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4章 一转眼,又是一年(2)
说一千,道一万,人死了,茶未凉,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只不过,那一个美得令人怦然心动,却又怕他骨髓的大晏第一美男子就这样故去了。那一个象征着美貌、死亡、恐惧的锦衣卫也死去了,那曾经令无数人害怕和羡艳过的飞鱼服与绣春刀也在这一次搏杀之中退出了舞台。
民间有人传闻,东方青玄没死。
理由很简单——没有找到尸体。
那一日,东方青玄服毒跳江,正好碰见晋王赵樽北上就藩,在茫茫江水之中,赵樽北上的随从以及锦衣卫和随后赶到的禁卫军,几乎以天罗地网之势对浦口码头进行了翻找,但三天三夜的打捞之后,东方青玄和与他一同跳入江中的如风都杳无音讯,不见了踪影。
江水茫茫,人已不见。
三日后,晋王继续北上。
东方青玄因是畏罪死亡,他的丧礼办得很是简单。一个衣冠冢里,放入了一把绣春刀,还有一身他先前穿过的大红飞鱼服,连把他还有他的锦衣卫一同埋葬在了土里。
据说衣冠冢盖棺那一日,京师城万人空巷,老百姓纷纷涌上街头,朝皇城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礼。当然,他们不是祭奠死去的东方青玄,而是感谢赵绵泽埽除佞臣,还民清天。
那一日,据说京师城的鞭炮响了一日。
他们在庆贺东方青玄的死亡。
同时,也在庆贺新帝的仁政,以及一片朗朗晴天的到来。
与洪泰朝的严苛不同,从废除锦衣卫开始,建章帝以仁为本,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减赋税,轻民役,蠲免民间积欠,广得百姓好评。
老百姓的心,都是靠比较来的。洪泰朝时连年征战,耕地灾荒,百姓流离失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如今终于稳定了,自是爱戴这样的好皇帝。
不仅老百姓,就连朝臣们也都暗自庆幸,金銮殿上坐着的人不再是阴晴不定的洪泰爷,而是温文尔雅且虚心有礼的赵绵泽。有明君如此,是臣子之福。但却无人知晓,这样宽松的执政之策,其实是出自洪泰爷的亲自传授。
一松一紧,张弛有度。
紧了那么多年,该松的时候了。
自此,朝堂上下,一片叫好。
山河内外,亦是歌舞升平。
建章元年三月初,南征军从安南得胜还朝。京师城洒扫三日,铺十里红毯,建章帝赵绵泽更是亲着冕服,于奉天门外迎接,其后在麟德殿设宴犒劳南征军将领,便大行封赏,概无遗漏。
至此,这一场为时不久,却差一点引得天下格局变化和骚乱的战役宣告结束。三月底,安南,乌那,阿吁三国遣使前来京师应天,递上降书。建章帝宽厚,派使臣前往安抚。
在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敕封之中,自赵樽离去就暂代南征军大将军一职的陈景,最为引人注目。
因战功卓著,陈景被建章帝擢升为从一品建威大将军,食禄三千石,赐黄金、白银、布匹、珍宝无数,并御赐大将军府邸一座。同年三月底,建章帝下诏,把年仅十四岁的永和公主赐予陈景为妻。但因永和公主尚未及笄,婚期定于次年公主及笄之后,具体日期由钦天监择选。
由此,这一个声名在外的武状元、晋王府的幕僚、晋王的第一侍卫长,终于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也从此踏上了他的政治生涯,成为了大晏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永留青史。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只说此时的陈景,当朝驸马都尉的身份以及功高盖世的声名,都令他荣光万丈,使人不敢侧目而视。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他有高职却无实权,还朝之后,把兵权一交,就是一个光杆子大将军,闲职在身,若是不战,日子倒也清闲,吃着朝廷俸禄,只需提笼逗鸟就可,但却与养老并无区别。
说到底,赵绵泽还是防着他。
随着南征军返朝的,还有定安侯陈大牛。
在赵如娜入住东宫为显诚皇太后抄写经书之后,身在辽东的他便再一次收到了朝廷要求他回京述职的诏书。
陈大牛无故滞留辽东,自是为了北上的赵樽。但如今妻在东宫,他别无选择,于建章元年二月底从奉集堡出发,途经北平府时叩拜过赵樽之后,于三月中旬船抵京师。
到京当日,他鞍未解,甲未卸,脚步如风,便入宫请建章帝请罪,自称被辽东防务拖住,未及归朝,如今辽东之事已全交与副将耿三友,终是得了机会回京述职,特地向皇帝请罪。
按说不遵皇命,尚自滞留塞外那是重罪。但建章帝只唏嘘一番,直叹定安侯拳拳爱国之心,赤子可比,不仅未罪,反倒加了封赏与俸禄,并且当日额外恩典让他留宿了东宫,于次日清晨领了菁华长公主回定安侯府。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夫妻二人又怎会不清楚,那一些封赏,看似是给陈大牛的,但实质上却是赵绵泽给妹妹菁华的一种变相补偿,或说一种想要缓和兄妹关系的示好。
但示好又怎样?
不论是陈景的大将军府,还是定安侯府,但凡与赵樽关系密切的人,无一不受到那个金銮殿上之人的监控,而暂时的风平浪静,也不知能维持多久。
建章元年五月,刚一入夏,经过近半年与老皇帝的抗争之后,元祐请辞金卫军右将军职务,领了山海关总兵一职,前往山海关戍防,居于山海关总兵府。
山海关原本是洪泰年间,时任大将军的夏廷赣建关的,在那一座古老的城池里,几十年的风雨,几十年的厮杀声早已远去,只有那一堵堵厚重的城墙上,常会有小公爷夜半时的笛声传出,呜咽阵阵,与塞外的风声混合在一起,仿佛是为这几十年的兵戈战乱在悲鸣,又仿佛是情人久别的想念与倾诉。
转眼,一年过去。
一年的时间,人事变迁,概无完述。
比如,北狄太子哈萨尔于三月返回北狄,与北狄六皇子巴根之间,展开了一场令天下瞩目的权利纷争,最后,以哈萨尔完胜结束,经此一役,哈萨尔大权在握,风雨飘摇的北狄政权,皇帝几乎成了摆设。
第1095章 一转眼,又是一年(3)
比如,当哈拉和林的腥风血雨吹入关内时,锦宫的势力正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往大江南北发展。而李邈从当初不想接管锦宫,变得主动将锦宫进行了再一次的转型,势力渗透了各个行业,俨然已经是大晏最大的行帮,即便地方官府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但锦宫聚财、聚力、聚人脉,却偏生不聚爱情。李邈与哈萨尔之间的死结,结了一年,又一年。无法恨,也无法爱,就这般随了春、夏、秋、冬四季一起轮转在流年里,等待下一个春暖花开的时机到来……
又比如,昏迷的贡妃在三月底醒了。但她大抵也发现自己这一觉睡走了时局,睡走了儿子,也睡出一个悲剧。从此,她搬回柔仪殿,带着丫丫,闭不出户。
洪泰帝无奈,搬离了乾清宫,也跟着住进了柔仪殿。他每日去看她,她也见他,就是再无往常的依恋。如此一来,贡妃一醒,洪泰帝反倒不行了。他的身体原就受过严重亏损,支撑这么久,也是撑着一股信念照看她,事到如今,两两生恨,他泄了气,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一直拖到建章元年六月元祐离京时,老皇帝几乎已经不能下床,朝堂内外之事,已然由建章帝赵绵泽一人决断。
这一年是风平浪静的一年。
可这一年也是暗流汹涌的一年。
一方面,老皇帝还在,不论是赵樽还是赵绵泽,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对方公然发难,也不敢有违乾清宫里那个誓言,主动与对方兵戎相见。
另一方面,朝中格局动荡,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人皆之理,赵绵泽在不遗余力的培置自己的势力,各地藩王也都在暗地里招兵买马,为求自保。
但就在这样怪异的一年里,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儿是,其他藩王都知道巩固军事防御,最令皇帝忌惮的晋王赵樽却在北平府大力发展农耕,在各地移民来垦荒,组织屯田,把农业往精耕发展。
一个在京师执棋,一个在北平执棋。
看似都无伤害,可分明有一个与江山有关的棋局摆在二人的中间,只待时机的到来。
建章二年,来得很快。
三月入了春,雪却更大了,风似乎也更急了。
北平府治下漷阴镇。
这个地方位于大运河西畔,是北平府漷县的治所。在前朝时,原本叫漷州,游猎文化繁荣,但北狄与南晏数十年的战争下来,兵燹之祸,终于使得此处荒地连片,民寡赋薄,穷得吃不上一口饱饭。
不过那是一年前。如今,鸟枪换了炮,这里已经是按夏初七的设想打造的北平府新型农村示范点。
这一日,雪霁,大晴。
落晚时,天边红霞未褪,鸟儿在林间轻啼,虫儿在草丛低鸣,一座座新建的青砖村舍上方,炊烟袅袅,扛着锄头的农人正悠闲的往家赶,身着布衣荆裙的农妇拿了竹篾编成的簸箕慢悠悠走出家门,撒着谷糠,“咕咕”唤着饲喂鸡仔,远处还未回暖的河流上面,一群大白鹅正在戏水,与河边一株株刚刚冒出嫩绿苞芽的柳树相衬着,构成了一副令人神为之销的世外桃源山水画。
在临河的书堂边上,有一块供孩子们蹴鞠的平地。此时,蹴鞠场边的两棵树中间系的一张吊椅上,坐着一个懒洋洋的姑娘。
这姑娘容色清丽,肤白,脸尖,面带笑容。她和身边围着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怀里还抱了一个约摸只有一岁余的胖乎乎小丫头,小丫头流着口涎酣睡不止,几个小孩儿则拿崇拜的目光看着她。而她,正在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孙悟空不想离开三星洞,他去求他的祖师,拼命给祖师叩头,可他那个祖师爷顽固不化,只道是心意已定,愣是把他赶走了。悟空伤心不已,可冷不丁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睡在一块石头上,先前那一切,根本就只是一场梦。他揉着身上猴毛,回忆着那个梦,觉得万分真实,便跳下石头,试着去腾云驾雾,没有想到,噌一下,他身轻如燕,一个筋斗云,竟是飞回了傲来国的花果山水帘洞……”
“小七姐姐……”一个戴小毡帽的圆脸小孩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问,“孙悟空学得了筋斗云,为什么第一个就飞到了花果山水帘洞?他不想去瞧瞧别地么?东海有龙宫,王母娘娘有蟠桃,太上老君有不死仙丹……”
夏初七目光浅浅一眯,看着小孩儿流着大鼻涕的脸,掏出手绢为他擦了擦,又顺便捏了一下他的脸。
“东海有龙宫,王母娘娘有蟠桃,太上老君有不死仙丹……但都没有花果山水帘洞好。因为那是悟空的家乡。”
“为什么?”小男孩不懂。
夏初七迟疑一下,笑着看他。
“因为家乡有亲人。”
“亲人?那他有了本事,可以把爹娘一起带走。一走去有龙宫,有蟠桃,有不死仙丹,有捆仙绳,有玉兔的地方,那样就可以与他们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了。”小男孩儿说着,满脸都是单纯而快乐的光芒。
夏初七莞尔一笑,拍了拍怀里那个岁余的小丫头,看着她咂巴一下小嘴继续睡觉的样子,脸上不由得浮出一抹母爱的光晕。
“小鱼儿说得对。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就可以快快乐乐的了。但有时候,想在一起的一家人,却不能在一起。所以,能够在一起的一家人,就要好好珍惜……像小鱼你,以后都不能再调皮了,要好好读书,听先生的话……”
她正与几个孩子说笑着,一颗歪着脖子的柳树下头,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一边擦手一边笑着走了过来。
“楚姑娘,今下午又劳烦你了。来,把小毛毛给我吧,家里开饭了。”
“哦”一声,夏初七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睁开眼睛,懵懵懂懂的小闺女,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姜花嫂子,没关系的,明儿要是你忙,我还可以过来帮你看孩子的。”
“楚姑娘,真是好人。”
姜花嫂子看见她眼睛里那一抹明显的失落,迟疑一下,笑着邀请道,“楚姑娘,若不然,去家里随便吃一口粗茶淡饭?”
第1096章 一转眼,又是一年(4)
夏初七不好意思的揉了揉眼睛,缓了一口气。
“不了。”
“好我回了。”姜花嫂子把正拿小胖手蹭眼睛的小闺女抱在臂弯里,笑吟吟地说,“小毛毛,跟楚姐姐挥挥手……”
小毛毛说话还不利索,但还是听她娘的话,给夏初七挥了挥小胖手,然后被她娘抱了回去。夏初七看着那一大一小离去的背影,拍了拍膝盖,从吊床上面站了起来,摸了摸小鱼儿的头。
“小鱼,楚姐姐得走了,明儿见。”
小鱼没有应她,却是指向他的身后。
“楚姐姐,十九爷又来接你了……”
顺着小鱼的小手指向,夏初七回过头去,看见了负手立在柳树之下,一动也不动的赵樽。她自然不会知道他曾经唤过她的名字,更不知道他在那里停留了多久,只是嫣然一笑,朝几个七嘴八舌喊“十九爷好”的小孩儿愉快的摆了摆手,便像归巢的小鸟儿似的朝赵樽跑了过去。
“你怎的过来了?”
赵樽眉头微敛,伸臂将她揽了过来。
“来接你。”
左右看了看,他眉头皱得更厉害。
“晴岚呢,怎的没有跟着你?”
“没事,反正这些地方我都熟悉,我嘱了她在那边儿休息。这几日,她身子不大好,总跟着我也累得慌。”
夏初七随口回答着,缓缓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一年的时光过去,世事变了许多,他却丝毫也没有改变。虽然远离庙堂,可身上的雍容厚重之气却越发凌厉。
“嗯”一声,赵樽没有责怪,但明显不悦。
“你一个人怎的行?”
“一个人怎的不行?”
“爷说不行,就不行。”
“我说行,就行。”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斗着嘴,样子却亲密得很,不远处,躲在树后的几个小孩儿探头探脑的冒出小脑袋来,叽叽笑着,不停做“羞羞脸”,然后一边跑一边大笑道,“羞羞羞,羞羞羞……”
夏初七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赵樽倒是无所谓,威严地竖着眉头,“再不回去,一会叫你们父亲揍你。”
“轰”一声,那几个小屁孩儿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河边的风徐徐吹来,将他的大袖吹得翻飞不止,夏初七看着他,神采飞扬地说了几个小孩儿的乐事儿,又说小毛毛比前些日子像是长重了不少,可她说了好一会儿,赵樽却未答,脸色一直凝重着,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偏头,不由狐疑道。
“爷,可是有事儿?”
他看她一眼,揽着她往耕道上走。
“嗯,接到一个消息。”
“什么?”
“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马上就要换人了,朝廷已经下了旨,京官们紧跟着就会赶到北平,替换掉北平的人。”
“靠!”夏初七许久没爆的粗口,又上来了,“这一年来,他各种压制还不够,如今连这招儿都使出来了?”
赵樽没有回答。她也知道,这样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话,其实不需要回答,甚至她说出来,也只是发泄一下不满而已。
从京师离开,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朝廷的每一道政令,看上去都很正常,但几乎都是赵绵泽巩固中央集权的一种方式。
按照洪泰帝时的规定,藩王有一定的军事指挥权,藩王可节制藩地的官吏,相当于一个地方的小朝廷,可以拥兵,有亲王专有的护卫指挥使司,因北平有防御北狄侵扰的责任,所以护卫极多,赵樽手底下的兵力近十万,宁王赵析手上也有八万人之众,在这边塞之地上,藩王可以筑城屯田,训练将兵,督造兵器,小事自断,大事才向朝廷报告。尤其赵樽,由于他的功勋以及北平的战略位置,地位更是尊崇。但这一切,从洪泰帝一病不起开始,赵绵泽就不再顾及了,有兵马在手的皇叔们,他自是忌惮,不停削弱,是这几个月来的常态之事。
人心有异,必得生变。
赵绵泽与赵樽之间的死扣,都知道解不了。
他们是一辈子死守在北平,等着赵绵泽来剿灭?还是先做好准备,静待时机,伺时而动?
两个选择在面前,尽管赵十九什么都不说,夏初七也知道,等死的人,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可若是学那些藩王一样,公然的招兵买马,更是死路中的死路。赵绵泽正愁寻不到理由,这不是抢着往他刀口上撞,自找不痛快么?
所以,北平府数十万公顷的农田,自然并非夏初七的爱好所致。从京师到北平之后,经过短暂的一个多月萎靡,她缓过了气儿来,便与赵樽商议了这个法子。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兵马、粮草、金钱,是起兵必备。打仗打什么?打的就是钱,这是从古到今都不变的法则。在北平这块地盘上,他们开始了农耕。不过,仅仅农耕积粮当然还不够。除却“白天种田,晚上练兵”之外,农耕的幌子之下,那个先前他们在北伐时搞出来的兵工作坊,被取缔之后,也转入了地下,它就建立在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上。
北方农业在这个时代,大多灾荒。这一块土地原本都是荒地,赵樽北平做藩王之后,向朝廷请旨开荒,引入了一些流民,发展农耕。这期间,赵绵泽派了使臣前来核查,随即便核准了。
“在这块土地上,根本就开垦不出可以耕种的良田来!”这是那位使臣回京之后的汇报。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时隔一年余,这个地方却变成了一块绿洲,夏初七以后世“新型农村”理论为基础的农业政策,得到了有效的推广。农人有了土地,也就有了积极性。于是,这一块漕运附近的方圆之地,就变成了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农业现代化村落。
在村落的中心,有一个幽静的院落。
比起农人的村舍来,这所院落大了许多,也宽敞了许多,它便是兵工作坊的所在地。外面看只是一个个囤粮的粮仓,可里面却别有洞天。
两个人携手入内,夏初七微微一愣。
第1097章 思之若狂!(1)
正屋的案几边上,盘腿坐着人竟然是元小公爷。他正看着一杠新研制出来的黑漆火铳发痴,夏初七咳嗽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儿,勾起唇,风流一笑。
“不过月余未见,小表妹又长俏了。来小爷抱抱。”
他说着便要伸手来抱夏初七,不过与往常无数次一样,他的贼手还未伸到,就被赵樽不着痕迹的拂到了一边,顺便扫了他一个冷眼,他便泄气了,皮笑肉不笑的坐了回去,调侃地笑。
“小气,我抱一下,又不掉肉,何必看得这样紧。”
赵樽瞥他一眼,“昨日听丙一报,小公爷新收了两个姨娘,还未抱够?”
“这种事儿也有人汇报?”元祐摸了摸鼻子,没有尴尬之意,只是眼眸里无意识地流露出一抹埋怨来,“那天禄你有没有得到消息,咱们的皇帝后宫不宁,皇贵妃两月之前小产了?”
乌仁潇潇小产的事儿,夏初七与赵樽自是知晓。
虽然他们如今身在北平府,但京师里的大事小事儿,赵樽仍能做到耳聪目明。这一点,夏初七也实在佩服他,在一个没有电话,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实在很不容易。
这一年来,赵绵泽的后宫,可谓繁花似锦。据传有孕的妃嫔除去乌仁潇潇之外,还有两位。但都无一幸免,胎儿不足三个月便滑了胎。
元佑上次从山海关过来,他们未必告之此事,并是不想徒增他的烦恼,可结果真是应了那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弯弯绕绕了两个月,他还是知晓了。
过了一刻,看赵樽未吭声儿,她轻轻理理衣裳,往他与元佑的茶盏里分别续了水,轻笑道:“这都小两月的事儿,你不提都忘了。”
她以为元佑会一直纠结在此事之中,问个不停。却不想,他压根儿就未有在意,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水面,那唇角上扬的弯度,未减丝毫笑意。
“说来也怪!咱们这位皇帝啊,后宫三千,拥美无数,可折腾了这些年,竟是一子半女都无。属实稀罕得很啊。”
他语气轻悠,看上去像是一个旁观者在闲聊,可夏初七就是觉得,他那眉目之间的阴郁,摆明了是重伤患者的垂死挣扎。一面想要摆脱那种锥心刺骨的桎梏,却偏生像是掉入了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静默一瞬,夏初七看着他的眼,弯唇一笑。
“不要说皇帝了,你元小公爷折腾这些年,不也没有折腾出一子半女来?依我说,五十步就别笑一百步了,你小公爷经过的女人,恐也不比他那个皇帝少吧?”
说话不揭人的短,是夏初七一惯保持的优良品质。可是看着这样的元佑,看着他每一次从山海关过来,字里行间,无一不是想转弯抹角地打探一下乌仁潇潇的消息,那一副饮鸩止渴的样子,瞧得她心焦不已。
伤口若是内里腐烂了,不把烂肉除去,那就永远好不了。若是除去,就一定会肉带着皮,皮连着筋的疼痛。但若是左右都是疼,何不快刀斩乱麻?
元佑的笑容生生僵硬在脸上。
好一会儿,他方才摇了摇头,不满地叹道,“表妹,你这性子真是几年如一日的……毒。”
“毒才能治病!没听过?长痛不如短痛。”夏初七看着他,又瞄了一眼脸色沉沉的赵樽,又笑问,“表哥,前些日子,我给漷阴镇的孩子们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至尊宝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好好的珍惜,等到失去后,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老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你如今可也是纠结其中?”
元佑像是被雷劈中,手上的水洒了都不知道。
脸色,一片煞得变白。
他想起了那个飞雪之夜。她问他,“元佑,你是不是爱我?打心眼儿里爱的那种?”
他也想起了紫金山上的笛声,想起了那一个在茫茫白雪之下展开身子任由他需索无度的姑娘。那一晚的雪是那样大,而她身上的嫁衣,是那样的红。
“可是表哥,你得知道,这世上的东西,不是每一件,都可以事后弥补的。你与乌仁,回不去了。”
她的话一针见血,也字字尖刻。仿佛切割着元佑的心脏,使得他一惯慵懒自在的俊脸,一直僵在空气里,许久都没有动弹。
夏初七瞥他一眼,继续道,“不过,虽是回不去了,但你倒是可以从这件事里吸取教训,往后不管结亲还是纳妾,若是真心喜欢上了哪个姑娘,就把事儿做得好看一些,有些分寸,免得后悔一次不算,次次都后悔。”
她说了许久,元佑的脸色极是难看,可他的视线始终放在那无半点涟漪的茶盏水面上,眸中空洞一片,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三个人相对,空气有片刻凝滞。
赵樽不言不语,夏初七口干舌躁,也不再吭声儿。直到郑二宝与晴岚两个进来摆桌子,放上酒菜,请他们入席吃晚膳,元佑才似是回了神,打起酒杯一饮而尽,嘴里也笑出声儿来。
“这北平府的天气,按说不比山海关酷寒,怎的我却觉得更冷些了呢?啧!冷死小爷了。”
他笑嘻嘻说罢,拢着衣裳便出门找郑二宝要加衣去了。那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回避态度,分明就是不想面对乌仁潇潇已嫁人的现实。
夏初七只能无奈一叹。
夜幕降临,天色更暗了。
室内点上了烛火,酒菜也上了桌。
饭桌上,夏初七一直未有吭声,由着赵樽与元佑两个寒暄。在酒席上,他两个的谈资大多都与朝局与军队上的事情有关。
如今漷阴镇的兵工作坊,还处于只能研发,无法大量成批量生产的阶段。火器不同于旁的东西,每一把火铳,每一门大炮,都造价不菲。即便是举朝廷之力,那数量都令人肉痛,更何况如今的晋王府。
没有足够的银两,有技术也无法生活。
故而,按夏初七的说话,这也是一个原始资本积累的阶段,大量敛财才是王道。说起钱,她的目标又一次盯上了阴山皇陵的藏宝,只不过,每一次提起,都被赵樽给严厉制止了。她一时半刻也说不服他,而且,目前的条件,也没有法子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轻易的盗掘皇陵。
第1098章 思之若狂!(2)
但自从洪泰帝卧病,时局越发严峻也是不争的事实。尤其这一次,从赵绵泽准备撤换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的行为来看,他是准备对赵樽有所行动了。将北平府治下的官吏予以更换,换成他自己的人,实际上也是对赵樽在北平府的权力架空。
不过,不论赵绵泽怎么做,做什么,如今他还是皇帝,只要在制度范围内行事,都是合理的。赵樽在不准备与他真正闹翻之前,都不得不遵旨行事。
只不过,北平的筹备事宜,也得加快进度了。
三个人边吃边聊,那酒壶很快便添了几个空的。
元佑大抵心情烦郁,吃菜少,吃酒却是一盅接一盏,这么约过了一个时辰许,他脸上已是红晕一片,半醉半醒了。
夏初七正准备差人扶他下去歇着,帘子一动,外间传来了甲一的声音,“爷,红刺有人来找王妃。”
红刺特战队在赵樽于阴山出事之后,便从形势上解散了。但到了北平,赵樽还是把与夏初七交好的老孟和小二、小六几个丁字旗的人,调换了过来,做了晋王府的护卫军。
若是大量的重要人员调动,指定惹出麻烦。幸而这几个人的军阶都不高,倒也没有生出多余的事来。
但他们的军阶虽然不高,到了北平,却受到了夏初七的重用。因为有他们都有“老红刺”的经历,一年前,就成了组成“新红刺”的得力干将。
尤其是老孟,夏初七很看好他。
一个从军十几年的老兵油子,有勇有谋,可堪当大任。她把组建的任务与副队长的职务都交给了老孟。她不在的时候,由他带领着这一只新建的红刺特战队,驻扎这漷阴镇的新农村里。
白日里,他们也与大多数人一样,种田垦荒,只有到了晚上,才偷偷操练特种兵技能。
不仅老孟几个,整个红刺特战队的人,都是由夏初七亲自挑选的。在这件事上,她很感激赵樽。
他除了为她提供“人员与资金支持”之外,并不干涉她的行为与训练方式,如此一来,她可以为所欲为,用后现代的军事理念来训练这批人,一年下来,倒也初具规模,虽然特战队人数不多,林林总总不过一千余人,却个个素质过硬,执行能够超强。
甲一得令出去了。
很快,一个瘦小个子的校尉便打了帘子进来。
他正是丁字旗的小二。入得内间,他左右看了看,先向赵樽和元佑分别行一个揖礼,问了安,又突地挺直腰板,朝夏初七行一个标准的军礼。
“队长好!”
从古人的揖礼转换到现代军队的“军礼”,他身上的甲胄和动作看上去都有些滑稽。但夏初七瞧他一眼,却极是满意,愉快地向他招了招手,把圆桌上一直没有人动的鸡腿包了,递给他。
“拿去加餐!”
“谢队长!”小二乐着,又是鞠躬,又是敬礼,“听说小公爷从山海关过来了,老孟就差了我过来看看……”
看她猴儿精似的,夏初七飞快地瞥一眼半醉的元佑。
“老孟呢?他咋没来?”
“老孟家的小崽子今儿差点淹河里了,他婆娘骂他不着家,不管孩儿,闹得厉害……这会子估计在家里跪搓衣板呢。”小二嘿嘿笑着,冲楚七挤了挤眼睛,终是面带垂涎地看向了元佑放在桌边的新式火铳。
“队长,这玩意儿,可是给咱的?”
夏初七给他一个“没出息”的眼神儿。
“就这样的破烂儿,就把你迷住了?”
元佑一听,打了个酒嗝,不乐意了。
“表妹,不带这么损人的。”
夏初七轻笑一声,瞥了一眼赵樽不带情绪的脸,唇角弯弯地对小二道,“有了好东西,哪一次不是优先派发给你们的?昨儿爷可说了,护卫营的兄弟都有意见了,说我搞裙带关系,给爷吹枕边风,区别对待。所以啊,你们得给我争气点。”
“是,队长。保证完成任务。”
小二挺直腰板,又一次冲她敬了个军礼,接着眨巴下眼睛,拿起鸡腿和那一支新式火铳便跑得没了影儿。
夏初七摇摇头,夹起桌上的一块藕片,叹道,“这些混蛋,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拿了东西,谢都不道一句就跑了。没上没下啊。”
她话一说完,就挨了赵樽的白眼。
“这不都是你教的么?”
夏初七嘿嘿一乐,但笑不语。
这“没上没下”,确实是红刺特战队特有的“规矩”。
在夏初七的带领之下,受她影响,虽然特战队里的人都严格执行命令,但在尊卑上面,明显比起其他的护卫行营要松散得多。他们平素见了上级长官,也不必下跪,也不必卑躬屈膝,成了完全的平等关系。
对此,赵樽曾有无数的担忧。但是她执意如此,他也就作罢了。只要是红刺特战队里的事儿,不管大事小事,他都由着她去折腾。因为她虽然嘴里不说,他却隐隐可以感觉得到,这个特战队对她的意义似乎不同,兴许便是来自她说的那一个世界的某种念想。
事日长了,他甚至也受了她的影响,觉得没有了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她与下属之间的关系分明多了真正的亲切,而不是惧怕。
他两个对“没上没下”没有意见,元小公爷夹一筷子菜入了嘴,却是轻轻嗤了一声,“表妹,你就甭说别人了。为了研制这火统,小爷没日没夜,又出力又劳心,怎地你也不谢我一声?”
夏初七翻个白眼儿,看着他,执勤地夹菜。
“亲兄妹,别计较这么多。”
“亲兄妹,那来抱一下?”
“……”
“下次不给小爷抱,就不给火器了。”
元佑今儿吃了不少酒,却并未真醉。他斩钉截铁的说着,看上去特认真,实则也只是为了隔应那个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晋王爷。
他苦,见不得人家不苦。
可赵樽没膈应到,夏初七却斜下了唇,无赖地耍上了滑,“不研究火器,你不也没得乐趣么?所以我们是彼此受益,互得好处。小公爷您啦,就尽量地发挥余热吧啊。”
第1099章 思之若狂!(3)
“去你的!”元佑拿筷子敲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指的就是你了!”
“嘿嘿!见笑见笑,做得还不够,脸皮也不够厚,还请小公爷多多指教,合作愉快——”夏初七为她斟着酒,嘴上逗着他乐呵,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清楚。他出的力,确实最大。
不得不说,元佑在火器方面的天赋,在他“失恋”之后,得到了进一步的佐证。夏初七甚至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武器专家,那领悟能力即便她来自后世,看过无数的先进武器,也叹服不已。
明面上说,火器研发是她在提供技术,其实她并非专业人士,能提供什么?无非是一些见识、见闻,以及一些常识性的东西。而且大多数时候,她只能任着记忆讲出一个模糊的、大概的缩影,一切都还需要元佑去细化、去琢磨、去完善。然后再与那些火器匠人画图纸,反复实验。
这一晚,他们都没有回北平。
元佑吃完了酒,摇摇晃晃的去了兵工作坊,与几个老匠人争得面红耳赤,就差拿火铳打人了。夏初七陪了他半宿,终于把他弄到作坊里睡了,然后被赵樽强行拉了回去,宿在漷阴镇里的一个乡下宅院里。
这个宅院本就是为他们备下的。
这一年来,几乎每一个月,他们都会过来住上一些时日,看农田,看兵工作坊,看秘训的兵卒。夏初七喜欢这个村子,喜欢村里的河,村里的树,村里的书舍,村里的孩子,村里的小媳妇儿,村里的大黄狗……最主要是喜欢那一个与小十九差不多大的小毛毛。
次日,又是大晴。
为了送元佑,众人套了马车,从漷阴镇往北平城赶。可元佑却未入北平城,还在城外官道的岔路口,他便跳下马来,抱拳与他们道别。
“天禄,表妹,我就不入城了。”
赵樽淡淡瞥他,“不再继续喝了?”
想到昨儿夜里喝大了发的酒疯,元佑倏地笑了一声,看向天边红彤彤的云霞,敲敲额头,挑高了眉梢。
“不了,下个月再过来。”
从山海关打马到北平府,用不了多长时间,所以元佑差不多每个月都会过来,与赵樽打个照面,偶尔会与他喝上两盅,或与夏初七研究一下火器,或是探听一下乌仁潇潇的消息,但他从来没有像昨夜那般醉过。
夏初七理解他的心情,想他一个人独自在山海关的愁烦,原想再多安慰他几句,可此时此刻,官道上来往的车马不少,好些话也就不便出口了。
她从马车跳下来,走到元佑的身边,拂了拂他的袍袖,语气里少了戏谑,出口却分明还是调侃。
“哥,山海关日子孤清,你若是待烦了,请旨回京吧,秦淮风月醉煞人,这开了春儿,正是王孙公子们流连花丛的好时候,少了你,秦淮河不是少了风情么?”
元佑怎会听不出来她是想劝他放下?
但他也不挑明,只乐呵呵的笑,“没法子,一入江湖岁月催。小爷老了,小娘又太多,身子骨不好,动弹不得了。”
“哟,这可不像你?!”夏初七笑骂道:“诚国公府里还未有后,你这喊不行了,那诚国公听见,不得捶胸顿足,叹养儿无用啊?”
她轻松的玩笑着,可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元佑的脸色却慢慢沉下。他凝重地瞄一眼赵樽的脸色,唇角一弯,探手就把她搂了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才附耳道,“这京师啊,小爷是不能轻易回去了。即便要回去,也是……”
他松开手,低头看夏初七,缓缓吐出三个字。
“打回去。”
说罢他翻身上马,抖下缰绳,一声“驾”,便领着几个侍卫潇洒而去。马蹄“嘚嘚”作响,在官道上扬起一阵阵烟尘,映着晨时的氤氲雾气,如一副饱含伤感的画,定格在了夏初七的视线里。直到他的身影慢慢变小,消失在官道上。
“还看,人都走了。”
她的头被人抬了起来,熟悉的温热气息喷在脸上,面前是一张俊美高华,却刻板无波的脸,那脸上,分明写着“不高兴”。
这是连元佑的醋都要吃?
夏初七又好气又好笑,嘴一咧,露出几颗明晃晃的白牙来,“爷,你有没有闻到,好酸的味儿?”
“有么?”赵樽淡淡瞥她一眼,拍拍她的头,想想又道:“元佑这厮素来不正经,你虽当他是哥,他却未必。再说,你两个到底没有血缘,你又生得这般美,爷怎么也得防着一些。”
“……”
赵十九甚少赞扬她的容貌,冷不丁来一句“生得这般美”,倒是把夏初七骇了一跳,顺便也酥了心肠。她发现,原来女人都乐意听这样的赞美,哪怕那只是一句谎言。
上了马车,她坐在他身边,把头靠过去。
“赵十九,我真的好看么?”
赵樽向来不喜说肉麻的话,先前无意说了一句,已是天降红雨,极不寻常,如今见她一副小女儿娇态,撒娇似的再问,不由轻笑一声,把她揽在臂弯里。
“那是自然。”
“以前为啥不觉得?”
她心里一甜,就想多听几句好的。
可他瞥着她,却敛了眉,似是在思考,片刻才沉声道:“美,得比较。”
和别的姑娘比较出她的美来了么?夏初七不想骄傲,可不由得就扬起了唇,摆出一个乐呵呵的笑容来,“赶紧说说,怎么比较出来的?”
赵樽低头看她,黑眸有一抹促狭的流光掠过,“比起几年前见到的那个黑不溜啾的小鬼,如今的阿七已不知美了多少。”
“……”
“如今,虽非绝色,爷已欣慰。”
“……”
从天堂到地狱,夏初七无语的瞪他。
“赵十九,你不想要积分了?还是想睡床底了?”
他挑了挑眉,“嗯?阿七舍得?”
这一声“嗯”,拖曳得意味深长,只可惜夏初七听不见,也没有注意,只看见了他挑高的眉梢上那一抹揶揄,不由咬牙切齿地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凶戾的吼。
第1100章 思之若狂!(4)
“胆敢辱我容貌,看今儿我怎样整死你!”
赵樽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儿,没有错过充斥其间的快活光芒,微微一笑,他束着她的腰,任由她折腾,“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虽然阿七是一颗黑牡丹,爷也认了。”
“混蛋,掐死你!”
“来吧,死于你手,爷甚欢喜。”
“噗”一声,夏初七手一松,终是忍不住咯咯笑了出来,无力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赵十九,你这个人——唉。”
一声长长的“唉”,飘荡在官道上。
马上还在继续前行,微风轻轻送来一串银铃似的大笑声。而她这样的开怀大笑,却是一年多来的第一次。
浦口码头上的事,对她的影响极大。她相信,对赵十九的影响也不会小。但他并未在她面前表现过什么,大多数时候,他除了逗她开心,还是逗她开心。
就这般,两个人相依相偎着,渡过了难熬的一年。但三百多个日夜,不长,也不短,时光的作用也再一次得到了体现。不管如何,岁月终是洗剂了一些伤感的过往。
如今又一年春暖花开,她想,是好的开头。
北平城的晋王府,是洪泰年定制的。
作为大晏最尊贵的亲王居所,又是北平藩地的办公场所,要供晋王接近藩地属臣所用,晋王府占地极大,俨然一个缩小版的皇城。府中东、南、西、北面各有四门,前有承运殿,中有圆殿,后有存心殿。在这一大片的建筑群后,还有一个类似于皇城后宫的地方,分为东西三所,是为晋王的侧妃和妾室居住准备的。只不过,如今整个晋王府里,就夏初七一个女主人,后宫全部闲置。
承运殿门口,夏初七与赵樽还未入内,府中的左长史姜南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左长史是晋王府最大的属官,在赵樽还未北上之前,由洪泰帝亲自指定的人。
姜南为人机敏,行事颇有分寸,这般急迫,定是要事,夏初七停下脚步,并未跟过去。只见他低头与赵樽说了些什么,赵樽再抬头时,脸色便凝重了不少。
“阿七,你先回房歇着。”
夏初七点头,“你有事要做?”
“嗯,鲁源与元宝他们在承运殿等着,爷回头再去你说。”说罢,他朝晴岚与甲一使了个眼神儿,便与姜南径直离去了。
夏初七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怔。
看来这一年多的平静生活,要被打破了。
北平府的初春犹寒,京师的新绿却已铺满了大地。一庭的绿树在风中摇曳,朱红的宫墙围着深深的孤冷。凉风入殿,赵绵泽拢了拢身上的龙袍,接过张四哈新泡的雨前龙井,轻嘬一口,蹙起了眉头。
“下次泡茶,勿用滚沸之水。”
张四哈手一抖,“扑通”跪倒在地。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何承安没有了,这一年来,他一直在用心学,却总是被皇帝横挑鼻子竖挑眼儿,里里外外都不是人。总算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尤其是晋王北上就藩之后,这年轻皇帝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在朝堂上,他仍是温文尔雅,宅心仁厚,可到了私底下独处之时,只有张四哈这样的近身侍者才晓得,那简直就是浑身泛寒,一不小心就得挨板子。
可今儿他茶没泡好,已经做好屁股开花的打算了,赵绵泽却摆了摆手,饶了他。
“下去,朕静一静。”
张四哈如逢大赦,躬着身子倒退着下去了。
赵绵泽揉了一下额头,看了一眼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疏,叹口气,拿过御案上那一对夏楚手捏的泥娃娃来,摊开在手心里,目光慢慢飘远。
摇曳的烛光中,他有些累了,趴在了御案上。半睡半醒中,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身影,她似真似幻,似乎就在面前,又似乎浮在半空中。
“陛下,臣妾来侍候你……”
她的脚步声传入了耳朵,她慢慢的,走到他的面前,她的脸上始终噙着笑,衬得脸颊上的梨涡浅浅,越发可人娇媚,她身上的宫装长长的迤逦在地上,走了过来,走到御案的边上,慢慢蹲下身,小手握成拳头,轻轻捶在他的腿上,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
“小七……”
赵绵泽身子僵硬着,像是不忍破坏这样好的梦境,一直保持着别扭的姿势,任由她捶着腿,一动未动,嘴上也只有一声叹息。
“你终于舍得入梦来了。”
那双手的主人微微一怔,抬起头来。
“陛下,是臣妾……”
那黄莺儿一样的声音,婉转低回,甚是好听,可是却把赵绵泽飘走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猛地一惊,从御案上抬起头来,看着她,生出了恼意。
“谁让你进来的?”
乌兰明珠咬着下唇,红着眼圈儿看他,样子颇为委屈。她哪里晓得自己打扰了皇帝的黄粱美梦?只是觉面前的帝王,不复往昔温情,样子有些骇人。
“回陛下的话,臣妾听闻陛下近日为国事操劳,数日未临幸后宫,每日也只能入睡三两个时辰,臣妾……甚是心疼。这才特地炖了滋补的汤,想过来为陛下解忧。”
她尽量把声音放小,放软,尽量展现出女性的柔情来,只想搏君一笑。可座中的君王眉头越蹙赵紧,却有些不耐烦,但倒底他还是忍了脾气,听她说完才按在她的肩膀上,要她起来。
“爱妃的心思,朕已知。去吧。”
乌兰明珠瞧出他情绪不好,换平常,她应当乖乖退下,不会惹恼了他。可一来仗着他平素的宠爱,二来他先前嘴里吐出的一声“小七”刺痛了她的心,让她的脚再也迈不动。
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从小被宠大的公主,也是一个渴望爱情,渴望得到夫婿疼爱的女人。如今阖宫上下,妃嫔无数,人人都想得到帝宠,她每日惶惑不安,太需要一颗定心丸——帝王相待于己的“不一样”。
迟疑一瞬,她缓缓跪下,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腿。
“陛下,臣妾斗胆,有一言相问。”
第1101章 思之若狂!(5)
赵绵泽看着她,目光浅浅一眯。
“说。”
听见他情绪平复了不少,乌兰明珠心里一缓,抱住他的腿就把脸贴了过去,搁在他的膝盖上,轻轻磨蹭着,语气柔情了许多。
“陛下宠爱臣妾,是臣妾的福分……但臣妾想知道,陛下的宠爱里,可有一分,不是与姐妹们一样的宠爱,而是夫婿那般的爱?”
赵绵泽僵硬着身子看她,眸光颇深。
好久,他才托起趴在他膝上的女人。
“你很大胆。”
乌兰明珠属实很大胆。作为一个普通妃嫔,而非大晏皇后,她竟向他要夫婿一样的爱,不仅是大胆,而是超礼制的僭越之举。
如今大晏中宫空悬,皇后“故去”了,按理赵绵泽应当再立新后。可他却一直没有动静儿,朝中有女儿和孙女为后妃的大臣们,暗流汹涌的斗了一阵,可皇帝似乎对谁都未有属意,也就不再相争了。
没有皇后,反倒成了一种最好的权衡。
有些人猜测建章帝不设中宫,是为了权衡朝堂关系,以免臣下纷乱。可乌兰明珠却是知晓,他的爱,他的心,甚至他的妻位,都给了另外的女人,旁人,占不得。
但占不得,她也想拼死一试。
“臣妾僭越,请陛下责罚。”
赵绵泽微有不快,却仍是未动声色。
“知错就好,下去。”
乌兰明珠看着他脸上的阴霾,突地轻声一笑,“臣妾知道不该,知道有错。但是臣妾真的不忍见陛下这般痛苦,为情所困……”顿一下,她咬着臣,再次抛出一个闷雷。
“臣妾想要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陛下忘了她。”
“忘了她”三个字,重重敲在赵绵泽的心房上。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没忘,更不愿意自己这点心思竟然被一个妃嫔给当众说了出来。看着乌兰明珠,他俊美的脸上僵硬了片刻,突地缓缓笑开,那唇角上扬出来的弧度,像是半分怒意都无,声音也极是温和。
“朕没想到,爱妃竟有此心?”
乌兰明珠看着他的笑容,心脏怦怦直跳。
他笑了!他对他笑了。
下意识的喜悦迅速主宰了她的大脑,以至于她并未看清皇帝眸底那一闪而过的戾意,只娇羞的半垂着头,把一双抱在他腿上的双手,慢慢地往上移,一点一点,缓缓牵开他龙袍的袍角。
“陛下,臣妾今晚留下来……侍候您可好?”
赵绵泽笑着瞟他,“你想留下?”
“臣妾……想要伺候陛下!”
乌兰明珠咬着唇,拿最美的姿容对着她,用最美的笑容看着她,唇上的梨涡在她的笑容里,浅浅醉人。她知道他喜欢她这样笑。可只一瞬,她的笑容就僵住了。
因为她看见了赵绵泽脸上的冷笑。
“滚——”
她微微一愣,“臣妾——”话还未说完,只见御案上的奏疏突地被赵绵泽拂了开,“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奏疏倒在了她的身上。
她心里一凛,尖叫着,吓得脚都不会迈了。
“朕叫你滚!”
头顶上,又是一声怒喝!乌兰明珠入宫这样久,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间,吓得面色苍白,瑟缩着身子,一张精心妆扮过的脸上满是惊惧。她张了张嘴,似是像要申辩什么,可最终还是一字未吐,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夜幕下的皇城甬道上,远远走过来一个宫妃。见到乌兰明珠过来,她屈膝施礼。
“臣妾叩见惠妃娘娘。”
乌兰明珠掩面拭了拭泪,随后朝他怒目相视。
“顾贵人是来看本宫笑话的?”
顾阿娇面色一僵,慌忙摇头,“娘娘何出此言?”
看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乌兰明珠冷哼一声,“你不是告诉本宫说,那个夏楚与我们的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她胆子大,她胆顶撞陛下,她甚至敢向陛下出手……”
顾阿娇一惊,皱了皱眉头,便跪了下去。
“回娘娘话,臣妾了解到的,确实是这般。可臣妾与先皇后虽然走得较近,但对她与陛下之间的事,所知也不多。没能帮上娘娘,是臣妾之过,望娘娘恕罪。”
乌兰明珠冷冷一哼。
“你这点出息,真是不嫌丢人!”
在这宫中的妃嫔里,顾阿娇是最没有背景的一个,所以她无论对谁都恭顺有礼,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乌兰明珠看不起她,也不屑与于这种空有美貌的女人计较太多。更何况,她作为先皇后的陪嫁入宫,除了陛下醉酒那一夜,再未侍寝过,对她向来构不成威胁,乌兰明珠也不想把她放在眼里,抬举了她。
乌兰明珠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然后道,“顾贵人,依本宫看,你的看法根本就是错的。陛下哪里是喜欢她顶撞?哪里是喜欢她的大胆?分明是陛下心悦于她。所以,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娘娘说得有理。”
顾阿娇恭声回应着,不敢抬头。乌兰明珠看她这般怂样,在赵绵泽那里受的气也就消了不少,冷哼一声径直离去了。
可顾阿娇的头却慢慢的抬了起来,她看着远去的乌兰明珠,静静立了片刻,朝御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吩咐身侧的婢女小妍。
“戏看完了,咱也回吧。”
小妍愣了,“主子,这暗香汤您炖了两个时辰,不给陛下尝尝吗?”
瞥她一眼,顾阿娇轻轻娇笑,“不必了,炖的火候还不够,恐是入不得陛下尊口。过些日子再说吧。”
“哦,是。”
小妍哪里懂得“火候”是什么?只是拎着那汤盒随了顾阿娇的身后,离去了。
御书房里,纱幔还在轻轻飘飞着,似乎还没有从先前的“帝王之怒”里回过神来。而御书房的门口,也跪了一地的人,个个叩头不止。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赵绵泽静静盯着张四哈,“你该当何罪?”
张四哈哭丧着脸,“陛下说要清净一下,奴才就走开了,去……去茅房里方便了一下,也不知惠妃娘娘,怎地就入了屋。”
第1102章 久别重逢!(1)
赵绵泽不动声色的看他一眼,又转头看向焦玉等一干侍卫,目光仍然静静的,就像根本没有生气一般,语气温和万分。
“那你们呢?”
焦玉抬起头来,只看他一眼,又垂了下去。
“属下该死。属下等看陛下批阅奏折辛苦,想着惠妃娘娘既然来了……兴许可以抚慰圣心。”
“抚慰圣心?朕的私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做主了?”赵绵泽今夜的脾气极大,声音虽不高,只话音刚落,青砖上便传出一道道“通通通”的叩头声。
胆小的张四哈,脸白如纸,哆嗦得唇都白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赵绵泽盯他一眼,看着他哆嗦的身子,突地又有些想笑。他想,若是那个妇人还在京师,若是让她看见自己这般模样,若是让她知晓他竟然思她若狂,不仅失了帝王威严,甚至失态得如此迁怒于人,她会怎样想?她又会怎样做?
不,她什么也不会做。她只会冷笑一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然后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那是一个根本就无心的妇人。
慢悠悠的,他坐回椅子上,宝贝似的拿过桌上那两个捏得极丑的泥娃娃,拿袖子掸了掸他们的头,看向了那“楚儿”和“绵泽”的字样,想着她当初写这几个字时的心情,会不会是想与他长长久久,他嘴角微扬,竟是露出一抹浅笑。
下头的众人,脸上僵硬了。
为什么笑了?是要杀头了么。
张四哈这般想着,紧张地一阵叩头。
“陛下……饶了奴才,饶了奴才吧,往后奴才不出恭,也不敢乱走一步,不要说惠妃娘娘,便是苍蝇都不让飞进来一只。”
赵绵泽看他这般,唇角的笑收住了,却也没再发火,“下次胆敢再犯,要你脑袋。都退下去吧。”
跪在地上的众人,终是松了一口气。
张四哈叩着头,感谢着祖宗十八代保佑他,又逃过了一劫,也感谢着老天让他天天陪在皇帝身边,还能留下一颗脑袋吃饭,实在不容易。
众人鱼贯而出。
可焦玉脚还没迈出门槛,背后又传来他温和的声音。
“焦玉留下。”
焦玉拳心微紧,定了定神,慢悠悠回来,跪地垂目,沉声道,“属下在。”
赵绵泽的眼睛里,已恢复了一贯的笑意,望着面前相依相偎的两个小泥人儿,一句一句的发问。
“北平府天气如何了?”
“开春了,暖和了。”
“她如何了?”
“她……很好。”
“她的耳朵……可有好转?”
“属下……”焦玉手有些颤,头垂得更低了,“不知,未有得报。”
冷冷看他一眼,赵绵泽沉默了。
好一会儿,头顶才来他沉沉的声音。
“去!宣陈景即刻进宫。”
建章二年,寒食节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但北平府这个道常和尚口中的“龙蟠虎踞之地”天气却变化无常。晴几日,阴几日,雨几日,害得人们把冬春两季的衣物来回乱穿,打完喷嚏又着凉,直叹今年只怕不是一个风调雨顺之年,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一夜,白日晴朗,夜里却闷热无比。
一个人在床上,夏初七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自打一年多前耳朵出了问题,她的睡眠就不太好。以前,她睡觉的时候,常常讨厌各种各样的杂音干扰。如今世界一片清净了,她才发现,没有声音更可怕,更难以入睡。有时候她想,哪怕偶尔能有一点点耳膜的鼓嗡声也好,也可以令她振奋。
可惜,一直没有。
吃了一年多的药了,她的病,还是未见起色。如此一来,她倒是相信了那句“心病还需心药医”的老话,看来小十九不在了,她的心药也就没有了。
最开始听力出现问题的时候,她自己分析过原因。病根可以追溯到那一次北伐途中的锡林郭勒,为了捕鱼落入数九寒冬的冰窟窿。冰水灌入耳道,耳压不平衡,损伤了鼓膜。不过,若说那个是内因,小十九的事,便是外因。突如其来的刺激,她当时只觉气血翻腾,情绪难压,故而发生了突发性耳聋。
一开始,她以为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恢复。
但这么久都没有痊愈,她虽未放弃,也是习惯了。
夜,一片寂静。
她瞪了一会帐顶,索性拥被坐起,靠在床头。
赵樽离开晋王府快二十天了。
那一天从漷阴镇回来,他被左长史姜南叫去承运殿,见了几个晋王府署官之后,也不知讨论了些什么,只来后院与她说了一声,便匆匆去了护卫大营。
在北平府,受晋王赵樽辖制的共有三个护卫营,统共约有九万多兵力。他们分别屯在北平城外的三个行营,有营将们统领专管。赵樽往常也会过去,但他从来没有这样长时间不回的记录。这二十来天里,他中途只托丙一回来传过话,给她带了些小玩意,嘱她好生歇着,自己却未踏入府中半步。
来回也不过几十里地,到底什么原因托住了他?
夏初七不想胡乱猜,可敏感如她,大抵也知道局势有变。
就在赵樽离开的第二日,她便听到一个传闻。
同为洪泰帝儿子的安王赵枢,因私自购入上百匹北狄马,被人弹劾到了建章帝的面前,最后,建章帝以“意图谋逆”之罪,撤销了他的藩王头衔,废为庶人,便被押解回了京师。
这算是入了三月以来的第一件令举国哗然的大事。
朝堂上的人,都猜测赵绵泽这是要开始撤藩了。安王赵枢有没有“意图谋逆”没有人知道。但却都知道,在洪泰帝的众多儿子里面,他是最弱的一个藩王。
安王赵构做了第一个“刀下魂”,旁的藩王自然忧心忡忡。
就在赵樽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宁王赵析、湘王赵栋等好几个藩王,都有偷偷派人前往北平,想要私底下约见赵樽。他们找到同谋,以变制变的意图很明显,但赵樽长久不回府里,夏初七只能草草把那些人打发了。
第1103章 久别重逢!(2)
夏初七并不能完全猜透赵樽的意思,但二人相处这样久,多少也了解一些。
他与赵绵泽之间,是一场胜负未定的战役。他准备了这么久,不可能轻易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示人,且不说“鲤鱼哨子”,就论这些北平护军中,到底有没有赵绵泽提前埋好的钉子,谁也说不准。故而,非常时期,他不能妄动。但他一旦起事,那些藩王们,将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他也不能直接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回避才是最好的法子。
除了大晏朝堂的动向之外,夏初七这几日还了解到另外一件事。
在漠北那一片“苍鹰唳叫,冷风呼啸”的天空下,短短一年,发现了无数的变化。原本弱小的兀良汗十二部联盟,短短的时间内,就以势不可挡之力迅速崛起,从一个新成立的草原部落联盟,发展成了一个兵力强大的可汗国。他们占据了阴山以北大部分地区,从东胜、过丰州、越沙井,直趋大漠,并占领土剌河一带地域,称王称霸。建章元年五月底,在扩张的过程中,兀良汗与北狄曾发生过一场大战。那个时候,北狄太子哈萨尔正与六王巴根内斗得如火如荼,哈萨尔坐镇朝中,不上前线,北狄军惨败,兀良汗趁势而入,吞并了不少北狄领土。
如今的漠北草原上,兀良汗俨然已与北狄平分秋色,呈势均力敌之态。
草原部落里的争斗,千百年来从未停过,原本与南晏无多大相干。但到底大家都是邻居,隔壁家里烧火,那烟雾也会熏到自己家里来。且不说兀良汗与北狄连续数月的大战导致流民大量涌入南晏,造成的民生影响,就论兀良汗的侵入骚扰,也已经到了南晏不能坐视不理的地步。
一个国家的迅速强大,必然会导致野心澎涨。兀良汗也是一样,他们不再满足于蜗居于漠北,而是不断派精锐骑兵绕阴山一线南下,似是为了挑逗南晏的底线,三不五时的滋扰一下边陲,便又匆匆打马离去,闹得南晏很是头痛。可建章二年,天儿未解冻,北平府这边又是赵樽戍守,朝廷除了在阴山一线加派兵力固边之外,还未有大的举动。又或者,大的举动,正在酝酿之中。
漠北在一年内变化这样大,是夏初七没有想到的。
想当初的兀良汗,只能抢抢粮草,打打劫,以供百姓过冬,碰到夏廷德那样的无赖之人,也不得不派上自家公主去献身笼络赵樽——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南晏这一片繁华锦绣,总归还是旁人眼里的“肉”。
她猜:这散了许久的硝烟,只怕又要重燃起来了。
只不知这一回,又要牵连多少人——
在静谧里坐了片刻,她有些坐不住了。赵樽在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捂热了她的手脚,让她舒服的一觉到天亮。可他不在,剩她一人独睡,总觉得手脚不论怎样都是冷的。
“阿嚏——”
打一个喷嚏,她扯过衣服来披上,摸黑起床点亮了灯,随意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这才坐回床上,准备等眼睛看累了好入睡。可随意翻开,竟然是一本《孙子兵法》,她有些无语,但还是无所事事的翻看起来。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刚看到这一行,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王妃,你怎的还没睡?”
晴岚听见她在屋里头的动静儿,一进门儿就看见坐在床上看书的她。
“这三更都过了,你这样看书,伤眼睛,快别看了。”
灯火摇曳中,光线不是太明亮,夏初七眯了眯眼,没有看清楚晴岚说了什么,但仅看她担忧的眼神儿,也能领会到这姑娘是在关心她。
她抿唇一乐,朝晴岚招了招手。
“还不太困,过来,我们说说话。”
晴岚温顺地点头,先过去拨弄了一下烛台上的灯芯,把火光撩到最大,这才提着裙裾,慢吞吞地坐在夏初七的床沿上,轻轻一笑,“王妃,您是不是想爷了?”
想啊!怎么能不想?夏初七叹了一口气,默默看她片刻,唇角往上一扬,没有回答,却是突然反问:“那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想陈大哥了?”
晴岚哪里料到她会这样问?
惊了一下,她赶紧摇头,“奴婢不敢。”
“咦,这答案怪了。到底是不敢,还是不想?”夏初七抓人字眼的功夫是一流的,大晚上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人来陪她聊天,她自是不肯放过,一边嗤嗤笑着逗她,一边拿眼睛钉子似的盯在晴岚的脸上,催促她。
“快说!这里就我们两个,反正也没旁人听见,说说心里话,你怕什么?”
与她对视片刻,晴岚目光闪烁着,终是垂下了头。
“王妃快别逗我了。即使是以前在晋王府,我与他都没有机会……更何况,世事变迁,他如今已是敕封的大将军,当朝的驸马爷,我这样儿的奴婢身份,如何匹配?……便是去他府上做一个姬妾,只怕公主也不会允的。”
她语气并不沉重,甚至带了一丝调侃的轻松。但虽然没有承认“想念”陈景,但还是默认了对陈景的那一份情义。叹气一声,夏初七想到她与陈景的距离,不由得也跟着唏嘘。
“可怜见的,都怪我。”
“为何要怪你?”晴岚抬头看去。
“在京师时,我便讲过,若我来日复了仇,还有命活着,一定要促成你与陈大哥的亲事……可是正如你说,世事难料,我还没有来得及,他竟然已经被赐了婚。晴岚,这事儿我有责任,我应该早一点为你打算的。”
“王妃……”听她自责,晴岚反倒哭笑不得了,“是我没有福分,哪里能怪得着你去?你快别这样想,我母亲说过,姻缘之事,都是天定,强求不得的。”
相处这样久,夏初七从未听晴岚说起过家世,更没有听她提起过母亲,乍一看来,不由有些讶异。可晴岚说完了,却别开了头,那表情一看便知是不想深谈。夏初七最不喜欢踏上别人的底线,见状浅浅一笑,也不再多问,只握了握她的手,心示安慰,不料却发现晴岚的手比她的还要凉上几分。
第1104章 久别重逢!(3)
“手凉成这样。看你,穿得这样少就跑进来……上床来吧,与我躺着说说话。”她往床里面挪了挪,顺便掀开身上的被子,示意晴岚坐上来与她一同盖上棉被。
于她来说,这不是一件很大的事,可晴岚却是吓住了。
“王妃,这……不合规矩。”
她拼命摇了摇头,涨红着脸,直说不敢。气得夏初七骂她迂腐之余,又不得不尊重她的价值观。无奈,她侧身拿了一个薄毯子递过去,盖在晴岚的膝上,这才往后一躺,双手抱着颈子,轻轻笑着,接上了先前的话题。
“做人呢,有时候也不要太悲观。虽然如今陈大哥是驸马爷了,但这不是还没有成婚么?世事无绝对,他那个驸马的身份,也得永和是公主才行吧?如果有一日,永和不是公主了呢?”
“王妃——”
晴岚低唤一声,紧张得就差去捂她的嘴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即便彼此心知肚明,也是不能够轻易讲出来的。可晴岚吓得要死,夏初七似是根本无所谓,晴岚无奈一叹,只得作罢。
“晋王有经天纬地之才,奴婢相信定然会有那一日。只不过,即便有那一日,也迟了。哪怕他还未与永和公主成婚,也是大将军的身份,与我之间……呵,王妃,奴婢此生没这福分了,只望王妃不嫌我,准我在身侧侍候一辈子,如此……便心安了。”
“一辈子?”夏初七笑着反问。
“嗯,一辈子。”晴岚肯定的点头。
挑了挑眉,夏初七笑得唇角弯弯,“如此,真就心安了?”
“嗯。”晴岚再一次点头,声如虫鸣。
“去!如此便心安了,为何夜深人静,你却睡不着?”
“奴婢是……是……”晴岚支支吾吾。
不等她说完,夏初七继续追问,语速极快,“如此便心安了,为何你常常望着南边儿出神,叫你多少次都没有反应?如此便心安了,为何你听到陈景的名字,就神色不自在,如此凄苦?”
“……”
“得了吧,小样儿的!”夏初七呵呵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烁烁发亮着,一脸的笑意,“你的终身大事,我一定会替你做主的。”
“王妃……”晴岚无力的抿着唇,长长一叹。
夏初七笑着,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换了话题。
“不说这个了,只问小情郎,你今儿晚上,到底要不要跟我睡?”
她是一个惯会逗人开心的姑娘,被她这么一阵挑逗,晴岚原本阴霾的心情,终是亮堂起来。骤然失笑一声,她撩起膝上的毯子,站起身来。
“奴婢可不敢睡,若不然等爷回来,非得要了奴婢的小命不可。”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示爱被拒绝,会很伤心的?”
“噗哧”一声,晴岚乐了,“纵使伤心,奴婢也决不能从。”
她轻声调侃着,小心翼翼的收了夏初七手上的书,替她掖好被子,正准备放下蚊帐,便听见外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她心里一怔,瞄了一眼毫无反应的夏初七,没有说话,只笑着请了辞,便慢吞吞放下帐子,开门走了出去。
“甲大哥。”
她喊了一声,急忙拉住甲一,又朝他摆了摆手。
“王妃睡下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甲一往屋内望了一眼,眉头微微一敛。
“京师来人了。”
自从夏初七到了北平府,京师来人或来物都不是一件稀罕事儿,几乎每一个月都会有宫里的公公们带来为数不少的赏赐。不知内情的人都说皇帝念着十九叔的好,叔侄关系最是和睦,可知情者却都晓得,赵绵泽不是为了赵樽,而是为了晋王府里那一位还未正位的晋王妃。
这种事儿,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会忸怩作态一番,但夏初七素来是一个洒脱的人——有财来,不要白不要。尤其是赵绵泽的东西,更是不能拒绝。
她毫无压力地收下京师的赏赐,却不给赵绵泽半分回馈。不管那些京里的公公们暗示她多少“陛下想念她,惦着她”的话,也都一概当做不知。那些赏赐里,有用的、吃的、穿的、玩的。她虽守财,却不吝啬,都会分给丫头们。晴岚作为她的贴身丫头,享受到的“皇恩”自然也是最多的。
故而,听说这会子来了人,除了觉得大晚黑的有些意外,她也没有想太多,轻轻“嗯”一声,就随了甲一走出内室,往殿外的客堂走去。
“想来又是京里送了赏赐来,我这便去叫曹典宝收东西,王妃那头,就不必唤她了,她这些天,都不好入睡——”
“不必叫曹典宝了。”甲一看她一眼,眸光颇深,并未跟随,“来人没有带东西,只是捎了一道京里的旨意来。但爷如今不在府里,如今天又晚了,王妃睡了,什么事都得留着明日,你且去安置好他,就成了。”
晴岚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但她没有多问,只点点头,便径直离去了。
穿廊过院时,夜风习习。她放轻了脚步,走得极为温婉贤静。客堂里的灯火亮着,可这会子府里的人都已入睡,所以并没有多余的人在,她踏入屋子时,只看见了一个男子的背影。
他身形高大,肩膀很宽,看上去有些眼熟。
大抵也是听到了脚步声,他的视线从面前的挂画中调了过来。
只一眼,晴岚身子一僵,便整个儿的呆住了。
先前看到他的影子,她还以为思念过甚,产生了刹那的幻觉,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真的是陈景。远在京师的他会突然出现在北平,出现在晋王府,实在太过意外,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怔怔发着神,半晌儿都没有讲话。
陈景并未像往常的戎装打扮,一袭苍紫色的素面夹袍,一条蟠离纹锦带,一双黑色的皂靴,腰上并未佩刀,少了一些武将的肃杀之气,添了一丝清秀俊逸,看上去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看见她发怔,他也是愣了一下,便上前拱手作揖。
“晴岚姑娘,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第1105章 久别重逢!(4)
许久……?确实是许久了,久得她见着这样打扮的他,都有一丝不敢相认了。晴岚心里苦笑一下,见他一副客气有礼的样子,眼皮垂了垂,也恭敬地福身下去,“奴婢向驸马爷请安。不知驸马爷深夜到此,未及远迎……”
一连两个“驸马爷”,弄得陈景颇有些尴尬。
他抬了抬手,肃然了脸,“晴岚姑娘,你我曾同府为仆,不必如此生份。”
晴岚沉默了一下,轻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该有的礼数不能少的。若不然传了出去,旁人会说晋王府里的奴婢,没有规矩。”
“那……”陈景窘迫一笑,“随你吧。”
晴岚笑了笑,抿紧了嘴巴。从他南征时开始,原本她想了他多少个日夜,就盼着还能见上一面,可如今人在面前了,她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这般僵持着,气氛便有些怪异。
陈景看着她绞着手绢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陈某深夜到府,想来是扰了姑娘,实在有愧,我这便自去找个厢房安顿,姑娘好生歇着吧……”他说走便走,话音刚落,脚步便迈了出去,那一副雷厉风行的姿态,瞧得晴岚忍不住发笑。
“驸马爷,稍等——”
见他转身听她,她沉默一瞬,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驸马爷从京师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还未用晚膳吧?”
陈景得了赵绵泽的旨意,便启程北上了。为了早日到达,他船到码头便快马加鞭的往北平城赶,一路上没有耽搁半分,确实也没有用晚饭。闻言,他原本想要说“用过了”,可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噜”一声,比他先回答了。
他面色一窘,想拒绝已不能。
“那……劳烦晴岚姑娘给一口饭吃。”
晴岚一笑,“驸马爷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出了客堂,晴岚压抑住心里那一**的紧张与慌乱,竭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拎了灯笼去灶上。灶上的婆子早已睡下,她没有叫醒她们,而是自己挽了袖子,系上围裙,把夜里为夏初七准备的膳食热了,又起了灶,敲了两颗鸡蛋,煎成油亮金亮的蛋饼,装在一个托盘里,款款端到了堂上。
她离开了有多久,陈景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多久。
见她亲自拿了托盘再返时,挽起的袖子也未放下,显然是自己动的手,他脸上的窘态更甚,赶紧迎上去,不好意思地道,“劳烦姑娘了,是陈某失礼了,晋王府里,我也不是外人,本应自己去做的。”
晴岚轻轻瞄他,“驸马爷也会做饭?”
轻笑一下,陈景自己摆了碗筷,盛了米饭,坐下道:“幼时家贫,父亲服役军中,母亲眼盲,我便懂事得早,灶上的事做得虽不好,但勉强还可入口……”
听他随意说起自己家的事儿,说起自己的父母,晴岚的心里突地一阵柔软,觉得仿佛与他近了不少。他吃饭的时候,她没有离去,而是静静地立在他的身边侍候着,一边夹菜,一边与他说话。
兴许是心情放松了,她没太经脑子,便随口笑道,“没想到驸马爷还有这等本事,那将来永和公主下嫁入府,可就有福分享了……”
她声音未落,陈景端着瓷碗的手便僵了一僵。他却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只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这鸡蛋煎得鲜嫩可口,味道甚好……我还从没有吃过这样的口味,晴岚姑娘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
听出他在回避“公主下嫁”的话题,晴岚微微一窒,有些自责。觉得自己以一个奴婢的身份,说这样的话极是僭越,随即也便不再提及,只微微笑着,也说鸡蛋,“这样煎鸡蛋,是王妃说的法子。你晓得的,她总是与旁人不同,脑子滑溜得很。”
这一点,陈景自然也是清楚的。
说起夏初七,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明显没有那般尴尬了。
他问,“王妃可还好?”
晴岚凝视着他的侧颜,微微笑着,一双细媚的眼儿里,隐隐有光芒浮动,“王妃还好,就是她的耳朵……”看陈景猛地转头,饭也不吃了,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自己,晴岚微微一顿,叹道:“她的耳朵不好使了。”
“多久的事儿?”陈景诧异不已。
“一年多了。”
“这件事儿,爷可知情?”
陈景如今贵为驸马,但对赵樽的称呼并未改变。听他这样说,晴岚心里一暖,仿佛又回到了旧时的晋王府,他还不是当今的驸马爷,而是爷身边的侍卫,他与她之间,也没有现在的距离。
松一口气,她情绪自在了许多。
“爷自是知情的。但爷有吩咐过,既然王妃不想我们知情,我们都得装作不知情,以免她难过。所以,我先嘱咐你一声,回头见到了王妃,你得看着她说话,若是她没有听见,你便再多说两遍,不要露出惊诧或者疑惑来,免得她发现我们在瞒她……”
顿一下,见陈景眉头越皱越深,她又叹,“你知晓的,王妃是一个性子洒脱的人,她喜欢活得快活,也想身边的人都快活。若是我们担心她,同情她,或是怜悯她,她一定会不自在。”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近哽咽。
在夏初七身边前后两年有余了,晴岚与她自是贴心,说起她的失聪,想到这些日子的假装不知情,连安慰都不敢有一句,她的情绪不免低落。陈景看她一眼,也没有多话,只是叹一句,表示知晓了。
客堂里静了下来,然后又是一阵沉默的尴尬。
陈景草草吃过饭,让人找了厢房歇着,只说明日再拜见王妃。
晴岚为他送了衣服,打了沐浴的水,便退了出来。
望着寂静的夜空,她立在庭院,久久没有动弹。
这一年,是她认识陈景的第五个年头。
在还没有入晋王府的时候,她也是官家小姐出身。父亲跟随魏国公夏廷赣辗转沙场,初为军中参将,在建国的战役里,屡有战功,洪泰年间,曾被敕封为正四品明威将军,后被洪泰帝擢升为都督佥事,协守辽东。家**有兄妹五人,她是独女。
第1106章 无辜!(1)
原本这样的身份,她只有惬意的人生,会配一个好的夫婿,与那些宅院里的女人一样,生儿育女,安稳到老。可洪泰二十三年,魏国公一案牵连了他的父亲,父亲入了狱,阖府被抄家,她与母亲一道下了教坊司为奴,母亲不忍受辱自尽而亡,她却逃了出来。
她父亲是武将出身,功夫了得,父亲宠她,她从小便跟着习武。在外风餐露宿的辗转了数月,她得遇晋王府的管家田富,那老爷子人好,看她孤身一人可怜,便领了她入府为奴。
从此,她隐名埋姓,混在一干丫头中间,一直未有露出半分锋芒,也没有出事儿。但习武之人,难免手痒,有一次她偷偷拣起一根竹节比划她的家传枪法,思念她的父亲之时,不巧被回府的晋王看见。
她当时吓坏了,赶紧跪下磕头。
一个贫苦人家的丫头,怎么可能会武?
她自知难逃一命,把一切都交代了。
罪臣之女,还是一个逃犯,这样的身份,她没有奢望过晋王会饶了她。可没有想到,听完她的坦白和自述,晋王只说了一句,“乃父是个儒将,大义之人。”尔后,他便径直离去,从此没有再问,更没有再追究。
受得晋王这般恩情,她下定决心从此追随。
见到陈景的第一面,便是在那样的一个月下。
她跪在地上叩头不止,而他跟在晋王的身边,静静而立。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见到晋王,也是第一次见到陈景。
但不知怎的,无数姑娘仰慕于晋王的高华孤决,容色无双。她虽然也会仰慕,但也仅仅只是仰慕而已,却并无半分那种心脏乱跳的小女儿心肠。因为晋王那样的男人非她能拥有,也只可远观,不敢近看。反倒是陈景,在看见她使出枪法的时候,那不经意的一瞥,一种“物以类聚”的交流,让她难以忘怀。
那一眼,她记了六年。
只是,他恐怕早就已经忘了。
在后来的若干次与他接触里,她与他动过手,她与他说过话,他却始终有礼有节,从未有半点逾越本分的地方。每一次除了殿下交代的话,他从不说半句他自己的私事,以至于她除了知晓他叫陈景,是当朝的武状元之外,其余竟是一无所知。
认真说来,整整六年,今天晚上,是他第一次与她说到私事。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在夏初七的房外,靠在墙壁上,抱着膝盖,思想飘得有些远。她想:如果在前面六年的时间里,她就鼓起勇气向他表明了心迹,也向爷坦白了情义……那么,在他没有成为驸马之前,她有没有可能被爷配给他为妻?
但想想,也只是想想。
错过了,总归是错过了。
谁会不要一个公主,而要一个奴婢?还是一个永远不敢把家世大白天下的罪臣之女?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她叫“晴岚”,可她却不是晴岚。她的名字是王妃给她的,那么,她只能永远把真名埋藏。
从此,与他藩篱相隔,再无交集。
埋着头,她颓废的想着,心里有一丝绝望。
幽幽的夜,冷冷的风,她打了个哆嗦,却没有去添衣,也没有动弹,直到肩膀上传来一阵温热的压力,她才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王妃……”
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落入了夏初七的眼睛里。
“大半夜不睡觉,你在做什么?”
晴岚不敢看她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摇了摇头,笑得有些勉强。
“今儿我上夜,爷交代过的,一步也不能离开。”
“去你的!”夏初七打了个哈哈,笑着坐下来,手肘着她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看她,“在这儿值班,也能把你的眼圈儿值红了?说吧,谁又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奴婢,是风迷了眼。”
大多时候,在夏初七的面前,晴岚也是称“我”的。有时候,因为她的善意与没有尊卑,晴岚甚至也会忘记自己的奴婢身份。可是在这一夜,在陈景到来的这一夜,她对自己的身份竟是格外的敏感,甚至有些自暴自弃。
“得了吧。”夏初七分明不信她,“快点说,免得老子动粗。”
“……”她分明就已经动粗了,好吧?晴岚无语的看着她,夏初七却嘿嘿一笑,伸手到她的腋下,就要挠她的痒痒,“看来你是不晓得我的搔痒龙爪手有多么厉害……小娘子,不服,来战!”
她说笑间,便去搔她,逗她笑。
晴岚左闪右闪躲不开,终是伏地笑着求了饶。
“……我说,好了,我说……”
“赶紧的!第二式来了——”
“他来了……陈大哥……他来了。”
一连几个他来了,晴岚的声音有些怪异,甚至还带了一些抽笑的呜咽。夏初七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感受不到语态,却能看见她通红的眼圈,以及她眸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她坐了起来,理了理衣裳,又把晴岚扶坐起来。
然后,她笑了,笑得有些诡诈。
“来了好啊,来了就跑不掉了!”
晴岚一惊,“王妃。你要做甚?”
夏初七咧嘴,一字一顿,“做媒。”
“做媒”这事儿风险极大。不仅干系到旁人一生的幸福,还干系到子孙后代的血脉传承,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毁人终身,所以夏初七极为慎重,在这样一个赵樽不在的凄风苦雨之夜,她选择性拟定了十八种不同的撮合方案,终于在睡梦中把晴岚和陈景两个人搞掂了。
呯——呯——
钟声悠悠,天气晴好。
晴岚穿上了一袭大红的嫁衣,陈景牵着她的手,一人戴了一朵大红花,步入了结婚的礼堂……没错,就是礼堂,真的是礼堂。卷发的西方神父问他俩可愿意结为夫妇,两个傻货对视一眼,愉快地大声说“我愿意”。古代的婚礼,西式的教堂,滑稽得夏初七眉开眼笑,嘴里“嗤嗤”笑了出来。
有人在摇晃她的胳膊。
讨厌,她看得正起劲呢。
第1107章 无辜!(2)
“王妃,王妃醒醒——”
晴岚晓得她耳朵听不见,摇动的幅度更大了。被打断了好梦的夏初七受不了,终于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没有穿大红嫁衣的晴岚,奇怪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怎么穿成这样儿?”
晴岚低头看看自己,一脸不解。
“奴婢身上……可有不合适?”
简直太不合适了!夏初七抚额,想到那个诡异的梦,再看着晴岚懵懂的脸,“噗”一声,实在忍俊不禁,翻一个身便趴在被子上“咯咯”笑了出来。
看她笑得肩膀抽动,晴岚却是一头雾水。
“王妃,你不能再赖床了……”
夏初七翻转过来,扫着她的眉眼,伸一个懒腰,还在咯咯发笑,“是的,不能再赖了。本仙姑今儿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来,小情郎,上妆。”
平素在府里,夏初七是绝对不肯上妆的,就连有重要的宴会,都得晴岚催促她。没想到她今儿会主动要求上妆,晴岚愣了一瞬,丢给她一个“见鬼”的眼神,转身离去了。
很快,她找出来一套崭新的衣裳,把夏初七里里外外都换了一身儿,又把她扶到妆台的铜镜前坐好,就要动手收拾她的头发。
“啊哈!错了。”
夏初七轻笑着起身,反倒把她按坐下去。
“来,小情郎,今儿我亲自为你打扮。”
晴岚不明所以,映在铜镜里的脸上,全是茫然。
“王妃,你可知晓今儿是三月初几?”
丫以为她疯了?夏初七赏她一个“你当我是白痴啊”的眼神,并不回答这么幼稚的问题,腻歪着一脸的笑,就专心致志的在晴岚脸上涂涂抹抹起来。
不得不说,她的化妆理念与晴岚的差别太大,一盏茶的工夫后,等她满意地撑着腰不住点头的时候,晴岚精致的脸上,苦得快挤出水来了。
“王妃,你这样弄……我如何见人?”
“不懂了吧?没见识!我这个叫着烟熏妆。”夏初七抬起她的脸来,左右看看,端详了好一阵,似是更加满意了,亲自出去挑选了一身色彩明艳的衣裳,在晴岚身上比划片刻,点点头,把衣裳塞给了她。
“去,换上。”
晴岚哭丧着脸,不肯动。
“王妃,你到底要做甚?”
“说了做媒啊?你别心急,咱得分成几个步骤来。这是第一步,打扮,懂吧?”夏初七斜眼儿瞥她,“你忘了,你曾告诉过我的,人美,气则壮。你想想,一会儿见到你心爱的景哥哥,你若是没个精气神,如何在气势上压倒他?”
“……”气势上压倒?晴岚无语。
“你若不先美瞎他的眼,如何夺得下他的心?”
“……”
晴岚哀怨地闭上眼睛,一副任君宰割样子,嘴里无声地喃喃,“恐是美不瞎他,我自个已然瞎掉了。他一定会想,大白天的,竟然也能遇见鬼。”
“去吧!乖,听话,这样好看,眼睛又大又水灵,红唇似火,妖艳……。”
“王妃。”
“傻姑娘,你想想你六年时间都没能在他心里留下印象,这是相当可怕的,懂不懂?爱上一个人之前,先得认识一个人,是吧?不管是什么印象,总得留下印象才对,是吧?这样,我拿自己给你分析一下啊。想我第一次见到咱家爷,从水里一跃而上,第一时间就以绝美的容颜和姿势征服了他,你都没有见着,他当时看我那个眼神儿,简直就是深深的迷恋啊……”
晴岚身子一抖,“绝美?”
夏初七重重点头,愉快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吊着嗓子叽叽发笑,“放心吧,不要有心理负担。本仙姑亲自为你化的妆,保管前无古人,后……有来者。不要太感动,等你将来嫁了景哥哥生了景儿子,一定要好好报答我,懂了没?”
晴岚脸上的阴霾,怎样也化不开。
“你说过的,施恩不图报。”
夏初七打个哈哈,干笑。
“施恩不图报,仅限于我欠恩情的时候。”
“……”
“去吧去吧!反正所有的久别重逢都得耍流氓,咱们女人该流氓的时候,也得流氓,这样才能抓住男人的心。”
夏初七要做媒,今儿心情好,大言不惭的说着,再一次推了呆若木鸡的晴岚一把,便负着手,领着府里的另一个小丫头晨曦,哼着曲儿悠哉悠哉地出了内室。她想:做媒是一项具有长期和艰苦的革命工作,她得慢慢来……嗯,首先得探探陈景的口风。
今儿是个好日子。
王府的庭院里,微风、绿树、春光、朝霞……柔柔地抚摸着她的脸,美好得仿佛在她心里弹奏了一曲只有她可听的乐曲,拂走了记忆和往事里的伤感,只留一抹明媚在荡漾。
夏初七打着哈欠,带着被晴岚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残怨,准备先散散步,吸吸氧,再吃早饭。晨曦跟在她的身后,狐疑地看着她脸上反常的喜悦。
“王妃,你把晴岚姐姐怎么了?”
夏初七瞥头看她,做了一个扩胸运动,懒洋洋道:“小丫头,你还小,不要理会大人的事儿,边儿玩去。”
晨曦约摸就十三、四岁,是北平晋王府里的管家元立招入府的丫头,与夏初七的接触就在这一年。一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可她对这个谜一样的王妃的感受也永远停留在谜一样的状态中,永远弄不明白,比如她正在做的怪异动作,又是踢脚,又是弯腰的……哪是有教养的大家小姐做得出来的?
她不懂,但却不能不恭。
“是,奴婢知错。”
看她小小年纪却这般乖巧,夏初七乐了乐,重重呼吸一口,看着在风中摆动的嫩绿枝条,左右摇摆着身子。猛地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在晨风中的陈景。
“见过王妃。”
陈景拱手作揖时,微微低着头,夏初七看不清他的话,不过听不见的时间长了,她越来越熟悉人的肢体语言,单凭他的动作也可以明白他的意思。
她停下有氧动作,唇角往上一声,朝晨曦摆了摆手,示意她留在原地,自己大步朝陈景走了过去,声音里很是亲切。
第1108章 无辜!(3)
“陈大哥?久违久违。上次一别,快小两年了吧?听说你大败乌那,得胜还朝,又被赐婚永和公主,前程一片锦绣啊,怎的会突然来了北平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微风很凉,她的话也有些刺。陈景眸色一暗,脸上的笑容里,有一丝半明半灭的无奈。他恭顺道,“让王妃见笑了。我这一次来北平,是带了陛下的旨意来的。”
陛下的旨意?夏初七琢磨着他的话,随口笑道,“找爷的?可爷不在府里,也不晓得几时才能回来,这可不好办了。”
顿一下,她挑高眉眼,笑吟吟地试探道:“不知到底是什么事?若是急得很,我这便派人去营里通知爷。若是不急,你便先在府里安置下来,等他回来好了。”
陈景是带着京师的圣旨来的,在没有见到赵樽之前,自是不能把内容告诉夏初七。实际上,在他过来见夏初七之前,已经与甲一交谈过了。甲一告诉他,赵樽去了北平护卫军营地,一时半会回不来,只让他住下等待。
陈景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份,让甲一有所忌惮,也没有多话。但见到夏初七,她的字里行间里,也有试探的意味儿,到底还是让他蹙了眉头,无奈一叹。
“原本爷有要事在忙,我是不该去打扰的。但如今圣上有旨传达,我公务在身,不得不……王妃,这样好了,我直接去护军营里寻他。”
“不急!”
夏初七看住他走近。
停在他的面前,她望了他许久,才突然笑道,“小两年的光阴,世事变化太快,我与陈大哥也好久没有说过话。今儿我想先问你一句,你过来北平,是姓皇的,还是姓晋的?”
她会问得这样直白,陈景始料未及。
可与她四目相对,他也只愣了一瞬,便苦笑道,“自打陈某入了晋王府,便一直姓晋,从未改过。”
“我想也是这样。”夏初七长松了一口气。
对于陈景,其实她不该怀疑的。他不仅效忠赵樽,也曾经无数次帮过她,在北伐攻打建平那一晚,他也曾在千军万马之前,只身带着她逃离,在她被困于东宫的时候,他也曾表示过,可以带她离开皇城……但兴许是“鲤鱼哨子”之事,让她心里阴暗了,总免不了多心。
怀疑了,是她的问题。
不能让他多心,也是她该做的。
考虑一下,她笑道:“陈大哥不要多心,这句话是我自己问的,不是爷问的。我妇人之心,目光短浅,你不要与我计较才是?”
看陈景凝视着自己不吭声儿,夏初七眉梢弯起,笑眯眯地回给他一个欣喜的笑,就像在欢迎又回到革命队伍的同志。
“不过,你来得也巧,我今儿也正想去寻咱家爷,一会子咱们便去营里好了,咱们可以逮他。”
陈景对她用“逮”这样的词儿,稍稍有些窘迫,眉梢动了动,想到晴岚说过她的耳朵有问题,心里沉了沉,不由自主就多了几分关切。
“王妃……你身子还好吧?”
一看就是不会说话的主儿。
夏初七清咳一声,干笑道,“那是自然,我一饱受皇恩的五好女青年,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扎根于泥土之中,茁壮成长,枝繁叶茂……”
把自己形容成树的人,除了她估计没有旁人。
陈景唇角微微抽搐一下,也不再闲话,而是严肃了脸。
“那王妃,我们何时启程?”
“不急不急——”夏初七摆摆手,回头看了一眼,没见晴岚过来,眼珠子一转,又盯着陈景道,“陈大哥今年二十好几了吧?说来我家爷,还真是一个不顾念下属的人。早些时候,眼看你一个人单了这样久,他也没为你寻个家室……这完全忽略你孤单寂寞冷的行为,太可恶!回头我一定要说说他。”
陈景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意思,只尴尬地看着她不说话。
夏初七瞄他一眼,又笑道,“不过,虽说你如今有了婚约,但永和公主实在太小。十四岁的小姑娘,哪里懂得嘘寒问暖?不知道陈大哥您……”看着陈景越皱越紧的眉头,她挤上一个肩膀,小声道,“心底可有中意的姑娘?”
陈景眉梢一紧,后退一步。
“回王妃……属下没有。”
真是个呆子!丫白活了这么些年,连个喜欢姑娘都没有?一口天物被暴殄的可惜涌上心头,夏初七的笑容更加明媚了。她挤眉弄眼道,“若是有一个姑娘她一直喜欢你,喜欢了好些年,你会不会考虑接受她?”
天光很明媚,微风很凉爽,可夏初七却明显看到陈景瞳孔一缩,紧张得视线都深邃了不少。他半阖着眼,直呆呆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把那个喜欢他的姑娘挖出来似的。可也只是一瞬之后,他就摇了头。
“我……没有想过那些。”
夏初七露出坏笑,再上前一步:“那你现在想想?”
陈景一惊,再次后退,“不知王妃何意?”
夏初七看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有些想笑。怎么搞得好像她是一个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的老鸨子似的?嘿嘿干笑一下,她再次逼上前去,似笑非笑,“陈大哥不要紧张,我是想说,若是有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人品样貌都好,而且她还痴恋你好些年……若是她送上来给你暖床,你会怎样?”
陈景明显呆住了。
夏初七看定她,咳一声,再次对他进行先进性教育,“我晓得陈大哥是个实在的好男儿,顾家、守礼、不会乱来……但是你也晓得的,我是一个医生,必须从医生的角度给你分析。像你这般年纪,总是独身不仅不利于身体健康,也不利于心理健康,一个人的心理不健康,很有可能会影响一个社会的发展,所以啊……嗯,你懂的啊?”
她语重心长,陈景却僵硬得如同泥雕。
静默片刻,他再一次摇头。
“……我不懂。”
这都不懂?榆木脑袋。
夏初七仰天看了一眼,凝眉逼视他。
“你当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