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6 宇宙天问
学中午休一个时辰,倒也充裕从容。沈阿秀与郗嘉宾缓步而行,途中遇到相识同窗,彼此寒暄打声招呼。
原本馨士馆与工程院壁垒分明,同样各自对对方都有几分轻视。不过之后蒙学的兴设,学舍恰好坐落在馆院之间,便打通了二者之间的联系。
馨士馆主修诗书经义,工程院则是农工百业。原本在主流意识中,馨士馆是要远远高于工程院。
但世风总是在潜移默化的发挥着作用,随着行台越发壮大,许多功勋、豪武、商贾人家也渐渐成为世道中一股强大力量。这些如果说有一个共通点,大抵就是底蕴不深,子弟教养很难追得上那些传承悠久的世族旧门。
旧年中朝及至江东中兴,琅琊王氏这种世族中的后发者凭着对玄学清谈推崇实现弯道超车,超过那些经义旧门的普世影响力。当下世道新贵们自然也有这种需求,而他们选择的便是工程院物理说。
在这种需求的推动下,又有一位前贤重新焕发光芒,那就是屈原。屈原《天问》被抬出来,便不乏人叫板,经义之中可有这种解释?而物理之学洞达真意,那是能够包容宇宙的大学问,言及究处,尽答天问不在话下!
又有会稽虞喜这样的天文、星象家加入工程院,奉行台所命复制浑天仪、重修历书,更让工程院的学术地位得于大大提高,于人日常观念中与馨士馆并为高峰。
这两人正行走间,突然后方传来了一个破锣一般的吼叫声:“郗嘉宾,不要走……”
听到这喊声,阿秀刚待要回头,郗超却突然抓住他手腕低声道:“速行、速行,不要回望……”
然而说话间,一道狂风已经自身后卷至两人身前,一个已经生的颇为高大威猛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他抹一把额头汗水,对阿秀点头道:“阿秀,你好啊!”
不待阿秀说话,少年又转望向郗超,嘿嘿笑道:“表弟,我方才舍中寻你便没找到,一路追出喊了好多声、你也不应我一声。”
郗超脸色已经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强挤出一丝笑容:“原来是表兄,我同阿秀走论课业,真的没听见你的喊声,是不是,阿秀?”
阿秀微笑着点点头,转又问道:“庾四,你这么着急寻嘉宾做什么?”
少年名为庾辑之,庾曼之的次子,同辈行四,也在蒙学受教,只是学舍却已经排到了丁字,且不与阿秀他们同年,再有一年便要结束蒙业择馆院入学了。
因有阿秀在场,庾辑之那张大脸上罕见的流露出几丝羞赧,望着郗超笑道:“表弟,借你学章……”
他话还没讲完,郗超已经抬臂连连摆手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午中用食,还是阿秀邀我。”
听到郗超拒绝得这么干脆,庾辑之脸上也有几丝挂不住,他扯下腰际玉佩拍入郗超手中,皱眉道:“再借我千钱。我家阿爷常说,舅父家资丰盈,子辈若乏用度,直往求告,我是寻不到舅父,才来寻你!”
郗超听到这话,眼泪都要流下来,你寻不到,难道我就能寻到?
凭心而论,庾辑之塞入他手中这玉佩,价值要远超千钱,在外售卖万钱都可。但问题是,郗超也不缺这个,入学以来,类似抵押物他已经收了庾辑之不下半箱子,缺的不是珍物,是学账上的钱数啊!
见郗超只是低头不语,庾辑之也是悻悻,听到阿秀请客,他心中倒是不乏一动,只是他年纪大了许多,与阿秀也只是认识罢了,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
“庾四,沈二问你怎么还不至?”
旁侧一人跑来喝问,庾辑之没好气道:“老子没钱!”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听到事涉沈勋,阿秀便开口问道。
另一人认出阿秀之后,不敢怠慢,回答道:“舍里同窗操行告急,沈二组织大家筹钱捐输呢。”
馆院学子并非都是豪富,许多寒庶子弟都需要馆院的扶助。一些顽劣的纨绔子弟,于是便主动捐输笔墨文具之类,用以换取一定操行分值,馆院对此也并不拒绝,毕竟行台用事诸多,也难有太多资财拨付馆院。收留一些顽劣子弟,得于资助更多寒流苦学,亦是善治。
而跟沈勋混在一起的家伙,操行能高了才怪。
“表兄,我学账真是空了。你……”
郗超又开口解释,庾辑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上前拍拍他肩膀:“你我之间,说这些做什么。若非你平日助我,我早不知被劝退几次。”
眼见庾辑之少有的感性,郗超倒是神情一缓,只是接下来庾辑之下一句话又让他神情僵硬起来:“我下月望日,再来找你!”说完后,便对两人点点头,与那同伴勾肩搭背离开。
每月望日,是学子入账的日子。见郗超表情僵硬,阿秀上前拍拍他安慰道:“不妨,到时你再来找我吧。”
这话说的自是豪迈,而阿秀底气所在,自然就是书箧底层那塞得满满当当二十多个学章复刻。
午休完毕之后,学子们复归学舍。下午的课业比较轻松,只有一个时辰。待到堂课结束之后,寄食的学子还有晚课,如阿秀这种走读的便已经可以离开归家了。
阿秀这里还在收拾着书具,提前一步飞奔出学舍的沈纶却去而复返,跑回学舍,一边跑一边手舞足蹈:“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二兄带人,堵、堵住了莫大……”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他学子们听到这话后,俱都凑上来询问究竟。又过好一会儿,沈纶才交代清楚,原来是他家二兄沈勋带人堵住他们的一名同窗莫循。莫循虽然不是甲字舍,但却是乙丑舍的同年,同样也算是他们的同窗。
“沈二啊……”
学舍里响起一片抽气声,沈勋的名头在馆院之间那真是不是盖的。至于那个莫循,也不是什么寂寂无名之流,他正是兵尉将军莫仲的儿子,入学伊始便倍受学子们关注。这一场架,可真是两强相争了。
“咱、咱们怎么办?”
沈纶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喘息道。
“还能怎么办?二兄以大欺小,咱们当然要助阵同窗!”
阿秀已是神采飞扬,早从座位下掏出他那柄宝器兵尉杖。同为好斗少年,他也常有难耐的躁动,沈勋他们实力强劲,兼又都是讲究人,就算斗殴负伤,也绝不会上门追责,没了顾虑,他自然按捺不住了。
无需阿秀号召,甲子舍学子们早各自抽出了兵尉杖。沈勋虽然名头可惧,但胜负如何,还要打过再说。未战先怯,不是馆院学子风骨!
馆院学子约架,按照规格而各有不同地点。这次是沈勋与莫循两个风云人物参与,自然是最高规格,因是地点就选在了龙门。
阿秀他们一路行出,很快便聚集起几十人,都是年龄差不多的蒙学同窗。除了他们这一行之外,还有其他馆院学子们得讯之后,纷纷前往观战。
馆院斗殴,那不是乱打一气,自然有其规矩。
其中最重要的,比如斗勇斗技不斗狠,争强争胜不争利,所谓不作不义之战,谁要是触犯了这些忌讳,即便馆院督察没有发现,也会有学子主动举报,以此维持他们义气之争的庄重性。同时,那些参与其中的学子也会受人蔑视。
行途中,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便也渐渐得知这一场斗殴发生的原因,是沈勋的表弟声称莫循的名字,冲了他曾祖、有江表儒宗之称的贺循的名讳,这一场架莫循如果输了,便不能再在学中用这个名字。
类似的理由,在馆院斗殴中占比不小。虽然世道礼法不禁于此,但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自我感受强烈的年纪,是有些受不了同窗名字犯讳自家祖辈的。
伊阙这个地名,包含香山与龙门山,龙门主要是指两山之间的伊水峡口一小片区域,就算如此,也是几十里的广袤区域。而作为馆院约架的龙门,主要是指学子们筹建的义园左侧一处废园,过往这数年,不知有多少学子在此一战成名。
当阿秀他们抵达此处的时候,这里虽然不可说是人山人海,但废园内内外外也集结了数百学子。一个个眉飞色舞,神采飞扬。阿秀他们还没抵达主战场,沿途便已经看到观战者已经不乏人先打了起来。
所以馆院斗殴之风,在学子们看来并不是什么违反禁忌的恶劣事件,倒是他们彰显自身勇气、力技的一种手段。如今打斗规则也渐渐成形,主攻颈部以下、避开关节软肋,即便负伤,也不伤筋骨。如沈勋将堂弟沈果开瓢,那都是规矩形成以前的旧事了。
翻过闹哄哄的围墙,便见主战场上已经有两三百人于场中群斗起来,放眼望去只见兵尉杖被挥舞的虎虎生风,喝骂声、叫痛声更是不绝于耳。一方额头缚赤,一方额头缚白,倒也阵营分明。
“形势大大不妙啊!”
沈纶攀上一株小树眺望片刻,便向下回报战情,沈勋他们一方本就人多,加上都是高龄学子,技法、勇力俱都胜出一筹,而莫循一方已经有十多人倒地并衔草退出战局。
看这架势,阿秀他们一行就算再冲上,未必能够扭转战局。而且此前聚起的同窗在赶路途中,有一些腿短力弱,还未尽数到齐。
但就算是这样,少年们还是义无反顾冲入进去,阿秀整张脸都激动得有些潮红,挥舞着他那宝器兵尉杖砸开两人,但终究乏甚经验,片刻后肩头、胯下俱都被砸中踢中。
沈勋仿佛一个胜算在握的大将军,一边打退对手还能眼观六路,待见到阿秀身影,眸子已是骤然一亮,哈哈大笑道:“阿秀居然上阵,勿走勿走,来痛快一战罢!”
沈阿秀才不是傻子,冲了几次没冲进去,反又多挨了几记,待见堂兄向自己扑来,忙不迭抽身向后奔去,一边奔走一边大叫道:“沈二被我引走,诸君奋勇攻敌!”
1377 坑陷强敌
热闹的废园中,阿秀一人奔逃在先,沈勋则紧紧追赶于后。
“鼠胆沈阿秀,不要逃!顿足与我酣畅一战,不要辱没了你手中那宝器!”
沈勋一边追赶着阿秀,一边大声叫嚷道,尤其不忿于阿秀未战先走的行为,连连嚎叫激将。
阿秀听到这话,却连头也不回,仍是奔行如飞,口中也大笑反击:“阿兄年长我数载,力技都得磨练,我若不走,才是真的蠢。以短击长,大愚也!宁斗智,不斗力!”
废园周遭,多有观战学子,看到沈家这对兄弟自相残杀,也都不觉得怪异,各自拍掌大声叫好。而阿秀一路奔逃的狼狈样子,也少有人发声讥讽。倒不是忌惮对方的身份,这也同样与馆院斗殴的规则有关。
馆院斗殴之中,向来没有什么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忌讳,强者自有道理,胜者自有道理。哪怕是天生羸弱者,也能凭着交际同窗广邀助拳,以众胜寡。若本身就力不及人,既不磨练技艺,又不与同窗合流同好,遇到挑衅最起码还可以逃啊。
沈勋年长数岁,腿长力壮,眼下发力追赶,双方距离也是越拉越近,有几次手中挥舞的兵尉杖更是直接擦着阿秀后背衣袍掠过。
于是阿秀便转往人堆里冲去,呼喝着挤出一条通道来,那些观战者多数自是担心殃及池鱼,纷纷后撤,但也有人立住不动。
沈勋在馆院中名气虽然大,但人缘也谈不上有多好,周遭观战学子们也不乏受他拳杖殴打者,也乐得给他稍稍添堵,因有这样的困扰,双方距离又逐渐拉开。可见人和,也是斗技之中不可忽略的一个元素。
追逃之际,阿秀心中也是暗暗叫苦。沈勋那一群人名头不是虚的,自有累累战绩傍身。
所以他们这群低龄学子在增援途中,其实也有过计谋的讨论,打算先将人引走一部分,通过游击战逐个击破。
可是等到了场中,眼见到己方同伴形势不妙,那些负责诱敌的少年已是热血上头,此前的计划全都抛在脑后,叫嚷着便冲了上去。这一冲进去,脱战便就困难了。最终也只得阿秀一人,将沈勋这员悍将给引了出来。
当然战法以论,阿秀这个本就技力都不优秀的战五渣能够抵消掉对方一员悍将,于战场局势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助益。但阿秀也不想被沈勋追上后,挨上一顿老杖啊!
趁着人群的骚扰拉开距离,阿秀便冲出废园,向着人迹稀少的林野跑去,那里是他们此前商议,诱攻对方目标的地方。
只是阿秀跑出去将近一里路程,却迟迟不见在后方负责布置陷阱的郗超等人,心里不免叫苦。而此时因为远离了废园战场,没有了旁人的骚扰,沈勋便也越追越近,口中张狂大笑道:“任你阴谋诡计,我自一力破之!阿秀,你在劫难逃了!”
说话间,前方阿秀身影突然顿了一顿,而后又发足奔起,只是转向另一处花草茂盛的小径。沈勋自是穷追不舍:“哪里……啊呀!”
原来他奔跑中,一脚踏空,整个人都扑倒在了一个草皮掩盖的浅坑中。这浅坑明显刚刚挖出未久,坑洞里还弥漫着泥土潮腥气味,坑底更体贴的铺上了一层草叶,可以让身中陷阱者不至于摔得太惨。
阿秀见到布置终于起了效,心中自是大喜,当即收足转身,直向正从土坑中狼狈趴起的沈勋扑去:“你要战,我便战,沈二受死!”
沈勋爬到半途,后腰已经被器杖砸中,整个人又趴进了草坑里,吃痛下连连怪叫道:“好奸诈,好奸诈……”
阿秀才不管奸诈或是不奸诈,上去便对着沈勋背、臀一通乱砸。但沈勋终究殴打经验丰富,虽被暴打,仍然努力翻转过来,手中兵尉杖自腋下穿出捣向阿秀胸膛。
阿秀险险避过后,待见沈勋已经将要爬出坑洞,便又飞扑而上,将沈勋复又扑回坑洞中,横腿压垮,继而便挥杖砸落下去。沈勋不能躲避,只能两手托杖用杖身挡住阿秀砸下来的兵尉杖。
得此趁手形势,阿秀更是不饶,两手握住兵尉杖频频向下挥砸。沈勋整个人都被压在下方,仰躺于陷阱中,此际纵有诸多技法也使用不出,只能两臂托杖的招架那如冰雹砸落的杖影。
这种情况下,阿秀手中那连沈勋都艳羡不已的宝器兵尉杖的好处才显现起来。这柄器杖内坚外韧,头重尾轻,一旦挥用起来,本身耗用力气不大,但因杖身的沉重,威力却绝不会弱。
眼下两根器杖激烈碰撞,因为手中器杖有着极好的缓冲卸力,阿秀并不觉得如何,可是下方的沈勋却被震得虎口都酸涩不已,嘴里更是连连怪叫。
阿秀不知挥砸了多少记,咔嚓一声,沈勋手中也是良木打造的器杖竟然被生生砸断,这要再砸下去,便要直接砸在沈勋头脸上了,阿秀收势不及,只能猛地拧身,那器杖才险险擦着沈勋耳鬓砸进泥土里。
“你认输还是不认?”
阿秀喘着粗气,顺势将器杖横压在沈勋颈间,眸中却是神采飞扬。
可怜沈勋若非先跌入陷阱,浑身力技几乎没有丝毫用出,眼下更连兵器都被直接砸断,否则三五个阿秀这样的对手也打不过他。
听到阿秀这问话,沈勋倒也干脆,随手将那断裂的器杖甩在一边,抬手摸着压在脖子上的杖身,啧啧道:“物通人性,能够输给这样一柄与我相知的宝器,我是无话可说。”
虽然这小子仍不承认是输给了自己,但阿秀也不讲究那些,闻言后便笑嘻嘻由怀中摸出一团苦艾草饼塞入沈勋口中,沈勋张嘴将之叼在口中,这便是所谓的衔草认输了。
艾草滋味苦涩,但沈勋对此已经习惯了,他好斗成习,打输的次数自然也不少,每每衔草认输,反而胃口是越来越好。
两人分了胜负,便爬出陷阱来,沈勋直接从阿秀手里夺过那柄宝器兵尉杖,更是爱不释手,又过片刻才想起自己打输的原因,后知后觉道:“这陷阱是你们挖的?”
“当然,正是郗嘉宾他们……是了,怎么打了这么长时间,那几人还是不见?”
阿秀正自得意,接着便皱起眉来,他与沈勋扭打时间不短,足足小半刻钟,其实已经渐渐力竭,若不是直接将沈勋的兵器砸断,说不定要被对方反杀于此了。郗超他们既然已经在这里挖好了陷阱且留下标记,想必也在附近,不可能听不到打斗声,怎么迟迟不来援助?
“阿秀、阿秀,不好了!嘉宾他们……”
阿秀起身四处张望之际,一名同窗飞奔而来,拉住阿秀便向来的方向跑去。
此时被当作援兵的郗超等人,正可怜兮兮蹲在不远处小道旁的草地上,身边还横放着此前用来布置陷阱的铁锹之类器物。
而在他们周围,则围立着十数名健壮魁梧的成年人,衣饰装扮都有类似之处,一望可知应是哪一家的奴仆。
距离此处不远的道路上,则有一驾朴素马车停在道中,马车一侧车轮则陷入道左坑洞中,车轴也因此断裂。此时马车旁另有十几人围立,一个素袍高冠的年轻人正一脸不耐烦的指挥着家人们将车驾抬出坑洞,进行修理。
又在另一处坡地上,则竖起了围屏,有几名仆妇出出入入,里面自然是这一户人家的女眷,大概受此惊扰仍是惊魂未定。
看到这一幕画面,已经无需多作解释了。而事实也的确是,郗超他们按照计划在后方布置陷阱,因为沈勋等人斗名太甚,他们也不敢小觑,草地上挖了数个之后,郗超又在左近游走,便选择这一处人迹罕至的路口继续布置起来。
他们这些少年,还在哪里弯腰掘土,想到沈勋他们将被坑陷于此而兴奋不已,却陡听到后方传来车陷声。原本人迹罕至的路口不知何时出现这样一路行人,少年们布置的陷阱又伪装的非常好,于是便直接陷了进去。
接下来便是眼前这一幕了,郗超他们这些原本后路埋伏的援军,直接被对方人家壮仆围堵在此、缴了械,只有寥寥一二逃出,自然也就不能去援助阿秀了。
马车车轴断裂,更换比较麻烦,更兼天色渐晚,还有女眷在此,那户人家的年轻郎主便越发的焦躁,待到家人开始修车,他便转行过来,居高临下看看郗超等人身上衣袍,便皱眉道:“馆院学子?”
郗超等人理亏在先,这会儿也势不及人,不敢要强,听到问话,俱都可怜兮兮的点点头。
那年轻人神态更加不善,冷笑道:“馆院时誉渐大,学徒更多,这学风却是越来越不堪,与我当年在学,真是不可共论!你们这些小子,蒙恩入学,不思壮养才力为社稷助,却浪荡山野作此厌戏,对不对得起你们师长教诲?既然被我遇见,那就一个都不要走,稍后我自解你们回返学堂,要让学士们整肃学风!”
听到年轻人指摘学风,学子们已有几分不忿,待听到后面似乎对方还是他们的学长,又要将他们擒回学里,便更加的志气萎靡。郗超倒是还有几分镇定,起身道:“此处本就人迹罕至,我们才游戏在此。稍后离去时,也自知要填回坑洞,实在不是有意要……”
“这话不必同我说,稍后自向你们师长交代。”
年轻人不耐烦摆摆手,刚待要转身走开,另一侧坡地上已经响起杂乱脚步声,另有沈勋语调洪亮的吼叫:“谁敢欺我同窗!”
1378 幼姝早慧
得知郗超他们野途遭厄,受人擒困,沈勋便要回返废园叫停斗殴,号召学子们来此营救同窗。他们此前还是对手不假,但若是遭遇真正的外人为难,自然还是要同窗相助。
倒是阿秀心思谨慎一些,追问几句明白事情缘由之后,觉得不可将事情闹大。他们自是理亏一方,若再气势汹汹而去,对方人家难免气急,将更加不好收场,于是便招呼近处六七人一同前来。
待到现场之后,看见己方同窗十多个蒙童被对方人数更多的壮仆围在草地上,沈勋自是义气勃发,当先便大声吼叫起来。
那年轻人闻声后回头一望,远远虽然看不清楚少年们相貌,但脸色又是一冷,摆手笑道:“原来还有漏网之鱼,一并擒来此处!”
听到郎主吩咐,便有七八名壮仆分出,直向阿秀等人而来。
沈勋此前被阿秀压在坑洞中一通乱攻无奈认输,心中正是气闷,待见对方气势汹汹而来,便将从阿秀那里借来的宝器一抖,当即便向前冲去。
“二兄不要冲动!”
阿秀见对方力大膀圆,体格更超出他们这些少年良多,担心沈勋吃亏,连忙喊话阻止。但对方壮奴也得自家郎主吩咐,又见沈勋还敢挑衅,当即便有人抬手去抓沈勋挥来的器杖。
那宝器表面凝胶韧滑,却非单手能够抓住,沈勋手腕一颤,兵器非但没有被夺走,更是直接脱开对方擒握而捣在那人肩上。
之后他侧肩横撞,将此人撞得踉跄后退,并又顺势挥杖砸向另一个壮仆,身躯灵活腾挪,一时间对方数人竟然不能将他擒住。可见早前阿秀战胜沈勋,也真是多趁侥幸。
眼见二兄被人围困,阿秀也顾不及更多,抬手示意一名同窗于坡上观势并伺机求救,他则与其他几人一同冲下营救沈勋。
沈勋灵活躲闪,已经让那几个壮仆有些羞恼,待见另有学子上前,则不免更是气恼,其中两人手持棍杖阔步上前,可是在看到冲下来的几名学子特别是阿秀的相貌之后,其中一个脸色已经陡然一变,抬手拉了同伴一把,而后返身冲至年轻人身边耳语几句。
年轻人听完后脸色也是变了一变,继而抬手喝止家奴,又阔行迎向学子们,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摆手笑道:“原来是阿秀小郎,不意在此荒野遇见,你这是……”
听到对方认识自己,阿秀先松一口气,摆手示意沈勋退回来,然后才转身望向对方,观其相貌倒不是特别熟悉,可是看到对方头顶那冲天高冠,便忍不住会心笑了起来。
这年轻人正是他叔叔沈劲的朋友,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但阿秀却记得有此姑姑沈琰私下戏称对方危冠谢郎。于是他便也行上前,抬手施揖道:“原来是谢府贤长,小子学后与同窗闲戏在此,状有孟浪,还望世叔仁长雅谅,稍作遮掩,勿使劣态为家中严慈得悉力惩。”
年轻人便是谢万,听到阿秀认出了自己,倒也有几分欣喜。大将军府邸宾客满盈,他虽然与沈劲同行出入几次,但也不确定阿秀这个小郎君能不能记住自己。
至于阿秀礼称后的几句言语,他倒不怎么记在心上,闻言后只是摆摆手笑道:“学童好闹,天性如此,又算是什么孟浪劣态。我与你家世坚同窗良友,旧年学中浪戏,那可是大甚于此啊。”
他这里随口道来,另一侧草地上的郗超已经忍不住撇撇嘴,心道既然如此,方才还有脸说馆院学风大不如前?不过他也知眼下并不是抬杠的好时机,只在那里摆手道:“阿秀来得正好,我们此前得你叮嘱,于此设伏,却没想到惊扰到谢府世好的车行,真是羞愧难当……”
阿秀早知缘由如何,所以刚一开口便拿话架起谢万,再听到郗超的话后,脸上更露出一副羞涩惶恐表情,又连连对谢万施礼道歉:“既然如此唐突,真是失礼,不知尊府家人可有伤损?请让我……”
谢万这会儿神态已经不再是此前那种焦躁模样,眼见阿秀如此,更是一脸大度摆手道:“此处本就荒僻,我轻行至此,扰了你们游戏,反又车具受损,真是各有所失。”
说话间,他又转首望向阿秀身边其他几人,特别是多看了几眼在他家壮仆包围下还能稍作支撑的沈勋。待得悉沈勋身份后,他脸上更流露出稍显夸张的笑容:“竟是天中壮义沈二郎,难怪英姿壮朗,大得父韵啊!”
旧年沈牧出镇泰山郡,年久无功,时誉渐弱,可是随着去年冀南的大胜,如今已是国中盛议几人之一。特别谢万居丧前也久在王师任事,更深知沈牧此功之壮大,因是对沈勋便更热情几分。至于其他如郗超之流,虽然得知出身也称不凡,但就不免冷淡一些。
谢万这种世故的表现,本就世道俗情,无可厚非,但落在场中这些不谙世事的学子们眼中,则就有些别扭。
谢万还要拉着沈勋再谈一谈他父亲去年功事,可沈勋自出生到现在,跟他家老子相处时间也有限,对此更是兴趣乏乏。
他直接甩开了谢万的纠缠,行至谢家修车处蹲在那里看了看,便说道:“这车驾是神都坊所出,优重减震,寻常车轴是难更换的。过来两人,先回工程院去寻雷院士,请他先支一套丁九车配,速速送来。”
沈勋热好斗殴,操行自是急缺,因是也常在工程院下属的神都坊里出没打工,对于器械事务并不陌生。
他这里摆弄着谢氏家人好不容易换下的断裂车轴,随口道出一些保养事项,神都坊器物虽然精良,但构造也难免更加精致,谢府这车驾久乏保养,驰道坦行还倒罢了,行走崎岖野地中,就算没有陷入坑洞里,也是很容易出问题的。
沈勋不愿搭理谢万,一副老司机的架势指点谢府家人日常养护车架的事项。
谢万见状便也不凑过去,只是对阿秀稍作解释:“若只我行途受扰,也不至于肝火躁动,为难后进。只是今次护送家嫂、幼姝往龙门道观祈福,归途日短择行荒径,也就难免小有失态。”
阿秀在亲人并同窗之间,自是喜怒随意,但是在外人面前,也如他父亲一样,不太惯于将心情全然摆在脸上。听到谢万的解释,他还只是做羞愧歉意状,待知车驾上乘坐的是谢奕的妻女,便又表示该要再作致歉。
谢万似是想到了什么,拉住阿秀行到坡上围屏所在,靠近围屏的时候,阿秀便顿住足,立在围屏外长揖到地,恭声道:“学童浪戏,惊扰谢府阿媪、阿妹,实在羞愧难当。野中郊途不敢面犯,择日必登门再表歉意。”
围屏中还没有回应,谢万已经上前拉起阿秀,笑道:“你我两家自是通家世交,无须拘于世道俗礼。家中幼姝也是简居枯燥,常思旧日与幼少世兄并日嬉戏的欢乐,道左偶遇,不妨一见。”
阿秀听到这话,眸子倒是闪了一闪,但终究还是没有迈步。而此时,围屏内也有一名仆妇行出,将一柄绣扇递给阿秀。阿秀翻过扇面,见其上自有娟秀小字,未及细览,却见旁侧谢万眼神向此飘来,便将绣扇收入袖内,又对谢万歉意一笑,转又行回同窗之中。
待到学子寻来车配,又有沈氏护卫寻找至此,帮手将车架修好,天色还未大暗,这件事总算得于了结。阿秀吩咐沈家护卫帮忙护送谢府家人回家,他又与同窗告别,而后才跟沈勋他们上车返家。
之后谢府家人归途,谢万屏退车夫,亲自驾车而行。
谢裒去世之前曾有遗嘱,言是生不能尽力壮复社稷,死则希望能够近览海内一统、告慰亡灵,既不愿葬于旧年沈氏帮助在吴乡兴设的新家,也不愿归葬故籍,而是希望葬在天中。又因去年战事频密,北邙军防严谨,因是便葬在了龙门附近,而谢家居丧一众家人,自然也结庐在此。
这种用心,追其深意,只是不愿自己的死让家门子弟远离行台中心,错过之后的壮阔波澜。世道同于此情者不乏,谢家如此,倒也并不突兀。
谢万虽然也悲伤于父亲之不寿,但也深知今年开始便是世道再作壮进的大年景,而他又恰是年富力强、志气高远的年纪,却不得不拘于礼法而丧居草庐,尽管行台也有夺情起用,但所针对的是他兄长谢奕那样的高级督将,自不会下及他这种下层的幢主兵长之类,不得不说是有几分失落。
归途中,谢万终究还是没忍住,侧首向车厢内低语道:“嫂子,我是久在西边,不知家门世交情谊如何。但阿兄他于大将军,微时久从,恩遇良多,非得大将军嘉赏,世道激进之际,我家未必能享此从容境地。此中深情,不宜怠慢,儿女辈若能愉戏情生,咱们也应该乐于其成……”
平稳行驶的车厢内,谢奕的夫人阮氏听到自家叔子絮絮叨叨、渐近不堪的言语,眉头隐隐皱起,但也并不发声。
而她身畔则居坐着一名素绢襦裙的小女郎,小女郎肌肤皓白,眉眼清澈,凝脂一般的脸颊微显圆润,灵秀的五官已经透出一股难掩的娇态。
只是此时小女郎的神态却谈不上温婉,贝齿都隐隐错咬起来。
谢万不知车厢内情形如何,仍在自顾自言道:“阿秀小郎君,往年我是少有亲近,但今日所见,虽然仍是幼少体格,但姿容风采、举止神情,都已深得大将军真髓。此等灵秀玉种,时流多少企望,我家幼姝虽也……”
突然后方车厢里传来一声闷响,小女郎已经忍耐不住,不顾其母拉阻,膝行上前拉开车门望着自家叔父道:“稚女庸劣,不知何得招惹阿叔这般厌弃?此身幼小,幸在父母不弃无用之物,兄弟能容芽幼之躯,才于家门短作容身。家门居哀,玉屑尚且不敢微颤逾礼,阿叔门庭柱石,此种邪论,怎可坦白天地之间?”
糯声自具威慑,被自家侄女当面驳理,谢万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便低下头,不敢去看那灵秀清澈但此际却自有凛然的眼眸,片刻后他却笑了起来:“幼姝早慧,威言喝我,可知素囊怀秀,我是杞人忧天了!”
听到谢万这双关戏言,小女郎更觉气恼,还来不及再说什么,已经被其母拉回车厢揽入怀内,抬手轻掩其口,作笑斥模样。
1379 陕北贼定
馆院斗勇成风,但无论再怎么热闹,终究只是学童游戏罢了。而真正的战争,又较之他们想象中要残酷百倍有余。
三月下旬,去年秋日开始的陕北战事暂告段落,与此同时,战报种种也都呈送行台。
此役,行台投用兵力包括有老牌的劲旅弘武军、关西精锐新组镇武军以及关陇并河东军府将士,另有数量不菲的氐、羌等胡部义从,如是累加,达七万之巨。
当然由于这一次作战乃是被动应敌,加上陕北所在荒治年久,乏于现成可用的关塞防线,为了避免这些南来塞胡流窜入境、肆虐为患,陕北各境域不得不备置重兵构架防线,因是真正投用正面战场、可以灵活反击杀敌的兵力便锐减,尚不足三万之众。
此一役战果可谓辉煌,共剿杀斩首南侵之塞胡合近两万之数,其中甚至还包括铁弗刘务桓这样的塞胡酋长人物。
而较之斩首意义更加重大的,则是王师在击溃南侵塞胡之后,更衔尾追击,再取河套之河南地并兵复朔方、五原等塞上故郡,兵锋所指,几近阴山。
当然这只是对外公开的战报情况,作为此役前线督将,萧元东另有战报细则入送行台,所述便要更加细致翔实得多。
此番南侵之塞胡,以匈奴铁弗、高车、丁零等胡部为主体,总兵力约在万数之众,另有套区河南包括上郡、西河等各边胡部也趁此作乱,王师真正迎战的敌人,大约数在三万之间。
而这将近两万的斩首数目,真正属于南侵之塞胡的约莫在四五千之间,其余更多,则主要还是陕北本土那些不安分的杂胡隐患。
有此情况,其实也在情理之中,目下的塞胡,并不属于特别强势的力量。特别汉赵刘氏作乱于中朝之际,已经收取了塞上一部分胡虏力量为用,而其他的塞胡力量,要么本身势力微小,不敢轻涉中国,要么牧地偏远,少知中国事情。
比如作为南侵主力的匈奴铁弗部,在匈奴之中本也不是大势部族,较之久为匈奴王族的屠各部更是差之远甚。
这一次塞胡南来,主要是因为羯主石虎的鼓动诱惑,将套区河南之地许于塞胡,再加上塞上的气候等生存环境越发恶劣,这些塞胡也有再择栖息之地的需求。
但就算是如此,真正敢将这想法付诸实现的胡虏也不多。而且就算是那些斗胆南来者,心中也是多存迟疑。当他们抵达河南地,兼并当地已有的杂胡部族过程非常顺利,几乎没有阻碍,这才又贼心壮大,继续南来。
萧元东所率弘武军,率先在陕北迎战塞胡的联军,一役便攻杀斩首塞胡两千余众。如此伤亡数目,在动辄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会战的诸夏故地,自然算不上是什么。但对于那些穷困年久的塞胡而言,则已经算是一个大部族所有能战之众。
经此惨败之后,南侵的塞胡主力便回撤河南,不敢再继续前进。之后关西镇武军北上担当正面应敌,萧元东则自率弘武军转攻因塞胡南来而蠢蠢欲动的西河郡匈奴刘昌明,将刘昌明所部尽数击溃,溃众走散于并州。
之后双方于陕北对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期间南侵的塞胡也曾试图化整为零,绕过王师防线游击于关中腹地,但多在北地等境域便被驻守当地的府兵所驱逐。
久劳无功,资粮匮乏,到了这一阶段,南侵的塞胡其实已经无以为继,因是便有了回撤的迹象。
但萧元东却明白,只要贼众仍存,便会贼心不死,塞胡这一次南侵,仅仅只是一次尝试性的出兵,若任由这些已经对陕北局势有所了解的塞胡退回塞上,之后的侵略之举自会陆续而来,陕北也将永无宁日。
所以接下来,便是王师反击的时刻,沿秦直道一路北行,直至兵抵朔方、九原等故址。
但老实说,这一次的反击战果并不漂亮,一则是王师对于塞边情形多有陌生,远不及常年活动于此的塞胡熟悉地边局势,特别王师反攻的时间选错了,正是塞上最为酷寒之际。
塞胡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虽然也是艰苦,但毕竟也有了一定的适应力,而王师却乏于这方面的准备,更兼补给线拉长,也让后补乏力,兵士大量冻伤乃至于冻死。
因是在这一次的追击过程中,除了习惯于艰苦作战的弘武军之外,其他几路人马几乎没有给敌军造成有效的杀伤。
特别当萧元东率众抵达朔方、九原等地之后,发现地域早已经荒废多年,根本难以凭此形成有效镇戍。因是也只能树碑为界,标示塞上诸胡敢越此境者杀无赦,之后便引部退回了河南地,就地休整。
而在这个过程中,值得一说的则是河东军府薛涛不幸战死塞外,也成为北伐用事以来,为数不多战场牺牲的高级督将。
薛涛的死,既是一场意外,也是一个疏忽。当时萧元东所部弘武军自九原而过,刚刚抄了铁弗部族地老巢,并好不容易追踪到铁弗残部流窜轨迹,因是传令驻守于河南几路人马渡河包抄设阻,打算全歼铁弗部这南侵主犯。
薛涛所部河东府兵,自在征调之列,于是自套区向东北而动。而在沿途发现铁弗残部踪迹之后,薛涛却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就地设阻,而是选择了主动的出击。
双方鏖战过程中,突然东路出现一部拓拔代国骑兵,与铁弗部众合力进攻河东府兵,是役,河东府兵三千余众一战尽没,将主薛涛同样死战当场。而此战也成了陕北这场战役,王师单场战斗损失最大的一场。
在传回的战报中,萧元东也详细论述此战。这一场战斗虽然直接原因是薛涛的轻敌冒进,但在当时意图全歼铁弗部也是王师各部所达成的共识,且塞边地势辽阔,极易迷途,王师的指挥系统在这样的环境中,其实是非常滞后。
薛涛当时决定出击虽有冒进之嫌,但若当时不攻,则极有可能再次失去铁弗部的踪迹。而此战也反应出王师对于塞胡各部族之间的关系认识仍然不够深刻,他们此前根本没有意识到拓拔代国会出兵干涉王师针对铁弗部的围杀,也因此没有足够的准备。
如果不是代国突然出兵干涉,薛涛那次阻敌即便不能得于全胜,也能阻止铁弗部的溃逃,给后路弘武军争取追敌的时间。
当然,薛涛的死也不是没有价值,最起码给逃窜的铁弗部造成了一定的阻挠,使后路的弘武军得于在后续成功狙杀羯主石虎所册封的匈奴左贤王刘务桓,至于其他铁弗残部,则被鲜卑代国顺势包庇下来。
“塞边诸情,殊异华夏。虽贼胡之众伧寒简陋,不足为患,然此边地理、天时实为习战边塞日浅之王师大患。末将斗胆诫议,无久习之部伍,无通畅之辎途,尚不宜大用塞边……”
战报末尾,萧元东检讨过失之余,也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在行台,素来都是以无畏浪战而著名,否则也难频有殊功加身。但就连萧元东这样的性格都这么说了,也足见塞上这一新的战场,对眼下的王师而言的确是有现实的诸多刁难。
沈哲子在批阅完萧元东的战报之后,心中倒也没有太大的波澜。其实这一次的陕北作战,从策划之初便不乏勉强,更直接导致了黄河下游这一要塞的失守,虽然之后局势又转劣为优,但这当中的凶险如今思来也让人颇感后怕。
对于萧元东所提出的意见,沈哲子是比较赞同。强汉威边灭远诚是可羡,但那是建立在汉初七十年的休养生息基础上,哪怕汉高祖得国之后大征匈奴,都要遭受平城之厄。
虽然目下的塞胡各部势力远逊于当年势大一时的匈奴,可行台目下的处境也差之汉祖当时远甚,甚至连最基本的南北一统都还没有做到。在当下这种情况下便想威慑边远,本就不乏幻想。
陕北此役,能够达成当下这种局面,已经令沈哲子颇感满意。成功阻击塞胡的南来,并成功收复朔方、五原等秦汉故郡,虽然仅仅只是形式上,但也不得不说,这一次的陕北保卫包括后继的反击,的确是取得了可称辉煌的成功。经此一战后,塞胡大受重创,陕北数年之内可以无患。
特别是在当下这种大战即将展开的情况下,行台用实际的战果向世道彰显其强大,不独独能够讨伐内乱,更能够威杀边贼,这对人心之整合与鼓舞,意义重大。
至于萧元东内录细节种种,包括薛涛战死之功过如何,沈哲子都不打算公布于外。当下的世道,需要的是振奋、振奋、再振奋!在这样的形势下,什么样的异声都不该有。
勇战捐躯,便是人间英雄!入葬诰园,哀荣盛大,都是应有之义。而那些更入细微的审辨,且留后代于盛世作磨牙之论。
在行台接到陕西战报之后,很快批复抵边,告令陕北各路人马,除留戍套区河南镇守边邑之必备人马之外,余者如弘武、镇武等各路悉入西河郡进行休整,待命配合王师之河北战事,随时入攻并州。
至于鲜卑代国干涉王师杀敌之仇,则暂且按下不论。代主什翼犍虽然狼子野心,但当下其存在还是给羯国带来极大困扰,待攻灭羯国之后,又岂容索头猖獗日久!
1380 东胡反复
四月下旬,陕北献俘人员归洛。为了迎接这些远征将士的代表们归国,行台特意罢事一日,自沈大将军以降,俱都出洛相迎。
毕竟,这应该算是行台创建以来,第一次威远伏边,得胜归师。之前无论是陇右,又或者辽地,那都是诸夏故壤,是收复而非开创。
这一日,也有众多洛阳城池内外周边民众相扶观礼,急切想要欣赏这些马踏阴山的勇士们是怎样英姿。
但这一点,民众们便要失望了,因为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并不是一支军容盛壮、趾高气扬的雄锐之师。
相反的,乍一望去,这支人数约在两千余众的队伍显得有几分颓丧,他们连基本的甲械都未有装备,只是寻常的麻衣袍,且不乏人或躺或卧于车驾上,即便是行走队列之内,也多有佝偻之态,使得队列更不整齐。
而且在这些将士们裸露在外的手、脸上,还分布着众多的疮疤,望去显得不乏恐怖。如是整支队伍所透露出来的气息,更近似一支流民队伍,与人们期待中那种王师该有的雄壮英姿相去甚远。特别队伍前前后后还有着百数辆的大车,有的载运着伤卒,有的则堆放着硕大箱笼,这更让杂乱行走其中的人众变得不再起眼。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王师塞边大胜,兴复朔方故郡?”
“这些军众多是伤患……”
围观人众自是议论纷纷,而早在旧洛军城外的广场上等候的沈大将军并行台文武们,在眼见这支队伍渐行渐近之际,更是起身离开了坐席,亲自趋行迎上。
行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名十八九岁弱冠少年兵长,他毕身素缟,手上、脸上同样分布着大片的冻疮遗留下来的伤疤,这少年兵长徒步扶住摆放在马车上的棺柩缓缓而行。
“大将军,这一位便是薛涛将军家门贤幼。”
待到沈大将军行至近前,早有负责接引献俘的谒者自队伍中快步行出而作介绍。
沈哲子旧年行过河东,倒是见过薛涛的儿子薛强,但是记忆中的形象已经与眼前这个沉默且满脸疮疤的少年兵长大不相同。
他又前行一步,薛强才后知后觉,忙不迭收回搭在棺木上的手掌,匆匆下拜:“末、末将参见大将军……”
沈哲子见状,心中更生感慨,他抬手抚向薛强发顶,凝声道:“生则伟岸丈夫,死则壮烈英魂,行台同侪,感激在望,儿辈无需失怙为患,荫泽绵长,永不失眷。”
听到大将军此言,原本归途一路悲痛早已经沉淀下来的薛强再次悲情决堤,再次嚎啕大哭起来,叩首道:“殊恩无以报,死战亦无悔!先烈已矣,后继不绝,河东壮儿,勇为大将军效命!”
“先烈已矣,后继不绝!”
队伍中将士们伏地叩呼,语调虽不高亢,但那股决然却令闻者色变动容,更觉行台王师悍勇敢战,已是深入骨子里的精神,并不因外表如何而有丝毫折扣。
沈哲子大退数步,而后展开两臂,面向这些凯旋但却伤痕累累的士卒们深揖一礼,又张口大声说道:“深情壮义,铭刻肺腑!来年北伐竟功,盛世重塑,战阵伤残若有一人孤弱无养,则沈维周天人共厌!”
之后正式的呈献俘获斩首,那些车驾上箱笼被一一打开,大量经过处理的首级,成堆摆放在军城外的广场上,那画面更给围观民众们带来巨大的冲击,更与那些伤残士卒稍显落拓的身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师壮武!”
广场周边响起民众们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其中也不乏稍显稚嫩的吼叫声,馆院学子如沈勋之流,向来标榜英雄而自美,这样的场合,他们哪能错过观礼。
更何况为了今次的献俘礼仪,馆院还放假一日,就是要让这些不谙世事的学童们看清楚,他们所以能够安乐无忧的学习、嬉戏,正是因为有着成千上万的王师将士以生命为他们阻拦灾祸,擎托起一片富足安逸的天地!
行台官属如杜赫等人,因知更多内情,对于那成小山堆积的斩首还没有太大感触,可是当箱笼中取自朔方、九原等地的碑石古物被一一抬出陈列于前,他们也难再保持淡定,上前小心翼翼摩挲着那些表面粗砾、字迹已经模糊的碑石,眼眸中已是异彩流转。
“诸夏复兴,威伏宇内,扬武四边,自我辈始!亡者壮烈,生者共勉,六夷群丑,无复猖獗!”
因为稍后还有真正的大战要展开,所以今次归洛献俘的兵众们才主要是已经丧失战斗能力的伤残们。而这一次塞边扬武,伤残兵众也不仅仅只有眼前这两千余众,其他的要么伤病不治,要么就近安置于北地等各处郡县。
这一战威则威矣,但也暴露出王师许多的短板,而这诸多不足,主要原因还是行台王师崛起仍然日短,底蕴积累不算深厚,因为久战于诸夏之内,还不能适应更多的作战环境。未来想要做到真正的攻伐六夷、威慑寰宇,仍然需要继续的积累,并非短功。
这一批伤残兵众虽然已经不能再继续上阵杀敌,但对行台而言,仍然是一笔巨大的宝贵财富。他们远征一路道途见闻,能够极大的丰富行台对边塞形势掌握的空白盲点,甚至就连他们所遭受的苦寒折磨,也会成为接下来需要重点攻克的难题,为后继者提供更加周全的保障。
这些伤残将士们行途辛苦,兼有伤病在身,并不宜再以繁琐礼仪骚扰,于是便被先行安置在了旧洛军城中,交由葛洪领衔的工程院医者团队进行诊治照料,不独独只是要医治好这些伤病之众,更重要是要籍此提炼出能够简便易行且行之有效的抵抗寒冻的措施。
献俘之中,真正的俘虏完全没有,倒不是王师凶悍到赶尽杀绝不留俘虏,而是那些俘虏直接就地收编于陕北,用作之后战事的劳役消耗。
那些首级自有行台相关官员收取检点,为封授犒赏凭据。至于碑石古物,则暂存馨士馆中,由馆阁博学通古学士考据收录,以充馆藏。
而在这些收获之外,还有十几辆大车装载着众多王师于征途中所搜集的山川地理资讯,还有塞上物产种种,包括土石、草木并禽兽种种。
这些东西,则尽数交由工程院收取。如今的工程院,已经形成一条非常缜密的格物学,深辨物理,通达百用。通过对这些塞上物产的研究,尽力挖掘出这些物产的用途与内藏价值,可以让之后的塞边用事不仅仅止于对胡虏之众的攻伐,同样可有确定可期的利益回报。
威边伏远,自是强大帝国应有之风采,而若没有利益之驱动,这种攻伐远征便很难获得一个长期稳定的持久支点。诸夏故土优越的农耕基础既是一种得天独厚的保障,也是一种天然而有的限制,足于耕织,懒于外求。
发掘物事未尽之价值,收取四边以补中国,这样的工程早在与辽东建立稳定商贸之后便开始进行,工程院每年都要大笔花费用以收购许多边荒境域看似全无用处的物产。只要有一点的收获,便不仅仅只是一点技术的累进,更是王师兵锋所指的坚定理由。
这之后种种事务,自有相关人员去跟进。在将薛涛并一众阵亡战死将士入葬北邙诰园之后,沈哲子又将薛强召入行台,向他解释眼下还不给与薛涛正式追封哀荣的原因。
“目下行台,仍全力筹措河北一战,人员物力都不从容,因是诸多新功,也都记载不论。北伐竟功之后,封赠种种,必会昭然于世。”
不独独只是陕北这一边,就连去年的冀南包括奋武军攻破襄国等种种事功,行台都暂时没有做出封授。一方面自然是沈哲子所言,人力无力都不从容的缘故。至于另一方面,那就意义幽深,不可细论了。
薛强对此,倒没有什么急躁或失落,只是叩请希望能得夺情:“出塞一役,河东儿郎实无殊功回报大将军恩用。因恐触伤士气,不敢争白沽誉。乡亲父老,血仇深重,唯有虏血,才可雪恨!泣请大将军无弃鹰爪,允此孤厉之身随军杀贼!”
听到薛强的请求,沈哲子倒有几分犹豫,从内心而言,他的确是有稍稍压制河东乡势的用意,而薛涛的战死又的确在他的意料之外。如今薛涛新丧,又要让他的嫡子再冒锋矢之险,实在太过不近人情了。
但薛强求战之心炽热,沈哲子也实在不忍拒绝,沉吟片刻后他才说道:“目下行台新组秘阁,普取国中少壮随军磨砺。你父托我以命,我不可轻遣他嗣血游走生死之险,你且先入秘阁,随我出入,先壮养才力,再图振家声。羯逆之患,暂且不提,索头豺狼,则必仰仗你们这些后起少壮为我力诛!”
薛强也自知眼下的他仍是不乏稚嫩,对于大将军的安排深谢应从。
待到忙过陕北献俘此事,河北用兵也已经初步完成了筹措事宜,王师几路人马各自渡河,沈哲子也忙碌于安排行台留守事宜,之后便要亲赴枋头督战。
而就在这关键的时刻,辽地变故又生:辽东慕容部复投羯国,且首领慕容正式接受羯主石虎册封燕王!
1381 专制辽边
晚春的辽地,积雪冰冻方始消融,气候仍是寒冷,只是更多了几分刺骨的阴潮。
与时令更迭相对滞后所不同的,则是辽地在新年之后所过去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自然是辽西令支段部鲜卑并其他杂胡部落反叛羯国,致使辽地另一股大势力宇文部也步上了段部的后尘而覆亡。
当然辽边寒苦,生民稀少,所谓的覆亡也并不是说宇文部整体部族生民完全消亡,但是作为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部族整体已经不存,残留的部众被辽边其他的势力瓜分殆尽,未来再想作为一个独立的整体部族势力出现于辽地,这可能已是微乎其微。
随之而来的另一桩变故,则是原本在羯国连续数年不断打压之下,势力已经多有萎靡的辽东慕容部,则借由今次辽西的变故,大有咸鱼翻身姿态。
趁着幽州的羯军反应不及,慕容部出兵辽西,大收渔利。而趁着冰雪未消、辽西还未全面开战之际,慕容部首领慕容亲率精锐、深入辽东,奇袭慕容仁所占据的平郭,将慕容仁狙杀城外,彻底结束了持续十数年之久的慕容部之分裂。
在完成了这些重要的事件之后,慕容又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派遣使者前往徐无,向羯国的幽州刺史张举奉献降表,表示臣服。
其时羯国国势也是艰难,一方面羯国迁都事宜还未完成,又面对南面晋国咄咄逼人的羞辱与威胁,背后还有不恭之态越发彰显的代国这一隐患。目下的羯国老实说对辽地所发生的变故已经是完全的无计可施,无力兼顾。
慕容的投诚臣服,对风雨飘摇的羯国而言可谓是一个莫大的好消息。
尽管羯主石虎也知慕容部狡诈多变,绝不可信,此次投诚也必是另有所图,但对他而言,只要慕容公开表态臣服羯国,那么羯国在边塞胡虏之间的威慑便仍可存,并能在一定程度上挽回去年秋里襄国失陷的恶劣影响,因是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因是羯主石虎全盘答应慕容的请求,授其太尉、征北大将军、鲜卑大单于、平州牧,并封燕王,辽地尽予专制。
由是,鲜卑慕容部一扫旧年颓势,更兼旧年的大敌段部、宇文部接连覆灭,部族本身又完成了统一,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辽地唯一霸主,甚至远迈旧年慕容在世的全盛时期。而新晋的燕王慕容,在辽地也是声势大涨,一时间风头无两。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辽地局势可谓是波诡云谲,许多杂胡部落哪怕是亲身经历此中,但当辽地的新秩序已经初步形成之后,他们仍感猝不及防,有些无法接受。
慕容则不管这些部族接受与否,在归降羯国并接受羯主石虎的封授之后,原本对峙于辽西令支的羯军前锋也撤回了徐无,这使他能够调用的兵力更多,也更加从容,因是即刻便以鲜卑大单于的身份,传告辽边大大小小的部族,喝令他们各率部众于入夏的七月初会盟于紫蒙川,凡有逾期不至者,则必有慕容部雄兵讨伐,夷其部族!
而早年因为羯国穷攻而不得不中止的龙城营建,也再次被慕容搬上了日程,年初于辽西令支所收取的宇文部残余并其他杂胡部族,被直接安置在了紫蒙川的南部,继续进行龙城的营建。而这座在建的龙城,便是慕容所属意的燕国都城所在,他自己更是统率部众离开大棘城,亲自坐镇于紫蒙川。
当然这看似一片大好的局面,也并非没有暗潮涌动。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则就是慕容选择于这个时机抛弃与晋国的往来而转投声势已经日薄西山,虚态已经连辽边这些部落都能感受到的羯国,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明智之举,更像是一次急功近利、充满短视的行为。
持有这种看法的人,并不在少数,甚至就连慕容部本身许多血裔族人,对于慕容这一次的立场转变都颇有微辞。如过往数年在与晋国商贸过程中获利不菲的慕容评等族人们,更是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质疑慕容的选择。
另有如慕容疆、慕容制等人,因为其父慕容运目下还在南国洛阳行台为质,则更加不满于慕容这种罔顾其父生死安危的投机行为,甚至主动引出属于他们的部众前往保护被慕容软禁拘押起来的南国使者温放之一行。
所以眼下的慕容部,虽然看起来声势煊赫一时,但其实部族内部气氛也是微妙到了极点。
“族中这些庸类,质疑于我,却不知他们这样的想法,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根本就认不清楚我族凭何立足此世!”
慕容表面上对族人们种种反对异声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一副包容相忍的大度姿态,但在私下里,也难免向亲近者如他的儿子慕容稍作心迹吐露:“我族生于辽边苦乡,本非中国故人,中国何人为主,又与我族有什么关系?唯中国崩乱,边胡才有可趁之机。若是承平盛世,纵有雄心壮志,也只能苦苦按捺。”
“况南蛮吴贼,悭吝忌士,区区虚名尚且不肯轻舍,殊无雄大之主包容姿态。中国无人,小贼鹊起,薄位辱我,更以阴谋掣肘阴助家贼,使我族长久撕裂至今,痛失十年珍贵岁月,此等骄忌狂妄之流,我岂能久伏其下!”
讲到这里,慕容脸上已经流露出明显的恨色。他对南国沈大将军的怨恨,自是由来已久,还不仅仅只是言语中所讲述的这些理由,更有一种既羡慕而又充满了蔑视的复杂情绪。
他从不觉得那个誉满中国的沈大将军于才力有什么可夸之处,无非阴谋耍诈、巧趁大势,全凭侥幸的因人成事罢了。
别的不说,单单旧年羯国南征一役,如果不是恰好赶上羯国先主石勒身死,这个南蛮貉子说不定早被羯国猎杀淮上,更无其后种种的际遇加身。而抛开那些大势巧妙的侥幸,这个小貉子又有什么真正丰功伟绩可夸?
慕容自有雄心难遏,也曾心中暗想,若是易地而处,他能拥有对方所拥有的种种人势配合,自有千百种方法收拾河山,称雄天下,更不会时至今日还容羯主石虎苟延残喘。归根到底,南貉终究欠于大气,更不具备那种开创雄主的英姿。
别的不说,过往这数年,他们慕容部虽然在辽东被羯国打压而苦苦支撑,但也极大的将羯国精力牵制于北。若无他们慕容部的牵制,南貉也难从容收复关中境域。
但就算是如此,他累请封授,希望能够稍借声势统合辽边势力,以给羯国造成更大的牵制,可是那个南貉居然全无回应!些许名位不肯轻舍,追其心意,无非恐于旁人夺其风光,这样格局狭小量窄之人,能寄望旁人全力助他成就大事?
老实说,此前得悉南国重镇失守,慕容心中真是充满快意,乐见这南貉苦果自食。而之后战况逆转,在慕容看来也并不能说明那貉子有什么值得称夸,只能说石氏更加不堪而已。
中国大势,居然操持于南北这些庸劣不堪之人手中,反而他这个真正有雄才大略之人,却困于势力不得不处远旁观,这个世道真是太无公平可言!
当然,若仅仅只是出于对沈维周一人的恶感,也不足以促使慕容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正如他此前所言,中国之主何人,对于他们这些尚无实力角逐天下的边胡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羯主石虎此前还痛击辽东,而那南貉沈维周则更是早在数年之前便阴助家贼慕容仁,致使他们慕容部长久的陷入分裂之中。在这些中国势大之主看来,他们慕容部不过仅仅只是边荒之中一个可以任意揉捏宰杀的羔羊而已,无论之后胜出者何人,都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拘泥投羯又或投晋,何方予我利大,我自从于何人。”
讲到这里,慕容脸上厉态稍有收敛,凝望儿子慕容正色道:“这一点立身之本,是你祖、你父洞悉世事之真髓所得,你也不可执迷俗论而错失根本。旧年中国崩坏,屠各、羯虏交相为祸,你祖却独持忠晋标许,遂得中国逃人大举来投。如今我则趁于南北穷争,得于专制辽边,我族前程所在,便系于中国纷乱与否。”
慕容听到这里,眸中已有几分了然,点头说道:“目下羯国势弱,因是阿爷便投于羯国,助于其势,而固于南北相持形势?”
慕容闻言后却摇了摇头:“此一役,羯国必败!同为国中扰乱,季龙应变,唯厉杀一途,杀得人头滚滚,杀得外亢内虚。沈维周其人,虽然不是大器英主,但却能够定乱以迅,不嗜杀逞凶威众,全于国力。这一点,他还是要优于季龙远甚。因是一点差别,国器之争,季龙已失。”
“既然阿爷笃定南国可胜,为何还要……”
慕容忍不住瞪大眼,有些茫然问道。他是想不通,既然已经认定羯国不可持久,此际相投,不是自授给南国攻伐辽地的把柄?
“我投不投羯,南貉岂能容我安闲?更何况,羯国毕竟旧为北方之主,就算余烬将息,仍不乏余威可逞。南国想要夺胜于旦夕,哪有那么简单啊!”
讲到这里,慕容脸上便也流露出几分自得笑容:“目下我族,或无争胜于中国之勇力,但趁他两强相争,将辽边稍作整合,略得抗拒之力,这却不难。南国即便得胜,也成疲师,未必还有攻辽余力。更何况,沈维周尚有致命一点,使我完全不必惧他。”
1382 僭主定势
“哪一点?”
慕容听到这里,已是充满了好奇,又忙不迭发问道。
慕容却并不急于回答,只是望向门窗之外的天空,叹息道:“苍天赐予,都有定数。当时不取,过时不候啊!”
他收回视线,见慕容仍是一脸的茫然,心中便有了几分不满,于是不得不讲得更清楚一些:“沈维周目下可还是晋祚良臣呐!虽然他不臣姿态已是昭然,边荒都闻,但一日不跨过这一名礼鸿沟,他便一日仍是卑居人下。攻灭羯国之后,便是伐逆竟功,他大功已创,得位当然。错过此时,则就是大危局面。”
“灭羯之后,他势誉都已临于至极,转瞬即溢。全功之际,他又怎么会再入辽边轻涉险局?辽地虽处偏荒,但自有天时地理之助,他想要一鼓而下,难于登天,也根本无此必要。之后归国僭主,已成定势。但晋统虽然残破经年,毕竟他也背负多年之久,无论禅代又或强逆,岂无一二反噬?”
讲到这里,慕容又露出有些幸灾乐祸的笑容:“成于此亦拘于此,你等小儿,终究还是识浅。能见于此者,世道可不独我一人,代北索头什翼犍,何以敢于兵阻南人,连触两大雄国?沈维周直欲履极,又怎么会将雄军远置河朔而归赴江东作凶险谋逆?他这一退,即便万事顺遂,河朔又将成何样局面,实未可知也!”
一直到了此刻,慕容才露恍然大悟,也不得不感慨所谓老谋深算、见微知著,跟这些真正老而弥奸的长辈相比,自己终究还是稚嫩太多。
“代上乏于强敌,什翼犍较我从容更多,能够趁于此时连逆二雄,二雄则专心互噬,无暇旁顾,遂成他凶悍之名,之后再谋略南来,便可大得便宜。而我则是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只能另择别途。”
慕容虽然仍是似懂非懂,但还是顺着父亲的话语向下说道:“所以,这才是阿爷真正决意于此际投羯的原因所在?”
慕容脸上流露出几分赞赏之色,点点头说道:“羯国虽然运势艰难,但仍不负老大之躯。南国刀枪斩下,自有血花四溅,我只有更凑近一些,才能饮上几口血……”
这一次,便不需要慕容再继续解释,慕容已经可以帮忙续上:“正如大父当年,因为仍然恭奉晋统,乃是辽边罕见贤良,因是中国逃乱人士多投我部。羯国崩亡之后,自有大量拥从四散,边近周边,阿爷乃是羯主封授辽边之主,东北燕王,有此声势招抚,无患那些亡国之余不来相投。”
这父子议论之间,便将慕容真实想法剖析清楚,其所思所率,的确是远远深刻于外间那些只是惶恐南国势大、唯恐触犯招祸的庸类。
“你能洞悉为父心意,那么之后我也能更加放心将重任委托于你了。”
慕容轻拍着儿子的肩膀,神态语调俱都欣慰有加:“我虽然自奉降表,但羯主仍不会轻信于我,因是之后想要收得更多,仍然还要更进一步。之前羯主令我遣子入质,并出义从部伍入国以助之后战事。我准备择你前往,你意下如何?”
“我、我?”
听到父亲这话,慕容真是瞠目结舌,冷汗忍不住就从额头渗出,整个人几乎从席中跳起。
对于儿子稍显过激的反应,慕容恍若未见,只是理所当然的继续说道:“是的,你是我诸子之中最勇壮亲昵,着你前往,羯主当不会质疑。能够取信于他,对于之后种种事务都有极大助益。”
“我也知你担心步于四郎后尘,唉,当年我确是失算了,诸多不曾料及,使我爱子毁于季龙手中。但当下形势,我已经与你深作拆讲,较之旧年已经大有不同。如今羯国危亡在即,我是季龙不敢轻舍之臂助,你即便入他帐下,为后路计,他也不会将你遣用凶险。”
见慕容只是瞪大眼不说话,慕容便耐着性子继续说道:“你是我嗣定之子,家国前程所系,若无笃定万全之把握,我又怎么会将你轻置险地?此行似险实安,你只需安待信都,并小心交谊季龙麾下诸将,届时我也将亲率部从,为你后继,待其亡势彰显,你只需速速引部北犯,自有你父庇护我儿于万全。”
“这、这事关重大,我只恐、只恐不能……我一人生死是小,但若贻误阿爷谋思大业,我、我真是……”
慕容结结巴巴,几乎不成语调。也无怪他如此惊悸,且不说他四弟慕容恪的悲惨际遇,他父亲遣他前往,分明是要他公然去挖羯国墙角,羯主石虎本就凶名昭著,危亡在即,再做出怎样凶残事迹都不为过,他用屁股也能想到这一行几多凶险,远非他父亲言之笃定的似险实安!
见慕容如此反应,慕容脸色顿时一沉:“此一行,关乎我部族前程,家国大计。当此世道,哪里又是十足安稳之所在。若不能趁于此乱为我家招引足够自保之势众,你道远居辽边,就能得于安全?你祖、你父,都是人间英壮,负重艰行,若我的儿子竟然胆怯到只愿意安享于成,不愿意搏功于险,我养你何用!”
见父亲动了真怒,慕容忙不迭自席中翻身而去,叩拜在地,颤声道:“阿爷遣用,儿子怎敢胆怯抗命、只、只是我……”
“你是英壮当年,生死大事又怎么能够全然看开。或许你觉得为父是贪于势力,不爱惜儿郎性命,但这又何尝不是我对你的期许?我膝下诸子,勇壮者有,但失于粗莽,缜密者有,但失于英断,真正能论大事者,除你之外,又有何人?”
慕容也自席中站起身,扶起战战兢兢的儿子,一副语重心长状说道:“你只看到此行的凶险,但还是小觑当中机遇。为了能够收取更多羯国残势,今次我遣用部伍绝不会少,五千精众供你驱用,随行拱从,无论季龙会否加害,又或南国会否攻你,拥从你后撤归国,难道还不有余。这五千众伴你出生入死,情谊深结,事后自然都可引作心腹之用。”
“而且,你所招引那些羯国亡余,他们唯你是从,也将是你之后攻伐建业之得力臂助。若能成于此功,可知我儿英才壮成,之后家业国业种种,若不托你,又托何人?得此英勇继嗣,你父千秋老死,也能笑眠榻上!”
话讲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绝的余地,慕容也是心知父亲心意坚决,他若再畏惧不前,不要说再奢望能够继承部族权位,只怕连活命都难。而且他父亲所描绘的前景种种,也的确是让他有些意动,这也抵消了一部分心中的惊恐。
于是他便咬咬牙,再次跪拜于地,沉声道:“儿子岂敢奢望久远日后,但求不辜负阿爷所用重任,能够勇助我父称雄北国,我虽死又有何憾!”
慕容这才欣慰的大笑起来,他又将儿子拉起直接拥入怀中,用满是关爱的口吻笑骂道:“死之一事,怎可轻言!我父子将乘风扶摇,相继为人间英主,若是身后无人,我劳碌半生又意义何在!”
父子二人相拥大笑,一时间自是其乐融融。接下来,慕容便将兵符交付儿子手中,允他可以亲自于族内挑选前往信都助战羯国的精勇壮士。
慕容临退出之前,慕容又叮嘱他道:“中国之玺,相传正在季龙殿中。你若有机会能得近窥,一定不要错失这传国重器,若能得于手中,犹胜十万甲兵!”
当然说是这么说,慕容也知这机会实在渺茫,只是顺口叮嘱一句。
这一次遣质羯国,对慕容而言也是一场豪赌。诚如他所言,慕容的确是他膝下诸子中最为出类拔萃者,还有那五千义从部伍,其实慕容也根本就没有他们这些人能够大有收获且平安归来的信心,在筹谋此事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尽数牺牲的准备。
虽然这五千之众数量也不算少,但未来这场大战,是决定中国归属的特大会战,规模之大,变数之多俱都不可想象,任何意外都会发生。当然这一点,他自然不会向慕容如实讲出。
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为博取一个仍存两可的壮大自身的机会,慕容觉得这是值得的。他们慕容部眼下虽然已经独大于辽边,但跟真正的中国霸主仍是不可相提并论。
虽然他言中对沈维周多有轻蔑,但却也深知这个南国英秀的手段与眼光之精准狠辣,一旦得于中国,他们这些边胡很难再有如此绝佳壮大自身的机会。
就算是之后需要罢战休整数年,但是广拥中国大半的沈维周积蓄力量的速度,绝不是他们这些边荒之众能够追得上的。如果不能趁着羯国还在前方挡灾的最后一段时间积攒下足够自保的力量,未来的他,只怕也要掰指待死了!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慕容连最看重的儿子都作为赌注投入其中,自然也要务求将意外降到最低,心中默默细数还有什么遗漏。
1383 非我族类
尽管心中对南国的沈维周有着诸多不屑,但慕容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南貉奸诈狡猾,做事从来不循定途,与其为敌,根本就猜不到其人刀剑何时就会抵入腋下,令人防不胜防。
相比较而言,慕容更愿意与羯主石虎这样的人做对手。石虎看似凶残暴虐,但手段却是乏乏,无非强兵恫吓而已。
沙场较量,勇力巧技者当胜,慕容部实力虽然远逊羯国,但自有天时地利可以依仗,旧年羯主石虎几番大举来攻,看似气势汹汹,威不可挡,而慕容部虽然节节后退,但其实都没有触伤到根本。
而南貉沈维周则不同,一直到目前为止,南国兵锋其实都还没有直接降临于辽地。但是作为慕容部如今的首领,慕容却深知沈维周针对他们辽东的种种手段,才是真正伤害到了部族的根本。
抛开别的都不谈,如果不是得于南国阴助,家贼慕容仁根本不可能维持这么长时间的叛乱。一个部族长达十年之久的陷入分裂之中,所造成的伤害之大,可想而知!
南貉的手段还不止于此,像是慕容第一次意识到辽东局面已经失控,就连他的权威都遭到了危险,便是渤海封氏的覆亡。
渤海封氏乃是辽东非常重要的臣属门户,也是旧年趁于中晋之乱,慕容部招引中国士人的最大收获之一。封氏诸人不独给辽东的创建经营做出极大贡献,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慕容部用以招引、羁縻辽边流人的重要手段之一。
可就是这样一个对辽东而言意义不凡的门户,居然就在慕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围杀于他的大本营大棘城外!
虽然当时直接动手的是他们慕容部那些不成器的家伙,且封氏恃宠而骄,妄想凭其一家之力把持与南国的商贸往来,就连慕容心中都大生不悦,自有取死之道。但当时那样一个结果,却是让慕容每思便觉后怕,对南国的防备之心也充斥心怀。
封氏的灭族,直接带来两个恶劣的后果。
第一就是那些原本依附他们慕容部的晋人亡户,开始人人自危,对于慕容部产生了猜忌与防备。
第二则就是在慕容仁叛乱还未解决之际,他们慕容部本身再次出现了裂痕。如慕容运、慕容评等族人们,贪于与南国商贸的利润,而对他产生了离心。
而在带给慕容部如此大伤害的时候,南人付出了什么?无非略费口舌的煽风点火,并来来往往十几船的物货,且这些物货还非馈赠,而是慕容部付出不菲代价交易而来。
前前后后付出的代价甚至不如羯国一次小规模的扰边资粮消耗大,但所取得的成果,给慕容部带来的伤害,却是羯国数万大军穷攻年余都没能做到的!
虽然事后慕容当机立断,将作乱诸人当中的头领人物慕容运驱逐出国,送往南面为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部族内部的矛盾。但裂痕就此产生,随时都有可能继续爆发。
比如这一次慕容决定投靠羯国求取封授,因是突然羁押了南国使者温放之等人,慕容运的几个儿子如慕容疆之流,非但不与他保持同一步调,反而直接出动部众将温放之一行人保护起来,仍是对南国一副示好恭谨模样。
这些蠢物,眼睛里只见得到与南人商贸的区区微力,心中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对部族大业前程的思量。他们也不想想,慕容部一旦成事,他们所能分润到的利益,又岂是些许南货微力可比的!
更何况,沈维周其人素来虚仁假义,无利不图,一旦慕容部在辽地成独大之势而他在短时间内又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进攻,只会更加大物货的输出以期更加深刻的影响到辽地局势,他们慕容部在商贸中反而能够获得更多主动!
即便不论部族内部纠纷,辽边这些流亡人众也给慕容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诚然在此之前,这些辽边流人是慕容部重点拉拢的对象,他的父亲慕容小半生做的就是这件事。而这些辽边流人的加入,也的确成为慕容部得于壮大崛起的契机。
慕容临终之前还叮嘱慕容道,辽边荒僻苦寒,绝非能够长久养士之地。那些流人迫于大势而暂作栖身,但久则必将思归。慕容部只需团结笼络这些流人,恃此士流思归之疾情,趁于契机突破藩篱而冲出辽边,直至称雄于华夏!
对于这一点,慕容也是深以为然,因是在得位之后,对于北平阳氏、渤海封氏等晋人门户俱都礼遇有加。但是双方这一点和谐,却是随着南国之崛起而渐渐变了味道,特别渤海封氏的覆灭,更给双方关系造成了深刻且难以弥补的伤痕。
而更令慕容心悸有加的,则是辽边僵局的打破。虽然这一次的变故中,他们慕容部得于获利最大,但是这种方式却是慕容所无法接受的。
当时马石津的温放之北入大棘城,向慕容提出条件,可以帮助他打破目下辽地局面、并且彻底扭转慕容部当下的劣势。而作为交换,慕容则要更加积极的牵制羯国于幽州的兵力,并且不可阻挠温放之对辽边流人的招抚事宜。
慕容身为辽边大豪,对温放之这个大放厥辞的狂妄少进不乏讥讽,辽地局面若是那么容易就能打破,他何至于困顿经年。抱着看热闹的想法答应了温放之,然而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却令慕容大吃一惊!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出手打破辽边局面的,竟然是那个沉寂年久、寄人篱下的死鬼刘琨的儿子刘群!
虽然慕容部趁于此次变故而大收利好,但每每想到刘群等人在当中做起到的巨大作用,他便觉寝食不安,心中更是充满了不甘并不忿。他身为辽边长久以来的胡酋豪强,在关键时刻所发挥出的作用、对辽地局势的影响与推动,竟然还比不上刘群这样一个失家之犬!
之后温放之又旧事重提,希望慕容能够遵守约定,允许他在辽边行走,招募分散在辽边各地的晋人亡户。
当时的慕容,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背叛行台而投靠羯国,便也答应了温放之的要求。
于是接下来,告令刚刚放出,便有众多晋人亡户予以相应,甚至包括依附于他们慕容部几十年之久的那些诸夏流人,哪怕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竟也抛弃过往这些年在辽边置办的家业,拖家带口的响应温放之的号召。
眼见此一幕,慕容不禁惊怒交加,他总算深刻意识到什么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们慕容部这些年,不乏含辛茹苦、仁义礼教为这些晋人亡户支张一片免于覆亡、休养生息的天地,慕容也常常以此自美,觉得经过这些年的经营积累,他们慕容部应该也算是颇得人心。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那些晋人伧寒用实际行动向他说明了,辽东的慕容部只是他们途穷之际的无奈之选,一旦有了任何更好的选择,他们便会毫不犹豫的弃之而去,丝毫眷恋都不愿施予!
“辽边绝非长久养士之地,唯入中国,才是前程所在!”
亡父遗言又在耳边响起,这一次慕容才体会到他父亲是怎样的高瞻远瞩,也意识到他如果再与南国保持这种若即若离、似分似合的暧昧关系,最终只会被沈维周那个南貉不费刀兵、连皮带骨的吞没掉!
于是他当机立断的拘押温放之并刘群等人,同时严令治下生民不可擅离居宿地,违令者杀无赦!
尽管事态得到了控制,但慕容心中仍然不敢松懈。如今南国对辽边渗透之深,已经不是在短时间内能够清扫一空的。
特别随着双方商贸开展这数年,南国器物多入辽边士庶人家,那些晋人亡户本就难耐辽边之苦寒,再用其这些来自中国故土之器物,那简直就是日常的说服他们要回归乡土!若是突然得知辽东与南国彻底决裂,他们归乡之路就此断绝,天知道会引发多大的动荡!
之前他与儿子讨论局势时,嘲笑沈维周背负晋统大义而行北伐事务,又要受缚于此,但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些晋人亡户,旧年曾经是他们慕容部得于壮大的契机,如今则又成为将会予他反噬的隐患。
所以尽管他表面上已经接受了羯国的封授,看似将要与晋国一刀两断,但这一刀是绝对不能斩下去的。否则伤到的不会是还未正式入治辽地的南国,真正血流不止的只会是他。这就是势弱于人,不得不依附于下的代价。
至于如何修复与晋国的关系,或者说最起码拿出一个安抚辽地这些流人士庶的说辞,在经过几日权衡之后,慕容也渐渐有了一些想法。
生于乱世之中,无论是善是恶,都不可过于纯粹。纯粹的善,纯粹的恶,往往都难得善终。
比如羯主石虎,其实在慕容看来,石虎其人唯一可惧者便是羯国先主石勒打下的家业足够大,原本一份足够传及后世的基业,被石虎一代挥霍而空。除此之外,单论才器的话,石虎真是无一可夸。
南国沈维周,奸诈阴毒,表面笑嘻嘻,背后探刀子,虽然才力以论,是要远胜过石虎,但却欠于开创之主那种堂皇大气。因是慕容虽然深受其害,但却看不起他,视对手为玩物,少有堂皇决胜的事迹,不是真英雄,自然也不会获得对手由衷的钦佩。
但是话说回来,若有机会弄死对手,慕容自然也会千方百计去做。大权我自得揽,尊位我自独享,道左枯骨钦佩与否,与我何干?
1384 龙城难筑
紫蒙川乃是早年鲜卑宇文部的老巢所在,相对于辽边其他地方,环境是要优越一些。并没有太过险峻的山岭,也多有平坦沃土,林野河渠不乏,非常适合渔猎谋生。
如今慕容部并其义从卒众,大量集结于紫蒙川。但是真正待在营地里的人反而不多,田野冻土已经可见翻耕身影,而更多的人则出没于山野河泽,樵采渔猎增补给用。
这也是慕容的困扰之一,辽荒实在太过贫瘠,物产匮乏,哪怕他这样的首领人物,能够享受到的物质都非常有限,更不要说其他普通民众。慕容评等短见族人不忍舍去与南国的商贸惠利,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新年之际几轮用兵,已经消耗掉慕容部为数不多的储备物资,如果不是在辽西的令支略得增补,加上慕容当机立断决定投靠羯国、而在幽州得到的一些物货援助,甚至已经不足维持众多族众集聚于此。
对于一个满怀壮志的人而言,现实的这种困境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尽管羯国国势已经岌岌可危,但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物资,都能让整个慕容部大受其惠。
更不要说南国,据说单单完全脱产的职业甲士便达几十万之众,这种强大,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超出了慕容的认知极限。
慕容心心念念想要兴筑的龙城,便位于紫蒙川的西南方向,傍山临水的一处高坡。早年这里已经不乏营建基础,但被幽州羯军攻掠此境时尽数破坏,眼下只能从头再来。
目下虽然已经时入晚春,但此境仍是冻土深厚,并不适宜于大兴土木。可是慕容希望在盛夏到来之前,最起码能够搭建起一个城池的框架,用以在约定于七月举行的紫蒙川会盟中彰显慕容部之强大。
而且,有了这样一座新城作为统治核心,对于之后迎接中国之大变故,无论是招揽羯国的残余力量,又或者抵抗或许会有的侵扰,都有极大的意义。
因是慕容严令,必须要不计代价的追赶工期,哪怕在辽西令支收取的部落族众尽数消耗于此,都在所不惜。
除了处理部族日常事务之外,慕容几乎每天都要亲自来此督察工程进度,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为了避免遭到那些苦役卒众的反抗骚扰,慕容凡至龙城巡察,前前后后护从的兵众最起码都有千数骑。
龙城所在高岗,旧名已不可查,如今则命名为龙首陂。眼下整个龙首陂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劳役卒众。周遭山野开采出来的山石巨木也都杂乱的堆在坡下左近,以待取用。
目下的慕容部本部族众尚且乏于衣食,更加不会优待满足这些役卒,因是这些苦役们真的是全凭一口气吊着在劳作,伤寒疾病、累死饿死者数不胜数。而位于龙首陂西侧的一处深沟中,已经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填入其中。
“慢,还是太慢了。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再作追工?南国频有兴筑大事,他们有无巧妙方法可供借鉴?”
在龙首陂上巡望一番之后,眼见到过去这么长的时间,甚至连基本得城池地基都还没能完工,这样的进度,自然令慕容大感不满,于是便向左近随员征求意见。
真正负责龙城督建事宜的,乃是右北平阳鹜。慕容部这些年招揽的中朝士流虽然不少,但真正全族投靠而来的,数量却也不多,随着渤海封氏被灭族之后,北平阳氏已经是慕容部内屈指可数的士流门户。
不同于渤海封氏的高调,北平阳氏在辽地并不怎么显山露水,但自从慕容时期,阳鹜的父亲阳耽便追随任事,深得慕容的信赖倚重。
到如今,北平阳氏在辽地也是根深叶茂,影响极大。如阳鹜旧年便担任执法司隶,而慕容在受封燕王之后,又将之任命为燕王府左长史,诸多事务一应付之,可谓信重有加。
听到主上发问,阳鹜上前一步垂首道:“南国有无巧技尚未可知,但目下工期困扰最深便是土层冻结深厚,坚逾顽石,若能缓施月余,则能顺畅得多。”
阳鹜这么说也并不是在推诿责任,目下龙首陂上用工虽然不少,但连最基本的工具都有些匮乏。土层浅挖之后,便冻得无从凿掘,甚至需要大锅沸水浇下释冻。如此不独大费周折,对人力物力的虚耗也更加巨大。
“缓施月余?不妨就此罢工可好?生民就此席地,外敌侵扰来时血肉当之?”
听到阳鹜这句废话,慕容脸色登时一沉,眼见主上动了真怒,阳鹜等人连忙下叩请罪。
虽然心中不悦,但慕容在稍作发泄后,还是弯腰拉起了阳鹜。
他自有倚重其人之处,部族微小时,尚可凭着躬身勤勉并亲众帮扶,可是强大如慕容部,事务自是千头万绪、繁杂异常,想要得于从容梳理,只能求诉于章制。而这方面便远非部族勇士能够胜任,只能倚重阳鹜这些士流良才。
包括整个龙城的规划结构,甚至都是阳鹜已故的堂兄阳裕完成。而眼前的统筹营建,如果没有阳鹜的坐镇统筹,也根本就无从展开。
“目下我国看似锐势,但也诸多困扰让人不能安心。孤难免心烦,偶作厉态,也请长史不要怨我。”
慕容态度复又变得和蔼起来,阳鹜则连忙再拜言是不敢。
他是真的不敢,且不说慕容旧年顺水推舟、族灭封氏的狠辣,就在不久之前,阳鹜还亲眼见证,慕容仁兵败被擒后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惨死,自然深知慕容这看似宽宏的皮囊里包藏着的,是比冻土还要坚冷的心肠。
慕容不再言及筑城事务,他示意阳鹜跟随上来,漫步行走片刻,他才长叹一声,转身望向阳鹜:“南国是我国旧年宗主,如今又是锐盛大势,于情于理,孤于此际转投羯主,总是难免使人非议……”
听到慕容讲起如此敏感话题,阳鹜已觉心惊肉跳,不知该要如何表态回应,索性垂首闭口不言。
“南国沈维周数年来如何薄我,长史自然也是有见。即便抛开我个人荣辱不提,辽地几十万寒苦族众并流人士庶生死祸福,俱都系我一身。生民托命于我,我又怎么能穷逞私欲。这一点苦心,即便旁人不明,长史应该知我?”
感受到慕容逼人视线的注视,阳鹜不敢再沉默以对,只能开口道:“大王心意良苦,臣等自然深知。南国纵是势大,于我边中苦寒助益乏甚,追前及后、审时度势,若无大王苦心庇护,余等劫余流亡,安有寸土安乐可享……”
虽然阳鹜回答的态度恭谨有加,但慕容仍是有些不满,没有从其人口中听到对自己投羯的附和评价。可见在其人心目中,同样不怎么认可他的选择。
换了旁人,自然不值得慕容如此耐心说服,但且不说阳鹜本身才力便是他不可或缺的助力,单单目下阳氏已经可以说是辽边流人领袖,如果不能得到阳鹜真心认可的配合,他也很难从容控御那数量众多的晋人亡户。
“羯主石季龙曾与臣下有论,言是无论南人穷攻如何,即便失于天下,其人尚可退王河朔,而麾下士庶之众,若是不能依附雄主,流落南人手中,还能再有尊荣势位可守?亡国之余,节义俱失,敢望人会以礼相待?可笑!”
讲到这里,慕容上前一步,拉住阳鹜的手,不乏真挚道:“我与士秋,言则主从,实则良友。所谓庇护,其实也是经年的互扶。今次背晋入赵,常人尚且可见不是良选,我难道不知?南国大势定胜,并不需我辽边旗鼓声援。而我却能趁于羯国危困,得于求索更多,补益边荒。说到底,是为我辽边苦众谋福,并不只一人尊荣与否。”
慕容突然如此感性的表达,让阳鹜颇有猝不及防之感,只能作满脸惶恐感恩状。
慕容拉着阳鹜,转身望向西方,又是一声长叹:“辽边绝非士流安养良在,旧年我与士秋等,自也不乏相约共进中国大愿。但如今南国王业蒸腾凌人,旧年这约进大愿,已经成了逆乱之谋,思之痛心,更有不甘,此心士秋是否与我相近?”
阳鹜听到这里,也真是由衷的点头。他家几代人耕耘辽荒,追从慕容氏,的确可以说辽边是其功业所在,内心而言,又何尝不希望主上能够争雄于中国,也让这些追从者水涨船高,成其势力。
但是大势不遂人愿,南国的壮兴也让他们这些辽边流亡士人陷入了情理两难。一方面欣喜于故国之复兴,另一方面则是失落于雄心之失势。他们出身于中国,更知中国一旦崛起雄主,绝非慕容这种边豪能作力争。
慕容投羯,私心以论,是罔顾他们这些流亡士人的情怀。实际看来,在某种程度上也断绝了他们重归故国的道路。没有了那种允进允退的从容,将家业前程俱系辽边,这是非常不明智的谋身策略。
而且南国一旦将慕容部视为逆乱贼众,作为下一个要攻伐的目标。他们就算满腔忠义追随慕容保全辽边,君臣之间还能否全无间隙隔阂?
目下羯主石虎正在大肆施虐于那些国中河北士流,诸多残暴就连他们辽边都有闻。一旦未来慕容部作为敌国直面南国之后,他们这些人或许也要步上那些河北士流的旧路,生死两难。
1385 前程共勉
慕容之所以主动讲起这个话题,自然不只是简单的择一二知己互诉衷肠、发泄牢骚。这样的人,大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俱都是自有目的。
他之所以讲起羯主石季龙的话,也是在向阳鹜点明强调,其家门所以在辽地得享超然,那是由于他这个做主公的赐予的,离开了他,阳家就要被打落原形,甚至于处境更加恶劣。
直接表明自己已经没有了争雄于中国的野心,看似一种势弱,实则也是对阳鹜的安抚,我并不会裹挟着你们再作那些希望渺茫的奋斗,以免招惹覆亡之祸。
“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多少中国名流,饮恨而亡,埋没于祸患之中,反倒是一个南国的吴貉后来发力,反居于上。”
你们也不要对南国寄望太多,那个沈大将军可不是什么中国故人,一个旧吴余孽罢了,肯于善待你们这些中国士流的可能微乎其微。
见阳鹜只是垂首默然,慕容继续说道:“终究天眷浅薄,使我不能大进为中国之主,也辜负了士秋你等贤良年久辅佐的苦心。如今的我,不敢妄想势力进益,只盼望能够相得始终。世事流转,一旦羯国覆亡,中国复归秩序,以辽地之寒苦,也难再长系士流困居于此……”
“大王,我等……”
阳鹜刚待要表态忠诚,却被慕容摆手制止,他有些萧索的笑了一笑:“乐安求富,人之常情。若非仍有部族人众牵绊,就连我都想入居中国,安享富贵。我与士秋,相逢于动荡,共事于危乱,挟恩勒求,反伤旧情。”
“更何况,未来此身安否仍未可知,强留旧人于畔,是福是祸也难预料。如今的我,因背投事宜,想必已是见恶南国,吴貉日后未必会善待及我。因于此困,我倒希望士秋等能够走入故国,与我再续内外扶助的情谊。”
阳鹜听到这里,是真的有些动容。他年久追随慕容,自然不会相信其人已经心灰意冷、无欲无求的鬼话,否则何必在这羯国将亡之际又穷生事端。真正让他动心的,还是慕容言中所描绘的这种状态。
老实说,沈大将军吴人的出身,是他们这些北地士流远赴相投的一大心结。他们既不是进用于微的元老,也不是同源同流的乡亲,的确能够得到优待的可能微乎其微,乏甚自立于南国的资本。
可慕容希望他们能够返回南国,一则通过他们缓和与南国的关系,二则通过他们来改善慕容部的生存环境。反之,他们也可以通过与慕容部的互动,来获得于在南国获用的机会。
这种状态一旦形成,则就是一种双赢的局面。慕容部如果能够强大到让南国忌惮、不敢轻启战端的程度,只能采取抚远羁縻的策略,他们这些久来谋生于辽边的北方士流自然是最佳的用事人员。他们若能得用于南国,又能反过头来帮助慕容部的发展。
如是算起来,对他们双方来说,的确是要好过单纯的抱团于辽荒。而且最重要的则是,阳鹜他们在这种合作中能够获得更多的主动权,可以不必完全仰于慕容部的鼻息,更符合他们得于左右逢源的谋身诉求。
可是,这真的有机会实现吗?或者说,慕容真的甘心放任他们离开辽边,转投南国,而并非一种诛心的试探?
“前程路远,仍须共勉。更何况眼下南国都还未得全胜,当下小论于此,也只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而已,只在你我会心。”
慕容站立于龙首陂顶,东西张望片刻,又突然笑起来:“若那个南国权臣能容得下我,我自然也愿永镇东北,为其藩篱,杀扶余、攻高句丽,壮其声势。”
说完后,慕容也不待阳鹜表态,似乎真的只是牢骚一番,摆摆手示意阳鹜去忙自己的事务,他则下坡上马,在兵众们簇拥下返回了紫蒙川。
如果不是南国过于势大,已经极大的动摇了这些晋人亡户的心志,慕容是不会跟阳鹜讲这些话语。双方主从名位早定,即便是空画大饼,也不至于讲出任由他们投奔南国,自己还要鼎力相助这样的话语。
他这一番表态,可以说是试探,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他心知,话讲出口后,一定就能说服阳鹜,驱使他往自己所描绘的那种方向努力。
而想要达成于此,慕容部本身不可混乱是前提之一,一旦慕容部控制下的晋人亡户起义作乱,一定会诱使南国来攻,阳鹜所要营造那种左右逢源的局面便无从提及。
所以,无论对方认不认同自己投羯的决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肯定会竭尽全力帮忙安抚那些晋人亡户之人情。
至于慕容会否按照他所说的那么做,这根本想都不用想,他这里还心心念念于要将羯国分尸吞噬,又怎么会将早已经吞下的再吐出来!
至于之后的事态发展,无非两种,要么他派往羯国的慕容能够招引众多羯国亡余势力,使慕容部得于更加壮大。
阳鹜等人若能看到慕容部将有争霸北方的势力,这些旧论自然提都不会提,会全力助他成事。做生不如做熟,他们在辽边经营数代之久,又怎么舍得轻易抛下这一切而转投前途未卜的南国。
另一种可能就是徒劳无功,白忙一场,没能分润到足够的羯国余势。那时候,慕容还要全力应对来自南国的问责刁难,北平阳氏这样的流人领袖便是一桩大隐患,必须要予以铲除,才能得于全力应对南国的进攻。
慕容更具体详细的内心想法,阳鹜自然无从得知。慕容所言种种,的确给他带来极大触动,对他们这些流亡于辽边的士流而言,这几乎已经是应对之后北方局势大变的最佳方案,既能够保留下他们旧年在辽边经营种种,又能凭着这些旧基础在南国争取到新机会。
接下来,阳鹜自然也没有了继续监工的心情,他吩咐属官留此,自己则返回临时的署所,闭门细思这当中的诸多利害。
北平阳氏于辽边素来行事低调,所以在渤海封氏族灭之后,仍能自立于此且深得重用。这种关乎宗族生死、家业前程的大事,阳鹜一时间也不敢勇下决断。按照其家旧年风格,先去鼓动其他门户行动探路才最稳妥。
但正因此事过于重大,而且当中无论利害都惊人,一旦其他人家先行一步,阳氏即便衔尾追随,所得也将要大打折扣,而若受害的话,则是丝毫不轻。
这当中最大危害,自然就是慕容真正态度如何。其人若是真有此意,也倒罢了,阳鹜有信心能够与其通力配合,达成这样的布局。但若只是试探,提出这种他根本就难以拒绝的方案,这不是更加重了彼此间的隔阂,更加激化了矛盾?
忧思竟日,阳鹜几乎一夜未眠,到了第二天,两个眼球都密布血丝,整个人更是无精打采,头疼欲裂。
苦思这么长的时间,阳鹜能够确定两点。第一是慕容需要他家帮忙稳定住部族当下特别是晋人亡户的情绪,因是才会作此示好并利诱许诺。第二是慕容并不排斥,甚至隐隐鼓动他与晋国的使者温放之等人接触,通过他的口来一定程度上缓和与晋国的紧张关系。
虽然更长远的利害还未有定论,但当下可以确定这两点,阳鹜便可以做事了,这也的确是他当下应该做的事情。于是他一方面传令家人,让他们分头奔走,去抚慰那些士流亡户,劝他们在此微妙时机内不要穷生事端,以免引火上身,反受于害。
另一方面,他则命人准备车驾,前往拜访被拘押在紫蒙川的温放之等人。
1386 誓杀老贼
紫蒙川的东南方位,有一片规模不算太大的营地,这里便是温放之他们被拘禁的地点。
行台派驻辽东的使者,除了温放之外还有六百余人的护从人员,而他们在马石津所设立的据点,在经过几年的发展后,也已经有了不小的规模,除了在辽东当地召集了近千户流人之外,还有一些南面的商贾在此派驻人员处理商贸事宜。
因是,马石津已经发展成为一座有着自己武装力量的堡垒。因为此境早前位于慕容仁的势力范围,而慕容仁对行台帮助需求也更强烈得多,因是对温放之在马石津的行动也就没有施加更多控制。
慕容在暴起发难,干掉了慕容仁之后,也并没有直接对马石津下手,只是在将当时正于大棘城周边招抚流人的温放之等人控制起来,顺便从马石津勒取了一部分钱粮。
这一座营地,独立于慕容部的大营之外,最内层里自然是温放之、刘群等人,在他们身边则是慕容安排看守他们的几百名兵卒,再外围才是慕容评、慕容疆等率领的卒众。如此内外环套的纠结局面,也足见慕容部本身之矛盾重重。
温放之等人虽然被控制起来,但也并没有遭到苛待,只是行动自由被限制,饮食供应之类仍是充足。
其实就算没有慕容评等人前来保护,慕容也并不打算对温放之等人下毒手,否则那就跟南国彻底的撕破脸而全无回旋余地了。甚至此前羯主石虎连番派人来索要温放之等人,生死勿论,慕容都没有松口答应下来。
当阳鹜赶到此处的时候,正看到刘群等人正在营舍外生火,且从火堆里拨弄出几个人头大小的黝黑泥球。
刘群殊无仪态的箕坐石板上,指挥着几个儿辈少年敲打泥球,其中就包括南国的使者温弘祖。卢谌与崔悦则一副老名士做派,正相对端坐于另一侧对弈手谈,间或转头看一眼与晚辈们游戏的刘群,神态间多有几分哭笑不得。
如是一副画面,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欢快,丝毫看不出正身陷囹圄的苦闷。
阳鹜的到来,早有人上前通报,只是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刘群站起身,拍拍衣袍上的灰尘,摆手对几个晚辈吩咐道:“速将物事送入舍中,老伧不配享见这人间珍馐。”
阳鹜此时已经行到近处,对于刘群的话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但也并没有什么羞恼之色。他们这些辽边流人适乱年久,更看重实际的利害,对于一些虚礼或者轻蔑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近日事务繁忙,无暇前来拜望,刘公体中何如?”
阳鹜上前一步先对刘群拱手作揖,他在燕国诚是位高权重,但也不敢过于无视刘群。其人虽然早已势力不再,但仅凭一些空口说辞,就能煽动段部的段兰在辽西掀起那么大的风波,这种影响力是阳鹜所不具备的。
“只是没有让背信之贼气死,堪堪苟活罢了。”
刘群倒也没有特意的无视阳鹜,转过身来回答道,脸上甚至还有一些惬意笑容,只是言语便不怎么客气。
阳鹜对此不以为忤,只是叹息道:“刘公过执了,辽边世情如此,举动每多无奈,深困此中者,又岂知你我啊!”
说话间,他又转头望向站在另一侧的温放之,同样向对方稍作见礼。
温放之反应则不向刘群那么淡泊,见状后已是冷哼一声,继而便背过身去,语调也更加的冲:“慕容老贼弃暗投明,强为羯逆殉葬,阳某所言繁忙,不知是否正在打造容身之棺木?”
被一个年轻后辈当面如此冒犯,阳鹜再怎么有涵养,这会儿脸上也闪过不悦之色,同样报以冷嘲:“老朽短识,不入囹圄之囚,未见杀身之祸,不知温弘祖所言何意。但若阁下有此急需,凭与温太真旧年浅谊,倒也乐于代劳。”
温放之脸上又闪过几丝愠怒,而后转过身盯住阳鹜脸庞,语调则更加冷漠:“山河处处,可埋忠骨。倒是某自甘堕落之门户,一待王师临于此边,若无提前筹备,合家老小未必能有安冢所在。”
“旧年季龙扰边,不乏闲人作此厌声,且看吧。”
阳鹜心情本就有些烦躁,接连被温放之当面羞辱,心中更觉羞恼,也更觉得这些南国来人嚣张死硬,真是无从与谋。
他不再理会温放之,转行到刘群面前,开口说道:“不知刘公肯否稍作论事?”
刘群稍作沉吟后,便摆摆手示意阳鹜同自己往另一处营舍而去,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是否慕容万年收于羯国惠利,仍不尽意,所以遣君至此,要作两端之谋?”
对于刘群直接道破他的来意,阳鹜也并不感觉意外,彼此都是在辽边谋生多年,各种尔虞我诈事迹,谁又会经历得少?
双方入舍分席而坐,而原本还对阳鹜充满不屑的温放之竟也行入进来,也不说话,就这么直接坐在刘群另一侧的席位上,嘴角噙着冷笑望向阳鹜。
阳鹜被温放之那眼神瞧得颇有几分不自在,他索性只当对方不存在,对刘群说道:“大王有此反复之举,短见少流或是难作深望,刘公你应该不会不明缘由罢?此事若独咎大王,则也不免过苛。南国素来薄我边士,行迹非此一端,长此以往,临事反复者只怕不只二三!”
这一次温放之倒是没有反对阳鹜的话,只是话语仍然是那么的不中听:“若人人都有见微知著、明断是非的眼力,纵览南北,哪有那么多道左枯骨相陈?万年性好作死,麾下也不乏昏聩者拥从,庸才助恶,的确不可说是他一个人的罪过。”
“温弘祖!”
阳鹜的忍耐力被温放之撩拨得荡然无存,直接拍案而起,戟指对方怒喝道:“你父也曾一时名流,难道无有良言训教?且不说你目下在监待死,南国沈大将军以抚边重任托你,你却临危不虑,罔顾重任,徒逞口舌意气。若非儿辈恣意轻妄,辽事何至于此?如今辽边流亡之众归途渺茫,人情失望,你就没有一二罪责?”
温放之听到这话后,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从席中站起身来,正色对阳鹜施了一礼,片刻后才又坐了下来,长叹一声道:“身遭此厄,悔于贪功,小觑万年之贪暴,为其玩弄于指掌。经此之后,即便还有南归之日,只怕大将军未必会对我再有眷用。”
听到温放之如此坦言过失且心中的懊恼,阳鹜一时间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也呆滞了片刻,才又坐回席中,又沉默少许,才又望向刘群道:“今次用事,虽有时机之妙,但却失于急躁。刘公应该也知大王脾性如何,何苦、何必,妄作触怒……”
慕容今次之反复,让辽地局势进入一个微妙莫测的境地,凡身在其中者难免暗觉惶恐,阳鹜自然也不例外。他没有直接反对慕容的勇气,心中其实是有些埋怨温放之、刘群用事太切,直接逼临慕容的底线,因是激发这种反噬。
阳鹜身在其中,其实立场也非常尴尬,他是慕容氏的臣子,又是中国旧人,虽然此前不乏襄助慕容成于伟业的念头,但眼下看来希望已经很渺茫,自然也不愿辽东与南国关系太过僵硬乃至于不得不靠战争解决。
刘群脸上也适时闪过一丝懊悔,他又不乏期待的望着阳鹜说道:“阳君既然能来相见,想必此事应该还有回挽余地?旧事暂且不论,我只说一点,我们这些老朽之人自是可有可无,慕容万年将小辈拘禁于此,那就触犯行台威仪过甚。他虽然临事狡黠,但终究势弱于人,若是羯主穷逼勒取晋使,我担心他一时念差更作恶事。别的都先不说,能否先将弘祖送归马石津?”
阳鹜听到这里,脸上也闪过一丝为难,不乏怨念的望了温放之一眼,只是微微颔首道:“此事我会尽力而为,但却不能保证成功。”
温放之听到这里,神态渐渐有些激动,对阳鹜的态度也有了极大转变:“若能得于搭救,此恩铭记不忘。只是,刘公等与我……”
阳鹜对温放之这个年轻人真的乏甚好感,此际再见他前倨后恭,心中不免更加不屑,他知刘群老成持重,绝对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像是此前那么大动作招抚辽边流人亡户,必然出于温放之的撺掇。
这个来自南国的年轻人,做事也是明显的南国风格,横冲直撞,小觑时流,自矜傲慢,若非刘群等人的关系,阳鹜真想不通南国何以派这种货色到辽东来。
尽管心中不耻其人,但对方毕竟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南国行台,见其态度有所和缓,阳鹜也不想交恶太甚,毕竟他若想达成此前慕容所描述得那种状态,少不了与其打交道。
“大王目下其实也是决断两难,你们此前在境煽扰民情过甚,实在太失礼,想要让大王轻易释怀也是难事。南国王气壮胜,这一点大王未尝不知,但凡能有一二相忍余地,大王并我等辽边思归亡户,也都不愿触犯行台过甚。想要得于释放,单凭我这老朽进言还是不足……”
言外之意,温放之如果想摆脱眼下这种围困之境,还是需要自己努力,尤其不要再用以前那种行事风格。
行台壮大是不假,但只要一日没有大军临境,辽边就一日还是慕容作主。身在旁人门庭之内,却屡屡触怒主人,这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更何况慕容本身就不是什么善类,彼此都是要强,若是没有哪一方先让步,必然要碰撞得头破血流。
对于温放之所表现出来的怯懦,阳鹜还是比较满意,知道怕死就好,就可以施加恫吓。
可是温放之在听到这番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变:“慕容万年真敢杀我?他、他就不怕……唉,可恨、可恨,慕容仁太过无能,费心为他营造机会,他竟不能……”
“弘祖,慎言!”
坐在中席的刘群听到这里,脸色登时一变,陡然发声厉喝打断温放之的话语。而温放之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忙不迭闭上了嘴巴。
但阳鹜又是什么人,温放之那无心失言再加上刘群如此激烈的反应,已经让他猜到许多,脸色同样大变:“你们、你们竟然想谋害大王?你、你们真是唯恐辽边不乱,要让此境血流成河才甘心!”
刘群一脸的尴尬,有心要解释几句,张张嘴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温放之则是年轻冲动,闻言后索性直接摊手说道:“此前慕容万年迫我出面邀慕容仁会谈,我确有联结慕容仁杀他之心,可惜慕容仁太无能,反被万年所杀。谋既不成,那也无惧人知,万年将我拘此日久,更有背叛行台之恶迹,我要杀他,有何不可?”
“既然言及于此,我也不怕明告阳公。慕容此贼奸诈厉胆,大将军早有密令,一俟抓住机会便要将之除杀,辽边若在此等豺狼之手,久则必为大患。且之后接掌辽边事务者,大将军也有属意人选,便是慕容部质子慕容恪。慕容玄恭与我良友相善,我为他夺势于此,日后他归掌部族,自会与我通力合作,共稳辽境。”
听到温放之主动道出此谋,阳鹜已是忍不住大抽凉气,他没想到南国行台对于辽边事务已经谋算如此深远,甚至慕容已经上了行台必杀的名单!
虽然温放之其人手段拙劣,且乏甚城府可言,但这当中透露出行台的态度,也让阳鹜意识到他所属意的那种局面,是根本不可能达成了。行台对慕容如此防备,又怎么可能任由他们在辽边作态,达于那种内外两重的局面。
温放之仍是一副理所当然状:“永嘉以来,社稷每受胡祸,慕容之流虽然目下只是区区边荒虏酋,但旧年石世龙又是什么生来显贵之种?此等贼首,奸诈狡黠,如今次万年反叛行台复归羯贼,察其心迹,无非是意图效法世龙旧事,伺机噬主自肥而已。这样的人,岂能允之一二从容,必须要从弱小铲除!”
听到这话,阳鹜更是惊得险从席中跃起,对于温放之的感官又有变化。原本以为对方不过是自恃门第得纨绔罢了,但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语道破慕容的谋算,又怎么会是俗流!
况且其人言中,更将慕容比作石世龙,这无疑更加阐明必杀其人的决心。
一时间,阳鹜心中涌起强烈冲动,要拔足飞走,归告慕容,请他速杀温放之。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旋即阳鹜便觉得冥冥中似有千钧重担压身,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首先,若果如温放之所言,南国行台除杀慕容的念头甚坚,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备选。那么,就算是在此境杀掉温放之也无阻于事,反而会让南国报复更加猛烈。
其次,他若是归奏慕容请杀温放之,的确是对慕容尽忠了,但却是对他整个宗族的不负责任。自此之后,他家将永远绑在慕容部这艘破船上,再也没有了别谋后路的可能,最起码南国不会再接纳他们。
而且,此前慕容与他那一场私密谈话,他虽然还不能完全洞悉到慕容的意图,但也隐隐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的确追从这样一位心机深重又狡黠多变的主公,实在是太危险。站在阳鹜的角度来看,南国这种必除慕容的态度的确是非常明智。
可是,如果慕容已经不是南国再作对话的对象,那么他们阳家又要何去何从?
原本阳鹜来到这里,便是满怀心事,在听到温放之的表态之后,这份烦躁又陡增数倍,以至于呼吸都变得杂浊起来,脸色更是青白不定。
如此心境之下,还有什么可谈的。阳鹜摇摇晃晃起身,草草施礼便告辞离去,关于他的来意种种,更是提都没有提。他历经动乱,但也平生没有遇到如此令人焦灼纠结的局面,一时间已经完全没有了主见。
待到目送阳鹜离开营地,温放之望着其人车驾远去方向,不乏担心的说道:“老伧这一去,我等性命便不由自主了……”
刘群站在另一侧不乏笃定道:“放心,能活辽边此世者,最是不乏精明。他将此事密告慕容万年,与之实在有害无益。当然,也不可过分乐观,慕容万年称豪辽边年久,不是能够轻易除杀的。”
“这些旧族门户,也真是有不得不死的理由啊。别有怀抱,私谋杂多,一旦遭遇事端,哪能奢望他们肯同心共力啊。王业振兴事宜,全赖大将军才力,结果江东旧年还有逆乱,自寻死路!”
听到温放之这么说,刘群呵呵一笑:“王业振兴?只是不知振的谁家山河啊。”
“社稷待英主,有德自居之。那些旧族若真是忠义无双,王业何至于飘零江左?无非才力不及于人,不敢争于先,只敢乱于后,早已经辱没了家门先声风骨,活在世道之中,只是一场笑话罢了。”
听到温放之这么说,刘群翻个白眼,相处日久也熟稔起来,他抬手一敲温放之后背,笑骂道:“总觉你小子是在讥我!”
温放之哈哈一笑:“表叔肯与我并守此处,以性命修补前错,即便难免一死,也是风骨玉质,谁人敢笑啊!”
他们两人刚才接待阳鹜,虽然言辞多有作态,但有一句话却是事实。那就是辽边这次局势大变,慕容这反骨仔突然逆投羯国,的确是出乎温放之所料。
此前为了能够在辽西成事,他答应帮忙解决慕容部的分裂问题,而也正是因为温放之的作保,令得慕容仁放松了警惕,这才被慕容轻松除杀。
辽东原本小心维持的平衡就此被打破,就连自己等人都被反复无常的慕容扣押,这也让温放之郁闷不已,受困这段时间,与刘群等人诸多商讨,遂定下这样一条策略,希望能将局面再次逆转过来。
对于他们而言,最大的优势便是身后的行台。虽然眼下行台还不能给他们提供直接实际的助益,但那种大势所趋的局面,也让辽边这些人不敢小觑他们。在此投鼠忌器的情况之下,才给了他们施谋的余地。
这一次阳鹜的拜访,温放之主要就是传递给他一个明确信号,那就是行台彻底放弃与慕容交涉,更将其人列为必除对象。换言之,他们这些流人领袖们再想依靠慕容这样一个渠道在行台获取到什么利益或者许诺,那是做梦。
他们这些人,如果不想丧失与行台对话的机会,就此与慕容部死死相守于辽东,那么就必须要选择一个新的代言人。
之所以选择阳鹜进行挑拨,而不是表面上对他们更加亲近的慕容评等人,则是出于刘群等人的建议。眼下辽边,看似慕容氏为主,但这些流人所拥有的势力委实不小。而且阳鹜其人久掌辽东机要,且老谋深算,一旦其人意动,成事的机会要比慕容评等家门庸类高得多。
而且对于这些中朝旧宗门户立身方略,刘群他们简直就如观掌纹,也更清楚怎样才能将之煽动起来。
至于让慕容恪归来执掌部落,只是温放之随口打出的一个幌子罢了,以示行台早有备案。这些人如果不想未来全无商榷余地,那么就必须抢在行台有实际行动之前而作筹划。
一旦慕容恪被遣送回乡,作为带路党帮助王师讨伐其父,那么这些流人门户们在当中能够发挥出的作用便非常有限了。
“不弄死这个老小子,难消心头愤懑啊!幸在北行之前,家中已留嗣血,否则稍后横死此乡,真是黄泉之下无颜叩见老父。”
温放之也知此事成功机会不大,所以在制定这策略的时候,也是用性命来做赌注。当然,也需要有刘群这些深知辽边人情事务的老人们拾遗补漏,完善细节,否则温放之纵有想法,也难实施下去。
“显达或横死,临身再喟叹。我只希望那几个小子能留下几只荷叶鸡供我果腹。”
刘群抚摸着肚皮,大步行往屋舍。
温放之在后方则连连叹息,他是在大将军府家宴品尝过这种荷叶包裹、外敷泥巴烘烤肉食的做法,近来受困于此也无事可做,便小作闲戏,结果刘群这群没见过市面的穷亲戚大乐于此,每天都吃不腻。
想想他老子在江东位极人臣、也算养尊处优,但却难得长寿。刘群这些家伙流落辽荒,生活艰难,反而能苟活至今,大概也与这种没心没肺的豁达有关。
感慨间,他已经渐渐反超了刘群,只听刘群于后大喝道:“小子不知敬老,劣态尤甚乃父!”
1387 竖子平辽
三四月间,辽地尚是一副春寒料峭的荒凉景象,可是随着时入五月,天地之间骤然回暖,直接便步入了炎夏。
午间的时候尚是艳阳高照,突然间却是大雨倾盆。行走于山野之间招募力卒的慕容一行人,被这突来的大雨堵在了山道上。
兵卒们手忙脚乱砍伐竹木,很快便在山道左近搭建起一座简陋的茅棚用作避雨。
“这见鬼的天气!”
慕容步入茅棚中,换掉雨水打湿的衣袍,直接坦露上身立在茅棚中。
慕容部别号白虏,肤色相貌都不同于中国人士,慕容自然也不例外,精壮躯干如白玉雕琢,虽不修边幅但也不乏风采。幼年时其祖父慕容便常夸小儿骨相奇异,当壮家门,及至成人,也是英伟不凡。
只是此刻慕容脸色却算不上多好,一股烦躁萦绕眉宇之间。他之所以心烦,还不只是因为暴雨骤降而耽误行程,最主要的原因,则是近来招募力卒的过程很不顺利。
早前慕容答应父亲慕容要前往羯国为质,慕容给他开出五千随众的名额,且直接道明这五千兵众直接归为他的私曲。
慕容之所以答应前往羯国,父亲的威逼是一方面,而这利诱的许诺也让慕容颇为心动。慕容嗣位早定,像他父亲许诺待他功成归来后、会在去世之前将势位传给他,也并不怎么让慕容动容,这只是当然之事,算不上是什么报酬。
可是整整五千精勇私曲,便不得不让慕容动心了。他身在这样的门户之中,要更加清楚手中的实力才是最大的依仗。若他全无自己的人马班底,就算得享父亲的势位也未必坐得稳,如他叔父慕容仁长达数年的叛乱。
慕容的嗣选位置,早在他祖父慕容在世时便确立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身边也早已经集聚起一群拥戴他的卒众。特别在段氏鲜卑覆灭后,慕容因为母族便是段氏的缘故,也分得相当数量的段氏残余力量。
这些依附他的族众,除了必要的生产于不足为战的老弱妇孺,慕容真正掌握的私曲兵力也足有两千余众。这在整个部族中,除了他的父亲慕容以及宗族耆老如慕容运之流,鲜有人能达到这样的私曲规模。
若能借着今次入质羯国的机会再得五千人马,即便不考虑此行羯国有无收获,慕容可以说是直接坐拥近万卒力,到时候他父亲就算不想传位给他都不可能,而他那些兄弟们,也将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对于这件事,慕容是非常的重视,像是挑选卒众这样的琐事,都要亲力亲为。
他并没有直接在父亲所直领的族众当中挑选,表面上的说辞自然是父亲春秋正盛兼需要管制整个辽边,贤子不谋壮父。而真正的原因,则是慕容不愿这一部独属于自己的私曲力量里面掺杂太多他父亲的耳目。
所以这段时间里,慕容主要是奔波于周边那些部落之间,在这些零散族众当中挑选壮卒。
对于这一点,慕容也并不反对,此行本就凶险诸多,不乏全员覆亡的危局,而他麾下这些壮卒乃是他控制整个辽边的基础,也不太舍得直接拨付慕容太多去犯险。
父子两个各有心计,但都不点破,倒也算是一种默契。
如今慕容部独大辽边,过去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慕容倒也成果卓著,合共招募到卒众三千余人。这当中既有来自慕容部本身,如他的叔父慕容彪便率领五百余卒众跟随于他,也有在周遭大大小小的部族中挑选出来的壮卒。
但是随着时入五月,气候转暖,慕容的招募工作便陷入了停滞。
辽边寒冬漫长,真正适宜耕作樵采的时间并不长,从五月开始一直到九月之间,乃是农事最繁忙的时段,需要在这短短四五个月的时间里积攒下足以渡过漫长冬日的储备。因是在这段时间里,民众们忙于生产,才不会响应战事。
特别最近这几天时间,随着紫蒙川周边已经游走差不多,几乎整日整日乏甚收获。就连一些此前已经约定好的小部落,当慕容真正前往收取卒力时,却发现整个部族都不见了踪迹。更让他恼火不已的,则是此前所征募的那些卒力,这段时间也频有出逃发生。
归根到底,慕容部只是辽边一个渔猎部族罢了,虽然从他的祖父开始便转入农耕、每学汉政,但真正对于部众的人身掌控,较之中原境域不可相提并论,且那些渐习农耕的族众们,也是直接由其父慕容掌控。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农时如火,谁又管你王图霸业!
慕容这里迟迟不能招募满员,幽州的羯军则频频在给慕容部压力,措辞越来越严厉,甚至徐无的张举几次派兵做出驱逐慕容部于令支兵众的举动。慕容也是不胜其扰,对慕容也频作驱令。
夏日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雨势稍缓,慕容便也不顾道途泥泞,继续上路。前方山野中有一个规模在千户左右的小部落,半个月前慕容便责令他们遴选三百名卒力入伍,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带走。
可是当慕容到达这个部落村邑时,不禁傻了眼,整个部落聚地早已经人去屋空,不知所踪。
“该死!”
这样的遭遇已经不是第一次,慕容嘴上咒骂着,又责令随员人众于左近搜索可有留下迁徙痕迹,但近来暴雨频频,纵有什么痕迹又能剩下多少,最终也只是无功。
慕容恨恨下令,让那些随员将这部落里那些简陋的屋舍统统拆毁,之后才满怀愤懑的返回紫蒙川。
归途中,慕容眉头深皱,他心里已经渐渐有了一些猜测,如此爽约事件,近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那些部落族众似乎是有了什么默契,宁可舍弃经营不易的聚地也不愿入伍,似乎是根本就不怕事后会遭到他的报复。
有人在对付他!
慕容心里有了这样的猜测,心情不免更加恶劣。他心里虽然已经有此怀疑,但却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就算是要求告到他父亲面前,他父亲眼下也只会催促他速速成行,未必会穷追到底。
至于谁在暗地里对他进行掣肘,那目标可就太多了,或者是他的兄弟们,不愿见到他继续独大之势。或者是那些反对他父亲投羯的人,希望阻挠他成行来破坏此事。更甚至于他父亲慕容不愿他脱离掌控,都有这样的动机与可能。
回到紫蒙川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还没有走入营地,慕容便又见到父亲身边亲信前来询问进度如何,他随口敷衍过去,心情更加败坏,甚至连晚饭都不吃,回到自己居舍倒头便睡。
第二天天还未亮,慕容还没有起床,便听到外间营舍中传来哗噪声。
他起身披甲行出,见到不乏将士喧闹聒噪,心情更加烦躁,便将司职军法禁令的慕容彪唤来,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之后才问起缘由,慕容彪不乏委屈的回道因为营中断炊,军士因是鼓噪。
“断粮了?”
慕容听到这话,已是怒形于色,直接率领百数名悍卒便向军需辎重营地而去。
来到此间,慕容先看到有数百军士押着十几辆载满粮草的车队兴高采烈而去,他眉头便皱了一皱,站在营门外直接让人将军需官唤至此处,手中马鞭甩手抖落,怒喝道:“我营中军需,何以不足?速速清点,足额补上!”
那个军需官是一个晋人亡户子弟,此类需要精算的庶务职事,在慕容部中多由晋人子弟充当,慕容部本部族众,或是勇力可观,但却乏于此一类的才力。
见世子一脸怒色,那军需官神色更加惶恐,战战兢兢道:“营中活粮渐匮,方才平辽营中取走五百斛,余数已经不足百斛……”
“平辽营?”
慕容听到这答案,更加恼怒,让人将那军需官反缚在地,自己则率领兵众直接冲入辎重营中,所见都是空空仓舍。当然也不是没有储粮,但存放那些粮草的仓舍都用大锁锁死,乃是专储为直属其父燕王亲军的资粮,慕容自然不敢擅动。
“去平辽营!”
行出空荡荡的仓舍,慕容又将那军需官鞭笞一番泄愤,而后才又挥手喝道。
所谓平辽营,乃是慕容的兄弟慕容霸的营地。年初令支一战,慕容霸前锋先抵,多有斩获,之后慕容接受羯国封授的燕王爵位,便将这个少壮之子封为平辽将军,并以精卒充其部伍。
这件事,颇令慕容不忿,年初部族并分两路,一路西攻令支,一路其父突袭慕容仁,慕容嗣子缘故不得不留守大棘城,因是在这场风波中,几乎没有收到多少好处。
之后慕容霸所得将军号,也令慕容非常的不爽:“辽边是我家苑,竖子平辽,他要平的是哪一个辽!”
1388 父子心魔
平辽营规模并不算大,不足慕容营地三分之一的规模,但这并不意味着慕容霸所统就是寡弱之众。其营中多牙门贲士,先登、陷阵之悍勇精卒,虽只千数众,但在战场上若能妙用得宜,不逊万数大军。
当然,这些牙门贲士不算慕容霸的私兵部曲,只是慕容分配给慕容霸统率。而这任用中所流露出来的看重,也令人羡慕不已。
慕容到达此处的时候,慕容霸并不在营中,眼见刚刚运回的粮草还在往仓舍中搬运,慕容心中更怒,纵马冲入营地中,而后便吩咐自己带来的兵众直接上前抢夺。
慕容部日子向来不算丰裕,各路兵众常有断粮之扰,眼见自家口粮被人抢夺,营中那些军士们也都纷纷冲过来,一脸的不善。只是在看到率队抢粮的竟然是世子慕容,这些人纵然愤慨,一时间也都不敢上前。
最终,一个名为阳禄的军司马趋行上前,远远便对慕容施礼道:“殿下稍安勿燥,不知为何要取我部粮秣?此事大王是否……”
“滚开!”
慕容此际心情正是烦躁恶劣,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挥刀劈砍虚处,将那阳禄逼退。
阳禄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其父阳鹜乃是燕王慕容肱骨之助。眼见慕容如此蛮横,他一时间也是气上心头,推开慕容麾下那些卒众,张开手臂拦在一驾粮车前,大声吼道:“各部资料调度,自有章法定数。此中粮货既已拨付我部,岂能容人轻夺!”
“刁竖找死!”
慕容见状更是大怒,纵马直接撞向拦在粮车前的阳禄。而平辽营中军士们眼见慕容夺粮尚且不止,居然还要在营中行凶,一时间也是群情鼓噪,齐齐拥上前来,将阳禄包围在当中。
“你们这些伧卒,难道要作逆乱?”
慕容眼见这一幕,近来所受困扰烦躁齐齐爆发出来,他直接下马持刀向前行去,遥遥一指被贲士们包围在当中的阳禄怒声道:“大王委我重事,岂是尔等卑流能闻!你鼓噪士情,哗乱营中,真当我不敢杀你?”
阳禄脸色变了一变,他摆摆手劝退周边那些愤慨不已的军士们,自己则行至慕容面前,俯首说道:“卑职怎敢忤逆殿下,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
“还要狡辩!”
慕容抬腿踹向阳禄小腹,阳禄生受这一脚,整个人都抱腹瘫卧在地。而慕容仍是怒气未消,喝令卒众将阳禄擒拿下来。
平辽营中兵将们眼见这一幕,群情又有骚乱,阳禄却不敢真的任由营中发生火并,忙不迭大声喝止众人:“众将士各归营舍,不可私斗贻误之后战事……”
阳禄的喝止声传入慕容耳中,却令他眉头陡然一皱,转行到其人面前低声道:“什么战事?”
“殿下难道不知我部将要征讨高、”
阳禄讲到这里,话音陡然一顿,旋即闭口不言。
“征讨谁?讲清楚!”
慕容上前一把抓住阳禄衣襟,脸色狰狞逼问道。
“殿下既然不知,大概也非你能……”
啪!
慕容抬手一巴掌甩在阳禄脸上,语调更显低沉:“讲!”
阳禄脸颊顿时肿起,但他却仍紧紧闭着嘴巴,不发一言。
啪、啪、啪!
接连几声脆响,阳禄整个脸颊都高高肿起,嘴角更是血水长流,但仍是不开口说话。
“贼子口舌倒是严密!”
慕容冷笑一声,待见粮食已经复又搬运上车,他才上马喝道:“回营,将这刁竖一并押回,着阿六敦入我营帐领人!”
一行人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的离开这一片营区。
营中发生骚乱时,早有军士前往通知在外游猎的慕容霸,慕容霸得知此事后,心中痛痒一惊,匆匆返回营地,待见满地狼藉,脸色同样变得难看起来:“贺赖跋欺人太甚!”
心中虽然羞愤不已,但慕容霸也并不敢直接前往打杀内斗,他先寻来营中军士详细询问事情缘由,待听到慕容不独抢走他的军粮,甚至连他的军司马阳禄都一并抓走,心中更是羞恼异常。
慕容氏兄弟之间亲缘淡泊,强者欺弱并不罕见,如早年受伤失势的慕容恪被逼远走中州为质。慕容霸这些年在部族中虽然风头甚健,也颇得其父喜爱,但还不足直接挑衅慕容。而这种兄弟间的私斗龃龉,他若动辄求告其父,只会让其父对他渐渐失望。
但这件事也不能就如此罢休,且不说那几百斛粮草,就是被慕容擒走的军司马阳禄,慕容霸便不能不管。
阳禄可不是一个普通人,其所出身的北平阳氏乃是当下辽边亡户士流领袖,也多因为阳禄在军中助他,慕容霸才多得便宜。像是各部资粮都缺,他部却少有此患,就是因为军需官员之中不乏阳氏门生义故,对慕容霸的部伍也多有偏帮。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居然因此触怒了慕容,更是直接打杀上门来挑衅。
慕容霸沉吟良久,觉得这件事凭他很难得于从容解决,于是便离开营舍,直去求见阳鹜,看看他有什么良策。
“这件事,交给我吧。”
阳鹜此际还在龙城工地上督工,待听完慕容霸得求告之后,他便开口说道。
听到阳鹜愿意揽下此事,慕容霸先是松一口气,而后又不乏愧疚道:“世兄是我臂膀之助,却在我营中身遭此辱,我不能为之助势,反而还要求告阳公解困,实在是……”
“不必多说,将军暂请归营候信。”
阳鹜倒是一脸平淡,没有丝毫介意兼责怪慕容霸的意思,他将手头事务稍作托付,然后便登上车驾,直向慕容营地而去。
阳鹜地位不乏超然,其人来访,慕容也是不敢怠慢,亲自出迎,只是在看到阳鹜之后,他脸色也不算多好看,冷笑道:“阿六敦这个胆怯小子,脸面倒是不小,竟能请动阳公为之奔走。”
“与平辽无关,老朽来访,只是代我那不成器劣子向殿下致歉。”
阳鹜下了车,望着慕容,气势丝毫不怯,那张乏甚表情的脸竟然让慕容都隐隐有几分局促。
归营入座,慕容并不急于让人将阳禄带上来,只是望着阳鹜说道:“既然阳公大驾来访,我也确有一事求告阳公。阳公既然也知大王日前委我大事,只是身边乏甚得力臂助,不知此中阳公能否相助一二?”
阳鹜闻言后,只是淡笑道:“殿下英才能当,老朽昏聩,敢有一二怠慢?但有大王片纸之令,又怎么敢推辞怠慢。”
听到老家伙油盐不进的回答,慕容脸色便有几分不悦,这老东西分明是自恃大王重用兼家势种种,不将自己这个世子放在眼中。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再久留阳公。至于令郎犯我营禁,稍后我自归禀大王待决,也请阳公放心,尊府国中名门,令郎贤才英秀,我是不会对其擅加私刑逞虐。”
眼见慕容如此态度,阳鹜那张老脸终于有了几分变色,他语调略有放低:“劣子既然犯禁,老朽也不敢徇私求饶。但请殿下怜我老迈舔犊情浓,稍作一二照拂。”
慕容听到这话,这才又笑起来,之后才又突然发问道:“我听说阿六敦又要统军外攻,近来我忙于军伍,竟不闻何方贼众竟敢犯我强燕威仪?”
阳鹜脸色稍稍一变,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这倒也不是什么机密要务,只是在论未决,辽东归复之后,还未选派守牧。大王心中倒有属意,欲以兰勃出任辽东太守。”
言中所说的辽东,专指辽东一郡,早前曾是慕容仁的势力范围。阳鹜这么回答,似有一些答非所问,然而听在慕容耳中,却让他心中大感凛然。
慕容霸母妃兰氏,出身辽东一个不算大势的部落,与兰勃也算是同族。因为这一层关系,兰勃倒也可以简单归为慕容霸母族之人。让兰勃担任辽东太守,本身倒也不足解读出什么深意,可是慕容的问题也不是问的辽东守牧,阳鹜却以此作答,自然暗示当中大有关系。
辽东再往东,便是高句丽,联系从阳氏父子这里接连获取到的讯息,慕容便得出一个解读。那就是他父亲慕容有意攻取高句丽,而且这一次用事,偏重于选用慕容霸一系的力量。
得出这样一个答案后,慕容心内便觉一片阴凉。高句丽乃是东北一个不逊于慕容部多少的大势力,慕容若有意伐之,便绝对不会是小规模的战事。可问题是,就在此前不久,其父还信誓旦旦向他保证,要亲率大军为他后继,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前往羯国为质!
一旦与高句丽开启战端,岂是短时间内能够结束?而以慕容部本身的力量,是绝无可能在进攻高句丽的同时还能兼顾到中国大势。
换言之,慕容此一去,是要自生自灭,无有后援。而这件事,他父亲不独瞒住了他,甚至还有大用慕容霸的迹象!
虽然阳鹜口称仍是在议,但这种老家伙人老成精,是绝不可能从其口中听到笃定回答。其人既然在自己逼迫之下道出此事,那么这件事便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时间,慕容满身悲凉,背后冷汗直沁,甚至连阳氏父子离开都懒于过问。
只是还未等到他消化这一惊人的讯息,慕容亲信又入营中,着他速速前往拜见。
1389 父子情深
慕容这段时间同样很忙碌,这也是理所当然,部族势力得到这么大的扩张,相应的各种整合、监管事务自然不会少。
讲到这一点,又不得不提及辽边的士人群体在当中所发挥出的作用。
慕容部两代标榜汉化,至今已经卓有成效。虽然此前发生过封氏覆亡加上慕容投羯,令得上下之间略有离心,但矛盾也没有激化到不能相忍的程度。特别慕容此前专程与阳鹜作交心之论,暂且安抚住这一辽边士流领袖门户,也让许多政令得以更加畅通的执行。
这一段时间里,慕容的燕国已经章制草成,如辽西并远慕容仁的逆乱区域,也都架设起了基本的郡县格局,一切都在朝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慕容就全无烦心事,虽然秩序建立起来,但是政令具体的执行、生民的编户与组织生产等等事务,这都是慕容部本身族人们所不擅长的,必须要更多倚重于晋人的才力,才能达成有效的统治。
不过慕容虽然暂时安抚住了阳鹜,也并不意味着晋人与鲜卑之间的裂痕就不存在了。所以,在如何利用晋人才力的同时再予以有效制约,这已经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特别是对于北平阳氏的制约。
这些年投靠慕容部的晋人士流不乏,其中一些杰出人物无论是才力还是誉望,甚至还要超过阳鹜。但这些人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乏于整个宗族作为后盾,论及更深层次的影响力是远远不及北平阳氏的。
这样的人才,有好有坏。好的一方面便是他们对慕容部的依附要更加紧密一些,即便反噬所造成的恶果也有限。坏的一方面则是慕容部对他们的制约也小,他们之中也更容易出现背叛,更加无从分辨他们是否有勾结外敌特别是南国的行为或想法。
当然眼下慕容警惕最高还是阳氏这种庞然大物,阳氏在辽地经营年久,门生义故众多。类似慕容这段时间选派往各地入治郡县的官员,其中相当一部分与阳氏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而这些人又是慕容统治大幅扩增的领土,不得不引用的人才。
往年因有渤海封氏的制约,慕容对此还可从容缓计。可是现在,这个问题却不得不重视起来,无论是怎样一种阶段,任何一个门户形成独大,都是非常不稳定的一种状态。
所以这段时间,慕容表面上一直催促加快龙城营建的进程,实则也是为了将阳鹜牢牢拴在这件事务上,间接的达成削弱阳鹜事权与影响力的目的。
在未来,就算事态没有发展到必除阳氏的程度,他也不打算再委阳鹜更多实权,渐渐将之架空,扶植更多晋人少壮以冲淡阳氏的影响力。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困难。年轻人虽然饥渴上进,但对前程期望也大,眼下的慕容部对他们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归根到底,还是前景的不明朗,令得凝聚力都有所下降。
除此之外,羯国的频频施压也令慕容心烦不已。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国大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这对于急切于抢夺羯国遗产的慕容而言,更是满心期待,哪怕没有羯国的施压,他也希望能够早一些将手探入其中,尽早做出布置。
这份焦急最直接的表现,自然就是对慕容的催促。慕容诸多拖延,本来已经令他颇感不满,待又听到慕容打闹慕容霸军营,心中自然气恼更甚。
因是一等到慕容行入进来,慕容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之前营中骚乱是怎么回事?交付你的事情做好没有?羯国连番催令,你难道不知?好大的威风,谁给你胆量在营中作此内讧恶事……”
慕容此际心情正是复杂至极,又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斥骂,心中怨念更甚,但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深跪在地一脸委屈:“儿子怎会不知轻重缓急,又岂敢罔顾我国大计而妄作意气之争。但实在困扰诸多、苦衷诸多……”
他满脸惨淡将营中缺粮并士卒招募种种不利道出,要用卖惨来博取一些宽宥。
慕容发泄一番之后,心情也略有平缓,但语调还是生硬:“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你擅乱军法、无顾禁令的理由!”
慕容只能连连叩首应是,并发誓绝不再犯。
“资粮事务,你也无需烦忧,之后便从中军营储支用。至于缺额卒力,我自为你补全,之后几日,你也不必再劳心于此,专在营中操练士伍,最迟六月之前,一定要率部动身前往徐无,待命前往信都。”
讲到这里,慕容又说道:“中国大战,盛况空前,变数自然也多。为求周全,你先率两千部伍入境,之后再观形势,发书归国,我再陆续增遣援众。”
慕容听到这里,登时便有几分忍耐不住,为其父出尔反尔恼怒不已、以至于脸色都隐隐有些难看起来。
他刚待抬头争辩,却见他父亲视线越发凌厉,心中自是一怯,张了张嘴涩声道:“如是也是稳妥……”
慕容理所当然的点点头,他做出这个决定,倒也不是刻意打压慕容,的确是担心不明目下中国形势的情况下,贸然派遣五千兵众实在有些多。羯主石虎若真有心不利于慕容,前期投入两千人还是五千人,其实区别不大。
留下三千兵力的活动空间,关键时刻还可用作继续向羯国争取惠利的筹码。
但慕容是就事论事的思计,慕容却不会这么想了。他还没有离开国境,便发生这样的变数,一旦离境之后,谁又能保证会不会有更多变数发生?
特别刚才自阳鹜口中得知更多之后,他心里对于父亲的诸多保证已经多存猜疑,再也不敢笃信。
心中犹豫良久,慕容才又开口说道:“阿爷谋算中国,自是雄心壮大,可是近畔之患,也都不可不虑啊。儿将远走别国,更恐家国再生变数,届时有心无力,不免杂思更多。东荒高句丽,素与我国不睦,若趁我家专注西境中国而扰边,难免不能兼顾……”
“你能想到这一点,倒是有心。”
慕容听到这话,心中不疑有他,反而比较欣慰于儿子的思维缜密,但还是小作敲打:“不过每临大事,务求专心,杂思太多,反不利于事。况此间自有你亲长兄弟监控,你也不必为此烦忧。”
慕容听到这话,心中不免更骂,甚至忍不住要直接开口问出是否他父亲已经做好了牺牲他的准备,甚至连他的继选都已经有了预定?
但他虽然气急,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心知一旦说出这些话来,只怕自己当时便要性命不保。慕容只是敷衍回应,没有言及具体的布置如何,慕容小作试探后却也不敢再继续追问,以免暴露更多他的真实心迹。
但他还是想做出一些挣扎努力,膝行上前,趴在父亲的大腿上抱手吮指,语调不乏悲戚:“儿子此行,祸福难测,或难再有归见阿爷之日……请阿爷一定自珍,诸弟或有庸劣,但也不乏少壮,若儿不能归奉父王,也请阿爷不要长久悲怀……”
眼见儿子如此真情流露,慕容心中也是不乏悲伤。此行之凶险,他自然也深知,他虽然是野心大过了人情的枭雄人物,但并不意味着就全无舔犊之慈,他俯首将儿子揽于怀内,连连拍打其背:“临行在即,我儿勿作颓言。你去之后,当思老父日夜西望,盼我壮儿凯旋,虽山川远阻,无伤我父子深情……”
慕容作态良久,没有听到父亲口中讲出他最希望听到的话语,悲情流露形于面上,到最后泪流满面甚至已经不再是虚假作态,他是真的对这所谓的父子情深感到绝望了。
慕容自是满怀雄心壮志,些许情绪的流露也并不沉湎太久,在安慰儿子一番后便又转为冷静,吩咐他速速归营整顿部伍,却没有注意到慕容在离开的时候,满眼泪水之下已经是浓得将要掩饰不住的怨毒。
慕容所提及的高句丽之事,近来也颇令慕容烦心。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他有称雄天下之野心,又怎么可能无顾近在身畔的这一个隐患。
其实早年间刚刚接掌部族,慕容便已经动念要讨伐高句丽,可是慕容仁割据辽东等郡县作乱,不独让慕容部本身陷入长久分裂,也完全隔开慕容用兵高句丽的路途。
这一次好不容易解决了慕容仁,使得部族再归一统,偏偏又赶上了中国形势将要大变,所以慕容也真是为此烦躁不已。
高句丽势力不弱,其对外的侵略性并不逊于慕容部,双方早在慕容时期便频有战斗发生。之后慕容部本身陷入分裂,慕容要承受来自羯国的进攻,而辽东的慕容仁也不得安闲,主要便是防备高句丽的入叩。
今次慕容仁被消灭,辽东一时间还没有建立起有效统治,在东边境域之内便频频出现一些高句丽游众,显然高氏对辽东大有企图。
如果没有对中国的急切念想,高句丽的这种挑衅,慕容是绝对不能忍受的。至于现在,在经过诸多权衡之后,他决定还是先西后东,将吸收羯国败亡后的残余势力为首要任务,且将辽东当作与高句丽的缓冲地带,必要时可以放弃一部分疆土。
但这种想法,慕容是不敢轻易流露出来,因为辽东是慕容部发源壮大的祖地。早前在慕容仁控制中那是没有办法,可如今既然慕容仁已经被解决了,慕容若还要将之放弃,肯定要遭到族人们的反对。
眼下部族之内裂痕本就存在,如慕容评、慕容疆之类,慕容想打压他们很久了,只是恐于或给部族带来太大伤害,没有力量应对之后的种种变数才按捺不发。在这样的敏感时期,他自然不敢再贸然激化众怨,攘外之后再谋安内。
眼下慕容也只是暂且敷衍讨论来自高句丽的威胁,并不急于定论,相信等到羯国真正崩盘之际,部族众人看到西境大有利好可图,自然会追从他的步调而行。
等到南国沈维周困于易鼎不得不暂收兵锋,慕容部也得趁大收羯国余势而继续壮大,回头消灭高句丽这一隐患要更加从容且有把握得多。
且不说慕容所谋种种,慕容带着满怀怨恨离开父亲的营帐后,也开始了自己的打算。他本身在部中也是不乏威望,自有独属于他的消息渠道,不会轻信阳鹜的一面之辞。
而慕容自己消息渠道得来的消息,其实也与阳鹜传递给他的大同小异,就是对于来自高句丽方面的威胁,近来国中多有议论,支持进攻者不在少数。
“稍备礼货,我要前往拜访阳公。前日误伤了他的儿子,总不能全无表示。”
心中挣扎数日之后,慕容终于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要自救。
1390 辽东英主
慕容前往拜会阳鹜,用的时间并不长,谈论的内容也不多,主要还是为此前的冲动表示歉意,几次请求阳鹜将阳禄请出,而当阳禄亲自到来的时候,他也离席而起,颇为庄重的施礼道歉,态度可谓诚恳有加。
只是在过了小半个时辰,将要离开的时候,慕容又一脸恭敬的对阳鹜说道:“我新组部伍虽是草成,但诸用仍是匮乏,恳请阳公勿念前隙,稍作器械援助。南器大美,正宜广蓄。”
席中阳禄听到这稍显冒失的请求,眉梢不免一颤,只因父亲没有表态,所以只能按捺不语。
阳鹜闻言后则是笑语道:“老朽本就殿下之臣,此事义不容辞。”
待到送走了慕容之后,阳禄才开口说道:“阿爷怎么能轻言诺此?大王严禁民野私蓄南械,贺赖跋他……”
“你住口罢!”
阳鹜眼皮一翻,横了儿子一眼,返回自己席位坐定,神态则有几分复杂。
另一侧阳禄则还是有些不解,忧心忡忡道:“阿爷近日深谋,为我家业生死,事稍存疑,便生大祸。贺赖跋未有丝毫决色,是否仍然施力不足?”
阳鹜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不耐,反问道:“你要他如何自表决意姿态?是否要亲口向你直言他已有弑父逆谋?”
“可、可这不正是阿爷……”
“住口!”
阳鹜一拍桌案,厉声喝止,片刻后才又说道:“这几日你也不要再返平辽营中,暂且随你兄长身畔。”
前往拜访刘群等人之后,这段时间里,阳鹜的心情绝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内心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对于那一次会面,温放之、刘群所言种种,阳鹜是想了又想,甚至连他们当时各种神情姿态变化都努力回味一番,所回味出来的内容自然也就更多。
到现在他已经大体上可以确定刘群等人当时要表达什么,又要达成怎样意图。但这些并不能缓解他自己内心的纠结,反而给他带来更大的心理负担。有的事情,看得越明白,便会觉得越残忍。
凭心而论,对于辽边未来局面的设想,早前慕容所描绘的那种状态最符合阳鹜的期望,南国自大于中土,慕容部独立于辽边,他们这些辽边士流则作为双方的缓冲而存在,同样也能得于超然。
但如今这三方当中,阳鹜的态度如何是最不重要,且不说他们这些辽边士流也非铁板一块,即便是能够统合起来,力量上也根本不足自称一方。慕容狡诈莫测,南国则狂妄骄横,温放之那年轻人眼下身陷囹圄尚敢狂言要杀慕容便可见一斑。
南国这一方面,阳鹜是无计可施,根本就影响不到。可是慕容部这一方面,他却盘根错节,不乏巧妙可用。
慕容野心极大,兼又狡黠无比,其人的存在就是一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可以说只要有他存在,阳鹜所设想的那种三方相辅相成的局面便不会形成,也不会得于长久与稳定。从这一点来说,慕容已经成了化解辽地僵局、形势再进一步的最大障碍。
的确,慕容有雄心,手段同样不凡,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英主领袖。但当实力与野心兵不匹配时,过于旺盛的野心只会给他的追从者包括其人自身带来莫大的灾祸。
如今的中国形势已经不是旧年的混乱不堪,慕容部这样的边胡势力想要再趁势而起、重复刘石伟业,更是难如登天。不可说全无成功的可能,但这当中的艰辛与曲折都已经远胜旧年,而眼下的慕容根本就没有支持他这一野心的稳定势力。
所以在阳鹜看来,慕容眼下所谓的雄心壮志,更多是一种不服输、不肯承认现实的癫狂执念。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若再任由持续,只会害人害己。
但尽管有了这种认识,毕竟主从多年,更兼深知慕容是一个怎样可怕人物,想要让阳鹜下定决心除掉其人也很难。抛开旧情与对慕容本身的忌惮不提,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就算是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做成此事,南国未必会给予他相应的报酬。
所以他将主意打到了慕容的身上,一则如果慕容都流露出来这种意图,成功的可能更大,二则阳氏本身所要承受的风险以及事败后将要遭受的反噬,也会得以大幅度的削弱。
这一次慕容主动来找他,阳鹜也不得不感慨不愧是出身此等虎狼之族,慕容这个年轻人临于大事抉择时,都比自己这个老家伙要更痛快得多。
再联想到那个南国使者温放之,虽然行事莽撞冲动、兼又不计后果,却也误打误撞,成功给自己施加压力,让他不得不做出选择。这也让阳鹜不得不感慨,他们这些老家伙或是不乏苦难磨练赋予的睿智与稳重,单终究是人老胆怯,已经不可争勇了。
之后一段时间里,紫蒙川局势倒也平稳,阳鹜仍然安心守在龙城工地上督建城池,慕容也趁着其父给他下达的最后期限到来之前这段时间里,昼夜操练那些新编部伍,最起码表面看来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慕容打算于七月紫蒙川会盟辽边大大小小的部族,如今五月渐渐过去,已经有一些弱小的部族抵达紫蒙川周边,也越发衬托出如今慕容部独大于辽边的威仪。
特别是在五月中旬的时候,徙居于辽西阳乐的段部残余段兰传信表示愿意听从燕王号令,这不免让慕容更加大喜过望。
段部如今虽然不同往年之大势,但依附段兰者仍有数万之众,无论段兰其人是迫于形势的作态,又或真的走投无路,其人能够表示归附,这都能更加壮大慕容于辽边的威信。
事情似乎渐渐步上正轨,就这样一路顺畅的向前发展。终于到了五月下旬,也是慕容将要率部离开辽地、前往羯国的日期。
慕容其人确有英才,不逊乃父,当其安心于行伍事宜,认真操练士卒,虽然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但这一路军队的士气也渐渐被磨砺出来,出入之间已经颇为壮观。
当然这也少不了各种方面的支持,资粮方面,慕容敞开了供应,大概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甚至将这些年与南国交易而积攒下的一部分南国军械都用于武装其军。
要知道南国在这方面管控极为严格,渤海封氏所以覆灭,更与此有着直接关系。这么多年下来,慕容所得同样不多,其中绝大多数都珍藏为自己的嫡系亲军武装,另一部分则作为礼货赏赐诸将。
这一次为了鼓励慕容,慕容一次便赐给他整整两百套甲刀弓械,可谓是难得的大手笔。
当然这一段时间,慕容所操劳也不止眼前事务,年初以来,慕容部先收辽西,复平辽东,疆域扩大数倍有余,这些地方自然也都需要设防入治。
辽西方面,慕容安排大将慕舆根并其子慕容遵留守,辽东方面因为还有高句丽、扶余等外患威胁,情况要更加复杂,慕容便将辽东大体分为三个区域,分别由其庶弟慕容军、慕容汉并将军平熙等暂守。
当然这些都是暂时的安排,慕容打算在紫蒙川会盟结束之后,再进行一次更加系统的调整。眼下他部族势力虽然大壮,但直接的军力增长并不多。
除了跟随他前往紫蒙川万余军众之外,因于近来扩张,地方上所分散戍守的兵力则在三四万之间,总体上并不算多,而且分散于辽边各境中也不利于应变调度。
在结束紫蒙川会盟之后,慕容便打算全力扩军,要在明年入夏之际于辽地整编规模在八万人以上的军队,其中由他亲自掌控的最起码要有五万军众。
若再加上慕容方面或能招揽到的羯国残余,那么在明年辽边可用战力最起码可达到十万之众,这也是辽地此边能够维持的极限。
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军队之后,就算南国真要用兵于辽边,慕容也有信心与之一较胜负,甚至趁着南国军队强弩之末之际,直接进取整个幽州都是大有可能!未来与南国或战或谈,只有己方势力更大,才能掌握更多的主动。
正因为前景如此诱人,慕容也力图一步一步都要走好。这其中最关键的一步,便是慕容的出使入质,这等于是辽边势力探入中国的前锋力量,只有打下一个良好的前期基础,后续种种计划才能更加顺利。
所以这段时间,慕容对慕容也是有求必应,甚至担心另一个儿子慕容霸不忿此前旧隙而有什么挑衅行为,更将慕容霸都打发回了大棘城,不让他再留在紫蒙川。
慕容临行这一天,慕容也在紫蒙川摆出颇为盛大的送行仪式,他亲率目下燕王下属一众臣子们为之送行,待见伍士庄严整齐,慕容也是大感欢畅,抚着慕容的背大笑道:“我儿才力英壮,可驭虎狼,此一去名成中国,家门大幸!”
慕容表现仍是恭谨谦逊,只是言辞恳切道:“以父送子,虽是非礼。但此去前程迷茫,归期未定,儿恳请能再踵父迹携行一程,以缓离别之伤情彷徨。”
对于这样一个小小请求,慕容也不疑有他,当即便点头答应下来,率先上马,身后数百骑跟从,与慕容之军并驰而行,一直送出紫蒙川大营外十数里之遥。
之后父子下马,于道左再诉别情,在慕容请求之下,慕容解下腰际佩刀塞入儿子怀中:“宝刀赐壮儿,为我窥中国。父子并力,天下何难!”
慕容持刀在手,将那刀身微微抽出,阳光照耀下只见寒芒闪烁,同样忍不住赞叹一声:“好刀!”
说罢,他手臂一展,一柄战刀便脱鞘而出,持凶在手,眉目狰狞,之后愤然怒吼一声,战刀便向面前劈去!
父子两人此际对面而立,相距不过咫尺,慕容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一幕,眼睁睁看着那一抹刀芒斩在了自己身上,之后颈间血箭飙射,撕裂的疼痛还未彻底爆发,整个人便已经向身后仰去,视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慕容挥刀出鞘之际,其身后亲兵近百也早已经持刀在手,怒冲向前,其中十数人迅速将慕容拉回他们的保护圈中,另外数十人则挥舞着战刀直向此际同样惶恐惊愕的慕容亲兵冲杀而去。
慕容亲手斩杀其父,脸上却没有什么更特殊表情,他低声吩咐兵众务必先将其父尸体收回,而后在数人簇拥下跨上战马,面向己部同样不乏惶恐混乱的那两千多名甲士吼叫道:“大王不仁,强驱我等前往穷势羯国必死之地!我与袍泽,血肉深情,性命相守,随我回国掌势,不向辽西送死!富贵只在吾乡,边远只有死路!”
虽然绝大多数战卒们都不知慕容的图谋,但分散在部伍中自然不乏他的心腹之众,此际也都纷纷响应吼叫道:“大王暴虐,不惜卒命。殿下仁勇,辽东英主!暴主已死,归国掌势,富贵共享!”
此处距离紫蒙川大营十数里,拱卫慕容至此者不过区区数百卒众,变故发乎猝然,慕容的那些亲兵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早被慕容那数十心腹给冲散阵型。
之后慕容身后那两千余精卒同样被鼓噪而动,顺势而上,很快便将这几百人或擒或杀,结束战斗。慕容则须臾都不拖延,结束此间战斗之后,随即便向紫蒙川大营回冲。
紫蒙川大营前,先前送行的仪仗还没有尽数撤去,远处突然传来军士鼓噪声,军阵还未闯入眼帘,已经有猩红大旗拔地而起,迎风烈烈。
此际在场其余人众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原本气度安闲立于群众之内的阳鹜猛地眸光透亮,向人群中摆手大吼道:“夺门,恭迎殿下归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