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9章 不速之客(1)
在她母女俩的背后,赵樽叹气,硬生生咽下了一口老血。
餐桌上,母女两个的关系更是融洽了不少。
夏初七两年多没有照顾过女儿,如今照顾起来,比起寻常母亲,热情更多,心情更好,每一样食物,不仅亲自送到闺女的菜碟子里,还一样一样的解释清楚,告诉她菜名,做法和由来……
“这个是蒸蛋羹,娘的拿手好菜,清香爽滑,软嫩鲜美……最主要的还是营养丰富,小孩子吃了最好……这是蛋黄焗南瓜,吃了你能长个儿……呃,为什么这样看我?想知道为什么又是蛋?没法子,这鬼地方,食材太少……闺女,等咱回到北平,娘一定给你做更多好吃的,好不好?”
宝音点头,不吭声儿。
夏初七拿汤羹为当她盛了一碗松茸鸽汤,唇角上扬着,笑眯眯的道,“这一道菜呢,是你爹最喜欢吃的……都说一鸽抵十鸡,鸽子汤吃了好,营养丰富……这道菜,完全是你爹的意思哦,是他说要给咱闺女做的。”
得了女儿的喜欢,她也没有忘记为赵十九说好话。
可宝音只拿余光扫了一眼“会抢冰淇淋”的爹,便埋下了头。
“他是坏人……”
看着女儿的小表情,夏初七与赵樽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进灶房之前,女儿还与赵樽最要好,一出来,便与他成了阶级敌人?她当然不知道赵樽拿节操换了女儿的一声娘,想了想,她又摸了摸宝音的头,劝慰道,“……不要胡说,你爹才不是坏人。他最爱你了。”
宝音咂巴着小嘴,不看她,也不看赵樽,就是不认同。
这傲娇的小模样儿!夏初七摇了摇头,不免哑然失笑。
同情地看了看赵十九,她又替宝音夹了一筷子菜。
“宝音,爹和娘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你不仅要爱娘,也要爱爹,知道吗?你这样说,爹可是会伤心的,爹伤心了,娘也会伤心,娘伤心了,就做不出来好吃的了,娘做不出来,宝音就吃不上。所以啊……你与爹拉拉手,做好朋友,怎样?”
小宝音憋屈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扁着嘴巴,样子委屈到了极点。
她只是想吃好东西而已……
爹威胁她喊娘,要不然要抢她的。
娘威胁她和爹好,要不然不给她做。
这到底是什么爹娘啊……到底他们最爱谁……
苦着一张小脸儿,小宝音小小的脑袋里,还琢磨不透这么多东西,只轻轻“哼”了一声,便放下勺子,做了总结陈词。
“你们不爱我……阿木古郎……最爱我。”
夏初七回头看向赵樽,两个人都是一愣。
看着闺女嘟着的嘴巴,她赶紧搂住她,笑着哄。
“怎么这样说,阿木古郎爱你,爹娘比他还要爱你。”
小宝音小眉头一直皱着,看看她,又看看赵樽,委屈的道,“娘最爱爹,爹最爱娘,才不爱宝音……”苦巴巴地说完,小丫头却不像寻常的小人儿那般闹别扭,反倒镇定地拿过勺子,又认真吃了起来,也不知道小脑袋里想到了什么,一边吃,一边道,“阿木古郎说……没有比吃更重要。为了吃好的,我便原谅你们了。”
“呃……”夏初七看她小大人的样子,想笑,又生生憋住。
不就是一小吃货么?还说得这样一本正经。
不过,只要女儿喜欢吃,她就有法子收拾她。
这一餐饭夏初七是用了心的,荤素搭配,在有限的食材上玩出了无限的意识流,不油腻,有营养,不仅宝音吃得很尽兴,就连赵樽都比平常多添了一碗米白饭,看得她心里美滋滋的,第一次觉得,为自己爱的人洗手做羹汤,确实也是一件人生美事。
一家三口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午餐。
收拾碗筷这样的事,自然轮不到夏初七来做,初初得了女儿的喜欢,她放下筷子便抱着闺女回毡帐里说私房话去了,也不知道她到底讲了些什么,逗得宝音一直“咯咯”发笑。
赵樽听着母女俩的笑声,唇角微微上扬,只觉暑气的窒闷感,一扫而空。他吩咐甲一拉了一张椅子来,懒洋洋倚着看书,听着母女俩的笑声,享受起悠闲的下午时光来。
湛蓝澄碧的天空,金灿灿的阳光,安静的小村子。
若是岁月就此静好,没有兀良汗紧锣密鼓的政权交替,没有南晏京师正在酝酿的一场战争,没有北平的紧张局势,也没有阴山皇陵与东方青玄的约定……便是千年百年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是幸福了。
但该来的事儿,始终会来,硝烟已燃,又怎会给他们永远的清闲?
他手上的《火龙经》翻了不到十页,嘎查村的海日古便过来了,在甲一的引领下,他急匆匆入了赵樽的毡帐,抹着额头的热汗道,“贵客,有人找您。”
海日古急匆匆过来的时候,夏初七并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儿,是小宝音听到了嘈杂的马蹄声响起,说外头有大马马来了,她这才晓得可能出了什么事儿。
把宝音从小床上捞起,夏初七胡乱为她擦了把脸,便抱着她出来。
几乎就在她从内帐走出的同一时间,外头毡账垂下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撩开了,一行三人风尘仆仆的入了帐,刚好与她撞了一个正脸。夏初七微微一愕,看到那几个人一同前来,不免错愕。
“咦,你们怎么来了?”
看她一脸疑惑,晴岚向赵樽行了个礼,快步走近,惊喜的看着她……还是她怀里抱着的小宝音,“王妃,你可还好?……这个是……小郡主?”
额尔古发生的事儿,晴岚还不知情。夏初七只点点头,并未与她细说,注意力更没有在晴岚的身上,而是落在正向赵樽施礼的道常和陈景的身上。
第1170章 不速之客(2)
陈景带晴岚过来,虽奇怪,但也算符合逻辑。
但道常大和尚也跟到了阴山,那就稀奇了。
道常看见她,微微一笑,打了个佛手,“女施主,别来无恙。”
不晓得为什么,大抵是上次的事儿留下了阴影,夏初七看到这老和尚,心里便有些发瘆,即便想要假装热情,都不能很好的掩饰情绪,明明扯着嘴角,出声却是毫无诚意的干笑。
“道常大师好,许久不见,您又增添了几分仙气。”
“阿弥陀佛……”道常垂下眸子,微笑着,念念有词。
夏初七发现做和尚最好的地方,便是所有的回答,不管尴尬的,还是窘迫的,都可以用一句“阿弥陀佛”来代替。喜也阿弥陀,悲也阿弥陀,什么都阿弥陀,旁人哪里知晓他真正的意思?
“阿七,你带孩子去玩,我与大师和陈景说几句话。”
赵樽的声音不轻不重,听上去像是与她商量,但他这人天生便有一股子王者的统御之气,与人俱来的威严感,仿佛就刻在字里行间,在他认真吩咐某件事的时候,夏初七很少有直接违逆他的勇气。
带着晴岚出门儿之前,她特地观察了一下。
除了向赵樽福身告退,晴岚三个眼神,有两个都是瞄向陈景的。
她不知道这些日子晴岚与陈景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关系有没有实际性的进展,心里一直好奇着,却憋着没有询问,只抱了小宝音换了一个毡帐,让二宝公公打了水来,又找了干净的帕子递给晴岚,让晴岚先洗洗。
简单擦了擦脸上的汗和风沙,晴岚坐下来,目光落在宝音粉扑扑的小脸上,怎么也挪不开,“王妃,恭喜你,总算把小郡主找回来了。”
有宝音在这里,孩子又是一个伶俐敏感的主儿,夏初七并没有说太多在额尔古的事儿,更没有提怎样从东方青玄手里接回的宝音,只是笑了笑便转开了话题,问到了她的事儿。
“你与陈大哥在漷阴镇……有没有什么,嗯嗯嗯?”三个“嗯”字,她尾音带笑,一脸都是八卦的兴奋,意有所指的奸味儿极浓。
到了阴山,必有一问,晴岚早有准备。
加上她又是长期跟随夏初七的人,不必多说,就知道她要问什么。
抿了抿唇,她笑道,“王妃,你是想问,你的药酒,有没有效?”
“呃”一声,夏初七扶额,瞥一眼女儿懵懂的小脸儿,朝晴岚使了一个眼神儿,赶紧唤了郑二宝进来,让他把宝音抱了出去,这才大胆地挨近晴岚,顺着她的话题,失笑不已。
“啥药?我是会下药的人么?”
晴岚嘴一动,嘴上说着“不是”,眼神儿却分明写着“你就是”。
那一日,酒里的药,小二只说王妃吩咐他“看着办”,并没有承认是夏初七指使的。但是依晴岚对她为人的了解,她难保不会暗示小二……依小二那智商,就算被暗示了也不会知道,尤其还说他在村子里兵工作坊的刘铁匠那里拿的药,晴岚能信么?
“王妃……你就别掺和这事儿了。”
“我是在掺和么?”夏初七严肃着脸,“我是在做媒。”
晴岚哭笑不得,“不必做媒了……他都有婚约了。”
“如今是新时代了,咱们得讲究自由恋爱,你懂不懂?”
“……”什么新时代?什么自由恋爱?晴岚哑口无言。
“就知道你不懂。”夏初七笑吟吟的看着她,再近一些,握紧了她的手,“行了行了,旁的不多说,嗳,你就说,那个药……到底有没有效?陈大哥吃了之后……有没有……嗯嗯嗯,啪啪啪,嗒嗒嗒,么么么……”
全部都是拟声词儿,她学得惟妙惟肖,晴岚虽然似懂非懂,但只需要察言观色,也能知道她脑子里都想了一些什么。她飞快地瞥她一眼,脸上登时升起两片儿红霞,有些害羞,又像是有些无奈,复杂的情绪里,带了一抹淡淡的局促,但是在夏初七满怀期待的视线里,她却摇了摇头。
“陈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不是那样人不重要,只要我那药是那药就成了,别说他,即便是神仙来了也得倒下……”
“果然是你吩咐小二的?”不待她说完,晴岚便飞出一个“剪刀眼”。
夏初七哪里晓得酒被老孟家娘子调了包的事儿?与晴岚目光对视着,只觉得奇怪,“难道是小二办事不利?也不对啊,若是办事不利,你怎知酒里有药?”
睨着她紧皱的眉,晴岚那叫一个无奈。
叹息一声,她把那天发生在老孟家的事儿详细说了一遍,惊得夏初七合不拢嘴。
“果然还是赵十九老道,比我略胜一筹。”
长叹一声,她又一把抓住晴岚的胳膊,奸着脸笑,“那么后来呢……陈大哥中了赵十九的药,你与他两个有没有发生什么?还有还有,在漷阴镇相处那样久,你两个就没有日久生情……擦出点什么火花来?”
她说得眉飞色舞,晴岚却沉默了。
似是不想提起那一段往事,垂着眸子考虑了许久,她方才抬头,注视着她,认真道:“王妃,我知道你是好心撮合,但是……陈大哥已有皇室的婚约,依他的性子,既然允了,便不会反悔,还有,我一孤女,无家世,无背景,哪里……可堪匹配?”
说到陈景的时候,晴岚的眸子里,满是黯色,那爱而不得的苦涩难以掩饰。
多情总被无情恼,这世间男女之情,莫过如此!夏初七心疼着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笑眯眯的玩笑道,“没事儿,没事儿,我药还多,一次不成,还有下次……反正如今你俩都在这里,我有的是法子……”
第1171章 不速之客(3)
“王妃!”晴岚捏捏她的手,“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有何意义?”
“襄王果然无梦么?不对啊!”夏初七琢磨着晴岚的话,想到陈景那张脸,略一皱眉,“先前我观察了一下,我发现陈大哥还是在意你的……”回捏着晴岚的手,她发现大热的天儿,这故事的手心却是一片冰凉,想想,不由一叹。
“好吧,我不勉强你们了,姻缘之事,旁人最是帮不了你。”
“嗯。没有福气,就得放弃,我懂这个道理。”
看着晴岚黯淡下去的面孔,夏初七目光微微一闪,赶紧笑着换了话题,与她讲起小宝音的聪明、可爱、顽皮……母亲谈女儿,总是喜欢得紧。她说得眉目间全是母性的光彩,晴岚也听得慢慢噙了笑容,偶尔随着她咯咯发笑。
二人正畅想着小宝音长大后的模样儿,会比较像她多一些还是像赵十九,会有多少男人踏破了门槛儿来家里求亲,只见毡帐帘子的下方,拉开了一条缝隙,紧接着,便有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宝音低垂着头,撅着小屁股,慢慢悠悠地在地上爬着,大概以为这样她们便不会发现她,那样子娇憨又可爱。
“宝音!”
夏初七低低喊了一声,走过去蹲下了身子。
“你在做什么?”
还不等宝音回答她什么,外面便突地传来郑二宝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我的头发——”
夏初七瞪大了眼,无法想象二宝公公仅剩的鸡窝头又遭到了什么破坏,赶紧撩帘冲了出去,一看,她整个人便不好了。可怜的二宝公公,这一回比上次还要狼狈,长短不一的头发上,好像被浇了一层白白的米汤,湿湿的黏糊在一处,一缕一缕的,黑的,白的,极有后现代主义的凌乱美。
“王妃……小主子她……呜,奴才不活了……”
郑二宝带着哭腔告着状,伤心得只差抹脖子了……
瞥一眼还撅着屁股趴地上的宝音,夏初七无奈的扶了扶额头。
“二宝公公……”
“呜……王妃,你要为奴才做主啊!”
一个几十岁的人了,被两岁娃收拾成这样,也够……好笑的。
夏初七一叹,严肃着脸,指了指赵樽与道常议事的帐篷。
“阿弥陀佛,一会儿去请道常大师为你剃度吧!三千烦恼,一剃无忧。”
郑二宝一愣,“嗷”一声,捂着脑袋便屁滚尿流的跑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夏初七作为“家长”,很想把宝音拎出来教训一番,打她一通屁股,教育教育。但是她知道,若是因为郑二宝打了宝音的屁股,二宝公公肯定还要去自杀一回,再加之孩子才两岁,又刚刚回到父母身边,不安全感会导致她的破坏性增加,原则上来说,其实怪不得她……
好吧,反正她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为宝音开脱掉了。
“娘……”宝音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双手撑在地上,抬着小脑袋喊她,大抵看她没有理睬,小丫头便撅起了嘴巴,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像受了欺负的小猫小狗,比二宝公公看着还要委屈几分。
小小年纪,还晓得攻心计了?
“有潜质。”
夏初七似笑非笑地感慨一声,到底还是心软了,把她从地上拎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便小心翼翼地揽在臂弯里,指着还没有从“事故”中回过神儿的晴岚,道,“你看你这般皮,把晴岚姑姑都吓住了,往后不许再这样整人了,晓得不?”
“噗”一声,晴岚乐了。
“确实有些……吓住。这才两岁啊!”
她揉了揉宝音的脸,说笑间,全是爱不释手。
“不过这也是因为咱家小郡主聪明,机灵,换了旁人,还没这本事呢。”
大抵是晴岚的和蔼可亲感染了宝音,她对待陌生人向来没情绪的小脸儿上,罕见地咧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小家伙歪着头考虑了一下,突然冒出来一句话。
“阿木古郎说……想要放弃之前,还可以再努力一下。”
什么意思?
想到先前自己说过的话,晴岚面色一僵,中风般抽搐着唇,久久无言。
夏初七也石化在风中,眼珠子都差一点掉出眼眶。
“小孩子,偷听大人说话,还讲上道理了……”
苦巴巴的扁一下小嘴巴,宝音道:“不是姑姑说要放弃么?”
“是……”夏初七揉额。
“阿木古郎的话……总是对的。”
“……”
夏初七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会有这么多心思,更没有想到,她受东方青玄影响会这样深,一时说不出旁的话来,只叹息着抱她,“好好好,阿木古郎总是对的。不过,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儿,你还小……不,你不是小,你是还太太太小,智商超高是很可怕的,你知道的太多……很不安全,地球会容不下你的,现在,你给娘去睡午觉,乖乖的,知道没有?”
宝音古怪地看她,“什么是地球?”
有一个脑子天马行空的娘,也不知道是宝音的福气,还是她的不幸。夏初七敲了敲她的脑袋,笑吟吟地道,“地球就是吃的,长得圆圆的,胖胖的,甜甜的,若是地球容不下去,你并没得吃了……懂了?”
“哦。”吃货的世界,也很神奇。
一说这句话,宝音立马就乖了。
夏初七得意的一扬眉,一副“争宠”的不爽脸,“好了,总归你记着你娘的话就行了。嗯,还有,你娘的话,总是对的……比阿木古郎的话还要对。”
第1172章 不速之客(4)
“为什么?”宝音小嘴巴一撅,不服气。
“因为……”夏初七捏了捏她的鼻头,“阿木古郎看到我……都得叫声爷!”
“……”
忽悠完了小糯米团子,夏初七待她睡去,又与晴岚聊了一会。
从晴岚那里,她得到了一些南晏的消息。
高句国的反臣李良骥占据着辽东与高句临水相隔的地带,一直与高句形成着拉锯关系。赵绵泽登基后,采用赵樽所说的法子,一直采取“两方都不帮,两方都不理”的政策,任由他们两虎对峙,坐收安稳。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但是大抵是为了生活物资与军备,在定安侯陈大牛回京之后,李良骥手底下的人,便有恃无恐,时常在辽东地区掠夺百姓钱财和祸害妇女,令当地官府极是头痛……
事情传到京师之后,赵绵泽迅速做出了反应。
前几日,丙一从泰安卫回到北平,传回一个消息。赵绵泽利用此事,调谴了京畿三大营的十万人马,还遣旨下达北方各地的军屯卫所,旨意内容大抵是为了防备辽东事变,维护边陲安定,丙一从各方消息综合得知,赵绵泽此一举调动的兵马至少三十万,且配备的都是精兵悍马,先进火器,一等集结完毕,便会拔营向北……
去辽东,先过北平……
三十万大军到底是对付李良骥,还是剑指赵樽?
得到这样的消息,丙一便要奔向阴山,陈景却执意要了这个任务。
他们是在离开北平府的时候,遇到的道常和尚。道常一年多前随同赵樽达到的北平,一直住在北平府的庆寿寺,并且在赵樽的干预下,做了庆寿寺的住持。平素里,他偶尔也会到晋王府叨扰几顿,与赵樽下棋、喝茶、谈禅道,来往也算密切。这一回,他只说有要事找赵樽,这才结伴到了阴山,至于到底为何事,晴岚也不知晓。
听完,夏初七长长一叹。
“陈大哥,不该来的。”
他若是被赵樽强行留在的漷阴镇,那是不得已,赵绵泽也怪不上他。
可如今他主动跑到阴山,一旦京里得到消失,他的立场就非常被动了。
晴岚眼睫一垂,头也跟着垂了下去。
说了两句,她想到夏初七听不见,又抬起头来,看着她道,“我也曾劝过他,让他不要辜负殿下的苦心……但他这个人,看着不多言不多语,其实固执得紧,一心想要为殿下分忧。”
夏初七点点头,“是,陈大哥为人忠厚,但确实是一个有主见有担当的男人,你想,他与殿下相伴那么多年,亦主亦友……如今殿下有事,他又怎会袖手旁观?都说醉心习武之人,最讨厌勾心斗角和尔谀我诈,陈大哥便是那种直率的人,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晴岚,我家小宝音说得对,再努力一次?”
“王妃……”
“你别急着决定,你看这仗眼看就要打起来了。什么婚约,都抵不住战争的残酷……你与她,说不定真是有缘分的?”
看她对自己的事儿这般上心,晴岚想拒绝,也是说不出口。
但是,很多事情,只有当事者才了解个中滋味儿。在漷阴镇,那般好的机会,她又怎会没有努力过?可陈景虽然为人亲和,对她也好,但一番相处下来,他看上去是恪守礼仪,实际上,也是拒她于千里……
尤其是在知道了她的心思之后,他的拒绝,代表了什么?
让晴岚下去休息,夏初七原本想要回帐篷去找赵樽,但还在帐外便看到甲一黑着脸守在那里。她问了一下,只说道常和陈景还在里头与殿下交谈,她略一皱眉,便顿住了步子,准备转身。
男人做事儿,有时候,女人不好干预过甚。
她不是那种武则天似的霸道女人,尤其是耳朵不好使的现在,又得回了宝音,做了母亲……身上的野气与戾气都磨去了不少。
可她还未走开,帐帘便掀了开来。
从里头出来的人,是陈景。
他看到夏初七,目光微妙的一闪,赶紧退到边上,拱手行礼,“参见王妃!”
夏初七站定,笑眯眯看他,“这么客气做嘛?”
陈景垂着头,赶紧道,“应该的。”
夏初七轻轻笑了笑,想着上次在北平府骗了他的事儿,稍稍有些歉意,“陈大哥,你不要老是和我这样客气,咱们都是风雨同舟过来的人,自己人,即便是殿下也没有拿你当外人,我就更不用说了,咱们直接是哥们儿,不管是你,还是晴岚,都一样。”
听她提起晴岚,陈景面色微窘,便要开溜。
“……是,王妃,我先退下了。”
夏初七笑,“这是有事儿要忙?”
嗯地应了,陈景点头,“殿下让我去做些事……”
夏初七想到晴岚,想到宝音说的再努力一次,皱起了眉头。
“你是要离开阴山了?”
陈景大抵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么多,目光微微一闪,稍稍迟疑了一下,才点头,“是要离开两日……”又顿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了一些淡淡的担忧,“王妃,你这些日子可还好?”
他是察觉到她的耳朵不对了吧?
夏初七幽幽想着,淡淡一笑。
“我好得很……你路上多保重。”
陈景拳头微微紧握,慢慢走到她的面前,像是想说点什么,又不好说出口,僵硬地立在那处,像一尊雕塑似的,幽暗不见底的眼睛,无底洞一般难以窥测。
“好,你也……保重。注意着身子。”
第1173章 痔! (1)
女人的心思都是敏感的,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叮嘱,夏初七心里难免就“咯噔”了。她退了一步,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子。
“忙你的去吧,我刚才就随便问问。”
“嗯”一声,陈景低下头去,大步离开了。
只是,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时,他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看来……
有句话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却在看你。
就在陈景驻足观望的片刻,离夏初七不远的毡帐拐角处,晴岚默默立在阳光照射出来的阴影下面,直到看见陈景再一次转身离开,她方才抿了抿唇,微微一笑。
她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喜欢了很多年。
但她虽是出身武将之家,诗书礼仪也未落下,虽不得已入了晋王府为奴,自尊与傲气也是分毫不少。陈景,这个她只需要默默在心里念一遍,便会心跳加快和心痛不已的男人,她想,从今尔后,应当要彻底把他屏弃在脑海里了。也许做起来会有一些困难,可她不得不这样做,强扭的瓜……不甜。
世间诸多苦,唯情最苦……
沉吟了片刻,她慢慢跟了上去。
待陈景从马棚里牵出马来,她方才喊了一声,朝他裣衽行礼。
“驸马爷——”
陈景回过头来,看见是她,那一刹那的目光中,有浅浅的诧异。
但随即,他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镇定。
“晴岚姑娘,找陈某有事?”
有事找他么?他永远这般的客套。
晴岚知道,若是换了楚七,一定会似笑非笑地瞪他一眼,翻个白眼儿,反问他一句“没事不能找你?找你一定有事儿?”。可她不是楚七,她没有楚七的洒脱大气,没有她的快人快语,更没有她的幽默诙谐,也永远不会像她那般……合他的心意。
万般情绪压在心里,她为自己唏嘘一声,微微笑开。
“看你要走,我……送送你吧。”
这一句她说得极为直白,陈景微微一愣,眉目间像上染上了一层难辫的色彩,但他没有拒绝,缓缓抬头看了一眼还未散去的日头,抚了抚马背,挪了挪马鞍。
“天热,你坐上去吧,我走着。”
晴岚心脏下意识一跳。
可转瞬,绷紧处,又松缓下来。
她知,他这般的呵护,并未为爱,只是他与人为善的惯有好心……在北平漷阴镇,她与他相处的一段日子,她其实也总能从他的身上感觉到温暖。他虽然不善表达,却懂得如何照顾女子,温润体贴,但仅仅只是照顾,只是出自他本能的善良……
陈景这个男人真的很好,她想。
她之所以不如意,只是他不喜欢她而已。但这……并非他的错。
想透了这一点,她心脏似是敞开了一扇门,豁达了许多,笑得也更为坦然,“不了,日头大,坐在马背上才热呢……还是走走吧,我不会耽搁你太久,只是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那……”陈景迟疑一下,应了,“好。”
他不是一个会拒绝别人的男人,更不会随便伤害。相反,他极为尊重女子……这一点,晴岚相当清楚。以前也曾暗示揣测过,他这样的性子,他未来的娘子有福气了。
夕阳西下,两人一马,影子被拉得极长。
这时辰的阳光,不算太炙烈,但走在陈景的身边,晴岚的手心却生生攥出了汗来。
两个人默默走出嘎查村,一直都没有说话。
一男一女不说话的时候,那一种令人紧张的暧昧感,并会暗暗滋生。
心慌意乱着,晴岚心跳如麻,在走到村东头的一个斜坡上时,她终于无法再继续走下去,脚步顿了下来。再往下走,便会越来越远,而陈景此番是去办爷交代的事儿,她再这般耽搁他,那便是不懂事。
“驸马爷……”
晴岚清了清嗓子,刚喊出一声,陈景便皱了眉头,打断了她。
“晴岚姑娘,你我相识已非一日两日,不必这般客套……”
“你本就是驸马爷,该有的礼数不能少。”晴岚微笑着,脑子一转,话峰突地一转,“若不然,我该怎么称呼您?”
陈景眉心一蹙,“唤我名字就好。”
在北平漷阴镇的时候,其实晴岚是唤他陈大哥的。
最初的三天,陈景中了赵樽的药,无法起床,就连生活都无法自理,一直是晴岚照顾他。尔后他慢慢好起来,两个人便一起在楚七设计的“新型农村”里,看那些亦兵亦农的伙伴们下地锄草,劈柴捞鱼,过了一段极为闲适轻松的日子。
也就是说……现在晴岚这一声驸马爷,其实是他们的关系退步。
这一点,陈景自然也能感觉得出来。
只不过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而已。
微风徐来,二人互视着,或是都想到往昔的漷阴镇,一阵沉默。
陈景的眉头一直微蹙着,好一会儿,他攥紧了马缰绳,往前走了两步,打破了彼此的僵局。
“晴岚姑娘,你找我有什么事,直言便可。”
晴岚眉心一跳,低垂的目光没有看他的脸,而是落在他腰间的剑柄上,莫名的,心里陡地生出一抹苦涩来。这一把剑,她曾为他擦拭过,在漷阴镇的时候;这把剑,因她不敢直接看他的脸,所以一直都是她目光的焦点;这把剑,有时候比陈景的脸,还要令她有熟悉感。
“好。”缓了缓呼吸,晴岚回避的别开脸,顺手捋了一把头发,淡了声音,“本来我只是王妃的丫头,只是晋王府的家奴,这些话是不该由我来说的,但是既然你肯让我唤你一声陈大哥,那我便斗胆直言了……”
第1174章 痔! (2)
哆嗦了好几句还未入正题,她也不想。
但她就是……习惯了在陈景面前绕。
可男女之间总是这样,接近、试探、琢磨、揣测……其实很多时候,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晴岚以为他知道的,可他分明不知道。在她吞吞吐吐的声音中,他眉心皱得越来越厉害,压根儿就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
“晴岚姑娘,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是不耐烦了么?晴岚暗自猜测着,瞄着他脸上的情绪,暗暗一嘲,小心地咽了一口唾沫,绞着手指,尽量放平和声音,道:“你对王妃的心意,我看得出来,依王妃的聪慧,自然也能看得出来……甚至王爷也能看得出来。但是陈大哥,我们都是王爷与王妃身边的人,他们两个的情分,他们待我们的情分,我们比谁都要清楚,所以,有些事情……切莫为之,切莫念之,若不然,对谁都不好。”
这番话算是说得比较明白了,哪怕陈景迟钝,也能听懂。
他微微一诧,转瞬,俊脸潮红一片,神色大窘。
“晴岚姑娘……”
僭越身份说了这样的话,晴岚也是心跳加快,尴尬得手足无措,垂着头根本就不敢看他。不待他说完,她便慌乱的解释:“陈大哥,我只是就事论事,你要是不爱听,也不要往心里去……”
陈景窘迫的神色稍缓,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才一叹。
“晴岚姑娘想来对陈某有一些误会……我并无此意,也不敢有此意。殿下对我恩重如山,我岂会肖想他的女人?我对王妃与对王爷一样,只有仰慕之情,敬重之意,关切之心……绝无男女之爱。”
只有仰慕之情,敬重之意,关切之心,绝无男女之爱?
晴岚一怔,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猛地抬头看他。
一颗空洞了许久的心脏,又腾地升出一抹希望来。
这便是爱上了男人的姑娘……但凡有一点点希望,爱意便会再一次从土壤里卑微地生出根、发出芽来。
“那你……”
她迟疑着,却问不出口。
她能问他,那你明知我对你的好,为何对我无意么?不能。
她能问他,既然你对王妃无男女之爱,为何又那么痴痴相望么?也不能。
她不是他的谁,没有资格,也没有脸子去问。
垂眸片刻,她纠结的绞着双手,有些不好意思。
“既然这般,是我冒昧了。”
陈景敛着眸子,看着她,不吭声儿。
这般对峙着,又生尴尬。
晴岚失神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递到陈景的面前,淡声道:“这是在漷阴镇你中药那晚,我在地上捡到的,已经洗净了。原本早就想还给你的……又怕有所误会,一直拖延着……”她没敢说自己不舍得归还,为自己找了一个蹩脚的台阶,便顺着下来了,“如今看你要走,也不知何日还能相见,赶紧还给你。”
陈景低头看着那东西,皱着的眉心,更深了几分。那是一个红青缎口的鸡心形荷包,绦绳束口,上面打了好几层浅浅的抽褶,极为精致大方。
迟疑一瞬,他接过荷包,抚了抚攥在掌心,莫名说了一句。
“……这是我娘给的。”
晴岚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抿紧了唇。
她又没说是哪个姑娘给他的,这话不是显得多余吗?
心有疑惑,但是她没有再问。陈景似乎也是不好开口,沉默了。
静谧了好一会,晴岚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再留下来与他说话,尴尬的捋了捋头发,微微一福身,道:“东西给你了,我便先回了。你路上小心……”
“好!”
陈景淡淡说了一个字。
可是待她转身,突地又拔高了声音。
“晴岚姑娘……”
晴岚心里一跳,下意识转头。
“陈大哥,还有事?”
陈景攥着荷包的手伸了伸,可未及半空,突地又垂了下去,脸色微红,像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其实我……早知荷包在你处。”
微微一愣,晴岚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子凉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陈景看着她,再出口的声音有些支吾,更与上一句半分关系都没有,“你所言极是,我如今是朝廷驸马,陛下亲自指的婚……我实在……不想牵连更多。”
他为人素来一板一眼,做事谨慎直接,晴岚很少听见他这么说话。可这到底什么意思?指婚与牵连之间,有什么关系?她琢磨了好半天儿,也没有琢磨明白他的意思。
“陈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一回,轮到陈景尴尬不已。那一双幽黑的眸子,闪了又闪,他方才镇定下来,朝她拱手一揖,道:“世事无常,大战将起……往后的事情,未有定数。若是战事一了,我还活着,定会报答姑娘的一番恩情。”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有沙哑。
晴岚身子一震,耳朵里“嗡嗡”作响,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激动的,雪白的小脸儿仿若滴血一般,潮红了一片,丢脸得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你,你是说……是想说?”
想说什么?她说不出口,陈景也是。
他轻咳一声,放下手上的缰绳绕在马鞍上,窘迫地朝她走了两步,把手上那个荷包递给了她,“这个荷包有些旧了,若是晴岚姑娘不嫌弃,便先替陈某保管着如何?”
保管?晴岚仰着头,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脸,还有那一双深得不像话的眼睛,只觉得山坡上的微风扫在脸上,有一种不真切的舒爽感,就像原本听得一个段子,剧情走向已然定了性,却突如一转,春风拂来,千树万树的梨花瞬间绽放……
第1175章 痔! (3)
她心脏怦怦直跳着,整个人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看着他,做梦似的不敢动,更不敢去接那荷包,害怕一动,梦就醒了。
“眼下局势严峻,姑娘想必也知道……你留在王妃身侧,更是险中之险。常时你多留个心眼,定要护她周全,你自己……也万万保重。”
晴岚怔愣间,手被他重重捏了一把,那个荷包也溜入了她的掌中。
掌心一热,她低头看向他的手。
那只手很有力,劲瘦而有型,指节修长,掌心似乎有常年握剑留下来的薄茧,粗糙却真切,一把便将她从梦境拉回了现实。恍惚间,她双颊滚烫,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觉得被他握住的不仅是手,而是整个人都被一种温暖的东西包围着,暖融融的,浑身无力。
“我走了,回去仔细些!”
陈景似乎比她还要不好意思,匆匆放开手,便侧过了身去,拿起鞍上的缰绳。那绷紧的唇线,高挺的鼻梁,让他侧面的五官轮廓看上去比平常少了严肃,多添了几分紧张。
看着他翻身上马,晴岚心底千言万语,可嗓子眼就像被堵了棉花,出口,只剩两个字。
“保重——”
“好。保重。”
夕阳下的苍穹底,有牛羊在悠闲的吃草,高远的天空上,有苍鹰在桀骜的飞翔,远处的群山在血红色的残阳之下,被勾勒出一抹绚丽多彩却神秘莫测的光芒,而一身戎装居于马背上的陈景,在晴岚的眼睛里,更是说不出来的丰神俊朗,仿佛立于苍茫大地上的一只猎鹰,俊气得让她心脏发酥……
“驾——”
陈景深深看她一眼,一拉马缰,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一人一马,在夕阳下的影子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一抹黑点,点缀在无穷无尽的草原上。
很快,又消失不见。
晴岚扬起手上有一些褪色的荷包,唇角慢慢地扬起,那一瞬的容颜灿烂得仿若三月的春花,在春风的吹拂中,摇曳出别样的姿容来。
赵樽与道常这一谈,便谈到傍晚。
漠北的天气多变,一阵疾风滚过,天空暗沉下来,仿佛要下雨了。
晚饭的时候,道常并没有与赵樽一道过来,夏初七观察着赵樽的面色,没有瞧出什么不对劲儿,也很难猜测他与道常两个到底谈了些什么内容,但是她却看得出来,这厮目光闪烁,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便出口。
想到先前陈景那般,他又这般欲言又止,夏初七狐疑不已。
可十九爷素来高冷孤绝,更是特别会端住脸,不论她暗示了多少次,他都像是没有看见,只稀罕着他的闺女,把眼神儿都留给了宝音。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夏初七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踹翻他。
看她如此,边上侍候的人都噤若寒蝉,尤其是郑二宝,下意识与小宝音拉开了距离,半句话都不敢多说。反倒是晴岚,不过短短一会儿工夫不见,就像变了个人儿似的,脸上的灿烂光茫掩都掩不起,为她布菜时,那唇角时不时上扬,显得心情极好。
反常!全部都反常。
饭桌上,除了小宝音,每个人似乎都不对劲儿。
赵樽也没有主动提起赵绵泽正在筹备向北的三十万大军。
他不谈,夏初七也便不问,只专心致志的照顾小宝音吃饭。打仗这玩意儿,在时下的男人看来,还是不屑于与女人探讨的,即便是赵十九这货,私底下或许会与夏初七交换意见,但是有旁人在的时候,他绝对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家伙。夏初七无奈,也只能学一回“知书达礼”,做一回“贤淑妇人”,静默不语,也不再理会他。
但没有想到,她刚放下筷子,赵樽便表情古怪地看过来。
“阿七……”
夏初七接收到他的消息,冷冷瞥过去,不吭声儿。
两个人互相看了半晌儿,他抿着唇,还是她沉不住气了。
“到底要说什么?吊人胃口,罪大恶极,知不知道?”
赵樽嘴角微微一抽,从容起身,语气淡淡道:“跟我来——”
迟疑一下,夏初七强忍心底的疑惑与不适,把怀里的宝音交给晴岚,冷冷一哼,便随他走了出去。
“有病了?”她问。
“嗯。”一声,赵樽竟是应了,不过她没有听见他没有张嘴的词儿,只是再一次鄙视地看过去,“……赵十九,是不是道常那老和尚又和你说了什么?”
“是。”赵樽又应了。
夏初七瞪着他,猛地一咬牙,就差叉腰甩咧子了。
“靠,老和尚是不是又鼓动你抛妻弃子了?”
“不是。”赵樽一愣,低笑一声,拍她脑袋。
她嫌弃的侧开,抬头挺胸地睨视着他,“不要摸来摸去!今儿姑娘我必须与封建大男子主义死磕到底。说,到底是怎么了?”
赵樽眯了眯眼,像是极难开口。
“大师身子有些不适。”
“啊!”
原来他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是让她去为道常瞧病?
什么病会难以开口,难不成那个大和尚身上有什么隐疾不成?
想到这个,夏初七很没有道德的高兴了一下,心里响过一道“哼哼,老和尚,总算落到我手里”的声音,抿了抿唇,脑子里闪过无数种收拾老和尚,让他一件一件交代真话的法子,然后,她非常真诚正直且善良地看着赵十九,惋惜地道:“不要担心,这不是有我在么?小神医好久没有大展身手了,都快要憋坏了……”
“……”她的温柔,让赵樽一脸不敢置信。
第1176章 母女齐心,人父之心(1)
夏初七笑吟吟看他,“大师到底何病?”
“嗯……爷还在思量,是否该让你去瞧。”
赵十九不是一个吞吞吐吐的人,夏初七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一时间,更是好奇得心里直痒痒,猫抓似的难受。
“我是医生,赵十九……没什么病是不能对医生讲的。”
“嗯。”赵樽皱眉,终是喟叹,“走吧!”
夏初七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儿,斜着眼睛睨他。
“我看你也有病了,一会儿完事儿,我也替你瞧瞧。”
轻嗔一声,她步入道常的休息的毡帐,得了允许,撩开了帘子。只见那老和尚打着盘腿坐在榻上,手拎佛珠,嘴里念念有词,除了气色不好,面色有些苍白之外,也瞧不出哪里有毛病。
她愣了一下,方才微笑着施礼。
“大师!身上哪有不适?”
看到她脸上的笑容,道常和尚眉目微垂,觉得浑身上下都不适了。
“老衲……”像是不想说,他瞄了赵樽一眼,眉宇间似有难言之苦,“女施主,老衲是想让你讨些药。”
“哦。”夏初七笑眯眯的看他,坐了下来,“药得对症,大师不如告之病症,我再为你开方子如何?或者,容我为你请脉?”
道常还在犹豫,“这……”
“大师,阿七面前,没什么不可说的。”赵樽打断了他,眉头一挑,便看向夏初七,直接替道常回答了,“阿七,大师是……后病。”
后病?
《说文解字》有:“痔,后病也”。
原来是得了痔疮?夏初七莫名的有些幸灾乐祸。
清咳一声,她眉眼慵懒地一挑,扫了道常一眼,又朝赵樽挤了挤眼睛,轻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痔疮而已,十男九痣,这个不稀罕,大师虽然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吃的还是人间烟火,五谷杂粮,与人无异,不必害臊……啊米豆腐!”
什么叫“与人无异”?什么叫“阿米豆腐”?
她明褒含损的话,说得道常老脸略有异色,却未多言。
“多谢女施主了。”
夏初七心里已有计较,看了看赵樽,笑道,“赵十九,你先下去吧。我这便为大师看诊!”
赵樽显然不肯,淡淡瞥她一眼,优闲地坐在那处。
“无事,本王坐这里,不会扰你。”
“……”
难不成他一直紧张,是以为他会替道常看屁股?
夏初七恶寒了一把,心道,若是一只帅得人神共愤的小鲜肉,她倒可以牺牲一下,就道常这满头银须的老头儿……她还不至于占人家便宜吧?赵十九太邪恶了。
咳了一声,她一本正经地绷着脸,也不赶他了,只专心致志地坐了下来,尽量用平和的表情为道常请脉。
屋子里静静的,见她许久不说话,道常眉头微皱。
“女施主,可有异常?”
心里嘿嘿一声,夏初七脸上却半分表情都无,张了张嘴,她没有出声儿,又欲言又止地瞥了一下赵樽,再回头来看道常时,眉目蹙起,像是想说又说不出口。
“阿七?”赵樽眉目一黯,唤了她一声。
在憋笑快要憋出内伤之前,夏初七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严肃地板着脸道:“大师,确有不妥之处。你这不是寻常的后病,乃是不良的生活习惯导致的……不知大师,可有乱性之举?”
“唰”的一下,道常老脸通红。
“阿弥陀佛”也不念了,出口便是一句。
“什么?女施主,老衲潜心礼佛,岂会……乱性?”
不仅乱性,还是后乱?
“大师不必介怀,我也只是想搞清病因,对症下药而已。”
看着道常青白不均的面色,夏初七半阖着一双狡黠的眼儿,笑得热情饱满,接着道:“再说,这里也没有旁人,只有我与赵十九两个,我是医生,有职业道德的,赵十九也是你的忘年交,更不会泄露出去……我们也能理解你,寺中清苦,除了和尚,也瞧不见女子……”
她似笑非笑的话,一句比一句犀利。不仅暗指道常“后乱”,还深入分析了他的生存环境,指出与他“后乱”之人也必定是寺中和尚……一番话说出来,气得道常数十年修为都见了佛祖,一张老脸上打上无数的褶皱,好不容易才镇定出生。
“女施主,红口白牙,不得妄言!老衲没有。”
千言万语,抵不住简单两个字——没有。
老和尚倒是精明,可夏初七更奸。
她长长“哦”了一声,拖着嗓子,暧昧一笑。
“大师的难处,我懂,你说没有,便没有吧。”
这种似是而非,意有所指的话,简直比前面的话更有杀伤力。
道常身子一僵,见鬼般看着她,手上佛珠转动更快。
果然不是今世之女……脑子与常人太过迵异。
这般女子,对赵樽是幸,还是不幸?
他低眉寻思,夏初七瞧不见他的面色,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转一想,她又不得不佩服这老和尚,定力确实很足。
清了清嗓子,她像是为了维护道常似的,继续道,“不过,大师也不必担心,这种病也没什么稀罕,治疗之后……注意日常生活习惯便没多大的事儿了。”
道常慈眉善目地看过来,神色已然镇定。
“那便多谢女施主了。”
夏初七半眯着眼,打了个哈哈,“大师客气客气。”心念一转,她唇上的笑容扩大,“这样吧,我先给你开些药,暂时缓解一下症状。眼下医疗条件不够,也没有器具,等回头到了北平,我再给你详细检查……你这种‘后病’与常态不同,若要彻底断根,估计还得手术。”
第1177章 母女齐心,人父之心(2)
“手术!?”道常眉目间明显有不解。
夏初七想起那时候道常说的话,他似是知晓她来自与时下不同的空间。那会儿,她曾猜测过道常与她是“同乡”,如今见他对手术一词根本不懂,又否认了那个观点,只好赞叹确实是这高僧法力深厚了。
回头到了北平,得想法子,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她寻思着,点点头,“得看具体情况。要不然,我先看下患处?”
做医生的人,自然不会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可她话音一落,原本保持沉默的赵十九,云淡风轻的俊脸,登时一变,凉凉的眼风便“嗖”的剜了过来。道常和尚也老脸微红,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答道,“不劳施主了,施主只需为老衲开些药物便好。”
夏初七这人嘴上虽然偶尔缺德,但还是有身为医者该有的医德的,尤其对方还是道常。这老和尚虽然屡次试图“拆散”她与赵十九,但他维护赵樽的心,却是实诚的。她分得了轻重,不会在疾病这种问题上,真的害了他。
不过么……
小小的捉弄,还是有的。
限于此地的条件,她用了最为原始的枯痔钉疗法,托人找了一些砒、矾、**、没药、朱砂和雄黄等药物,混合在一起,配成了一种两端尖细并且一定硬度的钉状之物……用于肛丶门上药。
另外,道常痔疮较为严重,她又开了一些用于坐浴用的洗液和内服的药物,双管齐下,用了两天之后,老和尚的情况便有了好转。
只是,每想到和尚用钉状之物治疗,夏初七就闷笑不止。
“你故意的?”赵樽对她的心思,了若指掌。
“阿米豆腐!”夏初七半蹲在他的面前,托着腮帮看他,“鄙人怀着济世悯人之心,岂会干这种没有善心的事?我家祖师爷在天上看着我呢,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治病。”
赵樽淡淡看她,翻着手上书本,唇角几不可察一挑。
“喂,赵十九?”
他抬眉,“嗯?”
夏初七半眯着眼,起身去掐他鼻子。
“你怎么这样邪恶?”
“我邪恶?”赵十九俊脸一沉,“爷太委屈。”
“……”夏初七哼了哼,无语的翻个白眼儿,把他的书拿了下来,笑眯眯的道,“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咱们身边的人,都有些不对?”
赵樽眉一挑,“有吗?”
“当然有。”夏初七就差掰手指头数了,“第一个,道常大和尚就不说了,自从用了钉状物……你看他出来见过人么?就连吃饭也得差了人送进去。啧啧啧,亏得他得道高僧,还在为‘后乱’之事耿耿于怀,修行什么的,都枉然了嘛……我就说,到底还是凡人啊。”
“这怨谁?”
看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夏初七咳嗽了一下,换了话,“好了,不说他,就说二宝公公,你看他好端端一个大男人……不对,一个大太监,每次看到宝音,就跟老鼠见到猫儿似的,不是溜,就是躲……你说咱们家闺女,多可爱,多漂亮,怎么被他瞧得,像魔鬼似的。”
这一点,赵樽很认同。
“还有呢?谁不对?”
“还有?”夏初七觑视着他,“你太不关心你下属的私人生活了,你难道没有发现,晴岚这两日情绪很是古怪?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发怔,一会看天,整个人神神叨叨的,就跟中了邪一般。我今儿还在想,要不要请道常大师出来,为她驱驱魔?”
“我看中邪的人,是你。”
他的话,惹得夏初七瞪圆了眼。
“赵十九,你啥意思?想分裂革命队伍,生出阶级仇恨是吧?”
轻唔一声,赵樽闲闲看她,神色悠然。
“爷若真去关心女下属,你不觉得,我才古怪?”
“呃”一声,夏初七长吁一口气,“有道理。”
她感慨完了,让赵樽先歇着,决定自个儿亲自去关心晴岚。
可赵十九眉一抬,脸便黑了下来。
这些日子,两个人为了哄着小宝音,一直让姑娘睡在自家的毡帐里,已经好久未曾亲热。今儿好不容易从外头请的奶娘到了位,把孩子带了下去,两个人可以安心的缠绵缠绵了,她却要开溜,他岂能如她所愿?
“阿七,你还是先关心一下你家爷吧。”
“我家爷怎了?”夏初七装着不懂,嗤嗤发笑,“我家爷天塌不惊,地陷不怕,便是阎王来了,还能打得他屁滚尿流,实在无须我一小女子关心……我先走了啊,回头再来——”
“反了你。”赵樽伸手拉住她,把她往怀里一带,滚烫的吻便落了下去,**辣的切割着夏初七的唇角,激烫得她心思也热络起来,双手揽住他的脖子,便迎了上去。
“赵十九……”
一番天雷勾地火,直到她憋得快呼吸不了,使劲儿掐他脖子,他方才停了下来,捏住她的鼻尖儿,动情的声音,低沉、磁性又动听。
“我叫郑二宝备水。”
夏初七翻个白眼儿,“有条件。”
“……”赵樽绷紧了脸,“阿七,你在作死?”
她笑得极奸,“谁让你没积分?”
“看来爷太惯着你了。”赵樽锐眸危险一眯,突地扼住她的腰,把她压在床上,扣紧了她的双手往头上一拉,便吻向她的脖子,声音低低的,闷声闷气的请求,“先赊着!”
“哈哈哈……小本经营,概不赊欠……”
夏初七在他身底下挣扎着,笑得喘不过气来,可赵十九到底还是有办法的,她的身体慢慢便瘫软在了他的怀里。半眯着眼,她借着毡帐内朦胧的灯火,痴痴地望着身上那人俊朗冷硬的面容,沉醉在了他为了她而发出的一道一道动情的声音里……
第1178章 母女齐心,人父之心(3)
那一夜,他们睡了不足两个时辰,天便亮了。
折腾了一晚上,次日起来,夏初七还没有顾得上去关心晴岚为什么变得神神叨叨的,便被小宝音拉了出去,在烈日底下晒油,疯耍……
这一日,天晴日暖。
母女俩从村外开满了野花的坡地上回来时,道常正在赵樽的屋子里研究占卜之学……
这是“钉物治痔”事件以来,夏初七首次见到老和尚。
她来了兴致,刚想上前询问病情,老和尚便“阿弥陀佛”告辞。
“大师,且慢。”赵樽替她留了他,“这卦象如此,可有什么说法?”
道常不敢去看夏初七,低眉道:“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今日之果,前世之因,都非人为可以改变……”
夏初七听他又玄乎上了,生怕他左右赵十九原本就迂腐的脑袋,捏了捏女儿的小胳膊,朝她使眼色儿。
小宝音聪明得紧,看着她娘的表情,张开小嘴儿便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
道常被打断了,撸了撸花白的胡须,尴尬地道。
“殿下,那老衲先告辞。”
赵樽看了过来,夏初七觉得,他一定想杀了自己。
清了清嗓子,她道,“大师慢走!”
“大师!”小宝音也喊了一声。
道常慈眉善目的看过来,“小郡主,有话请讲?”
小宝音笑眯了眼,学着夏初七教的那样,两手竖起来,在头上做了一个犄角的动作,摇着小屁股,一边跳,一边唱,“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唱到这里,她猛地顿住,直起身看向道常。
“我要说什么,说什么……大师你猜猜?”
“噗”一声,夏初七哑然失笑,赵樽也握拳放到嘴前,掩饰的咳嗽起来。道常大和尚则是僵硬的看着小不点儿,风化得成了一尊佛像。
静默好一会儿,道常才离去了。
夏初七看着他宝相庄严的背影,哈哈大笑不止。
赵樽皱眉,看看她,又看看女儿,无奈一叹。
夏初七止住笑:“怎么了,我母女两个影响你搞封建迷信了?”
赵樽瞄她一眼,朝她走过去,捋了一把她的脑袋,伸出手,就把宝音从她的怀里接了过去,“爹抱一下。”
小宝音捉弄了道常,也正高兴。
被老爹抱过去,她兴奋不已,手舞足蹈的要求。
“高,高高……爹爹……高高……”
高高的意思,是把她举高抛起,再接住。
这样危险的动作,好多小姑娘都会惊叫,害怕,她却喜欢得紧。赵樽的身量比夏初七高,举起来也更有力,小宝音尤其喜欢她爹举她。
低笑一声,赵樽扼住小丫头的腰身,举了起来,还没有抛,却突地蹙紧了眉头,“这才几日,丫头都长沉了?”他回头,看向夏初七:“阿七,你别纵着她,吃东西得有节制。”
“坏人!”夏初七还没有反应,小宝音便扁起了小嘴儿,先前还服帖着要举高的她,挣扎着就要从赵樽怀里出来。
“我……不要坏人,不要坏人。”
对于吃货来说,一切阻止她吃的人,都是阶级敌人。
夏初七深表同情的看着赵樽,看着小魔女在他身上作,心情倍儿好,也不理会,只意态闲闲的坐了下来,等着看十九爷如何狼狈不敌小魔女。
然而,她想错了。
宝音刚挣扎了几下,小身子突地一僵,便停了下来。
赵樽把宝音抱在面前,宝音的身子刚好挡住了夏初七的视线。所以,赵樽对宝音说了什么,她听不见,小宝音又说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在一片寂静的空灵里,她只看见宝音怔了片刻,便欢喜地扑过去,双臂殿开紧紧揽住了赵樽的胳膊。
末了,她还学着夏初七的样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我的天啦!”
夏初七见鬼般起身,换了一个位置,偏头看向赵樽。
“你给孩子灌什么**汤了?她突然这般听话?”
赵樽黑眸浅浅一眯,眸底几不可察地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
“山人自有妙计!”
“去去去!少来!”夏初七瞪他,“你到底用什么哄住了小丫头?”
在夏初七疑惑不解的目光里,赵樽迟疑了许久,淡淡的声线儿才再次扬起,“我只是告诉她,东方青玄要来了。”
原来如此——!
在安静了这些日子之后,暴风雨终于要来了吗?
天边最后一些霞光收住,苍穹慢慢被黑色代替。
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一排又一排忽明忽暗的火把,蜿蜒着像一条长长的巨龙,往嘎查村的方向移动着……空气中,夹杂着夜风拂来的潮湿气息,让这个夜晚,显得极不平静。
东方青玄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静静看着这片天地,一双魅惑的眼眸里,却什么情绪也没有。
兀良汗的局势,已经稳定了下来。
那一些复杂得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情,他用了最快的时间解决。
接着便紧赶慢赶地往嘎查村来,半刻钟也没有多等。
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来没有像如此这般,急迫地想去一个地方,想得都恨不得把手上的事情丢掉,只是为了去看心心念念的一些人——一个妇人,一个孩子。而且,那两个女子,都不是他的。
第1179章 母女齐心,人父之心(4)
妖冶唇轻轻挽起,他喊了一声。
“如风。”
“属下在!”如风打马上前,立于他的身侧,“大汗有何吩咐?”
短短有时日下来,时局风起云涌,扎那一死,东方青玄已经不再是当初兀良汗的诺颜,也不是神出鬼没的三公子,而是兀良汗的大汗。数年沉淀之后,他终于从幕后走向前台,参与到这天下格局之中。从今往后,在这趟浑水里,他与赵樽、与赵绵泽、与哈萨尔,或互相为敌,或互相结盟,或互相利用,或者会处心积虑地要把对方弄死……但无论怎样,这些人到底都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些简单的时光了。
沉吟一下,他看着面前的夜色,问:“可有通知赵樽?”
“回大汗的话,通知了。”如风平静的道。
东方青玄“嗯”一下,并没有看他。
他的视线,仍然一眨不眨的盯着黑压压的苍穹。
“阴山那边的情况如何?”
如风抿了抿唇,瞄着他的脸色,小声道:“晋王殿下说,阴山皇陵里埋着的太祖爷,到底也是大汗你的祖宗,为免你下不得手,也为免让你落下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千古骂名……阴山的一切都由他来安排好了。包括……北狄人那边儿。”
东方青玄一愣,冷冷了“哼”一声,讥诮的问,“你信吗?”
如风攥缰的手一紧,怔了怔,放才松开,朝他拱手道,“我信。晋王殿下言出必行,且他办事,从无错漏,他既然说了,便一定能够做到。”
东方青玄缓缓侧过头来,看着如风的脸色,审视了好一会儿,才莞尔一笑,“我是问你,他说他做这一切,是为了顾全我的脸面,为了保住我的声誉,你信吗?”
如风身子一僵,回答不上来。
如今赵樽与东方青玄二人,虽然约好了一同前往阴山皇陵,说得好像出入无人之境似的,但是其中凶险,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且不说阴山皇陵原身的凶险,就说它如今一直在北狄人的手上,就不是那么好办。
在阴山,北狄驻扎有一支守陵的军队,约摸有两三万之众。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还会再次调兵,极有可能,会引发三方大战,事态会更为严重……实际上,东方青玄作为前朝太祖爷的子孙后代,撬盗祖宗坟墓,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视为不敬不孝,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但若非得说赵樽是为了顾惜他,如风也不敢相信。至少,不好完全相信。
“晋王殿下心机之深,天下无人可比。”
良久,他终是叹息着道出了一句老实话。
可老实话,却未必中听。尤其对于东方青玄这样孤高的人来说。
他不轻不重地瞥了如风一眼,唇上噙着一抹复杂的笑意,“知晓就好,就怕你被他往日情分所迷惑……”说到此,他眼眸一眯,又住了嘴,把话锋一转,“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是,属下定会注意。”如风垂下眼眸。
想了想,他又从腰间取下一个牛皮袋,递了上去。
“大汗,你该吃药了。”
东方青玄噙着笑的脸,顿时僵住了。
望了如风许久,他突地笑叹一声,“如风,若有一日,你不再说这句话,我必定要去庙里还愿,烧三炷高香。”
如风微微一愣。
自从额尔古事变那一晚开始,东方青玄就没有好生的歇息过。好不容易才把兀良汗的内政平息下来,昨日他刚刚继了汗位,本该好好休息两口,可不待天亮,他便整装待发,带着那个从神机宝盒中拿出的模型前往嘎查而来。
他嘴上说的为了阴山皇陵一事,可如风心里却很清楚,他是舍不得楚七,舍不得宝音……哪怕兀良汗的事情,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哪怕他的身子都快要累垮了,却是一声不吭,只一心往这里赶。
长长一叹,如风的手固执伸在半空。
重复,再重复,还是那一句话。
“大汗,您该吃药了。”
东方青玄盯过去,有一种想掐死他的情绪。
正在这时,一名着甲带盔的斥侯策马驰来,远远地便高喊了一声。
“报!”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带着笑容,像遇到了救星一般,不再去看如风手里的牛皮药袋和他僵硬的脸,勒住马缰绳便调过头去,高声喊那斥侯过来。
“何事?”
斥侯翻身下马,小跑到他马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大汗,晋王殿下的信。”
赵樽?东方青玄心里的对手,这天地间只有赵樽一个人。对于他的任何东西,他都极为谨慎——尤其是有了楚七之后的赵樽,更是不得不防。
考虑一瞬,他没有去接那封信,只看向斥侯。
“念!”
斥侯一愣,沉声答应着,便拆开信来。
“晋王说,今日子时,阴山北坡见,让大汗安心。”
阴山北坡见……子时,安心?赵樽敢让他光明正大地过去,意思便是……那里的北狄人,到时候他都已经搞掂了?可据他所知,赵樽在嘎查村一共就几十号人,北狄却有两三万人,他如何搞得掂?
“大汗。”斥侯扬着信,还立在风中。
见东方青玄不答,不动,如风收回手上的牛皮药袋,接过信来,望了望他,迟疑道:“大汗,那我们……不去嘎查村了?”
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瞥。
“他自然是这个意思……”
赵樽不想他去嘎查村,还把时间安排得这样紧,目的……是不想让他去嘎查村见到宝音。对于人父之心,东方青玄不能完全理解,但赵樽得回女儿,不想女儿再受他影响,显而易见。
第1180章 调虎离山(1)
可他说不见,便不见了么?
东方青玄轻笑一声,眉眼间寒意一片。
“拉古拉!”
“在。”拉古拉翻身下马,拜于他马前。
“你领着人,从这里前往阴山……”
“是!”拉古拉抬头,想问他的去向,却不敢问。
“如风!”东方青玄望向远处的山峦重影,脑子里便下意识浮现起宝音一声比一声高的“阿木古郎”,那哭喊声入耳,一如赵樽的人父之心,每每念及,他的心脏便扯得生痛。
缓了一口气,他笑了。
“养父也是父,随我去嘎查,见我的宝音。”
草原上的夜虫,在静谧中,叽叽有声。
毡帐里,安静到了极点。
一阵微风吹过,撩起一条坠了红珊瑚珠的流苏,叮当作响。朦胧的灯火下,夏初七埋着头,在学着缝制一件小孩儿的肚兜。赵樽坐在她身边不远处的一张铺了毛皮的木质大椅上看书,宽衣大袖,神色慵懒,雍容高贵,一派云淡风轻。在他二人中间,有一张矮腿的小桌,桌面上放着两盏冒着热气的茶水,微风一吹,似是荡出一层淡淡的涟漪来。
夏初七打了个呵欠,侧眸过去,“爷!”
“嗯?”赵樽应着,冷峻的脸隔了一层茶雾,俊美得如同匠人精心刻出的雕塑,让她恍神一下,方才抿笑道:“咱们睡去吧?天儿不早了。”
换往常宝音不在,赵樽早拉着她去睡了。
可今儿,他情绪松缓,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赵樽淡淡的看着她,唇线上勾出一丝笑意。
“今晚上,还有事,睡不得。”
“有事儿?睡不得?”夏初七再次不给面子的打了个哈欠,眼泪都滚了出来。她不明所以的擦了擦眼睛,眉心稍稍一紧,便把手上的小肚兜放在膝盖上,双手往上面一撑,狐疑地看着他。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咋不知道?”
赵樽轻唔一声,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喝一口,淡淡道,“阿七若肯给点积分,爷便大发慈悲,告诉你。”
被人吊胃口什么的最是讨厌了!
夏初七牙齿一咬,眉头一横,却不中他的招儿。
她猜测道,“难道是陈大哥离开的事儿?晚上有行动。”
赵樽但笑不语。
她又猜测:“哦,我明白了,难道东方青玄今天晚上就要来?你在这里等着他?”看他不吭声儿,夏初七了然的摸着下巴,调侃起了他们满满的基情来,“果然情深,奈何情深,何苦情深……势必情深,对也不对?”
眉头一蹙,赵樽剜她一眼,像在看妖怪。
然后,喝茶,品味儿,他悠然自得,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
“牛气!”夏初七被高高吊起的心脏,在鄙视了赵樽无数次他却始终无动于衷还变本加厉之后,还是落不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声,她不得不伸出五根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放了软话。
“要积分,行。五十,怎样?!”
“一百。”
“四十!”
“一百二。”
“三十!”
“一百五!”
“赵十九,不带这样的!”看着他云淡风轻的讲条件,还把数额越涨越高,夏初七翻了个大白眼儿,放下手上的东西,侧身往椅子上一倒,便斜眉觑着他,“你不爱说,便不说吧。我才不稀罕知道,憋死你算了!嘿嘿,不要以为你这招儿对姐有用,实话告诉你……赵十九,你那点小把戏,我早就看穿了,猫逗老鼠而已……。”
“小老鼠,你果真不想知道?”
看她傲娇了,赵樽黑眸一深,轻飘飘瞥过来,与她对视着,等她的眼睛里再一次流露出浓浓的兴致来,他低笑一声,慢慢低下头,漫不经心地喝茶,一声也不吭,那欠揍的高冷样子,气得夏初七真想捏住他的脸颊,扯出一百八十种不同的弧度来……
“不想知道!”她斩钉截铁的说罢,见他没有反应,自个儿咽一口唾沫,便扶膝起身,冷哼道,“我去睡了,晚安。”
她脚步还未迈出,他却突地抬头看过来。
“阿七,咱们闺女不见了。”
“啊!”一声,夏初七脑门儿一炸,几乎跳起来了。
“你说什么?你没开玩笑吧。”
看她说着便要往帐外冲,赵樽一把拽住她,眉头一皱,“我说,咱们闺女不见了,你不想知道原委么?”
“废话不是?!”夏初七咬咬牙,真想掐死他,“快说!”
“积分……”赵樽眯起眼,淡淡一勾唇。
微微一愕,夏初七哭笑不得。她当然不会相信宝音如果真的不见了,赵十九还会这般淡定地坐在这里喝茶、逗人、熬灯油。但信虽不信,她却知道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事儿是她不知道的……
为了满足好奇心,她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好,一百五就一百五。快点说,怎么回事儿?”
她“挥分如土”的样子极为爽快,可赵樽冷冷一抿唇,却摇头。
“二百!”
“……”夏初七咬牙,“你……二百五!”
十九爷哪里会知二百五为何意?
他微微眯眼,脸上掠过一抹笑痕。
“成交!”
嘎查村是离阴山最近的一个小村,人口数量不少,但到了夜间,还是安静得不像话,除了偶尔的几声狗吠,万物俱寂。在离嘎查村约摸三里处的小山坡上,一阵带了夜露的马蹄声儿,“嘚嘚”地划破夜空,显得犹为清晰。
第1181章 调虎离山(2)
“大汗——!”
如风骑马走近,勒紧缰绳,“驭”一声。
“我在村里看过了,晋王殿下的毡帐外,无人值夜。”
“好。”东方青玄勾唇一笑,顺着坡沿骑马上前几步,从山坡上往远处的村子瞭望,妖魅的目光在夜色里,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她应当是跟着晋王去了……但阴山之行,甚是凶险,他们一定会把宝音留在嘎查村,宝音既然在,也一定会派人在暗处守护。”
顿一下,他抿唇,转头看向如风,“大意不得。”
“是,大汗。”如风微微垂眸。
“走吧,时辰不早了!宝音应当已经睡了……”东方青玄淡淡说着,脑子里闪过小丫头流着口水趴在他怀里的小模样儿,一双盛满了夜雾的眸子,划过刹那的笑意,更添了几分明媚。
一拍马屁股,他加快了步子。
“进村。”
小宝音的毡帐紧紧的闭合着,静寂一片,只有夜风拍打着帐帘。东方青玄在来之前就查探得很清楚,所以他熟门熟路,连弯儿都没有绕,便直接走到了帐子跟前。在他过来之前,如风四处探察过,宝音的毡帐外有两个暗哨,都被他端掉了。
毡帐里没有开窗,没有点灯,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瞧不清。
黑夜里,东方青玄攥紧手心,心脏“怦”一下,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但里面有小宝音身上的奶味儿。
他一闻,便可以很确定……宝音一定住在这里。
慢吞吞探手入怀,他掏出火折子擦亮,走向榻边儿。
“宝音……”
他唇角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可没有想到,几乎就在他手上的火折子亮起来的一瞬间,榻上的棉被突地被人翻开,一个纤瘦娇小的女子弹身而起,坐在床上,一双满带黠意的眼,似笑非笑地扫着他。
“大都督……哦,不对,大汗!半夜三更,四处漆黑,你一个大男人,偷偷闯入我闺女的房间,到底有什么企图?”
偷偷闯入她闺女的房间?
这句话有一些怪怪的歧义,东方青玄琢磨了一下,唇角几不可察的勾了勾,极快地看她一眼,目光深深,“我来,自然是看你和我闺女的。”
他的闺女?!
夏初七闷了一下,哼哼。
“大汗似乎还没有娶大妃,哪里来的闺女?”
东方青玄浅浅弯唇,没有回答,只举着火折子,点燃了屋里的油灯,转身便迈开步子走向她,俊脸上淡淡的浅笑,数年如一日,几乎就没有变过,妖治、唯美、优雅……似乎仍留在昨日,仍在南晏的京师,他偷偷潜入她的闺阁,调戏之余,留下一句“软玉温香抱满怀,真个偷情好滋味”……
想到那个时候意气风发的锦衣卫大都督,再看看如今历经沧海桑田之后,面前这个仍然神采飞扬,却明显与往昔不再一样的兀良汗大汗,莫名的,她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你不该来。”
“可我来了。”东方青玄笑,“再说,有你在的地方,即便再不应该,对我来说,也该。”
“呵”一声,夏初七嗤之,“你这脸皮,还是没变。”
“谁说没变?”东方青玄牵唇一笑,在氤氲的灯火下,他颀长的身姿,俊美的面孔,被点缀得更添了几分妖气与魅惑……或者说,添了几分暧昧的气息,那一双眼神儿里,分分钟辐射的都是情意。
“分明是变厚了,阿楚难道没有发现?”
阿楚……
一声阿楚,似乎只有他唤?
这个人与赵樽一样,喜欢独有的称呼。
在深井茶馆,他帮她应付赵绵泽,唤她一声阿楚;在建平城外的葫芦口,他从悬崖上飞落,为她挡住致命的三箭,唤她一声阿楚;在卢龙塞的山顶,他受伤却故意不治,只为在赵樽面前向她讨一罐药膏,也唤她一声阿楚。在辽东、在京师,在漠北、在皇城、在东宫、在晋王府、在任何一个她可能有危险的地方,他始终不曾跨多一步,却也始终不曾跨少一步……他每次都站在合适他的位置上,顿住步子,看着她,给她一分希望,为她的性命护航……
时间仿佛错位,往事交替着在脑子闪现。
她的嘴唇越抿越紧,手心里竟生生攥出汗来。看着面前这个仍然锦衣玉带、芝兰玉树的妖孽男子,想到那个已经沉入了南晏历史河流里的“锦衣卫”,还有那一个属于东方青玄的衣冠冢,她突地黯然一笑。
“宝音已经睡着了,和奶娘睡一屋。你要去看她吗?”
东方青玄眉心微拧,反问:“你要让我看她吗?”
夏初七轻轻一笑,点头,“你想看,我自然会让你看。”
呵一声,东方青玄妖娆的眉梢高高一挑,“有你这句话,足够了。”说罢,他并没有急着去看宝音,一双狭长的凤眸巡逻似的审视着她忽明忽暗的小脸儿,突地一眯,话锋转了开。
“你……别来无恙?”
“我?……还好。”夏初七撑了撑额头,尴尬的僵硬片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是与赵十九约好了在阴山见么?大汗为什么会出现在嘎查村?”
东方青玄目不斜视的看着她,不答反问,“是啊,不是约好了阴山见吗?你为什么还会在嘎查村?这不像你的性子。上刀山、下油锅,不是都要跟着晋王一道的吗?阴山皇陵,你会不去闯?”
夏初七托了托下巴,头微微一仰,“你猜?”
这完全是与宝音一样的耍无赖,东方青玄轻笑一声,在她略微古怪的目光注视下,突地想到了赵樽让斥侯递来的那一封信,想到了赵樽的阴山子时之约……脑子激灵灵醒了过来,微眯的眼睛里,便迸射出一种难以压抑的愤怒。
第1182章 调虎离山(3)
“调虎离山?”
“回答正确,加十分。”夏初七眼珠子满是黠意的一转,双手搭在膝盖上,懒洋洋地坐回床沿,不温不火地望着他笑,“只可惜,你现在才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楚、七!”
东方青玄目光一冷,凉飕飕看着她,一字一顿喊得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掐死她……而他的心里,那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蔓延在心窝上,仿佛有一把尖利的剑,活生生拉扯着他的心脏。
这时,外头马蹄声大作,仿佛有数骑驰入了村子。
他身子微微一震,还未及开口,外头便传来如风的声音。
“大汗……不好。”
紧接着,帐帘被撩开,如风大步进来。
“拉古拉在阴山遭遇陈景,刚派人来报!”
“好!”东方青玄点点头,猛地一回眸,定定地凝视着夏初七,目有痛色,“你很好。”
形势顷刻间逆转,事情变得令人始料未及,东方青玄冷笑一声,不等夏初七反应过来,人已经撩开帘子大步出去,翻身上马便疾奔而去。那风般的速度,仿若在与时间赛跑,又仿若在抢占一次与尊严有关的胜利。
夏初七怔在那里,好久没有说话。
她的脑子一片糟乱着,也说不出话来。
没错,东方青玄中了赵樽的调虎离山之计。
不得不说,赵十九玩得一出极好的心理战。
陈景离开嘎查村,去了哪里?早已候在了前往阴山的路上。
东方青玄收到的那封信,有何玄机?不过欲拒还迎。
赵樽的目的是什么?夏初七猜测:一定是为了阴山皇陵的机关模型。
静默一瞬,想到东方青玄离去时那满是痛楚的一瞪,夏初七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迅速起身套上一件外袍,跑出了毡帐,便要去找赵樽。
不巧,正好赵樽领了人过来。
她心里一急,大步奔过去,双手扯住他的袖子。
“赵十九,你看见东方青玄了吗?”
“嗯?”赵樽目光烁烁,“见到了。”
见到了他,却没有阻止他?赵十九在搞什么鬼?夏初七讷闷的瞥他一眼,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猜测了。但抿了抿唇,她没有直接问,只是看了看赵樽身后默默跟着的“十天干”,小声问,“现在我们去哪?”
“阴山。”赵樽捋一下她被风吹起的发,声音极淡。
夏初七迟疑一下,小心瞄着他的脸色,道,“东方青玄不会有什么危险吧?陈大哥他们在那里……有多少人?这好端端的,何必呢?”
“你担心他。”赵樽眸光微微一闪。
垂了垂眼皮儿,她老实承认,“……我狠不下心伤他。”
“嗯”一声,赵樽答了,又像是没有答,冷峻的面上根本没有丝毫情绪。他探臂过来,牵住她的手,只说了一个字。
“走。”
嘎查村距离阴山皇陵不算太远,一行几十人迎着黑色出了村,进行的速度极快。可眼看离阴山越来越近,夏初七的心脏也越跳越快。她的脑子里,几乎不由自主的便想到东方青玄那像是恨意的一瞥,整个人神思不属。
“赵十九……”
她拖着声音,想问,又问不出口。
但赵樽又如何能不了解她?掌心一紧,他勒了勒缰绳,放缓马步,近了她的身侧,一把将她从旁边的马背上捞过来,放到自己的马前,让她面向自己而坐。
“说吧,我听着。”
“……没什么要说的了。”
“阿七。”他沉声一笑,低头看着她沐浴在月光下的小脸儿,目光里冷茫如冰,面色也泛着一层微微的凉意,“你以为我故意引开东方青玄,是想坐收渔翁之利,抢下他手上的机关模型,从而把他踢出局外?”
夏初七微微一愕,“难道不是?”
几乎刹那,赵樽的目光黯了下来。
“看来你不了解男人。”也不了解他。
实际上,从东方青玄把宝音带走开始,在很多事情上,赵樽便只能任由他来做主导,他也不得不顺着东方青玄设计好的路子在走……譬如此次的阴山和额尔古。但这些行为,都不是赵樽的风格。
他不想受制于东方青玄,更不可能从此被他捏着鼻子走。对于赵樽这样的男人来说,任何无奈之下的举动,都是有伤尊严的大事,尤其对手还是东方青玄,更是容不得。大抵基于男人之间最原始的敌意,也基于他们两个对同一个女人的爱意,彼此之间,都绝对不肯输给对方半分。
赵樽如此。
东方青玄又如何不是?
所以,他要找回来的,只是面子与尊严,而非皇陵的机关模型。
他得让东方青玄知道,他不是不能,只是不愿。
看着他幽深的眼,夏初七心脏抽搐一下,拉住他的手。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我想错了?咱不要那机关模型?”
淡淡勾唇,赵樽没有说话。
他似乎有些生气?夏初七琢磨着他的脸色,脑子像被人灌了糨糊,有些不明白自己今儿到底闯了什么鬼,先前已经把东方青玄得罪了,大抵往后要成世仇了,如今竟然又把赵十九得罪了?
坐在他的身前,她时不时拿眼瞥他,可他一直没有看她,也不与她说话,只有他身上的披风扬起时擦过她的脸,才能让她感受到,这个男人还在……他依旧抱着他,并没有因为生气,便甩下她不管。
唉!邪门儿了。
第1183章 情敌(1)
她闭紧嘴巴,索性也不再吭声儿了。
在他们的身后,十天干快马跟上。
草原的夜色里,一片寂静,除了马蹄声,再无其他。
“赵十九……”夏初七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压低声音拉他的袖子,“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你就说出来,我哪里不对,你也告诉我便是……我这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生气了?”
“没有。”赵樽的声音淡淡的,一如往常。
可凭着夏初七对他的了解,凭着两个人多年相处的经验,她就是知道,先前的那句话,似乎伤害到他了。赵十九有豁达的胸襟,但偏生特别计较东方青玄——
这一点,她知。
可这一点,她又无奈。
小意的拉着他,她微微笑着,手慢慢滑到他的手背上。
一下一下的安抚着,她的声音也比常时更为柔软。
“先前我只是觉得,我们……用调虎离山把他骗到嘎查村,他却只是为了看看咱们的闺女……这样一来,我们就算拿到机关模型,也会有一种……亏欠感。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虽然他以前也屡次要挟过我们……但我不喜欠着人情。唉,我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了,赵十九,你能听懂吗?”
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却期待别人能听懂?
这话又诡异,还不科学,更不是她干练的风格。
看来是被他们闹糊涂了,脑子不好使。
夏初七想捂脸,很想捂脸。
可没有想到,赵樽低头顺了顺她的头,却淡淡一叹。
“能懂。”
能懂?!夏初七笑了,“赵十九,你钻我脑子里的?这都懂?”
赵樽没有吭声,形势也容不得他再多说。
此时,阴山的轮廓已然在望,月光下的山峦被银辉一罩,似是为了应景,散发出一种惨淡而苍白的光芒……待慢慢走近,只见那北坡下面,人影纷乱,金铁铿铿,肃杀之气,划破了阴山的夜色……
在杂乱无章的人影中,东方青玄的身姿尤为引人注目。
他高倨马上,时而飞身而起,时而落回马背,时而与人相缠搏杀,动作矫健、勇猛、姿态也极为优雅……看得人眼花缭乱。
可待再走近一些,夏初七却生生呆住了。
原来,与东方青玄的人战于一处的,不仅仅只有陈景。
除了他们,还有北狄的守陵军队。
到底怎么回事儿?
赵十九要调的不仅是虎,还要一调两只虎?
三方混战的局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还要持续了多久,在阴山北坡一片震天的厮杀声里,仍着一身丫头装的夏初七,眸色如水,脊背挺直,静静地端坐在马上,淡定地看着赵樽,却没有询问。
整个世界都混乱了。
北狄、兀良汗、赵樽……杀起来了。
漫天似是都有鲜血在飞,天地间一片混沌。
一条又一条的生命,就这般离开了这个罪恶的世间。
静默许久,沉寂在她眼中的男人转过头来,黑眸深幽如井,琢磨不透,冷峻的面容也仿佛一尊月下的精美雕塑……平静、平静、平静得几乎没有情绪。
“为什么不问?”
她笑了笑,也很平静,“我可以问吗?”
赵樽目光微微一眯,唇上的一抹凉意便落入她的眸底。就像知晓她的想法似的,他不等她问,便开口道:“除了对我自己的人。旁人的好与坏,生与死,我从不会放在心上。”
夏初七默了。
看着他的眼,她脑海里的时光仿若倒流。几乎下意识的,她又想起了多年前的清岗县,她混迹在人群之中,而他高倨马上,领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冷漠得离人千里之外。
从那时开始,两个人一路走来,经过风霜,历过雪雨,他也曾在她面前无数次举刀迎敌,但有她在的时候,他属实也是温和的。温和得她几乎都快忘记了,这个男人看似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却有一个外号叫“冷面阎王”,他的锋芒不比任何人少,对于**裸的杀戮与战争,不比任何人陌生,他的心肠,更不曾比任何人更柔软——比如眼前那一具具倒下去的尸体,都不在他看重的范围之内。
确实,这个样子才是赵十九。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便是如此?每个人生来有命,若是太顾及他人的命,也许自己就没了命……虽然入皇陵的方式与我事先响的不一样,但是我懂。”
夏初七静静回答,脸上的情绪明明灭灭,看不太真切。但她除了唏嘘与心疼那些被轻贱的人命,感慨时代的不公,对赵十九的做法,说懂,确实也是真心懂的。
赵樽静静盯她片刻,黑眸里的视线变幻不停。
良久,他都没有吭声儿。
惨烈的喊杀声,直入天地。
战马哀鸣,人在嘶吼,天际,突地划过一道惊雷。
“轰”声里,人群里突地俯冲过来一骑,他黑甲黑马,疾驰上前,人还未走近,已然翻身下马,拜倒在赵樽的跟前。
“参见晋王殿下。”
那人正是先前得了命令前往阴山的陈景,他甲胄上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分明,但夏初七却明显地嗅到一股子浅淡煌血腥味儿。
赵樽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
“情况如何?”
陈景抱拳,声音与不远处尖锐的嘶吼混杂在一起,显得犹为沉重,“幸不辱使命!北狄在阴山皇陵的守军共计两万八千余人,已斩杀十之**,余下的苟延残喘,已不足惧!东方青玄所带部众,伤者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