到它背后的东西。”
儿时,父亲总是这样,说着她还不能听懂的话,告诉她还不能明白的道理,让她一遍遍地背笔记,练习再练习。
现在,是到时候,去明白,去实践了。
许清如小心翼翼端着青铜爵,指间轻轻抚过那上面的纹路。
经历岁月磨蚀的饕餮纹饰,就像是一条连接过去与现在的脉络,在她眼中逐渐剥蚀去一层层锈迹,向她展现出那个遥远而辉煌的青铜时代。
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安静的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怎么回事啊?看个青铜物件,看这么久。”
“许家不是专于青铜物件吗?她这幅样子,就跟没看过一样。”
“这个……太丢脸了……”
“和若凡小姐比,也差太多了。她们真的是同一个爹生的吗?”
……
第038章 背后有人(三)
傅天泽站在傅老先生的身后,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许清如认真查看青铜爵的侧面。
看到她目光从青铜爵端口一路向下,拿起一旁的白纸和铅笔,贴在青铜爵腹部纹饰上,印画出饕餮纹路。
看到她将它放在手心掂量,然后摘下一只手套,指尖在青铜爵面上反复搓磨。
看到她轻敲青铜爵……
傅天泽耳畔环绕的议论声,已经无法进入他的接收频道。
他想起的,是那些久远却仿佛就在昨天的事情。
那个时候,许清如和几个同学被分组参与历史学院考古系老师的课题,大半年的时间,每天下课后,泡在图书馆画图,回了家,还要继续画。
有一天晚上,他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书房倒是满室通明。
那个丫头整晚不睡觉,还在那里画图。
于是他走过去,抱住她,有些心疼:
“怎么半夜不睡觉,还在画?”
“小林负责的唐三彩乐伎俑,结构比例有些偏差,明天就要用了,我得把它们修正过来。”
“李老师不是说了,这些图只需要做个大概,让其他人大致了解形制,就可以了吗?一点偏差,也要改吗?”
那时,许清如转身看向他,目光严肃而认真:
“这些文物,出土的时候支离破碎,修复人员花了许多心血,才能给我们复原出它们当初的模样。可我们轻而易举,就可以看到它们复原后的模样,难道连花点心思去画出它们准确的结构,都不愿意吗?”
她一向这样呵,即便没有什么利益可谈,她还是会尽她所能,认真对待每一件事。
这就是他所爱的女孩呵。
傅天泽眼眸里溢满了柔情,一种名为“幸福”的满足感充满了他整个身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十分钟的时候,人群议论纷纷,讥笑嘲讽。
二十分钟过去,他们发现,他们的嘲笑没有对那个女孩产生任何影响,她依旧按着她的节奏,按着她的方式,去鉴定那个青铜爵
三十分钟过去,没有人再议论,也没有人再嘲笑。
因为他们看明白了,那个女孩,在以最传统的方式,最土的办法,去鉴定一个她从来没有碰过的物件。
身为这个圈子的人,他们可以嘲笑许清如来路不明,可以嘲笑她资质平庸,但不能嘲笑她鉴定的方法土。
许家,赵家,傅家,甚至是赫赫有名的北派顾家,他们的先辈,就是在最艰苦的环境里,用最简单的方式,一遍遍尝试出鉴定古物最有效的方法。
这些方法,最后拥有一个名字,“目鉴”。
青铜目鉴,首要“看”,看铜质、器型、纹饰,其次“辨”,辨锈色、铭文,再次“闻”,最后“听”。
这些方法,谁都看得出来,许清如掌握得很好。
甚至可以说,掌握得准确无比。
没有人可以保证,他们用这些方法,手法能够比她更加熟练。
第四个十分钟,许清如放下了手里的青铜爵,摘下手套。
“商代中期饕餮纹青铜爵,宽流,尖尾,卵形腹,圜底,三棱足,腹部饕餮纹,鋬内有铭文‘母阳’二字。应该出土于铜都一带。”
【小剧场14】
爱画还是爱我
许清如为了尽快给一个社科项目结项,已经连续熬了四个夜晚。
这一晚,她又在调整绘图,傅天泽阴着脸过来:老婆,你已经一个星期没理我了。
许清如:不会吧,我前天不是还和你一起吃早饭了吗?
好意思说?
傅天泽:我觉得,你对你的画,比对我上心得多。
许清如停下手里的活:这就是个非生命体,非生命体的醋你也吃?
傅天泽:谁能保证这个非生命体不是雄性的?
许清如:……
第039章 孙媳预定(一)
许清如毫无感情地说出几个词,顿了顿,看向傅老先生:“是个伪器。”
傅老先生皱纹环绕的眼眸里,闪耀着光芒。
他好像看到,许多年前,那个美丽沉静的女子,坐在简陋破旧的房屋里,把桌面整理得干干净净,而后放上那些凌乱无比的碎片,一片一片,扫去尘土,拼贴起来,补上颜色。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没有更好的办法,却是她能用的,最好的办法。
“说说,为什么是商代中期?为什么是铜都?”
“商代前期,铜器轻薄,后期物重质厚,商代中后期开始出现铭文,中期铭文较少,后期逐渐增多。西周青铜器,铭文多,质感浑厚。春秋战国,轻薄精细。汉代的铜器,重拙粗矮。这件青铜爵,质感厚重,铭文只有两个字,应属于商代中期。”
“至于为什么是铜都……这个青铜爵铁锈斑斑,说明含铁量大,铜都一带,铜矿含铁量大。”
“那么,你凭什么说是伪器?这件青铜爵的结晶斑,我看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一回,许诲全忍不住了。他虽然没有上手,但眼力还是不错的,这件青铜爵他刚才不动声色地靠近,看了十分钟,那件青铜爵真品无疑。
许清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己的姐姐,许若凡那里,那一天,她便是根据结晶斑,告诉高桥,那件青铜斝是真品。
“结晶斑并不是不能伪造。将真器上的结晶斑取下,再附到伪器上,并不是什么难事。”
许清如的话音落下,站在阴影里的许若凡,嘴角露出令人寒战的笑。
她的妹妹,真是不同凡响呢。
“真是怪了,你难道还能用肉眼看出,结晶斑不是这件青铜爵结的?”许诲全继续挣扎,他觉得可笑,这种能力,就连许若凡都不一定有。
“不能,必须要进行技术鉴定,对比结晶斑和青铜爵本身的元素是不是一样。”许清如走到青铜爵一侧,目光再次落在它身上。
“我认为它是伪器,是因为它的铭文,竟然是隶书,战国才有的隶书,出现在商代的青铜器上,根本不用鉴定结晶斑。”
许清如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什么情绪。
傅劲松微怔。
如果他没有记错,从她拿到青铜器到她看到铭文,不过花了两分钟,也就是说两分钟的时间里,她已经知道物件是个伪器,为什么还要继续鉴定?
于是他开口了:
“丫头,既然可以从铭文看出真假,为什么你还要进行那么久的观察?”
许清如眼眸微颤,在傅老先生面前,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怀疑。
“因为,它也是真的。”
“一会假一会真,许清如你能搞明白了再说吗?”
人群里,有人不乐意了。
许清如静默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
“真品无论是传世的还是出土的,都不会有刺鼻的酸味,臭味,呛味。我用手指碰过青铜爵,搓热后闻,确实是真品该有的甜味。还有敲击它的声音,低沉短促,也是真品该有的声音。最为重要的,是……”
许清如看向傅劲松:
“它和安阳博物馆的‘光父辛’饕餮纹青铜爵,一模一样,只是‘光父辛’三个字,被涂改成隶书‘母阳’。傅老先生,您怎么会有,本来应该在安阳博物馆的文物?”
第040章 孙媳预定(二)
“哈哈哈!我孙子真是说得没错啊!”
傅劲松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然后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握住许清如的手。
“所以,你刚才花那么多时间,是想确认我这个老头子,有没有偷盗‘文物’?”
“……”
许清如无言,刚才,她确实是这个想法,所以才会看了一遍又一边。
她打心里不相信,傅老先生会做出那种事情。
或者可以说,她不相信傅天泽的爷爷会做出这种事。
即便傅天泽在感情上很混蛋,但其他事上,她还是相信他。
傅劲松的笑容依旧留在脸上,可他历尽沧桑里眼睛里,不知为何,染上了难以察觉的伤感和悲叹。
“丫头,这个青铜爵,确实如你所说的,半真半假,它和安阳博物馆的‘光父辛’爵,同源同宗,但它……是傅家的东西。这些事,我以后慢慢跟你说。现在,你过来。”
傅劲松将许清如带到主席台前,众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在那里。
刚才那一场“鉴定”,实在是峰回路转,让人措手不及,甚至让他们忘记,他们最初的目的,是要看许清如笑话,到最后,都开始关注“青铜爵到底是真还是假”。
而现在,事情尘埃落定,他们终于想起,今晚的主要事情还没有解决。
关乎,许清如“认祖归宗”的事情。
“诲安啊,你们许家的事,我也不能过问太多,今天来,也只是凑个热闹。只不过,这许清如,如果你们许家觉得,她不配进许家的门,那我就带她进我傅家的门了!”
!!!
许清如觉得,她今天,是没法从“焦点”这个位置上撤离了。
许诲安惊讶无比:
“傅老,您这是要……认清如当孙女?”
“唉,什么孙女,我是想她……”
“爷爷。”
傅天泽的声音穿插过来,截住了傅老先生的话。
他走上前,目光灼灼,全数落在许清如身上。
虽然他明知道,许清如一眼都不会看他。
“爷爷,今天是许家的主场,您身体不好,不要操这么多心。”
傅老先生看看孙子,又看看许清如,心中一片了然。
“说得对,这件事,我不插手。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他又朝向许诲安,语重心长地说:
“诲安,我知道现在大家在打什么主意,但是清如才多大,你们之间的事情,何必扯上一个小辈呢?我啊,先走了,我的话你好好考虑考虑。”
最后,傅老先生握了握许清如的手,朝她微笑:
“有空来傅家走动走动,看看我这个老人家。天泽每天忙工作,我可是孤单的很啊!”
许清如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
这一场“好戏”,在傅老先生离开后,开始收幕。
可收幕的方式有些诡异。
不再有人提起,这场“戏”,是以“许清如认祖归宗”开始的,也没人在乎,最后许清如到底有没有“认祖归宗”。
最后,大家稀稀拉拉离开,许诲全也不再找许清如的茬,许诲安也没有做总结陈词,只是把许清如晾在一边,和自己的弟弟、侄女一起,送赵老先生离开。
【小剧场15】
傅爷爷的逗比日常
傅爷爷九十大寿,各方来庆,酒席上纷纷盯着傅老先生的孙媳妇看。
A老:傅老啊,你这孙媳妇可真乖巧啊。
B老:对对,文静得很,不像我家孙媳妇,每天吵得我头疼。
傅爷爷:哈哈哈!那是啊,我有眼光吧?要不是我眼光好,我孙子哪有这福气?
傅天泽:……
傅爷爷:你们别看我孙媳妇文文静静的,她能把我孙子治得服服帖帖的。
C老:哦?这样好吗?
傅爷爷:好极了,我那孙子欠揍,我恨不得每天打他几顿,我孙媳妇正好帮我出气。
傅天泽:……
第041章 吃饭报答(一)
满厅的酒品茶点,依旧如故。
水晶灯还是明晃耀眼,金银两色在灯光下依旧醒目。
许清如走到主席台旁,蹲下身子,拾起方才,不注意间从她发上掉落的白色绢花,那上面,似乎还有主人的温度。
“走吧,去吃饭。”
一双黑色的皮鞋出现在视线里,紧接着,一副身躯半蹲下来,扶起她。
“……”
许清如在起身的一刻,往后退去,离开他的贴近。
“今天的事情,谢谢。我又欠你一次人情。”
许清如抬头看了傅天泽一眼,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傅天泽往前一步,靠近许清如。
“谢我什么?我也没做什么。”
许清如垂眸,往后再退一步。
“傅老先生,是你请他来帮我的吧。”
傅天泽挑眉,往前继续逼近她。
“是,也不是。我只是跟他说,我给他带了个孙媳妇回来,但有人不长眼,想欺负他的孙媳妇。爷爷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傅家的孙媳妇被人算计。”
什么孙媳妇?
胡说八道。
许清如想往后再退一步,可这次,退无可退,她身后,是一堵墙。
“不过,如果小师妹觉得,欠了我人情,那我倒是不介意,你还我人情。”
傅天泽含着笑,往前一步,把许清如逼到墙边,倾身贴近,却又留给她一些空间,只是低头俯视她,眉宇间扬着调戏的意韵。
小师妹。
这个称呼,让许清如的情绪,凝结成冰点。
“我是经管学院的博士生,也算你半个师兄,许清如小师妹。”
那时,他就是这样“自我介绍”的。
骗子。
许清如抬起头,以一种嘲讽的态度盯着傅天泽。
“傅师兄想让我怎么还?以身相许?”
傅天泽愣了神。
从前不管他怎么哄骗她,她都不肯叫他“师兄”。
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她为什么。
“我的师兄很多,可我的傅天泽只有一个。”
现在,她不再认为,他是她的“傅天泽”。
傅天泽情不自禁地抬手,抚开贴在她脸颊上的几缕黑发,毫不意外,被她躲开了。
他轻笑:
“以身相许倒不用,陪我吃饭。”
怎么又是吃饭。
“走啊。”
许清如还在发呆,傅天泽已经转身走出几步,见她没有跟上来,回头喊了她一声。
吃就吃吧,吃顿饭也不会掉块肉。
谁让她,欠他人情。
可没想到,这顿饭,真的让她“掉”了几斤肉。
傅天泽带她去了园西路上的烧烤店,点了五十串个旧小肉串,十串鸡皮,一个烤茄子,三十个烤豆腐,两对鸡翅,一条烤鱼。
许清如面不改色地把它们全盘吃完。
吃完后直接进了急诊室。
急性肠胃炎。
傅天泽坐在急诊室的床位旁,盯着许清如苍白的小脸,偶尔抬头望望匀速滴落的点滴。
“是不是在美国没有好好吃饭?把肠胃折腾得这么脆弱。”
傅天泽语气很冷,就像以往她做错事时一样,他总会进行“严厉批评”。
许清如不说话,翻了个身,整个人缩紧被子里。
关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