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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91 余波汹涌

    紫蒙川上,乱象并未持续太久,慕容率领两千余众返回大营之后,当即便在阳鹜等人的配合之下,将一部分原本属于其父慕容的嫡系兵长们控制起来,让他们没有机会煽动士卒作乱。

    入夜之后,紫蒙川大营内外仍是火光冲天,除了慕容的士卒们内外巡弋之外,其他任何人等此际都不准游荡在外。

    慕容在返回营地之后,并没有入主慕容原本的大帐,而是留在了他原本的营帐中,此时大凡亲近他或是支持他政变的部族中人都集中在此。

    “目下紫蒙川大营内外,集结甲众一万三千余数,整编之后可得战卒约在九千。另龙城诸事罢止,可得卒力一万七千余数。营储物械,甲械三千六百余副、粮在一万四千余斛……”

    阳鹜翻看籍册,一桩桩的向慕容进行汇报。

    慕容认真倾听阳鹜汇报的内容,心中也忍不住感慨,这一次若是没有阳鹜对他的支持,他也不敢如此贸然发动。以阳氏为代表的这些晋人士流们,他们的力量并不体现在对甲兵的控制,而在于对人力、物力的各种渗透与掌控。

    只有这些人对自己表示支持,那么慕容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得以最大限度的接掌部族的种种储备。

    当然眼下帐内众人也并非全如阳鹜一般,能够这么快反应过来,继而表示对慕容的效忠。变故发生实在太快,有许多人至今还不敢相信慕容已经身死。

    特别慕容亲自提拔选用的一些臣子如韩寿、王寓、宋晃之流,更是直接表达了对慕容弑父恶行的不齿。除了对于慕容这个旧年主公的忠诚之外,更在于慕容的这种悖逆行径大大有悖于他们的价值观。

    其实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慕容也实在不愿亲手解决掉他的父亲。他心中自然明白,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或者有怎样的说辞掩饰,这种行为都会成为他毕生污点。

    “晋国久为宗主,我祖辈数代承惠恭奉。可恨羯逆奸诈狡猾,强势威逼、势位相诱,使我父失于把持,屈身事贼。父慈子孝,虽是人伦正义,但守正辟邪、尊王诛恶更是人间大义。我虽出身边伧之地,但幼来久承阳公等人间楷模惠教,忠义坚贞不逊中国人士,今次忍痛归义、取大舍小,我、我……”

    讲到这里,慕容已是语调哽咽,讲不下去,伏案悲哭起来。

    “殿下坚贞忠义,我等自是深知,否则不会执念追从……”

    阳鹜开口安慰几声,慕容却又抬头打断他的话语,说道:“王制种种,都是羯贼强加之僭行,切切不可再持。令宗国大使温弘祖等人,千万不要怠慢,不要因我部内扰喧闹惊吓到他们。”

    其实早在归营之际,慕容便想去见温放之等人。他所以弑父,最大的借口就是慕容背叛南国而投靠羯国,于道义大大有亏,所以自然想要在第一时间获得晋国使者的认可。

    但是眼下,晋国的使者仍在慕容疆等人的控制之中,前往交涉并不顺利。

    加上阳鹜也在劝告他,目下部族逢此大变,并不适宜这么早接触晋国的使者,慕容最起码要表现出一些对于部族整体的控制力,在于晋国使者交涉时才能获得更多主动权。

    一旦晋国的使者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太强的影响力,那么未来极有可能慕容会渐渐沦为晋国的傀儡。

    阳鹜这样劝告慕容,自然也是有其私心。他心里很清楚,慕容部发生这样的内乱,是晋国使者所乐见,他们也一定希望能够趁此继续加大对辽边的渗透影响。

    但阳鹜处心积虑、冒着不小的风险促成当下这种局面,自然不是要让温放之、刘群等人出来摘桃子。他必须先确立自家在二者之间进行沟通这样一个局面,才会让慕容与温放之他们有实际的接触。

    慕容虽然临于大事能有决断,但毕竟历练尚浅,加上眼下也有不得不倚重阳鹜之处,因是便听从了阳鹜的劝告,并没有急于将温放之等人控制在手。

    杀掉慕容只是一个开始,至于慕容能否真正获取到他父亲的权位,又或者能够继承几分,还要看之后的事态发展,以及眼下分散在外的那些实力派的态度如何。

    紫蒙川上斩首顺利只是一个开始,眼下慕容需要解决的便是辽西的慕舆根、留守大棘城并远镇辽东的部族力量。至于同在紫蒙川上的慕容疆、慕容评等人,他们此际正一味要抱紧晋国大腿,倒也没有直接对此有什么鲜明反应,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这几路需要解决的力量,被慕容摆在首位的便是大棘城。

    一则大棘城乃是慕容部长久以来的统治中心,对族众人心的统合远非还在营建的龙城可比。如果不能掌握大棘城,那么慕容此次发难可以说失败了一半。二则大棘城也距离紫蒙川最近,快马兼程两天多的时间便可返回。

    大棘城目下由将军兰勃与奉常裴开留守,守卒五千余人。虽然兰勃将要出为辽东太守,是直接诱使慕容决定弑父的原因之一。

    但是如今形势又有不同,早先慕容忌惮于此是因为担心他的父亲慕容趁他不在国中之际而大肆扶植他的几个兄弟、继而威胁到他,可如今他的目标却是要成为辽地新的霸主,对于兰勃这种长久统兵作战且拥有一部分自己部众私曲的大将,自然还是要拉拢为主。

    当然,前提是兰勃不会糊涂到拥戴慕容其他的儿子以抗拒慕容。只要没有这种根本立场的冲突,慕容还是希望能够将兰勃收入麾下。

    而兰勃历事经年,相信也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虽然慕容有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恶行,但眼下实际的情况就是慕容诸子之中,还真没有谁能够拥有抗衡慕容的势力。

    慕容霸当然也不行,他只是诸子之中近年涌现出的少壮,主要还在于慕容的喜爱,并没有获得部众们广泛的拥戴。

    至于奉常裴开,本身便是一个文臣,无典兵之职,加上阳鹜也保证他会出面说动裴开不要抗拒。

    所以对于回归大棘城,慕容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唯一担心的一个变数,就是目下留在大棘城的伯父慕容翰。慕容翰其人,就连其父慕容在世时对其都是提防有加,如果其人此际站出来反对慕容,一定会给他带来非常大的麻烦。

    因是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慕容在阳鹜、慕容彪等人的辅佐之下,快速整合紫蒙川周遭力量,剔除一些不稳定的因素之后,共收卒力三万余众,浩浩荡荡杀回大棘城。

    同时在途中,慕容便派出使者沟通守将兰勃,允其辽东太守之职,许诺东面事务尽数委之,而条件只是让兰勃杀掉慕容翰。

    此际的大棘城中,对于紫蒙川发生的变故还仅仅只是得于模糊大概,并没有确知详情。慕容猝然发难,加上得到阳鹜等人的通力配合,仅仅只有一些散卒游荡返回了大棘城,这些人本身就难得机密,能够讲出的也只是一些道听途说之言,自是混乱不堪。

    所以眼下的大棘城,也根本不知该要如何应变。倒是慕容霸,新抵大棘城未久,很快后方便传来骚乱声讯,恐于其父安危,当即便要率部返回紫蒙川,却被兰勃给出面阻止了。

    “大王遣返平辽,自有任用。目下只是群庶杂说,大棘城形势究竟如何还未可知。阿郎贸然回返,祸福难测……”

    兰勃的劝说,慕容霸听不进去:“我父若在紫蒙川安好,野中何至于有此骚乱?我率部回返,若是果真生乱,当尽力营救我父,若一切安好,无非违令受责。将军此际阻我,绝对不算良声!”

    兰勃征战良久,观势之能又远非慕容霸能及。他心底里自然清楚,如今国势正是大好,大王声势也达极高,此际野中爆发骚乱,已经根本不必再作更多猜测,大变必然确凿发生。他强阻慕容霸返回,正是不愿意这个多多少少有些亲缘的少年人无辜送命罢了。

    慕容霸少年急躁,又哪里会听兰勃的劝告。到最后兰勃索性直接将之拘押在营,一方面下令全城戒严,一方面则通知辽东方面准备应变,眼下大棘城卒力不足,若能得于辽东呼应,才有定乱可能。

    这种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慕容的使者便抵达了大棘城,而兰勃在确知慕容已经身死且慕容开出的条件之后,已是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贺赖跋狼子贼心,弑父乱国,还妄想权位诱我,驱我从贼,将我兰勃目为何人!”

    他直接将慕容的使者驱离大棘城,并将城外人众驱赶入城,摆出一副顽抗的架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味孤忠要为慕容报仇,若是果真有此念,眼下最佳应对之策应该是请慕容翰出面主持大棘城,同时将慕容霸推出来再号召辽东之众勤王定乱。

    可是身在这样波诡云谲的动荡中,唯有当下所有才是立命所在,一旦将慕容翰放出,凭其人长久以来的誉望,架空兰勃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旦丧失了主动权,无论之后事态走向如何,兰勃都只能受大势裹挟而不能自主。

    所以他在全城戒备的同时,更将慕容翰彻底控制起来收监于军中,不让其人与外界有任何的接触。

    慕容的军队到来很快,一俟抵达大棘城,便将外城攻占,数万大军将大棘城内城团团围住。于此同时,随军的阳鹜等人也积极联络城内那些晋人士流,接下来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内,大棘城便发生数起民众越城出逃的情况,其中就包括奉常裴开。

    这些人的出逃对大棘城的防守力量影响有限,但对人心的败坏却是巨大的。而更让兰勃感觉局势失控的,则是辽东的慕容军等人在得知国中发生变故之后,非但没有急于归来成其助力,反而自号平州刺史、辽东公,并招引高句丽、扶余等国势力,打算在辽东重复慕容仁局面。

    万般无奈之下,兰勃只能率众出降,使得慕容得以入主大棘城。

    与此同时,一支船队自青州乐安出发,于马石津登陆,来自行台的两千王师甲士正式踏族于辽东的土地上。

1392 勇作贪功

    虽然成功夺下了大棘城,但慕容的心情却没有一丝好转,反而变得更加恶劣,因为局势的发展较之他想象中还要更加恶劣。

    慕容所以决定先平定东面,不仅仅只是因为辽东是他们慕容部长久以来的族地,也在于这个方向的对手要更加容易解决一些。无论是镇守大棘城的兰勃,还是辽东的慕容军等人,他们都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力量来抗衡自己。

    而坐镇辽西的,则是大将慕舆根并慕容的庶弟慕容遵。而且因为辽西地近幽州羯军所在的徐无,那里留驻的兵力要更多一些,单单慕容部本部卒力便有一万余众,再加上兼并辽西那些部族势力,一旦开战,慕容所拥有的兵力并不能占据绝对优势。

    慕容原本的思路是先易后难,解决了大棘城与辽东郡,然后再快速回击辽西,逼迫慕舆根向他投诚。如此一来,他便能最大程度保留和继承他父亲慕容所经营起来的势力。

    但计划虽然不错,一旦真正实施起来,还是困难多多。首先便是大棘城这里,兰勃并没有如慕容想象中那样即刻投诚,负隅顽抗几日虽然最终还是交出了城池,但却耽误了最宝贵的时间,以至于慕容没能及时扑入辽东。

    如今辽东的慕容军等人已经有了警觉,并且做出了应对,勾结高句丽等外部势力企图割据辽东,很明显不通过用兵已经很难解决这一危患。

    这一步意图没有达成,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目下的慕容部分裂成为三个部分,除了慕容目下所控制大棘城所在的昌黎郡之外,两侧的辽西和辽东俱都不在他控制中,以至于眼下的他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慕容也明白,他最大的劣势就在于背负了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类似兰勃这种将领,哪怕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作态,也必须要稍作抗拒,否则必将为人不齿。同样的,这一个罪名也是东西两侧的对手用以讨伐他的最大理由。

    如此一个后果,慕容不是没有想到。但当时的他,如果不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他父亲有多可怕,慕容自然清楚,如果不由他自己亲自动手,假手于旁人、能够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

    兰勃自缚出城投降,慕容虽然心里恨极了这个打乱他后续计划的将领,但也还是不得不强自按捺住兰勃,并且表示之前的约定仍然作准。

    除了交出大棘城之外,被兰勃收监在军中的慕容翰并慕容霸也一并落在了慕容的手中。

    对于慕容翰,慕容心里是非常的复杂,他自然清楚这个伯父才器雄壮,若能忠心辅佐自己,对于之后掌控部族局面有着很大的帮助。

    但他心里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就连他的父亲慕容对于这个庶兄都提防有加,唯恐驾驭不住,他一个晚辈,目下又大罪在身,更不敢奢望能够驾驭慕容翰其人。

    尽管心中大感可惜,但慕容还是暗示兰勃,他不愿意生见慕容翰其人。

    兰勃内心里,其实也不愿背负杀贤之名,所以对慕容翰只囚不杀。可是眼下的他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明显自己这几日的抗拒已经令慕容大为不满,若此时还要推脱,只怕他就要给慕容翰殉葬了。

    于是,兰勃也只能私下里秘密杀掉了慕容翰。可怜慕容翰,身负大才,勇武敢战,久来深受其父慕容的器重,屡以大任,但先是不容于慕容,被逼逃离部族,却仍心怀部族,帮助慕容击破段氏,最终还是难免一死,结束这颠沛流离又无比悲哀的一生。

    至于慕容霸,慕容原本也想一并除去。他深知这个少壮兄弟或是行事不乏莽撞,但也确有才力可用,如今他亲手弑杀其父,已经不指望能够再收服慕容霸为己所用。

    但在动手之前,他又不得不考虑辽西的慕容遵,眼下辽西还没有明确表态要讨伐他,但如果他先杀其父、之后再虐杀群弟,道义上不免更加有亏,会让他大失部族人望。

    当然,眼下的慕容其实也谈不上还有什么人望。为了挽回眼下这种腹背受敌的劣势,他必须要寻找一个更大的道义助力,有此也意识到他此前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晋国的使者们控制在手中,的确是大大的失算了!

    “速速回返紫蒙川,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晋国使者礼请至大棘城!”

    入城之后第一件事,慕容便唤来慕容彪吩咐道。眼下的局势中,他已经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如果再得不到晋国在道义上的支持,那局势将会变得更加险恶。

    可是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让慕容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棋差一招、步步落后。

    他派往迎接晋国使者的人还未抵达紫蒙川,便得知紫蒙川方向又发生变故。

    原本退守于辽西阳乐的段氏残部段兰出兵直入紫蒙川,与留守紫蒙川的慕容疆等人里应外合,冲破慕容留驻监守的部伍,拥从着晋国使者温放之一行,直往西南方向的徒河而去。

    “阳鹜误我!”

    得知这一消息后,慕容已是大惊失色,忍不住顿足打骂。眼下的他,腹背受敌,内外交困,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晋国能够表态支持他,让他可以获得道义上的援助。

    可是因为此前阳鹜的劝说,加上当时他也急于归控大棘城,没能横下心来将晋国使者从慕容疆等人手中夺回,结果使得晋国使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而被慕容破口大骂的阳鹜这会儿也实在是肠子都悔青了,此前的他,因为一些私谋算计,不希望慕容过早接触晋国的使者,结果局面急转直下,已经彻底脱离了预期的轨道。

    眼下的阳鹜,已经无需再考虑之后该要怎样获取到在慕容部与晋国之间的生存空间,随着晋国使者脱离了他们的掌控,眼下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危机已经是尽量避免成为晋国的弃子。

    眼下辽地的局势,随着慕容猝然发难、弑杀君父,已经不可再视为一个整体,崩裂成了三个部分。而这三方势力,都有充足的理由去争取晋国使者的支持,而晋国使者选择扶植哪一方,仍是未可预测。

    “当下又该如何?”

    虽然慕容此刻心中对于阳鹜已是怨恨十足,但他眼下也实在没有其他可供谋论之人,只能再将阳鹜召来,商讨对策。

    “唯今之计,只能从速前往求见晋国使者。主上是因先王背义投羯才不得不为险行,以求归义入统,于情于理,晋国都不该无动于衷!”

    阳鹜此时也有些没了主意,更深深感受到一种大势不受掌控、身受裹挟的无力感。

    “于情于理?哈,于情于理……”

    听到阳鹜的回答,慕容只是冷笑几声,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眉目之间那种不满已是盎然溢出。身在这样的世道里,有什么情理可言?

    “那就请长史速过徒河往见晋国使者,我也不必多说什么,想必长史也知此行之事关重大。若是不能达于一个满意结果,那么长史也不必急归了!”

    慕容本就不是一个多有耐心的人,眼看着局势急转直下,胸膛中那股戾气更是无从掩饰。被逼得急了,他连自己的父亲都敢杀,又怎么会将阳鹜放在眼中。

    阳鹜听到这话,神色也是变了一变,心知这一次的确是弄巧成拙、自食苦果,慕容话已经说得很明白,若是不能求得晋国支持,他诚然性命难保,但临死之前一定会拉着阳氏满门殉葬!

    此刻的阳鹜,也顾不得慕容的失礼,受命之后便邀集几名辽边流人首领,由慕容派兵护送他们直向晋国使者离开的方向追赶而去。至于他们这些人的家人,自然想也不必想被慕容扣押下来作为人质。

    至于此时的温放之等人,则是另一番心情。离开紫蒙川那个牢狱之后,虽然还没有完全的安全下来,但只要没有大的变故发生,他们算是远离了杀身之祸。

    其实早在慕容弑父成功之际,温放之他们的安全便已经有了保障。此前所设定的计策竟然成功,温放之、刘群等人自是大喜过望。他们也当机立断,开始对慕容疆、慕容评等人进行说服。

    慕容疆的父亲慕容运眼下仍在行台为质,慕容评作为慕容的少子,素来贪鄙成性,最重利货,说服这两人并不困难。他们也当即表示一定会全力保护温放之等人,不让他们受到部族内乱的骚扰。

    但若仅仅只是这一点仍然不够,温放之等人也不清楚阳鹜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去鼓动慕容弑父,但连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都敢做,可想而知慕容也必是一个凶残狡诈不逊其父之人。所以一天没有离开紫蒙川,温放之他们便一天不能彻底安心下来。

    也不得不说刘群观人之精准,哪怕到了这种时刻,慕容疆等人也仅仅只是答应保护他们人身安全,却不敢拥从他们离开紫蒙川,脱离慕容的控制。

    温放之都好奇这几个蠢货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这些人无论之前还是之后的表现,都可以说是慕容部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无论何人执掌部族,必然要对他们下手以消除隐患。

    换言之一旦慕容稳定住内部形势,接下来肯定会对慕容疆等人下手,温放之他们能够保住性命、只是不得自由,但慕容疆等人绝对是前程渺茫。

    可是这些家伙,明明已经表现出了内心的不安分,关键时刻却又胆怯无比,实在是难与大谋。对于这几人的愚蠢,温放之等人也真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心中不免可惜不能将这一次的际遇利用到极致。

    “白虏生此逆乱,实在机会难得,但凡帐下能有千数卒用,也可趁此良时,将辽边重作分割!”

    温放之不无遗憾的扼腕叹息,虽然依照他们当下的处境,能够借力除掉慕容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但谁又会嫌功劳太大呢?

    如今的他,对于辽边局势已经有了一个非常深刻的认知,若能将当下这个机会利用到极致,他绝对有信心就此废掉慕容部,使其不可再为中国之患。

    刘群听到这话,已经是忍不住笑起来:“小子太贪,慕容万年堂堂辽边霸主已经毁在你谋心之奸,当下这种局面已经不乏妄想,尤不满足?”

    温放之闻言后则大笑起来:“若无虎狼之志,又怎么能诱导这些虎狼之贼互噬自肥?河海未靖,又哪敢作自足之想?胡贼猖獗,诚是祸世之患,但若壮心自勉,若无这些贼众引颈待宰,又哪里能彰显出我行台勇壮之英俊不凡?廉颇老矣尚能饭,表叔余烈仍存,还是该勇作贪功啊!”

    听到温放之这么说,刘群也颇有几分意动,过往相依为命这段时间,他也多听温放之讲起许多行台勇壮事迹,心中不是没有骚动,意欲捐身其中。可是想到自身不乏尴尬,还是有些颓丧的叹息道:“一把老骨头,未必能入高眼啊。”

    “表叔这么说,还是小觑了大将军。大将军之伟岸,天下大势都可从容度量,又怎么会错失你这把老骨头。只怕大将军对你之称量,尚要精准于你这一点自视。”

    相熟之后,言谈也随意起来,温放之便笑着打趣道。

    刘群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当然心中也难免好奇,行台那位沈大将军究竟何等样人,竟能让温弘祖这样一个难得的少进贤良对之如此推崇备至?

    且不说他们这几人的欣喜或失望,段部段兰的到来绝对又是一桩意外之喜。

    此前他们谋算慕容,尚要以性命做赌注,手中筹码可谓微不可计,更无从招引这些本就无利不起早的胡虏之众。更何况慕容疆等人虽然痴迷小利而大事糊涂,但也绝对不会帮助他们联络段部世仇。

    段兰的到来不独帮助温放之等人彻底的脱困,更带来一个更大的喜讯,那就是行台王师两千战卒已经踏足辽地,正在赶来会师途中。而段兰所以出兵,自然也是接收到这一路王师的指令,这才决定重注投入。

    此前不久,温放之还感慨手中乏人可用,得知这一个消息之后,已经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区区一个慕容的死,并不能让他释怀于此前屡屡受制于人的苦闷,眼下终于有了信赖可用的力量在手,也终于等到他走上前台,于辽边大干一场,而不仅仅只是背地里耍弄阴谋。

1393 幽州刺史

    徒河地缘徒水,徒水则是辽西一条直接注入大海的水流,因有这一桩便利,旧年北上之时,温放之便将此处选作一个向辽西渗透的窗口,早前经由刘群等人之手流入辽西的物货,主要也是从这个地点散出。

    到达徒河之后,温放之等人可以说是基本安全。特别随着马石津方面的王师跨海抵达徒河之后,段兰也不敢将温放之等人强扣手中,自此温放之等人才算是完全摆脱了受迫于人的局面。

    “末将徐朗,拜见始安公!”

    率队前来接应温放之等人的是一名年在三十岁左右的将领,其人乃是老将徐茂的儿子,目下正于青州军中担任军主。

    “徐将军无需多礼。”

    被人摆布长达数月之久,终于见到己方的将领部伍,温放之心中也是倍感亲切:“辽边多奸诈,借力于人总是不如强军在握。”

    对于温放之这段时间的经历,徐朗也多有耳闻,听到温放之如此叹言,便也说道:“旧年多有困扰,军士不便远遣。沈都督得悉始安公受困辽边,也是震怒不已,一俟得于行台告令,即刻便遣末将入境,恭听始安公遣用。都督也有叮嘱转告,今次所遣前锋一旅,若是仍不足用,后续渤海战事稍告段落,还有雄军增派,必杀尽辽边抗命贼胡!”

    听到徐朗如此杀性十足的话语,另一侧刘群、崔悦等人都不免侧目。

    而温放之闻言后又是一喜:“依将军所言,看来冀中战事进展良好?”

    徐朗顿了一顿,转头看向刘群等人,很明显是有些不信任他们。刘群等人倒也识趣,见状便起身托辞离开屋舍,温放之也并未出言挽留,倒不是信不过刘群等人,但涉及王师军务机密,还是不便太作宣扬。

    待到刘群等人离开之后,徐朗才将目下南面战况稍作陈述。

    行台给羯国下达的最后通牒虽然是七月,但真正大举北进的时间则是五月中,至于冀南方面的沈牧军还要更快。几乎是春汛刚刚开始,青兖徐等三州府兵已经征调完毕,尽数进入了冀南。

    这一路王师达于八万之盛,因为去年在冀南已经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今年用兵初期也是非常的顺利,不说去年已经入手的平原、乐陵等地,清河郡也已经全郡收复,前锋部队距离羯国新的都城信都不过二三百里。

    但是由于中路与西路王师还未到位,沈牧军也并没有直接向信都发起进攻,主要还是以扫荡新复领土为主,最主要的军事行动则就是针对渤海郡的进攻。

    渤海乃是河北最富饶核心的境域之一,羯国在此也放置精兵数万,加上游骑凶猛,正面战场上还没有大的突进,但是侧面由海路发起的进攻却是推进顺利,徐朗之父徐茂所率领的水军不独在渤海郡沿海诸县成功立足,之后更是层层推进,将渤海郡治南皮以东的道路完全打通。

    至于中州的推进情况,因为徐朗是直接自渤海受命入辽,所知并不多,加上于此境形势也没有太大关系,因此没有作更多的讲述。

    得知王师战事推进良好,温放之也是喜出望外,特别王师已经控制住了渤海郡的沿海区域,甚至已经渗透到了更北面的章武,这意味着之后对辽边能够施加到的影响更大。

    徐朗对中州军情虽然了解不多,但也带来了行台大将军的指令,他之所以到六月才北上,主要也是为了等待行台的指令。

    当得知辽边局势又生变故,慕容居然死在其嗣子手中,徐朗也是忍不住大笑说道:“真是天佑行台,我本以为入境之后还要一番苦战才能回挽局势,却没想到始安公妙策锄奸,身处囹圄尚能击杀贼酋,实在令人钦佩!”

    “还是多趁侥幸啊。”

    对于这一次辽边局势的逆转,温放之自然也是不乏得意,但也不至于因此乐而忘形:“边胡狡黠,可用而不可信,若无强力恫吓,任是智计百出,也难有实际阔进。徐将军此际北进,正可补我虚势难当。”

    他接过徐朗呈上的行台令函,展开入眼便见大将军那熟悉的笔迹,嘴角忍不住颤了一颤,然后便仔细阅览起来。

    大将军这一封亲笔信中,首先便是盛赞了温放之之前在辽西取得的成果,对于之后的慕容逆反以及慕容仁的败亡,倒也没有更多责怪,只是叮嘱温放之要小心保护自己,在处境没有彻底转安之前,不要与这胡酋作意气之争。

    当时远在洛阳的大将军自然不知辽边之后发生的事情,因是除了给温放之的这一封书信之外,还有另一封是给慕容的。

    现在慕容已经身死,这封信便也没了意义,温放之便直接将之打开稍作一览,信中措辞倒也不失和气,并没有过多斥责慕容这悖逆行为,只是言中重点提及绝不可伤害温放之等人:“否则辽边河海漂红,俱是慕容贼部逆血,王师百万盛甲待战,勿谓言之不预也!”

    “真是惭愧,一时疏忽,轻信慕容万年,以致大将军远在天中,仍心忧拙用安危。”

    温放之心中也是由衷感念,将这封已经没有了收信人的书信折起收入怀中,然后继续阅读大将军给他的指令。

    大概是担心温放之仍然被慕容控制在手中,这封书信也难免要受到监察,大将军在信中也没有提出什么明确指令,只是嘱咐温放之:辽事尽付,从权从宜,极尽畅想,不拘一格。

    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徐朗的口授:“目下行台专务灭羯,于辽边能作施力者仍是有限。但始安公若有大谋,乐安、渤海等境王师也会竭力配合。但大将军也请始安公能够领会,即便灭羯之后,行台敌对仍不止辽边一方,代北索头蠢蠢欲动,之后王师也难从容由陆途奔辽。之后辽边经略定策如何,仍须侧重海途。”

    温放之闻言后便点点头,他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在王师中历练十数年之久,自然明白眼下各边争进,做事的并不止他一个方面。

    而慕容此前所以敢于背叛行台,就是看准了塞上代国给王师后继带来的军事困扰,大概想争取一个与代国并力南来,压制王师之后形成一种平分河朔的局面。

    河北并不属于王师传统势力范围,即便是解决了羯国,之后无论是整顿地方还是兵员调度都仍不乏障碍,若索头与东胡合力南来,的确能给王师带来极大的压力,左右不能兼顾。

    经由海路图谋辽地,的确能够更大程度的发挥出王师本身的优势。行台虽然壮大于天中,但根基毕竟还是在江东。江东旧吴之地,水事昌盛,旧吴时期便循海路与辽东有所往来,到如今行台更是非常重视海路的经营,循此而进,辽边这些势力才根本没有防备的手段。

    虽然行台给予了温放之极大的权力与自主,但温放之也知目下最主要还是河北战事,并不打算招引更多王师部伍入辽。眼下的辽边仍需分化羁縻为主,若真打算用武力一劳永逸的解决,最起码要有五万王师打底,在当下这种情况,是根本不可能的。

    机密事务谈论完毕之后,温放之又让人将刘群等人请回,开始讨论之后具体该要如何经营辽地。

    在讨论之前,温放之先将行台几项任命向几人公布出来。这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任命刘群为幽州刺史。

    言及庄重事务,温放之也变得严肃起来:“年初刘公于辽西事迹种种,此前我已派人归奏行台,大将军对刘公高义也是倍感欣喜,并请刘公能更作继力,再担重任,为行台督治幽燕、更创殊功。原本此令该有谒者专行受命,但危急权变,还望刘公勿怪大将军失礼。待到海晏河清,天下归一,行台必也专设典礼,敬请刘公归国犒封。”

    “幽、幽州刺史……”

    刘群眼见到温放之将行台封授诏书并一应符令书文摆在他面前,已是忍不住惊愕得瞪大了眼,至于所谓的从权怠慢,一时间更是无暇顾及。

    崔悦、卢谌等人闻言后,也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原本他们闲来无事时不是没有讨论过,他们南归之后将会是何命途,在经过刘琨身死之后,其实他们对南国不敢再抱太大希望,甚至隐隐有些悲观,认为那位沈大将军未必雅量能容,更是万万没有想到,行台那位沈大将军居然在连面都还没有见过的情况下,便直接授予刘群方伯大位。

    虽然眼下的幽州仍在羯国统治中,未有寸土入治,但也并不意味着这一项任命就是完全的虚职,除了本职的幽州刺史外,行台还授予刘群假节并督幽、平二州诸军事。换言之,刘群便成了目下处理辽边诸事的主官。而且羯国行将就木,这是任谁都看得到的大势所趋,不久之后,刘群这个幽州刺史应该便可以正式履任了。

    这一份任命,不可谓不厚重,要知道就连温放之北行入辽的时候,也不过只是散骑常侍加辽东流人都督,这一次是承惠于刘群的任命,才得以就任幽州刺史府长史。

1394 壮心不已

    在经过最初的惊诧之后,刘群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而后便不乏深意的望着温放之笑语道:“这么说,在弘祖看来,我的才力是堪此大用?”

    听到刘群这么说,崔悦、卢谌等人便也很快醒悟过来。行台那位沈大将军与他们本就是素昧平生,若无得力举荐,哪怕其人气量格局再怎么宏大,也不可能将如此大位轻许完全不了解的人。而能够做出这样举荐的,自然非温放之莫属了。

    “表叔这么说,倒是让我惶恐。”

    温放之此刻神态也放松下来,眼下行台任命已经下达,也没有再继续瞒着刘群等人的必要,因此便开口说道:“行台壮成于中州,王师也是久战于中国,虽然群贤众勇标立,但却乏甚辽边专才。辽边此境,纷乱年久,王命不行久矣,也须真正才力、誉望都堪信重之人才可定乱入治。我入辽以来,多赖几位亲长扶助才有些许成事,至于新年之后辽边种种变故,若无表叔等尽力扶掖,更是不敢奢望……”

    听到温放之这番话,在座刘群等人不免都感慨良多。

    老实说,他们从一开始帮助温放之,便根本没有打算能够在洛阳行台获取到什么回报,主要还是出于对温峤这个相知旧好的报答。而行台给予的回报,却是大得超乎他们的想象。

    而且,温放之在这当中所起到的作用之大,他们也能想象得出。更关键则在于,温放之虽然极力举荐刘群,但在过往这段时间里却根本没有提及。要知道过往他们这几个月可谓是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由此可知温放之口风是多么的严谨。

    这个年轻人所表现出来的城府与分寸,就连他们这些老家伙都自觉不及,之后再想到跟随在他们身边的这些自家子侄,更是远远比不上温放之,心中也是不免大叹温峤确是后继有人。

    除了对温放之更加高看一眼之外,刘群等人对于行台那位沈大将军也是由衷的好奇并佩服。能够知人善用,将温放之遣用到辽边,又能用人不疑、宽宏纳谏,能够追从于这样的人物,温放之也真是幸逢良主。

    将此事稍作消化之后,性格要更加开朗一些的崔悦便开口笑问道:“弘祖慧眼识鉴,所观当不止公度一人。不知在你看来,我与子谅又才堪何用?”

    听到崔悦这个问题,刘群并崔悦也都饶有兴致望向温放之。

    温放之举手作无奈状:“我这晚辈小子,又哪敢斗胆度量长辈才器如何,不过自恃亲厚才稍有放纵罢了。除刘公居任幽州刺史之外,行台大将军对于崔公、卢公也是仰慕已久,希望能得你们这些贤长走入行台助事。”

    说话间,他又拿出另外两份行台诏令,便是对崔悦、卢谌二人的任命。这两人却并非留用辽边,而是都要召回行台,俱加侍中,其中崔悦被任命为尚书右仆射,卢谌则被任命为礼部大尚书,当然这两人是否接受任命,行台也并不强求。

    崔悦、卢谌将各自任命诏令拿在手中,对望一眼之后,心中也不免更生感触,也更觉得行台这用士章法实在值得咂摸回味。

    刘群见状后也是指着温放之笑骂道:“小子太奸诈,自你入辽以来,我等老朽助你任事何尝有一二留力,却没想到你私心里却已经在动念削除我左右臂膀。”

    这话自然只是调侃,但也道出一些深意。刘群、崔悦、卢谌这些人在辽边虽然辗转寄人篱下多年,但一直都是作为一个整体,哪怕在外人看来,也是将他们当作刘琨残部看待。

    可是如今行台的任命,只将刘群一人留任辽边,崔悦、卢谌却都召回行台荣养起来,其态度已经很明显,那就是并不将他们当作一个整体的政治势力来接受。这样的安排也是在告诫他们,不要妄想在行台或者在地方经营起一股相对独立的势力。

    当然无论真实的意思如何,表达上肯定要更加委婉一些。听到刘群的笑侃,温放之也笑了起来:“我之所以进言行台如此安排几位亲长,也是考量诸多。几位长辈多年流落辽荒,难得常享安乐,如今中国大势将定,若仍偏处辽荒,也是人间悲事。但若就此无顾四边余患,只凭家门旧荫,也难长享福禄眷顾……”

    彼此熟悉起来,温放之讲的这些也确是肺腑之言,真想凭着自己的努力为这几位长辈争取一个相对美满的归宿,这也是他父亲临死之际仍然抱憾于怀的遗愿。

    刘群他们几人常年来相依为命,凑成一团,如今却要将他们拆分开,看起来是有一些不近人情,但事实上他们这些刘琨的残部们即便还凑在一起,其实也没有什么更大意义。

    不要说大将军允不允许他们如此抱团成派,他们这些人凑起来本身就是引人瞩目,旧年尚可凭着刘琨的余泽得于保命,可是之后在整个行台体系中,只会让他们显得格格不入,不能紧跟上时势的发展。

    至于刘琨的余泽,说起来是那么一回事,但真要掰哧清楚的话,其实也并不足包庇他们安享晚年。别的都不说,最起码在行台方面所承认的旧年功业,温放之的父亲温峤大概都要胜出刘琨许多,更不要说北伐这么多年涌现出来的贤臣良将。

    对于刘群的能力,温放之是比较认可。无论是早前帮助他向辽西渗透,又或者之后辽边这几次大的变故,温放之就算有什么想法,具体的执行中,也是依赖刘群良多。

    所以他觉得在有了行台如此强力的后盾之后,再结合刘群本身所具有的各种禀赋,加上自己的辅助,于幽燕之间得创功事并非难事。

    至于崔悦、卢谌,温放之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其实内心里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实务上的才干,将他们强留在辽边,实际的事务上不会提供太大帮助,反而让他们白担一份风险。

    相反的,他们若能进入行台,单凭其旧年的资历与誉望,也足够成为一个旗帜人物。毕竟最近这几年,无论是洛阳的行台还是江东建康的台城,中兴旧人泰半凋零。

    这些人虽然在实际的事务上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和权柄,但对于维持局面,稳定人心上还有有些帮助的,想必大将军也比较乐于接纳他们。

    当然,这其中太细微的考虑,温放之也没有必要仔细说明。崔悦他们立足乱世年久,待到习惯行台风格之后,自然也能体会到他如此安排的苦心。

    崔卢两人捧着他们各自任命,心中其实是有几分不愿意接受。倒不是说他们还寄望能够在此境达成怎样局面,只是多年来相依为命,彼此之间情谊深厚,生死相约,不舍得刘群独留辽边。

    然而刘群却已经开口笑骂道:“老子确是不乏英才,难得小儿辈都能观见。你们两个老朽放心荣养天中,衣食丰足之后,可不要忘了是老子在边荒逐功,让你们能得优待。”

    “可、可是你……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卢谌脸上露出几丝为难并不舍。

    “这话讲得,似乎过往这些年全凭你们这些老家伙遮风挡雨。如今太真家门贤幼为我肱骨,少了你们这些老家伙的拖累,老子扬威幽燕已是指日可待!”

    刘群又哪里不清楚这两人心中所想,只是一脸洒脱说道:“老子当下仍是盛年壮力,勇逐边功、十年之后荣归天中,尚有大把荣华安乐可享。若是此际归返天中,难道也要如你们这些老朽掐指待死?”

    他这么说倒也全非安慰,辽边的寒苦生活让他相貌看起来有些苍老,但他如今仍是四十五六的年纪,若是寻常人自然可以算作步入老年了,但之后高居幽州刺史,处境大有改善,余生确是大有可为。

    “当然,几位亲长也不必即刻起行。目下辽边仍是乱象未定,待到此间局势稍归平稳,你们也可再携功报入走天中。”

    温放之也在另一侧说道:“行台素来不以冢中枯骨并旧年齿惠为美,无功而进,难免受人讥嘲。”

    讲到这一点,温放之是极有话语权的。以他的出身,老实说哪怕余生碌碌无为,也能得安乐长享,但人各有志,生逢如此大变革之世,他是不甘心只凭父荫草草过此一生,所以早前才向大将军争取前来辽东,要成就属于自己一番功业。

    但行台目下甘于清静无为的权贵子弟也不是没有,比如与他出身不乏类似的郗鉴之子郗,其人就不热衷于逐功,凭着父荫也能自得其乐。

    想要多大权势,便要承担相匹配的责任。如果才力、志趣都不匹配,既想享受权威带来的尊荣,又不愿担负伴随的责任与风险,最终只会害人害己。譬如此前慕容逆乱,温放之也是以性命为赌注,才换来一点扭转局势的希望。

    对于温放之所讲行台用士风格,刘群等人也没有什么抵触。他们流落辽荒,辗转多年,要比那些南渡的士流更加清楚,若是才力不能匹配势位,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所以对于行台能够给予自己施展才力的机会,刘群也是倍感珍视,想要有一番建树,并不觉得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刘琨的嗣子便要理所当然。

    “若是家父当年能有如此识用并控御之英明,未必不能再做支撑啊。那位沈大将军虽出身东吴,但却能成为领袖南北的英主,也实在不可归因侥幸。”

    虽然还没有亲眼见识,但刘群对那位沈大将军已经不敢轻视。

1395 千秋大计

    讲完这些琐事,刘群正式接受了行台的任命,成为新一任的幽州刺史。

    当然,眼下这个所谓的幽州刺史府还非常寒酸,甚至还不在幽州境域之内,而且刘群职下属官唯一明确的就是这个长史温放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一样。但目下大势分明,人人都相信眼下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幽燕复治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既然刘群已经接受了任命,温放之便也将行台目下于辽边经营的更多细则逐一向其介绍起来。

    目下行台真正控制在手的,自然就是位于辽南的马石津并其周边几个岛屿。温放之入辽之际带来两个营六百人甲士武装,之后陆陆续续在马石津聚集起近千户辽边流人。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十多个中州并江东等各地、得到行台通商许可的商户派驻在此的人手。

    仔细算起来,单单马石津所拥有的武装力量,已经在三千人左右。但这一部分兵力,主要还是负责马石津的安全,不可轻易外用。而也正是因为这一部分武装力量的存在,尽管此前慕容已经将温放之等人控制起来,仍然没能攻克马石津这个囤积重货的商贸基地。

    徐朗今次北进,除了带来整整两千生力军之外,还有就是各种各样的人才,如编户、勘测、寻矿、冶铸、医药等等,林林总总数百人,也表示行台已经将辽地经营摆上了正式的事程,而不仅仅只是此前的孤立据点建设。

    这些甲士、人才包括马石津方面囤储的物资,便是当下幽州刺史府于辽边能够直接掌控的所有力量。

    虽然行台方面也表示,如有必要,仍会继续加强对辽边的援助,但温放之觉得眼下还没有这个必要,新上任的刘群也认可他这一看法。

    行台如果突然增强对辽边的力量投入,未必就是好事,这会令辽边诸多势力人人自危,心生抵触,乃至于达成一种抗拒行台干涉辽事的默契。所以未来于此境的经营,还是要遵循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而且老实说,刘群所以就任幽州刺史,其优势所在就是对辽边种种事务的了解、以及长久以来所养成那种分化、羁縻辽边各股势力的手段。如果行台真的派遣数万大军北进,刘群未必能够利用好这样一股庞大的力量,毕竟沙场攻伐、军略种种非其所长。

    除了实际掌握的人力、物资之外,行台还给了刘群一定的封授权力,包括千石以下官员任免并千石以上的举荐权。这能够让刘群之后的行事更加灵活便宜,随着行台声势大壮,其权位封授的意义之大与旧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对于辽边诸多势力也有着更大的诱惑。

    除此之外,目下的幽州刺史府已经拥有了不弱的依附义从力量,比如早前便被刘群说服的段部段兰。这一次徐朗北进,也带来了洛阳慕容运的书信,信中慕容运叮嘱儿子慕容疆要敬奉行台使者,切不可效法慕容怙恶不悛、目无王法。

    如此一来,段兰与慕容疆、慕容评等人也可视作幽州刺史府能够驱用的义从力量。虽然发生了慕容悖逆反复之后,刘群与温放之对这些胡虏已经不敢过分倚重,但若运用得宜,也能达到以夷制夷的效果。

    “目下辽边局势纷杂,刺史府当下要务,一在继续增强实力,建立更多戍防,二在梳理辽边人情、不可让辽边混乱影响中国战事……”

    虽然刘群已经就任幽州刺史,但行台投入于辽边的力量主导者仍是温放之,他的看法便决定了之后的经营大略。

    大将军给予温放之的指示是极尽畅想、不拘一格,只要能够保持一个大体向善的方向,没有任何限制。

    对于温放之的看法,刘群等人自无异议。特别是第一点增强实力,这更是迫在眉睫的当务之急,刘群等人这些年是受够了寄人篱下的苦楚,如今终于有了行台这个大靠山,自然是要谋求独立。

    “辽边多亡户,哪怕仅仅只是招抚一部分,若能收取当中丁壮卒力,已是颇为可观,不必全仰行台遣军助战。”

    刘群大笔一挥,首先便确定继续进行辽边流人的招抚工作,只要有了人,之后再有任何图谋,都有了一个立足基础。辽东慕容部所以壮大成辽边霸主,也正是因为招抚众多亡户流民为己所用。

    此前也正是因为温放之他们招抚手段过于急躁、触及了慕容的底线,才又发生之后一系列得变故。现在慕容已经死了,慕容部本身也崩裂成数股力量,再也没有哪一方能够强力阻止他们对流人的招抚。

    招抚流人是长久之功,特别这些流人们分散于辽边各个境域之中,单单向他们传递消息已经不容易,更不要说还要将人召集到固定的地点编户征卒。一旦手段过于急躁,反而会令这些惊弓之鸟的流人们畏惧难附。

    这当中诸多细则和手段,还需要仔细商讨并长久施行,大方向通过之后,便暂且按下不表。

    之后温放之又提出增设王师直接管辖的据点,单单一个马石津已经不能满足之后的策略实施,而且马石津偏在辽南濒海,缺乏对整个辽地的影响覆盖。

    他取出一份辽地的疆域图籍,这也是之前数年经营辽地的收获之一,辽边王命久绝,若是没有之前几年的商贸渗透,行台对辽边的基本地理状况都乏甚了解,更谈不上实际的立足经营了。

    温放之提笔在这份地图上圈出了几个原点:“这几处区域,便是之后继续创建戍防据点所在。”

    刘群等人俱都凑上来观望,待见这份地图绘制精准,对辽边许多山川城池的标注,甚至就连他们这些久在辽边的老人都乏甚如此细致的了解,也不免对行台谋而后动、准备周详的做事风格大为叹服。

    温放之所标注的这几个地点,其一便是位于辽西濒海的碣石岛、又称秦皇岛,秦始皇东临碣石因是得名的一处海岛。

    此处地近段部目下所居的阳乐,又与马石津隔海以望,王师在此设立据点,除了可以更加稳固把持海路之外,对于辽西也能形成极强的战略压制。登陆之后,向内陆延伸不长的距离,便可抵达卢龙等陆上要塞。

    第二个地点便是他们当下身处的徒河,徒河本身便是早前商贸的集散点,有水道直通大海,陆地上的交通也非常便利,距离辽西的令支和他们此前刚刚脱身的紫蒙川都不远,言之辽地噤喉都不为过。

    至于第三个地点,名为平林口,乃是辽水的入海口,经此可以直达辽东腹心。旧年慕容部分裂,慕容时刻都想兼并慕容仁,其中最大一次规模的军事行动,便是意图趁着寒冬冰封之际跨过平林口去偷袭身在辽东平郭的慕容仁,只是因为慕容仁得到当时淮南都督府示警,使得慕容功亏一篑,而慕容部的分裂又持续数年之久。

    第四个地点,便是辽东目下郡治平郭城。而将平郭城也圈划出来,便足以看出温放之野心之大,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区区几个据点的经营建设,而是直接要分割辽东大片的疆土。

    马石津作为行台最先创建的基地,其地理位于辽东最南部,虽然海路顺畅,但是陆路却并不方便,由此向北便是连绵不断的山岳丘陵、深山老林。此前行台在辽边弱势时,选择此地经营可以避免来自陆地上慕容部的打击,可是现在想要继续向外阔进,此前的藩篱便成为了障碍。

    温放之将新的据点设在辽东平城,即意味着他要将整个辽南半岛从慕容部的统治中剥离出来,要将辽南大片疆土整体纳入行台的掌控中,也将成为之后安置辽边流民的主要区域。

    温放之侃侃而谈,条理有序的分析着他这些谋计的原因种种,可见这些想法绝非一时生成,而是已经经过数年的剖析打磨。

    刘群等人一边听着,眸中也是异彩连连。温放之这些计划,若是放之整个中国大势中看,自然算不了什么,但若放在辽地具体的形势中来,如果能够一一实现的话,那就意味着行台对于辽地的辐射统御之强,甚至还要超过中朝在治的时候。

    当下看似凶恶的慕容部等辽边豪强,未来也只能雌伏于行台这一个宏大框架之下苟延残喘!

    “旧年宣帝入辽定乱,统而不治,虽然自有世道困境,但也给之后辽事崩坏埋下祸根……”

    温放之此刻讲出他对辽边整体构想,才算是真正的锋芒毕露,甚至就连宣帝司马懿于旧魏年间入辽东平灭公孙氏叛乱的旧事都信口道来评判是非。

    当年司马懿平灭辽东之后,将此边生民大量内迁,当时自然是因为三国鼎立、打得民不聊生,已经根本没有余力兼顾辽东的治理,所以才要存人弃地。但如此也造成了辽地的空虚荒芜,使得东胡诸部得以壮大起来。

    “如今中国虽然仍有虚弱诸多,但永嘉之后,幽冀生民多入辽荒避祸,数不胜数。即便之后海内混一,这些人众也很难完全回迁故土。如是不如直接将他们安顿于辽荒,成为新朝……行台之后复建辽东之基石。”

    言至激动处,温放之偶有失言,但见几人也无特殊表示,便又继续说道:“大将军欲重铸金瓯,岂可独缺东北一隅,此边胡伧,必会从容梳理。如扶余、高句丽等鹊起窃据之虏国,也必要将之诛除中国之外。之后辽事经营,也不可放眼短浅,千秋大计,由此而始!”

1396 怙恶不悛

    刘群等人虽然多年来流落辽荒,寄人篱下,但出身与经历决定了他们的视野还是要远远超过了寻常人。此前闲来无事,也不是没有讨论过关于辽边的定乱方略,但却都不甚乐观。

    首先便是辽边的气候恶劣,寒冬漫长、暖夏短暂,单单这一点便注定了难以进行大规模、持续有效的耕垦。因是过往这些年,无论是受迫流亡此边的晋人亡户,又或者当地这些豪强胡酋,俱都急切于前往幽冀等地理、气候俱都远胜一筹的地域。

    其次便是辽事崩坏年久,更兼早年的幽州刺史王浚图谋不轨、多作僭越,也让辽边这些士流群体不再敬服王统,风骨全无、唯强是附,热衷于投身胡虏之间的竞争来获取自身的利益,全无华夷大防之认识。

    前一点意味着缺乏长久经营辽边的底层基础,后一点则意味着没有统合士流人心的上层共识。所以在刘群等人看来,即便行台大势统一南北,甚至于强攻辽边,但之后大概也要遵从于宣帝司马懿旧年故事,将辽边亡户内迁,对当地胡虏分化压制,难有更深层次的创建。

    不过他们有这样的认知也属正常,天下大势素来以北御南,南面很少在大势的争夺中得居上游,如今的行台壮大也是立足于胡祸诸夏、北方大崩的异数。刘群他们缺乏常年在江东或者行台的经历,也就不能立足于行台的视角对辽事有什么开创性的谋略。

    温放之这一整套方略,是建立在行台水军强大、尤其是海路上的绝对优势,其立足点在于对几个口岸据点的经营,以点带面继而覆盖整个辽边。

    允进允退,本身先立足于不败之地,之后再向辽边内陆谋求更多。如此一来,刘群他们此前所认为不可越过的困难障碍所带来的阻挠,便能被削弱到最低。

    南国水军强大,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特别行台用事以来,对于这方面的经营更是达到一个新的高峰。旧吴本身就具有海路航运的基础,吴大帝孙权时期便北通辽东,南结南洋诸国。

    行台沈大将军,本身便出身于东吴土豪旧族,其祖辈如东吴沈莹旧著《临海水土志》便将东吴时期的海陆旧事详细记载。早年其家执掌三吴会稽,为了缓解与南渡的侨门之间的土地冲突,大力营建海岛。之后更是大力开拓海运,江东物货循此源源不断的流入中州。

    辽边这些胡虏豪强,陆地上的称雄作霸尚还闹不明白,面对行台于海路上的侵袭渗透,根本就无从招架。

    因为这一点认知和思路上的差别,刘群等人对于温放之所提出的这个方案,也是难作评价。不过新抵辽地的将领徐朗,于细节方面倒是提出了颇多补充。

    徐朗就在军伍,其父徐茂更是常年担任水军都督,所以其人对于河海航途也认识颇深,这一点是温放之所比不上的。

    徐朗先是肯定了温放之以海岛经营为.asxs.,构建海路基础的思路,但之后又点出了一些技术上的障碍。

    行台虽然继承了旧吴的航海基础且有长足进展,但也还没有达到万里海波俱为坦途的程度,还要受限于季节时令,每年真正的海路畅通时间很短。

    特别辽地如今寒冬漫长,海路也因此受限颇多。如温放之圈出来的秦皇岛、平林口等口岸,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冰封难行,南侧的马石津虽然不冻,但是稍离海岸便浮冰诸多,兼之风浪变幻凶险,所以每年注定有超过一半的时间,这些口岸据点之间是难以通过海路得于彼此呼应。

    “因是这些口岸营建,也不可全恃海途,陆上的自固并呼应同样不可忽视。”

    对于徐朗的补充,温放之也是深以为然,他本也没有完全仗恃海路优势的想法。毕竟王师北上,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要收复辽地全境,荡平这些胡虏势力,使辽边成为王治之土。这一条方略的主要意义,就是在经营初期通过海路上的优势来弥补陆地上的不足。

    温放之这个方案的提出,也让之后经营辽事有路可循。

    幽州刺史府目下虽然掌握一定的武装力量,但在整个辽地而言并不算太强,再加上那些胡众义从也不可信,一旦卷入辽边的斗争过深,很难占据优势。特别是慕容部,尽管眼下已经崩裂成三部分,但无论哪一部如今所拥有的势力都还要超过他们目下所能动用的力量。

    有了温放之的方案作为指导,他们便不必在陆地上与慕容部这几股势力发生正面的冲突。如此一来,也能保持行台超然的地位,让慕容部这几股势力都将他们视作可以拉拢倚重的外部强援,得以更加从容的驱虎吞狼,坐收渔利。

    在确定了之后的基本思路之后,刘群也很快进入了角色:“目下慕容几路,辽西最强,大棘城居中,辽东最弱。三路新分,短期之内是不可能重归于一。”

    辽西的慕容部势力,主要是慕容皝的儿子慕容遵并大将慕舆根,因为这里地近幽州,所以防戍的兵力最强,单单所拥慕容本部势力便有将近三万之众。

    再加上此前刘群他们挑起的辽西事变,慕容部收得宇文部残余势力并其他杂胡卒力,累加起来足足超过五万之众,而且其中多为丁壮卒力。因是单从目下的形势来看,这一路人马势力的确是最强的。

    “但慕容遵也是势大难久,辽西本非慕容祖业,如今本部逆乱,新附之众更难凝合,久则比崩……”

    别的不说,单单段部的段兰,所以踊跃出兵前往紫蒙川营救温放之等人,就是希望能够借此表现求得行台支持,使他能够重返令支,恢复祖业。而且慕容仁这么多的兵力,在辽西却乏甚营建基础,一旦前路没有转机,单单人马食用消耗就足以拖垮他。

    “羯国本就不信任东胡之众,所以封授慕容万年,也是穷途挣扎。如今慕容部崩坏,幽州张举未必会错过这一良机,于令支必有图谋,要将慕容部众收为己用,以助中国战事。所以此事必须要阻止,令支得失,暂非重点,慕容遵部属之众,决不可落入羯国手中!”

    想要避免慕容遵的部众被徐无的张举兼并,最好的法子就是鼓动其人东归。辽西令支距离徐无太近了,只要慕容遵能够率部离开令支,拉长攻伐战线,随着中国战事越来越激烈,张举也不敢过于深入辽地去图谋这一路人马。

    这一点也很容易便能实现,甚至无需他们出面鼓动,慕容遵与慕容儁之间本身便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慕容儁弑父上位,大悖人伦道义,一旦除掉其人,慕容遵继承部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事实也的确如此,慕容皝身死消息传入令支之后,慕容遵便已经派遣一部分前锋军队向东而来打探消息,观望形势。

    温放之他们抵达徒河未久,便得知慕容遵已经率领麾下两万卒力浩浩荡荡向东而来,并在极短的时间里逼临紫蒙川,并且自号燕王,号召慕容部各路人马受其节制,共同诛灭逆子慕容儁。

    除此之外,慕容遵也得知温放之他们这些晋国使者目下正在徒河,于是派遣其弟慕容厉前来相见,让温放之、刘群等人出面响应正义,号召辽边流人包括暂时依附他们的慕容疆等人共同讨伐慕容儁。

    “这白奴是不是傻?即便余者都不论,单单他僭称羯封王号,便是我行台死敌,还敢奢望王臣出面助他?”

    慕容皝子嗣众多,也并非人人都是人杰,而这个慕容遵,在温放之看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大概其人觉得自身势力强盛,一定能够战胜慕容儁,因是派来的慕容厉措辞也是非常的不客气,仍将他们这些人视作慕容部的阶下囚。

    所以温放之也不客气,直接将慕容厉一行扣押下来,削去慕容厉的一个耳朵,再放出几名慕容遵的使者归告慕容遵,慕容皝奸恶恃强、狂悖无信,自有取死之道,而慕容遵仍怙恶不悛,也是将要步上后尘,休想奢望得于行台声援。

    “南蛮竟敢如此欺我!”

    慕容遵收到回信之后,心中也是震怒不已。他本就自觉势大,加上认为慕容儁众叛亲离,此番归国必然马到功成,却没想到那几个阶下之囚的南蛮都敢如此羞辱他,怎么能忍得下这一口气。

    因是慕容遵索性连大棘城都不去,占领了在建的龙城之后,便率领三千卒众气势汹汹向徒河扑杀而来。

    此时的徒河,段兰在将温放之等人护送抵境之后,因为牵挂辽西局势、想要收取渔利,顺便帮助王师铺设营建秦皇岛的基础,便率部返回了阳乐。所以眼下的徒河,只有慕容疆、慕容评等将近两千卒力,还有就是徐朗所率领的千数王师。

    慕容疆、慕容评怯于慕容遵气势凶猛,只是力劝温放之稍避锋芒,不妨先跨海归走马石津。说到底,他们胆怯又贪婪,只想跟着行台分享惠利,却绝对不会为行台卖命。

    所以这一战,能够依仗的只有徐朗这些王师战卒。

    虽然温放之也不愿意在现阶段直接与慕容部这些势力发生战斗冲突,但也实在难以避免慕容氏的蠢货自己犯糊涂,而且未来行台将要实际经营辽境,若不亮出獠牙,便难震慑住这些东胡之众,所以此战势在必行!

1397 徒河惨败

    徒河距离紫蒙川本就不远,加上慕容遵也担心在此耽搁太久会贻误战机,因是轻骑奔袭,很快便抵达了徒河。

    此境原本有一座小城,只是很久之前便毁于战乱,之后生民离散,便也渐渐荒废下来。之后温放之选择这里作为货品集散地点,也仅仅只是依傍地势修筑了一座规模不算太大的营垒,并没有更大规模的创建。

    眼望着前方那稍显寒酸的营寨,慕容遵嘴角泛起冷笑:“这些南蛮岛夷,素来狂妄自大,自居中国之主,妄求四夷宾服。但若无我父子善念包庇,辽边岂有他们立足所在!速战速决,将那温弘祖擒至我处,我倒要当面问一问他,老子够不够资格称王辽边!”

    此时的营寨中,只有刘群、温放之等人包括徐朗麾下那千数卒众留守。至于慕容疆等人,因为怯于交战,加上温放之也担心这些人临阵倒戈反而误事,索性将他们遣散至左近山林中于旁侧观战。

    “这慕容遵,真是无理可喻,他不急于归国争统,反而凭此意气,于此贻误战机。”

    刘群此际也是一身战甲,站在营寨哨塔上,眼见慕容遵部众们于营寨之外的空旷地带快速铺开阵型,脸上颇有愁容。

    “蠢人自有千拙,哪能以理度之啊!”

    从慕容遵僭称燕王开始,温放之便知其人志趣乖戾,有这样的举动,倒也不算出奇。眼见对方将要发起进攻,他便望向徐朗问道:“徐将军有无信心击败此獠?”

    徐朗闻言后狞笑一声,用刀鞘敲敲身前胸甲:“请问使君,是否要阵斩此贼?”

    “还是不可轻敌啊,慕容氏虽是寡弱边胡,但部众多骁勇敢战,羯国几番大军围剿都无功而返。况且目下敌众我寡……”

    刘群讲到这里,语调顿了一顿,也觉临战在即不可一味颓言,先是自嘲一笑,而后又说道:“败敌即可,不必强求诛杀。若慕容遵死在此边,反倒是我们为慕容挡了祸。”

    “可惜辽马羸弱,难胜重甲。”

    徐朗不无遗憾的说道,他率部驰援温放之,虽然兵数不多,但却俱是青兖军队中精益求精的精锐战卒,武装自然也都极尽强盛,只因跨海而来,马力难于携带,仓促入境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筹措精良战马,否则重骑杀出,营寨外这三千轻骑还真不必放在眼中。

    营寨外慕容遵见防事如此简陋,自身又是人多势众,自然已经是胜算笃定,待到将士们冲阵摆开,他又纵马上前,听在射程之外大声喝道:“孤今次归国除逆,本无意骚扰晋使。尔等若能恭顺出营,助孤定乱,我非但不会谋害尔等,还会将你们礼送归国。若仍顽抗……”

    他话语还未喊完,营中突然数支强弩射出,其中一箭,直接射穿马首,胯下坐骑哀鸣倒地,慕容遵猝不及防,一时间也是跌下战马,周遭亲兵见状,忙不迭上前抢救,将之拥从退后。只在这短短数息之内,营寨内又是乱矢飞出,直接将慕容遵周遭十数人射死当场。

    “该死!南国弓弩,真有如此雄劲……”

    被将士们拥从退后,慕容遵已是忍不住冷汗直涌。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南人军械强悍,因是此前喊话的时候,按照旧有经验已经远在射程之外,却没有想到仍在南人弓弩射程之内,单单这一点误判,便险些送掉了性命!

    “杀,杀!给我攻破营寨,不留活口!”

    惊悸之余,慕容遵也是凶性大炽,羞愤至极,挥臂大吼,驱令进攻。只是在心情稍有平复之后,才又补充道:“晋使温弘祖并刘公度,这二人留其活口,余者杀无赦!”

    他之所以亲自率众来攻温放之等人,也不仅仅只是意气之争那么简单,一方面是怀疑并且担心晋使与其兄长慕容合谋才造成他父亲的死亡,另一方面则是来自羯国幽州刺史张举的逼迫,张举与他私下有约定,只要他能将晋国使者擒拿下来送到徐无,便支持他继承父亲的权位。

    对于羯国的支持,慕容遵还是比较看重的。他在家门一众兄弟中,除年长之外,其实乏甚优势,也没有强力的母族后援,如果不是恰逢慕容弑父、兼之他又恰好大军在掌,及时说动大将慕舆根支持他,是想都不敢想能够继承父亲势位。

    但既然时势、命运将他推到这一步,若不奋力一搏,男儿一世又怎么能对得起自己!

    营寨内刘群眼见王师弓弩如此强劲,竟然直接射死慕容遵的战马,先是击掌赞叹,之后又忍不住懊恼有加:“早知王师重械如此凶猛,不妨直接射杀慕容遵啊!”

    他是误以为因为刚才自己的话让将士们有所受力,但事实上在这么远的距离射杀目标,精度上本来就乏甚保障。对此,徐朗也并不多作解释,先是吩咐寨墙上将士进行第二轮的铺设,他自己则率领三百甲士列队于寨门之后等待战机。

    营寨外慕容氏轻骑们收到主将进攻命令之后,便向营寨正面发起了进攻。数千人马奔腾,一时间也令此方天地色变,就连这座简陋的营寨都隐隐颤抖。

    王师久来无战辽荒,此一役旨在立威,自然不会留力。徐朗所携带北上的弓弩重械,此刻早已尽数架设起来,箭网交织倾泻而下,瞬间便将慕容部前锋射倒一片。

    慕容遵此前险被射杀,眼下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再逞强身先士卒,他在后掠阵,眼见到自己麾下精锐战卒在晋军强力箭矢的射技之下成片倒地,也是心中绞痛,恨得牙根发痒。

    慕容部卒力诚是勇壮有加,甚至不逊于羯国的精锐之众,否则也难在羯国的凶猛进攻之下得于维持。但是眼下他们作为主攻一方,本就没有地理上的主场优势可供依仗,加上此战对手乃是连羯军都被修理得没脾气的行台王师,是他们此前从未见识到的此世强军。

    慕容部久在辽荒,本就诸多乏用,慕容遵这三千轻骑虽然也是久战精锐,但被甲率实在不高,可以说除了部伍中的兵长们之外,大部分的普通卒众甚至没有片铁覆体,那轻薄的皮甲或能抵挡一部分的力衰流矢,但是在王师强劲弓弩覆盖之下,这就是全无遮拦的人形靶子!

    单单这一轮冲锋,慕容遵麾下骑兵们便有足足两三百人被直接射杀于前线,人马死尸铺满战场,望去惨烈至极!

    “南蛮该死,该死……”

    眼见自家部卒伤亡如此惨重,慕容遵已是心疼得脸色发白,他虽然拥众极多,但真正属于他嫡系部众的却也只是很小一部分,这都是他日后称霸辽边的基础,却被全无意义的射杀于此,对于晋军的恨意自然也是达到了顶点。

    付出数百条人命的代价,却连那个简陋营寨的边都没有摸到。毕竟慕容部卒力虽然勇壮,但也毕竟都是血肉之躯,眼见前方袍泽成排倒下,又哪敢再以血肉之躯去迎接晋军那恐怖箭矢,自然阵型崩溃,向后飞逃。

    寨墙内观战的刘群眼见战况如此,也是激动得老脸涨红,如此全面压制的阵仗,若非亲眼所见,他真是想都不敢想象,尤其在眼望着慕容部那些凶恶的兵卒们狼狈后窜,刘群更是激动得捻须大笑,只是笑着笑着,他眼眶却变得潮红起来,直至泪花闪烁,语调也充满了伤感:“苍天不弃,王业再兴!可惜英烈先人,已经难睹壮阔……”

    此刻的刘群,才算是真正感受到何以温放之这年轻人哪怕身陷囹圄、仍有壮气豪胆,身后有此强大后盾,辽边纵是胡贼凶恶,又有何惧!

    此时寨外的敌军,已经尽数撤至战线之后,经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骚乱并调整,阵势才又有集结趋势。

    在见识到南国王师之可怕后,慕容遵再也不敢小觑对手,这一次的进攻便也做出了调整,兵众们不再是一拥而上,千数卒力集结于战场正面,另有数百人则向两翼散开,于山岭河泽之间,寻找能够欺近营寨后路的道路。

    毕竟正面的战阵冲杀,也非当下慕容部卒力擅长,辽边复杂的地理形势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战斗风格,充分利用辽边山林众多的地形优势游击缠斗、伺机反杀,才是他们所熟悉的战斗节奏。

    阵型调整完毕之后,正面那千数骑众再次向营寨欺近,只是这一次的进攻要谨慎得多,不再是一味猛冲,缓缓向前推进,且阵型完全散开,不再集中给予晋军攒射的机会。

    这一次的进攻倒是颇有效果,营寨内晋军虽然器械凶猛,但毕竟卒力有限,很难铺开覆盖整个战场的箭雨。

    慕容部骑兵们在又付出几十条人命为代价后,便渐渐摸清楚晋军箭射节奏,在将要抵达最危险的区域之后,分散于战线中的兵长们陡然暴喝一声,胯下战马齐齐发力,向营寨直冲而来,由此也可见慕容部能够称雄辽边并非没有道理。

    虽然城头王师也竭力发射两轮箭雨,但这一次效果却不慎明显,已经有慕容部卒力冲入寨墙之下,并向墙头仰射。虽然慕容氏弓械跟王师相比,可以说是绵软无力,但在这样近的距离内,也是拥有着不俗的杀伤力,能够给王师形成一定压制。

    寨墙上的箭矢被压制,慕容部战士们冲锋欺近更得便利,很快寨墙下便聚集起数百慕容部兵众,准备开始真正的攻战。

    正在此际,寨墙洞开,早已经阵列于此、待战多时的徐朗率领三百精卒两手持住斩马刀,阵型凝实如铁壁一般直向慕容部卒力扑去。

    跟甲胄坚固整齐的晋军王师相比,慕容部这些卒力简直就是柔软的肉蛆,更兼聚集在寨墙之下,连基本的冲击力都无。这一场战斗较之此前那场冲锋还要惨烈得多,甚至不可称为战斗,简直就是晋军自恃甲械强悍的屠杀!

    尽管慕容部本身也颇多悍勇卒力,哪怕装备完全处于劣势,仍然悍不畏死的向王师扑杀而去,可是他们手中刀枪戳在王师士卒身上,连破甲都做不到,而王师战卒手中刀芒翻飞,触者即亡,无一例外!

    于是,在经过将近一刻钟的惨烈厮杀之后,慕容部这些兵众们在丢下满地残肢断臂之后,再次向后方溃逃而去。

    可是这一次,他们便没有从容调整的好运气了,因为慕容疆、慕容评等人所率卒众就分散在左近山野间观战,接连两场碰撞,王师虽然兵力不多,但对慕容遵的部众却是完全的碾压虐杀,那种雄壮足以令这些胆怯之人被激发血性,各从山野杀出,直接冲入慕容遵的溃卒部众之中!

1398 天兵可畏

    徒河这一场战事,结果很分明,慕容遵所带来的这三千骑众,单单在正面战场上被王师直接干掉的,便达七八百人。

    这样一个伤亡数字,相较于中原那种动辄成千上万斩首的大战事,自然算不上什么。

    可是辽地形势自不同于中原,一次性的投入三千卒众,几乎已经可以决定一个大部族的存亡兴衰。

    而且,慕容部虽然标榜汉化年久,族众多习耕桑,但若具体到行伍军事,却仍奉行着早年的部落习性,慕容廆父子都怀大志,是不会让太多的晋人介入到行伍建设中来,也就不足以形成中国王朝那种行伍构架。

    死在战场上的这几百人,俱都是骁勇敢战的部族精锐,也是支撑起整支队伍的骨架。他们的身死就意味着整支队伍的战斗力丧失,即便是将溃卒收拢再作整编,因为丧失了原本的部落上下统属构架,战斗力也将会大大下滑,沦为寻常的义从杂卒。

    更何况,虽然王师限于兵力和机动力俱有不足,正面击败敌军后,并没有继续进行追剿,但这自有慕容疆、慕容评等慕容本部族人衔尾追击,大收便宜。最终,慕容遵只率不足五百名兵众仓皇撤离战场,狼狈逃回紫蒙川。

    “畅快,真是畅快!蠢物狗胆猖獗,竟敢直犯王师天威,真是自寻死路!只是可惜,不能将他阵斩于此……”

    结束了追击之后,慕容评一脸兴奋之色,眼望着慕容遵残部逃窜的方向,不无遗憾道。

    另一侧慕容疆也行上来,听到慕容评的叹息,他便也开口道:“蠢儿部众仍多,稳妥为主,还是不可犯险远追。”

    结束了追击之后,二人各自收束部众,沿途收捡慕容遵一路遗弃的器杖、溃卒之众,不免更加眉开眼笑。

    辽东慕容氏本身便亲缘淡薄,尤其传承到慕容皝这一代更是如此,对于同辈的兄弟们更加百倍提防、苛刻至极,也因此直接导致了慕容部的长久分裂。

    慕容评虽然也是慕容廆的儿子,但是因为年龄太小,加上几个年长的兄长早已成了气候,他真正由其父那里继承来的势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再摊上慕容皝这个对兄弟提防有加的嫡兄,早年处境也是十分的艰难,甚至就连长兄慕容翰那样真正英雄人物都被慕容皝打压得萎靡不振,如他这样的庶幼在族中地位更是可怜。也就是这些年依傍南国行台,收得许多惠利才招揽一部分属于自己的力量。

    慕容遵其人,算起来也算是慕容评的侄子,但平素全然不将慕容评放在眼中,单单从今次部族再次分裂,慕容遵得控数万人马,慕容评却仍只能跟随晋国使者充作走狗,彼此权势、地位之差距便可见一斑。

    所以这一次慕容遵大败于徒河,慕容评心中也全然没有兔死狐悲之伤感,痛打落水狗更是全无心理负担,只觉得自己明智至极,早早便铁了心的紧跟南国步伐,甚至不惜触怒他那个死鬼兄长慕容皝,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们一路返回徒河营寨,沿途又收捡数百名溃卒并游荡的战马近千匹。这些人虽然胆气全丧、器械尽失,但却无一例外都是真正的强壮卒力,这在辽边也是一笔颇为可观的财富。

    当他们返回营寨的时候,留守在此的王师将士早已经将战场打扫完毕,败卒并无主战马归拢于一处,尸体更是高高堆砌成一座小丘,但那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一时间仍是挥散不去。

    此刻王师将士或阵列戍守于营寨之外,或是有条不紊的修理着此前被损坏的寨墙,却没有显露出多少战斗得胜的喜悦,似乎这只是理所当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眼见到这一幕,慕容疆与慕容评对望一眼,从各自眼神中都窥出一丝凛然并浓郁的心悸。

    虽然王师于中国壮迹种种,他们也多有耳闻,但那毕竟是虚的,传言不可尽信。特别此前王师一直没有在辽边作战的事迹,那个使者温弘祖更多是一种世家贵族的形象出现,早前更是被慕容皝玩弄股掌之中不得自由,要靠着他们的保护才能得保安全。

    所以此前在他们的心目中,也仅仅只是觉得南国行台只因占据富庶中国才强大,落实到真正士卒的战斗力上,他们辽边勇士未必就逊色多少,毕竟都是血肉之躯,他们还占据着辽边的主场优势。因是过往在于温放之等人的交流中,他们也是不乏心理优势的。

    可是这一次他们却是亲眼见识到南国王师的真正战斗力,较之传言只强不弱,对上他们慕容部精锐之师不仅仅只是压制,简直可以说是屠杀。他们本也不是什么雄壮之人,所见王师战斗力之强简直超出他们的想象,更不知何等精锐之军才堪作王师的对手!

    “往年只觉羯主季龙徒负盛名,屡挫于辽边,名不副实。如今亲见王师如此雄壮,季龙尚能维持数年,可见盛名之下也真有几分真才。如是强军只可亲昵,实在不可为敌……”

    这几人心中各自嘀咕着,转而心里又有几分窃喜,并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丢脸,相对于慕容皝那个死鬼居然一意孤行的跟从石季龙这个南国手下败将,他们敬服于行台之下才是真正的人间大道啊!

    回到营寨后,几人也连忙向温放之汇报追击情况,并且忍痛将此战俘获种种俱都呈献出来,不敢留私。他们此前怯于慕容遵来势汹汹而引众退出营寨作壁上观,本来就做得不甚地道,此刻更不敢在这群杀神眼皮子底下耍弄什么私计图谋。

    对于慕容疆等人的态度改变,温放之还是比较感到满意。双方虽然不乏深厚的利益同盟基础,但是边胡狡黠,如果不能亮出自己的臂膀、獠牙,也很难完全震慑住这些白虏。徒河这一场战斗虽然规模不大,但用来震慑眼前这几个货是足够了。

    他也不再计较这几人此前那种胆怯的表现,正式以幽州刺史府的名义将他们各自暂任都尉。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些慕容部的败类们虽然战场上就是废物,但也自有派上用场的地方。他们本身作为慕容部嫡亲族人这一层身份,对周遭那些东胡部落还是颇有震慑力。眼下幽州刺史府虽然已经初步具有了自保的能力,但是一应庶事经营自然不可能劳烦那些王师精卒,还是要靠这些人去搜罗招抚役力之众。

    经过这一场战斗之后,想必慕容遵也是吃痛,不敢再轻触虎威,因是温放之打算顺势将徒河这一处据点给经营起来。

    慕容疆等人接过刘群以幽州刺史名义用印下达的手令、兵符之后,一个个也都如获至宝。

    虽然眼下的刺史府仍是寒酸,他们也不清楚这个都尉职权到底有多大,但这却是得自南国行台所认可的官职,是有着如天兵下凡一般强军背书的任命,这便将他们与辽边那些贼胡之众区别开,心中自是大感快意。

    之后这几人便各自领命,率领部众以徒河为中心向周边扫荡,将一个个散居于山野之中的东胡小部落驱赶到徒河,开始投入到徒河的建设中来。

    至于徒河这一场战事中王师之雄壮姿态,也经由他们各自之口快速向辽边扩散开来,如是许多人便知晓南国王师壮入辽边,慕容遵数万强军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有了足够的人力,徒河据点便如火如荼的营建起来。辽西的段兰在得知徒河此战过程并结果之后,也不敢怠慢温放之的告令,以本部族众开始投入秦皇岛的营建,并实时通报进程。当然温放之也并不放心诸事尽委胡部,眼下段部只是实力不济罢了,一旦再壮大起来,也不会比慕容部更加可信,所以还是从马石津派遣一部分旧人前往秦皇岛指导营建。

    徒河之战又过去几天之后,自大棘城匆匆而来的阳鹜终于抵达此境。

    “得知刘公脱困转安,余心亦感安慰。特别行途听闻王师大败慕容遵贼部,更是欣喜备至,我等辽边寒苦亡流,久来无从依附,深盼王师……”

    抵达徒河营地之后,阳鹜不敢再有作态,趋行上前礼拜,老脸上更是充满了殷勤的笑容。

    其实按照原本的行程,阳鹜应该提前数日便抵达徒河,不过慕容遵部众推进太快、占据了紫蒙川,让他行途颇有阻挠。再加上途中又听说慕容遵发兵进攻徒河,他心中也存意观望,因是才晚了一段时间。

    眼下阳鹜心中也是惊喜交加,惊得是徒河这一场战斗已经表示行台王师入辽、温放之等人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保之力,且战果辉煌,更让人摸不清楚眼下已经掌握多大力量,已经不可再以旧态视之。

    至于喜,那就是慕容遵与行台使者直接爆发冲突,双方已经不再具有什么合作基础,这应该会令他此行目的得以更加方便的达成。

    而且说起来,温放之等人处境能得扭转,阳鹜在其中也是发挥出了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他私下鼓动慕容儁弑父为乱,若慕容皝仍在世上,温放之等人也难如此轻易便摆脱控制。

    所以阳鹜来到徒河,心情还是颇有几分轻松的。

1399 目无奸邪

    刘群受任幽州刺史的消息虽然还未在辽边传开,但也已经开始以王臣自居,意识到自身的言行与形象代表着行台的威严,已经开始有所自律。

    眼下的他一身青袍,犀带束腰,身佩长剑,仪表也有几分不苟言笑,虽然还不是正式的章服冠带,但旧年的落魄随意也一扫而空,望去自有一番清癯庄重。

    他毕竟是刘琨的儿子,而刘琨又是中朝一时之人杰,旧年为了适应辽边艰苦磨砺,虽有一时从俗之妥协,但当真正有了底气变得自律起来,那种骨子里的清高自然便显露出来。

    “有劳阳君牵挂,幸在承于行台王道照拂、不失苍天眷顾,虽有一时之苦厄,但总算是邪不压正,平安渡过。”

    对于阳鹜稍显殷勤的问候,刘群只是简单回应,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态。

    眼见刘群眼下这种矜持作态,阳鹜心中既有几分哂笑,但更多的还是浓厚的羡慕。

    他家世出身虽然不及刘群远甚,但往年彼此处境却有极大差别,旧年的刘群不过是一个势力尽失、依附各方的劫余之人,而他家既有乡势基础,又深得慕容氏两代主君的信赖,心里是不大看得起刘群这种全凭家世父荫吊命的无根浮萍。

    可是时过境迁、大势流转,随着南国王统复兴壮大,刘群这种名满南北的名父之子又能得于南国关照,这是阳鹜的家世誉望所不能企及的。

    他家在辽边一地或还有些声誉,但却乏甚普世的影响,在南国看来,不过只是依傍于边胡虏酋、失于气节的乡宗土豪而已。也正因为如此,阳鹜才分外珍视目下于辽边所有,不舍得放弃当下所拥有的势力而彻底扑入行台怀抱中。

    说到底还是心里的惰性与对旧势的依赖在作祟,在辽边阳氏俨然已是一个不俗家世人物,但若真投靠了行台,跟一些寒门伧户相比也乏甚明显优势,需要从头开始经营,这是阳鹜所不能忍受的,因是在不能得到南国行台的许诺保证之前,阳鹜都不考虑真正投向南国。

    慕容遵惨败于徒河,很明显行台已经向辽边投入援力,虽然还不清楚刘群在当中受惠多少,但见其人与旧年截然不同的仪态表现,可知所得必然匪浅,阳鹜心中难免嫉妒。

    说什么行台照拂、苍天眷顾?如果不是他背地里的苦功推动、令得慕容部本身发生逆乱,这家伙眼下只怕还是慕容氏的阶下囚,又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摆谱!

    老谋深算的阳鹜,自然不会将内心真正的感想流露出来,他仍然保持着谦恭说道:“得闻王师入辽且大挫慕容遵这狂悖虏贼,我等悲苦失国之亡众终于情有所寄、生有所仰,因是仓皇来拜,斗胆请问行台于辽事、于故人是否已有镇抚定略?当中若有需要边伧之众尽力助事之处,必竭尽全力、义不容辞!”

    “我也是久亡辽边,与阳君此情略同,身受兵祸虐苦,不惧捐身此中为王道兴复搏命。早年因有诸困,行台不能从容施力辽边,许多事务也不能尽心尽意,但今时不同往日,此间局势也一定会越来越好,归化在即。”

    旧年的经历让刘群养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哪里听不出阳鹜言语中的试探意味,未来幽燕是他功业所在,自然没有将底牌尽数倾诉的道理。

    阳鹜又多作试探,但刘群应答自是滴水不漏,不能让他窥知南国行台此番究竟将多少力量投入辽地,但在交谈中也得知刘群已经被行台任命为幽州刺史,心中妒念不免更炽。

    他自认家门在辽边经营年久,能够调动的势力与发挥的影响远非区区一个刘群可比,单单眼下促成慕容部的逆乱,就可以说彻底解决了慕容氏加入中国战事的可能,自问对行台边略的助益甚大,可却是不得嘉赏,反而刘群这个高门劫余坐享其成,大位得居,心中自然不能淡定。

    “辽中事务每多乖张,远于中国人情,行台大将军虽是高瞻远瞩,但终究不曾亲入辽地,此中异情也难尽知。幸在刘公得于雅赏,应知前事也有诸多艰难,更需同流相助,边事才有大定之可能。愚虽不才,也深盼刘公能够不负王命恩义,于此边大有创建。”

    心中嫉恨交加,阳鹜也难再保持此前的淡定,甚至连此行使命一时间都抛在脑后,想要为自家争取应得之惠利,言语也变得直白起来:“譬如今次慕容诸子内讧,若非此乱,旧势哪能大破,身处困厄之中,也难免多叹人力有穷。幸在转机陡至,遂成当下局面,但局势反复无定,谁又能够笃言,未来可以再无此类困厄?每每思及于此,我也深为刘公忧怅又该仰仗何人?”

    他就是要让刘群明白,今次能够脱困兼得大有收获,究竟受惠于何人。若是今次吝啬于分润利好,未来休想再得人情关照。

    刘群听到阳鹜已是将心事坦露、跃然面上,也忍不住捻须大笑起来:“阳君不愧此中历事老人,盛意拳拳,代我忧劳,不负旧谊种种。今次能够突破困厄,确是不乏侥幸,但若深思其中,又何尝不是必然?万年狡诈趋势,不知仁义何物,乃是不折不扣、天人共厌之贼虏,庭门生此横祸,也真是理所当然,与人无尤。阳君久来在畔近望,想必能有更深体会。人间正道自有,苍天岂会久纵?”

    听到刘群如此回答,阳鹜一时气结,一时间甚至有种要破口大骂的冲动。饶是他老奸巨猾,也没有脸面说是他在背后煽动撺掇慕容儁弑杀君父,这种事可以做得但却不可说得,更不要说慕容皝还是他的旧主。

    正在这时候,在外巡察营建的温放之也返回此中,看到阳鹜之后,眸光便是一亮,笑语道:“早前行过龙城残址,虽然已经事废,但所成些许已经颇有可观。听说此城乃是阳公督建,也真是良才难得,可惜所用非人,久而不成格局,不免让人遗憾啊。”

    阳鹜本来已经被刘群翻脸无情气得抑郁满怀,听到温放之这暗含讥讽的笑言,便更觉无法忍受,当即便冷哼道:“才之在世,如锥处囊中,不显于此,亦显于彼,唯昏聩自骄之类,才妄想能够扼才野中,窃夺独秀,不患眼前,当患日后!一时不成,仍有余时,一世不成,尚有后世,有志者,不可侮,温君家学渊源,难道不闻楚虽三户旧事?”

    温放之来得晚,有些不明白阳鹜这邪火缘由,但他自然也不会对阳鹜有什么忍耐,闻言后便冷笑起来:“楚有灭秦之烈,却无享国之德。项王虽无成于事,但也能因壮得愍。老贼何人?白虏爪下余食、门下走狗而已,一时余时、一世后世,笑料而已!”

    “温弘祖小觑士人!”

    阳鹜拍案而起,眸中怒火汹涌,而温放之则一脚踢飞书案,叩剑而笑:“不过是目无奸邪而已!”

    刘群见状便也起身,抬手示意温放之不可激动:“阳君此行,贺我破贼,弘祖不可失礼。”

    温放之哈哈一笑,倒也对仍然怒视着他的阳鹜稍作拱手,然后便退到了一侧。

    但无论如何,谈话是进行不下去了,刘群索性安排阳鹜暂且居留下来。

    但阳鹜盛怒之下,又见到这两人对他都乏重视,也意识到此行难得如愿,心里其实已经不愿再留下来,可是他去留如何,却不能全凭自己心意,且不说慕容儁那里的托付,单单同行之人便不愿意离开。

    “生在此世,又哪有什么遂心如意的轻易事迹?阳公久历人事,何必作此意气之争?”

    同行者裴开在阳鹜表示要离开之际,当时便表示了反对。

    裴开出身河东裴氏的高门,早前在大棘城因受阳鹜的说服才投靠慕容儁,其实心里极为反感慕容儁这种时服夺权、大逆不道的行为,连带着对阳鹜也有几分看不起,此时看到阳鹜不得晋国行台方面的礼敬,心中甚至还有几分窃喜,更加不愿因为阳鹜一时意气而放弃今次难得于晋国方面的交涉。

    之后刘群又准备接风的宴会,顺便告知辽边众人他已经受行台之任命担任幽州刺史,大棘城一行人等多数出席,阳鹜却自然不会再拿热脸去贴那冷屁股。但是他的缺席却没有破坏气氛,这也让阳鹜更加认识到辽边已经是变了天。

    往年的他,尚可以辽边士流亡户领袖自居,可是如今他背后的慕容部已经是分崩离析,慕容儁弑父上位的事迹也大悖士流的人伦观念,本就不能统合士心,而南国王师又在此际异军突起,表现出强大的战斗力,这自然让人心变得更加晦深莫测,已经很难再以旧方法去控制局面。

    且不说阳鹜忧怅如何,刘群与温放之眼下却是深刻感受到实施展露臂膀的好处,除了阳鹜之外,大棘城这一行士流俱都抓住机会,明里暗里的对他们示好乃至于归附表态。

    当然这也正是他们的计划之一,眼下的幽州刺史府还只是一个草台班子,行台目下是既没有多余的才力、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来帮助他们,在辽边初步整合出一个班底也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1400 不求口惠

    “辽边亡户诸多,其中不乏幽冀士流。这些人自是贤愚参半,但对辽边人情风物知悉颇多,这是他们优势所在。”

    刘群对阳鹜虽然乏甚热情,但也认可其人一些看法:“这些人暂时委身辽边,也都渴望出头,旧年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得不依傍东胡各族。如今王事再兴创辽边,他们也是一股难得助力,若不能招抚于近畔,难免仍为胡虏所用,成王师用事之阻障。”

    温放之也认可刘群的看法:“行台虽然自有取士用人章略,但也难免事从权宜。大将军任用使君,无作更多规限,就是希望使君能善用誉望明鉴,从容拣取辽边才力为王命助益。我增一分,虏减一分,得失之间,便是双倍的进益。”

    当然,他们虽然希望能够吸引那些士流才力进入刺史府,但也并非全无标准。类似北平阳氏这种在辽边已经自成局面的门户,是不会予以信赖倚重的,若对这样的门户不加打压制裁,那是饮鸩止渴,或能得于短利,但长久看来仍是一个莫测的隐患。

    察察则无徒,旧年中国局势大崩,多少人深困此中不得解脱,也难免会有从权从宜的选择,这一点其实无可厚非,甚至就连刘群自己都不得不托庇段部等东胡部落才得以保全。如今如果再抓着这些旧事不放,只会逼得那些人不得不继续苟合边胡。

    眼下辽边的局势,对他们而言自是大好。

    慕容部眼下这几股势力,各自都有不足,慕容遵自仗势大,主动拣取其父那个羯封的燕王权位,本身就是自绝于人。而慕容儁则是弑父上位,大悖于人伦道义,自然也不会得于真心景从。而辽东的慕容军等人,本身势力便不大,更加的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眼下的局势已经很明显,行台新设于此的幽州刺史府,乃是辽边这些流人们首选的托庇所在,他们已经没有了更多的选择。

    在这种情况下,刘群也能从容捡用辽边才力,逐步充实到刺史府中来,形成一定的政务秩序。

    所以眼下他们几人也是分功明确,刘群主要负责接见招揽这些辽边士流,吸纳他们当中可用之人充实刺史府。温放之则主要负责各方据点的营建,并将各路胡部义从整编为用。

    军事上的保障自然还是以徐朗所率领的王师部伍为主,虽然眼下兵力还很弱小,但经过徒河一战王师表现出应有的战斗力后,短期内也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人敢于轻触王师锋芒,加上目下刺史府也并没有向内陆大举阔进的计划,因是暂时无患无兵可用。

    至于在外交层面,刘群等人则决意秉承着中立的原则,特别对于目下内战正酣的慕容氏几方势力,保持着不作深入干涉的态度,坐观他们自相残杀。

    慕容遵此前虽然态度嚣张,但在徒河一战被打得痛入骨髓,一时间也不敢再持骄狂姿态,更担心王师会因他此前挑衅举动而施加报复,阻挠他归国争统,因是在回到紫蒙川之后,也没有再继续引众来攻,反而派遣使者携带重货前来请罪,一副悔不当初、要痛改前非的态度。

    所以真正的尊严,从来都是打出来的,特别是在局势本就复杂的边地,这些胡酋们各有算计图谋,棍棒之下才出孝子,如果不给他们足够的教训,他们是认不清楚谁才是真正的爸爸。

    虽然慕容疆等人一直在鼓动刘群派兵回击报复慕容遵,希望能够更得借势、狐假虎威,但刘群对此不置可否。

    慕容部何人为主,他们根本就不在意,甚至希望这种局面能够保持一段时间,最好是能够维持到中国大战有了结果。

    眼下若是对慕容遵穷凶报复,只会是帮助慕容儁打击对手,而且慕容遵若是被逼急了,眼见将有存亡之危,会有很大可能完全投靠羯国一方,其麾下尚有数万卒力,一旦成为了羯国的爪牙,也会给中国大战带来一定的变数。保持眼下这一种状态,是一种合乎情理的选择。

    至于慕容儁方面,眼下也不宜彻底的交恶。正如此前慕容皝投靠羯国,希望能够借此趴在羯国背上吸血,目下幽州刺史府也需要化用一部分慕容部的力量才能打开局面,保持一定的交流正有利于此。

    别的不说,单单眼下接触的这些辽边士流,他们虽然已经不同程度的表态希望能够归附行台,但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家眷还在慕容儁的控制之中,这也令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将态度过于鲜明的表露出来。

    而辽东的慕容军等人,他们所控制的区域早已经是温放之预定开拓复治的方向,只是眼下所拥有的兵力还不足以支持这一次的阔进,因是还需要蓄势并等待战机。

    阳鹜在徒河生了几天的闷气,眼见到同行人众与刘群等人往来更多,不免更觉落寞悲怆,也更加意识到他已经没有了再与对方谈判交涉的筹码。

    这一次真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担心行台干涉辽事更深,所以想要扶植慕容儁继续保持分庭抗礼的局面,却没想到慕容氏本身的内讧给了行台更作干涉的空隙。眼下这种混乱的局面,连人心都给震荡散了,也让人更加的无从收拾。

    这一段时间里,辽边局势也并非停滞不前。慕容遵在安分几天、确定南国王师没有施加报复的迹象之后,便传告辽西令支再作增援,其前路兵锋已经直抵大棘城外,大战似是一触即发。

    慕容儁眼下正是腹背受敌,也越发不满阳鹜这里迟迟没有进展,几番派人前来徒河催促。之后的几路使者到来后,也汇报了大棘城方面最新的局势,阳氏留守大棘城的族众们已经被慕容儁给控制起来,很显然阳鹜如果再没有实际的进展,慕容儁大概又要采取惩戒的手段了。

    得知这些情况后,阳鹜更加的悲愤不已,尽管心中还存浓厚得的怨恨,但为了后方的家人性命而计,也不得不低下头颅,继续请见刘群。

    但是刘群身份已经不同以往,加上徒河势力渐成规模,事务也越来越多,即便不刻意矜慢,也不会每天专等着阳鹜前来拜见。

    因是阳鹜几番请见,加上裴开等人的求请,刘群才又终于抽出时间来接见阳鹜。

    这一次,阳鹜总算认清了事实,在面对刘群的时候也不敢再以救命恩人自诩而求要什么惠利分享,态度变得更加恭谨,言辞也更加恳切:“多谢刘公白忙拨冗,体念旧情再见老朽……”

    “辽边局势诡谲,前辽东公不顾人情众望而逆投羯贼,诚是自取灭亡。大棘城主深感王道博大,不愿弃正投邪,因有拨乱归正之举,确是悖逆人伦,但也实在迎合王义,不敢因边胡未化之体格而自弃绝远于王统之外。礼或不容,情实可悯,窃势以来,也是忧恐谨慎,急遣老朽至此,不敢更多索求,惟求此边王臣能够体恤忠义难得,稍作庇护周全……”

    这一番话语,可谓已经非常恳切,可见这几日的冷落敲打也并非没有效果。

    刘群在听完之后,脸色也变得和缓许多,抬手对阳鹜说道:“此中反复种种,我也是身临其境的观望,当中情义之取舍,毋须阳君再作申辩。眼下我也是实言相告,大棘城主能够勇为大义灭亲,使辽士归化有望,我私心也是颇为嘉许。但我虽受大将军信重托事,但也不敢恃恩专擅,特别名位许定,自有大将军并行台诸贤审视裁断,远非我一介边臣能够浪言轻许。”

    “大棘城主是否真有归化之良心,我与阳君私下言论如何都可,但若真要取信于行台大人,绝非能够取决于你我。这当中礼制章程,想必阳君也能了然,我这里能够做到的,无非礼书急呈的方便而已,至于最终结果如何,还要敬待行台诏命。”

    虽然刘群这里还没有明确的表态,但也总算是松了一个口子,阳鹜闻言后心中不免一定。他也是早有准备,当即便将一早便携带至此的国书呈送到刘群面前,再作感激拜谢:“大棘城主盼望行台训告,恰如禾苗仰望甘露,须臾不愿等待,还请刘公深念此情,义助成事。待到乱事悉定,及后必有重谢。”

    其实对于是否接受慕容儁的重新投效,这段时间里刘群等人也都不乏争论,这其中持坚决反对意见的就是卢谌。

    抛开慕容部本身狡诈反复的问题不谈,卢谌认为慕容儁其人单单弑父一桩便是大逆不道:“孝者,天经地义,人伦之本。慕容儁毒手弑父,天理不容,此类孽种,岂可以行台王道章制名位轻许!”

    但温放之却有另外的看法,他认为恰恰慕容儁背负弑父这样的恶名,反而可以适当的稍加扶持,慕容部久来标榜尊崇敬慕诸夏章制,所以才招引众多辽边士流为其所用,如今慕容儁是挑战了人伦底线,这也会让他的许多追从者需要承担更多道德层面的压力。

    “况且仁义孝悌,是我诸夏表里章制,本就不是边胡久来俗习。禽兽之族,唯凶悍自恃,本就不必寄望能以仁义教化,否则何至于永嘉祸患?白虏弑父,本就无关中国事务,目下短作羁縻,也只因需待诛杀良时,或剿或抚,无关道义。即便于世风有所败坏,受害者也是白虏更多,自此后父子离心,兄弟失和,于我何损。”

    温放之秉承的是行台长计以来的作风,从不奢望能以仁义教化四边六夷,我不杀你是因为短期内实力不足或者留下你另有用处,但我绝不相信将你冠带、仁义打扮一番就能对你信重无疑。

    讲到承受中国恩惠,南匈奴屠各部那是源远流长,结果首乱于中国的就是屠各部。汉赵刘渊最开始还以汉室血裔自我标榜,这不得不说是种讥讽。

    所以跟这些边胡打交道,也实在不必以人伦道德作为取舍标准,根本还是要着眼于实际,你想跟我混可以,先要把你的用处体现出来。

    对于阳鹜所言口惠而利不至的所谓重谢,刘群也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在稍作表态之后便也摆手道:“我受大将军任用东北,察举边贤本就职责所在。慕容家私事务,我是不便插手,但万年早已背弃行台,如今其子若还要再得行台赏用,必然是很为难。这一点,想必阳君也能理解。”

    阳鹜脸色刚刚有所舒缓,闻言后又是老脸皱起:“大棘城主忠义赤诚,乃至于痛除君父,只为能够……”

    “边中秽乱,不提也罢。至于肺腑念想,唉,说实话,我又何尝没有匡扶王业、靖平河朔之大志,还不是人生半百,一事无成?”

    刘群不惜自嘲,就是在告诉阳鹜一个道理,彼此都是浸淫此边年久的老奸,漂亮话谁没有攒了一箩筐,若止于红口白牙,那也无需废话。

    “还请刘公、请使君不吝赐教。”

    阳鹜沉吟片刻,不得不继续低头,请问刘群有什么条件。

    刘群这才露出笑容来:“近来我也常与辽边旧人联谊座谈,旧年王势微弱,他们无奈寄命辽边,也都多受慕容部保全恩惠,未尝没有报还之切念。但如今中国壮胜,幽燕复治,才力告急,他们也想自荐王用,襄助社稷。情理两难,近乎大棘城主绝亲取义之决念,我是希望大棘城主能够感于此志,勿以旧年恩义阻隔他们从王归治,否则难免人情两失啊!”

    阳鹜听到这话,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起来,这是公然当面要挖墙脚了。他也不由得忿恨那些同行者表态倒是快,居然已经谈到请刘群出面逼迫慕容儁将他们放行。

    “这、这……”

    见阳鹜一脸为难状,刘群倒也不继续刁难他,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我知阳君受遣与人,诸多不能自主,这也不妨,我有时间可以等待大棘城主答复。”

    说完后,他便站起身来,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刘群自然有充足时间,可是阳鹜却没有。慕容遵已经兵临大棘城,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辽东方面自然也不会安稳旁观,届时一旦也加入进来,三方混战,结果如何还未可知。

    于是阳鹜只能匆匆传信给慕容儁,这种事他自然不能做主。其实他内心里,未尝不希望刘群能够也帮他稍作发声,逼迫慕容儁将他的家眷放行。但他也知慕容儁绝非能够容忍之善类,若知他名为求援、实则另有打算,说不定会直接对他家人亮起屠刀。

    大棘城方面倒也很快给出了回应,慕容儁表示可以将那些愿意投入幽州刺史府的士人家眷送往徒河,但他也留了一个心计,只是托辞强敌在畔,道阻难行,希望刺史府能够自己派出王师接应。

    慕容儁当然是希望借此营造一个王师出兵助他的假象,以此来稍微缓解一下正面战场的压力。同时也是将问题抛给刘群,既然你打算在辽边自成局面,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实力,若连出兵接应这些士人家眷都没有胆量,又谈什么招揽他们效忠?

    殊不知他这一回应正中刘群等人下怀,他们正愁没有契机再向外出兵。徒河一战诚然胜得漂亮,但辽边王师数量有限这又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没有提前的沟通而贸然有所举动,会将几方内讧的慕容部势力的视线都吸引到他们身上来,或是联手抗拒都未可知。

    正好徒河这里也已经打下了一定的基础,治民渐多,防务方面也有慕容疆等人卒力可用,于是刘群便直接指派徐朗率领麾下王师行船抵达平林口,并在此进行设防。

    平林口乃是辽水的入海口,由此水道可以直接抵达辽边腹地,也是温放之整个辽东湾计划的重要支点。只有取得了这里,东西两侧的据点才能达于呼应。

    若是往常时节,王师想要获得这样一个据点实在不容易,此处地理位置太过重要,一旦把持于此再顺势控制辽水水道,相当于直接将辽地中分切开,因是慕容部在此处也多有营建。

    只是眼下部族陷入更大的内讧,慕容儁的势力被压缩在大棘城周边不得外延,原本驻守在平林口的守军也被抽调回了大棘城,才被王师如此轻松占据。

    慕容儁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本意是希望王师能够从徒河陆路东进抵达战场外围,却没想到王师干脆绕过陆上战场抵达了后方的重地,一时间也是叫苦不迭。

    无奈他眼下也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底气,凡事只能往好处去想,反正眼下他也乏力分兵驻守平林口,此处落入晋军手中,最起码可以帮他承担一部分来自辽东的压力。崽卖爷田,算不上有多心疼,最关键还是希望能够尽快获得南国行台在法礼上对他的承认。

    于是慕容儁只能将一些辽边士人并其家眷送往平林口,算是彻底放弃了这一部分人才助力,同时也催促刘群尽快将他的诉求传往行台。

    麾下有了一批可用之人,再加上计划中的几个据点除了平郭以外,已经尽在掌握之中,刘群也担心慕容儁败得太过猝然以至于之后都没有了继续得收渔利的余地,倒也不再拖延,除了派遣使节前往洛阳行台汇报之外,还传言警告慕容遵即刻放弃那个燕王僭称,否则他将有可能联合慕容儁共同对抗慕容遵。

    反正你们慕容氏谁是家贼,根本就不是行台关心的问题,但若谁对行台王命不恭,那就是自寻烦恼了。

1401 典午第一

    崔悦、卢谌既作为辽边的使者,同时也响应行台的征辟,离开辽边,跨海返回中州。他们一行人先是抵达青州的乐安,然后沿黄河继续西进,只是在抵达汲郡的时候得知沈大将军早已不在行台,于是便折道向北,前往目下正位于邺地的北伐王师大本营。

    崔卢二人常年流落于辽边,关于中州的记忆已经变得极为模糊,这一路沿黄河而来,本以为所见应是满目疮痍的残破景致。

    毕竟中州行台虽然壮盛,但也仅仅只是最近这几年的事情,自古以来创建困难、破坏却是轻松,永嘉之祸至今将近四十余年,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尽复元气又谈何容易,更不要说行台这些年一直不间断的征战讨伐,自然没有太多精力经营地方。

    所以,崔悦、卢谌他们心中倒也不敢抱太大的期望。然而他们却没想到,渡海登陆后的第一站便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乐安地处青州北境濒海,本就盛产渔盐之惠。他们在海面上刚刚靠近码头,便被那规模宏大得港口并连绵几乎没有边界的舟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今年以来,王事用急,港上诸多泰半军用,若不然繁荣还要更胜数倍。”

    前来迎接的青州官员一边引领崔卢一行人众入港,一边笑着解释道。

    而听到这话后,一众辽边来人更是无言以对,实在是眼前这一幕繁华景象,与他们已经习惯的辽边寒荒相比,简直是有云泥之判,当中的差距之大甚至令言辞失色,让人不知该要如何表达描述。

    微微让他们心情有所舒缓的是之后行程,黄河下游旧年一直作为南北对峙的最前线,因是纵有营建也多为军事所用,如今王事已经大举北进,这些地方也难免有所冷清,但是也有沿岸郡县官府逐步将民户填入此中,那桩桩种种、人头攒动的忙碌景象,也远非辽边可比。

    “行台治世,堪称伟业。只怕中朝最盛之时,也未必能过于此啊!”

    崔卢二人自是感慨连连,或许这种评价有些过誉,毕竟中国得天独厚,任何大一统的时代都能焕发出勃勃生机。但是中朝得国,本就诸多权宜,即便是有一段时间的繁荣兴盛,但也只是一种畸形的繁华,论及普世惠利,是远远比不上如今的行台。

    不过这些辽边来客那种惊叹不已的表现,也的确是让沿途随同的行台官吏们大感欢畅自豪,堂皇盛世已经端倪可见,而他们这些幸逢其时又投身其中者,自然是深感与有荣焉。

    荥阳乃是中路王师后勤大营所在,此地下接鸿沟,凡豫州、河洛、淮南、江夏等各地资粮器械俱都集结于此,之后再向河北输送。崔卢二人虽然仅仅只是在此短留,但那堆叠连绵如山峦起伏的仓邸以及蚂蚁搬家一般不断向河北输送物资的后勤军队,仍然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与中州骄阳大势相比,辽边豪强不过天野微星,慕容皝枉以人杰自比,终究还是边胡浅见,自寻死路啊!”

    虽然慕容皝早已身死,但崔卢等人长年客居辽边,对于这个辽东的霸主心中多多少少还存几分重视,但当真正见识到中国大势已经旺盛集结到此等程度之后,也终于意识到他们旧年那些思计真是多有浅薄。

    边胡再怎么骄横一时,但只要一日不入中国,便永远只是上不了台面的边野蟊贼。

    一行人跨河北进,很快便抵达了位于邺地的王师大本营。这一个旧年羯国的腹心中枢所在,早已经被王师彻底的掌控,极目四望,到处都是王师各个旗号的营垒所在,连营几近百里,军势之盛,更让这些辽边来人心旌摇曳,激动得不能自已。

    “大将军目下巡察营伍,不在三台,但也知二公渡海远来归国,特命我于此迎接。请诸位先往三台,稍洗风尘,待到大将军归来,必盛情款待。”

    前来迎接崔卢一行的乃是新任的魏郡太守张坦,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张坦际遇可谓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朝不保夕的降人成为堂堂大郡两千石高官,整个人也一扫旧年颓丧,脸上更是时刻焕发着难于掩藏的荣光。

    崔卢二人虽然乍入中州,少知中国人物,但是也知能够担任魏郡太守的绝对不是寻常人物。抛开魏郡于河北重要的地理形势,单单此地乃是北伐王师的中军大本营,他们对于这位行台新贵便不敢小觑。

    经过与枋头长达数年的对峙交战,邺城这个河北都邑早已经是残破不堪,王师收复此境之后,也并没有精力和时间进行大规模的营建,仅仅只是将三台旧址清理出来,暂时作为大将军仪驾所在。

    此境虽然营舍诸多,如漫天星斗错落分布,但王师真正的主力早已经继续北上,探入襄国南部并广平郡中。仍然驻留在此的,只有包括胜武军在内的豫州、河洛等军府将士几万之众。

    大将军暂居三台,行台众多部曹宫寺官员自然也随驾至此,跟随着王师的逐步推进而将收复领土复治经营。

    得知崔卢等人抵达三台,也有许多官员们前来观望,想要欣赏一下这些中朝以来便颇负誉望的名流风采。这种热情倒让崔悦、卢谌颇感受宠若惊,就连那种新入中州的不适也都渐渐被冲散。

    自身遭受围观的同时,崔卢等人也在打量这些行台任事之众,第一个印象便是这些任事者实在年轻、多有盛年英壮,这甚至让他们伤感于自身老迈不堪。

    第二个印象,便是这些行台任事之众的精神风貌,无论文武,俱都锐气十足,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令人动容的自信,目光笃定、言笑洒脱、举止也都豪迈有加。

    这样的特质,他们在温放之身上也曾看到过,当时还不觉得如何,毕竟名父之子该有如此气象。可是走入这王师大营,放眼望去俱是此类英流,哪怕是寻常的营中小卒,都给人一种匹夫不可夺志的锋锐,那就让人十足的震撼。

    渐渐地,他们也深受这种气象感染,就连岁月摧折而兼有佝偻的身躯都渐渐变得挺直起来,言笑声也渐渐放大,不愿让人看到原本的老朽衰弱姿态。

    如果说途行包括目下军营中所见种种气象,显示出行台上下对于此次北伐必将功成的信心。那么军营中各种旗号包括大将军宿处所摆设的种种仪仗,则就凸显出沈大将军于目下王师中绝对一人的权威。

    “护国”“大将军沈”旗号烈烈,三部羽葆、九旒鸾辂、黄屋左纛、节钺权杖,仪仗尊崇威严、无逊君王,足以彰显出这位南国权臣如今攀临顶点、无与争辉的滔天权势。

    眼见这些之后,崔悦与卢谌对望一眼,各自眸中都有几分不自然。

    倒不是说他们对于这位沈大将军当国握权的警惕,又或悲悯于司马氏皇权的黯淡无光,他们本身既不是中兴旧人,也并非南渡主流的越府残余,严格说起来对于如今江东的皇室一脉其实乏甚认同感,而是因为这种臣强主弱的格局是不正常的,当中不乏隐患存在。

    当然,他们刚刚抵达中州,在还没有完全了解当下格局的情况下,是不会、也不敢在这种问题上贸然置喙,只是希望那位还未谋面的大将军一定要有足够控制局面的威望和手段,千万不要浪费这永嘉以来至今王道最为辉煌的大势局面。

    张坦将崔卢等人暂时安顿在三台附近之后,便告辞匆匆离开,他身为魏郡太守,眼下也是事务繁多,能够出面迎接这一行人已经算是十足的重视,自然不会长久陪伴下去。

    不过崔卢等人倒也并不寂寞,他们刚刚居住下来未久,便不断有访客登门拜访。

    得益于行台长年以来的舆论宣传,特别《世语》将刘琨列为中朝第一名臣,崔卢等人作为刘琨的旧部,其个人的名气并旧日事迹在行台治下也流传甚广,原本只能从书籍典章中阅读欣赏到的名流士人眼下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那些仰慕者们自然也难耐心仰,想要在第一时间得以瞻仰风采。

    当然若是据实以论,将刘琨推举到这样尊崇的位置上还是言之过誉。刘琨自有其功绩不假,但也绝对达不到中朝第一人的地步,且不说三国统一那一系列战事中涌现出的开国元勋,单单在永嘉之后,同为在北方抵抗胡祸的一众晋臣当中,刘琨真正的事迹较之祖逖也是远逊的。

    但是祖氏功业所托非人,祖约背叛晋国而北投羯国乃至于老死河北,行台哪怕再怎么宽宏博大,也不能将祖逖太过推崇。

    至于那些南渡中兴的名臣如王导、庾亮等,他们就是沈大将军崛起这一路上直接的障碍,能够保持哀荣不失且稍得公允评价已经算是大将军的雅量容忍,更加不会有什么吹捧宣扬。

    崔卢等人虽然风尘仆仆、非常疲倦,但是面对热情无比的拜访者们,也不好过分倨傲的避而不见,毕竟日后便要同殿为臣,无谓因此小事埋下龃龉怨望,因是只能强打起精神来与拜访者们座谈竟日。

    第二天午后,营禁突然变得严格起来,大将军将要回营,崔卢等人也都不敢怠慢,沐浴更衣之后便与一众行台官员们等待大将军的返回。

    将近傍晚时分,三台大营外响起雄浑整齐的马蹄声,数千骑士如洪流铁壁涌入营中,为首一人白马银甲,风采卓然,自然便是当下典午朝中第一人的沈大将军。

1402 中路小挫

    沈大将军归营第一件事,便是换下那身招摇浮夸到了极点的装扮。

    且不说时下虽然已经入秋,河北仍然不乏酷热,大白天里顶着这样一身太阳能发电板一样的甲胄绝对是一桩酷刑。单单身在真正的战阵上,敢于如此张扬醒目的打扮,绝对就是纯粹活腻了。

    但是王师目下营伍众多,大将军在军中声望又是绝高无双,如今亲身统率王师北伐,巡察各边、鼓舞士气都是应有之义。唯有如此醒目张扬的装扮,才能让各路士卒更加轻松的察觉到大将军正在与他们并肩作战。

    而且跟那些真正浴血奋战于沙场的行伍勇卒们相比,这一点苦楚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若连这一点责任都不愿承受,那就未免太过矫情了,也就失去了一部分亲身北伐的意义,毕竟就算大将军真有盖世英武,也不可能亲临战阵杀敌,能够通过种种方法鼓舞士气,才是上下两便。

    如今这一套银甲白马的装束,已经成了独属于大将军的一个标志。

    随着北伐初期战事顺利的推进,眼下的邺地已经渐渐成为了大后方,但是由于战线的拉长,也不可避免会有一部分羯军游骑渗透到后方来,中军王师借着大将军的这种鲜明标志,布置了几次针对羯军游骑斥候的围杀,而那些羯军游骑也果真如飞蛾扑火一般,几次冲进王师的包围圈中,损失惨重,几乎丧失了敌后活动的能力。

    可见,装逼过甚招人嫉恨,哪怕没有雷劈,也令敌人们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如果死物也可论功行赏,大将军这一身光鲜亮丽的银甲绝对功劳不浅。

    沐浴更衣之后,大将军便即刻召见早已经等候多时的胜武军桓宣并魏郡太守张坦等人,处理一下巡营这段时间所积攒下来的军伍。

    目下王师已经完全进入河北境内,单单中路前后营防战线便达百数里之长,一次巡营下来,最起码也要花费旬日光景。

    眼下桓宣除了统率胜武军之外,也担任中军后路都督,入前便开始禀告大将军,这段时间司豫之间又集府兵四万余众,等待发遣各处战场。

    这一次的北伐,沈大将军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因是言之发尽举国之兵都不为过,单单中路王师目下便已经达到了十五万兵力之多。基本上除了荆州、梁州、秦州等蜀中、陇右战场上的卒力没有征发之外,包括远在江东能够征用的兵力俱都集结北上。

    当然真正正面战场上需要的兵力自然不需要这么多,但这一次北伐可不仅仅只是几座重点都邑的进攻,而是河北全境的收复,因是中军这十五万兵力,其中有将近三分之二都需要投入到地方上的肃清与安保。

    王师五月正式开战,目下襄国以南除了广平郡尚有一部分羯军存在之外,其他郡县已经悉数归治,这么大疆域的开拓,而且俱都是羯国旧年统治日久的区域,想要维持稳定,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暂且不说地方上有没有豪强势力的反扑,单单来自羯国的偷袭侵扰便是一个很难杜绝的问题。王师虽然兵力主体占优,但细微到河泽山野的控制上,仍然不能做到全无漏洞。

    中路战场上,信都以南还存在襄国与广宗这两处羯国据点。在此之前,谢艾所率领的中路前锋与羯国几次据点碰撞,因有大将军炮、强弓劲弩等攻伐利器的配合作战,这些据点几乎是摧枯拉朽的被拔除。

    几次小规模的会战阻敌之后,羯军也不得不承认王师在械用方面对他们已经形成完全彻底的压制,单单凭借着据点守戍已经不能阻止王师一路平推的步伐。

    所以开战一个多月后,羯国也在逐步调整战略,不再着重于要塞的经营,而是以野战侵扰为主。

    王师在攻坚方面表现出色,相应的对于后勤补给的保障需求便提高,随着羯军游师大举出没于郊野地带,也令王师攻势受阻,几路人马迟迟没有形成对于襄国的战略包围。

    单单目下在襄国与邺地之间,便活跃着羯国麻秋、石闵、朱保等大大小小十多股游骑势力。而行台王师中路真正成建制且战斗力强悍的骑兵机动力量,只有包括奋武军在内的万人规模。所以在中路军方面,行台于野战方面暂时处于下风。

    当然这种方面弱势,远不足以扭转这场战争走势,谢艾的中路前锋、胡润的中路右翼等三万人马,一直在缓慢坚定的向襄国推进,只要抵达襄国近畔能够发起攻城战,打掉羯国南路骑兵这一重要基地,便能极大程度的限制住这数万羯军游骑的活动范围。

    其实若仅仅将目标设定在收复襄国上,王师也不是没有应对方略。西路军韩晃主要是由骑兵构成,足足三万骑兵队伍一旦调入中军作战,甚至可以在重阳之前结束襄国的阶段战斗。

    但韩晃西路军目下也承担着非常重要的作战任务,那就是沿太行山一线封锁住山西与河北的沟通。弘武军萧元东已经在西河郡向太原发起了进攻,一旦并州方面溃军自太行径道涌入河北,又会给整体战役带来莫测影响。

    并州方面或会出现的援军,也是羯主石虎目下所寄予厚望的助力,希望能够凭之扭转当下不利局面。

    一则羯族内迁年久,并州的上党、太原等地多有分布,虽然早年石虎擅权、残忍杀害夔安等一众羯族耆老,令得羯族人众与之产生一定的离心。但眼下羯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石虎也是一直在竭力号召延揽这些同族之众助他渡过难关。

    二则太原的石生本就不是什么雄壮之主,随着生存环境不断被王师所榨取,势力也在逐步的萎靡,石虎也是迫切希望能够将这一部分力量揽入麾下。

    因是石虎派遣麾下重要的战斗力、李农部乞活军经由冀北进入雁门,一方面防备蠢蠢欲动的代国,一方面就是准备在关键时刻打通与太原等地的通道,招引并州兵众进入河北。

    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师自然需要保留出韩晃这一路机动力强劲的骑兵大军,用以应对来自并州方面的变数。一旦石虎获得来自山西的补充,或许真有可能达成于王师继续对峙、退王河朔的意图,这是沈大将军所不能忍受的。

    为了确保更高层面的战略全胜,当下中路军于野战中暂时受到压制,也不是不可以忍受的。眼下沈云的奋武军与谢艾统率的中路骑兵,还是能够确保后勤粮道的安全,而只要后勤道路不受影响,那么羯国骑兵此刻看似猖獗的活动便打击不到王师北伐的根本战略,只不过是将战败的时间稍作推迟罢了。

    中路军所以将后勤大营安置在河南的荥阳,而非更加近于前线的枋头,也是为了防备羯军骑兵大量集结于后方施加偷袭。眼下羯国主力被全面压制在冀北方面,这些骑兵就算是一路冲到临河所在也根本不能大规模的渡河。

    而且羯国一旦在后方有了大规模的集结,三台大营还有一股精锐胜武军没有投入作战,完全可以回军联合河内的骑兵大军将他们包了饺子。

    不过这几路羯国骑兵,按照目下的形势来看,其实也完全没有联合作战的可能。这几路人马中,自然以麻秋的部伍最盛,麻秋也是眼下的襄国镇守督将,其部众便是从邺地退后的底盘。

    去年的交锋中,由于王师还没有完成作战准备动员,对于邺地羯军主要是以逼退为主,因是麻秋损失的力量并不多。但是由于其人丢掉了邺地这一河北重地,也是饱受羯主敲打训斥,以待罪之身于襄国阻止抵抗。

    石闵虽然作战勇猛,但其人真正崛起还是在去年的襄国大乱之后,目前麾下也保持着近万的卒力,主要活动的区域则在广宗周边。乱世成名者,自有不凡之处,抛开德行如何暂且不论,正是由于石闵的穷阻,中路右翼的胡润兖州军推进并不算顺利,至今堪堪迈过阳平,距离广宗还有一定的距离。

    不过一支军队的出众表现,并不足扭转羯国整体的衰败大势。沈牧所率领的青徐右路军队因为去年打下一个优良的基础,如今已经收复清河全郡,特别是距离广宗已经不远的东武城也在控中。

    再过一段时间的局势稳定,沈牧便可以与胡润达成配合,拔除广宗这一个据点,让襄国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

    届时,如果石闵不愿意接受麻秋的节制,在丧失广宗这个补给基地之后,纵然游骑凶狠,也成无根浮萍,退守信都已经是必然,否则只能在运动中逐渐消亡。

    毕竟在这样相对纯粹的野战中,对于部伍的掌控力要求更高,这本来就是羯国目下所欠缺的。

    类似朱保之类更加势弱的羯将,已经不再敢于与晋军浪战搏命,避开真正的后勤枢纽要道,只在王师控制仍然薄弱的郡县郊野之间游荡劫掠来充实自身的力量,其实对王师能够发挥出的牵制作用微乎其微。

    大概他们这些人,心里也已经不再看好羯国的前途,可惜身为胡将又投敌无望,趁着当下这种混乱而谋取一部分乱世活命的筹码,对于信都的军令都只是阳奉阴违,更加不会听从麻秋这个败军之将的号令。

1403 勋功十二转

    桓宣汇报完毕军士征发的情况之后,便轮到张坦上前汇报资粮的调度。

    张坦虽然名为魏郡太守,但眼下邺地所在的魏郡仍然全无行政构架,他这个太守自然也没有什么政务可操劳,主要还是配合军事行动,除了负责粮草的基本调度转运之外,还有就是主持降人、俘虏的整编与招抚工作。

    人生在世,是需要一定运气的,以前张坦对此感触还不算太深,可是现在他却是深信不疑。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从一个羯国降将转身一变成为行台高官,际遇不可谓不离奇。

    随着北伐战事的全面展开,也有相当多的河北士流门户主动投靠行台,不愿再为羯国殉葬。这其中不乏家世誉望包括旧年势位都远在他之上的时人,但是这些人却都欠缺大功傍身,而张坦却有跟随奋武军大破襄国的大功,论功行赏,成为河北目下于行台第一人,一时间也是风光无比。

    陡临高位,能够接触到的行台军政机密更多,对于行台所拥有的底蕴与力量,张坦也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知。

    别的都不说,单单开战以来,经由他手转输运送到前线各路的粮草便达数百万斛之巨。而他所居任的魏郡太守,还仅仅只是中路王师补给基地之一,除此之外,还有顿丘、汲郡、河内等各郡俱都兼理事务,同时接受治粟都督于度的节制。

    换言之,五月开战以来,单单由中路运输北上的粮草便达于两千余万斛之多,如果不考虑对地方复建需要投入的粮草,单单眼下运输到河北的粮草,便足以支持中路这十五万大军足足两年的耗用。

    行台拥有如此雄厚的战争续航能力,哪怕是按兵不动的硬熬,都足以将羯国熬死!

    交代完后勤诸事之后,张坦偷眼看看大将军神情似是不错,便又壮着胆子说道:“近日卑职于军中游走抚慰降抚,其中不乏乡野表率门户,他们也多表态希望能捐身国用,携门义乡勇助战……”

    “这件事不急,目下冀南羯势仍然凶悍,非骁勇精率不能为敌。乡义虽然盛情慷慨,但也不可全然无顾凶险,贸然集伍出战,不是好事。”

    不待张坦说完,沈哲子便抬手否决了此事。

    一方面自然是目下王师全面占优,无论是兵员数量、士气还是之后的战争走向,没有必要再去征发河北郡县乡卒参战。

    另一方面则是他对这些降俘人众还并不信任,如果将他们武装起来,不排除他们会借机生乱。眼下这些人看似恭顺,可一旦手中掌握了刀枪甲众,心思并图谋自然又有不同。

    当然,落实到河北真正的统治上,也不可完全将这些乡义甩在一边。眼下中路军这十数万兵力,分摊在已经收复的这些郡县领地中,尚且不能做到面面俱到、全无漏洞。

    之后战事继续推进,收复领土更多,地方上的护卫与肃清工作,单凭王师本部兵力已经很难做到,需要将一部分权力下放,让当地乡义负责地方守卫。

    不过,在打掉襄国之前,沈哲子是不打算将这些河北乡户吸引到统治构架中来。就算是之后需要吸纳一部分,也必须要有章法选择。

    “乡义壮情,不可辜负,但复治任重,非才力之选不能担当。稍后我会分遣一部分秘阁少流,跟随张君负责选才事宜,韬略考试是必不可少,稍后行台五兵会北进主持,量才授事。”

    眼下的河北,章制悉废,旧法全无,虽然有乡势野蛮生长壮大的情况,但在王师大军催压之下,也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来。面对这一片制度的废墟,沈哲子自然不会客气,如果想要加入到行台秩序中来,自然要遵循我的规矩。

    正在这时候,大帐外谢尚又匆匆行入,先是告罪来迟,然后才又让人搬上满满几个大箱子,上前汇报道:“军勋改制,方略草成,五月之后北伐事务已经悉入于此,恭请大将军阅览斧正。”

    “已经做好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一喜,待见谢尚神态不乏憔悴消瘦,他便也点头说道:“实在是辛苦仁祖了。”

    说话间,他便起身而下,将谢尚呈送的一些籍册草草翻阅一下,脸上笑容更浓。

    谢尚这段时间主要负责的乃是勋功改革,即就是将原本王师军中所行的甲功计数改换成为十二转军功。

    随着王师部伍越来越多,行台所控制的疆域范围也越来越大,原本的甲功制已经不再合时宜,沈哲子早就有改革军功制度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适逢今次大举北伐,王师各路人马悉集河北,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进行一次比较深层次的改革。

    原本的甲功制,是具体到士卒个体,以甲功寄食为基础。这样的计功方法更准确,能够更加周详细致的确保每一名士卒的战功所得。

    但是这样的计功方法太繁琐,且对执行力的需求更高。早年制定这一军功制的时候,行台还仅仅只是淮南都督府,甚至连豫州都还不在掌控之内,王师卒力也不过只有区区数万卒众,执行起来倒还简单。

    可是随着王师势力越来越盛,战线也拉得越来越长,这种计功方法便不再合理。旧年寄食的甲功可以由淮南几郡屯田中直接拨付,可是现在大部分的屯田已经改为军府,已经不可再负担甲功寄食的负担。

    更有如庾曼之所率领的王师远在陇右,甲功是要寄食关中还是寄食河洛?这当中又牵涉到一个各地军府的协调难度,再加上资粮运输还有着庞大消耗,执行起来的成本更高。所以从西征关中开始,原本的甲功便不再寄食,而是以甲功折成钱帛直接发放。

    但这样一来又面对一个物价起伏的问题,虽然行台这些年对于财政方面监控尚好,物价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幅度的起伏,加上原本淮南的币制改革也被直接引用到行台中继续推行,但是战事频密发生,具体到特定的区域也是波动难免。

    将士们沙场立功,是脑袋提在手上以命相搏,如果没有一个公允正直的价值尺度去衡量军功,又谈什么军心振奋、临敌敢战?军功改革,已是誓在必行。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倒也并不挖空心思的标新立异,充分发挥拿来主义,直接将后世盛唐的十二转勋官制拿来就用。当然也并非完全照搬制度,毕竟行台王师的基本组织形式还是有别于唐代军队,基本的军府制度也是限于时代特色而因地制宜。

    所以这个勋官制度也是结合当下世情,于细节方面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变,使之更加符合当下。

    勋官十二转,品级有定,戎秩清晰,这算是直接抛弃了秦汉以来的官秩俸禄等级,让品级变得更加直观精准。

    这也是之后整体官制改革的一个开始,官制改革可不仅仅只是更换一个名称那么简单,这其中又包括意识形态、职事划分等等诸多改变,是一个制度改革最外表的体现。如果没有从上到下形成一个正确的认识,以及职权上的清晰厘定,类似王莽那种官制改革,就是瞎胡闹。

    相对于政务的包罗万象、牵扯诸多,军事上的制度改变对普世影响是要小一些,而且沈大将军对军队的掌控也更强,勋官制度的改革就是在为之后整体官制改革的一个尝试和铺垫。

    谢尚这段时间,就一直在负责这方面的改制。其实沈哲子属意的主持者是江虨,但是眼下江虨还被困在凉州没有返回,加上原本打算让谢尚接手贺隰礼部大尚书的计划也有了一点变故,于是便暂且将谢尚任命为大将军府司勋内史,主持这一项制度的改革。

    言之改革,眼下当战时期,动作也不宜过大。像是准备裁撤掉后汉以来逐渐泛滥的杂号将军衔,这在眼下还不合适,虽然职号的剥夺并不影响真正的职权,但是明明没有错误甚至于还有军功,突然原本的将军号就被剥夺了,终究是有人不能释怀。

    所以眼下的改革,主要还是在计功方面,兵长以下原本的二十甲功折为一转,兵长以上则以实情折算转数。而之后行台勋赏,主要便是以勋官为凭。

    比如去年沈牧冀南大捷,虽然实际的封犒还没有下达,但沈牧积勋为上护军,其部下将领们各自述功而加授护军、都尉不等,给人一个循序渐进的接受过程,等到这一场北伐战事结束论功,便是完全彻底的军制改革,旧年那些千奇百怪的杂号悉数作废。

    沈哲子也有些期待,按照勋官标准,这一场战事结束之后,麾下能够多少人能够荣授上柱国。之后整个河北的复治,下及基层的乡野统治,必然也要从勋官集体中选拔任用,上品为柱国,下品百里侯,这一勋官制度也能在最短时间内建立起来且发挥其效用。

    在没有完全统一且内忧外患悉定的盛世到来之前,麾下这庞大的军功系统便是沈哲子背后最大的倚仗。

1404 英主贤臣

    重要的事务汇报完毕,天色也已近完全黑了下来,大将军脸上已经流露出浓厚疲色。

    这一次巡察诸营,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奔波十多天的光景,回来后也根本没有来得及休息便又听取汇报。虽然具体的事务操作都有属官负责,但就算仅仅只是全局的把控,也足以让人疲累不堪。

    往年没有执掌大权的时候,沈哲子是有些不理解,那些身居高位者并无衣食之操劳,何以还会频出懒政之昏君?

    当他到达了这样一个位置后,才有深刻的体会,一时的勤奋不算什么,但若想要长久的保持下去,实在是不容易。除了本身要具有旺盛的精力之外,对于权势更要有一种发自肺腑的热爱与追求,无从遏制的权欲,与人斗,其乐无穷。

    众人见大将军已经疲态难掩,便都识趣的告退。沈哲子倒是还有一些具体事务想要过问,但眼见天色已晚,未必能够及时找到相对应的主官,于是便也作罢,待到桓宣等人退出后,又伏案疾书,将这些未了的事务记录下来,交由从事整理准备,明天一早再作处理。

    之后匆匆沐浴休息,但也只是睡了两个多时辰,再醒来时,沈哲子又是精神奕奕。

    凡事上行下效,就连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都如此勤勉,部下一众属官又怎么敢有所懈怠,天色还未亮,随驾北上的一众行台官员们便早已经等候在三台大帐之外,准备向大将军汇报各自所负责的事务进度。

    早餐途中,大将军便先召见了自河内赶来的治粟都督于度。

    于度虽然名为治粟都督,但职事并不只限于粮草调度,其他军器、营帐、车马等一应后勤物资都在其人职事之内,可以说是王师目下的后勤大总管,责任之重,仅次于行台户部大尚书庾条,甚至还要超过他名义上的上官、目下于寿春督运粮草的纪友。

    “大将军……”

    行入大帐中后,于度还未及行礼,大将军已经摆手示意他入席:“先用餐,边吃边说。”

    于度见状便也不再拘礼,入席之后抓起粟饼便大嚼起来,行伍之中一切从简,哪怕就连大将军于饮食一桩也没有太多讲究。

    半斤重的粟饼很快入腹,饥肠辘辘有所缓解之后,于度才手捧酪浆开始汇报:“月前受命集结战马,目下已集八千余骑,重阳之后可以陆续抵达前线各方。至于河东方向,因王屋周边匪迹猖獗,轾关、太行等径道多受影响,未必能够于东前输马抵境……”

    中路战场野战不利,根源还是在于战马不足。行台在这方面虽然积累数年,但是较之羯国得天独厚还是有着明显的差距。特别行台王师作为主攻一方,战术上的选择不算灵活,哪怕战况再怎么变化,部伍投入只可能是那几个固定的大城要塞。

    羯国游骑立足于此,便可以进行针对性的游击阻挠。而王师的骑兵队伍为了保证粮道的安全,也很难进行针对性的逐击。

    说起来,行台这方面的劣势也不乏咎由自取的缘故。时下性价比最高的交通运输通道自然是水路,但是从早年的中原大战之后,行台便一直在营建枋头据点,针对羯国南部水路通道进行打击,因为摧毁的太过彻底,以至于王师北进之后都乏于成熟的水路通道可用。

    王师在军心士气方面虽然有着绝对保障,但也难免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针对野战被压制的情况,自然也需要有所回击。

    所以大将军在于各路将主讨论之后,决定在入冬之前解决掉一批羯国的野战骑兵。因为一旦入冬之后,关于后勤方面的需求更大,如果敌军还保持眼下这种程度的野战力量,会生出太多变数。

    河内是王师骑兵大基地,但是因为要防守太行径道,主力不可轻易调用。兵卒不可轻易调用,但是战马可以,沈哲子打算在入冬之前,于广宗方面集结五万以上的骑兵机动力量,先将广宗这个据点彻底打掉,同时确保将广宗附近的羯军严防死守逼退向后而不向四周逃窜。

    目下的广宗、襄国、信都这三处乃是羯国互为犄角的核心战区,一旦广宗被打掉,这种稳固性便不复存在。之后无论是进攻襄国还是直取信都,战术上的选择可以更加多样化。

    目下中路军拥有的骑兵战力,包括奋武军在内共有一万三千余众,冀南方面因为战线更加绵长,拥有的骑兵数量更多,有两万六千余众。

    再考虑到战马的轮换休整,眼下战场上所需要的战马缺口还有接近三万匹,新收复的河北土地上可以解决一部分缺口问题,但仍需要从河内、河东调集将近两万匹战马。

    “王屋匪寇?他们已经猖獗到能够影响径道安全?”

    听到于度的汇报,沈哲子便皱起了眉头。

    中国大战开始之后,难免会有一部分强梁之众难耐寂寞,想要趁乱取利,这其中主要是不愿归化的河北地方豪强与原本从属于羯国的杂胡势力,比如丁零人。

    诸胡之中,丁零人不算太强势,但却非常的活跃,甚至早年羯主石虎南征中便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往往数千乃至上万人自成势力,不事生产,流窜劫掠,偶尔也充当雇佣兵的角色。

    目下王屋山附近所活跃的匪寇,早前主要是活动在冀州西部郡县,但是中原大战开始后,韩晃的西路王师加大了对于这些流寇的肃清力度,再加上河东军队北进平阳、西河郡进攻太原,并州局势也变得混乱起来,这些流寇便流窜于王屋山周边,极大影响了河东与中原之间的物资流通。

    于度作为王师目下的后勤大总管,也是深受其扰,讲起这些王屋山匪寇难免厉态:“这些匪寇一如蝗祸,本身居无定所,虽然难阻大势,但若继续任由壮大,或要糜烂于山中。”

    听到这里,沈哲子也是一脸的烦躁,对于这些疥癣之疾已经乏甚忍耐力,稍作沉吟后便开口道:“入冬之后,各边战事将告段落,平阳方面攻势可以暂缓,着令李炳主力清剿王屋贼寇,届时河内韩晃也要谨守径道,即便诛杀不尽,也要将他们困死于山野之中!”

    其实若能用心招抚的话,王屋山中这些匪寇其中相当一部分也能化为己用。毕竟这些人本就乏甚家国情怀,唯利是图,只要行台给予他们足够的利益,他们自然也不拒绝为行台所用。

    譬如三国旧年关羽北伐,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就有许昌南面盗匪游侠响应关羽,使得许昌周边局势崩坏,几乎逼得曹操迁都避祸。可见这些盗匪虽然只是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若能妙用得宜,也能发挥出不小的作用。

    但是眼下王师数十万分布于北伐各处战场上,本就优势在握,也并不急迫招引这一部分游散力量为己所用而助军势。而且这些贼寇桀骜不驯,唯财货能动其肝肠,关键时刻不足倚重,与其耗费心力的去招抚拉拢,还不如干脆杀个精光。

    如果不能恭为顺民,那就只有死路一条。目下并州方面王师力量本就充足,潼关、河东的兵力都投入其中,还有弘武军、镇武军并结束了塞上战斗的关中府兵,搂草打兔子,一波收走,如果不能做到,则就显得李炳等人太无能。

    对于大将军的安排,于度没有异议,至于之后该要如何调配力量,那就是李炳等统兵大将该要考虑的问题。

    之后,沈哲子又询问了一下那些秘阁少壮们的历练情况。这些行台储备人才,如今已经有了千数之众,除了馆院招考并行台选拔之外,一些行台任事官员们也都不愿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将自家子弟塞入其中进行历练,谁都知道若能加入进来,则不啻于进入一个快车道,未来的发展也能更加顺畅。

    这些年轻人乏甚实际的事务才能,但是胜在璞玉堪琢,沈哲子也并不将他们严密保护起来,而是各自良才分配到各个部伍之中。

    除了正面战场的作战部队之外,于度所负责的后勤任务最重要,历练作用也最明显,因是当中将近一半的成员都划分给了于度。

    这些年轻人们或是不乏稚嫩,但是最起码文化素质是足够的,于度这段时间也是大得此利,听到大将军问起,便也将这些年轻人的表现小作描述,特别其中一些表现出色的人,更是不吝夸赞。

    听到于度的汇报,沈哲子脸上不免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行台规模越来越大,对于人才需求始终存在缺口,这一批年轻人若能培养出来,对于之后的河北治理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眼下行台人员众多,其实也隐隐有了派系的划分,如于度本属于大将军昭武旧部,与谢弈、萧元东乃至于沈云等人已经形成一股颇为庞大的力量。

    还有就是沈氏宗亲,标志性的沈牧、沈云包括沈劲也渐渐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其他族人们大凡少有才力者,也都分布在许多重要位置上。

    毛宝、韩晃、路永、郭诵等宿将,这都属于都督府旧部。谢艾此一类的边士内投,往年虽然略有势弱,但是随着行台越来越壮大,特别是大量关陇人才的加入,如今也渐渐的有了气象。

    还有胡润、卞章等为代表的门生义故,纪友等来自江东的世交旧好,张坦此一类河北降人也都亟待发展,目下的行台可谓是人才济济,至于原本占据江东朝廷主流的中兴旧人们,随着一众耆老旧人的去世,在行台所拥有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

    至于作为后备力量的馆院英才们,如王猛这种早已经崭露头角,谢安、陈逵等也都起飞在望,再加上大量秘阁少贤逐步获于任用,盛世英主贤臣这些条件都已具备。

1405 相见恨晚

    当然行台人事也并非完全和谐,类似以大欺小、地域歧视特别是老人欺压新人的问题,同样也存在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们也都会不由自主的站队,这个问题古今皆同,当然现在世道主流仍是力求上进,就算有一些碰撞摩擦也不算大问题,没有人会糊涂到荒废正事而耽误自身的进步。

    这当中也有比较顽固的人,比如王述。如果说旧年行台最让人讨厌的是酷吏山遐,可是现在则是王述光荣接棒。

    王述这个人倒是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除了性情急躁倔强一些之外,职责之内倒也勤恳尽责。唯独一点有些让人受不了,那就是自视甚高,目无余子。

    这一缺点在往年倒也不甚明显,王述少无贤名,得志较晚,可以说是大器晚成,且北上之后,行台自有大将军为首一众英流汇集,王述在当中也算不上最出色,平时也难得凸显。

    不过随着他的儿子王坦之逐渐长大成人,日常炫耀自己的儿子便成了王述最大的乐趣。特别随着王坦之以甲等结业于馨士馆,开始到了论婚的年纪,王述性格里招人恨的一面便开始大放异彩。

    王述出身太原王氏这一中朝望族,本就门第高贵,其父王承还曾经是越府第一名士,更关键则在于王述任事以来便紧跟大将军步伐,根本就没有参与过越府旧人对大将军的反扑,履历可谓清白。

    这样的家世背景,再加上王述本身势位便不弱,而其子王文度也不像他倒霉老子一样大器晚成,哪怕没有王述的推波助澜,本身在馨士馆求学时便已经是翘楚之选,人才样貌都极为出色。能够与这样的人家结亲,也是世道中许多人家所乐意的。

    可是王述对这个儿子溺爱至极,本身又情商太低,偶有人家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王述便忍不住要大加讥讽,大意无非瓦器难配璋玉,当面讥讽之外,日常在行台闲暇时,也多历数那些自不量力的人家为乐。如此一来,自然大招嫉恨。

    对于王述这一点脾性恶习,大将军也是颇感无奈,人家想要与你结亲多多少少是觉得你还是个人物,你看不上人家心里不乐意,回绝就是了,何至于天天挂在嘴上于人前宣扬。

    此前之所以选派王述返回江东维持局面,也实在是用其才而厌其人,打发的远远的,求一个眼不见为净。最起码那些饱受王述讥讽的人家,不会再每天苦着脸来央求大将军教训王述那个大嘴巴。

    不过将王述打发回江东之后,别人倒是耳根清净了,大将军仍然要受其骚扰。

    其子王坦之今次也入选秘阁历练,王述为了这个儿子也是操碎了心,基本上每次与江东台城通讯,当中都会夹杂着王述的私信,一边请求大将军怜其家门传续不易,切记不要让他贤子为兵家伧用而见辱家门,一方面又夸耀他儿子才力足堪,请求大将军不要拘于一用,放手磨练。

    起先沈大将军还偶尔稍作回应,毕竟他家中也有这样一位长辈,对于王述那种心理倒是能有体会,但渐渐地也没了耐心,索性置之不理。大概在王述看来,他的儿子天下无双,即便不能比于大将军,也应该相差仿佛。

    秘阁乃是行台储备才力的一项大计划,甚至就连大将军堂弟沈川入选之后,也只是在前线各营之间奔走、做个基层的联络员。

    大将军自然不会为了满足王述的诉求而搞什么特例,所以王坦之眼下也只在陈逵部下做一个整理图籍信令的校书,虽然倒也能够稍参机密,但显然不能满足其父的期许。

    明白王述积俗恶习如何之后,在王述回返江东之前,沈大将军还特意给老爹沈充送去一封家书,叮嘱切记不要跟王述探讨什么儿女亲事,那张破嘴顶风臭十丈,实在是惹不起。

    最起码跟王述有姻亲关系的谢尚、谢奕兄弟们,在谈论起王述来,一个个都是神态复杂,不愿多说。不过幸在他家谢万也就那个底色,倒不至于有什么错配之憾。

    趁着早餐时间,于度汇报完毕后也无暇停留三台,接受大将军新的指令之后又匆匆往后方而去。

    接下来各边任事人员陆续入拜,汇报的内容也都包罗万象,或军或政、或民或物。这其中又涵盖一个比较大的主要任务,那就是州郡改革。

    行台制度大体上也是遵循江东,承袭中朝,抛开行台中枢不谈,地方上基本还是沿袭州、郡、县三级的构架。勋制十二转的改革主要限于军功方面,关于地方上的行政构架,其实也有所筹备,那就是拿掉郡这一级行政单位,大州拆小,直接进行州县的统治。

    晋制大体上沿袭汉制,州刺史这一级可谓是位高权重,特别是三国乱世之际,一州刺史以及权力更加集中的州牧,便是真真正正的割据势力,州境之内成其独立王国,拥有一应军政权柄,完全有能力对抗中央。

    像是江东中兴以来便已经彰显苗头的荆扬对抗,甚至包括沈家在崛起道路中最重要的一个机会,趁着苏峻之乱这个机会分割扬州成为真正的方伯,便是借助于这种制度的弊病,之后才有了真正能够左右朝局的能量。

    目下的羯国,疆土逐步告失,眼下不过只是保有冀州的一部分以及幽州,便仍还拥有着庞大的战争能力。由此也可见,地方州权过大,实在不利于集权中枢,达于长久的稳定。

    眼下的河北,是制度上的荒土,在彻底打垮羯国之后,沈大将军自然不会再乐意恢复旧年制度,重新树立起大权在揽的州刺史,大州撤小,将刺史的权力压缩到郡一级乃至更小,这是必须要推行的改革。

    历史上,从前燕、前秦开始对于地方的治理便开始遵循这一趋势,特别是北魏成为北方霸主之后,推动的力度更大,除了压缩州权之外,背后也有拉拢中国士人门户为其所用的意图。

    这是一个长达百数年的消涨过程,沈哲子也不奢望能够在短短几年之内便完成,但这个意图不会更改,步伐也不会停顿。

    像是他眼下大营所在的邺地,便已经开始建州的工作,先将邺地所在的魏郡独立出来设为魏州,之后冀南几郡也要循此而进。

    这当中涉及到职权、民户、治土等诸多事务重新划分,如果没有前期充足扎实的准备,贸然上马只会令制度崩坏、令出无门,所谓的改革便也无从谈起。

    就这样又忙碌了几天之久,沈哲子才终于抽出半天闲暇时间,得以召见已经在三台等待许久的辽地来人。

    崔悦、卢谌等人这段时间在三台虽然也并不寂寞,每天都是访客盈门,但迟迟没有受到沈大将军的接见,心里总有几分不踏实。

    眼下终于得于召见,各自心情也有几分忐忑激动,毕竟这段时间以来,除了亲眼见证行台壮盛种种之外,其中感触最深便是沈大将军的威望无双。

    这段时间他们会见诸多行台士流,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言谈之中所流露出对大将军那种发自肺腑的崇敬。

    一人如此不算什么,毕竟早前与温放之相处一段时间,那小子闲来便要夸耀几句大将军事迹,可是三台大营上上下下人人如此,也让他们心惊且好奇于这位南国大将军魅力之大。

    对于崔悦等人的到来,沈哲子也比较重视,迟迟不见已经是失礼,眼下终于得趁闲暇,便亲自于营门之外站立迎接。

    崔卢二人联袂而来,远远便看到大将军那英挺身姿负手立前,心中竟生几分受宠若惊之感,要知道整个三台大营对大将军的尊崇那是群体性的氛围,他们身在其中也难免受其影响,不敢失礼,眼见大将军居然亲自出迎,不由自主便迈步趋行迎上。

    两人至前抱拳揖礼,还未开口,大将军已经上前一步抬手按在他们的臂膀上,笑语道:“二公无需多礼,倒是我杂冗缠身,怠慢贤流,还请二公雅量包涵,勿因此而薄行台礼贤之义。”

    一俟双方对面而立,一股压力便扑面而来,倒不是时服锦袍的大将军锐气逼人,而是随其移动,周遭诸多视线也同样的转移过来,众目所望,难免让人局促。

    至于大将军本身,却是气质温润,没有盛气凌人,反而隐隐让人有种错觉,唯其身前数尺才是方寸安稳所在,一旦斗胆僭越外行,必被周遭锐猛虎贲杀意欺凌。

    崔卢二人稍作呼吸,这才稳定住心神,仍是恭敬的向大将军见礼:“大将军军务繁忙,社稷兴复、系此一身,余等边中流亡老朽惠承恩威余波,才有生归故国之幸……”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过誉了,过誉了。平生之志唯定乱复国而已,二公盛名国士,旧年因势力所拘不能远行迎接,如今随土而迁,复归华夏,海内众望因此再得汇聚,社稷之幸,苍生之幸,也是行台大幸。贤良趋我,无复流离,人生大乐,恰在于此啊!”

    短短几句话,将崔卢二人归国推举到这么高的意义,二人心中也是彷徨尽去,对大将军大生亲近之感,乃至于有种归来太迟的懊恼感。如今的他们,鬓发苍白,体格老迈,才志俱为世道辜负多年,余力已经微弱,难免自惭形秽,相见恨晚,多有怅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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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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