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1 一发全身
困顿多日的冀中右翼战场,在十月里终于又有了新的突破。
负责这方面战斗的兖州府兵,虽然于开战伊始便在广平列人城重创羯军,并开始了对广平全境的收复,但是由于缺乏骑兵机动战力,之后便遭到了羯军在野战中的反制,使得局面一时间困顿不前。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蓄势之后,兖州军终于发起了反击,将主胡润亲率三千精骑自延平大营迅猛而上,另有先期抵达北面各处营戍据点的游骑队伍群起顺势而应。
虽然羯军方面对此也不乏警觉,但因为此前的优势所在难免心存怠慢,认为晋军不可能在短期内掌握到他们主力队伍的确切行踪,反应不免就迟钝了一些。
胡润北进之后,依靠前期铺设的各处据点接应配合,短短三天时间内奔走于五处战场,与羯军交战五场,特别是在前三场的战事中,由于羯军反应迟钝,接连给敌人造成重创,斩杀、俘获羯军将近两千之众。
单从战况上来看,这一次蓄势反击较之此前的列人城战斗斩获远逊,但那是因为对手的不同。这一次参战双方俱为机动力强的游骑,骑兵作战本就变数更多,击溃为主而杀敌数少。
而他们的对手上白羯军骑兵主力统共五千余、不足六千之众,被斩杀、俘虏便将近三分之一,若再算上溃逃于野,损失必然更大,可以说是丧失了继续作战的能力。
至于最后两场的战斗,由于羯军方面终于警觉起来,加上此前被牵制于东路战场的羯军主将石闵返回,率领部伍及时后撤,避开了胡润所率主力的狙击。
受困多日,胡润心中愤懑难当,自然不甘心让羯军成建制脱离战场,整合战场上军力,率领五千精骑继续浩浩荡荡北上,终于在广宗城外再次追上羯军逃亡之师。
双方于广宗城外旷野中鏖战一个昼夜,王师以绝对的兵力优势将剩余羯军分割围困剿杀,最终羯将石闵并麾下数百军众突围北走,不知所踪。困阻王师北进步伐的上白羯军,除了这一支突围而走之外,余者尽没!
结束了战斗之后,胡润率军返回曲周,兖州军主力也开始离开延平次第北上,以曲周作为新的大本营所在。
与此同时,来自广宗方面的乞活使者也在金玄恭的引领下进入曲周,表示愿意归降。
对于广宗乞活,胡润印象谈不上多好,虽然目下所掌握情况来看,广宗乞活军并没有直接参与到与王师作战的正面战场上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广宗乞活就是什么恭顺之人。
特别在广宗城外交战时,胡润曾经传告广宗乞活希望他们能够出兵稍阻北路,以求尽歼羯军,但广宗乞活对此却置若罔闻,并不出兵。虽然最后战果还算好,但却走失了羯将石闵,实在不可称为全功。
尽管广宗乞活也算是表现出了诚意,将此前王师于广平境内遗失物资返还一部分,但胡润对于广宗的使者仍然客气不起来。
前路最大的敌人已经被击败,区区一个广宗城并不被他放在眼中,特别随着延平方面的主力北上,许多强力的攻城器械已经到位,广宗城即便不归降,他也有信心在旬日之内将城池攻克。
虽然心中是有些不满,但胡润也不敢专制此事,战报稍作整理,连同广宗城的情况一并向后方大将军仪驾所在汇报过去,等候大将军的指令才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九月下旬,沈大将军便率部离开了三台,暂驻列人城,缩短了与前线各路人马交流的距离。广宗城下战事并非中路所有作战任务,只是一个侧翼战场,中路军最主要的作战目标自然还是羯国旧都襄国。
胡润战报送抵大营之后,大将军心情也谈不上有多振奋,虽然战胜总是一喜,但于此际才解决了上白羯军,表现只能说是尚可,谈不上优异。
身为执掌行台军政大权的大将军,沈哲子着眼点并不在一城一地一战得失,而在于全线的布局。
上白羯军的顽强阻击令得兖州军于战场上的配合出现了脱节,以至于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形成对襄国的完全围困。而且由于广平的失控,也影响了后路资用向北集输的节奏。
眼下已经到了初冬时节,南北水道俱都衰竭,再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要进入真正的寒冬,届时后勤方面的压力将会更大。入冬之前,前线各方所储备的军资都因此受到影响。储备的不足,将会直接限制到这个冬日王师在河北行动的布置。
最起码入冬之后针对襄国方面的战事,胡润的兖州军已经不可再发挥出原定的战略效果,没有足够的给养支撑他们投入到襄国战场上来。
当然也不可因此就否定胡润的功绩,判定其为失职。毕竟兖州军摆放在这个位置,主要定位就是为了策应中路和东路这两处战场。上白羯军的拔除,保证了东路军的后勤通道不受侵扰,也能让中路谢艾部更加心无旁骛投入到针对襄国的作战。
之所以有遗憾,也是相对而言,眼下的局面只能说是好,却谈不上极好。如果没有上白羯军的阻挠,王师各路齐头并进,能够在冬日之前拿下襄国,于羯国的信都东西两侧形成两个拳头,让羯国在整个冬日都不敢擅作反击,从而锁定更大优势。
眼下襄国还不在王师控制之中,沈牧的东武城大营在这个冬日里便需要承受更大的军事压力,短时间内需要独力承受来自信都的威胁,以至于原本已经收复过半的渤海都不得不放弃一部分占领区,将更多兵力集中于东武城。
而为了保证东武城安稳无失,还需要继续增派力量,胡润麾下的骑兵部伍还需要继续增加,以加强对东路军的策应效果。
总体而言,胡润表现还是合格的,最起码没有将战事拖入真正的寒冬。若不然,沈哲子便需要换将,让谢奕代替胡润出掌右翼兖州军,否则也很难在众目睽睽下偏帮过甚,在胡润明明表现不佳的情况下,还将新增的几万骑兵半数拨其麾下,如今则没有这个问题。
战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处局部的战场,都不只是一个孤立的存在。比如东路军因为侧翼配合没有达到,不得不将前线卒力退回东武城,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师在东面战场给羯军造成的压力就有缩减,原因则是辽地方面几个月前的突破。
如果辽地仍然保持着慕容为主、继续依附羯国,那么羯国幽州方面压力更小,可以抽调更多卒力南来于渤海等各郡设防。可是现在慕容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慕容部本身陷入崩坏,羯国幽州刺史张举便不敢擅离境域,只有石虎之子石斌率部南来。
同样的,温放之等人抢在入冬之前构建起了秦皇岛等据点,王师也能赶在入冬之前沿海路向北输送一批给养,可以保证徐茂的水军沿渤海继续进入章武,而不是受迫于时令撤回青州休养。
如此为了确保沈牧部与徐茂部能够达成呼应,所以东路军的骑兵力量还需要继续增加。而胡润这一次打掉上白羯军,便能确保来自河东的战马并各种资用及时沿广平线路输送到东武城。
所以在看到胡润在战报中所讲述的广宗问题后,沈哲子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决定,而是吩咐胡润尽快将广宗使者送到列人城,包括新立战功的金玄恭一并召回。
列人城距离曲周并不遥远,信令下达的第三天,一行人便抵达了列人城大营。
田举作为广宗乞活的使者,心情并不轻松,曲周方面遭受了胡润的冷漠,又见识到王师各种攻城器械之强大,也意识到他们父子此前所设想一旦谈不和便据城固守的想法有些浅薄。没有了城外野战的牵制,王师想要夷平广宗城也实在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他倒不后悔放弃石闵这个野战助力,毕竟他们乞活上下不可能为羯国陪葬,只是此前王师在广平境中遭到石闵的压制,让他们不可避免的对王师的实力有所低估,认为自己还有足够的底气可以争取一些优待。
可是现在看来,这种可能实在不大,如今的广宗已经彻底暴露在王师兵锋之下,祸福如何,已经难由他们自己做主。
所以这一路上,田举只能不断的向金玄恭示好,尽管临行之前其父田弗曾经交代,金玄恭其人位卑言轻,不可过分倚重。可问题是除了金玄恭之外,他也接触不到王师其他重要人物,像是那个准备示好的胡润胡厚泽,他在曲周待了几日甚至连面都没有见到过。
得知自己有幸能够南面觐见南国沈大将军,田举心中也是又惊又喜,因是一路都在缠着金玄恭,询问大将军性情喜好如何,希望能够搏于一个好印象。
金玄恭对此虽是烦不胜烦,但也不忍拒绝。他今次能够载誉而归,老实说也要承情于乞活军,若是乞活军当时真的出兵夺回上白,他也难有活命。可是对于田举的问题,且不说他与大将军接触也少,就算是有什么深入了解,也不可能嘴碎到四处宣扬。
1422 乞活难大
列人城规模本不甚大,几个月前还有一场大战将城池摧毁过半,即便之后修复了一部分建筑,也都改作仓储之用,大将军仪驾行至此处,也只能暂驻野中。
曲周一行人抵达列人城时,当得知那位名满天下的沈大将军就住在城外平野那处规模并不甚大的营盘中时,田举不免大感错愕。
他虽然在羯国没有担任什么职事,但也曾经代替义父田弗前往觐见羯主石虎,是见识到羯主行营是怎样宏大规模,动辄数万拥从,仪仗更是连绵数里有余。单从仪驾规模来看,这位南国沈大将军倒是不乏寒酸,以至于心中都不由得生出一个疯狂念头:若是此境仍有一股羯军游师游荡,偶然发现此处……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田举都不敢深思。但当他行入营地之后,才发现这个想法也是有些天真可笑。
营地规模虽然不大,但就连外围的营栅都是深埋于地、粗逾手臂的铁栅,拒马密结,仿佛凶兽狰狞爪牙,单单这一层外围的布置,较之许多高阔城池都要更加难以攻破。
营地中兵众虽然不多,但一个个魁梧彪悍,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血煞气息流散而出。
尤其那些兵卒们装配器杖更是豪奢得令人目不暇接,两石大弓只是标配,高大神骏的河西龙驹信步营中,特别在最中央那座营帐外标立的贲士们,一个个仿佛钢铁浇铸的雕塑,望去静默如山,令人凛然生畏。
营地中弥漫着一股近乎实质的压力,越是身经百战的宿将感受便越深刻,无论站在何处似乎都有许多双眼睛死死凝望着他们,稍有异动必然是血溅当场的下场,以至于田举连呼吸都不敢松懈,轻步缓行,唯恐动作过大便会将那股凝重杀气引发、须臾便成山崩之势。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这位还未见面的沈大将军,绝对是当今天下权势最盛之人,包括羯主石虎权势最盛之际,较之其人都差之远甚,怎么可能轻入险境而不设防?
行入营地后,田举并其随员便被安置在一处偏帐中等候,田举有些无助的看了一眼被兵士引走的金玄恭,继而便老老实实端坐在帐内,小口慢啜兵士送上的茶饮,只是周遭那无处无在、也全无停歇的审视目光令他如坐针毡,不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
刚一入营便受到大将军召见,金玄恭也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如今的他也算是大将军门生之一,入帐之后便趋行而拜:“门下金玄恭,参见大将军……”
“毋须多礼,先入座,讲讲此行功事细则。”
沈哲子这会儿倒没什么公务忙碌,抬手示意金玄恭坐到近畔,眼眸中也有几分欣赏,他虽然爱惜金玄恭才力,倒也没想到其人入伍未久便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倒是比较欣慰。
听到这话,金玄恭却有几分汗颜,他本也觉得自己远袭上白应该算是奇功一件,但之后战事种种发展却也让他明白,将主胡润布置周密,一俟反击便有雷霆之威,他攻克上白之举倒没有最初设想那么大的意义。
不过既然大将军问起,他便也简短讲述,并如实说道:“攻克上白,或有孤胆可表,委实乏于奇功可夸。幸在将主宽厚,不曾追责门下擅动之责……”
“胡厚泽是方面都督,若连麾下小部异动都无从容纳,那是他的失职。至于你,本就无负方面之大,能够立足所用,逆流进取,也是非常难得。”
金玄恭身为一个低级的幢主兵长,可以不受困境的限制,主动有所破局还能无违上官大计,这便是能力的体现,职位不同,标准自然也不同。最起码这初阵的表现,并没有辜负大将军对其期许。
当然,言虽如此,如今整个王师系统中,如金玄恭这种级别的兵长没有几千也有千余,其中不乏人于区域战场有优异表现,真正能够得到大将军出言嘉奖的却并不多。
所以尽管只是口头的嘉许,金玄恭也是感激备至,连忙叩谢。
“讲讲广宗乞活的事吧。”
沈哲子也没有太多的寒暄用于激励寒暄,转头便讲起了正事。
金玄恭连忙端正姿态,将自己与广宗乞活接触种种详细道出。乞活军表示愿意归降,虽然是有金玄恭在其中穿引搭桥,但其实他也不敢居功,因为乞活军本就有这方面的打算。
当时他攻下上白不久,广宗方面便有了反应,数百游骑抵达上白城外,绕城而走查探详情。当时上白城中也乏足够的据守之力,金玄恭硬着头皮于城门喊话邀见,若是乞活军不愿交涉,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幸在事态发展是往好的方向,之后广宗城主田弗亲自前来上白,要求金玄恭入其营中详谈。金玄恭也算是冒着生命危险出城,才算是达成一个勉强的共识。
之后事态发展,胡润信报中都有详细的记载,金玄恭暂时留在乞活军中为质,了解反而不多。
又追问几处细节之后,沈哲子对广宗乞活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于是便停止了这方面的谈话,又对金玄恭说道:“胡厚泽军中,你也不必去了,先留胜武军中暂任兵尉,之后随军往沙河听用。”
总算是有功勋在身,非但没能积功拔用,反而军职降了一级,但金玄恭却并没有什么失落,反而惊喜无比,连连叩谢。原本行台四军,又加上关中镇武军,这几支强军本就高出其他主力军队一级,而胜武军更是强军中的强军,一个胜武军中兵尉若是外遣,担任常规主力军主都不出奇。
而金玄恭更欣喜则在于,右翼战事暂告段落,随着寒冬来临,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战斗计划。沙河方向的谢艾部进攻襄国的战事,肯定要在随后提上日程,大将军在此际将他投用彼处,这种看重栽培的意味实在令他惊喜不已。
待到金玄恭感激涕零的行出,沈哲子便又召见了来自广宗的田举。关于广宗乞活的安置问题,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思路,具体的安排,当然还是看看广宗来人态度如何。
田举满怀忐忑行入营帐中,而后便垂下头大礼参拜,甚至不敢贸然端详端坐上首那位南国权臣,一直等到上方传来清朗免礼赐席声,他才小心翼翼立起,并顺势抬头打量一眼,脸上先是流露出明显的诧异之色,之后似惊觉失礼便忙不迭低下头去。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不免莞尔。他倒不清楚在这些河北人士想象中自己该是怎样的形象,但近来多有召见河北人士,类似的反应并不罕见,很明显自己的形象较之这些河北人的想象是有一些出入的。
相貌过于俊美,这倒不是他的错,他也不至于因此自卑,更无须为了维持威严煞气而以铁甲覆面。
“乞活之名,旧年初闻,难忍涕下。燕赵多豪壮,是我诸夏脊梁,何等世道之戕害,使民残守如此微志?内中缘由,不知可否为我稍作分讲?”
田举尚在惊叹于沈大将军人物惊艳,听到这个问题后,不免微微错愕,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自然也思忖诸多这位沈大将军会有什么提问,但这个问题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乞活军因何而来,老实说就算是田举已经算是广宗乞活高层人物,对此了解并不多。一群挣扎于死亡线上的苦难之众,谋生尚且艰难,又哪有什么信史的传统。而且过往这些年,乞活势力之延续也是非常的曲折艰难,如果不是内部抱团坚忍,难免被大势洪流冲击溃散。
但既然沈大将军问起这样一个问题,又不可不作回答。于是田举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晓事之后乞活军的发展过程小作讲述,言中难免涉及羯国暴政种种,总之将广宗乞活际遇描述更悲惨几分总是不错,更何况广宗乞活的处境本也没有什么好转。
沈哲子认真倾听着,偶尔问上一些细节的问题。基于后世的一些知识,他对乞活军也有一定了解,但乞活军本就不是这个世道主流势力,只言片语的记载又经过千数年之久的传播,难免会变得面目全非。
立足这个世界时间虽然已经很久,但对于乞活军的了解却实在不多。所以沈哲子肯接见广宗的使者,更多还是出于好奇。
对于乞活军,沈哲子情绪很复杂,同情之余,更有一种上位者的不能容忍。广宗乞活的诉求,胡润已有汇报,王师收复河北的大局定势之下,居然还想谋求独立于王法之外的存在,天真之余,也实在可怜。
不过沈哲子也明白,乞活军谋求独立,与河北士流争取乡势保留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是一群真正的底层可怜之众,尽管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但却远远达不到拥有政治主张的程度,乏于长远的规划。
勉强要作类比的话,后世江东北府刘牢之与乞活军倒是不乏类似,本身掌握着强大武力,但却没有自己的政治诉求或者说无从实现自己的诉求,结果只能沦为当权者的爪牙屠刀。
但乞活军要比北府兵更加悲惨,北府兵最起码还出现了刘裕这样一位英主,借着江东世族争权夺利的机会,一跃而起登上了政治舞台成为主角。
而乞活军从创立最初,一直到最后的消亡,始终没有获得这样一个机会。或许后世羯国崩溃,李农与冉闵的那一次合作算是最有可能,但随着李农伏诛,乞活军作为一股势力便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1423 广宗顺义
虽然俗语有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在真实的历史场景中,没有知识分子参与的世道变革,没有一次能成。
永嘉之乱的祸首汉赵刘氏,本身便是汉化年久的屠各贵族,刘渊个人文化素质在于中朝世族名流的交往中都能不落下风。而羯赵的石勒,起事不久便创设君子营,更大用张宾等一批才力之选。
之后的前燕慕容氏,更是汉化的急先锋,偏处辽东一隅之际便招揽了大批的北逃士人。氐羌的前秦、后秦,其统治团体更是在内迁石赵这段时期完成了对于制度的初步认识。
北魏拓跋氏那就更不必说了,简直就是五胡之中汉化改革集大成者,对于诸夏世族门户的拉拢倚重在诸胡政权中更是无出其右,后世影响深远的五姓七望便初步形成于这个时期。
魏晋南北朝这一段大乱世,从发源最初便背负着浓厚悲怆色彩的,唯有乞活军。而能够一直坚持本色,不与当权者完全合流,不与世族门户达成妥协的,也唯有乞活军。乞活是他们的最高诉求,也是唯一使命,但这诉求最终达成如何,也实在是见仁见智。
从内心而言,沈哲子是希望乞活军能够积极踊跃的加入到行台中来,他也愿意给乞活军营造一个彼此都满意的归宿。这并不是所谓的妇人之仁,高尚一点或可称是回应初心,不忘自己立志北伐的旧愿,让普罗大众都能受惠于世道的重新归一。
老实说,在看到胡润转述乞活军诉求的时候,沈哲子心中确是不乏羞恼。自江东奋斗开始,到如今北伐形势一片大好,他虽然还没有狂妄到目中无人,但每每念及自己一手塑造起来的大好局面,心中也是不乏自豪。
可是广宗乞活所提出的要求,则不啻于给了他一个耳光,原来在这些乞活民众眼中,他与羯主、与其他乱世豪强,也是没有太大分别的,迫于势大不得不选择依附,但仍然保持着警惕与独立。
当然这一点羞恼倒不至于让沈哲子勃然大怒,通过他自己的了解与这个田举的描述,他是认识到乞活军这一群人说是短见也好,说是天真也罢,不是能够轻易受人蛊惑的,这种闭塞自守,源于对世道的彻底失望乃至于绝望,并不只是针对行台又或是他本身。
想通了这一点,沈哲子心念也渐渐有所通达,既然你们对世道已经绝望,那我就营造一个让你们无从拒绝、身不由己要加入其中的一个新世道。
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之后,他在内心里也给乞活军做出了安排,既然乞活军不愿意加入行台统序,大可以保持这种遗失孤立的姿态,作为一个观察者,来见证未来河北乃至于整个世道的兴复。
聆听半个多时辰后,沈哲子抬手打断了语调已经渐有顺畅的田举,提出几个原则性的问题。首先,行台原则上同意广宗乞活保持独立的诉求,但是只保持行政上的独立,将广宗、上白、平乡等各自一部分区域析立为新县,广宗乞活必须要放弃广宗城,进入这座新设县治生活。
其次,生民止戈,广宗乞活必须要放弃所有的武装力量,唯以耕桑为专务。同时,乞活自治,先有民户既不检索入籍,也无须缴纳赋税,但自此之后,不许广宗乞活接纳荫庇任何一个新人口,现有民户新生人口则不在此列。
这算是行台基本的原则态度,沈哲子说完后,也不理会田举反应如何,告知后续接洽事务由兖州刺史胡润全权负责,便让人将之送出了营帐。
田举不敢力争于大将军当面,只是在退出之后,心情却是有喜有忧,极为沉重。
喜则在于在见识到行台所拥有的强大力量后,他本以为乞活自治这个问题上行台不会答应,但却没想到沈大将军意外的宽宏,不独允许他们自治,甚至不会施予更多盘剥。要知道他们虽然也隐隐独立于羯国统治之下,但要维持这种地位,每年都要承担相当沉重的捐输奉献。
忧则在于沈大将军所提出的止戈令,乞活生民未必人人乐杀,保持足够的武装力量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基本人身安全。一旦解除了武装力量,拔了牙的老虎于外又能有几分震慑?若是未来行台返回,收回他们自治的权柄,他们则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还有就是责令他们搬离广宗城,田举也担心义父田弗不能接受。
他们这一部乞活军休养于广宗已经几十年之久,为了营造乱世中这一处可贵的生存之地,每年都有大量积储投入于城池的营造上,单纯从城池的坚固程度而言,可谓是河北首屈一指的牢固大邑。
当然田举是不知道,沈大将军自然不会谋求他们广宗乞活这一点可怜家底,提出这个要求的乃是在曲周拒不见他的兖州刺史胡润。
而胡润的理由也很充分,广宗乞活虽然没有在正面战场上配合上白羯军狙击王师,但其默许的态度以及广宗与上白相近的地理位置,一定程度上也给上白羯军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后方。
如果不是金玄恭冒死攻陷上白,王师也不清楚上白羯军与广宗乞活真实关系如何。羯将石闵扯了广宗乞活的大旗,也的确给王师筹划反击的时候造成了一定困扰。
特别是王师在反击之战中,由于广宗乞活拒绝出兵,而王师于广宗周边地理上的了解终究不如上白羯军清楚,这直接造成了羯将石闵逃离战场向北流窜。
凛冬已至,兖州军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军事行动计划,但仍然要负责策应东西两处战场。而羯将石闵熟悉广宗周边形势,且在初期作战过程中对兖州军的狙击表现出色,若是返回信都,很有可能去而复返,趁着冬日严寒之际袭击兖州军。
所以,为了预防这一点隐患,兖州军必须要有一个稳定可守的城池作为据点,而无论是曲周、上白还是其他城池,都远不足以容纳数万大军,由于之前的战况困顿,眼下也已经来不及再作营建。近在咫尺的广宗大城,自然是当然之选。
如今的胡润愤懑在怀,根本就不与广宗乞活交涉,而沈大将军自然也不会为之讲述其中细则。也幸在广宗乞活田氏父子不知当中隐情,否则大概是有苦果自食的感触。
依照当时的战况,广宗乞活甚至不需要出动太多卒力,哪怕有数百熟知周边地形的卒众为王师稍作指引,都能极大程度阻止石闵溃逃。原本明哲保身的选择,却成了王师不得不强取广宗大城的理由。
不过对于广宗城,王师也不是白取。广宗城主田弗虽然明确表态不贪恋行台的名爵势位,但既然已经归顺行台,行台也不能让其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存在,新析立的县治被命名为顺义县,田弗则受封为顺义侯,因县为邑,居治境域。
但广宗乞活民户却并没有正式归于其人食邑中,因为行台也根本不清楚广宗目下有多少乡户。换言之,广宗乞活民户人人都是律法定义上的自由人,可以接受田氏顺义侯管制,也可以不接受。
且不说广宗乞活之后商议如何,行台对于他们的安置问题研究却并没有就此打住。沈大将军只是提出原则、框定大概,至于具体的细则,则吩咐给秘阁少贤,让他们集思广议,将之当作一个施政的课题进行讨论,择其优者而采纳。
如果广宗乞活知道行台对他们的问题如此重视,不知欣慰还是苦涩。但最起码那些秘阁少贤们,对此都充满了兴趣,毕竟广宗乞活的问题太特殊,也更能激发人的想象。
而且这只是一个相对独立于行台统序之外的县治,就算是措施有什么失妥,也不会造成普世的恶劣影响,有着极大的修改空间。所以对于大将军给他们提供这样一处试验地,秘阁少贤们也都分外积极,几乎每个人都有进策提议。
所以当广宗乞活还在跟胡润扯皮要不要止戈卸甲或是迁离广宗问题的时候,并不知他们对行台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意义。
沈大将军是将他们定做一个河北标尺和观察者,通过他们与世道的融合来判定河北整体施政复建的进度与成果。
而行台所培养的那些少贤后进者们,则将还没有正式设立的顺义县并其周边区域当作一块试验田。虽然行台政令并不会直接施加于广宗乞活身上,但可以通过对周边境域的施政措施,去间接影响广宗乞活的状态。
随着行台统一天下,类似广宗这样的情况必然陆续会有。许多胡虏内迁颇成规模,既不能完全肃清,也难在极短时间内彻底纳入行台统序,针对广宗乞活所磨练出来的各种经验与技能,大可以因地制宜,施用到别的类似但又不乏差别的情况上。
包括统一之后的拓边,对于边胡的羁縻与治理,同样也可以引用此一类的经验。所以未来广宗乞活所聚居的顺义县,无论在施政还是在学术层面,对于行台都有着不小的借鉴意义。最起码在其地还未完全融入世道大局之前,所获得的关注绝不会少。
石头都能攥出水来,广宗乞活以为只要保持闭塞自治,便能避免被行台大肆利用,这想法也的确有几分天真。
如今已经有着无数少贤才力将注意力集中此边,他们当中或许就会涌现出未来新朝的宰辅大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世道中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说的就是他们。
当乞活民众陆续迁离广宗城前往新乡土的时候,围绕顺义县周边已经有了盐铁令、榷场令、赎桑令、补籍令等种种政令待发,后面则是一个个秘阁少贤摩拳擦掌,等着检验这些政令的实施效果。
为了让这些民户能够顺利到位,他们甚至主动奔走求告周边那些河北土豪乡户,筹措物资帮助乞活民众安家立业。这其中尤以曲周县尉桓伊最为踊跃,得益于提前入职,他已经将在不交恶、不动武的情况下吸纳乞活乡民主动入籍归治当作主要任务。
1424 襄国在望
野地中,马蹄声惶急且凌乱,在这天寒地冻、草木凋零的冬日中,哪怕一点微弱的生息,都能传出极远的距离。
马上的骑士们,一个个脸色憔悴,戎袍凌乱,为了躲避迎面汹涌的寒风,几乎将头颅都埋入那飞扬的马鬃中,身躯紧紧贴着战马的起伏,仿佛包裹在马背上一片破旧的毡布。
野地中的奔逃,他们已经不知持续了多久的时间,同时对前途也是一片迷茫,不知该要奔逃到何处。
这是一群羯国的骑士,哪怕在十几天之前,他们的处境还并非如此。他们往往避开南国晋军的主力,出没于晋军各条后勤线路上,不断的侵扰劫掠晋军的后勤给养队伍,每每得手一次,便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消耗,也能给晋军种种军事活动带来压制。
虽然他们整体的兵力是远远比不上晋军,但是他们却没有城地的拖累,沿着晋军于河北大地上铺开的局面四处游荡,总能有所收获。晋军虽然也有强大的游骑力量拱卫后勤路线,但长达千数里、覆及郡县乡邑的庞大网络,又怎么可能面面俱到?
这些羯卒们化整为零,往往几十、百数人便为一支小队,他们也不去招惹那些明显有重军戍守的大邑节点,只着眼于一些小的偏远营戍。
特别是在阳平、魏郡之间的那些乡野中,由于晋军已经开始组织民众入屯归耕,这些生民据点中往往都存储着一定的粮谷物资,但却又没有足够的兵力守戍,便是他们下手的最好目标,得手之后即刻远遁,即便是晋军游骑闻讯赶来,他们也早已经远远遁出。
当然这些区域的小规模战斗,根本就没有什么战功凭据,而这些羯卒们意图也不在此,他们只是需要夺取可供自己生存的物资而已。
虽然在晋军的占领区中活动难免凶险,但在这些羯卒看来日子过得却比此前还要恣意得多。最起码战获都由自己笑纳,也没有兵长、将主居上盘剥。
至于更长远的前途,大概就连信都的主上都不知前路如何,他们这些寻常胡伧又何必为此劳心,能饱餐一日对他们而言已经是赚到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却没有持续多久,晋军突然加大了对境域中流窜羯卒的剿杀肃清。这些羯卒们自然不知此前吸引晋军相当一部分精力的上白羯军已经覆灭,但郊野中巡弋的晋军游骑增加了数倍,却让他们感受深刻。
特别境域中几路规模稍大的羯军游骑被扫荡剿杀,甚至就连他们此前的将主朱保在数日前都被晋军的骑兵追踪而上,予以诛杀,更让这些羯卒游骑们惶惶不可终日。
而且随着凛冬到来,晋军的物资运输也逐渐减少,乡野中秩序渐成,更让他们谋存的空间进一步压榨。
这一路奔逃野中的羯卒,规模原本有数百人,多日不曾截获晋军物资,就算人还可以采猎果腹,但是战马不能及时得到补充,马力下滑严重。身在这种四面皆敌的环境中,马力衰竭则不啻于坐而等死。
因是尽管明知道郊野中凶险已经增加数倍,但这些人为了活命,还是壮着胆子向一处偏僻的乡民屯营发起了进攻。
可是他们在屯营攻打到半途,已经有周边巡弋的晋军骑兵闻讯而来,针对他们展开了追击。羯卒们人疲马乏,更不敢与晋军骑兵展开正面的碰撞,一路逃窜一路失散,不知逃亡了多远的距离,仅仅只剩下了如今这三十余人。
突然,左前方又遥遥传来了马蹄声,这些羯卒们对望一眼,神情俱是灰败异常。他们自然不敢奢望前方迎来的乃是羯国友军,只能勒转马头,换了另一个方向继续逃窜。
然而转向未久,另一个方向却又有烟尘遥遥升起。
“这些南贼,究竟派出了多少卒力……”
羯卒们哀呼一声,连咒骂都没有了力气,只能奋起余力再作折转,这一次是向着远处一座山丘奔逃,尽管郊野空旷,但晋军骑兵似乎无处不在,就算他们还能咬牙坚持,但战马状态已经岌岌可危,马鼻中喷出大团的浊气,马身上更是挂满了汗气凝结的白霜,随时都有可能累毙于途。
虽然明知道就算逃窜入山野中暂时隐匿下来,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但能偷生一刻也是好的。
可哪怕是这点可怜的愿望都成了奢想,奔跑途中一匹战马突然步伐踉跄起来,那骑士感受到后,脸色顿时惶然一变,趴在马背上紧紧抱住马颈,另一手则不断摩挲着马腹,口中念念有词,似在为坐骑打气,又似乎是向苍天乞告。
然而这些都是徒劳,那马腿已经渐渐僵硬,只是循着惯性又冲出丈余,终于轰然栽倒于地,抽搐打摆,渐渐气弱,骑士随之滚落在地,挣扎好一片刻都难爬起身来,只能无助的向同伴摆手叫嚷:“救我、救……”
但这会儿,人马都已经将近油尽灯枯,又有何人会耗损马力将其人携带上路,对于那人的乞告,众人只是恍若未闻,继续向前方奔行。
一匹战马的倒毙仿佛一个信号,逃亡的队伍接连有轰然摔倒之声,此前无顾同袍生死的羯卒们也并没有逃出多远,逐次匍匐郊野途中,颓然望天,神情绝望。
很快,一支王师小队游荡至此,发现了野途中一溜排开的羯卒并马尸,不免眉开眼笑,浮尸小功。他们策马行上前来,打量着那些累瘫在地、已经无力在逃的羯卒,若是发现羯卒状态已经不佳,顺手一刀割取首级,若羯卒乞饶声还有些微元气,便用抛索缠住腰颈,拖在野地中继续前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类似的状况在整个王师占领区域中屡见不鲜,频频上演。寒冬的到来虽然一定程度上压制了王师的军事活动,但对这些羯卒的压制则更大,特别是上白羯军被及时击败,中路战场又增添足够的骑兵力量,使得王师对于收复领土的控制力度进一步增强。
负责清剿野外羯军残余的乃是谢奕,其麾下骑兵在过去这段时间中逐步增加到一万五千余众,以汲郡为起点,依托着王师的后勤网络肃清境域,在极短时间内便扑杀、俘虏境域中羯军、流寇并抗治乡豪武装近万之众。
恰好此时王师前线各路人马冬日物资储备也初步完成,用以维持后勤路线的兵力有了大量的盈余。在初步完成了清剿工作之后,谢奕率领八千主力骑兵,赶在十一月初,如期抵达了中路前锋大营所在的沙河。
沙河方面将主乃是枋头都督谢艾,对于谢奕的如期到达也是倍感欣喜,亲自离开沙河营地远迎这一路援军,并将谢奕所部引入早已经安排好的营地中。
“战中无需多礼,儿郎思战如渴,稍息之后,还请都督即刻安排战事。”
虽然彼此都有都督官职,但谢奕在此前主要还是负责后勤线路的安全,谢艾则是名正言顺的东路军前锋大都督,浅胜半级,且全面主持之后针对襄国的攻战,其余各路前线人马包括奋武军在内,俱受谢艾一人节制。
大将军对谢艾的信重也是令人羡慕,为了确保谢艾拥有足够权威主持攻打襄国,原本预定巡察沙河大营的行程都打断,防止令出多门的混乱,主动避出一席,撤回三台。
当然这也是因为三台方面章制事宜已经铺设完毕,将要在今冬正式设立魏州,大量的行政事务包括人事任命需要大将军亲自坐镇,并与河南的行台及时沟通,确保明年春里魏州军民屯垦如期铺开。
谢艾独执前线军权,心中对大将军感激更是无以复加,但也并未因此便倨傲起来,他将谢奕引入营地后,便快速讲述起襄国周边目下的形势。
虽然去年襄国被奋武军所攻破,之后又被羯主抛弃,但并不意味着这座羯国旧都便成了不设防的废墟,目下所保有的力量还是非常强大。
首先便是麻秋所统率的羯国旧戍邺地的人马,麻秋其人还是不乏军略才能,虽然是被逼而走,但仍带回襄国将近四万人马。
其中主力精锐被羯主石虎抽走一万余众用以拱卫信都,但也有一部分原本襄国军民之众被留了下来,总兵力仍然维持在五万上下。可见羯主虽然迁都,但仍然没有完全放弃襄国,将之当作阻拦晋军北伐进程的一座要塞。
“麻秋失土败将,久戍于边,因是威望匮乏,不能协统诸军。如此前盘踞上白之羯军,便是由襄国出走……”
国势越危急,内部的辗轧争斗便越激烈,一如中朝、又如匈奴汉国,眼下的羯国同样不能免俗。石虎虽然命令麻秋镇守襄国,但又同样安排卫军将军张贺度留守,将襄国军权一分为二,并留其子石琨节制二军。
不过战事进行到这一阶段,沙河王师主要面对的还是老对手麻秋。
1425 谢公八阵
自沙河北望,旷野平广,全无地势险阻可供依仗。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谢艾所率中路军主力同样面临右翼兖州军的问题,那就是机动力严重不足,包括奋武军在内的骑兵力量都需要在后方游走扑杀、庇护后勤运输路线。
而中路军主力所面对的对手,又比上白的羯军要强大得多,留镇襄国的羯军虽然军权被分割,但麻秋手中所掌握的骑兵兵力最起码有两万之众。中路军前锋在到达沙河之际,兵数堪堪一万五千余众,是经过接连几场的恶战才在沙河立稳。
但就算如此,谢艾仍然没有引部龟缩沙河大营中,而是有条不紊的从容布置,将麾下兵众利用到极致,于襄国南面平野中从容铺设开来。
襄国南面地形虽以平野为主,但也并非全无变化,林野、沟壑、沼泽等种种地形一应俱全,立足于这些现有的地理条件,在过去这段时间里,谢艾指挥各路兵众、役力,垒土为丘、深挖壕沟,多设营垒,使得原本乏甚变化的襄国南郊步步险途,甚至就连襄国游骑都不敢随意出城游荡。
步骑对阵,骑兵是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机动离合,任意来去,首先已经立在了不败之地。平野会战,如果没有坚固的营垒城池作为依仗,步卒可以说是待宰之众,或能凭着装备的精良得于自保,但反击之力实在匮乏。
但战争之妙,就在于因地制宜、因势利导的变化,兵法之奥妙,谢艾于沙河与襄国这一片天地中表现得可谓是淋漓尽致。
随着后路各边悉定,沙河大营也陆续得于增兵,特别是随着谢奕所率骑兵填入右阵,整个沙河大营所拥兵众已经达于三万之众,另有丁壮役力五万余人。
如此庞大的军力,谢艾并未以中军独重,而是层层外遣布设,以他中军大帐所在的沙河大营形成一片阔及十数里的营盘。而随着骑兵比例的增加,这一范围仍在继续扩大,到如今前阵已经推到近及襄国城池十数里外的郊野。
中军大帐所在乃是一片规模不甚大的土丘,谢艾又命令兵卒役力将这片土丘垒土叠高,架设战堡,务求营盘各处兵众转首便能看到中军旗令之变化。
军中能战之卒并分十军,除两路游骑用以策应诸军之外,余者八军各自独成一座大营,一座大营又分八小营,六十四营军众错落分置,如星斗张合。诸营内外层次分明,所处位置、地势不同,又搭配以不同的器械武备。各营之间距离有大有小,阔者将近里数,窄者连营而设。
整座营盘,极富变化,哪怕是知悉方面,也难推演全局,以至于交战数月之久,襄国的羯军甚至不知晋军所摆设的阵势乃是威名赫赫的古八阵。
八阵之名,古已有之,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黄帝麾下大将风后八阵,及后又有先秦穰苴八阵,汉八阵等等。先秦古法,今不可追,而汉八阵则就是汉时北击匈奴的强大战阵,其中不乏以步制骑的妙法。
今世所言八阵,则主要是三国蜀相诸葛亮所设武侯八阵,三国旧年,宣帝司马懿对战诸葛武侯,虽以强大之众,不能破蜀寡弱之军,以至于宣帝感慨诸葛亮天下奇才也。及至中朝,同样不乏兵家钻研武侯八阵,并增以器械之变化,使得阵势越发强大。
八阵之名虽然赫赫,但如今王师之中能够掌握的却是稀少。一者阵图繁多,而中朝旧籍至此已经多有不存,很难由一些缺失的典籍中得推全貌。二者便是变化繁复,非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精锐之众不能成军,否则不待敌军攻来,单单中军变幻旗令便足以让各营军众无从接受并实施,自乱阵脚。
真正的古八阵,包括近代的武侯八阵,谢艾也并不了解,他虽然也从一些残缺古籍中推演出一部分八阵阵图,但更多的还是结合自身的军略才能再作推演创造。
镇守枋头多年,行台大将军予以十足的信任,在防备羯军之余,谢艾也一直在训练枋头军众操练八阵,至今已经卓有成效。
北进沙河之后,虽然也有各路王师友军加入部伍之中,但主体还是久经操练的枋头军众。虽然八阵旗令多达数百种变化,但这些军众也都是经过长达数年之久的操练,特别那些营中担任兵长的卒众,他们或是不及同袍英武,但对于旗令的辨识和执行已经成为深入骨髓的本能。
有了变化莫测的八阵阵型,有了训练精熟的卒众,可谓是磨剑数年,一朝用命。尽管在兵种的搭配方面,王师相对于羯军是处于明显的劣势,甚至就连地形上都无从依仗,但中路军仍是逆流而上,在羯国精骑的凶恶打压下一点点接近襄国。
北伐羯国乃是社稷大事,天下凡带甲之众俱难侧身于外。陇右强军东经关中,加入并州战场作战。而作为江东旧年第一军府的荆州军,自然也需要派出代表参战,无论战绩如何,这是基本的态度表达。
荆州军方面一共派出三路人马合共五千军众,一路由竟陵太守李阳之子李果率领,目下跟随河内韩晃游战于太行山侧,另外两路则由武昌太守邓岳之弟邓逸并豫章太守周抚之子周楚统率,俱受中军大都督谢艾统率。
江东旧年,荆州自有分陕之重,除了对于国内局势深具定鼎之威,某段时间内更有以一州之力独当三大敌国之强悍。
只是随着大将军归国掌势,于河洛创设行台之后,荆州军的威名才渐渐有所回落。特别是襄阳的桓宣加入到西征关中战事后,荆州便已经从原本的分陕大镇降低成为只负责蜀中成汉的方面战力。
所以对于这一次北伐羯国,荆州众将也都怀揣一股闷气,各遣麾下精锐将士,希望能够于大将军亲征战事中搏于优异表现,再塑荆州军威。北上如军之后,便主动要求前往最凶险的前阵,负责最艰难的战事,乃至于裂目以争,壮烈十足。
目下在王师大阵最前方的一处大营外,正在进行着一场对战搏杀。
这一营军众营主便是荆州勇将邓岳之弟邓逸,邓岳于荆州有勇冠三军之名,如今虽然已经渐渐年高,但仍每每临战冲锋陷阵,勇不畏死。
相对于其兄邓岳,邓逸要显得有些平平无奇,其人本身也乏甚战名,身躯瘦弱,没有什么悍勇姿态。但是由于荆州军目下还有别于行台直属各路王师,北进者主要为邓氏部曲,因是才有邓逸典军。
前方的战场乃是一处平坦野地,随着后路稳定,也有许多战马逐渐补充进各营之中,今日出战者便是一营王师游骑。羯军的军营就设在十数里外的襄国城外平地上,有约五百名骑众出击与王师游斗。
眼下寒冬时节,战场上杂草要么被踩踏一空,要么被收刈焚烧,但是随着骑兵往来冲杀,仍有大团的烟尘笼罩于战场上,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观战的视野。
虽然看不清楚具体的厮杀画面,但那打杀声声震于野,令人闻之血脉贲张。
邓逸自率三营近千兵众压阵观战,神情颇为凝重。在其身后两翼各有鹿角车向左右铺开,士卒们并持弓弩,神情严肃的凝望前方。
混乱的厮杀声中,突然响起一段嘹亮尖啸,旋即便听到战阵中响起了喝彩叫嚣声:“贼将已死,贼将已死!”
邓逸所在前阵距离战场尚有里许的距离,听到寒风送来这模糊的喊叫声,心弦顿时绷紧,他稍作迟疑,才将手臂一挥,后方又冲出几十名骑士,直向战场方向冲去。
虽然各营都增添了一部分战马,但数量仍是有限,派出这些游骑之后,营中已经没有了战马留备。如果不是战场上厮杀那名将领非同寻常,邓逸也不会将所有骑兵全都派出。
片刻后,战场上尘埃渐落,结果也有了分晓,众多骑卒向北方羯军营地冲去,冲在最前方的骑兵阵型溃乱,后方追击者则显得气势旺盛。
眼见是己方获胜,邓逸脸上也露出轻松表情,只是看到己方骑士们还在不依不饶的追杀羯军溃卒,距离对面营垒已经渐近,而敌营中隐隐又有了部伍集结的迹象,邓逸又皱起了眉头,抬手示意鸣金收兵。
金戈声清澈悠扬,追杀羯军的骑士们听到军令,心中虽然有些不甘,但还是勒马回转,返回了己方的阵线。
“少主英武冠军,阵斩羯将!”
靠近己方阵线后,骑士们仍是激动异常,簇拥着当中一个将领,欢畅大笑,喝彩连连。而中间那名将领也以大槊挑起一个血淋淋的羯将首级,奔逃途中早将兜鍪甩脱,露出一张神采飞扬,但却稚气浓厚的脸庞,分明只是一个少年。
“末将率部出战,幸不辱命!”
少年飞奔至前,马速未减便灵活的跃下战马,显示出高超的骑术,他挥手将马槊挂在马鞍上,趋行上前双手奉上那名羯将首级,只是在凑到邓逸马前的时候,脸上喜色稍敛,流露出几丝不忿:“正待要挟胜旋阵撼营,叔父何必要鸣金收兵?”
邓逸听到这话,抬眼瞪了少年一眼,上前拍拍少年肩膀,甲衣上血水凝结的冰层簌簌剥落:“儿郎敢战自是可喜,但也不可小觑兵凶,乐极生悲。”
说话间,又见敌阵烟尘飞腾,千数卒众飞奔出营冲向战场,明显是不甘先前落败,想要挽回被斩将之耻。若是先前王师骑众不退,此际再想脱离战场便不容易。
少年脸色变幻一番,随手将那羯将首级摔在地上抬腿踩住,仍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兵若不凶,大功何得?既然临阵,生死无顾,但想杀我,嘿嘿,也要拿出足够人命来钝我刀锋!”
1426 雄阵万变
少年名为邓遐,武昌太守邓岳之子,虽然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却已经颇具悍力,大得其父风采,已是荆州军中首屈一指的少壮战将。
听到邓遐这少年忿声,邓逸也不恼怒,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归阵,家门有此英壮,又逢此大用之年,确是一桩幸事。
邓逸此番率领家众部曲北进助战,主要任务还是给这个侄子保驾护航,在各路王师面前彰显他们荆州强军后继有人,绝非浪得虚名。
此时对面那千余羯兵已经冲过半程,直向此处阵线而来,明显是不肯善罢甘休要作复仇。军伍之中,邓遐不敢违逆叔父军令,只是脸上仍有跃跃欲试,希望能够继续上阵杀敌。
但邓逸却不敢再将他轻易放出,前阵各营补充马力后,中军大都督示意各军可小试锋芒,他才派出邓遐并部下最精锐的部曲先得头彩。但若还要继续出战的话,不只要担心少年乏于后力,也会让其他各路友军心怀不忿,觉得他们独占风光。
不过邓逸也没有引部归营,只是转首望向旗令战楼。
八阵大营占地广阔,近日再作扩充,整片营地已经达于数十里深阔,邓逸军所在已经算是最前线,从这个距离上已经很难再看到中军旗令变化。
但这大阵的精髓就在于及时的掌控与灵活的应变,因是整个指挥系统也是非常的细致周全,除中军旗令之外,各军大营也有战楼用以接收中军旗令并向下属小营传达。
除此之外,尚有鼓令并传令兵卒游走战阵之中,几套系统搭配,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使得整个庞大营地凝为一体,反应灵活,如臂使指。
邓逸虽然不是什么勇将名将,但也是戎行多年,军略或是不及,眼光却还是有的。他也曾经有幸得观武侯故垒,或是囿于见识,难有更深刻体会。但如今身在实实在在的阵营中,更觉得这阵图精妙强悍,对于中军那位谢大都督的崇拜也是越来越浓。
八阵势变繁多,几无穷尽,邓逸终究没有经过长久训练,对于一些旗令细微变化了解并不深刻。如今独掌一军,为了确保军令执行无误,谢艾给他搭配了数十名精熟旗令的枋头老卒。
由于近年来大将军专心中国事务,对于荆州军还没有进行深入的改编,因是眼下荆州军还保持着相当浓厚军头、部曲的搭配。但是为了保证部众能够及时应变、配合阵势变化,邓逸也并没有强求部曲的独立性,而是主动打散旧编,以枋头旧军构架起目下的军伍。
中军旗令很快便传达到前阵,邓逸依令率部后撤半里,同时右侧友军大营中又涌出百架刀车战阵,掩护其军后撤。
当羯军冲达阵前时,邓逸的部伍已经没入了战阵之后,迎接他们的乃是前后三层重叠的刀车。刀车车架坚固,前方巨盾能够有效拦截羯军流矢,同时巨盾上又镶嵌着长达半丈锋锐尖刀,仿佛凶恶的猛兽爪牙,人马一旦撞上,必被尖刀洞穿,横死当场!
羯军虽然来势汹汹,但也不敢以血肉之躯去硬撼这狰狞刀阵,侧行掠过此边,一轮流矢倾泻,又不甘就此撤离,打算从侧翼绕过刀车战阵继续杀敌。
但是前线大营之间虽然距离很大,留下的可供冲杀的缺口却并不多,邓逸军右翼虽有刀车战阵的遮蔽,但左翼却是空荡荡,据此数里之外才有另一座友军大营。
而在这一处空隙中,却耸立着一处高出周边的土丘,土丘上架设着三座箭塔,每座箭塔具有两百余人的弓弩手,布置了大量的强弓劲弩,辐射周遭里许方圆。羯军一旦由此经过,必受箭雨倾泻攒射,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谢艾虽然不知古八阵具体面貌如何,但他所摆设出的这一座新八阵却是包含了大量的战术韬略。大阵的基础虽然是各营兵众,但除了基础的营法之外,另有丘法、械法、水法、火法、风法等诸多变化。
所谓的丘法,便是在不同的位置垒土为丘,依托营伍的配合搭配起相对优势的地形,这也是八阵核心变化之一。武侯八阵垒石而成,便是属于丘法的范畴。
这样的营丘,并不同于野中俗传那样依靠本身的存在便能有令人迷不能出的玄妙,本身作为阻障,搭配以兵种的配合,一旦有敌军冲入阵中,凭借地形并器械的打击,以限制、诱导敌军的前进路线,使得敌军在冲杀路线上始终都要面对己方的优势打击,运动中被逐渐消灭。
比如眼下敌军绕行而止的这处营丘箭塔,若只是单独的存在,杀伤力实在有限,特别是在襄国南郊这处空旷原野上,敌军有着大量的进攻路线可供选择,箭塔能够造成的阻挠微乎其微。
可是敌军一旦选择由此方位进行冲阵,后续就会有着一系列的战法配合,刀车、鹿角车、拒马等等阻截设施架设各处,将敌军的冲杀路线始终限制在一定范围中。
敌军速度一旦降低,便会遭到周遭各营军众的优势围剿,而若要保持冲击节奏继续深入,早晚会被引入固定的伏杀地点,全军俱没亦是寻常。
以步制骑并不容易,八阵变化虽多,但想要压制住敌军的冲杀节奏而做出合适的应变,对于整支军队上到主将下到寻常士卒,都有极高的要求。特别是营地中搭配的各种战车、强弩,耗资之大甚至还要超过整支军队的甲械武装。
如果不是行台家底丰厚,如果不是谢艾本身便是不世出的军略奇才,如果不是他能得到大将军信重无疑,长达数年执掌数万大军进行长久训练,也根本不可能摆设出这种强大战阵。
即便是以上条件都具备了,此前谢艾都不敢将阵势完全铺设开。六十四营军卒数量看起来虽然不少,但若铺设在覆及几十里方圆的大阵中,很难做到彼此呼应。
而骑兵素来都以进攻节奏迅猛而著称,一旦营伍之间配合稍有出错,便有可能被羯军游骑攻破拔除一两处营垒,使得大阵中出现漏洞而造成全局的崩溃。大阵每延伸一层,对于主将的掌控力要求便是成倍的提升,弄巧成拙的几率实在太高。
所以大营中必须要搭配足够的骑兵作为预备队,一旦某一处变化不能及时,便需要骑兵机动力量冲上去阻挠敌军的进攻节奏,才能继续盘活后续的种种变化。
如果不是战争初期王师机动力不足,加上右翼兖州军并没有在预定时间内抵达战场区域,使得中路孤军难进,被襄国的羯军压制不前,谢艾也不会布下这种要求过于苛刻的战阵。说到底,八阵虽强,但在应用方面还是守大于攻,且过于繁琐。
但阵势一旦铺设开,威力也很快便显现出来。通过大阵层层外扩,可以最大程度的抵消羯军骑兵的压制,使得中路军可以始终保持前进步伐,如今已经渐渐逼临襄国城外,已是围城在即。
毕竟,襄国的骑兵规模不小,足足两万余众,若没有数倍于敌军的兵力,也很难做到彻底的围城。而且就算是有那样优势的军力,羯军也未必就会死守城池,一旦在围城之前大举出城进行野战,会生出太多变数,更不要说信都方面随时会有援军抵临。
大概羯军方面也感受到王师大阵层层推进的危机所在,因是这段时间频频扣阵,想要冲垮王师大阵。
如眼下这一路羯军骑兵,虽然被刀车战阵横阻绕行丘下,不顾箭塔攒射的凶险仍然向邓逸军包抄而去,在通过丘下箭塔范围的时候,虽然付出了近百条人命,但是由于马速惊人,也终于冲破了战阵外围,距离后撤的邓逸军只在一程。
然而在这一路羯军绕过土丘的时候,土丘后方早有五百骑兵列队待战,一俟最近的令塔响起进攻的鼓令,当即便从土丘后冲杀而出,劲矢一般直直扎向那一路羯军侧翼。
大阵中不乏空旷之地,此处方圆数里,全无营垒车阵的存在,就是留给骑兵冲杀之用。冲到近侧的羯军听到侧翼马蹄雷动,心中也是一惊,待转首看到对方旗号武装样式后,更是惊得目眦尽裂。
“沈狮!是沈狮……”
人的名树的影,沈云并奋武军于羯国的赫赫威名,那是尸山血海堆砌高举,奋武将士一旦出现在战阵中,对羯军而言便意味着九死一生的惨烈。
因是随着其军冲出,羯军将士已经不战先溃,前路或还循着惯性继续前冲了一段距离,后路却已经满脸惊骇,勒马转首便循来路飞逃出阵。
当奋武将士抵达之际,那一路千数羯卒已经超过半数仓皇后撤,又付出百十条人命代价才算是冲出土丘范围。而仍然还留在阵中的羯军,也已经胆气俱丧,于战阵中四向溃逃,却被沿途围堵而来的王师将士们从容射杀!
“大丈夫正应如此啊!”
邓遐被叔父拘在车阵中,眼望着奋武精骑冲出后还未及战便将敌卒惊得溃走四散,那稚气浓厚的脸上更是充满了崇敬之色,恨不能以身代之。
单凭威名就惊走了犯阵羯军,沈云却没有什么兴奋之色,策马行来,整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懒散,甚至就连兜鍪都只挂在马鞍上没有佩戴。
他的奋武军被安排在前阵为阵线前推保驾护航,等闲不能出击,实在是让他提不起兴致。襄国此境对他而言也算是旧地重游,虽然自己也明白去年能够破城太多侥幸,但眼下被限制在营中,不能恣意外出杀敌,总有几分苦闷。
不过在看到对面车阵中得少年邓遐后,沈云脸上倒是泛出一丝喜色,刚才于阵中待命,他也看到这少年阵斩敌将,颇爱其勇力,招招手示意少年行到近前,上下打量一番后便笑道:“小子勇力可观,稍追我旧年,可愿入奋武营中?”
“我、我……末将、末将……”
邓遐正是少年心性,对于勇破羯都的沈云崇拜至极,听到自己竟得沈狮赏识发声招揽,更是激动得手足无措,兴奋得几乎说不出话,嫩脸涨得通红,片刻后蓦地一头栽倒沈云马前,大声道:“愿随沈侯鞍下,痛斩贼羯!”
另一侧邓逸眼见这一幕,脸色不免稍稍一变,想要发声阻止,毕竟这个侄子勇力可观,就连其兄长都将之当作自身功业的接班人,准备稍作历练便接掌部曲,若是就此加入奋武军,自然很难再返荆州。
不过他见邓遐一脸欣喜状,脑海中又泛起北进以来所见诸多人事画面,很快便打消了上前阻止的念头,儿郎豪勇可恃,不可局限家门作犬才饲养。
略作沉吟之后,他大踏步行上前去,对沈云抱拳施礼:“家门幼劣,能入沈侯门下受训,多谢沈侯青眼!”
沈云闻言后倒是愣了一愣,再垂首看一眼那兴奋得脸色潮红的少年,便点点头,算是认下了这个门生。
1427 坐困愁城
随着麾下可控骑兵战力渐多,谢艾用兵也越来越大胆,大阵推进速度快了数倍有余。
八阵范围广阔,向前推进起来也是颇具章法,不同于寻常士伍行军。首先便是勘探地形,架设丘法,成倚伏之势,犬牙而进,逐步蚕食。
首先便是选定阵脚地点,之后战车群出,吸引羯军主动来攻,先将羯军战阵兵力吸引于区域战场,飞骑奔走,遮蔽耳目,自有力役众用,掘沟设壕,架设拒马,阻拦羯军游骑欺近。
之后便是垒土为丘,士卒登丘据守,营垒未成之前,先以厢车前推阵上,战时凭车攒射,夜时又可将车厢拆下入宿,可避霜寒之苦。
推进的过程中,尤其需要注意的便是羯军以投石机等重型器械用于野战。运兵的厢车虽然也是覆革加厚,但也撑不住投石砸击。
此前由于两军之间战线绵长,羯军也不敢将这些守城器械外用野战,担心被王师反击夺取。随着战线距离的拉近,王师又有了足够的骑兵补充,而羯军却没有王师规模庞大的战车为用,更加不敢将重械外用,所以只能眼看着王师大阵一点点逼近襄国城池。
留守襄国的麻秋,近来也是被谢艾这种犬牙交进的推进方式折磨得寝食不安,可谓是备受煎熬。他麾下虽然骑兵众多,但晋军通过这种错综复杂的大阵推进,最大程度的将野战之利抵消,令他一筹莫展。
他不是没有想过通过别的手段阻截晋军的推进,比如水攻、火攻。可是目下天时不利,河渠干涸,水攻根本无从施用。而火攻的话,本身襄国周边便已经坚壁清野,野中荒草树木多被砍伐,再加上晋军营与营之间距离极大,即便是引火,也难联营焚烧,火势很难蔓延开。
或者提前在晋军推进路线上架设戍堡,作为一个钉子。但晋军攻城器械之强令人发指,就连此前前线坚城都撑不了多长时间的轰击,仓促间架设的营垒更是不堪一击。
他与谢艾虽然是老对手了,但仍不敢自夸已经尽知其人才能。旧年在邺地彼此对阵厮杀,简直每逢战阵便有新体会,令人目不暇接,到如今所摆设出来的这座繁复大阵,更让他有无从下手击破之感。
当然,若是谢艾知道麻秋此时所想,不免也要谦虚几句并向麻秋道谢。如今的他能够复推八阵并成功摆设出来,且从容掌控应用于实战中,过往数年与麻秋的交战磨练可谓功不可没。八阵中许多阵势变化,都是在与麻秋的交战中逐步改进才逐渐成熟起来。
可以说,如果没有过往多年与麻秋的交战经验,谢艾即便是推演出八阵图,必也流于纸上谈兵,难以直接应用于实战中。更不要说构成八阵的这数万枋头精卒,阵图变化繁复到许多久战宿将短时间内都难完全掌握消化,没有过往数年的磨练,这些士卒又哪能配合精熟。
当然,就算麻秋了解了这些内情,也不会感觉有多自豪。随着交战日久,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该要怎样破除这座战阵,并且心里也已经有了许多不成熟的想法。
城南这座大阵,范围广阔,因此对于指令传达要求极高。若能集结一旅精锐之军,迅猛冲击,不计代价的入阵斩首,哪怕不能直接斩杀谢艾这个主将,仅仅只是击破其中一军的指挥系统,便能让那些分营中军众无从配合,被各个击破。
还有就是通过大量的步兵走卒冲入阵中,将那阵营之间的空隙填满,阻挠敌军内中各营的配合,再以强大骑兵军队由外及内逐层叩破,大阵自然也就破了。
可是这两种思路,前一种依照他对谢艾的了解,可能是故意漏给他的漏洞,一旦战斗实施起来或许就会发现,这所谓的漏洞才是真正杀招所在。
而后一种思路,需要的卒力之多那是海量的,南人阵营之间空隙极大,想要将之完全填满,没有数万卒众想都不要想。
麻秋倒是不怎么爱惜寻常寒伧性命,可问题是目下的襄国除了驻军并必要的劳役之外,生民已经多数被主上石虎裹挟到了信都。而且目下襄国的兵权已经被分开,虽然还是以他为主,但另有万余步卒则归于卫军张贺度统率,拱卫着武安王石琨留守残破建德宫中,并不归他调度。
麻秋也曾尝试沟通,希望张贺度能够与他通力合作,全力击破城外晋军大营。但张贺度听完麻秋的战术思路后便直接拒绝,不愿用其麾下卒力性命为麻秋争取胜算,反而质疑麻秋为何不用己部人马充填战阵?
麻秋听到这话,气得不知该要如何表达。国中人尽皆知,他所以能够得到主上的信赖重用,就在于他的忠心以及并不私营部曲,若他真有营造自己武装部曲的私心,此前率领邺地数万大军退回国中,又怎么会乖乖让主上调走许多精锐,更不会因主上一声令下便与张贺度这蠢物平分襄国兵权!
他所以不舍得将骑兵卒力填入战阵,一则是骑兵战力养成不易,他麾下这些骑兵战力已经算是目下国中为数不多的百战精锐,一旦损失过多,将更加无力阻截南人攻势。
二则对于这一战术是否有效,麻秋自己其实也不能笃定,留下足够的骑兵机动力量,即便再有变数发生,也有足够的力量应变,不至于一败涂地。
张贺度这里拒不配合,麻秋纵有想法也难施展,只能眼看着晋军逐步逼近襄国城防。他虽然频频派遣兵众出战阻挠,但收效却是微乎其微,一旦被晋军抵临襄国城下,他是深知晋军攻城之猛,再想坚守拉锯已是做梦!
这一日,惯例巡察前线,眼见到晋军推进情况后,麻秋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其实按照他的想法,再枯守襄国于晋军作战已经很难再有扭转战局的效果。
主上若真不舍放弃襄国,去年就不该动念迁都,劳民伤财、使人心更加动荡之余,也让南面各军各自为战,乏于系统调度,被晋军各个击破。而既然已经向北迁都,襄国这样的鸡肋之地那就当弃则弃,集结主力人马于信都准备与晋军决一死战。
但他本就待罪之身,而且主上虽然方寸失衡,但却更加不能容忍旁人挑战他的权威,麻秋纵然有不同意见,也不敢宣之于口,只能遵从命令。
归城未久,建德宫中传讯言是信都使者到来,麻秋不敢怠慢,将军事小作叮嘱便率领几百随从穿城而过,进入建德宫。
如今的建德宫,已经再无宫苑威严,经过去年秋里一场战乱破坏后本就没有修缮,之后主上决意迁都,又将建德宫许多梁柱、基石拆下送往信都营建新宫,目下更成一片废墟。
武安王石琨是目下襄国名义上最高长官,也不愿居住在于他而言有着不堪回首惨痛记忆的建德宫,而是住在了建德宫北面、由故太子石邃所督造的单于台中。
麻秋抵达此处的时候,卫军张贺度已经先一步到达。张贺度负责防守漳水以北的襄国城,是晋军目下还未抵达的区域,没有前线督战劳顿,时间上自然要比麻秋充裕得多,其人眉眼狭长,望去颇为阴冷,眼见麻秋阔步行入殿中,嘴角便泛起一丝意味莫名的笑容。
因为张贺度不愿配合作战,麻秋与之关系也不乏紧张。其实他与国中其他战将关系也都谈不上有多好,本是主上潜邸旧人,直接得掌大权,之后又久戍邺地,也没有时间与精力与国中其他人保持什么亲密往来,倒像是一个独来独往的独夫,也因此才能得到主上石虎的信赖。
看到张贺度阴冷神情,麻秋也是忍不住横了对方一眼,他于国中虽是孤臣独夫,但也不会畏惧任何人。彼此眼神碰撞之后,他才趋行上前向武安王石琨见礼。
“麻侯请坐,毋须多礼。”
武安王石琨对麻秋倒是非常客气,他在诸兄弟当中,本就不甚得君父看重,去年又被晋军俘获险些丧命,放出后便入麻秋军中,与麻秋也算旧相识,对于这一位大将自然不敢怠慢。
信都来的使者上前一步,将主上命令详细传达,其实也没有什么新的指令,无非厉言恫吓一番,让麻秋与张贺度等人齐心协力,一定要将襄国城池守住,给信都的大军争取反击的时间。至于防守到何时,国中又怎样发动反击,这些统统都没有提。
虽然只是一些废话,麻秋还是竖耳倾听,但是听到最后,也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内容,不免大感失落。襄国局面如此,他也曾向主上进言,希望能够再派遣一部分援军,最起码希望主上能够明确襄国主从如何,借着主上的君威让张贺度服从他的指令。
但石虎既没有说援军问题,又避而不谈襄国军权分配,让麻秋心中更觉焦躁,尤其看到张贺度那不乏讥诮的神情,更是恨不得一拳砸在其人脸庞。
不过,使者此行倒也并非只是传达一番废话,还是带来了一些援助,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三百副重甲步铠并两百具重骑甲具。
国势大衰之后,羯国诸用更缺,特别信都还在大举扩军、穷兵黩武,单单这五百副精良的人马战甲,便是石虎用心筹措抽挤出来,若非对麻秋仍是信任不失,更不会送到襄国来,还不忘叮嘱麻秋善用强械,痛击南贼。
对于主上这一份关怀用心,麻秋理应感恩,可是一想到对面晋军之强盛军容,对于这些器械援助心中实在难生半点波澜。
1428 倾轧无度
使者传达完来自信都的指令后便直接告辞,并未久留,实在是襄国已是与交战的最前线,对于胆小的人而言,于此多留片刻都倍感心惊肉跳,唯恐遭遇不测。
待到送走了国中使者,武安王石琨发声留下了麻秋,似有要事垂询,却并没有留下张贺度。
如此差异对待,张贺度心中自有愤懑,视线在石琨与麻秋两者之间游弋一番,口中则发出几声意味莫名的冷笑,继而便起身径直而去,可谓十足的无礼。
目下国中储位空悬,虽然因为晋军带来的军事压力极大使得内部争斗尚未白热化,但也难耐蠢蠢欲动之心。石琨与麻秋这种宗王与实权大将的搭配,在张贺度看来自然也是难免图谋。
不过石琨在诸皇子当中本就是中流偏下,而麻秋虽然军权在执,也不过是独木难支,而张贺度久在国中,身后自有一批守望相助的盟友,甚至他留守襄国、分割麻秋军权的职事,就是盟友出力得来,因是也不愿与石琨过于亲近,同样也不将这对搭配放在眼中。
不过张贺度这一点却是想错了,石琨这个皇子久养宫苑之内不假,也正因此对于国中群臣难免陌生,平生接触最多便是麻秋,还是因为早前在邺地作为交换筹码被送入麻秋的大营中,所以对于麻秋自然便多了几分信任。
但若说石琨对储继之位有什么想法,又或者麻秋渴于拥从之功,那实在是张贺度以己度人,自己想多了。
待到张贺度离开,石琨也屏退殿上闲杂人等,凑到麻秋席侧,一脸的忧愁惶恐:“请问麻侯,襄国是否有必守之理?是否有必守之力?”
听到石琨这问题,麻秋一时间也是语竭,他对于石琨这个软弱的皇子,心中是有几分不屑,更是没有丝毫要帮助石琨夺位的念头。
不过与石琨保持一个相对亲密的关系,对他而言也不是没有好处,毕竟储位未定之前,谁也不知主上心意如何,借由这一点关系,麻秋也能暂时压住张贺度一头,使得对方不敢擅动。
石琨如此直言相问,颇令麻秋感觉尴尬,晋军步步毕竟,襄国城内之众却乏于有效的制约手段,他脸皮再厚,也不敢笃言能够击退晋军,只能垂首说道:“末将麾下数万卒众,俱为国中忠烈之徒,同心协力,死战无退……襄国旧畿所在,主上也绝不会坐望襄国失守,关键时刻肯定会遣大军来援。”
“若真如此,那自然是好……”
石琨听到这话,只是叹息一声,很明显并不怎么相信。他去年本就是直接在建德宫被掳走,至今犹有余悸,如今虽然归国更侥幸封王,却也没有觉得自己已经受到主上看重,反而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倘若主上真的对他关怀备至,便不会将他留在这处险地,而是将他接往信都。
不过他毕竟只是幼弱少年,心计、见识都是短浅,几次传信哀求主上希望能够前往信都,非但没有获允,反而受到严厉斥责,也不敢再继续哀求,更是全无自救之法。
殿中气氛变得沉闷许多,麻秋正待要起身告辞,准备前往城南前线督事,便又听石琨说道:“卫军与我,乏于情谊,姿态殊少恭谨,我、我也实在不敢深信他……不知麻侯可否密遣心腹,于此中拱卫……”
麻秋听到这话,便皱起了眉头,目下前线战事吃紧,他手中卒力都有不足,石琨这里心忧自身安危,在他看来实在大可不必,若他在前能够防守住,石琨自然安全无忧,但若就连他都阻止不了晋军攻势,那么有再多守卫也是徒劳。
不过稍作转念之后,他便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石琨这个皇子虽然只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但毕竟也是主上血脉,眼下也是襄国名义上最高官长,倒也不可完全无视。
而且他与张贺度不乏矛盾,如今双方分权设防,他也担心张贺度在后方搞什么小动作,将石琨控制在自己亲信手中倒也很有必要。
虽然前方战事吃紧,但抽调几百卒力也并不困难,况且麻秋执掌邺地军权多年,哪怕不刻意经营,身畔也自有一批可信之众。于是他便小作安排,抽调八百精军进入单于台,接手了对武安王石琨的护卫。
张贺度得知此事,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无非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而已,反而觉得麻秋实在可笑,居然妄想能够凭着石琨这样一个角色图谋殊功。不过随后他便也抽调一部分卒力,再于单于台外围设防,乐得给麻秋他们添堵。
在张贺度看来,石琨与麻秋的同盟诚不足虑,襄国得失与否,他也不甚在意。但眼见着晋军大阵越来越逼近襄国,也实在是让他忧愁不已,担心晋军一旦发起总攻,他也要受困在被逼死战,届时非但安危成疑,也没有机会参与到国中最高的权力博弈中。
对张贺度而言,最好的情况便是迫使麻秋出城与晋军决战,胜则可解围城之困,张贺度也可乘胜杀出,大收惠利。
就算是麻秋败了,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他大可以引部弃城而走,返回信都,就算主上要追究战败责任,麻秋自是主犯,他也有手段得于免责,关键是能够保住他从麻秋手中分享而来的这些军众,乃至于趁势兼并更多麻秋的部众。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张贺度一副壮怀激烈、忧心国事的姿态,多次催促麻秋出城作战,不要作困待贼,很是树立起一副主战派的形象,反正襄国目下骑兵卒力大半都在麻秋控制中,即便出城作战,也轮不到他麾下步卒。
甚至张贺度还透露出一些麻秋以人命填充晋军战阵的打算,这摆明了就是要让步卒送死,也让麻秋颇集众怨,而张贺度则狠收了一批人心。
对于张贺度的小动作,麻秋置若罔闻,他仍然按照自己的步骤压制晋军的推进,至于出城决战则是提也不提。
这样的应对,表面上看来自是保守怯懦,但也能够极大程度遏阻晋军的推进态势,只要晋军一日没有抵临襄国城下,襄国便能暂守无失。时间若能拖得更久,待到信都形势趋稳,他也更有把握说动主上出兵来援,届时两方合军,大战晋军疲敝之师,胜算也能更大。
但人若存心坏事,实在防不胜防,又或者说事态若有变坏的可能,若是重复试探,那就总会发生。
时入腊月,麻秋还在困扰于在襄国城南压制晋军推进速度,突然得讯,张贺度出兵收监了他麾下数名部将。
麻秋此际正是焦躁,对于张贺度的诸多骚扰也已经达于一个忍耐极限,听到这一情况后,心中更是恼怒非常,率领麾下千数骑卒,直往城北张贺度大营而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动武的打算,一定要让张贺度这个蠢物付出相应的代价!
对于麻秋气势汹汹的到来,张贺度非但没有强阻,反而亲自出营迎接,一副胜算在握的笃定模样。
麻秋对张贺度自然不会客气,直接摆手拒绝对方那虚情假意的迎请,只是怒声喝令张贺度将被收监的部将放出。
张贺度仍是一脸的阴笑,并不因麻秋态度恶劣而有什么变化:“我既然收监此数贼,自有道理。麻侯与其急来寻衅,不妨退问这几人究竟犯下什么不容饶恕的罪过!”
张贺度的鬼话,麻秋自然不会相信,闻言后便冷哼道:“卫军与我,纵有嫌隙,国难当前,也应求忍。但若因你恣意举动坏我军心,苍天在上,大日高悬,我必杀你!”
眼见麻秋如此狰狞决绝,张贺度脸色也是变了一变,不再故弄玄虚,抬手一摆,营中便有兵将上前,不独将麻秋那几名部将押上前来,随同还有几大车的器械:“麻侯不必厉态望我,先问问你麾下这狗胆包天的贼子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过,再思该要如何向主上交待!”
麻秋见那几人只是神情萎顿,脸色稍有舒缓,只是在看到车架上所摆设的那些器物后,脸色当即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张贺度退后一步,抬手指着车架上器物,冷笑道:“早数日前,我麾下便有巡卒汇报,言是城内无顾禁酒军令,私作酿造。初时我还不信,毕竟主上年初便有训令,国中不乏勋贵遭殃,如今襄国正当兵危前线,谁又敢知法犯法?直到搜查之后才知,这几贼子非但知法犯法,居然贼胆大到盗取军粮私作酿造!”
张贺度的话,麻秋已经听不进去,只是额头冷汗却忍不住的涌出。国势崩坏,诸用匮乏,主上于年初颁行禁酒之令用以节约粮草,国中多胡虏豪饮之众,一时难禁,但主上决心与力度却大,甚至就连宗室石宁等人都因违反禁令而招惹杀身之祸!
部下私作酿造,这件事麻秋是有耳闻的,姑且不论酒瘾大小,如今他们虽然驻守城中,但也多乏御寒物用,以酒御寒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维持主力战卒的战斗力,只是这件事一定要隐秘不可外泄,否则以他外镇大将公然违抗主上禁令,一旦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便是一桩大祸。
麻秋所心惊,还不是被张贺度人赃并获,而是此事一直做得很隐秘,居然被张贺度抓了一个现行,可见他部伍中已经被张贺度渗透许多。
“你又意欲如何?”
沉默半晌之后,麻秋才望着张贺度凝声说道。
张贺度闻言后便笑起来:“麻侯国之干将,营内私酿也是天时所逼,我不愿因此招惹主上疑我襄国守众,不过麻侯也该给我一个替你遮掩此罪的理由。”
麻秋听到这话便又沉默下来,他自然不会相信张贺度的鬼话,但如今罪状已经被张贺度把持,他本身又还是待罪之身,如今哪怕为了自救,他也需要急谋大功以求功过相抵,若再晚了,只怕没有了机会。
1429 血浸朝阳
河北寒冬恶劣气候,对众多王师将士而言乃是一桩不小的考验。虽然行台筹备这一场最终反攻花了很长的时间,但前线各种御寒物用也是难免告急,为了缓解后勤的压力,一些持续增兵计划不得不暂停。
幸在气候虽然严寒,但也没有出现大雪连降数日的天气,使得王师将士免于宿卧风雪之苦。而这一天时对羯国守军而言同样不乏好处,没有因为积雪问题而限制了骑兵的行动,算起来羯国方面所得天时惠利还要更大一些。
王师大阵昼夜不停的向前推进,虽然速度很慢,但势头却很坚定,虽然随着越来越逼近襄国城池,来自羯国的阻击力度便更大,但是由于羯军不能撼动大阵根本,所以也无法完全阻止王师的逼近。
战事虽然越来越频密,但都是小规模的区域战斗,而王师推进看似辛苦,实则因此犬牙交叉而进的调配,能够始终保持过半兵力轮番休养,对于卒力的消耗要小得多。
不过羯国骑众兵数规模不小,这对王师而言始终是一个隐患。王师八阵虽然强大,但更多还是侧重于守御,进攻性却乏乏。若真论及野战中的战斗力,还是比不上羯国的骑兵大军。
战争进行到这一阶段,一城一地的得失已经变得不再重要,而消灭羯国仍然顽抗的有生力量便成了首要的军事目标。
不过羯军既不出城决战、大举进攻王师八阵,又没有大雪陡降、将羯军阻在城中难以外出,谢艾纵有谋略之能,可这几个因素都是超出人力控制的范围,对此也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眼下的他,能够做到的也只是在保持主力推进的同时,凭着王师骑兵力量也得到补充的条件,尽可能多的在前阵战事中增加斩获。
但骑兵作为高机动力的离合之众,击溃或是轻松,想要将杀敌之数提升上来也很困难,在这样的交战中,王师的骑兵力量也是难免损耗。
不过事情似乎终于有了转机,从几天前开始,羯军无论是进攻频率还是出战人数都有了很明显的提升,而且出击的羯军也不再只限于前线的游斗,不乏试图冲入阵中游走试探,很明显是在摸索大阵中的具体形势。
但羯军这方面的努力注定只是徒劳,八阵之内变化繁多,行营布置几乎每天都有变化,甚至就连王师内部主将谢艾之外,哪怕就连各军大营营主都不清楚他们周遭布设如何。
对于各营而言,他们也无需考虑周遭营垒袍泽布置如何,只需要接受中军指令并且能够实施即可。这本来就是熟能生巧的事情,哪怕初期还有一些生涩,随着这段时间的实战磨练,配合也越来越灵活。
羯军有此举动,似乎是彰显他们已经受够了这种温水烹煮的煎熬,打算大军出击发动决战。这对王师而言自然是一个好消息,毕竟他们的主要目标并非前方那座襄国城,而是城中那些驻守的羯军兵力。
谢艾对此不乏振奋,他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能够大规模歼敌的机会,因是不独自己驻守中军、须臾不离,又下令放缓推进速度,让前阵将士养足战力,同时大阵中一些杀敌手段也都尽数布置下去,只待羯军来攻。
大战开始于一个晨曦微薄的黎明,天边尚有寒星垂挂,襄国城南几处羯军戍堡陡然门户洞开,随着鼓令齐鸣,铁蹄群出,将地面上厚结的霜冻踩踏粉碎。
羯军千人成伍,一俟出城,便直扑对面数里之外的晋军营垒,各自寻觅对象,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这个时节,天色将亮未亮,远距离的视野仍然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
麻秋选择在这个时候发动总攻也是权衡许久,虽然夜中进攻能够更大程度的削弱晋军大阵旗令之用,但夜攻对于自身的要求也更高,晋军营垒布设错综复杂,多有杀招安抚,部伍不能得于协调,这种情况下发动进攻,伤亡将会成倍进攻。
黎明之际,光线微弱,晋军外围营阵不能协调共守,猝然进攻可以各个击破,待到天亮的时候,初战告捷,也能最大程度振奋军心,让士卒们认识到晋军强营不足为患,届时再筹划总攻效果自然最好,胜算也大。
虽然是被逼出战,麻秋对于此战也是抱有非常大的期望,前锋五路五千人马各攻一营,他也亲自坐镇于后,后方兵力集结,随时准备向战场投入卒力。他虽然做不到谢艾对于全军那样强大的掌控力,但是多年宿敌,亲临战场眺望指挥,也不乏与谢艾一较高低的用心。
王师对于羯军的进攻早有准备,特别是前线各营身在最凶险的区域,几乎是甲不解身,整夜警戒,几乎是在羯军发动攻势的同时,前线各营也是火光大盛,号叫齐鸣。
王师前线布设,三百人自成小营,作为推进的最前线,并没有扎实稳固的营盘,多以各式战车结阵,互成掎角之势,各自把控周遭数里范围。
交战多日,羯军对于王师外围阵营布置也多有了解,一俟闯入射程之中,队伍便于野中散开,阵势铺得极为分散,用以抵消晋军强弓劲矢。
这种预防效果立竿见影,王师锋矢反击虽然及时且迅猛,但其中绝大多数箭矢都掉落野中,能够造成的杀伤力非常有限。
虽然羯军冲进过程中也有骑士中箭落马,但在这个分散的阵势之中并不起眼,绝大多数人都冲过了这最凶险的死亡地带。
而在这个冲进的过程中,他们的阵型又逐渐凝合起来,特别是在最前阵方位,几十名羯卒死死盯住前方晋军狰狞车阵,待到冲入一定距离之后,便有多人突然翻身落马,有的被后方骑士顺势捞起,有的则翻滚在地,继而蜷缩匍匐。
那些没有了骑士的战马,冲势仍然迅猛,马眼都被蒙住,根本不知前路如何,如是疾冲,整个马身重重撞击在那些望去便狰狞至极的鹿角车并拒马之上,硕大的冲力便给阵线带来了巨大的冲击,甚至不乏战车被直接撞翻,使得防线出现了缺口。
晋军的械用实在太强,一个个营垒仿佛锋刺密结的刺猬,想要在短时间内砸破,唯有如此惨烈迅猛的手段。
眼见到前锋各路已经纷纷爆起血花,麻秋眸中也忍不住泛起一丝悲悯,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愿采用如此惨烈的进攻方式,可是张贺度步步紧逼,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且襄国维持这样庞大规模的骑兵,粮草消耗也是海量的,信都能够提供的给养援助也是越来越少,若再继续拖下去,这些战马即便不死在战场上,也难免被宰杀取食,实在是将要养不起了。
如此惨烈的进攻,倒也确实有效,其中有两个晋军营垒直接被撼出明显的缺口,麻秋捕捉到一丝战机,飞快抬手一摆,后方顿时又冲出两支千人骑兵队伍,向着这两处战场飞快驰援!
王师前阵小营之间,各成犄角三才,被冲出缺口的两处小营中,士卒们已经全无遮拦的暴露在羯军铁蹄之下,虽然还在用弓弩攒射回击,但羯军流矢也随之倾泻而来,伤亡开始急剧攀升。
更有羯军骑兵冲达缺口近前,挥舞着长枪大戟左右攮刺,很快整个营地中已是鲜血淋漓。但营中士卒并不退缩,他们虽然没有了战车庇护,但还有着铁甲钢刀,营垒中地域狭小,并不适宜骑兵纵横冲击,王师将士们自成阵列,悍不畏死挥刀扑向自缺口中涌入的羯军骑兵。
与此同时,互成犄角的两处营地也开始发力攒射,围堵在前营的羯军士卒开始大片扑倒,其中一处营地以长杆钩铙拉扯战死的羯军人马尸体,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生生以这些血肉之躯筑起一道惨烈至极的围墙,再次将这一处缺口补上!
但另一处营地则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营主首当其冲战死于前,没有了号令指引,营中也没有及时组织战阵反击,随着羯卒不断自缺口中涌入,只能陷入浴血混战之中。
另外两处犄角营地虽然做出了援救,但随着羯军逐渐冲入车阵后的营垒中,救援的效果也渐渐微弱下来。
麻秋很快便察觉到这一处战场上的优势,再次挥手派出千骑驰援,前后派出三千骑众,不独独只是要攻下这一处只有三百人驻守的小营,更是要顺势拔除周遭诸个晋军小营,以此为基础继续扩大战果!晋军营垒齿牙绞合,一旦阵营出现一角崩溃,所带来的影响必将覆及全局!
当然,晋军的反击手段不至于营垒之间的互相策应,此处战场劣势明显,后营中响起急促的鼓声,不远处一路王师骑兵已经整装而出,足足两千军众洪流一般直冲入战场中,羯军后路驰援那千数骑兵,被这一路王师骑兵直接冲中侧翼,拦腰截断。
此时距离开战不过半刻钟有余,东方天际鱼白仍是一线,天幕上唯有一点寒星隐去的变化,但战场上的厮杀却已经变得异常猛烈,常人细品一杯茶的时间,已经有超过千数卒众血洒疆场,注定看不到已经呼之欲出的朝阳!
1430 各自谋战
军情层层传递,转瞬之间便抵达了中军。
谢艾作为王师八阵的缔造者,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座大阵的优劣所在。他与麻秋也算多年宿敌,虽然一直保持着优势压制,但也并未因此而小觑对手,对于麻秋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发动进攻,并不感到意外。
此际天地之间光线仍是微弱,谢艾身在中军并不能够及时掌握前阵战况如何,因是他便当机立断,指令谢奕所部骑兵出阵应敌,一定要在天色彻底大亮之前阻止羯军对大阵进一步的破坏。
同时,他也率领中军指挥并传令系统向前阵转移,登上前军一处大营令塔,以求更敏锐的掌握前线战况并及时做出反馈。但即便是如此,视野仍然不乏模糊,在天色彻底大亮之前,很难做出有效的指挥调度,仍需要前阵各营将士奋战熬过这一段时间。
此时战场上厮杀之惨烈已经再攀新高,双方交战士卒一反此前各自引而不发的姿态,似乎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过往这段时间所积攒的所有凶厉尽数倾泻出来。
眼下交战的焦点在被羯军攻破的那一处大阵外围小营中,小营规模不过十数丈有余,外围所结成的战车车阵几乎已经尽被摧毁,营中将士们已经被羯军挤压成紧密一团,以此为中心,羯军士卒层层包裹,两千余众就挤在这一处有限的空间中。
其中最内层的羯军将士干脆就弃马而战,以求完全剿杀这一营晋军战卒。外层的羯军骑士仍在策马游走,除了阻挠已经逼近至此的晋军骑兵入内救援之外,也在有意识的包抄围堵近畔另外两处营垒。
那两处营垒在经过几轮箭雨攒射后,眼下攻势已经趋于保守,只是偶尔有流矢射出,唯以军中神射操矢,每有矢出,必中一敌。他们的箭矢也是有限,眼见友军营垒被攻破,只能忍痛保留力量,不再策应救援,以保证自身营垒不失为首要任务。
羯军后阵上,麻秋也是一脸的凝重,双眼死死盯住那处激战的核心,对于晋军之顽强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原本他以为只要能够叩破晋军营垒外围那龟壳一般的车阵,接下来的剿杀收尾应是非常轻松,但却没想到那些晋军将士一个个悍不畏死,明明已经暴露在敌人的刀锋铁蹄之下,仍然结阵死战,苦苦坚持,以至于此处战事迟迟不能结束。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麻秋虽然不乏失望,但也并未迟疑太久,即刻下令其他各处进攻羯军放弃目标,向此处战场集结,以此为突破口向内冲击,不再奢望能够接连叩出缺口。
由于大阵的指挥系统目下还没有完全发挥出作用,大阵其余营垒王师士卒只能谨守自己所在的营盘,哪怕是听到外界厮杀惨烈也都不敢擅动。
至于眼下负责阻挠羯军攻势的,主要便是谢奕所部骑兵。
羯军在极短的时间内投入战场数千卒力,也让王师的阻击变得分外艰难,谢奕先派出三千骑兵于战阵出击游走,但也仅仅只是稍稍阻挠了外围羯军向此处战场的靠近。
而且由于羯军由各处战场向此汇聚,反而对这一路王师骑兵隐隐形成了包抄,大大限制了战场上王师骑兵的活动范围。
为了扭转这一不利局面,谢奕只能再派出两千骑兵,于战场右侧向内冲击,接连冲开数股羯军游骑阻挠,与战场中央的同袍汇集,然后由中向四面开花,使得战场范围被进一步撑大,也阻挠了众多羯军骑兵向大阵本身的冲击。
骑兵本是离合之众,于战场上最大的意义就是依托本身灵活的机动力奔袭牵制扰敌冲击。可是眼下的战场上,由于双方目标过于笃定,一方必攻,一方必守,战斗节奏又是异常的迅猛,根本就没有掠行绕击、奔行反攻的时间,双方部伍彼此渗透,一时间竟然演变成紧密纠缠的肉搏战。
这样的战斗形式,对于交战双方而言都是极大的伤害,骑兵这一兵种最重要的优势彼此抵消,蜕变成为各自悍不畏死的砍杀。眼下的战场上,几乎在一个呼吸之内双方便有几十名骑士被砍杀丧命!
如此惨烈的厮杀,对王师而言仍然具有好处,那就是能够最大程度发挥出王师本身的装备优势。骑士们对于战马只维持着基本的控御,一旦贴上敌军骑兵,便是不死不休的逐杀。
羯军骑士或在骑术方面平均要稍稍胜出,但在此际却发挥不出这一优势,他们简陋的护具在这样惨烈的肉搏战中,能够发挥出的防护力几近于无,一时间战场上血花怒放,层层渲染,人命成了此中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麻秋自然也察觉战况逐渐转劣,虬髯下的嘴角已是不断抽搐,稍作权衡之后,只能咬牙摆臂,再次派出三千骑众冲入战场,希望能够瓦解战场上晋军骑兵的阻挠。
眼下距离开战尚不足两刻钟,可是麻秋已经前前后后投入一万余兵力,这已经超过了他麾下兵力的一半之数,也打破了他开战之前的计划。骑兵作战尤慎马力,初期投入战卒过多,会令后继乏力,将会直接影响到后续战术的实施。
但是眼下麻秋也没有了退路,必须要咬牙坚持到底,若是虎头蛇尾的收兵,不独前期的损失尽成泡影,也会令士气更加低迷难振。
不过如此暴烈的兵数投入也不是没有效果,晋军大阵中的骑兵被不断的抽离出来,这会令大阵内部的策应力量被不断削弱,这本身也是麻秋的计划之一。
为了给晋军持续施加压力,麻秋在投入新的战卒加入战场之后,本身也率领后路兵众将后阵向前推进里许,更加逼近前线的战场。
眼下的战场上,已经成了彼此俱都不能退让的赌台,一方持续加注,另一方就不得不继续追加。眼见羯军再作增兵,谢奕也只能继续向战场投入兵力,再作增兵之后,他身边所剩后备兵力已经仅剩千余。
这一情况,谢奕不能隐瞒,派人迅速向战阵内的主将谢艾汇报。
谢艾此时已经登上前军令塔,但还迟迟没有发布军令,得知前线骑兵卒力告急,一时间也是双眉紧蹙。
他转首望向东方那一抹逐渐扩大的鱼白,稍作沉吟后便即刻下令大阵左翼奋武军出阵列队,只是不可擅自出战,遥制羯军后路,如果麻秋继续向战场增兵,奋武军便即刻出击,冲其后路!
奋武军之名,对羯军而言也是如雷贯耳,整整五千骑兵出现于战场左翼,顿时令得整个战场节奏都为之一滞。
麻秋于后阵眼观这一幕,便摆手示意后阵骑兵向左翼稍作集结,用以防备奋武军投入战场。不过他心中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虽然眼下战场上战事逐渐陷入胶着,羯军主动出击的先手优势正在逐渐被抵消,但最起码是又逼出了晋军一张底牌。
晋军大阵错综复杂,且占地广阔,羯军由于不能深探其中,又不敢奔行绕后查探敌情,对于晋军的基本情况,甚至于最基础的兵力多少都没有一个实际的了解。
对敌情了解如此粗陋,也是麻秋迟迟不愿发起决战的原因之一。他手中兵力多少,对手如观掌纹,而敌人究竟多少杀招,他却如雾里看花,这样的战斗怎么打?
眼下由于羯军在一开始便投入大量兵力,这也迫使晋军不得不全力应对,因为天时的限制,晋军大营几乎处于半废状态,只能以骑兵阻击应敌。
麻秋相信眼前所见应该已经是晋军目下所有骑兵兵力,而晋军明面上所摆出的兵力之多也超出了他此前的预估,令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原本晋军始终维持大阵缓慢推进,让麻秋以为晋军并没有足够的骑兵力量,可是现在出现于战场上的,除了奋武军五千精锐骑兵之外,尚有将近万数的骑兵战力,单单在骑兵战力方面,羯军已经不再占据绝对优势。
这一情况,也让麻秋不寒而栗,谢艾的隐忍超出他的想象,悄无声息中已经集结起如此庞大的骑兵战力。
原本麻秋心中还有一个计划,那就是如果无力阻止晋军大阵向襄国城池逼近,必要时他便要弃城而出,趁着晋军围堵襄国、大阵摊薄之际,以优势的骑兵力量在外转击野战,以凿破晋军大阵。
可是晋军居然已经集结了如此强大的骑兵力量,可以想见若他果真如此做的话,可能在甫一出城之际,便要遭到晋军骑兵的围堵伏杀,人地两失!
“幸在……”
麻秋不乏侥幸一叹,可是很快便主动顿住了话语,他虽然逼出了晋军的一张底牌,但并不意味着具体的战况形势便有了改变,只不过将危险的局面看得更加清楚罢了。
“传告张贺度,南人奇军强盛,北城或将要受转击之危,让他加强守御!”
虽然与张贺度关系并不和睦,但麻秋终究还是有些底线,稍后他的大军肯定还要直接进攻晋军大阵本体,届时很难再策应防守全城。有了大阵的加持阻敌,晋军的骑兵力量便能被解放出来一部分,很有可能转而直接进攻襄国城池。
张贺度麾下也有将近两万卒众,其中更有万数是直接夺自麻秋麾下由邺地撤出的精锐步卒,晋军就算骑兵转击,也难携带大规模的攻城器械,凭张贺度手中兵力,防守城池绰绰有余,也能避免麻秋部伍前线激战却老巢被抄的危险。
1431 宿敌争胜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终于渐渐亮了起来,初升的太阳光线洒落人间,既驱散了丝丝缕缕的黑暗,也驱散了笼罩在王师大阵上的沉重压力。
谢艾站立在前阵高耸的令塔上,俯瞰整个战场。他虽然身为前锋大都督,但本身并没有战阵厮杀的勇力,因是也并没有身披甲胄,只是穿了一件厚厚的裘袍以抵御风寒。
如此也能降低身体的负担,毕竟一旦大战开始,他必须要谨守于此,须臾不离,而战斗还不知要持续多长时间,自然需要节省体力,没有必要去负担那根本就派不上用场的甲胄。
此时前阵战场上,人马尸体已是满地狼藉,双方骑兵仍在缠斗激战。谢艾哪怕身在数里之外的大阵之内,透过那惨烈的画面都能感受到浓郁的血腥煞气。
这种惨烈的战斗,对于并不擅长于此的骑兵而言绝对是莫大伤害,王师虽然杀敌甚多,但自身损失也并不少,战场上到处都有无主战马仓皇悲鸣,地上的尸体则更多,几乎已经铺满了整个战场。
如此惨痛代价也并非没有收获,最起码羯军针对大阵本身的进攻遭到了极大程度的压制,至今除了那个被攻破的营垒之外,羯军还并无新的战果,当然周遭几处营垒也各自遭到了围堵,已经变得岌岌可危。
“骑兵后撤归阵,各营整装待战!”
谢艾低声下令,俯瞰整座大阵,一个个小营错落有致分布在大阵之中,稍后不久,他便要将这座大阵变成剿杀羯军兵卒的血色磨盘!
大阵中响起了号角鼓令声,同时代表着各种指令的旗帜也在令塔上悬挂起来,不断变幻。外围人众却还感受不深刻,但是在令塔上却可以看到整座大营都活跃了起来,仿佛蛰伏的凶兽渐渐苏醒,将要准备择人而噬!
接受到大阵内里的指令,谢奕紧绷的心弦终于稍有松动,麾下仅剩的千数骑兵冲入战场,开始由近及远,接应战场上的骑兵同袍们撤离战场,返回阵中。
羯军后阵中,麻秋神情凝重,捏住缰绳的手臂频频颤抖,似要控制不住的举起来下令继续增兵,阻挠战场上的晋军骑兵撤离,但左翼王师奋武军静默如山,给他带来实质般的压力如块垒堆积于心头,最终还是没有下令增兵,任由战场上的晋军骑兵逐渐脱离战斗,返回大阵中。
这一场战斗维持了小半个时辰,厮杀之惨烈就连麻秋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宿将都心如刀绞,由于装备、斗志的全面劣势,羯军与晋军伤亡比例几乎维持在二比一,两条羯军士卒的性命才能换来一个晋军士卒的战死。
如果不是麻秋亲临战阵督战,战斗几乎已经将要维持不下去,在战斗过程中就不乏羯军骑士胆战心惊、策马游荡向后而退,不愿再加入到那惨烈的人命收割战圈中,只是受迫于后路督阵飞矢警告,才硬着头皮再次返回战场。
随着晋军撤离战场,战场上各处羯军骑兵们也开始逐渐汇聚起来,麻秋放眼粗粗打量,又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战场上仍然站立的人马最起码减少了三成有余!
作为高机动力的兵众,在常规作战中,如此惊人的损失最起码是要经过数场恶战才有可能达到,可是珍贵异常的骑兵卒力在眼下的战场上则成为了纯粹的消耗品。
晋军撤离战场后,麻秋也趁着这一点难得的间隙,将几支伤亡惨重的部伍抽离战场,另以后方待命的生力军加以补充。
在这个过程中,他除了要警惕于晋军奋武军动态之外,也在仔细核算黎明此战得失。抛开那惊人的战损不提,收获方面首先是夺下了晋军一处营垒,虽然仅仅只是晋军整座大营的六十四分之一,但却是从无到有的一个突破,之后的进攻都将要依托于这个基础继续向内推进。
还有就是逼出了晋军的骑兵底牌,哪怕于眼下的战斗没有什么直接利得,但在可见的未来却能规避一些潜在的隐患,不再造成无谓的损失。
这些收获都还是小事,对于麻秋而言还有另外一桩最大的收获。
他策马缓缓向前数丈,抬头望向晋军大阵中那座旗令不断变幻的令塔,眸中已是凶光流转。冥冥中他似乎感觉到谢艾的目光也在注视着他,彼此交战多年,可谓宿敌。
趁着黎明前发动的猛烈进攻,促使谢艾离开中军大营,转向前阵就近指挥作战,这对麻秋而言,可谓最大的收获!
他发动此次决战,是将谢艾作为最重要的目标,不独独只是因为过去数年时间里,谢艾是他难以战胜的人生宿敌,更因为他深知谢艾乃是晋军这座大阵绝对的核心所在。
随着彼此距离的拉近,只要能够冲开这段距离上的诸多障碍,将谢艾围困狙杀,晋军这座大阵将不战自溃,为此哪怕倾尽所有,都是值得的!
谢艾的性命,值得他孤注一掷,豪赌一场!
“杀南贼谢艾者,为此战首功,力举封侯!”
麻秋两臂虚张,视线落在战场上那些羯军骑士,语调也变得激亢起来:“丈夫逐功建业,扬威海内,就在今日!不破南贼,誓不归城!杀!杀!杀!”
襄国城下鼓令齐鸣,随着麻秋竭斯底里、满是凄厉的嘶吼,战斗继续开始。
战场上的羯军将士,仍有七千之众,伴随着激昂的鼓令声,开始沿着他们此前攻克的那处营垒缺口,直向晋军大营涌去,喊杀声一时间响彻此方天地。
令塔上谢艾神情仍是冷峻,寒风吹来断断续续羯军将士所嘶吼“杀谢艾、谋封侯”的叫嚷声,他也唯有动容,只是转头望向左右笑语道:“看来谢某性命,于羯贼目中仍是太轻。罢了,就由此战远告羯主,若无封王之许,岂能撼我丝毫!”
此时令塔上除了一些传令兵卒之外,还有十数名随军的秘阁少贤,他们除了观战计功之外,也负责观望大阵变化种种,详录为诸军并后世兵法实凭。听到谢艾这番笑言,那些秘阁少贤们也都忍不住笑起来,只是望向这位前锋大都督的目光,俱都充满炽热的崇拜。
前线战阵上,羯军开始源源不断涌入到晋军大阵中。大阵内并非一马平川,除了错落分布、齿牙交错的众多营垒之外,还有众多错综复杂、高低不等的丘壕,这些丘壕并营垒限制着羯军将士不能一条直线的长驱直入,只能蜿蜒前行。
谢艾两眼精光熠熠,视线始终不离羯军于大阵中冲击游走的队伍,并不断的打出手势,自有亲兵卒众将之转化成意义不同的旗令。
一指弹动,则千军出击,令塔上如棋枰对弈,云淡风轻,而大阵中却是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秘阁少贤们有幸亲历此境,亲眼见证整座大阵如何从容变化,阻击杀敌,一时间俱都心驰神往,浑然忘形。
战阵中羯军首要目标便是前军谢艾所站立的那座令塔,因是一俟冲入阵中,便将此当作必攻目标。在他们行进的路途中,或有高丘射塔,或有深邃沟壑,或有密结刀车战阵,或有强弩劲弓的猛烈射杀。
为了避开这各种各样的障碍,羯军在冲进过程中并不能遵循一条直线,他们看似在一路奋勇向前,但只有身在令塔上得窥全局的人才明白,实际上这些羯军士卒们的前进路线始终在大都督谢艾的控制之中!
明明羯军向左边突进的路程更近,但左边这处隘口却是拒马层叠,随着令塔上的谢艾手指一抬,战阵中便有千数卒众汇集于此,迎头直射羯军冲进的前路,羯军若还固执向此,便是步步伏尸,近乎自杀,只能放弃此处路口,转向另一处攻势明显衰弱的道路冲进。
战阵中的羯军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也试着在某一处开阔地带稍作驻留或者试着拔除某一处关键营垒,但往往这个地方周边会有数倍于他们的晋军守卒,依仗着强大的器械对他们进行疯狂的猎杀,令得他们不得不继续保持前进节奏,沿着晋军铺设好的路线继续前冲。
于是在令塔上人视线中,羯军就在这种点点滴滴的打压引导中,蜿蜒曲折的行入一处大阵中王师早已经设置好的杀阵。
这一处杀阵是一个逐渐降低的缓坡,羯军初初踏上时还不觉有异,此处距离晋军主将谢艾所在方位已经非常的近,而且地势开阔,有利于骑兵的冲击,自然欣喜冲上。
可是随着他们冲进里许,才蓦地发现这一条道路已经下降极为明显,道路两侧土坡已经与战马等齐。而在他们前侧方,各有晋军步卒早已集结在此,土坡上架设着许多圆筒状的器械,各以牛马拖曳拉动,一俟拉起,那些圆筒顿时喷射出猛烈的气浪!
八阵之中,并不只有能够直接用于击杀敌军的器械。谢艾匠心独运,将用于高炉冶锻的风箱也应用其中,这些风箱所喷射出来的气流虽然猛烈,倒也不能给羯军带来直接的杀伤,但这些气流却将堆设在此的沙尘土堆鼓吹飞扬。
一时间狂沙漫天飞舞,涌入羯军人马眼耳口鼻,视听俱丧,如无头苍蝇一般于此狭长区域内横冲直撞,而周边却早有王师士卒从容引弓,将冲入此境的羯军士卒一一射杀!
1432 神鬼助力
太阳渐渐升至天中,麻秋立在后阵中,眼望着由晋军大阵中逃窜出来的兵众越来越少,脸色已是阴冷到了极点。
两个多时辰前,足足五千军众冲入晋军大阵中,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些兵卒却如泥牛沉沙,非但没有成功冲杀到谢艾所在方位,甚至都没有撼动晋军大阵。
而后便有骑士们仓皇由阵中撤出,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撤出的卒众越来越少,他又在阵外等待了小半个时辰,再也没有一个士卒冲出。整整五千卒众,能够撤出晋军大阵的不足两千之数!
之后他紧急召唤由晋军大阵中逃出的军卒,详细打探阵中情形如何,待了解到晋军于大阵中所埋伏布置的诸多杀招,他的脸色不免更加难看,再望向数里外那宿敌谢艾所在的令塔,眼眸中恨意浓烈到似乎将要流淌而出!
不过只是几里的距离,可是在晋军密密麻麻的布置中,于他而言却似是天谴横阻,难以抵达。
除了这一场冲杀所遭遇的挫败之外,更令麻秋心疼的还是开战以来所遭受的莫大损失。黎明开战至今不过三个多时辰,可是羯军伤亡已经远远超过五千之数!
眼下的麻秋,已经没有心情感慨他此前引而不发的先见之明,而是苦恼于接下来该怎么打?战斗进行到这一步,正面战场上非但没有突破,反而他麾下卒力在极短时间内便丧失了超过四分之一!
谢艾与其布设的这座大阵之强悍,远远超过了麻秋的想象。可笑他此前还自以为得计,认为成功将谢艾逼迫离开中军靠近前阵,但事实证明,就算彼此距离已经拉近,但强攻仍是下下之策。
他在算计谢艾,谢艾也同样在算计他,正是以身为饵,引诱他向阵中发起强攻,而只有羯军深入到大阵内里,这座大阵的所有凶险狰狞才会完全的绽放出来,这座大阵简直就是一座庞大的屠宰场!
因为如此惊人的战损,麻秋一时间已是心乱如麻,杂绪万千,更不知该要如何将这场决战进行下去。
就此引兵退入城中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后方还有一个把持住他的把柄而虎视眈眈的张贺度,单单他今日出战损失如此惨重却没能给晋军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打击,一旦战报传回信都,主上便饶不了他!
沉默良久,麻秋才缓缓抬起手臂,只是与此前决绝的持续出兵不同,这一次手势缓慢且无力,是下令暂停攻势,他也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接下来该要怎么打。
一个上午的激战,前线羯军也是疲敝难当,随着后路战卒补充进战线中,经过连场恶战的羯军士卒才逐步抽调返回休整。战事暂告段落,羯军付出六千余条人命的代价,仅仅只是攻克了晋军大阵外围一处三百人驻守的小小营垒。
羯军攻势暂告段落,王师前线大营也做出了调整,放弃已经被羯军占据的那处营地,在入阵休整的骑兵策应配合之下,周遭数里内几处小营纷纷拔营后撤,算是将这一处阵地彻底让给了羯军。
午后一直到傍晚时分,双方始终保持克制,没有继续再开战。而将近傍晚时刻,一直阵列战场左翼的奋武军却动了起来,其中有三千卒众脱离部伍,在将主沈云的率领下于战场西北侧继续向北而进。
察觉到晋军这一异动,麻秋心弦又绷紧起来,先是派出千数骑兵沿着奋武军北进路线追踪而上,又派人传告留守城中的张贺度小心设防,提防晋军夜中发起进攻。
入夜之后,羯军大营里突然又响起了急促的鼓令声,黑压压两千余名骑兵再向晋军大阵逼近而来,而晋军前阵也是闻声而动,同样有两千骑众出现在战场上。
双方骑兵于那战场空旷地带一南一北的对冲,彼此距离还有几十丈的时候,便由充满默契的各自传向,贴着南北两条战线游荡一番,而后各自归阵。
羯军这里鼓令渐止,晋军大阵中却又突然鼓令齐鸣。虽然都是扰敌,但明显晋军要比羯军更加不讲究,虽然鼓令迅猛,但却完全没有出兵的迹象。
总之这漫长一夜,双方便是此起彼伏,那频频响起的鼓令声,震得靠近前线战场的双方兵卒们耳膜都嗡嗡作响,几欲呕吐,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正面战场上,双方在这一夜中都没有发动实际的攻势,倒是后半夜的时候北城张贺度派人传讯告急,但麻秋对此并未理会。
他此前已经几番示警,也知道晋军北进兵力有限,张贺度若还不能守住城池,那才是真正的该死。更何况,白天接连激战,他兵力损失众多,目下已经渐有不足,更没有力量再去援助张贺度。
黎明时分,仍是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刻,羯军便再次发起了进攻。只是与昨日纯凭骑兵冲击敌军大阵不同,今日开战伊始,羯军便动用了投石机等重械来轰击晋军营垒。
昨夜虽然一直在扰敌,但麻秋也并没有只是扰敌,借着兵众出出入入之间,将城内的重械拆除下来运送到昨日所占据的那一处营垒中。
之所以昨日不用,则是因为襄国城池与晋军大阵之间还有十数里的空隙,一旦被晋军察觉到羯军运输重械,肯定会不计代价的予以破坏,而羯军本身械用便远劣于晋军,实在是禁不起破坏。
羯军的投石机威力或是不如晋军那样强大,但用来轰击晋军纯粹战车结阵所组成的营垒那是绰绰有余。因此开战伊始,羯军便占据十足的优势,接连叩破晋军数座营垒。
此一役麻秋存念决胜,加上晋军威胁最大的奋武军主力已经脱离此处战场,短时间内不会折回,因是麻秋在开战伊始仍然保持狂放姿态,大军齐出,仅仅只留下三千骑兵于后应急,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亲临前线,指挥作战。
初战告捷,羯军上下自是振奋不已,可是当他们冲进被投石机砸破的营垒后,才愕然发现这几处营垒兵卒包括战车早已经撤离,不过只留下虚具其表的空营,很明显是已经洞悉到羯军今日将要采取的进攻手段。
“南贼已经技穷,决胜斩功,就在今日!”
麻秋心中虽然也有几分吃瘪的抑郁,但当此时机也只能按捺不表,继续打气。
羯军首战告捷,扩大了对晋军大阵的侵入范围,但在之后的推进中却陷入了两难,那就是该要怎么继续推进?
若还保持用投石机开路,诚然一路会顺畅许多,但投石机太过沉重,不能灵活移动,势必会拖累整体的推进速度,一旦天亮后,晋军大阵复又凝成一个整体,丧失了各个击破的优势。
但若还是以游骑突击的话,昨日晋军大阵所展露出来的凶险杀招仍在眼前,羯军骑兵们也并非悍不畏死的孤胆忠魂,是不敢再继续深入晋军大营的。
麻秋竟夜苦思对策,自然也是有备而来。他以两千轻骑为外围张设,沿着已经占领的区域向外推进试探,先试探出周遭营垒确有晋军卒力留守存在,然后再将投石机向前运输,进行轰击。
当然,这个过程中难免会遇到晋军骑兵的出击阻挠,再由骑兵与之缠斗即可。而对于军中这十几架投石机,麻秋也做出了万全的布置,此前信都送来的人马甲装再加上麻秋军中本有,凑出五百重甲步卒,用以就近拱卫投石机安全。
另有三百具甲重骑,此刻还未武装出战,是麻秋准备在确定谢艾所在位置后用以进行斩首。昨日付出惨重代价但却无功,再加上过往数年始终被谢艾死死压制,无论麻秋承不承认,谢艾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任何能够斩杀对方的可能,他都不愿放弃。
战斗推进非常顺利,有了投石机这种重械的参战,晋军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车阵形同虚设,根本就不能阻止到羯军的推进。
大概晋军兵卒也被羯军如此攻势打懵了,接连几处营垒被推平,众多士卒仓皇后逃,以至于在极短的时间内,羯军就推进数里有余,几乎已经达到昨日谢艾临阵指挥的所在。
而与此同时,天色也渐渐放亮,随着周遭景物越来越清晰,麻秋却赫然发现他已经身陷在晋军特意张开的一个口袋中!
天色大亮后,谢艾的身影再次出现于中军令塔上,开始从容有度的布置王师大阵进行变化。羯军所凿入的这一条长达数里的通道,的确是在昨夜鼓令扰敌的同时布置下来,为的就是诱使羯军主力深入腹心。
此时随着谢艾的调度,前阵张开的缺口开始有序闭合。谢奕自率五千精骑于前阵待命,一俟得令便向羯军军阵本身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将羯军探入大阵中的部分拦腰截断!
“谢贼奸诈!”
虽然已是身陷重围,麻秋仍然斗志未消,他也是有备而来,既然谢艾想要将他一口吞下,他也想试一试谢艾是否真有如此肚量,若是不能,他非但要穿刺晋军大阵腹心,更要出入纵横,四面开花!
“重骑负甲,上马斩首!”
随着麻秋一声令下,其麾下三百重骑人马具甲,其余骑众则以这三百重骑为中心,层层行列排开,为重骑营造一个全无阻碍的冲杀方向,向着几里之外的晋军中军核心冲杀而去。
谢艾的中军令塔,较之其余各军要更加高耸和醒目,令塔周围自有数营并成梅花结阵,可以有效阻挠敌军的冲击靠近。但这个所谓的有效,所言乃是常规的兵众,却并不包括战场杀神的重骑兵。
羯军的前阵轻骑虽然冲进速度更快,但在抵临那梅花结阵的营垒前时,便遭到了营中强弩狙杀,不得不向侧翼游走躲避,而那三百重骑却不在此列,他们一旦冲进起来,自有山崩地裂之威势,虽然晋军箭矢如雨,但在那厚重的人马甲具防护之下,能够造成的阻挠效果却是小之又小!
麻秋亲率两千骑众紧紧跟随在前锋三百重骑所开辟出来的道路中,视线须臾不离越来越近的晋军中军令塔,脸上甚至已经流露出几分癫狂:“谢贼死期,就在今日,就在此地!”
令塔上,谢艾似乎是感受到麻秋那炽热视线的注视,居然特意从令塔围栏探出上半身,向下俯瞰并抬手对距离不远的麻秋摆了摆手,似乎在打招呼。
双方距离虽然还没有拉近到能够看清楚彼此神情,但谢艾的这一动作还是被麻秋看清楚了,那种从容笃定的姿态,更被麻秋视作严重挑衅,按捺不住上涌的怒火,大吼道:“杀!杀!誓杀谢贼!”
有重骑开路,羯军冲进过程极为顺畅,而晋军为了确保羯军主力被围堵在大阵中,大量骑兵用于在外拦截,真正留守阵中的游走策应的却并不多。
谢艾的中军所在,虽然营垒密结,但对于羯军战场上的具装重骑却也乏甚有效的制约手段。麻秋所率领的数千轻骑衔尾而上,更是飞快填满这些营垒之间的空隙,一旦营垒中晋军士卒有离营而出的举动,必将遭到这些羯军游骑狙杀!
眼见目标越来越近,麻秋也是激动得心跳宛若擂鼓,若非周遭亲兵眼见主将状态不对而死命拉扯住马缰,麻秋甚至都忍不住冲上前阵,要亲眼见证谢艾身首异处的一幕!
然而就在羯军重骑冲到谢艾所在中军令塔里许距离的时候,冲杀的速度却突然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降低下来,如果说此前是悍勇奔腾的野牛,那么此刻几乎在眨眼之间便如陷入泥沼中的老迈水牛。
“冲,冲啊!大功就在眼前,冲!”
麻秋始终瞪大眼关注前方,乍见这一幕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抬手揉了揉眼却发现前锋重骑速度降低更厉害,甚至有几个重骑干脆直接停了下来,且将士神情惊慌,似乎冥冥中有一股莫大力道正施加在他们身上,让他们难以行动。
如是僵持片刻,前方蓦地轰然一响,竟有一名羯军重骑兵在没有遭受任何攻击的情况下,直接摔倒在地!
如此诡异一幕,不要说麻秋自己呆在当场,其他羯卒眼见之后,一时间也都是呆若木鸡。随后不久,羯军重骑队伍接连有骑士摔倒,而那些摔倒的骑士们则更是惊恐欲死,一个个仓皇大叫:“有妖异!晋军有神鬼助力……”
姑且不论他们所叫嚷的神鬼之力是什么,在这数百羯军重骑人马瘫卧在地、后路羯卒俱都惊悸不定之际,中军侧后已经冲出数百名身穿皮甲的贲士,他们各持犀角打磨的骨刀冲进羯军重骑瘫卧的区域,剖开羯军身上那厚重甲具,一刀一刀从容不迫的将这些此前还在所向披靡的羯军重骑一一收割!
“怎会如此?怎会……”
麻秋眼见这一幕,已是惊愕得目眦尽裂,整个人如遭雷殛,陡然从马上栽落下来,眼眸已是一片茫然,短暂的丧失了神智。周遭羯卒见状,更没有精力再去营救那些瘫卧在地、引颈待宰的具装重骑,忙不迭将麻秋拉上马来,开始收缩阵型,迅速向他们所控制的区域后退去。
羯军重骑所遭遇不可思议一幕,在羯军将士们看来乃是妖异之法,以为晋军已经强大到能驱鬼神为用。但玄机戳破,其实很简单。
谢艾立志修复古八阵,古远旧籍或不可追,但年代偏近的事迹自然不会错过。姑且不论三国诸葛武侯八阵如何,在中朝之际同样有一位名将曾经将八阵应用到实战中,那就是早年奉命平灭河西鲜卑秃发树机能叛乱的马隆。
在与河西鲜卑作战中,马隆巧用磁石设阵,凭此妖异近乎神鬼之力大破河西鲜卑叛军。如此神奇战绩,在凉州也是广受传颂,谢艾本籍凉州,对此自然不会陌生。如今他得执大军,自然也就巧妙的将此战法移植到他所复推布设的八阵之中。
他所在中军令塔,方圆里许之内土层之下密铺磁石,羯军人马重甲冲至此处,自然要被地底磁力抓摄吸引,战马冲行一途本就马力不继,再受此磁力限制,平地摔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过就算是王师大阵中这些将士们,能够了解其中细节的也并不多,眼见羯军重骑兵竟然这么轻松被剿杀,一时间也都自以为得天助力,斗志更加高昂,随着中军旗令有序调度,开始猛烈向阵中羯军发起了反击。
1433 奸恶伏诛
襄国城外激战的同时,城内同样不甚平静。
石琨作为羯国诸多皇子之中的一个小透明,既没有强势母族作为后盾,素来也不受父皇石虎喜爱看重,如今因于时势被迫留守襄国,虽然名义上节制麻秋并张贺度两员大将,但实际上这两人对他都是轻视视。
这种被冷落的感觉,石琨并不陌生,过往十多年在建德宫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如果不是去年秋里被晋国奋武军掳走,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这个皇子身份的高贵之处,不知建德宫外尚有浩大天地,不知天地之间已是兵荒马乱。
虽然麻、张二人对石琨这个皇子宗王不乏轻视,但也不敢彻底的无视,石琨这个怯弱少年本身没什么可值得重视的,但既然主上将这个儿子安排在了襄国,那么石琨就是代表了主上的威严。
这二人虽然各自一盘算计,有什么筹划、行动也不会向石琨请示禀报,但基本的虚礼供奉还是没有刻薄。襄国整座城池虽然几乎被搬空,倒也还能筹措出满足这位皇子一人饮食起居的人和物。
其实如果不考虑襄国目下岌岌可危的局势,留守襄国的生活倒也没有石琨所感受的那样可怕。
坐落在城北的这座单于台虽然没有完全修筑完成,但也已经有了一些完整的宫室殿堂,相对于他旧年在建德宫所生活的偏僻宫院要好了太多。
且二将在城中搜罗一些原本国中权门所抛弃的仆役眷属,单单日常服侍石琨的侍人便多达百数,人人都以他为中心,这更让他感受到一种被重视关怀的欣喜。
但经历过去年那场兵祸折磨,石琨自知眼下这一切不过入秋的百花,看似美艳繁盛,凋零只在须臾。
白天看到内内外外出入的侍者、护卫忙碌身影,他还能有几分踏实,可是一旦入夜,他就会变得心悸焦躁,一闭上眼耳畔便又响起建德宫那一夜兵灾混乱声,门户外那幽冷夜幕中似有无数彪悍凶人蓄势待发,一旦他入睡后便会露出狰狞面目,一入去年那样将他擒捉而后奔行千里。
为了驱散心头那沉重压力,一到夜晚,他便要让使者大张灯火,将宫室内外照耀得犹如白昼,护卫们被甲持戈阵列门户之前,居室内又有温婉妇人怀拥抚背伴其入眠。但就算是这样,他也鲜有能够一觉睡到天亮,或是噩梦不断,又或被微小声响惊醒而惊悸不安。
随着时日推移,晋军渐渐逼近襄国,城内同样也是诸用乏困,各种用度都需省俭。而作为单于台消耗大宗的油蜡柴炭,自然也被大幅度削减,石琨虽然几次提出抗议,但麻、张二将肯于供养他已经算是极限,更不会为了让这怯懦皇子心安入眠便作无谓浪费,所以他这些抗议多数也无回应,这寒冷冬夜对石琨而言就变成了漫长的折磨。
人能居安思危不是坏事,但对于石琨这个被形同软禁的皇子而言,就算是心内危机感十足,也不知该要怎么做才能扭转处境,躲避祸患。
他那本就不聪明的脑子能够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交好单于台周边这些作为护卫的甲士,不独将二将进奉的许多财货器物慷慨赏赐,类似推案分食、慷慨赠女的手段更是时有发生,态度殷勤到甚至有些卑微,只盼望兵祸到来的时候,这些将士们能够知恩图报,舍生忘死的保护他。
但一样的手段,不一样的人做来给人感受就是不同。石琨自以为礼贤下士,但在周遭那些强兵悍将看来,这位皇子殿下实在是胆小怯懦到可笑,原本因其身世名位而有的几分恭敬也荡然无存。
不过他们倒是将守卫石琨当作了一件难得的好差事,既避免了阵前杀敌、漏夜警戒的辛苦,又能通过夸大敌情、虚辞恫吓来从石琨手中榨取财货,甚至还能接着这位武安王的名义于城内强索妇女以供淫乐,就连一些原本建德宫来不及迁离而被安置在单于台的禁苑宫人、侍姬都被这些胆大妄为的将士们瓜分侵占为禁脔。
麻秋出城决战,虽然没有告知石琨,但是由于厮杀声太过惨烈,单于台的石琨也很快得知。本就战战兢兢的少年变得更加惊悸不安,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派出信使前往打探战况。
一段时间的守卫下来,这些羯军将士们也摸清楚了石琨的脾性,只言外间战事惨烈、不愿以身赴险,等到石琨赏下财物才外出兜一个圈,回来随便搪塞几句。
他们倒不是不关心战况如何,只是各自心里明白,无论胜负如何,麻秋肯定会主动报信,而眼下激战正酣,他们就算真的去打探,也实在掌握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石琨虽然年少怯懦,但也并非一个傻子,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对于这些骄兵悍将们的小手段不是没有察觉,只是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办法压制驱使这些人。
那些浮财和妇人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用处,而眼下主上不顾他的哀求将他放在襄国,也让他不敢搬出父皇威名去压制将卒,若真交恶,谁又能保证这些贪婪凶恶的将卒们不会反过来加害于他?
等待的煎熬最是折磨人,城南大战竟日,石琨这一整天的时间里也都是惊悸不已,甚至没有心情用餐。随着夜幕降临,他的情绪更加崩溃,将麻秋安排给他的那数百卫兵尽数集中到居室近前,包括那些侍者也都被安排在居室左右。
惶恐的情绪是会感染人的,特别过往这段时间晋军缓慢逼近的压力本就笼罩在襄国城池上空。入夜之后,城南交战双方彼此扰敌,动静难免传入此境,甚至就连麻秋安排在单于台那些身经百战的精兵们也变得有些忐忑,开始主动向外查探消息,没有精力再以此去诓骗石琨。
到了后半夜,石琨在周遭侍者们拱卫下已是恹恹欲睡,耳边突然听到颇为真切的喊杀声,顿时悚然一惊,睡意全消,惊慌大吼道:“晋军已经攻入此境?”
宫室外的将士们此际也是非常紧张,他们已经由前线得知晋军一支骑兵队伍绕城而上,主将麻秋叮嘱他们一定要保护好武安王。原本围绕在单于台外,属于卫军将军张贺度的部伍也撤走了一部分,增加到城防上,很显然此时发生的战斗应该就是那一路晋军正在试图攻城。
“卫军何在?麻侯何在?速速传告他们入内拱卫……”
神智清醒之后,石琨耳边那些喊杀声越来越真切,甚至已经可以看到西南方向夜幕中火光闪烁,一切仿佛去年建德宫那一夜祸事重新上演,顿时将石琨推到了近乎崩溃的边缘,甚至就连叫嚷声都带上了几丝哀求并哭腔。
单于台中这些羯军将士虽然贪婪胆大,但对关系到自身安危的军情也不敢忽略,借着石琨的由头派出使者前往张贺度的营地询问敌情如何。
张贺度此际正在城头忙于应敌,去年那一场祸乱之后,襄国城池被破坏严重,本就没有经过统一的修缮,如今所谓的守城,不过是依托城北留下的那些高官权贵的府邸门庭串联拼凑出来的一条防线罢了。
没有一个统一的城墙作为防护,张贺度此时也是忙碌的焦头烂额,更没有心情去搭理单于台的询问。
此刻他心中对麻秋不乏怨恨,因为按照他的认知,南人骑兵本就不多,羯军在野战方面是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否则何以晋军推进如此缓慢拖沓?
肯定是麻秋不忿于他此前的诸多逼迫,才故意放开对这一路晋军的牵制,让晋军得以迂回进攻城池本体,如此一来,就算稍后作战不利,麻秋也可以借此来攀咬他!
襄国城防虽然不乏混乱,但也毕竟还有将近两万卒众警戒待战,奋武军去年能够轻松破城,那是趁着襄国本身便陷入混乱动荡,至于这一次则没有这种好运气。
城北这些权贵府邸修筑得不逊坚堡,众多卒众据此坚守,奋武军纵使游骑精勇,也很难在夜战中攻破城防。不过沈云率部至此,本也没有打算能够轻松攻破城池,只是趁机制造混乱,以疲敝羯国守卒罢了。
毕竟王师目下兵力相对于羯国守军而言,并不占据绝对优势,襄国城中这些守军对王师而言同样是一大隐患,一旦作为生力军参与到正面战场的作战,同样会给王师带来极大压力。沈云的任务就是绕城游击,避免这些羯国守军趁夜出城。
有了去年攻破襄国的经历,奋武军此夜扰敌也算是故地重游,对于襄国城防体系还有比较鲜活的记忆。
沈云率部于襄国城西游走一番,刻意制造混乱,抛扔火种,在将羯卒俱都惊动起来冲入防线之后便又率部策马继续沿襄国城池范围向北游走。
他倒也尝试寻找去年故径,看一看有没有可供利用的漏洞,发现建德宫西北侧的游苑猎场早已荒芜,继续向内便发现了羯国于此设置的军营,多有拒马、篱墙架设,很明显是做出了一些修补。
此处无功,沈云却意外发现去年不曾涉足的襄国城北一片建筑正是灯火通明,左右都是扰敌,他便率部继续向北,一路刻意制造声响混乱,务求将襄国所有留守卒力俱都惊扰起来。
作为北城守将,张贺度此际也是忙乱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虽然此前麻秋传讯晋军北上不过三千骑兵,但他自然不会相信麻秋的鬼话。
以己度人,他才不会相信麻秋老老实实将军情共享,谨慎小心才能不犯大错。虽然张贺度本身对于襄国城池得失不甚在意,但前提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他还要将眼下所掌握的这些军力带回信都,作为之后争权夺利的筹码,在此之前是绝对不容晋军攻破城池,大举残杀他的卒众。
所以随着奋武军的移动,张贺度也率领麾下几千精卒游走于防线之内,最后还是来到了城北单于台外。单于台里石琨几次派人传讯召唤,可张贺度眼下哪有心情去搭理那个怯懦无用的皇子,对此拒不回应,只是小心警戒不让城外游走的晋军攻破防线。
如是一夜惊慌,总算是确保了城池防线没有被攻破,随着天色渐亮,城外游走的晋军也退兵而走,不知所踪。
张贺度一面派出游骑斥候追踪晋军撤离的方向,一面又派人前往城南向麻秋表达自己的不满,并也顺势留在单于台外的营地中小作休憩。
可是张贺度这里还没有休息多久,城南陡然传来急报,言是麻秋率军进攻晋军大阵,却陷落阵中,反被晋军包围起来。
得知这一消息后,张贺度自然不能淡定,他与麻秋虽然不睦且多有争执,但在对抗晋军这一问题上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麻秋若是落败,他自然也逃不了好处。
“麻贼愚蠢,枉负大名!”
张贺度一边痛骂着麻秋的无能,一边紧急调整防务,放弃外围一些无足轻重的据点,重点防守几处区域,同时派人密切关注城南战况。麻秋胜负生死如何,他是不甚在意,但若果真败了,他就不得不另作打算了。
正在这时候,单于台中的守卫再次前来询问军情,从昨夜至今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张贺度也是烦不胜烦,正待要厉声斥退,心中却陡然一动,说道:“请殿下稍候片刻,我巡营完毕后亲往汇报战况。”
他倒不是突然关心起石琨的情况,而是意识到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他虽然从麻秋手中瓜分出万数卒力,但麻秋麾下仍有两万余精骑卒众令他垂涎不已。此前他是没有机会插手这一部分骑兵兵权,可是现在麻秋陷落敌阵中,城南骑兵卒众正是群龙无首,而他作为襄国两大战将之一,正有临危受命接掌其军的责任。
不过这些骑兵军众俱是麻秋从邺地带回,统率多年,其中自然不乏其人心腹。张贺度与麻秋不合乃是全城皆知,他也不敢贸然前往抢夺军权,而此前不甚在意的石琨眼下便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筹码。
无论石琨这个皇子有多么不堪,他是主上的亲生儿子,目下也是襄国名义上的最高长官,若能把持石琨前往城南,城南那些骑兵将士纵使心中不情愿,也不敢违抗军令。
张贺度若能接收这一部分骑兵军权,那也就没有继续留守襄国的必要,大可以这些骑兵卒力作为拦截断后的力量,护卫着他的守城大军返回信都。
至于主上要追究襄国失守的责任,那也是因为麻秋小觑对手,出城作战却被晋军反杀,张贺度是顾全大局、为了保留襄国这些珍贵的兵力才放弃城池,即便是有罪责牵连,也不会太重!
心中升起这个念头,张贺度再也没有了布置防线的心思,只是下令军众继续向内收缩,并开始打点城中尚存留的器械物用,以求尽可能多的带回信都。
同时他又派人去联络此前在麻秋军中所发展出来的钉子,让这些人做好配合准备,然后才在近千卒众的拱卫下行入单于台。
石琨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傀儡皇子,本来张贺度要控制住其人并不困难,可是因为麻秋此前派遣诸多心腹分布于石琨左右拱卫,倒让事情变得有些棘手。张贺度也不敢强攻单于台,避免那些麻秋的亲信狗急跳墙、要拼个鱼死网破。
眼下的他,是有着十足的优势,毕竟麻秋身陷晋军大阵中,目下生死未知,他安排在石琨身边的那些心腹们又有几人能够愚忠赴死?
不过这样的关键时刻,张贺度也不敢轻易犯险,先让身边卒众冲入单于台中确保没有危险,只是计划执行起来又有阻碍,石琨实在是太谨慎惜命了,单于台守卒已经尽数被召集到居室周边,聚集成一团,张贺度派出的卒众也很难接近石琨身侧。
“你们这些狗胆伧卒,难道是要挟持大王?速速退下,我有重要军情需要面禀殿下!”
张贺度在兵众簇拥之下行入石琨居舍之外,先是厉斥那些围聚不散的护卫,之后又向着宫室门户喊道:“请殿下暂且屏退卫卒,荣末将近身拱从,详禀军情,目下态势紧急,迟恐大祸临头!”
石琨本就惊恐到了极点,此时又听到张贺度如此喊话,不免更加心惊,不过他虽然胆小如惊弓之鸟,在关乎自己小命的问题上倒也不乏急智,只是站在门前颤声道:“既是军务紧急,卫军请速速入内,至于周遭护卫,都是我能托生死的忠义武士,无不可言!”
关键时刻,他还是更相信身边这些早已经被他用财货贿赠养熟的护卫们,对于张贺度则还有几分保留。
张贺度自然不肯轻身进入麻秋留下的这些亲信之中,一时间局面竟有几分僵持,而那些留守单于台的护卫们眼见张贺度言是军情紧急但却迟迟不如,心中也存了警惕,更加不肯轻易放出石琨,一时间局面就这样僵持下来。
此时张贺度也是心急如焚,担心局势一旦拖下去会更加不利,他索性将心一横,大声道:“麻秋愚蠢,擅自出城与晋军交战,目下已被晋军反困城南大阵之中。其部伍乏人统御,崩溃在即,军情如火,末将正为请告殿下,救军救城,迟恐难救!”
“什么?”
“怎会如此……”
居室周边那些麻秋的心腹们听到这一军情,一时间俱都惶然色变,惊呼连连。
“你们这些伧卒,还要阻我大事?一旦麻秋军败身死,贻误战机,尔等百死莫赎!”
趁着麻秋这些亲信们惶恐之际,张贺度率领身畔十数名亲兵直冲居室大门,而那些麻秋的心腹们此际都是惶恐有加,心忧将主安危,也不再阻拦,任由张贺度等人冲入居室。
石琨这会儿更加不堪,脸色已是煞白一片,若非侍者就近搀扶,几乎已经要瘫卧地上,眼见张贺度冲入进来,他便颤声道:“麻、麻侯怎会……是不是晋军已经破城?我、我不要再留此境,速速退往信都!我、我是主上亲子,若是死在此境,你们、你们全都要死、全都要死……”
张贺度垂眼看了看已经魂不附体的石琨,心中不免一叹,这小子怯懦至斯,简直连主上丝毫风采都无,真怀疑究竟是不是主上的种。
不过眼下他还需要依靠石琨来收拢城南骑兵军权,上前一把捞起石琨臂膀,厉声道:“请殿下速速随我前往城南,整顿留守卒力,如今城中尚有数万精卒,晋军也难轻撼,是战是走,容后再议!”
“不、不……我、我要走,我要去信都,我要去见主上……”
石琨这会儿已是四肢绵软,涕泪横流,一支臂膀被张贺度抓在手中,整个身体几乎都挂在张贺度大腿上,只是摆手叫嚷弃城逃跑。
眼见石琨如此不堪,张贺度心中更生不屑,若非此子身份特殊,他早就要拔刀威逼恫吓了,哪还会任由其人撒泼,眼下也只能耐着性子说道:“即便是要归国,眼下也非良时。晋国奋武军已经绕过前阵,游走城背,若不整修军伍,出城必有……”
“奋、奋武军?奋武军已经攻到城中?”
石琨此时已经将近崩溃,可还是敏锐的抓住这个关键词,张贺度则还在皱眉耐心解释:“奋武军并未入城,只是绕城袭扰……”
然而张贺度的借势,石琨早已经听不进去,他脑海中又响起那个过去一年时间里频频出现于噩梦中将他惊醒的狰狞声音:“我可要一寸寸活剐了你!”
张贺度一边提着石琨,一边还在耐心劝告让他跟随自己前往城南,突然眸底寒光一闪,旋即便觉肋腹剧痛,定睛一望,只见原本还在痛哭流涕的石琨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柄鲜血淋漓的短刃匕首,而他侧肋甲衣薄弱处早被短刃刺穿,血水直涌!
“你、你……竖子害我?”
张贺度抬手捂住肋间伤口,一脸难以置信,这个胆小如鼠的皇子,这个被敌情惊吓到站都站不稳的可怜小子,竟敢刺杀自己!
此时张贺度亲兵们一拥而上,将两人隔离开,而石琨在掏出随身携带多日的短刃狠刺了张贺度之后,也趁势摆脱其人控制滚入厅堂中,口中则还在破口大骂:“奸贼,奸贼!你要害我,不许我活……谁要害我,我便杀谁!奋武军来啦、沈狮来啦!他要杀我,他要活剐了我……”
张贺度突然被刺伤,门外那些麻秋的亲信们也傻了眼,错愕片刻后突然一人大吼道:“救驾,救驾!奸人要害殿下……”
之后便是一场混战,而引起这场骚乱的石琨早已经钻进居室内那些惶恐交加的侍者们之间,凄厉的大声叫嚷:“张贺度要杀我……奸贼要害你们!沈狮至此,要活剐了你们……”
可怜张贺度,自以为聪明,先被竭斯底里的石琨刺伤,之后又被涌入的麻秋心腹围攻,身边虽有十数名亲兵拱卫,最终还是身死当场,被乱剑斩杀!
麻秋那些心腹们也是应激之下的突然反应,算是石琨多日贿赠一点收获,杀掉张贺度后也是茫然至极,眼见殿外那些张贺度麾下兵卒向此猛攻,只能据守回廊,彼此又是一通乱战。
而被逼入居室内的几名兵长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心中也是有了主见,他们于居室中挥刀劈砍,驱散那些尖叫蹿行的侍者,而后将石琨抓在手中,将少年架起之后便向局室外大吼道:“张贺度欲害大王,业已伏诛,从逆者再敢作乱,一概斩杀!”
喊话途中,他们又将死不瞑目的张贺度首级割下抛出室外,原本张贺度是打算凭着麻秋生死不知先夺其卒众,却没想到自己却死在了麻秋的前面。随着其人首级被抛出去,那些围攻宫室的羯卒们也傻了眼,将主都死了,他们又为何而战?
如此单于台内混战算是告一段落,石琨被麻秋的心腹们挟持起来,整个人已是神志模糊,完全崩溃。
而麻秋的心腹们此刻也陷入了两难,将主身陷晋军大阵,生死不知,他们却又干掉了张贺度,而单于台内外俱都是张贺度的部伍,就算他们暂时挟持住石琨,这已经惊悸成一滩烂泥的皇子又能给他们提供多少保障?
“投晋罢!咱们、咱们总算是杀了晋国一大敌,应该算是义举?”
突然一人提议道,继而气氛顿时一凝,首倡那人也是蓦地一愣,继而在场众人俱都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一个羯国镇守大将,一个活着的皇子宗王,或许还能加上半座残破城池,这些应该能保住他们性命吧?
至于石琨仍在那里啼哭叫嚷,宁死都不愿再落南国沈狮手中,谁又在意?
1434 罪无可恕
奋武军在结束了夜中扰敌之后,即向城南大阵游弋而退。这一夜虽然没有发生什么高强度的战斗,但是竟夜奔扰,为了将襄国城北防事完全惊扰起来,对人马精力消耗也是极大,
不过当他们撤退到半途的时候,城南战场便传来了消息,麻秋正自率大军猛攻大阵,大都督谢艾最新命令是奋武军原地休整,务求将城北羯军阻在城中,勿使干扰城南战事。
随同军令而来的还有一千奋武生力军,去年连场作战虽然令奋武军损失颇多,但在经过大半年的休整之后,奋武军编制又补充完整,仍然是中路战场上最重要的骑兵战力。
得到新的作战命令后,沈云便也不再急于后撤,趁着天亮前的这段时间命令兵众抓紧时间用餐休整,并换下一批新的战马。可惜去年秋里他们在襄国城外所攻击的那一处马营早被羯军拆除,没有现成的营盘可用,只能露天席地的回养士力。
那一千名奋武生力军在将物资、战马交割完毕后,便在主将沈云的吩咐下沿襄国城北防线铺散开来,用以警戒城中守军动静。
不过沈云等人休息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天色刚刚放亮不久,很快就有变故发生,十数名羯军游卒身披麻袍、手摇白幡,被派出不久的游骑斥候们押送到了临时的营地中。
“你们要投降?”
听到这些羯军士卒的话语,沈云一时间也是愣了一愣,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怀疑。虽然就在此前不久羯将麻秋陷落于大阵中的消息已经传来,但王师大阵还没有形成彻底的围困,谢奕所部骑兵军队仍在战场上与羯军被分割在外的数千卒力激烈厮杀战斗。
而且昨夜袭扰的时候,虽然视线大受限制,但通过防线内羯军的反应,沈云也能感受到城中守军仍然规模不小,且布防统御得当,短期内只怕不能由正面冲破防线。可是现在却有十几名羯卒冲到城外来表示要投降,沈云自然不肯轻信,怀疑其中有诈。
那十几名羯卒也是满脸的惶恐惊悸,开始七嘴八舌讲述起城内刚刚不久所发生的纷乱:主将张贺度下令他们全线收缩,之后便前往单于台拜望宗王石琨,不久之后却传出张贺度被杀的消息……
虽然这十几人言辞陈述混乱不堪,但沈云总算勉强梳理出一个脉络,不由得笑道:“这羯国群贼莫非也感于天命,应于道义,自取灭亡?”
言虽如此,但区区十几个羯卒兵众的口供还是不能让沈云信服。不过他也并没有枯守在此,等待更确凿的消息传来,而是即刻下令将士们上马,先靠近襄国城北防线主动去打探最新消息,同时又将这一点变数派人飞骑传告仍在大阵中主持围杀麻秋部伍的谢艾。
当沈云他们抵达襄国城北防线时,果然发现留守羯卒已经大幅度的后撤,而昨夜用来抵御他们侵扰进攻的战线已经多数空虚下来。
眼见这一幕,沈云便派出数路骑兵小队前往佯攻试探,之后便发现这些羯卒虽然也在有所抵抗,但很明显都是区域的应激反应,而不是像此前虽然在夜中,但仍具有明显的统筹调度,可见羯国守军的指挥防务方面的确是出了问题。
得知这一点之后,沈云自是大感欣喜,将此前投军的十几名羯卒再遣出,吩咐他们归告那些有意投降的羯国将领,王师愿意接受他们的投降,但前提是必须要拿出让王师信服的信物,比如将士弃甲弃械出营,比如奉上羯将张贺度并宗王石琨。
与此同时,沈云留下两千卒众分散于羯国防线,自己则率领千数卒众直冲昨夜所发现城北那处宫苑所在,很明显那里就是羯国守军一处枢纽所在,而羯国那些降卒们也交代留守襄国的武安王石琨正居住于此。
无论襄国守军是战是降,自然只有靠近那处中枢所在才能得到最直接最有效的反馈。
当沈云还不能确定襄国守军投降是否确有其事,单于台此处在经过短暂的安静之后,很快便又陷入了更为惨烈的厮杀。
道理很简单,在张贺度意外身死而麻秋则生死未卜的形势下,意识到投晋乃是一条出路的并不止一群人。单于台内麻秋的心腹在生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单于台外那些守卒们同样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有此领悟。
但若要投敌,可不只是束手待擒那么简单,这些守卒们也希望能够有义举事功稍作傍身,同时也是要取信于城外的晋军。
此前乱战中被抛出的张贺度首级早已经不知所踪,或者已经被某个聪明人先一步藏匿起来。
单于台内的石琨与张贺度的尸体也都是非常好的目标,而那些羯军守卒们可没有此前张贺度的那种顾忌,还要保留住石琨的性命用以招抚麻秋余部,对他们而言,只要能够将这桩功事抓在手中,由自己呈交晋军即可,至于石琨活着自然是好,但若只是一条尸体,也不是不可接受。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认知与共识,接下来单于台外守卒进攻更加猛烈。
此时还不同于此前守城抗拒晋军的进攻,既然已经确定将要投敌,那么有无大功傍身便直接决定了他们在投敌之后能够享受到的待遇如何,因是那些渴于保命与上进的羯军兵长们俱都强令卒众们悍不畏死的向内冲杀,那种战斗的热情之高远远超过了此前。
在这一团乱战当中,自然有先有后,且单于台范围也是有限,许多加入混战太晚的羯军将领们眼见冲入内中擒拿皇子石琨已经不现实,很快便转变了自己的目标,向着自家嫡系部伍大吼道:“杀胡,杀胡!凡胡态彰显者,俱都收斩呈功!”
收到这样的提醒之后,羯卒们俱都醒悟过来,不再只是一味向单于台内猛冲,而是开始挥刀向近畔同袍斩去。羯军之中,河北晋人占了相当大的比例,甚至在某些晋人出身的将领部伍之内,晋人士卒的数量还要超过羯卒。
此前的他们共在羯国的统御之下,并肩作战共同抵御晋国王师这一强大对手,或许还有生死相托的神情,彼此之间自然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华夷之辨,就算王师北伐过程中一直在申辩杀胡杀羯,但对于羯国真正的主力军队能够造成的影响却是不大。
毕竟真正的主力作战部队,他们所接受最多还是来自兵长主将的命令与同袍部伍之间的交流,与外界交流的渠道则没有那么敏捷与多样,认知方面自然不乏闭塞。
可现在是将领们本身便已经意志崩溃,将投晋作为谋求生路的唯一选择,主动喝令卒众屠杀部伍中的胡卒,厮杀便很快得以扩散开来。此刻什么同袍故谊已是荡然无存,你的头颅便意味着我的活路,屠刀挥下便是生死分明!
当这些羯军守卒们目标再次放大之后,战斗便不再只局限于单于台内外,而是飞快向外扩散。
原本张贺度在进入单于台前,便打算收缩聚集兵众准备弃城而逃,其人虽然死了,但军令仍在被执行,襄国这些守卒们次第后撤,外围那些兵卒们几乎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便被飞快的卷入到这一团乱战中!
当沈云率部抵达单于台外时,所见到便是羯军防线已经完全的崩溃,而所有的卒众都陷入了混战杀戮中,惨烈之处较之昨天日间城南战场上的战斗还要更甚。
这时候,羯军已经完全的崩乱,更没有什么能够话事之人冲出混战范围来商讨投降事宜。
眼见这一幕,沈云也明知的没有贸然干涉其中,实在是他也不确定这些羯军们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下令奋武骑众向此集结,而后快速铺开将整个战场都给包围起来,一旦发现有大规模的羯军部伍脱离战斗,便以游卒攒射逼退。
如是一场混战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因为那些参与混战的羯卒们力竭而暂时告一段落,而此时在单于台与建德宫这一片狭长的区域之间,死亡的羯卒早已尸首横陈,积血没足!就连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羯卒们,此刻也都精疲力尽,一个个瘫卧于这一片血色土地上。
这时候,沈云才下令奋武将士随其靠近战场,沿战场外围将那些羯国幸存卒众勒令缴械之后驱赶到外围平地,并上前询问羯卒何以爆发如此惨烈的内讧。
奋武将士们尚在分头询问那些羯国卒众,沈云则策马行至战场最前,单单眼前尸体堆积如山的惨状倒不足以令他动容,但战斗却是爆发在羯卒们彼此之间,便实在令人费解。
正在这时候,突然俘虏之中响起一个惶恐之声,一名浑身是血的羯卒手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大吼道:“是张将军、张贺度……张贺度被我杀了!”
奋武将士们闻言后,周遭数人顿时策马上前将此人团团围住,用长槊挑起那羯卒手中的头颅,继而向左近羯卒们求证,果然正是羯将张贺度的首级。
之后这名羯卒便被引到将主沈云马前,那名羯卒此刻已是惊喜交加,激动到脸色扭曲,无论如何斥问,只是咬定乃是他杀了张贺度,其实刚才那场混战中袍泽俱成仇寇,场面已是混乱到了极点,那名羯卒也不知张贺度的头颅怎么就落在他手中,但却并不妨碍他咬紧牙关的领功。
沈云见状后便忍不住笑起来,他倒并不关心张贺度究竟死在何人手中,抽刀将那羯卒乱发削去之后,待见乃是一个浓眉大眼、甚至还有几分憨厚的晋人面孔,便以马鞭轻点笑道:“便将此功寄他。”
待战场外围稍作打扫后,同往单于台的道路也被清理出来,沈云在兵众们簇拥下策马行入,很快便见到了一个故人,即就是去年被他于襄国掳走又被放回的羯国皇子石琨。
不过眼下的石琨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周身被血浆浇灌涂抹,腹部更是高胀如鼓。按照入内清理战场的奋武士卒禀告,这个石琨此前躺在宫室中,身上堆叠了十数具羯卒尸首,而其死因则是被那些羯卒尸首喷涌的血水灌入喉中,生生胀死!
死人已经难言,不独石琨,就连原本留守单于台那数百名麻秋的心腹卒众多数也都身死,其中还不乏人临死仍然死死抱着此前由皇子石琨手中敲诈来的财货器物。
因是沈云也很难知晓,羯国这些守军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最起始的一个原因还是他对这个羯国皇子的恫吓令其吓破了胆,之后引发一系列的变故。
但实际上,沈云许多时候说话都不怎么过脑子,更是早将石琨这个羯国的皇子忘在了脑后,兼且石琨死状已是面目全非,若非那些幸存俘虏辨认,他甚至没有认出来这具少年尸体与他还存几分渊源。
对于石琨的死,沈云倒没有多少感触,抛开其人罪过如何,单单出身便决定了罪无可恕,该死就在于投胎不带眼睛,不过在看到这具尸体的古怪死法后,沈云一时间倒是偶发好奇,抬头遥遥望向羯国信都方向:“不知石季龙应是何等死状?真是迫不及待想要一睹。”
1435 将死余恨
麻秋再次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身在由襄国逃往信都的路途上,只觉得头疼欲裂,脑海中思绪只是不流畅的片段画面碎片。经由随行士卒讲述,他才知道了后续事态的发展。
他气急昏厥之后,其军也被拦腰斩断,其中一部分被强阻在大阵之外,而陷入大阵中的这一部分自然遭到晋军疯狂的杀戮,溃不成军。
原本按照这样的态势发展,陷入大阵中的麻秋并其部伍应是绝难幸免,但在关键时刻还是有变数发生,那就是一部分城北守军突然出现在战场侧翼,这牵制了一部分晋军拦截之师的卒力,这才让阵外的羯军骑兵冲破阻挠,又向阵内稍作增援。
而此时大阵中也已经一团混战,趁着战场上这一点变故,麻秋身边的亲兵们护持着他冲出了大阵。
不过,麻秋的这一点小幸运却是襄国羯军整体之大不幸,突然出现的这些羯卒却非援军参战,而是准备向晋军投降。
确定这一股卒力不成威胁后,晋军再次发起了猛烈的包抄围堵,令得麻秋的亲兵们拱卫将主归城整军的打算落空,不得不逃离战场开始逃亡。大概晋军也不能确定麻秋的具体位置,之后虽然扩大了追剿范围,但还是让护从麻秋的这一路人马走脱。
麻秋默然倾听,过了好久,才渐渐开始接受襄国战况已是大败亏输的结局。眼下的他尚不知城北张贺度并武安王石琨准确情况,但既然城北军众出现于城南战场且主动向晋军投降,也可以想见局势已经恶劣到了哪一步。
因为逃亡过于仓促,如今还拱从在麻秋身畔的军众只余数百之众,且人人状态都算不上好。将主苏醒过来,这些军众们也总算是有了主心骨,眼见麻秋状态仍然不算太好,且后方也并无晋军追兵踪迹出现,他们便于左近选择一处荒僻林野稍作休整。
脱离战场时,他们刚刚从晋军大阵中冲杀出来,给养自然无存,只能宰杀受伤的两匹战马,又因为担心野外生火会暴露自身的行踪,于是便只能生啖战马血肉,聊作果腹。
麻秋此刻仍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对于将士奉上的马血、马肉俱都推开不食,只是望着荒僻郊野怔怔出神。
仅仅只过了两天时间,襄国多达数万卒众,竟然败得如此惨烈,若非侥幸,只怕他与身边这仅剩的数百卒众都要不存!
这一败,不独打散了麻秋作为羯国重将的所有志气,甚至连他作为一个人生存下去的勇气都变得微弱至极。
特别重骑冲杀将近谢艾所在,眼见成功在即却人马颓然摔倒、任人宰割的画面,更让麻秋骨髓中都泛起寒意。
“谢艾果真绝世之才,可笑麻秋愚不自知,妄起争胜之念,害人害己,累军累国。此等愚蠢之人,已是人间笑柄,还有什么面目苟活世中!”
枯坐良久,麻秋蓦地站起,望向襄国所在方向,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浓郁至极的衰败气息,喟叹几声之后,突然抽出腰际佩刀,直向喉间抹去。
“将军不可!”
早有士卒发现麻秋状态不妙,视线须臾不离,眼见其人萌生死志、拔刀自刎,已是奋然跃起,扑上前来夺下麻秋手中战刀。
麻秋被扑倒在地,仍是一副全无生机的木然表情,他涩声叹息道:“尔等又是何苦?一败再败,大罪之身已是情理难容。你们都是人间难得英壮,不幸追从我这庸劣可耻之人,我不能回报尔等官爵富贵,唯此一条性命赠予尔等,你们载我尸身回返投晋,活命不难……”
“将军……”
听到麻秋这么说,周遭那些将士们亦都眼泛泪光,不乏人哽咽流涕,更有人上前膝行扶起麻秋,低吼道:“襄国此败,本非将军之罪!将军不愿犯险轻击,却受狗贼张贺度迫害……晋军得于神鬼助力,本就不是凡人能胜……”
“神鬼助力……嘿、天命在谁,从来都是刀兵决之……”
麻秋双手都被近畔搀扶兵众死死按住,稍作挣扎后便又泄力,待听到将士啜泣之声更是悲不自胜,嚎啕大哭:“数万将士、数万人命,我怎能、我……”
“请将军爱惜此身,我等痴忠卒众还要依附将军才能得活!襄国此败太玄深,晋军若再如此施为,国中全无防备,更无能当之军……”
一群人或悲哭、或哀叹,实在是这一战败得太令人猝不及防,别的都不说,就算最终仍是要败,但襄国守军尚有数万之众,即便是扣除了城北张贺度的兵力,单凭麻秋麾下那两万余名骑兵卒力,也不该败得如此全无招架之力。
但无论如何,败了就是败了,即便是再作懊恼、追悔又或其他,也已经于事无补。麻秋虽然最初无法接受这一结果以至于萌生死志,但在经过一番发泄后,情绪也渐渐归于平稳,既然侥幸不死,便还要想前往。
他们在野中停留一夜,麻秋心中也渐渐有了主见,目下天寒地冻,再流窜于郊野即便不被晋军追杀赶上,单单酷寒的天气便足以杀人。
只是就这样前往信都也是不妥,虽然他们在晋军大阵中的确是败在一股不可知玄力之下,但这一份情报却不足以成为脱罪的理由。所以在稍作休养士力后,麻秋又派出十几人往来路打探,希望能够招引一部分襄国逃卒并掌握更准确的情报。
可是他们在左近流连两天,收获却几乎没有,唯一确定的一件事便是晋军的确已经成功入驻襄国,至于石琨并张贺度究竟境遇如何,却不清楚。至于招引的溃卒则更是少之又少,甚至连郊野中的流人都不多见。
眼见再停留于此将会更加危险,甚至单纯的杀马充饥都将要不足维持他们前往信都,于是麻秋只能率领这几百卒众匆匆往信都而去。
尽管明知道就算返回信都,主上肯定也不会轻饶过他,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别的去处,最起码先一步返回信都,还可以将战败的罪过往张贺度身上转移一些。事实上也的确是,若非张贺度鼓噪逼迫麻秋出战,就算襄国局势仍然艰难,不至于败坏到这步田地!
似乎上天都觉得麻秋等人能够活下来并不应该,途中大雪纷飞,昼夜不停,使得赶路更加辛苦。
麻秋一行人状态本就不佳,更乏物用随身,风雪之中不断有人倒毙于道途上,幸在行至半途又遇上了一路赶往襄国的信都使者,只是这时候麻秋身边仍然存活的卒众已经不足百人。
信都的使者前往襄国是为了传达羯主石虎的最新命令,为了稳定国中局势并人心,羯主石虎打算在新年之际于信都这座新的都城举办盛大庆典,并大肆分封酬赏众将,麻秋作为襄国守将同时也是石虎心腹,自然也在此列,石虎打算加封其人为县公,而这一行人便携带着有关诏书并符令。
除此之外,石虎还严令麻秋一定要稳住襄国的形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最起码要守住襄国这座城池,将晋军北伐中路军阻在襄国附近。
因为在经过一年的经营并梳理后,信都的局势已经初步稳定下来,石虎打算在新年庆典之后,趁着这一股上下振奋的士气,亲自率领信都大军南下进攻驻守于清河郡东武城的晋国东路大军。
这一次反击也算是蓄势良久,被石虎视作回挽国运的关键一战,对此寄予厚望,自然不容有失,尤其不能让晋军其他方面的北伐部伍参与到这一场战事中来。
可是使者行至半途便遇上了自襄国逃出的麻秋,自然没有再往襄国去的理由。特别襄国的失守并守军近乎全军覆灭变数,更是大悖于石虎的谋划,使者一行自然不敢怠慢,先派人马归国急报,后路则监押着麻秋徐徐而行。
如是又行七八日,途中风雪断断续续,不过随着越来越靠近信都,沿途也不乏羯国所布置的戍堡营垒,倒是不愁补给。
这一日,众人抵达一处距离信都已经不远的营盘,抖落身上积雪便各自入营歇息。
麻秋并其部伍被安排在一处单独的营帐中,原本依照他的身份,可得更多优待,但是在由使者口中得知主上打算后,麻秋也自知他已是罪大难赎,哪怕主上还没有宣布对他的惩罚,但也已经不敢再作乐观之想,只希望归国之后能够在主上面前详细汇报襄国此战细节种种,也向主上乞求看在他多年忠义效死、至死不悔的份上,能够为他家留下一丝血脉。
夜中时分,营盘外风雪中突然响起一连串轻微异响,响声虽然不算太大,但是麻秋作为身经百战的宿将,很快便察觉到不妥,忙不迭翻身而起,披衣出营。
这座营盘本就不大,驻守有四五百名卒众,天上仍然飘舞着零星的雪花,寒风仍然凛冽不减,甚至就连一些巡卒都早早推进营帐中,偎在火塘旁取暖。麻秋一连吼叫许多声,才有人探出头来匆匆上前听命。
麻秋还待要吩咐营中派出斥候巡望周边,可是风雪中骚乱声越来越大,同时被积雪映衬发白的夜色中涌出许多的兵众。
营地虽然被悄无声息的接近,不过营中守卒也并不慌乱,毕竟这里距离信都只在十数里,能够出现于此的大队人马只能是来自信都的军众。因是那营主也并未下令警戒,只是忙不迭喝令兵众赶紧离开营帐准备烧火备暖。
看到营主如此反应,麻秋倒也觉得应是自己过于敏感,正待要返身归帐,可是在看了一眼急速逼近的军队,心中那股警觉越来越强烈,既然是友军,已经行进至此,为何还没有令卒通报?
营外兵众们越来越靠近营盘,那名营主早率领十几名卒众不乏热切的迎上去准备打开营门,恭迎来自国都的大人物。麻秋则立在营中,待见到营外那些卒众已经自冬衣中抽出兵刃,这才猛地一瞪眼,大吼道:“敌袭、敌袭!”
陡然间杀声震天,营外那些兵卒们直接推到营盘周围那松散的篱墙警戒,手中刀枪挥起,直向营中守卒斩去!
本就松散狭小的营盘,守卒也都算不上是什么精悍之众,包括麻秋那近百部曲也都是奔行日久、气力大亏,自然禁不住这些虎狼之众的袭杀,战斗在半个时辰之后结束,那些冲入营中的卒众们开始在营中搜索巡察,遇到仍未气绝的活口便顺手一刀,同时仔细辨认那些死者样貌。
直到一具趴在营内地沟、周遭许多人尸拱卫的尸体被翻过来,脸庞上沾染的积雪被扫开,那名兵卒才惊喜的将手中战刀一挥,大声道:“麻秋在此,麻秋在此!”
几名兵长匆匆行过来,围着麻秋尸体稍作辨认,这才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其中一人上前弯腰割取麻秋首级,却见对方至死仍然瞪大双眼,死状狰狞又恐怖,心中便有几分不满,抬手用刀柄捣烂麻秋那瞪大的眼珠,笑骂道:“狗贼军败辱国,还有什么死不瞑目的余恨?”
“动作快一些,前路还有几处营垒要巡。行前郎主已有严嘱,决不可让西方战情传入国中耽搁典礼,若是出了纰漏,小心你们各自性命!”
一名将领上前呵斥,并顺手接过麻秋的首级又忍不住咒骂道:“狗贼实在可厌,既然已经惨败,要么死战襄国,要么直接投晋,何苦再奔波归国取死,至死还要累人因其冬日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