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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436 强臣互噬

    羯国最新的都城信都,早数年前便是羯主石虎经营统略幽燕包括代北事务的行宫所在。随着南国国势日渐昌盛,特别在去年跨过黄河将兵锋探入冀南区域,令得羯国在冀南的统治基础大为崩坏,信都成为羯国新的都邑所在,正合其宜。

    其实在眼见到今年南国王师大举北进、步步紧逼的态势后,羯国许多对国运前途不乏悲观之想的臣民们已经觉得哪怕是信都似乎看起来也并不安全,而更后方的博陵乃至于中山应该是更好的选择。

    不过持有此类看法的人也只敢私下里交流,根本不敢在公开场合宣扬。因为遣往信都已经是羯主石虎能够忍耐的极限了,其人一世强横,素来少有妥协退让,最起码一直以此姿态示人。

    不过是迫于去年冀南方面的大失利,特别是襄国的陷落,使得国中震荡,力量也乏于统合,不得不小退一步,但却绝不意味着石虎就甘心愿意拱手让出河北的霸权。之所以选择信都这个称不上绝对安全的城池作为新都所在,就是为了积蓄力量,反戈回攻!

    当然,石虎真正心意如何,实在幽深难论,最起码所表露出来的姿态正是如此。其人在抵达信都之后,便摆出一副忍辱负重、矢志复仇的决绝态度,发尽周边郡国能战之卒并在野民众毕集于这座都邑周边,厉兵秣马务求大败南国北进之军。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信都此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变化最大还是民众的增多。从去年决意迁都开始,石虎便以襄国为中心,勒令周边城邑并郊野民众大举迁往信都,同时冀北几郡民众也在源源不断的征发。

    到了今年将近入冬之际,信都周边已经集结民众十余万户之多,而整编入伍的军众也突破了二十万。

    如此多的军民聚集此境,单凭原本的信都城池自然不足容纳,不过信都所在地理形势也与襄国颇有类似,都是一马平川,城池不能容纳的军民便被安置在广袤的原野上,使得城外诸多营垒、戍堡并生民集聚的窝棚如荷叶般层叠铺开,方圆几十里内放眼望去几无闲土!

    冀南的失利给羯国国力带来了重创,特别是大量的宿战老卒战死,损失之大直追羯国旧年石虎南征之败。特别晋军几次大胜彰显出王师于此世难有匹敌的战斗力,也令得信都虽有大军云集,但诸将仍然不敢轻言兵事。

    抛开羯国原本存留的甲兵,过去一年的时间里,羯主石虎于信都又重新整编十数万甲卒,幽冀之间青壮劳力几乎尽数入伍,当然并不包括那些地方豪强所荫庇的生民人口。

    尽管石虎仍是一贯强势姿态,但目下的困境却迫得他不得不向那些地方豪强稍作让步。南国步步紧逼,而他又矢志反攻,更没有余力去打击那些结坞自保的乡流人家,若是逼迫过甚而激发大规模的民变,足以令本就岌岌可危的国势分崩离析!

    这十数万新编甲众,被石虎分编为六大军团,分别交由六名大将统率。所谓天子六军,便是领军、护军、左右卫、骁骑、游击,六军各领两万卒众,这便是所谓的外六军。与之对应的则是内六军,车骑、骠骑、中军、武卫、龙骧、龙腾,每军一万两千众。

    外六军分戍信都城外周边各地,无诏不入。内六军则由羯主石虎亲自统率,卫戍城中。除了这内外六军二十万之众外,羯国目下仍有章武王石斌、幽州刺史张举、司空李农等各路人马,若再加上襄国的武安王石琨,这一部分卒力仍有十数万之众。

    若是抛开军众的质量并战斗力,羯国目下所拥兵力仍有将近四十万之众,再加上那些依附于羯国的各路豪强并胡虏义从,这个数量还要更加夸张,远远超过五十万卒众。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羯国目下虽然国势衰败,但仍给人一种可堪一搏的感觉。

    如今信都周边人满为患,为了整军备战,城池也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扩建。城内这有限的空间,自然只有国中真正的重臣权贵才能得居一席,至于其他人众只能营宿郊野。

    位于城内东北区域,有一片宏大的府邸,原本是羯主石虎旧年居住于此的行宫,不过石虎正式登基称帝后,这一处行宫自然不能匹配天子威仪,择地另筑宫阙。至于空出的这一处行宫,也并没有闲置下来,而是被划分成大大小小的区域,赏赐给羯主石虎所重视的文武重臣。

    镇军大将军张豺的府邸,便位于这一座原本主上行宫中,且占据了行宫将近四分之一的规模,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皇子石鉴、石苞等人的府邸,足见所获尊荣之盛。张豺除了担任镇军大将军之外,还担任侍中,出入宫苑、随侍左右。

    只是虽然享受这样一份殊荣,张豺本身却谈不上有多兴奋。他所谓的镇军大将军之职,既不能执掌外六军出城戍防,又不能执掌内六军宿卫城中,除班列于前之外,没有丝毫实际的好处。而担任侍中之后,名则伴驾左右,实则约束禁中,更加不得自在。

    腊月中,张豺幼子早夭,哀不自胜,才得以归家治丧,短留几日。

    虽然张豺已是被虚荣架空,但表面上看来仍是身受主上信赖看重的元老重臣,所以得知其人归家之后,登门造访者络绎不绝。

    在这些出出入入的访客之中,有几人入府之后并未直往前厅等待接见,而是由张氏家人接引绕过中堂,直入内庭。

    内庭一处不甚显眼的暖阁中,张豺正居其中,脸上并没有多少丧子哀痛,抬眼看到几人行入,便张口问道:“事情办妥了?”

    几人上前行礼,俯首说道:“麻贼已于阜城外伏诛,只是途径营戍甚多,还需要一点时间肃清。城禁甚严,贼子首级不敢携入城中……”

    说话间,当中一人膝行上前,自怀中掏出代表麻秋官爵身份的符令一一摆开。

    张豺抬手接过这些符令,小心观察片刻后便随手丢在了案上,又皱眉低骂道:“狗贼徒负大名,战事败坏到这步田地,还有脸面归国?莫非他以为犯下如此大罪,主上还有可能饶他一条狗命?”

    顿了一顿之后他又说道:“除禁绝西讯东传之外,尔等也要仔细打探襄国方面消息,尤其张贺度究竟生死如何。唉,这蠢物早前还向我保证一定能够率回襄国几万百战老卒,结果却让襄国被如此轻易攻下!早知其人才力如此不堪,此前我就不敢在主上面前力举其人留守襄国!”

    这几人俱是张豺门下久养的忠心部曲,闻言后便恭声应下,其中又有一人说道:“襄国自有数万守卒,想必晋军也难轻易围歼,如今城池已失,麻贼逃遁入国,张贺度却无音讯,只怕已经投晋。未免连累郎主,是否伺机除杀?”

    张豺闻言后便摇了摇头,继而冷笑一声:“目下国中人心涣散,投晋又算是什么罕见的选择。他若果真能得立晋国庭下,来年若再生变故,未尝不是一股助力。”

    之后张豺又询问了一下城外最新形势如何,才又对几人说道:“主上未必容我久处苑外,之后再有什么秘事传达,你等可以直告五郎,不久我便能知,有什么嘱令,也由五郎传达给你们。”

    待到几人退出后,张豺便吩咐家人关闭门户,不要让闲杂人等如此骚扰,自己则伏案疾书,并谋划得失。

    最近这一年多时间来,羯主石虎对张豺的防备也越来越明显,但并不至于将张豺所有力量都完全打压下来。或者说,正是因为张豺势力太大,才招致了来自羯主的提防。

    表面上,张豺虽然不再统率国中人马,但他本身所拥有的部曲私兵便有数万规模。特别是许多原本广平、巨鹿之间被迁入信都的豪强门户,多有依附听命于张豺。

    张豺本身虽然权位被压制,但石虎也难完全罔顾其人在一众晋人豪强中所拥有的号召力,还是认命其族弟张离为外六军的右卫将军。同时内六军之中的龙骧将军刘铢,与张豺也是姻亲关系。

    除此之外,内外十二军中还有众多中层的将领兵长们,或为张氏门生,或受其恩惠,早已经交织成为一张密结的大网。尽管张豺本人多数时间被拘禁在苑中,但并不妨碍他麾下势力的活动。

    比如这一次截杀归国的麻秋,派往襄国的使者中,本身便有张豺的心腹,得知襄国方面发生这样大的变故,便匆匆回报张豺。而张豺反应也称迅敏,趁着随侍御驾的便利,先将通入苑中的几条渠道堵塞住,又密令家人毒杀幼子,得此机会离开禁苑,亲自布置针对麻秋的截杀。

    麻秋其人,不过国中一独夫而已,或许较之张豺还要更得石虎的信任,但是当本身没有了部伍保护而张豺又决意必杀其人的时候,哪怕是羯主石虎都护不住他!

1437 诸侯实封

    张豺要杀麻秋,自有足够理由。毕竟麻秋虽然只是一介独夫,但却是主上石虎绝对的心腹,哪怕大错在身,也该由主上施以刑罚。

    张豺这样的行为一旦被石虎得知,可以想见会引起主上怎样的震怒。若是没有足够的回报,张豺自然不会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更何况他不独只是截杀了麻秋,同时还将襄国失守这么重要的军情截留隐瞒下来。

    仔细分析起来,张豺主要的目的还是要拖延主上得知襄国陷落的时间,最起码要拖到国中新年庆典之后才能让主上知晓此事。

    这个所谓的新年庆典,可不仅仅只是一场浮华典礼那么简单,特别张豺最近年余一直陪伴主上石虎身畔,更加清楚石虎将要借由这一次的庆典达成怎样的意图。

    去年迁往信都,国中局势不堪,人心崩坏,更是百废待营,以至于主上登基典礼都是草草而成,完全没有相匹配的庄重威严的典礼,这也让许多国中人士甚至不知主上已经不再是大赵天王,而是真正的皇帝陛下。

    如今信都事务暂告一段落,也该有一场相匹配的典礼昭告天下。这不仅仅只是一场虚礼那么简单,若主上仍然只是大赵天王,在时人观念中便要比南面晋国的皇帝弱了一等,名不正则言不顺,当此国运危亡之际,一点点名位上的差别落在世道人心之中,便会滋生许多杂念。

    除此之外,张豺更清楚这一场筹划很长时间的典礼不仅仅只是补上皇帝陛下的加冕大典,更是一场真正的分封大典。

    目下南国步步紧逼,国中人心几乎崩散,分授官爵酬赏国中群臣,以稳定羯国上层权贵人心正是当务之急。而在此基础上,石虎还打算更进一步,不仅仅止于分授虚荣官爵,而是真正的裂土而封,将羯国目下还残留的人口、疆土分授给一干重臣。

    换言之,石虎也清楚目下的国势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成为真正一言九鼎的九五之尊,迫于现实不得不做出重大让步,要作一个诸侯盟主,以此来笼络巩固国中人心。

    这对于一世凶横的石虎而言,绝对是一个异常艰难的决定。可是时至今日,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了更好的选择。

    的确,目下国中言则仍有带甲之众几十万之数。但这些夸大的言辞大概也只能恫吓住那些无知的小民,真正知兵之人又怎么会受此蒙蔽。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张豺始终跟随在主上石虎身畔,对于国中目下所拥有的力量自然有一个更加全面、具体的了解。

    别的不说,单单过去一年时间里信都内外所整编的这内外十二军,其实仅仅只是一个样子货罢了。虽然通过不断的征发、驱赶各地生民集聚此境,或许目下信都周边真的聚起了多达数十万的丁壮卒力,但真正的军队,可不仅仅只是农夫整编覆甲那么简单。

    更何况,目下国中根本就拿不出足够武装几十万大军的军械器用,至于最基本的粮草给养,更是已经逼临岌岌可危的地步。

    若非如此,主上年初便不会颁行那样严苛到极点的禁酒令,虽然这一条禁令也有趁机铲除隐患势力的意味,但更多的还是国中目下粮储已经再也禁不住丝毫的浪费。

    过去数年时间里,河北始终不安稳,国中几乎无有一日不战,主上常年统军游走于外,对于生民耕养事宜几乎不作过问。

    原本还有以太原郭氏为首的晋人世族筹措给养,为大军补充耗用,可是襄国陷落之后,为了打压震慑这些惯于首尾两端、左右摇摆的河北世族,太原郭氏作为这些世族中的代表门户,首先遭到了屠杀镇压。

    河北世族的力量被镇压之后,意味着国中此前所依赖的给养补充渠道断绝。而之后物资的补充,则就是通过以迁都为掩饰的直接掠夺民财。羯军直接散出于郊野,将周遭郡县人口并钱粮掠夺一空,收为军用。

    通过这样的手段,羯国也的确在短时间内筹措出了多达数百万斛的粮用。但这种竭泽而渔的手段注定不可长久,哪怕是再凶横、无视王法之人都必须要承认,这种直接的掠夺手段是强盗匪徒的做法,而不应是一个君王治理国家的方法。

    而且几百万斛粮草看似数量庞大,但是相对于目下信都内外所聚集的军民庞大规模,同样也是无异于杯水车薪。特别有了南面郡国遭灾的前车之鉴,冀北各个境域中民众已是人人自危,甚至不乏乡野豪强直接抗拒羯军执法,这也令之后的补充越来越困难。

    至于信都内外所谓的大军集结,单就张豺所了解的外六军,虽然名义上编制各有两万军众,但实际上平均每部能战之卒甚至不足两千!就连石虎亲自统领的拱卫信都城池的内六军,也无一满编,军众最多的中军才堪堪达到七千余众。

    换言之,这所谓的内外十二军,不过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就算是国中真的有足够卒力、军械能够进行武装,也根本就不能长时间供养如此庞大规模的军队。

    特别是此前迁都迁民的手段过于暴烈,令得襄国到信都境域之间生民所有生产完全停顿下来,而在抵达信都之后,也根本就没有组织生民复耕屯垦的事迹。

    如果再没有大的变数发生,明年春时国中一定会爆发出大范围的饥荒,届时不要再说维持规模庞大的武装,只怕就连聚集在城外的那些生民只怕都要大面积的饥荒逃散!

    而面对这样的前景局面,石虎也根本就无计可施,将土地与人口分授给麾下群臣,以求削减自身所承受的压力与反扑,已经是石虎为数不多的选择。而这所谓的内外十二军各军军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新年大典之后便将会成为真正名副其实的诸侯。

    正因如此,张豺尽管明知道这所谓的十二军是个怎样货色,但还是努力争取一席。他们张家本身便拥有数量庞大的部曲私兵与义从,一旦再获得裂土实封的资格,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封国领地,势力将又会有一个质的提升!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点前景期望,张豺才在主上已经对他流露出明显警惕防备的情况下,还能安守于现状不作反弹。

    当然他这样的态度也算是一种明哲保身,毕竟对于主上的意图知悉者不少,一旦张豺过于激烈的反对主上针对他的压制而影响到后续那种新秩序的形成,他将会成为国中所有实权重臣共同的敌人!

    裂土实封、诸侯林立,看似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石虎作为君王的权威,但实际上却是解决羯国目下困境、挽回国势的绝佳良策。

    一方面众将拥有了各自的封土领民,那么他们对于主上便不再只是单纯的效忠,哪怕是为了保护自身的封国权势不受损,也必须要悍不畏死的抵抗晋军的进攻。

    石虎对他们而言便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人主,更是与他们休戚相关的同盟者,一旦羯国覆亡,按照晋国素来强势的作风,是绝对不会接受并且维持这种秩序的存在。

    另一方面,南北强弱已经清晰可见,许多晋人的世族并豪强们或许暗地里已经有了投靠晋国的打算。如今再对他们大加封授,既能施以羁縻,又能加重他们投敌所需要面对的危险与负担。

    你是在野贤流,自然可以拍拍屁股坐在晋国一边,轻松且愉快,可你若成了羯国公卿高官,自然就成了晋国那些将领逐杀邀功的对象。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攻势,羯国如今真正的实权重臣都不愿意看到意外发生、打断新年大典的进行。张豺之所以能够将西面的军情完全截留下来,细节方面少不了这些人的暗中配合。

    如此作法,看似是罔顾军国大事,但若仅仅只是拖上一段时间的话,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毕竟襄国陷落已经是事实,而依照晋军所展露出来的强大战斗力,想要在短时间内反攻夺回襄国近乎做梦,也没有人会甘心在新秩序已经将要呼之欲出的关键时刻受命远离信都核心,前往襄国那凶险之地。

    而且目下正是寒冬最甚时节,风雪满途,晋军即便是攻克了襄国,在这凛冬之际也很难立足于此战果之上继续向信都推进。所以襄国的失陷在短期之内,并不会给信都局面带来实际的恶劣影响。

    隐瞒襄国军情,乃是群臣共识。而张豺之所以愿意挺身而出,则就在于他图谋更大,不仅仅止于将要在新年大典上所获得的封授资格。

    新年大典的分封,仅仅只是针对国中目下局面的一次梳理与平衡,在短期之内也并不会获得整体国力的增长。即便是各家获得了实际的封土与人口,原本存在的危险仍然存在,如果不能压制住晋军的攻势,他们所将要拥有的一切,也只是一张虚空画饼而已。

1438 幼主奇货

    哪怕是再自大的羯将,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南国早已经不是旧年仓皇南遁、被羯国苦苦压制于淮下、江东的中朝余孽,而是此世绝对霸主,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对手。

    包括主上石虎在内,也已经不敢奢望能够彻底击溃南国这一次的北伐攻势,所作一切努力只是为了尽可能的挣扎续命,以期在不可测的未来赢得转机变数。

    而想要困阻南国进攻的势头,单凭目下信都城这内外十二军的样子货显然是不可能的。信都目下真正可以投入战斗的卒众,最多不过五六万人数,其中还要加上类似张豺这样的强臣本身所拥有的私兵部曲。

    但是很显然,就算是群臣通过分封大典激励起勇战之心,信都方面的兵力也不可孤注一掷尽数投入到与东武城晋军的作战中。

    更何况目下晋军的东武城大营本身所集结的大军便远超五万之数,更何况其军乃是连战连捷的锐胜之师,更有南国沈牧这样的名将都督统率,其部伍调度指令包括战斗力的发挥都要远远胜过羯国各方私兵部曲所拼凑而成的大军。

    至于主上石虎目下所直领的几万中军,可以说是主上目下手中所剩为数不多能够把控局面的筹码,更不可以投入到攻坚作战的消耗中。

    因是想要在大典之后趁着人心振奋而想东武城晋军发动进攻,唯有从信都之外招引强军。目下羯国于信都之外还存在的能战之卒,便只有章武王石斌、幽州刺史张举以及司空李农各自统率的部伍。原本襄国的麻秋也在此列,眼下自然已经排除在外。

    这几路外镇人马之中,战斗力最强还要首推李农麾下乞活军,但李农却距离信都最远,且还要负责震慑住塞上的代国,不可轻动,而且羯国众将也都比较排斥乞活军进入中枢之内。

    幽州原本还有五万精卒,早前有两万卒众被章武王石斌率领南来以驰援渤海郡中战事,而后续张举也将率领剩下的三万卒众归国,作为向晋军东武城大营发动进攻的主力。

    张豺之所以主动承担截杀麻秋、封锁襄国方面军情的任务,其所意指正在于章武王石斌与幽州刺史张举这一对宗王与强藩的配合。

    虽然诸侯分封已经成了国中群臣各存默契的共识,但在张豺看来,想要借此达成理想中的攻守同盟,哪怕在内外无事的和平时期都非常困难,更不要说目下还面临着晋军兵势的直接威胁。

    更何况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余者不论,单单张豺自己在领会到主上这一意图的时候,就已经在谋算该要如何兼并、吞噬其他诸侯的存在。分封诸侯,虽然愿景是要形成一个抵抗晋军的攻守同盟,但也同样有可能令国势更加崩坏,彼此之间党同伐异、互相倾轧。

    所以,张豺也并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之后不久的分封大典上,正如此前他与堂弟所商讨的那样,他们张氏想要巩固势位乃至于更进一步,奇货可居同样不乏法效的意义。

    因为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张豺常在禁苑活动,也借此与苑中贵人有了一定的接触,比如主上的妃子刘氏。

    刘氏乃是汉赵旧主刘曜的女儿,旧年进攻关中时,被张豺于上邽擒获,之后则将刘氏转赠时封中山王的石虎以表效忠,之后刘氏更为石虎产下一子名为石世。

    张豺与刘氏之间,的确算不上什么良缘,但当彼此恢复联系之后,在有着共同的诉求之下,自然而然便走到了一起达成同盟。刘氏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继承尊位,而张豺也需要一个少主延续他的权位。

    虽然主上目下还没有什么老病姿态,但储位久悬终究不妥。目下主上诸子之中,虽然还不乏如石鉴、石苞等年长者,但这些人背后都无强硬人物的支持。

    唯独章武王石斌,本身便颇负悍勇之名,久镇幽燕之地,与幽州刺史张举关系同样和睦,虽然其母身份卑贱,但在国中这样的形势之下,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更何况石斌目下本就执掌数万军众,背后还有一个张举隐隐作为靠山,二者一旦彻底联合起来,将是目下国中势力最大的一股军事力量,哪怕张豺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所以,确保新年大典如期举行,对于张豺而言还有另一层意义,届时石斌、张举都将归国。张豺打算通过手段夺取石斌的军权,将之限制在信都,而之后进攻东武城,张举的部众肯定也会有非常严重的损耗,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打压其人南来新锐气势。

    到时候,张豺便可以出面游说张举,让他附和自己的建议,同意支持年少的皇子石世得居储位。

    毕竟,他与张举本就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彼此之间处境还不乏类似,一个年幼易于控制的储君,对于他们这些执掌军权的大将而言绝对是要好过石斌那种年长且强势的皇子。

    眼下张豺于暖阁中伏案疾书,正是写信给正在南来途中的张举,虽然眼下他还不会直接表露自己的打算,但也不妨先作示好铺垫。信中他向张举表态,将要在稍后的新年大典中进言张举拔授太尉,得掌国中军事,他相信凭此能够让张举感受到他的善意与诚意。

    张豺尚在伏案苦思斟酌用词,突然暖阁外又响起杂乱人声并妇人嚎哭,思路被打断后,心中顿感烦躁不已,他起身推门而出,只见一个丰腴美貌的妇人瘫卧在地蒙面嚎哭:“我儿自小体健,哪能无顾病夭……定是大妇凶妒,致使恶奴害我母子!郎主正在舍中,你们这些刁奴敢阻我……”

    听到妇人嚎哭声,张豺更觉心烦意乱,顿足怒吼道:“谁将这贱婢放出,允她在庭中嚎哭、妄言是非!速速逐出监下,敢再犯禁,给我直接杖杀这名贱婢!”

    那妇人听到张豺厉斥,一时间也惊愕当场,来不及有所反应,便被家奴以锦被包裹退出院落。

    张豺俯首于廊下徘徊良久,心中积郁才缓缓消解。

    原本这美姬幼子都是他心中爱物,若非主上对他监控太过严密,甚至就连目下于信都这座宅邸都是为了控制他的家眷,若无确凿时机,他也很难找到借口离开禁苑返回家中。心中想起虽然不乏隐痛,但乱世枭雄行事,若连一子一妾都不忍舍,又怎么能奢求创建一番非凡功业!

    待到心情略作平复,张豺才又返回暖阁,继续书写那封还没有写完的书信。除了张举之外,还有一些故谊门户,趁着他暂时还能得闲暇,也都约见密谋一番。

    张豺的预料没有错,主上石虎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在他回到家后第三天便遣中使召他入苑,张豺又用抱病为借口再拖了两天,确定一些收尾事宜都妥善处理,这才离家归苑。

    张豺府邸所在的旧行宫距离新兴建的禁苑并不太远,事实上过去一年时间里,信都这座新的都邑也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创建。

    实在是国中物用太缺,甚至就连最重要的甲兵之众饮食都不能满足,至于那些寒卒劳役,更是完全没有衣食补助。特别在禁苑修筑过半的时候,每天几乎都有近千役卒或累死、或饿死,主上石虎虽然不爱惜卒命,但却讳于言死,干脆叫停了宫苑的修筑。

    在旧行宫与新宫苑之间,有一座格局宏大的庙宇,名为护国法王寺。或许是自觉人力有穷,石虎对于神佛之类宠信已经达到让人不能理解的地步,甚至宁愿自身居住在不曾完工的禁苑中,也要优先修筑佛寺用以供养大和尚佛图澄并其信徒们。

    只可惜这座护国法王寺还没有修筑完成,年中之际大和尚佛图澄便寿终正寝。这对于石虎而言,心理上的打击之大不逊于战场上又被南人打败几场,以至于迁怒佛图澄那些弟子们,痛杀近百沙门。

    为了表示神佛仍在庇护大赵国祚,石虎也严令不准外泄佛图澄的死讯,同时将佛图澄的尸体作谨慎处理,自眼耳口鼻等七窍之中浇灌金汁,直接将佛图澄的尸身浇铸金身供奉于寺庙大殿之中,言是金佛护国,社稷永固。

    张豺本身对于神佛之说倒谈不上信奉或怀疑,但既然主上热衷于此,他最起码在表面上对此是崇敬有加。不过这一次路过护国寺的时候,眼见寺庙中拜者云集,嘴角却禁不住泛起一丝讥诮。

    襄国落败一些细节他也知悉,特别在晋国大阵中羯军意外受挫的那诡异事迹,张豺虽然有所保留、没有尽信,但也忍不住略作杂思:假使真的有什么神佛鬼异之力掺杂于天命之中,看起来应是南国得于助力更多。

    经过护国寺之后,张豺经由宫苑侧门进入禁中,接连通过几处关卡,却在廊道转角意外看到一个少年人正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特意等他。

    他抬手示意引路的宫人暂且停下,转而行向少年,远远便拱手道:“殿下长立于此,不知是在等候何人?”

    少年正是石遵,他侧身避开张豺的行礼,而后一副谦恭模样回答道:“得知张公痛失爱子,我也深感悲伤,只因留苑在侍,不能亲临府上致哀。专程恭候于此,请张公务必为国节哀。”

    对于石遵的恭谨态度,张豺并不感到意外,去年数名皇子横死,自能让这些还活在世上的皇子中的聪明人看清楚,他们所谓的皇子身份也算不上是什么不可加害的庇护,对于真正的强势臣子理当保持恭敬。

    对于石遵的示好,张豺只是点点头稍作回应,待见对方上前一步还要借机深谈,他索性拱拱手直接离开,实在懒于应付这个失势皇子。

    眼见张豺如此轻慢态度,石遵也是一愣,片刻后那仍然稍存稚气的脸庞便泛起些许阴厉,冷哼道:“奸贼狗胆包天,真以为能够完全遮蔽君王耳目……”

1439 羯主遇刺

    石遵作为石虎的儿子,自然也是居住在信都的禁苑中。不过信都这座禁苑较之襄国建德宫自然远远不如,事实上除了主上处理国务并日常起居的核心三殿之外,其他宫室俱都非常简陋,与禁军营舍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当然跟城外那几十万露天席地、饥寒交迫的生民相比,石遵这个皇子纵然失势,处境也算不上多差,最起码衣食温饱还能有所保障。

    张豺的无礼虽然令石遵心内忿忿,但对此也无计可施。旧年的他尚有主上嫡子这一层光环,可是如今受到兄长石邃的连累,能够保住性命已经算是不错,在信都目下虎狼群聚的环境中,他若敢表现出对张豺的怨恨且被对方感受到,处境必然更加堪忧。

    单纯年龄比较,石遵较之死在襄国那个可怜虫石琨还要更小一些。只是不同于石琨始终被主上冷落忽视,石遵总还有过一段时间被主上亲昵岁月,见识更多,无论城府还是心计也都远非石琨可比。

    没能与张豺继续深谈下去,石遵怅然若失的返回自己的居所,一座位于东殿辉文殿附近独立的院落。

    这一座院落占地里许,内中屋舍并不多,多是简单的木石结构,与建德宫旧年奢华自不可同日而语,但跟其他更加不受重视的皇子宗亲们只能杂居一处相比,条件还算不错,最起码还保证了一定的私密空间。

    当然跟其他已经封王开府,于城内有了独立王府的兄弟们相比,石遵的这一点优待也算不上什么,不上不下,多有尴尬。

    石遵返回院中,自有宫人上前为其张伞扫尘,待到举步行至中庭,便嗅到一股酒气裹挟着暖风由阁中散出,石遵本就有些阴郁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差。他举步向暖阁行去,只是迈出几步后却又停了下来。

    暖阁中居住的乃是石遵的母亲郑氏,郑氏也受其长子石邃的连累,不独被废了皇后之位,更被主上逐出后宫发配与其幼子居住。石遵之所以还能在禁苑内得有一席之地,也与主上对他们母子仍存眷顾。

    石遵自己尚能收拾心情、调整心态,但这一次的变故对郑氏而言却是莫大的打击,来到信都后整日以酒消愁,甚至主上颁布的禁酒令都不能阻止她,大概也想通过这样的犯禁行为重新获得主上的关注,只是收效却甚微。

    不要说过往这些日子主上整日忙于军国事务,筹措针对晋军的反击,就算是太平无事时节,后宫佳丽诸多,而郑氏毕竟已是年老色衰,再想凭此重新获得主上欢心几乎可能,即便再见,应该也是厌弃居多。

    石遵尚在踌躇不前,不知该要怎么劝说安慰母亲,早有宫人向暖阁内汇报。暖阁中郑氏已经不乏醉态,忙不迭让宫人收起酒器,又在人搀扶下扶栏而立,望见少子向她行来,脸上也流露出独属于母亲的慈爱笑容,继而又板起脸来训斥宫人怠慢,怎么能够让她的儿子久立寒风中。

    在母亲殷勤的招呼下,石遵行入暖阁,心中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不露声色的让宫人打开门户通风驱散阁中浓郁的酒气,他反握住郑氏手腕垂首道:“儿子无能,不能让阿母尊荣颐养。酒气伤身,还望阿母能惜身自珍……”

    “这哪里是我儿的罪过,若非那逆子……”

    讲到这个话题,郑氏又忍不住抽噎起来,提起死去的长子石邃更是恨得脸色铁青。在石遵闻言安慰之下,郑氏情绪才渐渐趋于平静,转又将少子揽入怀中:“那逆子若有我儿半数恭孝,我母子何至于受其连累落魄至此。”

    石遵听到这话后却是心内一叹,这段时间来他虽然处境尴尬,但也在抓住一切机会想要挤入国中权贵的决策层中,随着了解时事越多,也越能体会他兄长石邃所面对的困境。即便是没有襄国那一场祸事,这储位也实在难以长久。

    事已至此,再有怎样的抱怨也没有意义,郑氏也担心她的抱怨太多会影响到少子心境,便又说道:“是了,我之前叮嘱我儿往见武卫王鸾,请他于主上面前为你进言求用,王鸾可曾听命?旧年他曾触犯律令当斩,若非我于苑中向主上进言施救,他早已横死狱下……”

    “多亏阿母教我,主上日前见我,不乏勉励。但若想完全免于旧责,只怕仍须时日。”

    石遵含糊答道,心情却更恶劣几分。他倒是不知母亲曾经施给武卫将军王鸾怎样恩惠,倒也曾试着接触一下,只是使者连王鸾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被拒见。如今他母子早已经国中人人避恐不及的麻烦人物,肯于施加援手的人自然少之又少。

    “这就好,这就好。我儿秀才百倍于那逆子,只要让主上见识到你的才力,不患不施关怀。”

    郑氏不知内情,闻言后已是笑逐颜开,继而又恨恨道:“苑中那些贱人妖孽只道我母子永无翻身之日,哼,她们又怎知我久执内廷,又怎么会不给我儿积攒情谊助力!待我儿得于重用,主上召我归苑之日不远,届时我自将过往这些冷眼加倍返还!”

    有了期望之后,郑氏情绪更好,又拉着石遵向他介绍自觉得能够帮得上儿子的国中权贵。然而她却不知,自己所自以为积攒下的人脉,石遵大半都已经尝试接触过,除了像王鸾一样拒见的之外,剩下的也都态度暧昧,少有人肯于表态支持石遵。甚至有的人选早已经不在人世,或是被晋军擒杀,或是被主上诛杀。

    好不容易应付过郑氏,石遵才又退出来,询问宫人道:“石闵有没有归苑求见?”

    相对于母亲交代给他那些根本就不可靠的人脉,石遵更相信他自己所网络经营的人才助力。只可惜他所扶植的石闵早前落败于广宗,不独将此前所积累的力量一战输尽,归国之后更是险些被论罪收斩。

    石遵几乎耗尽了过往积攒所有旧情,才算是将石闵保了下来。当然这也是因为在权贵云集的信都,他与石闵不过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没有多少人会耗费精力务求要将他们置于死地,这才有了周旋的空间。

    到了傍晚时分,石闵才入苑求见。跟早前在广平压制得数万晋军寸步难行时的意气风发不同,石闵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得很,甚至脸上都生出了望去颇为狰狞的冻疮。

    广宗落败后,石闵几乎仅以身逃。虽然在战略上而言,他将广平晋军阻拦两个多月的时间,对于整个战局的维持都有不小的意义,就算最后还是落败也并非战之罪,实在是与晋军之间存在着绝对的实力差距,换了任何人在他那种情况下都不敢放言能够争胜。

    但败了就是败了,而且负责广平战事的乃是羯将朱保,石闵从襄国出走,既得罪了麻秋,又遭到朱保的抵制并传信国中弹劾他越俎代庖。因是归国之后,石闵便被收监,如果没有石遵的奔走营救,此刻只怕早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这也让石闵更加认清楚事实,无论他在战场上曾经有怎样优异的表现,国中无人、麾下无军便是待宰的羔羊,所谓的后起之秀在那些真正手握实权的大人物看来,不过只是一个可杀可不杀的杂鱼而已。

    如今的石闵免于牢狱之灾后,暂时记名于外六军中的游击军下,所谓的外六军只是形同虚设,各军将主只信任自己的部曲私兵,至于其他将校之类,基本也只是放养姿态,既不拨给钱粮械用,也没有什么作战计划的安排。

    因是过去这段时间里,石闵不过是挂着游击军的旗号,于信都远郊掠夺生口、物资,以求能够重新恢复实力。类似他这样的将领还有很多,各军将主都在牵挂着不久之后的新年大典,对此也根本就无心过问并管束,甚至于那些同样寇掠民众的羯军中,就有这些将主们的人马。

    石闵入此,同时送来两大箱的金铜器物,这些财货并非养军物资,在眼下的信都周边也很难变卖交易,因是只能送到石遵这里用作贿献活动。

    见到石遵之后,石闵便不乏焦虑的问道:“殿下可曾见到张豺?这狗贼犯下如此大罪,想要遮掩下来,总要让他付出足够代价!”

    石闵所属的游击军正驻守在信都城外西境,他也是在野中劫掠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张豺竟然胆大至斯,敢于截留襄国军情蒙蔽主上。虽然这件事不乏旁人参与配合,但基本上也只局限在上层权贵的小范围之中。

    得此情报之后,石闵心惊之余,也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连忙回报给石遵。希望石遵能够籍此握住张豺的罪证把柄,要挟对方给予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狗贼有恃无恐,我根本没有机会与他谈起此事。观其姿态如此,只怕言破之后也难迫其就范啊!”

    想到此前与张豺见面时的情景,石遵又不免愤懑于怀,恨恨说道。

    石闵闻言后脸上便泛起凶光:“襄国失守,数万大军生死不知,更兼麻秋乃主上倚重肱骨,俱被这个狗贼遮蔽在外,如此大罪,他还敢强硬?如今我也收聚千数卒力,不如直冲其军擒下他家罪卒爪牙,握此实证后直奏主上,到时看这狗贼要如何收场!”

    “不可!”

    听到石闵这么说,石遵想也不想便摆手拒绝,更觉石闵此人虽然勇壮可嘉,但是讲到权谋则实在想得太简单。张豺既然敢犯下如此罪过,自然有其底气,且不论背后还有没有同盟,单单张豺自己便不是他们两人能够挑战的对手。

    张豺其人部曲众多,门生无数,就连主上对他都只能是提防敲打,不敢轻易下手拔除。尽管其人此次犯下大罪,但襄国失守消息一旦传开,还不知会给信都带来怎样恶劣的影响。届时只怕主上都要震怒于他们罔顾大局,先要处理了他们再去考虑如何惩处张豺。

    不过也正是因为石闵此人有勇无谋,石遵才能够放心驾驭其人,若是其人勇武于外,内秀于中,凭眼下的石遵也未必就能驾驭得住他。

    “张贼其人党徒众多,力撼只是下策,棘奴你切不可擅动引其警觉。若让其人得悉你我将要对他不利,只恐我二人将要身死于前。”

    石遵这么说并非胆怯,而是非常有可能。石闵就算在外界掌握住张豺的罪实,未必有机会送入城中来,单凭石遵空口无凭的指认,张豺自然不会轻易认罪。

    而且若因襄国陷落打扰到新年大典这国中群臣俱怀期待的大事,他们二人也将会身陷众矢之的。哪怕不使用非法的手段,有心人想借题发挥弄死他们二人也实在轻松。

    石遵本来就还没有彻底摆脱其兄石邃的牵连影响,而石闵自襄国出走,真追求起来,襄国陷落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更不要说本身便就是一个部曲尽失的败军之将。

    听到石遵将利弊小作分析,石闵也意识到他设想的过于简单了,不过还是满怀不甘道:“难道只能坐看奸贼蒙蔽主上,使得国事更加败坏?”

    “不然,你我二人虽然不可出手,但未必没有回击张贼的手段。我自是人微言轻,不被张贼放在眼中,但如今信都大军云集,重臣林立,又哪容张贼一人遮蔽天听!我二人虽然不可直指张贼罪实,但自有势大者可为!”

    在眼见到张豺对他的冷漠倨傲态度后,石遵也放弃了继续与虎谋皮的打算,归来后便一直在思忖能够借势何人以达成他的意图,眼下也渐渐有了主意:“幽州张举,不日便要抵达信都。其人统携大军归国,而信都内外已是秩序草成,诸强并立,难免龃龉。我想遣棘奴你北行迎接,将此罪状把柄授之,用或不用,在其自决,但此番义助,他也必有承情。”

    石闵是真的不擅长此类权谋手段,听到石遵已经有了主意,便干脆点头应了下来,只是又有些迟疑道:“幽州大军归国,自是人共瞩目,我若走入其军,难免会被窥见。我担心殿下一人在此,一旦张豺欲不利于殿下,恐无防御。更何况此事知者不乏,未必只我一人能入军密告,张举未必会……”

    石遵闻言后便大笑道:“我总还是主上血脉,岂是寻常能受加害。让你去见张举,所为还非将张豺罪迹密告,而是给他另一选择。章武王凶横傲慢,我料张举与他未必就是情义契合。张豺久居国中,张举戍边多年,二强一旦裂目,张举必无暇细择良选……”

    实力的欠缺让石遵只能借力攀升,他也想过张豺与张举之间或会有所沟通,但还要派石闵去交好张举,赌的就是人心叵测。

    如今的他在国中目下形势秩序之下,很难获得一个翻身的机会,而张举这一强藩入国,极有可能会打破国中目下的秩序,这就是他的机会所在。

    虽然外间都传张举与章武王石斌交往密切,但石斌的性格骄横跋扈,与张举的关系未必就如外间所传那样融洽。就算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大的嫌隙,但石遵觉得他跟石斌相比也不是没有优势,特别在张举这样的强臣看来,他的年龄更小就是一个绝大的优势!

    退一步讲,就算是张举与石斌的联盟牢不可破,如果有分头下注的机会,而且在自己尚有余力的情况下,石遵相信张举也不会拒绝。

    本就不平静的信都,表面之下更是暗潮涌动,这令得本就四处漏风的羯国国势裂痕被撑得更加触目惊心。只是因为有着新年分封大典这一共同的愿景期望,才让那些暗斗没有浮上表面。

    但按照羯国这样的形势,能够维持住表面的稳定才是侥幸中的异数,而意外的发生才是再寻常不过。

    而接下来的这桩意外,则震惊得信都各方势力俱都瞠目结舌:主上石虎巡视内六军途中夜宿龙腾军营中,却突然遭到了刺杀!

1440 无人能免

    信都的内六军,名义上满编兵力应在八万人左右,不过实际兵力堪堪四万出头。除了禁苑宿卫的中军以及信都城防的车骑之外,其他几军缺额数都要过半,特别是早前覆灭于河南如今再重建起来的龙骧军,更是只有可怜的千数卒力。

    但就算是这样,内六军仍然可以说是目下羯国战斗力首屈一指的军队。最起码这些兵众们装备军械都能保持完整齐备,也能获得相对足额的资粮给养。

    而与之相对应的外六军,虽然理论上而言兵力要多出倍数,但实际上除了特别的将领之外,有的不过是只存旗号,甚至无一卒可用。

    大概是为了体现出自己对内六军的新人重视,又或者只是想追缅自己旧年与士卒同宿共战、金戈铁马、波澜壮阔的岁月,自入冬开始,羯主石虎便不时巡视内六军,有的时候便也直接入宿军营之内。

    剧变发生之前,国中群臣对此都不甚在意。随着新年大典距离越来越近,有人期望能够在大典上得有更大收获,有人则不愿意获得太过醒目的官爵。无论意图为何,在信都尚算平静的表面之下,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暗室之谋,合纵连横,党同伐异,每个人都在为了达成自己的意图而努力。

    至于主上出巡内六军,最近这段时间时有发生,也谈不上是什么稀奇罕见的事情,关注者自然不多。而消息传来之后,大凡有资格在第一时间得悉此事的羯国臣子,几乎人人自危!

    信都乃是重军云集的羯国统治核心,可谓是目下羯国大本营所在,不啻于常人信步庭中,却遭天降横祸。于是所有得讯之人无论手头有无重要事务,究竟在忙些什么,俱都第一时间冲向主上遇刺的龙腾军营。

    当众人在抵达龙腾军营之后,却发现营垒内外早已经被严密封锁,营防早被先一步闻讯赶来的中军将士所控制,不准任何人进入营中。

    一时间,位于信都城池东南侧的龙腾军营外已是人满为患,那些闻讯赶来的羯国权贵们俱都聚集在此,因有中军将士强阻,没有人能够进入营中,也不知刺杀具体经过,甚至不知主上目下究竟是生是死。

    “我等俱为主上肱骨臣属,惊闻恶讯,为何不准入内问安拱从?”

    人群最前方,与中军守卒据理力争的乃是中书侍郎赵庶,在其身盼也聚集着一众文臣,一个个裂目怒视那些悍勇凶横的中军贲士。

    他们这些文臣,日常都在三殿聚集办公,因是得讯也早,第一时间便奔赴此处,可是当他们到来的时候,军营已经被封锁,任何人都不能出入。有人还要硬闯入内,却被守营的将卒棍棒殴打出来,不乏人因此受伤。

    除了这些文臣之外,那些各自统军防戍城池各边的将领们也都纷纷赶来,甚至就连城外外六军将领也都尽可能抽身至此。

    相对于那些惶恐焦躁、站在最前方试图要冲入进去的文臣们,这些武将反应没有那么激烈,各人身后都有数量不等的部曲拱卫。就连主上都遭受伏击刺杀,可见目下信都绝不安全,这些武将们或是性情嚣张跋扈,但对自身的安全问题却不会怠慢。

    他们虽然没有急于上前哄闹,但也都停驻近畔,须臾不离,也不乏后来者向先抵达此处的同僚询问详情,但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清楚惊变的经过。

    文臣的吵闹与武将的克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似乎那些骄横跋扈的武将们突然之间转了性,变得谦恭起来。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武将群体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说不清楚的复杂氛围,惊悸之外不乏疑窦,乃至于彼此相疑。

    虽然营地被彻底封锁起来,在场众人完全不知刺杀详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信都作为羯国目下的大本营所在,虽然内外几十万大军是有一些夸大,但是这么多的耳目交织,也完全可以确定不会有成规模的晋军奸细潜入城中。

    特别主上遇刺之处正在内六军军营中,更加可以确定不会有心怀叵测的外人能够靠近主上。既然不是外敌入寇,那么自然可以确定此事必为内贼所为!

    一旦确定了这一情况,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内贼究竟是何人?意图是什么?又怎么能够这么轻易的接近主上?

    结合国中近日随着新年大典渐渐逼近,信都局面看似平稳实则暗潮涌动,特别是一些有关西面的军情风传,俱都让人有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的感觉!

    相对于那些几乎没有兵权在手的文臣们,这些武将各自本身便有着更加强烈的诉求并危机感,哪怕是再狂妄凶横之人,此刻也都不敢恣意出头,避免过于引人注意。

    但是不敢出头,并不意味着他们对此就没有了好奇。事实上,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急切想知内情种种。不过眼下中军控制现场,一副六亲不认,随时都要亮出屠刀的架势,也实在让人不敢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羯国目下的军伍编制中,内六军中的中军绝对是主上第一心腹部伍。其军将主便由主上目下诸子之中最年长的武邑王石鉴担任,军中将校兵长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悍勇宿将,甚至不乏追从年久的潜邸故人,而兵众也都是百里挑一、敢于冲锋陷阵的精兵之选。

    中军唯奉主上命令,余者众将无论权位多高、全都没有权力调度其军,而对主上的忠心也是无可置疑。这样的军伍防守营地,哪怕是其他十二军将主至此,也不敢犯禁冲营。

    而主上遇刺的龙腾军,在内六军中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本身并不以战斗力著称,但组成此军的兵众将领们,俱都是国中权贵子弟,也就是在场这些群臣的家中子侄。

    这一次主上遇刺,之所以如此牵动人心,哪怕是许多已经久不显迹人前的引退官员俱都仓皇至此,就是因为刺杀所发生的这个地点实在太紧要!

    如果主上是在别的地方遇刺,诚然同样会令国中人心震荡,但对于一些早已经淡出时局的人而言,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特别是随着国势江河日下,以几乎难挽的势头衰败下来,而羯主石虎又远远谈不上是一个仁义君主,目下的信都并不乏人已经早存投降晋国的想法,这样的人若是听说石虎遇刺的消息,说不定心中还会有窃喜念头。

    可是羯主却在龙腾军中遇刺,这就让局面变得无比复杂。

    晋军攻势凶猛,为了整编抵抗晋军攻势的大军,羯国可以说是穷兵黩武、尽发丁壮。而跟随羯主迁至信都的这些官宦权贵人家们,自然也不能免,他们的子弟也被征发入军,哪怕门内并无成年子息,也要于族亲近支择一丁男入军,以取共襄国难之意。

    换言之,若主上今次遇刺与龙腾军有关,则国中一众权贵无一能够免于事外!无论在势又或不在势。特别目下营中丝毫消息都没有传出,自然人人自危,各自心中都积郁着一股等待被审判宰割的煎熬!

    随着时间的推移,闻讯赶至此处的羯国人士越来越多。而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除了已经进入营地的中军将士之外,负责城防的车骑府兵众在封锁城池四门之后,也继续向此增兵。

    到最后,龙腾军大营外已是人满为患。假使此时突有一路晋军杀至此处,将在场人众一网擒获,那么所谓的羯国也将再不复存!

    营外人心焦灼,营内氛围同样沉重压抑到了极点。

    在龙腾军营内中央几座大帐,也是中军将士重点防守所在,其中最中间那座大帐周围,更是内外环守足足两千甲士,将士林立于此,比肩接踵,几乎风雨不透。而这里正是羯主石虎遇刺之后御驾暂停所在,由武邑王石鉴亲自率兵防守于此。

    而在这座大帐两侧各有一处营帐,同样各有近千中军卒众防守,其中西侧营地收押着近百名龙腾军将校兵长,东侧营帐则是一众随驾人员。

    相对于外间的肃杀压抑,东侧大营内气氛要稍显轻松一些,二十多名羯国文武臣子聚集于此,虽然一个个脸上也都不乏心有余悸的惊慌、忧恐之色,但也并不像被阻隔在营地外的那些人一样完全乱了方寸,还不乏人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低声谈论。

    张豺正在这二十多人当中,他并没有加入到同僚们的谈论中去,一个人独坐于帐内一角,双眼微微闭起,仿佛入定假寐,脸色也平静得近乎木然。但若是掀开他面前桌案,看一眼放在膝上的两个拳头,便会发现拳心中冷汗直涌,几乎已经浸透了下袍!

    刺杀事件发生后,主上被禁卫拱从退入大帐中,而他们一众人便也被驱赶到了此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此处营帐仿佛被人世遗忘一般,全无消息的出入。而越是如此,张豺越感觉得到危险已经如泰山一般逼临他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轰然落下,将他碾压得粉身碎骨!

    一直到了掌灯之后,大帐外才传来一些骚动声,有十几名将士鱼贯入内,将餐食送入帐中。听到这些声响,张豺才缓缓睁开了眼,仿佛刚刚由假寐中苏醒过来,不着痕迹的将湿漉漉的掌心于膝窝下擦干净,起身上前选择餐食,来回踱步良久,他才站在一份鱼羹前,抬手示意那兵卒将菜品送到他的案前。

    “夜深霜寒,家人未必能关紧门户,可惜不能归家训令。”

    张豺归席后蓦地伸手一探,趁着兵士俯身布菜之际,突然将一枚腰间玉玦塞入那兵士手心,同时抬眼望向对方,视线先是凌厉、继而变得沉重,最后却透出一股浓厚的乞求。

    那兵士随手一勾,手心玉玦便落入袖囊中,继而便撤下送菜的漆器,迈着平稳的步伐与其他兵士一同撤出了营帐。

1441 朕不负卿

    随着夜幕降临,羯主石虎目下所居营帐内外已是灯火通明。白天里内外警戒非但没有松懈,反而又加强几分。

    此处虽然士伍攒聚,但却少有声响发出,哪怕是职事所在,不得不出出入入的将士,都极力将脚步放到最轻。纵然有什么军令传达,也多耳语相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这座营帐乃是龙腾军中军大帐所在,从外面看去不过只是规模稍显宏大的一处营帐,但在营帐之下的内里,却有一座坚石砌成、前后三间的阁室。哪怕是石虎最为亲信的中军将士,也只能停留在营帐内的空间,石室内则只有羯主一人,甚至就连中军将主石鉴,眼下也只是谨守石室外听命。

    祖青是一名中军军主,目下也全副武装默立于厅室之外。不同于其他问询赶来拱卫的中军将士,他从昨日主上离开禁苑之后便统兵拱卫,对于发生在龙腾军营的刺杀,自然也是亲眼见证。

    至于这场所谓的刺杀,不过只是主上石虎在将要离开龙腾军营之际,营内某处突然窜起浓烟。作为跟随石虎身畔的禁卫将领,祖青还未就此作出什么判断,部下中便有人呼喝遭遇刺杀,而后一群军士便闹哄哄的拱卫主上返回此处。

    之后祖青又奉命前往起火地点警戒巡察,发现仅仅只是一处马厩中存放马料的仓储失火。当他到达的时候,火势也已经被控制住。而后便又接到主上的军令,要将异变附近所有龙腾军将士监押控制起来。

    当忙完这些,再返回此处的时候,祖青才发现中军主力早已至此,而且已经完全控制住了龙腾军营,而这一场意外也被定性成为针对主上的一次刺杀。

    一直到目前为止,祖青都还没有见到主上石虎,即便有什么军令传达,也都由将主武邑王石鉴转述。

    此刻祖青心内同样忐忑无比,心内对这一次事件充满疑窦并惶恐。

    首先可以确定这是一场有预谋、人为制造的意外,军营之中难免意外,但若是发生在主上石虎巡察途中,且造成非常恶劣影响,那龙腾军这些将领兵长纯粹是活腻了。

    而且,营中所发生的这场意外,哪怕是祖青亲历经过,也完全找不到有丝毫针对石虎安全的迹象,为何就笃言认定乃是针对石虎的一次刺杀?

    还有,中军主力赶来实在太快了,快的违背常理。虽然内六军驻地都在信都城中,但是中军所在禁苑距离龙腾军驻地也有数里,而祖青仅仅只是前往查探马厩并顺势控制住马厩附近龙腾军将士,前后耗时甚至不足一刻钟,返回时中军已经控制了这一处营地。

    如此迅速、异乎常理的反应,只能说明中军主事者早已经知道龙腾军营内将有意外发生,而且随时都在等待意外的发生。换言之这场意外,只会是人为操控的一个手段。而中军的调度唯奉主上一人命令,那么这一次事件背后操控者自然只会是主上石虎了。

    此刻祖青心中最大的惶恐,那就是他同样乃是中军将领,可是对于这件事由头到尾都不知情!既不知主上为何策划这一次的事件,又不知意图何在,更不知负责具体执行的是何人。

    一无所知,由此便带来极大的惶恐,若非此刻身在悍卒环绕的营帐中,只怕早被心中的恐惧折磨得将要爆发出来!

    如此煎熬不知持续多久,一名随驾宫人悄无声息自帐内石室中行出,向着武邑王石鉴耳语一番,石鉴一边倾听一边微微颔首,同时视线不断在帐内中军诸将身上巡弋而过。

    宫人传达完命令后便又悄无声息的退入石室,而石鉴则率领身后十数名中军士卒阔步行出大帐。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石鉴才匆匆返回,在行过帐内众人时,一股很明显的血腥气息自石鉴身上弥漫开来,令得帐内人众更加心悸不已。

    石鉴直接进入了室中,又过片刻便再次行出,面无表情的点了在场几名将领的名字,示意他们入内,其中就包括祖青。

    祖青等人听到命令,心中不免又是一震,不知迎接他们的将会是什么。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够见到主上,这样令人几欲抓狂的折磨总能告一段落。

    石室中同样灯火通明,最外面一间乃是二十多名体态魁梧、各持凶兵的羯卒。待到祖青等人行入进来,便被勒令交出佩刀、佩剑等武器,同时有人上前仔细搜身,然后才被依次放入其中。

    这些士卒们动作不乏粗暴,态度也非常的不客气。若是换了另一个时间,祖青等中军将领们自然不会忍耐,可是现在这种局面看来,很明显室内这些人较之他们还要更得主上信任,自然也都不敢有什么异动。

    接受检查的同时,被唤入的将领们依次进入更内里的石室,祖青则排在第三个进入其中。

    他迈步行入石室后,昏暗的视线顿时令他视野陷入黑暗中,又过片刻才勉强恢复些许视力,模糊看到屏风后有一人影端坐,当即跪拜道:“末将祖青,参见主上!”

    “青奴啊,好!你没有辜负朕的信任,上前听命。”

    屏风后传来羯主石虎稍显疲惫沙哑的声音,祖青闻言后便小心翼翼膝行上前,刚刚绕过屏风,便见主上石虎正双眼灼灼望着他,眸中既有一丝欣慰,又闪烁着凶恶目光,整个人仿佛一头负伤的凶兽随时将要反扑,令人更加心悸。

    不待祖青开口,石虎便又冷声道:“国中有奸人,将要加害朕。青奴,敢不敢领旨锄奸?”

    听到这话后,祖青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念头,但并不影响他的行动,当即叩拜道:“锄奸本分,岂敢无胆!”

    听到祖青的回答,石虎却笑起来,只是这笑声却殊少欢快,阴狠之余更有几分萧索:“当年那几个奸邪,也如青奴一般敬拜座前,誓言为朕效忠效死……”

    祖青闻言后,本就被冷汗浸透的内衫再次变得潮湿起来,他头颅猛叩于地面上,凝声道:“末将生死,在乎主上一念。若得信,虽死犹生,若得疑,虽生犹死。惟乞一刃,肝胆忠义剖献君前!”

    “哈,我若不信你,你不会再见到朕。”

    石虎垂首嘀咕一声,继而不乏感慨道:“朕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的忠勇。天下万物,唯忠勇者能与国共享!骠骑、武卫、龙骧、龙腾,你想典哪一军?”

    祖青听到这话后,心头更是巨震。他虽然对主上意图已经不乏猜测,却没想到主上今次图谋竟然如此大!

    如今信都内外,最可靠的力量自然就是内六军,中军由石鉴执掌,车骑由石苞执掌,这二人都是主上骨血。而其他四军,或是实力参差,但也各有统帅。可是石虎目下所言,却是要将内六军中除两名皇子所掌军伍之外的其余四军俱都更换将主!

    祖青不敢沉思太久,只是继续叩首道:“末将寸功未有……”

    “你能入内见朕,便是赤诚大功!得有大用,也非犒赏,而是要为朕诛杀国贼!”

    石虎摆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朕没有太多时间,速速道来!”

    “主上春秋绵长,末将不愿求用,只愿以身为盾,拱从御前!”

    祖青控制住心中的冲动,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御床上石虎愣了一愣,片刻后却笑起来:“忠骨壮成,苍天不负,好得很!卿不负朕,朕不负卿,上前来!”

    祖青移步上前,石虎则伸手抓其他的手腕,自身侧掏出一物摆在祖青手中,为其将四指并拢,又拍着他虚握的拳头笑语道:“赐你一场富贵,且先出帐归部休息,枕戈待命。”

    待到侍者上前引路,祖青才发现这石室后方还有一条通往帐外的出口,难怪此前入内将领不见退出。他由出口行出后,寒冷夜风扑面而来,令他忍不住蓦地打了一个寒颤,但精神却是为之一振。

    此前被主上塞入手心的东西,入手凉润,此时再看,却是一块品质上佳的玉玦。而看到这枚玉玦后,他瞳孔又是蓦地一缩,他长时间拱从御前,自然从这玉玦样式与纹路认出乃是镇军大将军张豺之物!

    张豺的随身配饰,怎么会出现在主上手中?主上又为什么转赐自己?这当中又蕴藏着什么样的富贵?

    他站在大帐后方的阴影中,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也不敢久留于此处凶地,而是阔步行向他自己部伍暂居的营宿地。

    “阿郎总算回来啦!这究竟……”

    “噤声!”

    祖青举手打断疾迎上前的家将问话,快步行入营帐中,待到其他兵卒退出,才将亲信唤至身前,低声道:“我在主上帐内这段时间,帐外发生什么事情?”

    那家将便连忙事无巨细讲述起来,言及种种祖青只是皱眉倾听,待听到家将讲起此前中军传令他们这些将领兵长各出亲从前往张豺等随驾臣子所居营帐送餐时,祖青眉梢顿时一挑,疾声道:“仔细道来,我部何人入内送餐?”

    眼见郎主反应如此激烈,家将不敢怠慢,只是他所知也不多,索性便将那名有份送餐的亲兵唤来,由其亲自讲述入内种种。而亲兵也只是讲述当时何人在场并所见事务如何,并没有讲出什么特别的迹象。

    祖青听完之后,便是长久默然,又从怀中掏出张豺那枚玉玦于掌心内细细摩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笑出:“狗贼心境已坏,信义大失,如此下作手段,岂是人主应为?膏肓之疾,欲求猛除,多半是要害命!好、好得很,苍天不饶巨孽,护我侥幸脱险,怎能辜负!包羞忍辱,血债血偿!”

1442 栅中困虎

    龙腾军大帐中,羯主石虎仍在不断召见将领,而且已经不再独限于中军将领。

    这些受到主上召见的将领们,大多是羯国目下后起少壮的青年将领,而且还有一个比较类似的特点,那就是这些将领们都没有什么强硬的宗族出身。

    而这些将领们在受到主上召见完毕之后,或是返回各自部伍,或是转向旁处,没有一个人当众宣扬主上因何召见他们,又吩咐给他们怎样的指令,仿佛根本就没有这件事发生。

    如是一直持续到深夜时分,龙腾军营外等候消息的人越聚越多。为了避免这些情绪动荡激烈的臣民们聚集在一起发生什么意外,负责防守龙腾军营的中军也派出一部分将士行出来维持秩序。

    能够聚集于此的时流,自然不是什么寻常寒庶,心中的焦躁惶恐已经将他们的耐心消磨殆尽,甚至于就连最初得讯时的恐惧都渐有回落,取而代之的则是含义复杂的愤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鼓噪吵闹起来。

    中军将士作为主上嫡系,在大多数时候都可保持强横倨傲的姿态,可是现在聚集在大营外的无一不是权贵重臣。

    当这些人真的开始吵闹乃至于试图冲击营禁,他们一时间也陷入了被动,虽然还在阻止这些人进入营中,但是姿态已经不如最开始那样坚决,特别甚至有人直接指摘他们这些凶兵悍将意图把持、幽禁君王,那副凶神恶煞、将要以命相搏的模样,更让他们渐渐变得忐忑起来。

    最后还是中军将主、武邑王石鉴亲自至此,厉色传达主上口谕,才让这些人又变得安分下来。不过在看到营外人满为患,那些闻讯赶来的权贵官员包括他们各自仆役、部曲几近数千之众,石鉴眉头也是微微皱起,忧心忡忡的返回大帐中。

    趁着入内叩见暂告段落,石鉴便趋行进入厅室中,一俟步入室中便说道:“父皇,营外所聚人众太多,恐有不测,是否让中军将士出营……”

    “他们愿意漏夜饮风,由得他们!”

    不待石鉴讲完,石虎便语调阴鸷说道:“狗贼,一群狗贼!朕不愿喧闹过甚,倒滋长他们各自奸邪胆量,统统该死!该死……”

    语气虽然仍是凶厉,但也透出一股疲乏。

    尽管心中不愿承认,但石虎也不得不承认他早已经不是精神旺盛的盛年时节,惊闻秘奏之后便苦思对策,筹划数日到现在实施起来,几乎没有一刻能够安心入眠,眼下也只是强打起精神,胸中一口戾气不散,但头脑已经变得混沌起来,思路也已经不再清晰顺畅。

    眼下他半卧在高榻上,尽管石室内自有取暖的手段,但锦被下双腿已经冷得有些麻痹。此刻并无外臣在场,他才示意几名宫人上前,除掉衫裙以体温温暖他已经不乏老朽的身躯。

    他见石鉴仍是眉头紧蹙、忧心忡忡的模样,忍不住冷哼一声:“这种小场面,都能吓得你行卧难安,也配做我的儿子?若今次真有奸贼谋害你父得手,如此器具胆色,你纵侥幸能活,也只是败坏家门威赫!”

    石鉴听到这话,忙不迭深跪在地,颤声道:“儿、儿只是、只是希望父皇体中安康,春秋永盛。龙腾军营始终不如禁苑防卫森严,父皇至尊之身,委实不宜长居凶地!”

    看到石鉴如此,石虎眸中又闪过一丝失望,还待要开口训斥,片刻后却怅然一叹:“胆怯未必是坏,起码不会弄险寻死。家门之内不是没有凶猛少壮,可恨一个个不向天下逞威,却只会左右呲牙。满庭劣子,若有一人成器,你父何至于被人事迫害至此!南国那个岛夷门户,难道真有百倍胜于我家?中国无数英雄,莫不折戟你父足下。北国俱成我家门庭,竟不能养成一个英壮之选,与那沈维周稍作争辉……”

    讲到这里,石虎胸膛不免又是愤懑郁结。他感慨儿子们不成器,心中对自己又何尝没有一二失望。只是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不甘。

    如今的他,年事渐高,神气匮乏,越来越感受到那种人力有穷的无奈,但若假使再年轻十岁,无论南北势力对比如何差异悬殊,他都有信心整装再战,必将那个南国岛夷亲手斩杀!

    类似的唠叨,石鉴不只听过一次,从最开始的惶恐惊惧,到如今已经渐渐习惯下来。甚至就连此刻脸上所流露出的惶恐,多半都只是作态,甚至不乏腹诽:无论这个父亲再怎么看不起自己,到如今还不是需要仰仗自己这个已经算是最年长的儿子?

    别的不说,单单这一次策划一场刺杀的闹剧,如果不是石鉴不辞劳苦的内外奔走,又怎么能如此顺利的实施起来?

    至于早前那些得到君父亲昵重用而不可一世的兄弟们,如今又何在?若没有自己这个被看来不成器的儿子尚堪一用,父皇只怕到现在还只能困守禁苑作无聊发泄罢?

    当然,这些念头石鉴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一点都不敢流露出来。

    石虎如寻常老叟一般抱怨一番自家儿子的庸劣,视线落在跪伏在地的石鉴身上时,满是复杂。

    跟其他几个早年所看重栽培的儿子相比,石鉴若说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恭顺。若如今国势平稳兴盛,没有内外危机滋扰,石虎倒也愿意栽培一下这个恭顺的儿子。

    可是如今内外形势已是如此,身为他的儿子,自该具有凶横威严,单单恭顺是远远不够的。随着几个他着重培养的儿子接连横死,石虎不是没有给过石鉴机会,可是用心越多,心中便越失望,甚至都想剖开这个儿子胸膛,看看究竟是不是比旁人少生了几个心窍!

    迁至信都这年余来,石虎用心重点就是整军。特别是内六军的中军,更是被他视作心腹肱骨,只有交给自己的儿子统率才放心。

    内外国务繁多,石虎也难将所有精力放在中军上,心中不乏自忖,就算这个儿子才力的确不堪,但有自己的威严庇护,掌控中军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当他真正发力审查中军的时候,却发现就连这支被他最信任的心腹部伍,都已经被人渗透拉拢得严重。

    而这一切,石鉴竟然茫然不知,所表现出来的警觉与敏感,甚至都比不上已经被他刻意忽视日久的少子石遵,因为就连石遵居然都在中军内发展出两个兵尉作为耳目!

    可惜,可惜了!

    石虎脑海中闪过少子石遵的身影,心内又是一叹。若说他的儿子没有一个成器,石虎也有几分不甘,最起码就他所了解的石遵近来表现便要强过他真正出手栽培的石鉴良多。

    无论是在信都目下的形势中谨慎自保,还是悄无声息罗织自己的羽翼,包括在得知襄国方面军情后没有选择直接捅到自己面前博取宠幸、而是选择通知即将归国的外藩强臣张举。当中用心之细腻,取舍之果决,就连石虎这个父亲都略有不及之处。

    还是时不我待,如今的石虎已经没有了从容的时间与能量再去从头栽培石遵这个已经显露峥嵘的儿子,未来的路也只能由其自己闯荡。但若如果再来一次,哪怕是在去年冀南之战前夕,石虎都要将这个少子带在身畔,悉心教导,将其作为取代石邃的良选。

    可是现在,石虎就算有这样的心意也已经晚了一步,若还要强硬将这个儿子推到前台来,由其承受根本就不能承受的凶险压力,只会是害了他,一如横死不久的麻秋。

    石虎没有再继续召见将领,室中的石鉴也只是跪在地上不敢发声,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闷下来,只是回荡着石虎那压抑不住的喘息声。

    这一场刺杀,正是他所安排,主要目的甚至还不是为了诛杀国中奸邪,只是想要看一看在晋军强势进攻之下,国势人心已经败坏到了何种程度!而结果也已经很显然,触目惊心!如果有可能的话,石虎甚至不愿知悉和面对目下这种状况,由得被人蒙蔽掩盖下去!

    襄国失守,几万大军几乎尽没,如此大的事情,石虎怎么可能会不知?国中大凡头脑清楚之人,难道会猜不到他有没有在襄国安排一二心腹耳目?

    可就算是如此,那些狗贼仍然敢这么做!究竟是心存侥幸,又或者有恃无恐?

    凶横半生,石虎自然不是能够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之人。

    旧年他还不曾履极,甚至被先主石勒提防打压得严重,他都敢直接用强、派兵攻入政敌程遐的家门,乱其家室,淫其妻女!那时的他,恃勇而狂,一无所惧!

    可是这一次,他却凶横不下去。或许一些奸贼以为他至今对此仍然一无所知,可事实上,就连麻秋行至何处被人截杀、何时被杀,他都一清二楚!

    可就算是知道了,他又能怎么做?

    直接出手干掉张豺?张氏门生义故众多,如今信都城外最起码有过万张氏私兵,分散在各军并流民营地中。一旦张豺被杀,这些人便会失于控制,若是发生暴动便难扑杀控制,会让信都城外局势顷刻糜烂!

    出兵接应,救下麻秋?若他这么做了,仍然避免不了麻秋被人截杀的命运,那么他的威严将更加荡然无存!而且会令襄国陷落的消息完全扩散开来,让信都人心局势更加崩溃!

    甚至就连他的儿子在得悉这一情报的时候,都不选择直诉于他,而是选择联络归国强藩。这意味着就连他的儿子都不再相信他有能力继续把控住局面!

    张举统率幽州劲旅归国,途中肯定不乏消息渠道得悉襄国军情,包括那些张豺笼络配合他为此逆举的同盟者们,肯定也不乏人首尾两端,凭此交好张举。

    但当张举派人传讯国中,以此相报的时候,却不言其余,只言是他的儿子石遵示警,这几乎等同于在向他示威并提出质疑。甚至如果张举若还谨守为臣本分,即便是得知此事,都不该首选选择向他揭露,而是要尽快率部返回信都护主靖难!

    张举的报信,令石虎想保留的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荡然无存,他的软弱、他对局面的失控,已经无所遁形!如果他不能给张举提供一个保证,为了避免自身也遭遇如麻秋一样的下场,张举甚至有可能引兵驻外,不再归国!

    相对于襄国陷落本身,无疑后续发生的种种给石虎带来的打击更大,甚至可以说是之前种种错误积攒的恶果集中爆发!

    如果早年他不急于南征,便不会在先主驾崩、国中动荡的关键时刻领兵于外,没能在第一时间把持中枢,以至于河北陷入长久的内乱消耗。

    而南征失败后,他心中便存阴影,在南国中原大战告捷的同时他也入主襄国,但却不敢在第一时间向河南发起进攻,更给了南国的沈维周时间去从容解决江东内部危患,使得其人剪除掣肘、再无后顾之忧。

    甚至就在南国西征结束、打下关中之后,南北双方实力对比都还不算太过悬殊。而当时石虎的决定也是没错的,他应该趁着南国摊子铺开太大,尽发国中卒力再作南征。

    只是当时的他终究欠了几分年轻时的果敢,没有选择南国的洛阳行台中枢,而是选择河南的青兖之地作为主攻方向,寄望于即便不能获胜,也能大取南人物用。想要两相兼顾,结果大败亏输!

    甚至于去年襄国陷落,他返回襄国的时候,都不敢引众退往信都,而是应该衔恨誓师,一鼓作气的南下。当时南强北弱已经成了确凿的事实,无论他再怎样的经营巩固内部,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于根本的实力上赶超南国。

    就算当时襄国陷落,诸子互残,但这场战事主动权依然在河北一方。他若能咬紧牙关、顶住压力,亲自率领大军先攻枋头,再取洛阳,即便是过程中会有变故发生,但将士始终行走于存亡之间,唯死战能求活!

    可当时的他还是退了,这一退看似暂避锋芒,收蓄力量,但却丢失了他所拥有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这大半生强横锐进所塑造起来的凶悍形象!

    大军溃败,国土大失,甚至就连国都都被攻破,子孙遭人屠杀,他都能够忍耐下来,不独让国人、让对手看到他的软弱,更让他的属下们察觉到他的色厉内荏!

    石虎不是不知他这一退,会给自身威望带来极大的损伤,所以也在想办法进行弥补。比如故意透露给人得知他将要大封群臣的心意,既然威望受损,已经不能再完全凭此震慑群臣,那不妨以惠利补充,让这些人意识到除了跟随他之外,南国绝不可能再给予他们如此尊崇丰厚得待遇!他们唯有与自己并肩作战,才能守住当下所有!

    可石虎还是小觑了他威望折损的程度,或者说低估了裂土分封对麾下群臣众将的诱惑力。这些狗贼们,为了保证分封大典能够顺利进行,居然敢内外联手遮蔽他的耳目视听!

    尚未分封,人心已经割裂至此,一旦将封土、民众分授给这些狼子野心的狗贼,真能就此稳定住局面,奢望他们能够与自己同心协力的反攻晋军?笑话!

    可是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岂能说停就停?不独石虎,就连国中这些将领们也已经被架到骑虎难下的境地,人人眼望于此,他们已经将屠刀挥到了麻秋这个君王的心腹身上,挥向君王只在咫尺!

    如今的石虎,在群臣诸将眼中已经不再是那个威震河北的大赵天王,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等待宰割分食的猎物。他们各自得到了暗示和许诺,并且已经达成共识,不能忍受失信违约!

    换在以前,哪怕是襄国陷落消息传来之前,石虎都绝不相信他居然会被人世艰难逼到要将自己的生死安危作为赌注!

    可是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了别的手段勒停国势崩溃的汹涌势头。尽管他也明白,此举一旦实施,会给他的威望带来更大的损伤,但若是不能阻止新年大典的进行,一旦典礼完成,他也不再会是什么大赵皇帝、诸侯盟主,只会成为一个垂垂老矣的傀儡,被那些强藩争抢把持!

    幸在这一次他赌对了,诸将或是已经习惯了内部倾轧、欺上瞒下的斗争,但在国势已经岌岌可危、晋国大军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他们骤然间仍然无法接受没有了自己这个主上的情况。

    这一天,石虎做了很多事。首先是将文武群臣心中忧恐引爆出来,让他们认识到雄主未老,只要一日不死,羯国便还有维持下的余地,他在则国在,他死则国崩!

    之后便是重新树立自己在军中的权威,通过拉拢启用一大批上进心切、还未沉浸在内耗争权的少壮将领,重新建立起自己对内外军伍的掌控。

    当然过程中难免使用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阴祟手段,比如为了甄别中军将领的可靠性,特别安排抽调那些中军将领各自心腹入帐为张豺等暂时被监禁起来的重臣送餐,特意给他们营造一个可以向外部传递消息的场景,以此来引诱这些中军将领主动暴露出与群臣的隐秘勾结。

    这虽然会给人带来一种阴恶猜忌的印象,但起码可以确保所甄别出来的将领清白纯洁。他会给这些少壮将领们提供支持与机会,让他们可以超越国中那些权臣老臣,那么他们自然也需要承担一定风险来体现出自己有没有获得这种机会的资格!

    这一过程,进行的倒是很顺利。一批身世清白、行事坦荡的年轻将领们被挑选出来,分遣各军之后,足够让他牢牢控制住信都城内的内六军。

    那么接下来,就要处理真正的大目标了。

    想到这里,石虎便又垂眼望向室内的儿子石鉴,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便又为坚毅冷厉所取代:“目下国内事务暂告段落,事前事后,我儿不乏勇力可夸。如今又有大用付你,若能做得好,日后即便没有你父庇护,天下自有你立身之地!”

1443 诸胡霸王

    石鉴听到这话,已经是忍不住的怦然心动,神态也变得更加恭谨起来,思绪则已经忍不住的发散畅想。

    换了以前,石鉴心中自然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唯恐遭到其他几个虎狼性情的兄弟敌视。可是如今局面已经很明显,他已经是主上诸子之中最为年长者,这一次扫除内奸又出力甚大,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执行,主上纵然有什么想法都无从实施。

    正当石鉴满心期待主上将要给予自己一个正式的名位,而石虎接下来的话语则令他错愕当场:“幽州刺史张举,不日将要归国。张举久戍幽燕,多有劳苦,今次又心系国事,示警君父。稍后你暂解军职,代朕出迎,并妥善安置幽州部伍事宜。”

    “这、这……儿与张举素无深交,又乏相知,实在、实在……”

    石鉴一脸惊诧,失望之余又不乏惊悸,没想到父亲非但对他没有更加倚重,反而要将他遣离中枢派往外军。

    国中一些传言,他也有所听闻,知道张举乃是他六弟石斌背后的支持者。驻守信都的一众悍将尚且骄横难驯,更不要说张举所率领的外镇人马。哪怕他并不聪明,也能想到此行必是凶险有加。

    眼见石鉴如此反应,石虎脸色顿时一沉,心中不乏羞恼:“你代朕出迎便是天使国务,又非私情的往来,张举自是我家良臣,名位所定,何必与之有什么情谊!”

    听到父亲语气已经有几分不善,石鉴也不敢再直言拒绝,只是泣声道:“儿、儿并非不敢用外,只是国中纷乱新定,恐父皇御前乏于亲用侍奉,但、但父皇若真要儿出使,儿自依命远行,不敢悖旨……”

    “唉,国事危难,奸流滋生,多少贼子阴谋侵我家业富贵,近来你也多见。幽州部伍是能够维稳社稷的精锐强军,朕派你出迎才能安心。况且之后其军便近驻信都城边,谈不上远行。人生三十,当求自立于世,又怎么能强求徘徊庭内,长年托庇你父羽翼之下。”

    接连几个逆子横死,也让石虎对这个恭顺听用的儿子多有感情,眼见石鉴垂首低泣,石虎不悦之余,心中也难免泛起柔情,语调也微微放缓:“国中不乏贼人奸声,妄言后事种种,或是让你不能自安。但天意难测,天威浩荡,你是朕的儿子,自该放胆驰行世道。”

    他顿了一顿之后,又倾身靠前低语叮嘱道:“阶下群立,不过我家家奴而已。生于我家门庭之内,世事又有什么能够让你忧恐?幽州诸将,久戍边远,君王恩威不沐已久,朕派你前往,正是为了让你伸张才力、志气,不要困缩于苑墙之内为世道看轻!”

    这番话暗示意味便已经非常明显了,石鉴听完后思绪也被引动起来,忧恐渐渐削减,只是片刻后却又叩首道:“可、可是儿习战日浅,东武城南贼沈牧又、又是……儿非惜命,只恐才力不逮再误大事。”

    就算有了石虎的暗示,让他对张举的忌惮稍减,可是一想到幽州部伍南来将要作为进攻东武城晋军的主力,石鉴仍是忧怅不已。

    石宣、石韬兄弟二人在世时是怎样的张狂,石鉴至今记忆深刻,就连这两个凶横之人都是间接死在南国沈牧手中,一想到自己将要跟随幽州部伍前往对战沈牧,石鉴心中便忍不住生出命不久矣的恐惧感。

    石虎听到石鉴这胆怯言语,顿时气得怒目圆睁,挥起手臂直接抽打在石鉴脸庞,石鉴整个人都后飞出去,落地翻滚片刻又忙不迭膝行返回,叩首乞饶。

    “劣子、劣……你就是这样的器具胆量,纵有大事即便托付给你,你能承担?”

    石虎气得脸色铁青,抓起手边器杖又砸在石鉴身上,对这个儿子可谓是失望至极,一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怒声道:“襄国痛失,侧翼已失遮掩,国中纷乱新定,攻略不可再施。你安心滚出城外,若真忧恐与南贼激战,不久后朕自召你归苑,宁可家门蠢物死我手中!滚出去!”

    眼见父皇是动了真怒,石鉴自然也不敢再久留,忙不迭叩拜告退。

    石虎仰于卧榻上,心情已是彻底败坏。若依他往年脾性,石鉴这个愚蠢怯懦的儿子刚才表现已经足够激发他的杀心,可是眼下不论国势如何,单单几个儿子接连死去已经令他不忍再对儿子们轻易施暴。

    况且石鉴再怎么不堪,总还有年纪摆在这里,若再换个更加年轻的儿子前往迎接张举,也难震慑住幽州骄兵悍将,只如襄国的石琨一般沦为完全的摆设。

    张举今次示警国中,绝非忧心国事那么简单。特别其部暂停途中,更让石虎心中满是不悦,幽州部伍乃是效忠于他的军队,绝不是张举用来抗衡国中的筹码。如果真的有必要,他也不惜故技重施以少壮将领取代张举这个老将。

    石鉴心里存着什么妄想,石虎自然清楚。但就算不论其人才力如何,单单这一次国中风波所承担的角色便注定其人已经与嗣位绝缘,换言之他只是石虎所推出来的一个牺牲品。

    至于派遣石鉴前往幽州军,也算是一次废物利用。当然石鉴若真的能够在幽州军内部拉拢培植一点势力,石虎自然也会予以承认,用以制衡乃至于取代张举。但是很显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但就算石鉴外出后碌碌无为,其身份摆在那里也足够表达出石虎的态度,必要时石虎也可以通过石鉴去控制影响一部分幽州卒众。

    而刚刚经过肃清整编的内六军交由何人统率,石虎也早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那就是他的第六子章武王石斌。至于石虎自己,还要盯紧了国中这些元老重臣,让他们不敢再有奸谋擅动,并且要专心为羯国营造出一个新的秩序局面,并没有精力直接掌军。

    如今诸子之中,石斌算是最得石虎心意,这个儿子战功赫赫,于国中也多积威名,其才力表现远非懦弱愚钝的石鉴可比。甚至于在石虎看来,诸子之中可以说石斌这个儿子是罪酷似他的,无论是勇武才力又或强横性情。

    如今国中也不乏风传,言是石斌乃是太子之位最佳人选。石虎虽然一直没有表态,但从去年开始便也一直在权衡考虑这件事情,他虽然喜爱石斌,但却并不认为石斌是最佳的人选,特别是在襄国陷落如今国内形势又不稳定的情况下。

    石斌的性格骄狂凶悍,一如石虎当年,可是如今的国势却已经不再如当年那般。当年的石虎悍则悍矣,但也自然有其底气,南征北战,羯国近半疆土都是由他攻伐开辟,麾下自然聚集起一批强兵悍将唯其马首是瞻。

    但就算是这样,国中仍然有程遐等一批臣子们站在石虎得对立面坚决的反对他,并且直接引发了羯国内部的战乱,令得国力大大耗损。

    可是如今的羯国,本身便已经岌岌可危。石斌虽然悍勇,但也不能统合众愿,若将其人强立为嗣子,肯定会引得国中相当一部分人心怀不满。眼下的羯国已经经不起内耗,也没有家底和时间再给石斌铺垫一条继统血途。

    因是就算石虎再怎么亲爱这个儿子,也只能忍痛放弃,避免国中再次出现更大的动荡与争斗。

    当认识到已经不能凭着武力正面战胜南国的时候,石虎的视野反而得以拓宽。晋国中朝永嘉之后的国事变化,对他而言已经不乏借鉴意义。或是已经不能进为中国之主,但也可以谋思退居诸胡霸王,一如早年客寄江东的晋国。

    如今的羯国势力虽然已经萎靡,但那是相对于南国而言。如今信都内外六军,哪怕是将水分完全压榨掉,仍有五万多可战之卒。渤海的石斌、幽州的张举、雁门的李农,这些军众统合起来亦有七万之众。

    换言之,就算是不论张豺等将领们的私兵部曲,羯国目下可控卒力仍有十余万众。如果能够将这些兵力完全整合,即便不能再与晋国争胜于河北,但只要后续能够避免大败,保持且战且退的节奏,哪怕是退到边陲,边胡各部仍然没有羯国的对手。

    虽然北方没有长江这样的天堑横阻,但也自有太行、幽燕之间山峦起伏,这都是可供倚重的地理优势。而且随着战线的拉长,晋国的兵力优势也在被逐渐抵消。如今的冀北,或许就会成为旧年晋国国势微弱时的淮线,通过游斗牵制,将晋国兵力锁定在这一片区域中。

    在这样的构想下,与晋国之间的战争便不必再执着于一时之胜负。石虎心中甚至不乏悲观设想,一旦来年春暖晋军继续发动攻势而他不得不退出河北,只怕有生之年都很难再返回中国。

    而为了保证羯国这一份基业还能继续传承下去,乃至于未来也如眼下的晋国一般重新焕发生机,乃至于重返中国,就必须要确保羯国当下这些势力不崩解,并且考虑到后续的发展。

    基于种种考虑,石虎真正属意的嗣子人选便是少子石世。

    选择石世作为嗣子,好处显而易见。首先张豺这一系的国中元老便在力推石世上位,如此也算遂了他们心意,也不必再心忧前程富贵而再蠢蠢欲动。其次石世乃是汉赵故主刘曜的外孙,有了这一层关系,也能将匈奴人的势力稍作整合。

    即便未来痛失中国,不可再妄称大赵皇帝,退还有六夷大单于打底。且诸胡之中唯汉赵、羯赵才是胡中尊贵族裔,这二者若能达成联合,压制其余胡虏易如反掌。退守江东的北方世族尚能扶立一个司马氏远宗的君主,更不要说羯国尊统乃是确凿可查。

    至于石斌,则是石虎给这一设想所准备的一个保障。如今的他尚还在位,能够扶立石世这个幼子一程,但他也担心石世独支难当,而石斌就是宗势之中最佳代表,可以确保皇权不作旁落。

    如此一来,石氏宗族权柄不失,重臣元老拱从内外,以屠各为代表的外族力量源源不断的补充,彼此之间相互支撑,相互制衡。这样的局面能够达成且维持下去,羯国国势便仍然不乏传承的可能。

    石虎酝酿这一次的风波,主要意图除了肃清把控内六军,确保核心力量的稳定可靠之外,同时也有敲打元老重臣,摘除国中隐患的意味在其中。

    所谓的隐患,自然便是那些河北晋人的世家。这些人做惯了首尾两端、多头下注的事情,无论表现得再怎么恭良,是很难保证他们肯与羯国同荣共衰,也不会甘心追从羯国退守边陲继续传承,正可趁此机会扫荡一空,空出的位置又可以将屠各并其他杂胡势力引入国中。

    随着那些少壮将领的被拣选派遣,这一轮的杀戮已经开始展开,至于罪名也无须多作罗织,只说他们各自身在龙腾军的子弟参与了刺杀,族灭身死理所应当。

    至于对元老重臣的敲打,石虎心中却还不乏踟躇,担心控制不住力道。张豺狗胆包天,居然敢阻杀麻秋并拦阻襄国方面的军情,自己尚且在位,其人便敢如此狂悖,可以想见绝不是什么良佐人选,也非少子能够控御的巨奸大恶。

    但眼下并非铲除其人的最佳时机,一方面其人潜在势力实在太大,一旦要铲除,羯国本身也要大失血,未必还有力量徐徐后退。另一方面眼下他还需要张豺作为一个旗帜,以拉拢驱使河北那些豪强军头帮助抗御晋国的进攻。

    主从多年,石虎是有信心压制住张豺,但其人犯下如此大罪,若不施加严惩,难免助涨其胸怀奸恶。既要打得痛,又不能一下子打死,究竟该要施力多少,对石虎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这一夜余下的时间,石虎便一直在考虑这一个问题。

1444 恶婚难拒

    “尔等伧卒,怎敢如此无礼!我要见主上,我要……刘公救我!张公……”

    张豺等人所在营帐中,突然冲入几十名如狼似虎的兵卒,率队校尉视线快速在营帐内环绕一周,而后便抬手一指席中一名中年人,中年人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已经被数人扑倒于席中,就地擒拿。

    那中年人激烈的挣扎着,但却无济于事,很快便被反剪双臂押出了营帐。而那校尉则抱拳环施一礼,接着便昂首退出,留下一众随驾重臣目瞪口呆。

    一直等到兵众们退出良久,营帐内才又响起议论并抱怨声:“先是徐尚书,又是李侍中。究竟、究竟……不教而诛……”

    张豺只是在兵众们冲入那一瞬间睁开眼看了一看,之后便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帐内发生一切都与他无关。虽然也有同僚凑近过来想要与他稍作讨论,但张豺只是闭口不言,其他人见状后,便也不再靠近他这里。

    玉玦送出之后,张豺心情同样没有轻松多少,尤其在看到主上已经开始正式出手铲除重臣之后,心弦更是绷紧到了极点。

    此前当他决定截杀麻秋并隐瞒襄国军情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主上石虎的反应与反击,并也因此做出了一些准备,自信就算是主上问责下来,也有信心保全自己。毕竟这件事并非他一人出头,已经是国中相当一部分人所达成的共识。

    追从石虎多年,张豺对于石虎的了解也是极为深刻。若是此前,他纵然有这样的想法,也根本不敢擅动去挑战主上的权威。

    可是在放弃襄国、前往信都之后,他自信已经看到了石虎色厉内荏的面目,这位凶横跋扈半生有余的主上,与南国屡战屡败,国势日渐衰微,原本的壮气早已经被消磨殆尽,如今不过只是徒具其表,得过且过罢了。

    猛虎老矣,早已无力噬人。正是因为这样的认识,张豺才决定冒险试上一试。

    可是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却让他意识到他终究还是小觑了主上的凶猛,也高看了自己的信心。多年积威所带来的阴影,让他根本就不敢正面对抗暴怒的主上,如果不是眼下不得自由,也不能见到主上,说不定他早已经叩拜座前,嚎哭乞饶了。

    此前冒险托人传讯,已经是张豺在忧恐交加的当下能够做到的极限。对于主上的能力,张豺从不怀疑,否则便不会在早年局势尚不明朗的时候便下定决心选择追随石虎。

    也正因此,张豺心知主上暗中蓄势、骤然发难,是不可能再留给他们这些随驾臣子们如此明显的漏洞,让他们有机会联络被隔绝在外的各自势力而做出反扑。

    但之所以还是做了,一方面自然是不甘心束手待死,心中尚存几分侥幸;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危险的试探,若果真消息被截留,也是向主上表态他的求生意志之坚决,有着死中求活的勇气,一旦主上真的对他大下杀手,他绝不会引颈就戮。

    心内虽然已经有了决定,张豺的忧恐却是有增无减,除了多年积威带来的震慑,也因为主上所采取的反击手段从一开始便超出了他的设想,让他的一些布置变得完全无用。

    借一场假的刺杀而发动真的血腥清洗,猛虎虽老,但仍常怀噬人之欲,爪牙虽钝,余威仍能慑人胆魄。

    张豺也清楚,此夜杀戮肯定不只他所见这两起。主上至今都不见他,大概就是要让他看清楚,哪怕国中发生如此大的动荡,但局面仍在掌控之中,他所自以为的势力壮大,在主上眼中不过一个笑话而已。而他所谓的威胁,在这绝对的掌控之下,也是显得苍白无力。

    主上一出手,便令张豺所有的布置都落空,虽然眼下屠刀还没有降临他的头顶,但仅仅只是这一份煎熬,便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之后帐内又陆续有人被带走,过程中也有人受不了这种煎熬而爆发,乃至于对主上破口大骂,之后便是众多悍卒涌入进来,将余下众人尽数带离此中,分入小帐中分别监押起来。

    这一夜的时间,对张豺而言简直比一生还要漫长,单单前半生经历种种,便回忆了不只一次。只是关于后事如何,却半点不敢设想。

    一直到了第二天正午时分,张豺这座小帐中才有了新的来客。

    祖青换上了一身新的盔甲,同时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原本他只是中军内的一个千人幢主,如今却成了中军将主之一。原本的中军将主武邑王石鉴在昨夜风波之后有了新的任命,一大早便已经离开了龙腾军营,而中军兵权则被一分为三,祖青幸居其一。

    听到帐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原本正在榻上合衣假寐的张豺蓦地睁开眼坐起身来,看到祖青后先是愣了一愣,而后便稍作拱手:“恭喜祖将军,攫升肱骨。”

    听到张豺的道贺,祖青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昨夜剩下的时间他也没有入眠,细思种种之后心内同样不乏后怕。

    特别今日入帐接受新的任命之后,出入之间发现一些熟悉的中军兵长面孔已经消失不见,而大帐外那长长一串血淋淋的人头更让他意识到昨夜自己曾是多么的危险。

    祖青始终铭记家仇,乃至于不乏死志愿以一命洗刷家门耻辱,心迹决不可称纯洁无瑕。他也未尝没有借着自己中军将领的身份做一些暗室之谋,但如张豺这种真正的元老重臣并不会将他这个祖氏余孽放在眼中,平时也根本就懒于接触。

    至于那些怀揣异志的河北世族,因知祖氏乃是南国叛逆门户,再加上祖青之父祖约本就是与江东的庾氏为敌,而庾氏则是南国重要权门,自然也不愿与祖青过于亲近。

    同时祖青心中自有底线,不愿真的与羯国那些将领们沆瀣一气。如此一来,原本覆及整个内六军的大清洗,反倒让他有惊无险的渡过,成为羯主石虎看来忠贞孤直的少壮战将,引作心腹重用。

    至于石虎将张豺的信物转交给自己,同时对他说要给他一场富贵,祖青苦思半夜也是没有什么具体的思路。

    今日奉命来见张豺,倒让祖青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但也实在不敢确定并妄动。他看到张豺须发杂乱,两眼血丝密布,仅仅只是过了一夜,但是较之昨日相比,似乎老了数岁,心中也不免感慨石虎手段之阴狠。

    入帐之后,祖青并没有直接宣告石虎的命令,而是示意随员送上清水、餐食,自己则静静的站在帐内,看着张豺洗漱用餐。

    “让少辈见笑了。”

    虽然这一夜饱受折磨,但张豺也不愿在这些国中后进面前失了气度,故作从容的洗漱用餐完毕之后便站起身来,望着祖青微笑道:“主上有何嘱令,张某恭候训教。”

    祖青上前一步,一手按住佩剑,一手自怀中掏出张豺的玉玦,轻轻放在了张豺面前小案上。

    张豺看到那枚送出后又返回自己面前的玉玦,瞳孔蓦地一缩,神情复杂的长叹一声,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祖青说道:“主上将此信物赐我,言是并赐一场富贵。末将愚钝,苦思竟夜未有所得,不知张公可有教我?”

    “这、这……”

    张豺听到这话,双肩已是蓦地一颤,脸色剧烈变幻,两眼死死盯住祖青,想要从其脸庞上看到一丝端倪,但所见只是一张平静且带着疑惑的脸庞。

    “主、主上真是如此告你?”

    关乎到自身性命安危,张豺再无表面的从容,一脸忐忑发问说道。

    祖青微微颔首,继而又说道:“昨日昼夜扰乱,主上多有震怒。今日着令末将转告张公,不必再侍御前,暂且还家休养。另主上有意传召章武王归国辅事,请问张公可有荐选使才?”

    虽然祖青话语不多,但当中所蕴含的意味之多,却令张豺一时间都消化不了。他深吸一口气,而后背过身闭目沉思良久。

    首先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事情总算没有出现最恶劣的结果,张豺这一条命算是保住了。但是很显然,他想要有惊无险、无伤无损的渡过这一危难也不可能。章武王归国,本也正是张豺想要促成的一个结果,只是特意询问自己有没有推荐的使者?

    一念及此,张豺脸色又是变幻不定,隐有冷厉流转。

    如是过了足足一刻多钟,张豺才缓缓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祖青几眼,继而便露出一些赞赏之色:“祖将军不愧名门之后,英姿卓然,远迈同侪。我这个老家伙,旧年冗务遮眼,竟不见国中如此俊秀少勇。不知将军可有婚配?”

    “不、不曾……我、末将刑家少劣,既不能重肃家风,又未有尺功报效君王,纵有良配,不敢取辱,无谓累人。”

    听到张豺这一问话,祖青一时间心弦一颤,继而更生一股羞怒。他终于明白了这所谓一场富贵是什么,原来石虎是打得这样一个主意,先将他收作心腹,而后再安排他作为一个棋子嵌入张豺的势力范围之中。

    可是,他家门虽然败坏,且自身也是碌碌无为,但却真的耻于同张豺这样无论在南在北都可称贼逆武宗的门户有什么密切关联。一旦与张豺这样的人有了亲密联系,且不说会被卷入到怎样诡谲的权斗之中不得抽身又凶险无数,他想要洗刷家门旧罪骂名只怕要更加希望渺茫。

    但如果这是石虎的意思,而张豺也已经有所领会,他又有拒绝的可能吗?

    很明显石虎并没有彻底铲除张氏的打算,但也不会再信任放纵,那么就需要一个可以信任并操控的心腹作为他的耳目以及与张豺沟通的渠道。而张豺为了能够保住自家势位不失,同样也需要这样一个人选来安抚主上。

    一旦祖青拒绝这样的安排,只怕即刻便要大祸临头,更不要再说报仇雪恨!

1445 张姝幸许

    领会到主上这层用心后,张豺心情同样复杂。

    昨夜到现在,他也设想过无数次主上将会如何惩罚他,但当真正知道了这个结果后,又不得不感慨他对石虎的了解终究还是片面。或者说旧年主上那凶横跋扈的形象太过张扬,以至于掩盖了其人本身的狡黠阴狠。而当其人凶芒收敛,转用别的手段对付张豺的时候,他仍无从抗拒。

    张豺努力让心情平复一些,示意祖青入座并且自己也坐了下来,而后便认真打量起了这个此前不屑关注的年轻人。

    凭心而论,若是换了其他一个时间,祖青这个年轻人能做他家婿子,张豺也是非常满意的。范阳祖氏虽然算不上是传承悠久的经术名门,但仅仅祖逖一人便足以令家门名满天下,号为名宗。

    虽然发生祖约叛晋的劣迹令其家门声誉大堕,但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如此,范阳祖氏的门庭对于张豺这样一个乱世鹊起的狂悖武宗仍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海内名宗。

    虽然羯国统治之下不重门第,但是这种世族郡望的普世推崇却非石虎一人暴虐便能完全抹杀,张豺心内同样不乏凭其毕生努力抬升家门势位誉望的念想。

    但并非人人都有江东那位沈大将军的机遇才力,哪怕张豺在羯国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权高元老,但仍然不受这种世道价值观的承认。别的不说,单单今次说是张豺不能渡过难关而被石虎诛杀,所谓的煊赫转瞬就会烟消云散,再也无存世间。

    对于张豺这样的门户而言,能与祖氏联姻,绝对算是抬升家门的一个契机。而且祖青这个年轻人也非常的出色,仪容俊朗,相貌堂堂,本身又是石虎所看重的少壮俊彦,哪怕张豺再怎么挑剔,都不得不承认他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家门中可有良姝堪配。

    但张豺也明白,祖青乃是主上石虎挑选栽培的少壮,即便真成亲谊,他们之间也不可能是寻常的翁婿关系,反而需要提防祖青太过优秀而在石虎指示下给他家带来凶狠反噬。

    可就算是有这样的隐患,张豺也明白他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否则只会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祖郎能得主上信重拔举,何患家门不兴,功业不彰?我久来追从主上,对于主上识鉴之明奉若神谕。既然主上允我归家暂养,我也不敢辜负深眷,不知祖郎能否择暇伴我一同归家,我也要让家门内那些庸劣子弟胜览国中俊彦风采!”

    既然打开了话题,张豺便也不再拘泥,给予祖青极大热情。

    听到张豺更加露骨的表态,祖青心知此事已经不容他再作抗拒,如今的他,不过只是石虎与张豺之间一个木偶工具而已。工具只在于合用与否,若是有着太强烈的自我认识,则会有随时被取代的危险。

    这么多年忍辱负重都承受下来,眼下已经到了一个关键时刻,祖青自然不甘心功亏一篑。略作沉吟之后,他便答应了张豺的邀请,同时也没有忘记羯主另一个吩咐,继续追问出使渤海迎回章武王石斌的人选。

    听到这个问题,张豺脸上再次覆起一层阴霾。章武王归国虽然是他的计划之一,但自不是以这种方式达成,他也能够想到此际将章武王召回国中,主上肯定是要将信都军权付之,而张豺推荐的使者人选则肯定是凶多吉少,最起码不会如张豺计划那般接替石斌执掌渤海军权。

    虽然被主上一连串手段打得措手不及,以至于不敢再生出抗衡之心,但张豺也实在不舍得付出太大代价,沉吟良久仍然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答案,只说还要仔细权衡。

    得到张豺的表态,祖青便返回复命,并将张豺邀请自己前往其家做客的事情一并道出。

    石虎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对祖青说道:“张豺虽然不是载誉满途的海内名门,但幸在识时务,谙机变,久立朝中,是真正能与共论大事国之元老。他既然赏识了你,良缘不可轻易辜负啊!”

    祖青听到这话,心中冷笑不已,暗道他若真借此与张豺共论什么大事,倒不知石虎会是怎样的反应。

    而当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祖青心弦蓦地一颤,继而开始思考当中的可行性,口中却恭敬说道:“末将怙恃久失,非主上眷顾养育,更不能渐长成人。平生所思唯忠君报国,人伦缘数懒于存心。”

    石虎听到这话后,更是哈哈大笑:“朕与你父,也算是相知于危难。他不幸壮夭,你事君如父不算逾越。前程如何,自有朕来关照你。张豺河北巨富,想来也不会吝啬待你,去罢。”

    祖青恭谨告退,离开大帐有一段距离后才垂首重唾,唾液中夹杂着牙关紧咬沁出的血丝。只是当行至张豺所在营帐后,脸色便又恢复如常,亲自安排车驾护送张豺离开龙腾营。

    龙腾营外早有张氏家人等候于此,待见自家主君安然行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簇拥上前,欢天喜地返家。

    张豺归家之后,便即刻召集自家子弟宗亲,言是款待前来做客的祖青,实则叮嘱族人们切记不可轻举妄动,尤其不可将部曲门生轻易调动集结。

    今次主上所以放过他,还在于张豺于国中耕耘年久,交织成的这张势力网络就连石虎都难知深浅,也不可估量一旦下手铲除张氏会引发多大风波。

    张豺眼下正是心有余悸,也不乏怀疑主上之所以放他归家就是在麻痹他,趁他召集门生部曲主动将潜在的势力暴露人前,从而一举铲除。所以张豺面对的也是一个死循环,如果不将分散的力量召集起来,便无从应对主上引而不发的打击,可一旦召集起来,又给了主上一劳永逸的机会。

    至于对祖青这个主上想要嵌入张家的钉子,该以何种态度对待,仍然需要把握权衡。联姻自然是最基本的态度,而石虎也给张豺划了一条线,只言富贵不说前程,就是在警告张豺不要妄想将祖青拉入他的阵营中。

    归家之后,张豺亲自作陪款待祖青,并有意将家门几个适龄女儿一一为祖青引见。张豺老妻早亡,家中本来没有嫡女,但且不说祖氏门第如何,单单祖青是主上石虎为他家选定的庶子,这种情势之下,张豺也不敢随意以庶女应付。

    祖青心中虽有屈辱愤懑,但也明白这不是他能够抗拒的安排,在席中顺势表达出对一名张氏女颇感兴趣。

    之后张豺便将祖青盛情挽留在家,并直接将那女儿的生母立作正室。过程虽然不乏草率,但也足以表明他的态度足够端正。为了归家布置截杀麻秋,他连幼子都能舍去,如今为了自家免于灾祸,更不会吝惜于一个女儿。

    只是原本都是门中眷养的两个寻常姬妾,命运却发生截然不同的变化。一个本来多受宠爱的妾室因为生了儿子,不独要承受丧子之痛,本身还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另一个本来多受冷落,却能凭着女儿成为家门中的女主人。

    如今这种情势,事情拖延一分便会凭生诸多变数。既然彼此都存默契,而张氏也并非什么礼教恭谨人家,确定联姻人选,张豺直接当夜便将这女儿送入祖青所居客舍中。

    那名张氏女年方十四出头,相貌倒是温婉清秀,大概在长相上更似其母。本来只是张豺诸女之一,养在规格之中也并不出众,未来最大可能是被父亲张豺随手许配给张家的部曲将又或者追随其家的河北豪强,运气好平平淡淡了此余生,运气不好则随着羯国大势崩溃而横死于某一场动荡中。

    这名小娘子,做梦也想象不到一场家宴竟成为其人生大转机。虽然此前内庭传讯言是家中贵客登门,家主有择女配之的打算,嘱令这些女子们各自装扮。但其母本身在内宅中并非最受宠,这小娘子相貌在群姐妹中也并非最出色,虽有芳心砰动,但也不敢奢望这样的好运气能够落到自己头上。

    此前在家人安排下轮番进入拜望,见到主宾席上端坐的少年俊朗将军,就连对女郎而言乃是头顶一片天空的父亲张豺对其都是热切有礼,少女怀春,一见倾心亦是寻常。

    然而那位少年将军只是浅望她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态,退出客厅后,少女心怀已是一半灼热一半阴寒。有的人或之惊鸿一瞥便令人念念不忘,往后余生唯叹缘浅,余者种种都成寻常。

    其母也知这件事或成她们母女平生最大转机,待到女郎返回后便匆匆前来询问,小娘子正觉哀怨,絮叨声又不绝于耳,一时间悲从中来,已是忍不住掩面轻泣。

    母女二人正在阁中相叹命薄,突然一群家人涌入进来,原本对她们不假辞色的仆妇们簇拥母亲道贺,对其叩呼主母。另有娇俏侍女团团围住眼眶微红的小娘子,满是艳羡又充满热情的为其盛装打扮。

    如是一番忙碌,当小娘子被架上牛车,缓缓驶向那位少年将军所居客舍时仍觉入在梦中。小娘子敛住呼吸,静静倾听牛车外传来的喧哗声,双唇微抿,一动都不敢动,唯恐美梦惊破。

    内宅中的喧闹自然惊动其他张氏女子,不乏娘子们挤在廊下,用掩饰不去的羡慕与失落的语调讥讽那个如此仓促被打发出阁的小姐妹,灯笼高挂,烛火通明,人声喧哗中,这些张氏女郎还无从想象她们在这一夜中究竟错过了什么。

1446 祖庭再兴

    祖青端坐在张氏客舍院落中,这座府邸本是从羯主石虎行宫中分割出来,因此建设的自是富丽堂皇,又有张氏家人前来布置悬挂财帛吉饰,望去更有一种花团锦簇的繁华。身在此中,甚至让人醺醺然忘记羯国国势已是大树将倾,而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褪下戎袍,换上吉服,想到自己人生大事竟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完成,祖青那俊朗脸庞上也充满了苦涩与自嘲。他甚至不敢抬头望天,闪烁的寒星仿佛他父亲祖约的亡魂正在幽幽凝望着他,不知是在表达着愤怒还是自责。

    之后又有张氏子弟听从张豺的吩咐,前来与祖青谈饮结谊,似乎是想以加倍热情的态度来补偿仓促成礼的不足。待到众人悉数退出,灯影阑珊,已是醉态浓厚的祖青才在人搀扶下行往居舍。

    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房间中端坐的张氏女郎心内娇羞已是忍不住的喷涌而出,令得那张俏脸艳若桃李。

    终于房间门被打开,那个一见之后便烙印在芳心中的身影再次跃入眼帘,一股莫大的幸福如决堤一般顿时将她淹没,眼眸中水雾氤氲,很快视线就变得模糊起来。

    祖青行入房间,待到侍奉之人悉数退出,余下几名张氏侍女也都推到了房屋角落里,他脸上的醉态才缓缓褪去。

    自幼生长在虎狼横行的虏廷之内,任何一点松懈都足以令他万劫不复,祖青自然不敢恣意畅饮,更何况目下国中禁酒令严苛,张氏又摇摇欲坠、处境危险,即便是在这样的喜事中,也只敢用果酒浊酿待客。

    对于张氏主动塞过来的娘子,祖青自然半点兴致也无。若非眼下实在口渴,他甚至不愿行入内室,行入房间后,他便抓起盛羹的器物,无意中看到对面那名他随手指选的张氏娘子正泪水涟涟望着他,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愧疚。

    一对新人,两种心思,默然半晌之后,祖青才开口道:“对、对不住娘子……”

    这轻微的道歉声,听在张氏娘子耳中却如春雷乍响,她慌慌忙忙背过身去,擦去眼中泪花,并不知祖青的道歉另有其他缘由,只道对方是愧疚于不能端正礼节待她。虽然此前阁中不乏家人教她该要如何敬奉夫主,但此刻娇羞惶恐之下,早已尽数抛在脑后。

    擦干泪目,小娘子又连忙转过身,颇有些手忙脚乱的奉上酪浆,期期艾艾道:“妾、妾名阿冬,冬日里生、冬……妾、妾不是悲,请夫郎勿罪!妾、阿母常言妾非福缘绵厚,恐累夫郎……但、但若夫郎不嫌,妾一身、一命,都、都请夫郎笑纳!”

    祖青幼年养在石虎邸中,待到年长身边也只是一群忠心不弃的家将,满心都是报仇雪恨,洗刷罪名,同样不曾有什么旖旎经历。

    那张氏小娘子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紧张模样,顿时也令他变得局促起来,连忙抬手接过那颤抖着将要倾落出的酪浆,转又自嘲一笑:“若言福浅缘薄,命途乖张,我还真不相信自身能逊于娘子。若都苦命人,不妨相安慰,娘子不需多礼。来年真有互累,也请少于怨恨。”

    那张氏娘子听到这话,又是娇羞错愕,片刻后则抬起头来,一脸认真道:“入此门中,余生无恨!夫郎青眼望我,是妾一生大幸……”

    祖青这会儿也恢复了平静,听到这娘子热切表态,只是微笑颔首,心中却有几分不以为然。他对这张氏娘子略存愧疚是真,但也不至于因此真就将张氏当作丈人门户看待,心坚如铁,绝非软香璧人能轻易磨蚀!

    “一番哗扰,不觉夜深。娘子请早些安歇,不必待我。”

    祖青将杯中酪浆一饮而尽,便直接起身步入外舍,并将几名室中婢女驱往内室陪伴那娘子,自己则坐在外室小榻上,闭目假寐,心中却在思忖能够借由这既定事实达成怎样的意图。

    那张氏娘子尚被巨大幸福所包围,并没有觉出夫郎待他的冷待,朝为闺阁娘子,暮为别家新妇,一时间心态也转变不过来,虽然有婢女入内暗示该要如何服侍夫主,但终究还是羞怯脸红,犹豫良久不敢施行,不知不觉间已是伏案入眠。

    自此之后接下来几天的时间,祖青便以张氏新婿身份留在其家,羯主石虎大概也乐得如此,并没有委派新的任务给祖青。

    至于张豺,一直都是不间断的摆设家宴,对祖青这个婿子摆出十足重视的姿态。只是在私下里,心情却是越来越焦灼。石虎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张豺,除了此前祖青的传信之外,这几次也以入贺为名派遣使者前来继续询问张豺。

    张豺之所以还在拖下去,是希望能够再发生什么变数以分散石虎的精力,令其放松对自己的打压,但却一直是失望。

    年关逼近,天气更加酷寒,几场大雪令得积雪寒冻更加深厚。在这样的天时下,南国也很难有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不能给羯国施加更大的压力。

    至于国中,主上遇刺的风波仍未完全过去,覆及全城的清洗杀戮仍在进行着。襄国陷落的消息虽然已经瞒不住,但也只在小范围内传播着,如此高压之下,谁也不敢以此惑动人心。

    来自幽州的军队,由于大雪横阻的缘故,暂时驻留在了信都西北方向的扶柳城。张举同样老奸巨猾,很明显是在国中风波还未彻底平息之前,绝对不会轻易涉入其中。

    而那本来应该是万众瞩目的新年分封大典,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只能无限期的拖延。主上石虎还一直留在龙腾营中,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虽然有一群臣子冒着极大风险劝谏主上归苑,但却没有得到回应,据说主上感染风寒不便出行。但刺杀之事在前,这一类无从验证的传言自然不会再有人敢轻信。

    内外都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发生,这意味着石虎施加在张豺身上的压力只会越来越重。终于张豺承受不了这股莫大的压力,主动退了一步,推荐他的堂弟张离作为使者前往渤海召回章武王。

    而张豺心里也很清楚,张离这一去吉凶未卜,甚至被性情颇类主上的章武王直接收斩都有可能。但他也实在没有办法,此刻若不丢车保帅,只怕主上不会让他们张家安然渡过新年。

    甚至一旦时间拖延超出了主上的忍耐范围,那么至今仍在龙腾营的主上便有可能亲率内六军围杀信都城内张氏族人!

    张离乃是张豺得力臂助,也是张家目下在信都军方职事最高的代表,如果不抛出这样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很难让主上放过他们一家。

    张豺这里做出了表示之后,石虎终于也有了反应,只是这反应却落在了张家的新婿子祖青身上。祖青本为中军将领,又被加封遒县侯,同时授以范阳太守之职,一时间成为国中风头无两的新贵。

    同时为了表现出对祖青的恩宠,石虎又下令赏赐祖青一座宏大府邸,规模较之张豺家宅有过之而无不及。除此之外,又将城外流民之中本籍范阳遒县的民众尽数划为祖青的邑户。

    祖青选择在除夕之前搬离张豺府邸,带着新婚的娘子入住石虎所赏赐的那座新府邸。

    张氏家宅之内一通忙碌,前庭张豺率领家中子弟为这位新婿子摆宴送行,同时大宴宾客,一副与有荣焉又大力抬举祖青的模样。

    内庭中同样是一片忙碌景象,张氏内宅中如今无人不羡慕那位阿冬娘子并那位刚刚被扶正的正室夫人。这一对母女原本在内宅中虽然谈不上被冷落苛待,但也是近乎透明,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天时间之内这对母女际遇便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那位新进扶正的张氏夫人,这段时间也颇有如坠云雾的飘忽感。但这女子在得意之余也并没有完全忘形,仍然记得这一番富贵是从何处得来,摆脱了家人们的热情逢迎,抓紧时间拉着自家女郎仔细叮嘱敬顺夫主的道理。

    而祖青的新夫人,那位阿冬娘子近来也是心情起伏跌宕,几乎超出了她这个年纪的承受范围。先是巨大的惊喜能够得配良人,但之后哪怕再迟钝,也能感受到自家夫郎在相敬如宾外表之下对她的冷漠与疏远,此前几日又有家门姐妹讥讽她被草草打法出阁,既不被父亲重视,也难得到夫家的真正看重。

    可是随着主上对她家夫郎大肆封赏之后,那些讥讽声很快便销声匿迹,嫉妒敬畏更是不加掩饰的显露出来。甚至不乏姐妹直接冲入她们夫妻客舍,或直言或暗示,希望能够随同一起出嫁,哪怕只做一个全无名分的姬妾。

    阿冬娘子自知,她们这些姐妹看似出身于张氏权门,但其实作为一群庶出女子,根本不会得到宗族与父亲的喜爱看重,多数只会被当做拉拢结好部曲、豪强的礼品随手送出。张氏本来也不是什么名门,肯与其家结谊的又是怎么样的货色自然可知。

    虽然阿冬娘子自己也难免这命运,但她的夫家首先是河北名门范阳祖氏,夫郎祖青如今又是国中声势无两的新贵人物,再加上祖青本身知礼明义,仪容俊朗,放及天下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配。她的那些姐妹们按捺不住的羡慕嫉妒,自然也就是理所当然。

    且不说张氏内宅的喧闹,前庭宴席中,张豺与祖青这一对翁婿之间的谈话,也渐渐深入及于微妙。

1447 假面翁婿

    “非功殊赏,不是良态啊!”

    张氏宴厅中,张豺与祖青并坐主席上,眼望着这个在旁人看来佳婿难求的年轻人,张豺心情自是异常复杂。

    对于祖青骤然得幸,张豺并不感到意外,但主上居然做到这一步,仍然令他大感惊诧。最开始他只以为主上之所以暗示他招祖青这个年轻人为婿,只是为了在他家埋下一个钉子,查探虚实之外,同时瓜分一部分他家财势。

    可是随着主上一系列的动作,张豺才发现他对主上的用意仍然小觑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祖青频加殊荣,这已经不再是用间那么简单,分明是打算将祖青树为他的接班人乃至于直接的竞争者。

    张豺这么想,绝不是有所夸大,而他也是在主上这一连串抬举自家婿子的动作之后,才渐渐回味过来当中用意之深。

    张豺将祖青招为婿子,而主上石虎随即便表示出对这个年轻人的十足看重。如此一来,祖青这个年轻人单以背景论,已经是国中罕有的俊彦。

    而且祖青本身便也不是寻常寒庶门户所出,其伯父祖逖旧年称霸河南,甚至就连先主石勒都难与争锋于中原。即便是后来因为祖约背叛南国令得家门衰败,但所留下的遗泽也不容小觑。

    如今祖青这一个年轻人被石虎与张豺联手抬举起来,自然便成为国中一杆旗帜,天然便能吸引到相当一批河北豪强的依附。而这一部分豪强势力,其中有很多便应该算作张豺所倚重的外围势力。

    关于这一点,绝非张豺在杞人忧天。单单今天这一场送别的宴席上,许多曾经拍着胸脯保障愿与张豺共同进退的贺客,现在他们当着张豺的面便敢对祖青百般示好、几近阿谀,毫无顾忌。面子上已经如此,私底下的联络只会更加殷勤,这更让张豺生出一股引狼入室的危机感。

    范阳祖氏后人,主上石虎看重栽培的少壮新贵,再加上国中元老张豺的婿子,三重身份的加持,可以想见祖青在河北豪强群体中所拥有的号召力。

    同时主上石虎又给祖青大开方面之门,许诺将祖氏乡籍民众尽数划为祖青的邑民部曲。但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信都城外几十万被征发至此的民众,羯国本就无法控御,更无籍册可考,这便给祖青大肆发展自己的私人势力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张豺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信都城内出现这样一个号召力十足的人物,而那些忧于生计的民众们又会怎样踊跃的争相求庇。假使信都局面还能维持半年以上,祖青的私人势力将会如何急剧膨胀。

    而这个年轻人本身又是主上石虎挑选出来,确定忠诚可靠的人选,主上便可以通过祖青来间接控制这一部分生民卒力。当然,南面的晋国大军未必还会给信都留下半年的时间,可祖青这一杆旗帜一旦树立起来,便能给张豺带来实实在在的威胁。

    除此之外,祖青新得的诸多殊荣中,还有一个范阳太守的职位。这会不会让张举误以为是张豺发力为这个婿子争取,只为在张举的幽州部伍中布下一个棋子,从而令二者之间产生矛盾?

    通过祖青这一个人,石虎便达到了分化并制约张豺势力,同时离间两大重臣的意图,而且又给国中竖起一派相较于老臣而言更加可以信用的少壮势力。

    在将主上诸多谋算咂摸一番之后,张豺也不得不感慨主上之狡黠谋断,实在是远胜于他。谁若以为石虎只是一个凭着凶残暴虐震慑压迫臣民的君主,多半也要如张豺一般自食苦果、有苦难言。

    所以他不乏酸涩的讲出这一句话,看似一副仁厚长者劝诫得意后进的面孔,实则也是在敲打祖青不要因为一时的煊赫便得意忘形,继而便嚣张跋扈、小觑世道的凶险。

    对于自己当下的处境,祖青了解甚至不如张豺那么深刻,不过张豺若以为他将要因此忘乎所以,那也实在小看了他。祖青此刻反而有苦难言,他并不想如此深刻的介入到羯国的权斗暗潮中,更不愿承受如此显赫位置。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对于从小便忍辱负重,矢志洗刷家门旧罪骂名的祖青而言,身在眼下这个位置上,简直比怀抱火炉还要令他更加焦灼。

    不过凡事也都可两面看待,如今的他随着位置更高,能够控制的力量也更多,而且逐渐步入羯国的权力核心,也让他有了更多的机会可以利用。

    对于张豺半是提点半是警告,祖青也恭谨回道:“丈人提醒的是,旧年我不过一个刑家劫余,骤临高位,人所瞩望,根基难免虚浮,难禁狂风骤雨。更何况如今内外国势不可称安稳,诡变须臾,也希望丈人不要因俗情叨扰便弃我远我,愿长受贤长耳提面命,不至于行差踏错。”

    祖青的恭谨示好,倒是让张豺颇感满意,总算觉得招引这样一个婿子并非全是坏事。虽然主上打压他家势力是事实,但最起码表面上祖青还是他家新招的婿子,其人尊崇多少,张豺也能分惠稍许,乃至于稍作借势。

    不过他身为羯国数朝元老,豺狼群中资历深厚之人,自然也不会因为祖青的示好便真的将之视作嫡亲婿子而全不设防,在稍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如今你也算是成家立业,我身为长辈,除了提点之外,倒也着实好奇,对于后事种种,可有什么谋算?”

    祖青听到这个问题,眸子变得幽深起来,他思忖片刻后才说道:“主上封我故乡,授我大郡,恩重如山,也令我惶恐于不能倍偿君恩。如今襄国既失,南国兵危更急,我实在不愿侧身远观,愿留畿内拱卫君王并丈人门户,偿恩尽力!”

    张豺听到这话,眸光也是顿时一亮,事实上他也担心主上或会将祖青派往后方。一旦祖青离开信都向后方撤离,照此情势,他麾下力量极有可能直接被瓜分出相当一部分,更让祖青直接脱离他的影响而自立门户。

    可是祖青却主动提出愿意留守信都,这便让张豺有些疑惑。按照主上对祖青的官爵安排,将其外遣的意思是很明显的,祖青身为主上的心腹,照理不会对此怀有异议。

    更何况,单单人情以论,随着襄国的陷落,信都形势岌岌可危是有眼可见,唯有撤向后方才能暂保安全,难道祖青真的忠诚孤直到宁愿违逆主上的意愿,都要留在信都以性命拱卫社稷?

    这样的人,或许有,但张豺绝不相信会出现在目下这种氛围内的羯国中!哪怕祖青是主上所挑选出的少壮心腹,如此拳拳忠诚,也实在有些过了。

    祖青察觉到张豺眸底闪过异色,心知自己情急之下表现过于露骨,便又补救说道:“因与丈人附耳私语,我也不敢隐瞒心迹。正如丈人所言,我如今所受殊赏绝非功酬,宠辱只在主上一念之间,若真迷于当下短暂煊赫而无顾后忧,一旦远离主上耳目之内,这一份恩宠又能持续多久?”

    张豺听到这话,心内疑窦才稍稍释去。祖青能够这么想,才符合一个家道中落而又不乏智谋、乍贵怀忧的年轻人。

    他轻拍着祖青肩膀,不乏赞许道:“你能这么想,可见仍是清明不失,让我欣慰。咱们河北豪杰,就不该有沐猴而冠的短视恶俗,功业尚未创立,言何衣锦还乡!你这一番心意,我自会助你促成,你也要亲笔陈情,我会助你转送幽州张使君,希望他能善念玉成。更何况满城亲眷体己,并立畿内互为应援,总好过你孤身赴远。你说我妇人之仁也罢,我是不愿九娘子幼弱便随你奔远。”

    听到张豺这样表态,祖青心内也是暗松一口气,他是希望平生夙愿能够在信都得于一个痛快了结,而且当下的身份面孔也实在令他耻于还乡。

    “既然丈人也支持我这一决定,那我便安心,知道自己不是年幼计短。”

    讲到这里,祖青又流露出几分羞赧状说道:“人情贪婪,我也就俗难免。往年孑然一身,不敢远望,能活一日便算一日。不过如今名位即达,反而不甘居于人下,不知丈人可有教我?”

    张豺闻言后,眸中已是精光闪烁,两眼盯住祖青,想要一窥祖青此言究竟是得到主上授意的试探,还是他真的贪求权位。

    祖青本也不是什么胸无城府的少年郎,自不会被张豺的逼视便暴露心迹,只是正色相对,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更高权势的贪婪。

    “这件事、这件事,唉,若是在龙腾营变之前,你纵不言,我也不会坐视自家晚辈困顿不得志。但是如今,却有些难办了……”

    张豺一时不能明辨祖青真伪,只作颓然叹息状:“此前你也身在龙腾营中,应知主上、罢了,为人臣者讳言于上。你既然张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不顾,但究竟能够做到哪一步,还是不敢奢望太多。”

1448 老伧求死

    祖青先是表态不愿离开信都,之后又希望能够在权势上更进一步,能够再怎么进,意图不言而喻。

    张豺拿不准祖青真实的心意,自然也不敢吐露太多。但他倒是因此对这个婿子更感兴趣起来,如果可以排除此事乃是主上授意的试探,那么就足以说明这个年轻人绝不是主上所认为的那样恭谨纯良,最起码所表现出来的权欲贪婪,让张豺觉得翁婿之间可以更加亲近。

    眼下的祖青,抛开那些名爵虚位不谈,真正的职位乃是中军三名将主之一。抛开主上石虎打算召回国中执掌内六军得章武王石斌不谈,中军三名将主排位也互有参差。

    原本祖青因为资历太浅,在三名将主中排位最后,实际的权柄要落后于宗室石成并老将孙伏都。如今有了主上发力提拔并张氏势力的加持,祖青已经可以压过老将孙伏都,但还要被石成压住一头。

    既然祖青表示希望能够更进一步,那么便意味着他是希望将石成踢出中军,独掌中军军务。

    张豺刚刚被主上石虎狠狠敲打一番,甚至弃车保帅、放弃了原本倚为臂助的堂弟张离,如果能够将原本作为主上耳目心腹的祖青拉到自己身边来,并且助其执掌中军,那么其权势便可不降反增,乃至于直接威胁到主上石虎!

    当然前提是需要确保祖青这个人真的是有此心意,而非受命于主上抛出这个话题来试探自己是否仍是贼心不死。

    如此重要的问题,张豺自然不敢轻易做出决定,但也不会将话题彻底堵死。他不免有些遗憾,此前几日没有抽出更多时间来仔细观察这个婿子究竟是怎样人物,眼下其人将要自立门户,之后便各自都要入职任事,在石虎的眼皮底下便很难再有这种私密窥望的机会。

    “即便谋事不成,你也不必灰心丧气。如此年纪便得如此尊荣,国中已是罕有,就连我当年都远有不及。我如今虽然年迈,但也不至于昏聩难任,余后时光里,总会发力提携,儿辈无患势位不达。到时候,我家门下你这几个内兄,还要仰望你来关照。”

    张豺讲到这里,又满脸遗憾道:“可惜,实在可惜。旧年我也实在老眼昏花,出入禁苑竟不能明察宿卫之中有你这样的俊彦良选能托儿女事务。若能结援早时,我翁婿并力互助,内外又有什么疑难。只是如今,却凭生了太多人事上的刁难。”

    他将祖青不能更进一步的原因归咎为主上石虎之前在龙腾军中对内六军的肃清整改,若祖青真是一个渴于求进的权欲之徒,这已经算是离间。但若祖青仍是孤忠于主上,转眼将此汇报主上,几句牢骚也不至于给他招惹更加严酷的打压。

    祖青也不得不感慨张豺老奸巨猾,若他真有志于在羯国创建一番功业,无论对石虎有无异心,这一番话入耳之后,也难免要遐思连连,以至于对石虎暗怀怨忿。

    一场宴会直至入夜,之后张豺才安排张氏家人并祖氏部曲一同护卫着祖青这对新婚夫妻前往主上石虎赐下的府邸安居,此前张氏宴会上相当一部分宾客也都继续随行,前后呼喝,招摇过市,这在如今已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信都城中,可谓绝无仅有。

    对于石虎赏赐的这座府邸,祖青并不太过上心。抵达之后自有心腹家人迎上来,密语叮嘱祖青宅内早有苑中赏赐的仆佣之类,其中必然存在着石虎所安排的耳目,因是哪怕身在这庭院之内,也决不可掉以轻心。

    祖青对此自是了然,他谨慎多年,小心翼翼的求存,自然不会在日常起居中暴露出什么异志暗谋。只是让他比较为难的是,今次跟随他一同返家的并不只有那个新婚的张家九娘子阿冬,另有其他几个庶出的姐妹一并随行,甚至还带来了随侍婢女并饮食起居的器物,大有常住下去,要让祖青一并接收的架势。

    祖青对于女色并无殊好,即便是有,也不会觉得张豺的女儿们一个个秀色可餐、人间绝色。哪怕是那个新婚娘子,也只是形势所迫随手指选,本身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更不要说其他女子。

    为了避免余后还有更多骚扰,祖青归家之后便刻意彰显那位阿冬娘子的大妇地位,内宅中只安置这一娘子,至于其他随行张氏女郎,则统统安排在客舍中,甚至指示家人阻止她们出入内宅。如此数日之后,那些也渴望能够嫁入祖家的张家女郎们才各自讪讪归家,不再留此惹厌。

    原本祖青杜绝麻烦的举动,落在内宅那位阿冬娘子眼中,则不免更加感怀这位如意郎君对她的敬重。尽管夫妻至今不曾有敦伦之实,但她已死心塌地以祖氏新妇自居,昼夜起居问候,要用自己稍显稚嫩拙劣的柔情表达去回报这改变她一生的郎君。

    归家数日之后便逢新年,虽然那万众期待的大典已经是推迟到遥遥无期,但必要的礼节还是该有。祖青居家数日,正逢石虎也将要返回禁苑,他便也结束了新婚假期,前往中军入宿拱卫。

    离家之日,祖青在家将们簇拥之下刚刚自庭前上马,突然听到宅内呼唤声,他勒马回首望去,只见那阿冬娘子正在几名婢女仆妇簇拥下匆匆行出。

    昨夜落雪至此未止,庭前虽有家人打扫但也难免积雪,阿冬娘子行得太急,以至于下阶时脚步都微有踉跄。

    祖青本来不欲理会这追出的娘子,但庭下仆役众多也不便反应过于冷淡,便又翻身下马,正逢那娘子踉跄着扑入怀中,未语先羞,俏脸不知是被羞涩还是被寒风染红,她匆匆忙忙站稳身形,盈盈下拜自祖青袍底向上抚理。

    待见祖青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那娘子才壮着胆子怯声道:“家中阿爷每逢离家,总有室中娘子抚理袍带,不求更得恩宠勿忘,只求夫郎平安归来。妾心系此上,愿思丝密结,能为夫郎稍遮风尘……”

    讲到这里,她又垂首道:“阿母教我,只是早年阿母也不曾有幸作礼。若、若夫郎不喜,妾、妾斗胆骚扰……”

    祖青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听到这娘子软语,竟然渐渐平静下来。他索性转身站直了身体,示意这娘子继续,并抬手将其额间落雪扫开,顺手帮她拉紧皮帔,并将娘子推回阶上,这才摆手道:“我只入苑值宿,数日便可返家。风雪寒冻,娘子早归舍中。”

    说罢,他便转身上马,率领家众们打马而去。张氏阿冬娘子则直立阶上,听到周遭仆妇们拱卫郎主英姿、国中罕有,已是眉眼弯弯,芳心滚烫,哪怕郎君行迹早被落雪隔远,仍然迟迟不肯归家。

    祖青前往龙腾营中,先行换过值宿符令,又入自己所统部伍中稍作训令,之后才直往御前候命。

    当祖青到达此处的时候,中军已经有一部分将士离营,在另一名将主石成的率领下净街开路。而剩下的一名将领孙伏都则仍在候命,看到祖青率领亲兵至此,孙伏都脸上便不免阴霾笼罩。

    孙伏都年在四十余,既是主上石虎潜邸旧人,也是羯胡中一个头领人物。如今却被祖青这个幸起后进居于其上,自然难免愤懑,眼见祖青行来,嘴角便泛起一丝冷笑,发声道:“世道已经不同,娈幸玩物都能持符掌印。原来咱们这些沙场浴血的彪悍将士,尚且比不上那些傅粉娇弄的小奴!”

    孙伏都并不压低音调,望着祖青的眼神也充满狎嘲。

    祖青似乎没有听到孙伏都的讥讽,只是阔步行至帐前,背对孙伏都而立。孙伏都正待继续开口嘲讽,忽见祖青身躯蓦地消失,再要转眼寻觅,耳畔已是疾风骤响,继而脸颊便是剧痛,整个身躯都横向飞出。

    祖青以剑鞘抽飞孙伏都,在后方两名孙氏亲兵冲上前之际更侧身前冲,重重一脚踏在将要翻身而起的孙伏都头颅上,令其整张面孔直接拍在积雪中,他撤下孙伏都兜鍪而后抓住其人髻发接连将其头颅摔打在地面上,英俊的脸庞上已经隐有狰狞,语调更是阴寒的可怕:“老伧求死,不急一时。若非见你尚有一二忠力能为主上所用,你满门老小不会活过今次雪停!”

    这时候,其他中军将士已经闻询而来,先是以刀剑逼退已经缠斗在一起的双方亲兵,同时又将祖青与孙伏都团团围住,一名兵长呵斥道:“祖侯请勿君前失仪!”

    祖青又将孙伏都脸庞重重砸在地上,而后才起身从容退下,并将佩剑解下递给兵长,束手而立作待罪状。

    “竖子竟敢辱我!”

    孙伏都这会儿才从地上挣扎起身,脸上已是血涕横流,更沾染了满脸的积雪。他此刻已是羞恼得失去理智,并不观望形势便抽出佩刀来,咆哮着劈向已经缴械的祖青。

    “狗贼是要求死!”

    一声暴喝自帐内传出,之后大帐掀开,身披厚重皮氅的石虎站在帐前,怒视着急欲寻仇的孙伏都。

    孙伏都闻此暴喝,如遭雷殛的僵立当场,片刻后才忙不迭丢掉战刀,匍匐在地颤声道:“臣不敢、臣……请主上为臣鸣屈,平生未受此辱!祖青小儿,不过帐底娈物,自恃宠幸,骄横狂……”

    “你是真的找死!”

    石虎上前一步,抬腿踹在孙伏都肩上,而孙伏都只是身躯微微一晃,而后便又噤声叩首,不敢再放肆。而祖青这会儿却是一脸平静,看看孙伏都肩上雪痕,又看看要依靠侍者扶掖才能立稳的石虎,心内默记,嘴角则受寒一般的颤了一颤。

1449 塔下藏药

    发生在龙腾营内的这一场纠纷,最终以孙伏都被夺职幽禁,祖青杖笞削俸而结束。

    如此惩处,看似双方俱受责备,只有轻重的区别。但孙伏都被夺职是真的,旋即羯主便以匈奴将领呼延盛代替孙伏都执掌其中军部伍。而祖青在受到杖笞之后,行动几乎不受影响,继续操持主上归苑防卫事宜。至于所谓的削俸,羯国臣子已经许久不知俸禄为何物了。

    石虎之所以这样厚此薄彼的处理方式,倒也并非对祖青更加亲昵信任。事实上在他内心里,老将孙伏都已经通过多年征战表现证明其忠诚性,也是石虎原本给将要归国执掌内六军的石斌所准备的重要帮手。

    但正因如此,对于孙伏都主动挑衅祖青的行为,才令石虎更加的愤怒。此前他借由龙腾营刺杀为借口对内六军进行大肆肃清,加强控御,如今风波尚未完全过去,所提拔起来的将领便暴露出纷争不和,这无异于挑战他的权威!

    更何况,孙伏都虽然忠勇可靠,但相较于眼下祖青所能发挥出的作用又差了太多。哪怕羯国目下已经国势垂危,但同样不乏悍勇战将。至于祖青这个后起的新贵,则是石虎精心挑选、能够关联几方势力的关键人物,其重要性自然远非孙伏都这样一个莽撞匹夫可比。

    这一插曲之后,祖青在军中威望不免更甚。甚至于在新的将主呼延盛尚未入军履职之前,已经有好几名原本隶属于孙伏都部下的中军兵长们前来示好,唯恐被视作孙伏都的党羽而遭到祖青这个王眷正隆的国中新贵的打压。

    就连之后赶赴龙腾营迎驾的张豺在得知此事后,也主动寻到祖青面前对他表示称赞:“大丈夫行事,正应如此,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孙伏都胡中老伧而已,竟敢无顾我翁婿威仪,真是自取死路!”

    单纯一个孙伏都遭殃,并不值得张豺如此兴奋。真正令他感到高兴的,还是看到这些所谓主上心腹的中军战将彼此之间的斗争与失控,如果说此前家宅内与祖青的接触尚需怀疑究竟是否主上指示,那么这一次祖青与孙伏都的矛盾爆发则绝不可能出自主上的授意。

    张豺乐见这个自家婿子能够表现出强烈的自主性,这就意味着祖青有着自己的诉求与想法,而非仅仅只是主上手中的提线木偶。

    而且祖青在发生正面冲突的情况下,能够完全压制孙伏都这一老将,其人在中军权威越胜,则就意味着若能将之拉到己方阵营后能够发挥出的作用就越大。

    不过张豺之后也表态,为免过犹不及,原本商议踢走中军另一名将主石成的计划暂不可行,否则必然要招至主上更大的反感。

    祖青对此倒也并没有表现出失望或不满,如今的他,可以说是已经进入到羯国最高层次的权斗范围内,无论对于羯主石虎还是对张豺这样的元老了解更加全面深刻。之前发难殴打孙伏都,结果如何也佐证了他对羯国权力生态的认知正确,这一收获无疑令他信心倍增。

    张豺的临阵退缩,无非也是一种色厉内荏,此前风波中已经被石虎一连串的动作打压吓怕了胆量,再不敢如此前截杀麻秋那样胆大狂妄。同时也说明其人对于祖青仍是充满了不信任,不愿为祖青争夺权位而付出任何代价、承担任何风险。

    目下的处境,祖青非常满意。他虽然仍是强权者手中棋子,但却能得到机会就近观察,能够看到这些在国中仍是威名赫赫的大人物其实远远不如外表那样强大,他们各自人性中都有弱点,而且由于身处高位,这些弱点一旦被抓住并加以利用,他们反而更加无力抗御。

    比如此前石虎出帐训斥孙伏都时,无意中所表现出来的身体虚弱。不过祖青并不打算将这条情报与张豺分享,一则所察只是端倪,还未有确凿证据,二则他也还没想好能够借由此事达成怎样的目标。

    在归苑途中,石虎先入护国法王寺,亲自礼拜大和尚佛图澄遗蜕金身,计划祈福七日,并于此举行新年的庆典。而在祈福的过程中,更派中军禁卫将昭仪刘氏并幼子石世一同召入护国寺,随之祈禳。

    如此一来,便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传达,而之后大大小小的诏令,则又将石虎的意图透露的更加明显。

    此前几日时间里,信都城中晋人世族势力被打压严重。特别朝廷内九卿以上的高官,大凡晋人世族出身者几乎无一幸免,或是惨遭杀戮,或是被夺职囚禁。与晋人势力被严重削弱相对应的,则就是匈奴屠各一系死灰复燃。

    抛开此前取代孙伏都的中军将主呼延盛不谈,单单屠各权贵出身的侍中等近侍官员便出现数人,如匈奴人刘袛出任吏部尚书兼侍中,匈奴人靳国担任内六军武卫将军。如果这些屠各权贵能够彼此呼应团结,蔚然已成国中一股新的势力。

    在这股屠各残余强势崛起的风潮之下,夹杂着另外一桩诏令,那就是皇子石遵在饱受冷落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些眷顾,受封为高邑王。

    不过在眼下章武王石斌得授大将军,皇子石世受封中山王的情况下,任是谁也不会觉得石遵这个皇子还有什么咸鱼翻身的可能。

    哪怕石虎将常山、赵郡并巨鹿、中山等一部分境域分立为兴州,并加授石遵为兴州刺史,但是很显然石遵仍然没有再染指国中军权乃至大位的可能,自然也就不受关注。

    新年这一天,羯主石虎于护国寺大宴群臣,虽然在外藩臣的幽州刺史张举与章武王石斌仍在途中,加上一批晋人高官被打压而缺席,但有张豺等国中元老再加上一众宗室耆老并屠各新贵,庆典仍是有声有色,热闹非凡。

    当然预期中的封赏大典不会再有,不过眼下也没人再敢提起这个话题。

    与会群臣官爵各得小进,其中最主要的封赏任命便是中山王石世就任尚书令、大单于、冀州刺史,章武王石斌晋封燕王、大将军,幽州刺史张举进为太尉、领军将军,武邑王石鉴转封河间王,幽州刺史,镇军大将军张豺加太傅并领尚书一条事,司空李农加大司马,并州刺史。

    元旦之后,除了仍在途中或在镇遥领诏命的重臣之外,余者受赏群臣俱集护国寺入叩谢恩。

    护国法王寺,规模尚要宏大于尚未修筑完成的禁苑,除了供奉大和尚佛蜕金身的大典之外,尚有东台藏经阁,西殿礼佛堂,前后佛塔、戒律院,占地广阔,建筑众多。哪怕群臣齐聚于此,仍然不显局促。

    负责护国寺宿卫的乃是中军、武卫、龙骧等三军合共两万人,国中新贵祖青作为仅次于宗室石成的中军将主,主要值宿东台范围,这里主要安置着主上石虎妃嫔、子女,至于已经升为贵妃的刘氏并中山王石世,则跟随主上石虎一同居住于西殿。

    国中其他重臣或是被诸多诏令并势位的变化而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祖青作为中军的宿卫将领,所了解宫闱秘事自然更多。

    其实从元旦之前,祖青便察觉到一丝异兆。原本在龙腾营中,中军受命便是返回禁苑值宿,而祖青麾下将士都已经半数入苑,却突然接到命令回防护国寺。

    当然,按照羯主石虎崇佛近佞的一贯作风,倒也不可断定这桩命令当中便暗藏玄机。可是之后在羯主石虎驾临护国寺过程中,中军几次接到返回禁苑的调令,但往往很快便又有新的命令告示原地待命。

    如是者三,便不得不令祖青心存怀疑了。只可惜,大概是此前龙腾营中与孙伏都发生冲突,虽然石虎并没有对他严惩,但似乎也生出了戒心,不再让他随驾拱从。

    石虎居住在护国寺这段时间,负责西殿宿警事宜的,一直都是宗室石成在负责,尽管祖青同为中军将领,同样不得无故入叩。

    所以祖青虽然也是名为中军宿卫将领,但事实上除了元旦当日大典之后,他都没有随侍左右的机会。而不能随驾于近,便也无从窥望详密,尽管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但却苦于没有佐证。

    不能掌握实际的证据,祖青又是亲历龙腾营刺杀风波而侥幸大难不死,对于石虎的狡黠阴狠认识可谓深刻,自然也就不敢妄动,唯恐暴露出自己的异志。

    不过他自己虽然太过显眼,但也将这一点疑惑暗诉心腹家将,嘱令他们于私下里小心查探。而这一夜,祖青在巡防营宿返回居舍刚待入眠,便有心腹家将匆匆叩门而入。

    那家将入内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团团包裹的布包,层层掀开之后,祖青便发现乃是一团黝黑的泥土:“这是?”

    “西殿北侧佛塔基石下多有新翻土色,仆下暗结值宿兵尉,趁夜入内挖取……”

    祖青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肃,他捏起一点土屑于手中轻捻,土粒被捻开之后,便有一股浓郁辛烈的药汤气息直冲鼻端:“好,好得很!两件事,继续暗伏塔林,觅机抓捕一名西殿宫人,传告张豺,让他择时寻我密会!”

1450 燕王跋扈

    几个时辰后,黎明之前,东台侧厢一处密室中,张豺见到了祖青。

    “丈人不愧立朝根深,交谊广阔的国中柱石元老。目下寺中防禁森严,哪怕我出入都大不从容,虽然急切相见,只能失礼在此恭候。”

    见面之后,祖青便对张豺恭维一句。

    张豺等重臣所居住的前佛堂距离祖青值宿的东台虽然同在护国寺中,但是眼下护国寺内外集结兵众将近两万之众,不同部伍各自负责一片区域,祖青虽然是中军将主之一,但若真想随意活动,其他值宿部伍还真就未必会予他方便,当然派遣家人私下里口信传达还是可以的。

    张豺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就出现在祖青面前,的确显露出其人不凡的底蕴与人脉,哪怕主上已经将内六军仔细梳理一番,仍然没有完全杜绝他所经营起的方便途径。

    不过在听到祖青恭维之后,张豺脸上倒也没有什么自矜之色,只是正色说道:“如此急切约见,究竟有什么重要事务?”

    他们这一对翁婿,本就彼此猜忌、互不信任。如果不是祖氏家将传讯语气凝重、急躁,加上张豺目下处境实在不妙,他也不会冒险暴露出自己于内六军中潜藏的人脉匆匆来见祖青。

    “当不令丈人失望。”

    祖青也不再故作玄机,直接将家将挖取的土包摆在张豺面前,并稍作解释其来历。

    张豺听到这话,面色果然凝重起来,将泥土于掌心摩挲又深嗅气息,片刻后才低声道:“阿郎莫非怀疑……不过西殿所居人数百余,常人也都难免疾病,又怎么能够笃言是你心中所想?”

    祖青心中暗骂一声,怕是老狐狸也早有这方面的怀疑,只是此前刚刚受到惨痛教训,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是不敢再有妄想。当然若仅只这一点迹象,祖青自然不敢笃言,但若再加上值宿禁卫频受乱命,他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不过正如同张豺不肯信任他,祖青自然也不会将自己所掌握的机密和盘托出。那些调度乱命,只有他这一级别的禁卫将领才知晓,很明显张豺是没有这方面的途径。想要在合作中掌握一定主动,祖青自然也要有所保留。

    “我是不敢笃言,因是才急急请教丈人共作商讨。我准备暗中抓捕一名西殿宫人,不知丈人以为可否?”

    张豺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仔细打量着祖青,似要直窥其人本心。若主上真是疾病难起,不能视事,对他而言自然是一桩大喜讯,可是祖青表现的如此急切,却让他拿不准这个婿子究竟意欲何为。

    石虎所以安排祖青去做张豺的婿子而不担心张豺借此拉拢他的心腹,正是算准了人心中的猜疑,确定他们彼此之间不能坦诚相待。而眼下情况也确是如此,两人心中各有强烈诉求,希望能获得对方的配合帮助,但为了各自的安全,又不得不各自有所保留。

    诚然在张豺看来,祖青有仍为主上试探自己的嫌疑,而祖青又何尝不担心张豺另有勾结,转头就出卖了自己。老狐狸为了获得短暂的归家机会,连亲生的幼子都舍得杀掉,更不要说他这个被人强送上门的便宜婿子!

    不过眼下的态势,终究还是张豺的处境稍显被动。祖青即便没有异动,任由事态发展,他还是主上所看重的国中少壮,心腹将领。

    可是眼下的张豺,虽然暗中蓄养的势力还没有太大损失,可是新年一番权位调整,已经有了要将他架空的意思,所得仅有一个太傅的虚荣,所谓的领尚书事只有寄托在中山王石世名位之下才能发挥些许作用。

    可是燕王石斌以大将军而掌内外军务,又有升任太尉的张举作为辅佐,这二人一旦归都,便会将张豺压制的更加严重。虽然张豺在很早之前便确定扶立石世,可是随着一批屠各权贵的崛起得势,贵妃刘氏也完全无需再仰仗张豺一人才能稳定住其子势位。

    正因如此,张豺在接到祖氏家将传讯后才冒着暴露一部分底牌的危险匆匆来见,他比祖青要更渴望变数的发生。

    沉默片刻之后,张豺才又开口道:“合禹死了,为燕王所杀……”

    张离字合禹,年前作为使者前往渤海招引石斌归国。听到张豺这么说,祖青心中顿时一凛,他对石斌乏甚了解,但也自风传耳闻了解这位燕王性情张狂跋扈,残忍尤甚其父石虎。张离被杀没有隐瞒的必要,眼下国中还未尽知,大概还是信息传递的差别。

    张豺提前告知祖青,无疑就是在表明他与燕王石斌已经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一旦燕王正式抵都接掌内六军军务后,自然便会对张豺掀起新一轮的打压。而祖青虽然是石虎的心腹,但却未必能得石斌青眼,他作为张豺的婿子,难免也要遭受牵连。

    “燕王跋扈,不能和众。主上付以大任,祸福难测啊!”

    祖青以不乏忧怅的语调叹息说道,以表示自己对于石斌归国掌权同样不乏抵触。

    “是啊,国势危若累卵,全凭主上积威恩重才可继续维持。燕王虽骁勇,但于国中却无恩威建树,驰行归国,又是一患。可惜主上心意如此,未必人意能阻。”

    张离的死,自然令张豺颇感心痛。倒不是惋惜于这个堂弟性命,而是因为他们张家私底下许多潜在的力量,早前都由张离管理接触,如今张离不在了,这一部分力量便很难再灵活控御。

    但凡事都有两面,石斌虽然在主上诸子之中威名最盛,但却久在边藩,于朝内乏甚根基。虽然眼下将要归国掌势,但人还未入都,便先有残酷手段使得凶名彰显,这自然难免会令人心悸动。

    石斌没有主上石虎那种程度的积威,却强要以凶残手段树立威信,哪怕如今内六军俱为主上心腹所掌,但他们未必就会顺从于石斌。

    一旦主上健康堪忧,难免人心浮动,牺牲一个张离却能换来一些潜在的盟友,哪怕仅仅只是在阻止石斌归国掌势这一件事上达成共识,对张豺而言已是弥足珍贵。

    因此眼下由祖青这里得到的情报,对张豺而言不啻仙音。虽然眼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已经足以令他犯险求证。

    “逢此多事之秋,人皆不能安乐。幸在阿郎与我尚可内外扶掖,咱们翁婿未必要求大事创建,只想求全求稳于当下势位所得,人情本该如此,哪怕主上也难苛责。”

    稍作权衡之后,张豺便又说道:“阿郎你目下不可擅动,以免引祸于身。西殿求证,老夫自为。纵然因此招祸,老叟一身也不足惜。只盼事前事后,阿郎你能念及九娘子敬顺礼奉,妇道谨守,对她母亲兄弟稍作照拂。”

    张豺一副甘愿以身犯险、不愿婿子遭难的大义凛然姿态,祖青看在眼中,连忙感激拜谢,心中却是冷笑这老狐狸仍是谨慎提防,不肯轻信自己所提供的情报,唯恐会被误导而已。

    不过这也正合了祖青的心意,抓捕西殿宫人,难免会有打草惊蛇的危险,凭祖青目下的处境,一旦被人察觉,未必能够从容应对。石虎强迫他娶张豺的女儿,他便用自己所掌握的情报去挑拨张豺继续谋奸图大,这同样是一种反噬。

    两人密会一番,张豺最后又交代给祖青一个更加隐秘稳妥的沟通渠道,趁着天色还未大亮,便又匆匆离开东台。

    接下来张豺要怎么做,祖青也无从关注。但他也并没有就此收回自己的耳目,同样是为了免于被张豺的错误信息给出卖。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暗里调整自己本部士伍,一些关键的位置上都安插下自家心腹家将。

    无论怎样的阴谋,进行到最后无非还是势力的搏杀较量。

    祖青手中最可信的力量,便是追从他家辗转南北、不离不弃的部曲家将,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部分老人凋零诸多,到如今更是只剩下不足三十人,扣除老病之外,可用者不过区区十数人,但有了这些心腹之人的协助,他才更有信心掌控部下这三千余人中军战卒,在关键时刻发挥出关键的作用。

    生死攸关时刻,张豺不再有所保留。虽然中军高级将领都被换了一遍,外人难以拉拢,但一些底层的兵长包括士卒一时间却难彻底肃清,其中仍然存在着张豺所安插的人手。

    这一部分力量发动起来,张豺根本无需像祖青所计划的那样擒捉西殿宫人,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后便掌握了西殿特别是主上石虎的具体情况。

    之所以此前不动用这一股力量,就在于每动用一次便增加暴露的危险,这一部分力量能够保留下来殊为不易,哪怕是要暴露牺牲,自然也要牺牲在有价值的关键时刻。

    所得消息很喜人,正如祖青所料,石虎的确是身患重病,虽然未必危急生命,可是消息一旦扩散开来,同样会令人心悸动。眼下封锁病情,主要还是为了维持住当下的局面,最起码要等到燕王石斌归国接掌权柄。

    除此之外,张豺更得到一桩更加关键的情报:燕王石斌距离信都已经很近,负责西殿值宿的中军将主石成不久便要秘密出城迎接燕王归国!

    得知此事之后,张豺可谓惊喜交加,他对石斌行程同样不乏关注,但却没想到仍有错判。假使懵懂中石斌归国,届时再要翻盘便更加困难。然而现在可谓苍天眷顾,有了祖青的通讯示警,让他掌握到这一情况,逆转翻盘,定鼎大势,正在今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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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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