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1 难逃一死
石邃这段时间,过得真不算轻松,当然主要还是来自内心里的煎熬。
比死更可怕的便是等死,特别是当周遭人几乎已经达成一种共识,认为你必死无疑的时候,那种日子简直每时每刻都是一种折磨。
石邃并不是一个能够安于待死的人,否则便不至于酿生之前那一场祸乱。可眼下的他,不等死也没有办法,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自保的力量。原本恃之作乱的东宫力士与杂胡义从,早在之前那场祸乱中损失殆尽,没有了足够的力量时,他的凶焰便再也无从伸张。
当然石邃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比如求神拜佛。
他几次去拜访仍被奉养在宫中的大和尚佛图澄,认真请教、这些胡佛番神本就不是中国固有,也不会教人人伦纲常,反而鼓励人破家绝亲的奉法,他父亲正是因为残杀先主血脉、大悖于人伦,已经自绝于诸夏先贤哲王的教义,担心会遭到如晋国中朝那些宗藩一样的报应,所以才礼奉这些邪神番佛,究竟又能不能得到真正的庇护?
石邃很好奇这些番佛神通究竟多强,因为他是眼见先主石勒噬主而壮又礼奉沙门,但最终还是遭到了报应,所以他怀疑他父亲石虎大概也难受到真正的护佑。
当然眼下的他,是没有心情去关心旁人际遇如何,提问种种最终引申出来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他需要付出多少的诚意,才能换得这些番佛包庇他成就冒顿功业?
佛图澄虽然久处虏庭,但却是真正的大德高僧,在听到石邃此类狼子野心之辈诸多王八蛋理论,索性自持闭口禅,一言不发。石邃其人,就是有这样奇妙能力,常人哪怕仅仅与他同处一室,时间久了都会觉得自己已经被玷污的污浊不堪。
没能求到沙门神佛庇护,石邃心中失落自不待言,也是因为他眼下实在已经乏力,否则怎么能容忍大和尚佛图澄如此无视于他。
但事情似乎渐渐又有转机,首先便是主上派回襄国的前锋石闵,也并未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举动,至于石闵与石遵勾结在一起,打着他的幌子为自己张罗羽翼,这一点石邃也是清楚的,但他那时还忧心于主上究竟会不会杀他,强忍不发已经算是对石闵的一种讨好,希望对方能够在关键时刻拉上一把。
之后则就是主上行程缓慢,迟迟都不返回襄国,但几次使者快马归都、抄没一些大臣门户,也都无涉于石邃。
这不免渐渐让石邃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主上对他虽然不乏失望,但也并没有完全的放弃掉。特别是在他看来,诸子之中唯石宣才堪是他的对手,如今石宣已经被主上用残忍手段杀掉,那么自己得活的几率自然大增。
正如他自己所言,否则大好家业又托何人?
不独石邃有了这样的错觉,就连石涉归等羯胡耆老们,在主上迟迟不表态对太子处置如何的时候,也都隐隐觉得主上应该是不舍得放弃这个培养多年的继承人。目下国中正是多事之秋,若再杀了太子,穷添这样的变数,自是弊大于利。
正因如此,这些人便也一改先前对石邃的冷漠,转头又凑了上去。石遵那个小王八蛋不太靠谱,眼见他们无力阻截晋军南归便将他们甩在一边,转而与石闵这种后起少壮混在一起,也让他们大感失落与羞恼,但也无力报复。
但事实上,石邃对这群老家伙也不怎么看得上眼,只是眼下他势力已经穷困到极点,也只能来者不拒。当主上诏命传来令他擒拿石宣家眷并出迎仪驾的时候,他真正想起的还是石遵与石闵所经营起的这股力量。
但这两个刁竖之胆大、公然反抗石邃,还是让他大感意外并恼怒不已。只是眼下的他,尚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此际更加不敢怠慢了主上的命令,没有时间深究下去,只能于营外恨恨宣告待稍后见到主上后,必请主上诛杀这两个私蓄甲兵、目无尊长的刁竖,而后才有些不甘心的悻悻离开。
没能勒取到石遵他们的私部,石邃只能再仰仗襄城公石涉归等人,让他们出尽家财、部曲,总算张罗起一直规模尚算可观的迎驾队伍。
至于石宣的家眷,其实早在之前便已经被石邃派人擒捉、诛杀一空,尸骨都已经不知被抛到了何处。
但石邃自有办法,他按照石宣家眷模样,在城内与宫中搜索体态、样貌相近者,再杀一通,之后毁其面容,将所有尸体都装在一副大棺材中,便率领着迎驾队伍兴冲冲离开襄国往迎主上去了。
石虎的仪驾尽管行程缓慢,但在经过大半个月之后,距离襄国也已经不远,其前路仪仗队伍距离襄国已经不过十数里的距离。
所以石邃出行未久,便遇上了前路仪驾。此刻的石邃,少了几分倨傲,屈尊纡贵亲自行入营伍召来那率队的将主,脸上挂着淡笑问道:“青奴,主上仪驾将在何日抵都?我思父如疾,已经忍耐不住要趋行跪拜了。”
这一路禁卫率队将主是一个少年英壮、俊朗魁梧的弱冠年轻人,其人名为祖青,乃是已故北伐名将祖逖从子、祖约的少子。祖约多年前便已经病逝于河北,这少子遂被石虎收养,如今也已经少壮长成,被石虎任命为中军禁卫将领。
石邃虽然姿态亲昵,祖青却仍执礼恭谨,下马礼拜而后说道:“主上行程,末将不敢私论,但临行前上诏也有指示,请太子殿下于城外督造行营,以待仪驾入宿。其余事务,之后再传诏示令。”
若按照往年脾性,石邃才没有耐心在郊野枯等,哪怕所等的人是他的君父。但眼下对他而言,只要主上不对他流露恶意,便是最大的好消息,至于有什么遣用吩咐,又哪里敢抗拒抵触。
于是石邃便开始热心的在襄国城周遭寻找开阔地带,并喝令城中生民齐齐上阵,为了追赶工期,甚至就连那些权贵人家家眷们都被他呼喝驱赶上工场。
短短四五天时间内,一座规模宏大的行营已经初见端倪,其中许多用材,干脆就是拆除了建德宫残余宫舍。
而一些用于彰显威仪的石雕牛马并鼓器之类,因为这么短时间赶工也难完成,索性直接将先主石勒的陵寝拆了挪用至此。这会儿石邃倒是很有几分轻重缓急的认识,论及关系亲厚,叔爷爷总比不上亲老子,更何况眼下他一条小命还在那位亲老子手里捏着呢。
而这几日时间里,少年禁卫将军祖青全程陪同,并派人将石邃言行种种包括与城中哪家权贵的来往密切俱都记载在册,每夜派人送往距离襄国越来越近的主上行营。
如是,到了第六天的傍晚,一份新的诏令送抵这一处行营中,但却并不是给已经望眼欲穿的石邃,而是秘密送抵祖青手中。
这一日仍是寻常,结束了一天的监工后,太子石邃又如往常一般邀请祖青一同进餐,顺便打听主上行程如何。而祖青也是照例的拒绝,只是用餐之后,他并未如往常一般巡营,而是独坐营舍中静默磨剑。
“阿郎,三更天了。”
夜静之际,一名祖氏老人行入营舍,低声说道。
祖青闻言后便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牌位端正摆在案上,大拜之礼匍匐在下,口中则呢喃道:“阿爷,儿子无能,不能堂皇杀贼,只能借势复仇。家门大辱不知何日才能清白于世,但只要一息仍存,儿誓不病死榻上……”
说罢,他整衣而起,被甲行出,外间已有数百甲士默然而立,他行入伍中低声道:“太子夜宿何处?另近日凡与太子亲近门户、主上罗列必除者,绝不可有遗漏!动手!”
一声令下之后,除此祖青身前数百甲众,夜幕中又有大大小小的队伍自营舍中穿行而出,继而便四散于夜幕之内。
太子石邃近来很少早眠,归根到底,只要主上一日不明确表态究竟要如何处置他,他便不能完全的安心。这一夜同样如此,尽管夜已经极深,但他仍然了无睡意,厅室中烛火通明,厅下自有勒取自权贵门户的女眷在翩然起舞,石邃只是一手托腮,怔怔出神。
突然厅室中传来一阵喧哗声,石邃心中顿生烦躁,抓起手中金杖驱退那些伶人,而后便大步行出。刚刚走到廊下,他便见祖青正率数百甲兵向此行来,至于他安排在外的护卫,则早已经被驱赶到了一边包围起来。
“青……祖、祖将军这是……”
石邃眼见此幕,心中已是悚然一惊,额头上汗水顿时涔涔涌出。然而这会儿祖青早已经冲至他面前,抬起腿来一脚便踹在他胸膛上,石邃整个人便倒飞起来,跌回厅室之中。
“祖青,你敢害我?我是主上……是主上、主上要杀我?老狗奸诈,竟然诈我……”
石邃总算没有太糊涂,跌落在地后挣扎起身,很快便反应过来,张嘴便破口大骂起来。
祖青昂然上前,佩剑还未出鞘便挥打在石邃的脸颊,便又将其人抽倒在地。石邃旧年或是不乏勇壮,但养尊处优多年,又哪里是祖青这种禁卫少壮战将的对手,之后还要挣扎搏击,却很快便被祖青拳脚挥打在地,最终只能继续破口大骂,既骂祖青这个助纣为虐的恶奴,也骂他那个明明给了他希望、却又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父亲。
待到石邃彻底不能再起身,祖青才行上前,一脚踏在石邃脖颈处,使他诸多污言秽语再难吐出,而后转首从部下手中接过一副铁钩,叩开石邃的牙关,以铁钩将其舌头生生拔出,之后拿起石邃那金杖,亲手将其手足关节俱都敲碎。
石邃此际已是痛得浑身抽搐,满口含血,但一时还未有气绝,祖青这才行上前去,俯身凑在石邃耳边低语道:“你父仍是怜你,嘱我给你一个痛快。但是,当年若非你诸多施虐,我父不至于含辱猝死,此番折磨,用心品尝。”
此时厅室中十数人,俱是南北追随祖氏年久的忠诚部曲,听到祖青言及旧主之死,一个个也都眼眶泛红。至于石邃,这会儿早被伤痛折磨得丧失视听,整个人都如浴血的泥鳅一般在地上抽搐扭曲。
说完之后,祖青便将已经手足残废的石邃丢在原处,率众退出,命人钉死此处厅室门窗通道,不许闲杂人等入内冒犯尊者遗骸,又喝令将周遭太子部众一概斩杀。
如是一直等到天亮,各路人马陆续归报战果,祖青仰观天色,然后才叹息道:“主上虽令送归太子骸骨,但我等爪牙之众又岂忍主上再触景伤情……”
随其一声令下,诸多火种投入这一处厅室,待到大火将此处焚烧一空,祖青才又命人入此灰烬中随手抓起几捧灰烬装入瓦罐,连带那些权贵如襄城公石涉归之流的尸骨,一并送给将要归来的仪驾队伍。
1362 请使止戈
石邃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最起码是并不怎么匹配他身为一国储君的身份。
一方面,大凡羯国够资格对此有所关注的人,目下已是人人自危,自顾尚且不暇。
另一方面,对许多人而言这本就是理所当然、自然会发生的事情,此前主上迟迟不对太子下手,反而让人感觉比较怪异。
当然也不能说石邃的死对羯国的局势发展一点意义都没有,许多人早已经预见到石邃将会被废黜,但此前石虎迟迟不动手,则不免让他们惊疑不定,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出错,也因此更加的小心谨慎,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
不过现在石邃终于死了,也意味着局势的发展终于步入他们所预见到的正常节奏上来,那么许多此前隐忍不发的图谋终于也该要着手实施了。
身为一国储君且监国多年,但其身死居然在国中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也足可见石邃这个储君之失败。换言之其人在或不在,对羯国的局面都没有什么大的影响。而石虎近来加倍的暴虐,似乎看起来也并没有影响到他对整个羯国的掌控力。
至于襄城公石涉归等一众给太子陪葬的羯国耆老,本身就是一群失势之众,他们的死活如何影响那就更加微不可计了。
几日后,羯主石虎仪驾并麾下大军终于抵达了襄国,但是并没有入城,而是驻扎在了太子石邃临死之前所督造的那一座行营中。
之后羯主石虎便下诏,天王皇后郑氏教子无方,废其皇后之位,并迁离中宫、入其幼子博陵公石遵府邸奉养。除此之外,却并没有直接公布哪一个妃子继立为皇后。
之所以要如此做,也是石虎在经历过最初的一筹莫展后,又渐渐恢复了主见。
眼下的他,的确是还没有想好选择哪一个儿子立为太子,原本杜妃所出的石宣、石韬两兄弟,是他预留作太子备选的继嗣人选,结果石宣大罪伏诛,石韬则直接丧命于河南。仓促之间,他真的还没想好继任者。
而另一方面,在情绪渐趋稳定之后,石虎也示意道一味的凶残恫吓并不能完全稳住局面。有关之后储位的种种博弈,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拉拢住人心,让许多有实力的臣子们劳心于此,便也没有精力作更多遐思。
而且,现在对于储继何人,石虎也不得不作更加认真的对待。此前的石邃一方面是嫡长得位,另一方面当时的石虎仍是年富力强,将石邃早早推出来既能消除一定的隐患,也能替他分担一定的压力。至于是否一定要将家业国祚传给石邃,其实石虎并没有想得那么深远。
可是现在他精力、体力都大不如前,之后的太子人选便真正需要考虑到储继的问题,那么无论是个人的才力还是能够获得的拥戴多寡,便都需要通盘考虑。而他膝下诸子在几个英壮凋零之后,还真没有哪一个能够在各方面都远胜其余。
除掉太子的同时,顺手干掉襄城公石涉归等人,石虎其实就是在为了之后的储继者扫清障碍。他就算不读史,但也眼见晋国宗室弄权、汉赵权奸祸国,包括他自己都是噬亲上位,对于这些同族同宗的隐患,自然要逐一剪除。
不过眼下太子新死,主上刚刚归国,又是国务忧困之际,就算各方实力派已经有了夺嫡谋嗣的念头,也不敢即刻就展开争夺。因是在这方面,倒还尚算平静。
石虎入驻行营后的第二天傍晚,便又有一桩事情发生。
已故大臣刘隗之子、现任黄门郎的刘方,率领一部分北投臣子或其家眷后裔,叩阙敬拜,乞告为南北生民福祉计,请求主上暂缓南征步调,并愿以自家及本身所负南北旧情誉望,请使南国,只求南北止戈,为南北生民谋求安生之地。
这件事从何时酝酿、背后又有怎样的曲折,少有人知。可当一旦发生之后,此前或还迷茫于主上究竟心意如何的羯国臣子们,总算是明白了主上真实心意究竟为何。
此前的他们,俱都深陷于巨大的恐慌中,不敢丝毫异动。
那个刘方,其父刘隗或许旧年于江东势位不弱,北投后也颇受先主礼遇,但早在主上石虎入主襄国前便身死,如今时过境迁,荫泽早已不复,家门声势不过浅胜寒伧,勉强维持罢了。在眼下群臣噤声的高压氛围下,若说没有受到什么指使,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倡导议和,简直就是活腻了!
不过在明白了主上的心意之后,这些人也都忙不迭开口附和此情,一时间,石虎行营大帐内外俱都充斥着一股悲天悯人的议论声,不愿南北生民再陷入战火摧残中。如果不是当中还夹杂着许多面目可憎的胡人,真要让人错以为行入什么仁义礼仪邦国。
石虎不是不愿意打,而是不敢再继续打下去了。
张豺判断没错,石虎是真的胆怯了,若仅仅只是来自晋国王师的外患还倒罢了,如塞上代国那样的附属国目下也是蠢蠢欲动,一旦局势恶化、塞胡与东胡鲜卑勾结弄事,那么石虎过往这些年在北方的经营便将毁于一旦!
更不要说,眼下的他家事也是一团糟,原本沾沾自喜于后继有人,可是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庭门之内几个英壮儿子或是身死敌国、或是死在他自己手中。内忧外患,若还要与南面那么强大的敌人贸然开战,只会让局势崩坏的更快。
但想不打也没那么简单,就算石虎能够放下一生要强的自尊心,又能换来想要的结果?
且不说南面根本就没有和谈的诚意,南国那个沈维周,论及奸诈,远胜他百倍有余,论及狠辣,同样不遑多让,简直就是他命中克星一般。寥寥可数的几次对抗,石虎不独没能占到什么便宜,反而际遇每况愈下。和谈,只是饮鸩止渴。
更何况,石虎以胡主华夏,心中本就不乏惊悸惶恐,对晋人充满提防。一旦开启了和谈,谁又能清楚他殿中这些臣子私底下会与晋国达成怎样的私谋!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尽管石虎明明已经有了罢战的念头,但此前谁若敢提议罢战和谈,便会被他目作心向晋国而痛下杀手。
但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随着石宣的部属们招供,石虎才知道冀南的局势之崩坏还远超他此前的想象。
不独原本用于防守晋军北进的军队崩溃,就连此前汇集到冀南的其他诸路人马,也是大败亏输,已经不足指望。
换言之若是还想收复冀南,冀南当地包括周边已经全无力量可用,必须要从更远的冀北、幽州等各地继续征发卒力,所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之大,还要超过此前筹划南征的规模!
还有就是邺地的麻秋也不断传讯,言是或战或和,一定要尽快做出决定。因为晋军不独枋头的兵力还在持续集结,就连下游冀南各郡的晋军也已经有了向邺地集结的趋势。如果再这么拖下去,邺地这一路人马也将被围困起来!
天知道石虎这段时间内心里经历多少自相矛盾的焦灼折磨,他身为羯国之主,是绝不可能主动提出和谈,可若是殿下臣子提议,无论有没有道理,他都要怀疑对方此议是否已经与南面有了私谋苟且。
用北投之人如刘隗的儿子这样的身份,来引出和谈这个议题,已经是石虎能够想到最稳妥的作法。之后无论和谈走势如何,他这里都还能够保有一定的回旋余地。
于是在群臣几番奏请乞求,石虎才终于勉为其难答应可以派遣使者与南面进行和谈。刘隗的儿子引出这个议题则可,但若作为使者,在石虎看来是不够资格的。
当一个人不能占据实际的势大时,对于一些虚礼的要求就会变得苛刻,因为这已经是他保全自尊的唯一方式。
正如此前的晋国,将刘、石视为贼逆,根本不与他们通使,更不要说谈和。可是现在的行台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脸面上的得失便不太在意,因为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覆灭羯国,至于其他种种,都是手段。
所以尽管石虎心知这所谓的和谈不过只是双方彼此惑敌的手段,但还是准备得极为庄重,单单国书起笔、落款,便诸多不合心意,群臣围绕于此争论数日,都难得石虎心意。
襄国这里可以谈下去,但邺地这里等不得,因此石虎便先遣刘方等数人携书信往邺地,通知枋头方面回奏洛阳行台,派遣使者先行过河,等待羯国正使呈送国书。
至于石虎心目中的正使人选,则是目下还率领残部驻扎于辽西令支的刘群。刘群是中朝名臣刘琨的嗣子,放之南北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有这样的人担当正使,石虎觉得才不算辱没他的身份。至于他目下所倚重群臣,若是派往河南,实在不能人物出彩,徒增笑尔。
因是石虎又派人快马前往幽州,传令幽州刺史张举即刻安排刘群等刘琨的旧部南来。
1363 亡国在即
身为一个戎马半生、通过自身征战奋斗而得享尊位的君主,石虎自然清楚,唯有彻底的消灭敌人,才能得享安乐。所谓和谈求安,不过是蠢人愚计,自欺欺人罢了。
他并不清楚南国的沈维周要借着这场和谈的把戏达成什么目的,而他自己当然也是有所图谋的。
当群臣还在心念商讨议和种种的时候,襄国郊外的这座行营,又有一桩大事发生:生民万众集聚行营之外,叩拜乞告言是圣明英主不宜居卧荒墟,请天王御驾巡北,再营都邑。
是的,石虎所以要与南人和谈而争取时间,为的就是迁都。
襄国作为羯国的都邑,石虎本身就不怎么满意,一方面从内心而言,襄国这座城池处处充斥着先主石勒的痕迹,石虎因是不喜。而从实际角度来说,襄国此地既没有稳镇中央、提领四边的气象,也没有山河表里的险固,并不适合作为一个强势政权都邑所在。
旧年石虎所属意的地方是邺城,这座魏武故都居镇河北,俯瞰河南,又是石虎个人功业龙兴之地。可惜此处几遭晋军踏破,又距离前线太近,难以营造复建起来。
至于现在,短期之内他都没有足够的能力再收回冀南,襄国这座本就已经被冷落年久的都邑再遭破坏,更加没有了修复的意义。
迁都已经成了一个不得已的当然之选,一方面暂避强敌之锐锋,通过暂时的退避赢得对自身力量的整合,拉长战线之后,也能在之后的对抗之中获得更多的地理优势。
另一方面,将羯国目下还剩余的力量集中于冀北,也能更加有效扼制代北、辽东等诸胡反扑,营造一个更加稳定的后方。
“旧年先主伧微之众、屡寄人下,百战无挫,遂成鼎业!如今国务虽有诸困,但国中尚有数十万带甲壮卒,兼据幽冀形胜之地,蓄势徐图,复执中国,仍是在望!”
石虎不独以此自勉,也向群臣打气:“你等诸众,久享国恩,自应患难与共。况且,若非荫附于我,安能胜居人上?晋国沈某,确是南蛮英流,但他素来用事,刑令苛猛,无恤人情,挟持晋帝,偷窃仁义,又能胜我几分?如今的我,尊位正临,富贵自与尔共,沈某却仍自认司马家奴,未来进退还未可断,你们即便曲通于他,又岂有始终可守!”
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于石虎而言已经是难得的示弱交心,可见他也心知凶悍或能得于一时的恫吓震慑,但终究难以长久的笼络人心。
且不说羯国君臣如何的相处互勉,筹划迁都,使者刘方等人抵达邺地之后,终于开始与晋国进行实际的和谈接触。
在确定奋武归师已经没有覆灭的危险,同时敲定沈牧所部冀南王师配合枋头逼走邺地羯军的战略方针之后,沈大将军便返回了洛阳。
眼下一分一秒都分外珍贵,能够提前一步将总攻所需要的人力、物力筹措得宜,便能给羯国少留一点喘息的机会,眼下的沈大将军,自然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本就是虚晃一枪的和谈把戏上。
因此,眼下的枋头便又恢复了谢艾主持局面,仍然保持着一点点向麻秋施压的趋势。
至于仍然留在邺北的沈云所部奋武军,在渡过最危险的一段时间后,既有来自邺地民众的依附与资助,之前累战损失兵众也得到了补充,反而已经不急于南归,而是安守于上雁陂这一片区域,已经像模像样的经营起了据点。
而邺地的麻秋,也已经可以确定不会得到来自国中的增援。
原本的他,与枋头对峙都还隐隐落在下风,至于现在则更加势单,枋头的晋军死死盯着他让他不敢妄动,冀南的晋军也加快向此推进,甚至就连原本被当作筹码围困的奋武军,眼下也变成了一根尖刺、再次露出了獠牙。
如是种种,麻秋自是苦不堪言。因是当国中使者抵达之后,他便快速通知谢艾,告知可以正式进行和谈。
永嘉之后,江东中兴以来,与这些胡虏政权便拒绝一切形式的沟通,根本就不承认他们的合法性。而羯国素来也是打杀抢掠擅长,更加少于这种通使往来。所以双方虽然已经达成共识,但究竟该要怎么样的步骤去谈判,其实都比较陌生。
谢艾这里还倒罢了,占据着战略的主动,特别试探出了羯国的虚实,确定羯主石虎不会穷国之众南来,底气更足,谈或不谈意义已经不大。
至于麻秋,则是真正需要和谈,哪怕明知道这是假的,但只要有进展,便起码可以稳定住军心。如此被动之下,便只能先一步行动起来。
首先,羯国提出的要求便是人质的互换,羯国这里已经先一步派出了人质,即就是被沈云冲入襄国建德宫掳走的那群石氏宗室亲眷。
所以羯国便要求晋国也要派遣人质,虽然麻秋也知道这么说只是在遮羞,但也不能完全罔顾国体,因是提出这个要求。当然他也耍了一个心计,要求晋国同样派遣宗室子弟作为人质。
毕竟如今南北谁都知道沈大将军才是晋国如今的话事人,大概巴不得以这样的方式削弱司马家宗室力量,所以有大概率晋国会同意。只要对方派遣人质,总能将襄国那场祸乱稍稍遮丑,是互换人质,而不是战败被俘。
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甚至没有送抵洛阳行台,在枋头便被谢艾直接堵了回去:羯国的人质身份不低,都是羯主石虎的亲儿子,可是晋国皇帝陛下子裔单薄,唯有襁褓中一子,不能为质。
随便派遣,不免唐突辱没了羯国这些皇子人质,索性就不派。羯国如果不答应,那就再等几年,等他们皇帝陛下再生几个儿子,长大再说。
得到枋头这种完全耍赖的回应,麻秋气得几乎要吐血。他都已经大让步,不求晋国真正掌权的沈氏族人为质,甚至两国之后战端再启,沈氏还可借羯国之手剪除晋国宗室人物,这哪里是提条件,这是为沈氏分忧啊!
可就连这样的要求,晋国居然都不答应,可想而知和谈的诚意如何!
然而现在谈和,已是国中达成的决议,不是麻秋说叫停就能叫停的。尽管明知道继续谈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谈下去。
于是接下来,羯国便又提出要求,让晋国归还从襄国抢夺到的财货与掳掠的人口,包括羯国的宗室亲眷。
这一条要求,谢艾倒没有自作主张的回绝,而是派遣使者送回洛阳,交由行台决定。过了半个多月,行台那里传来了回复,先不提归不归还羯国财货,而是送来了整整几大箱的籍册,据说乃是中朝永嘉前后洛阳宫禁失物,虽然攻破洛阳的是汉赵刘曜,但石氏既然曾经是汉赵臣子,那就翻看一下这些籍册,帮助晋国搜寻失物送回,之后再谈归不归还羯国失物。
不能谈了,真是不能谈了!
麻秋已经看明白,这所谓的和谈,不过是晋国要借此羞辱羯国罢了。若再继续谈下去,只会抖出更多的笑柄。
因是他索性中止谈判,亲自修书传回国内,奏告主上请求出兵接应邺地羯军后退,不要再继续自取其辱了。
但有的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特别是这样的大事。此际已经是隆冬时节,如今的羯国已经开始迁都事宜,襄国周边大量民众被强制迁往信都。石虎正需要用和谈这件事传递一个南北止戈的假象来稳定住人心,此际叫停和谈、出兵接应,简直就是开玩笑!
于是国中回应麻秋的就是一根马鞭,石虎派遣中常侍严震亲自南来入军,用这马鞭狠狠抽了麻秋一顿:提议和谈的是你,叫停和谈的又是你,老子就算是生鲜羊肉禁不住你这样涮!
停是不能停,那就继续谈。所幸石虎派遣旁人南来负责和谈事宜,只要麻秋专注军事,并将此前被晋军归还的儿子石琨任命为镇南大将军、邺南都督,成为麻秋的直属上官。
新来者显然更加了解主上心意,明白石虎并不需要真的谈出什么成果,只是要借此传达一个南北已经止戈的信号,晋军并无心大举北上,用以收拾人心局势。所以自然狮子大开口,不再谈那些失物、俘虏并人质之类的小节,直接勒令晋军交还冀南郡县、北犯晋军悉数退回,让局势恢复年初局面。
这种要求,想也不必想会是什么结果。而来自行台的回应却是年后新春才到达,这一次对羯国羞辱则更甚。
这一次的回应,是大将军府正令:勒令七月之前,羯国必须自去尊位,废止一切僭制逆行,羯国一应文武公卿,悉数自缚待罪,幽冀等州郡官府封库等待王师北进接收。羯国旧有仪制一概作废,保留羯国石勒旧扫虏将军、忠明亭侯官爵,析上党郡武乡县一亭之地为亭侯食邑,择石勒诸子贤者袭爵守邑,结庐修墓,余者宗属,包括羯主石虎在内,悉数禁锢,待罪待惩!
从大将军角度而言,这最后通牒的告令还是不乏仁慈的,最起码还承认了石勒旧年从属成都王司马颖麾下讨伐司马越时,所获授的中朝官爵。
但在羯国看来,这却是莫大羞辱,虎窥天下之雄主,用区区亭侯打发,更可恨在于石勒的儿子早被石虎杀得干干净净,口惠而利不至,连这小小的亭侯食邑都无人继承啊!
特别告令最后附言:令达之日,若敢逾期不行,则王师百万雄武过河,凡违令、悖逆、怙恶、附贼之徒,杀无赦!换言之,最迟七月,王师便要向羯国发动这一场亡国之战!
且不说这一条最后通牒传到河北之后,在羯国引起怎样的震荡。但就算是没有这一条告令,其实谈和也已经进行不下去,因为石虎此前属意作为传递国书的使者人选刘群,新年之际在辽西反了!
1364 不负义气
辽地隆冬之苦寒,若非身临此境,真的很难想象。大雪纷飞时节,那雪花并非片片舞荡飘落,在空中便凝结成团,雪块纷纷砸落下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山川泽野尽被掩埋!
辽西的令支,原本曾是鲜卑段部的大本营。早数年之前,羯主石虎北进,痛击段部,段部首领段辽不敌,率领部众渡过辽水向辽东溃逃。然而在撤退途中,段辽又被他直接所接纳的慕容翰反噬,联结慕容皝将段部残余部众侵吞大半。
自此之后,原本曾经独大一时、盛极统治大半个幽州的辽西段部便一蹶不振,彻底沦为了羯赵的附庸。而令支这个原段部的大本营,便也成了羯国继续攻略辽地的前进基地。之后羯主石虎几次进攻辽东慕容部,都是由此集结军众,向东出击。
辽地冬日严寒,并不适合大规模的用兵,更兼羯主石虎年初定策南征,也将一部分兵力向南抽调,所以令支此地便越发冷落下来。
但这所谓的冷落,也只是相对此前而言,目下此境仍然聚集着军民十数万之多,同时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并不算完全的平静。
羯国虽然攻灭段部、占领了令支,但对于广拥河北之土的羯国而言,辽西之地苦寒贫瘠,并不值得大军驻扎、用心经营。
因是此境羯军主要集结于幽州的右北平、燕郡等地,幽州刺史张举坐镇徐无,章武公石斌坐镇渔阳,分领部众。至于对辽西的统治,则主要是通过威吓、羁縻当地的势力,并让他们各自牵制。
辽西本境势力庞杂,段氏虽然被覆灭,但仍有相当规模的残余,由段辽之弟段兰统率,早年曾经前往冀州跟随石虎回攻襄国,之后则回驻故土令支,作为羯赵攻伐慕容部的先锋。
毕竟段部之覆灭,主要原因虽然是羯赵的进攻,但慕容部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举动,才是段部就此一蹶不振的直接原因。因是段兰等段部残余对慕容部的恨意,要远远超过了对羯国。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羯国势大,远非段部能够挑衅,至于辽东的慕容部,本身便分裂内讧,若非其地较之辽西更加偏远,说不定早就覆灭。段部若能相助羯国杀灭慕容部,日后未必没有复兴的机会。
但段部毕竟是一群亡族之余,石虎就算能够包容他们,也不会完全放心,所以更北方的宇文部也被招引安置在辽西,用以制衡段部这些残余。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十数个东胡部落的胡部义从,也都被扎堆安置在了令支附近。
而在这当中,有一股势力比较特殊,那就是已故中朝名臣刘琨的旧部,其世子刘群并幕僚卢谌、崔悦等人。
刘琨其人,出身名门,本身又是中朝名士之翘楚,兼有守节任险、临危效忠之大义。其人或是短于控御攻伐,但却长于抚慰集众,孤立于豺狼之群,虽死而无损节义,因是虽然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声誉并未损失多少。
特别是刘琨身死之后,此境仍然乏于安宁,战火纷飞、似无竟时,上位者狼子野心、漠视人命,生民苦难,无论晋胡之众,对于刘琨的追思不免更盛。
刘琨其人身死,但其遗泽仍存。也正因为这一点,其子刘群并旧部之众虽然势力尽失,无力自保,辗转于虎狼之间,却仍能得以保全。无论是早年的段辽,还是之后的石虎,俱都要借助刘琨誉望遗泽,用以招抚晋胡之众。
辽地偏远寒荒,本就难以蕴养出人多势众的大部族。因是东胡之中无论段部还是慕容部,他们所以能够壮大起来,主要依靠的就是中国大乱,得以接收众多的晋民亡户,段部占据地利之便先得兴旺,而慕容部则久来标榜慕汉,慕容廆父子两代礼敬士人,将众多晋人亡户化为己用,才能后来居上,称豪辽东。
石虎也是有鉴于此,在攻破段部之后,将旧年依附于段部的刘群等人安置在令支,让他们借刘琨的遗泽声誉招抚收容晋民,以此来长期削弱慕容部的力量。
所以尽管刘群等人尚不如段部、宇文部势大,但居住令支数年下来,也经营起一支颇为可观的力量,数千晋胡之众依附他们而艰难求生于此处境域之中。
辽地寒荒,难筑雄城,甚至就连令支作为旧年段部的大本营,本身也不是什么大城,板筑夯土结成的微浅城池,之后随着势力逐渐壮大,在于原本的城池基础上层层外扩,便形成非常古怪杂乱的结构。
从这一点而言,段部的汉化其实还要逊于慕容部。慕容部特别是在慕容廆在位时期,便非常注重兴筑城池,用以聚拢生民、淡化本身的渔猎习性。
而这一点在军事上也极为重要,有了城池的存在,便能聚集更多生民,生民一旦聚集在一起,对民众人身的掌控也能更有力,一旦作战起来,征发卒力的效率便会大增。
刘群所部聚居于令支城的偏东南位置,营舍连绵阔及十数里,布局井然有序,跟令支周边其他几股势力相比要整洁得多。甚至在营区之中还有着两座小小的集市,多有周边生民在这里交易有无。
但是整个营区中,以老弱妇孺居多,真正的丁壮数量则非常的少。这一点也属正常,在没有秩序的乱世中,所谓的仁义抚慰真正能够感召到的,主要还是那些根本就无力自保的弱者。悍壮者自有勇力可恃,他们对此感触实在乏乏。
而且无论是段部还是宇文部,包括其他的杂胡部族,也都非常警惕刘群这一股有别于他们的力量,不愿他们过于壮大,因是要联手排挤打压。
刘群四十多岁的年纪,须发早已斑白,虽然出身于冠缨世家,但生人以来大半岁月都是在辽荒渡过,身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世家子弟的儒雅气质,乍一望去反倒更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辽地寒伧。
至于他身边的卢谌、崔悦,哪怕身处简陋寒舍之中,仍能保持正襟危坐端正仪态,一眼望去便知是一个德行、教养俱都优越的士人之流。
因陋就简、从善如流自是一种变通的灵活,但能坚持本我、固守本质,也是一种可敬的迂腐。
此际他们几人聚在草皮竹木搭建起的简陋屋舍中,因为担心炭火烘烤房屋积雪融化渗透、加上营舍中本身也是乏用,也都不敢生火,只是身上多加几层衣袍用以御寒。
刘群抱臂佝偻,原本也称魁梧的身躯缩成一团,他抹了一把鼻涕随手擦在了皮氅上。旁侧卢谌看到这一幕,顿时眉头一皱,只觉无奈,此一类形容举止的毛病,他不知劝过刘群多少次,只是其人表面恭顺听教,过后又是故我模样。
见这两人神态小动作,旁侧崔悦倒是忍不住微笑起来。他们这些人远离故国,多年间流落胡虏之中,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早年的刘群,并不是这幅模样,谨慎律己、笃静自持,较之故司空刘琨甚至更有领袖姿态。但越是身为一个领袖人物,在这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中所需要承受的压力则更大。刘群这些年点点滴滴的变化,他们其实都看在眼中,言之脱胎换骨都不为过。
如今的刘群,不独农事熟稔、渔猎也都精通,能跟妇人们闲坐纺麻,能跟壮卒们围堰捉鱼,粗鄙起来满嘴污言秽语,端庄起来又能引经据典,际遇的苦难,把一个世卿世禄的贵公子生生逼成了一个油滑老练的伧夫。
卢谌常常懊恼辜负了司空托付,但其实他们内心各自都知,如果没有刘群因于困境做出的种种改变,他们这些人未必能够保全至今。
如今的他们,只是寄人篱下的劫余之众,再非身担大义的晋祚孤臣,若是始终自持身份、端着姿态,更难获得人的依附追从。他们这些属众需要坚持本质而不失,记住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但是刘群作为一个首领,若还过分的孤高自赏,只会更加的自绝于众。
有时候卢谌、崔悦等人心中都想,司空早早弃世未必不是一种幸运。那样风骨高洁人物,如果活下来得于亲身经历之后污浊种种,实在是一种残忍。
“你们说……”
刘群擤了一把鼻涕,开口说道:“今次若能成事归南,南国将要何位待我?”
“谋还未成,多思无益。”
卢谌随口说了一句,继而低头摩挲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只是如今的他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危坐拭剑非但不给人威慑感,反而透出一股悲凉。
“还是应该想一想,南面的人,我不敢深信啊……”
刘群蓦地叹息一声,眼眸里却闪过一丝伤感,早年其父刘琨被段匹磾幽禁,当时的他则被段部首领段末波擒获,段末波也想借助刘琨的名望,因是刘群打算借用段末波的力量营救其父,然而事情泄露出去,之后不久便传来其父被段匹磾缢杀的消息。
之后卢谌等人率领残部同归段末波,彼此碰面之后讨论其父之死,都隐隐有些怀疑真正杀机或还来自江东。
当时执权者王敦逆心早生,刘琨又身负极大名望,若是其人反对他篡晋之举,也会是一桩隐患,假手段匹磾除掉刘琨,是很有可能的。而且之后在琅琊王氏掌控下的江东朝廷,甚至不敢评议刘琨哀荣待遇。
至于眼下,其实情况不乏类似,南国执权者沈氏本就不属中朝人物,但权势之盛已经远超旧年琅琊王氏,对于他们这些中朝劫余,大概会有更大的防备心理。
虽然也有传言说刘琨的追赠种种,沈氏也出力不小,但若深究原因,大概是对王氏打击更多,不可一味乐观认为对于刘氏就有什么纯粹善意。
“事到临头,也不得不发,否则我等或真要老死此乡了……”
刘群又皱着眉头说道:“不过我若真能直列三公,性命自是难保,但也算是临死小振,不辱家父。只当这一条命,再许温太真罢了,稍助其子扬威辽边。”
听到刘群这么说,卢谌与崔悦神态俱都一肃,而后则说道:“偷生年久,司空寂寞。若南归之后,事真至此,义不独活!”
他们这些人,是存必死心志谋划之后行事,然而有些可笑的是,他们所认为的杀机还不在谋事过程中,而是在事成南归之后。这看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对于他们这些亲眼见证中朝权斗残酷,又多年体会尔虞我诈的人来说,对世道真无乐观之信心。
刘群所言南归之后或将直列三公,这并不是妄自尊大,单凭他是刘琨的嗣子这一点就足够了。中朝人物凋零,哪怕是衣冠南渡的江东,如今旧人也多不在世,刘群若果真南归,哪怕仅仅只是为了稳定人心,给予一个三公的虚荣高位并不算夸张。
但正如旧年哪怕王敦远在江东,都对刘琨暗存杀机。沈氏日后若果真有篡代之行,又怎么能容忍那些中朝名宿之后安在其位?就算那位沈大将军确能旷达仁厚,他身边那一众追随者总还有上进的需求。
如刘群这种既是誉望加身的名门之后,又南投未久,根本没有自己势力影响的人物,纯以冢中枯骨幸居人上,本就令人嫉恨交加,是最好的立威对象!
所以眼下刘群就能笃言,一旦南国之后真以三公高位待他,那么也就可以确定日后必会杀他立威。但尽管对于南投并不乐观,他还是决意要如此,一则漂泊年久,心生厌倦,不愿老死虏中,二则今次所谋乃是温太真之子温弘祖来游说他们。
虽然辽荒与江东路途遥远,消息多有不通,但刘群他们也深知,若没有温峤在江东的努力,其父刘琨未必能得身后正名与哀荣种种。单凭这一点,他们愿意用生命帮助温峤的儿子建功于辽荒!
“若真世道负我,我不能辜负义气。半生飘零,或死或归,都是遂愿。”
刘群讲到这里,将手伸到卢谌与崔悦面前,崔悦笑着反手握住,卢谌看到他那脏乎乎的大手,先是皱了皱眉,但还是用两根手指触了触他手背,转而一脸厌弃道:“若还不修仪容,纵使黄泉相见,司空怕是不识。”
1365 谋事辽边
白皑皑天地中,一队旅人辛苦跋涉,远远望去,近半的身躯没在厚厚的积雪中,速度慢如龟爬,那画面倒有几分引人发噱。
刘群早早便立在营门前等待着,远远看到这一队旅人正缓缓靠近他们的营地,便忙不迭率众迎上去,被草毡、毛皮层层包裹的木桶里盛放着余温尚在的肉羹、酪饮,在这样的天气里,足以驱寒果腹。
那些旅人们用皮索、木棍抽打掉厚厚皮氅上的积雪,一个个身形魁梧、衣着厚重,仿佛凶恶的黑熊一般。
刘群亲自上前,将盛满酪浆的瓦罐奉至一个矮壮的中年人面前,脸上带着一丝稍显殷勤并歉意的笑容:“天寒地冻,还要有劳渤海公亲行一遭,群实在惭愧。”
那个矮壮中年人正是如今鲜卑段部的首领段兰,此刻听到刘群仍以旧年封爵称呼自己,那被风雪冻得通红的脸庞便闪过一丝落寞,他接过瓦罐痛饮一口,然后才叹息道:“都是过眼的旧事,如今的我也如刘公,都是劫余的可怜人,名号相称即可。”
刘群闻言后则正色道:“若无辽西公旧年施庇,群等哪得苟活辽地。旧年人物虽然多有不在,但这一份情义仍不敢忘怀。”
说话间,他便引领着段兰并其身后一众壮卒们行入营地中,择一宽敞营舍入内分坐,刘群并崔悦俱在其中作陪。
落座之后,段兰便咧嘴笑着望向刘群,说道:“行程虽然辛苦,但想到只要行入刘公营中,自有南国纯酿可品,心头都是火热啊。”
“若说其余还倒罢了,但若至此,岂有不让渤海公尽兴的道理。”
刘群闻言后便也笑起来,抬手吩咐人送来许多酒瓮,并亲自为段兰斟满美酒。纯净的酒浆倾倒出来,整个屋舍中顿时便飘起了一股香醇的酒味。
胡人本就好饮,兼之这来自南国的佳酿烈酒又颇有御寒之效,很快整个屋舍中便响起段部这些壮卒们豪饮之声,段兰同样也不例外。
“南国物华,真不是咱们辽荒可比。”
一直痛饮数碗酒水,段兰才捻着杂乱胡须感慨说道,而后又眼望向刘群说道:“刘公传书,言是今年商贸又要生变?但无论变数如何,这些酒货实在不可缺啊,否则部下儿郎还不知要如何扰我。”
刘群他们得以立足辽荒豺狼群中,除了刘琨余荫之外,最近这两年又得一桩可恃事务。南国启泰四年,温峤之子温放之奉命北行辽东,在辽东的马石津建立起一个直属于南国行台的据点,并在之后不久,便与辽西的刘群等人取得了联系。
当时南国行台还在全力开拓西边,于辽荒仅仅只是有一些商贸上的往来。此前贸易的对象也只有辽东的慕容部,但是随着温放之的到来,商贸规模又得扩大,也需要借此与更多辽地势力取得联系。
刘群等人在辽西也仅仅只是勉强立足而已,但是得益于其父余荫,辽边大大小小的势力都要卖他一个无足轻重的面子,于是有关与此的辽西事务,温放之便托付给了刘群等人。辽西诸多势力想要获得一个稳定的南货来源,刘群这里便是一个唯一的选择。
当然,这些贸易都需要私底下进行,无论是控制辽西的羯国还是控制辽东的慕容部,都不太乐见中州行台在辽地过多渗透,因此规模并不甚大。
但从启泰四年到如今的启泰七年年末,辽西这些势力多多少少也进行过几次成功的贸易,俱都在此中有所收获,已经形成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默契。
通过这些商贸的互动,刘群并其部众的生存环境也得于大大改善。之所以还要维持如此古朴简陋,原因也有很多。
一则在刘群他们看来,这也算是回报温峤恩义的一种方式,帮助温家后辈立足辽荒,并不将之当作一个牟利手段。二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敢过于忘形,以免被幽州羯军察觉到。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辽边胡虏多狡黠,他们虽然交易获利,但并不会就此放松对刘群部众的打压。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刘群他们若是在此囤聚太多物货,那真的是找死。
所以双方交易,往往是约定一个时间地点,由马石津方面或通过海路、或通过陆路运抵辽西,各部胡众自去取货。刘群这里,只是作为双方接洽的一个渠道地点。
听到段兰这么说,刘群便叹息一声,抱拳道:“不是我要刁难故人,实不相瞒,今年贸易不要说短缺物货与否,只怕进行都不太可能进行得下去。”
听到这话,段兰脸色顿时一变,疾声道:“何出此言?我听说,南国今年又是壮胜,连下河北数邑,甚至就连渤海都已在兵锋控下,如是通道自然更加便捷,怎么说不可进行……”
随着两地贸易的恢复,消息的传递也变得及时起来。辽地这些势力也是知道南北两大势力于夏秋之交进行的那一场大战,羯国不独大败亏输,甚至就连国都都被晋军攻破狠抢了一番,逼得如今羯主石虎向北迁都,就在隆冬之际还在他们辽西紧急征调了一批人力物力。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在接到刘群传书后,段兰不顾风雪阻途亲行此遭。否则,刘群的面子虽然也有,但也远不值得段兰亲自前来。毕竟面子都是虚的,没有实力便不能获得人发自肺腑的尊重。双方或许有些旧谊,但随着段辽身死,段部覆灭,其实也已经淡薄到了微不可计。
许多事情,一旦开了头便很难停下去。段兰这些段部残余们,在辽西势力还算强,但其实生存处境并不算好。如今辽西话事者乃是羯国,对于他们这些段部残余本就提防有加。兼之辽地苦寒,物产不丰,还要承担羯国加派的诸多兵役、劳役,段兰维持的也是很辛苦。
与辽东马石津方面的交易,相对于整个段氏部落而言,其实所得并不多,毕竟这种私底下的交易,很难大规模展开。但人在穷困之中,就算只是微小改善,都清晰可见,对人心的抚慰是很强的。
辽地荒僻,能够用于商贸的物产并不多,南国物货远来,自然也不是为了做善事,他们需要来自辽边的皮毛、药材以及一些珍惜的矿产。
早在入秋之际得悉南国战事大胜,段兰便判断今年贸易规模可以扩大,因是将部族人力大半投入到这些物资的采集中去,甚至就连正常的生产耕作都有些荒废。因为只要今年交易更多南货,无论是自用还是转卖,收获都要远胜过自身的生产。这一点账目,段兰可是算得很清楚。
可是,刘群这里却突然说要中断交易,这自然令段兰大吃一惊。他所部今年所储存的那些皮毛、药材之物,如果不能用来交易,堆在仓房中将全无用处。一旦不能获得预期回报,这个冬天将会分外煎熬!
听到段兰的诘问,刘群也是一脸忧愁,叹息几声后才又说道:“因是故谊深厚,我才跟渤海公你稍作托底。中国战事如何,我想渤海公自然也明白,行台再添新壮,大举北进攻破羯国已经为时不远。当此兵事大用之际,本就没有多少商货可以外输济远。”
“若仅是这一桩,刘公无需烦忧。今年无论多少南货抵境,我部都可全拥。宗国声势大壮,社稷复兴有望,我们这些边荒仆从也是由衷欣喜。刘公若能助我今次,我可向你保证,一旦未来有所需要,我必以族力敬送刘公归国,喜迎王师!”
段兰一脸严肃说道,他这么说,倒不是在欺骗刘群。且不说羯国与他本就有灭族之仇,他们这些辽边胡部本就是依附中国强主而生,如果南国真能痛杀羯国,投靠过去对他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总不能真的为羯国尽忠至死吧?
刘群闻言后则摆手道:“若仅此一点,我又何必劳烦渤海公亲行一遭?单凭你我旧谊,这点小事便不足挂齿。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桩,原本月前我已经传讯马石津,请先输一批物货专济贵部。但就在不久之前,这一批物货却失踪途中,不知被何方掳走……”
“竟有此事?”
段兰闻言后,脸上已是怒不可遏,拍案大喝道:“行凶者何人?可有端倪?”
“我近来也是愁困不已,多方打探,都无确凿消息。渤海公应该也知,马石津监事者温弘祖乃我表兄文太真嫡嗣,晚辈用事于边,本就艰难,我身为长辈,非但无足助事,反而在我眼望之下发生这种恶事,实在羞愧难当。此事未有了结前,我是绝不敢再让晚辈用险,也请渤海公能够体谅……”
段兰听到这里,眉头已是紧紧皱起,思绪也在快速转动。这种私底下的交易,持续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辽西大大小小的势力,因之受惠不少,若哪一方敢私下劫掠而影响到之后交易种种,那绝对是犯了众怒的恶行!
更何况,这一批物货是专供他们段部,那么行凶者动手之际,真的要仔细想想后果如何。他们段部虽然已是灭族劫余,但如今段兰麾下仍然拥众数万,壮卒五六千之巨,仍是辽西屈指可数的势力,并不是谁都有胆量承受他的怒火。
“会不会是辽东慕容奸贼?”
段兰沉吟片刻后,又开口问道。
刘群摇了摇头:“不是慕容,事发辽西,必是此境强梁下手!”
本来段兰还没有别的心思,可是听到刘群否定如此干脆,心中便生了疑。刚刚还说全无讯息,怎么现在如此笃定?
“那必是宇文奸贼了!”
席中另一名少壮拍案而起怒声道,这年轻人乃是段兰的儿子名为段龛,他望着自家父亲恼怒道:“请阿爷允我千数甲兵,我即刻便杀往宇文营舍,追讨我部物货!”
“长辈论事,哪有你小儿插嘴余地,给我坐下!”
段兰心中正烦躁,听到这话又低吼一声呵斥儿子,同时视线则若即若离的瞥向刘群。
身为段部如今的首领,段兰自然不是不喑世事的少年郎,随着刘群表态越发明显,自然也渐渐有所明悟。
他当然不相信晋国真是为了救助他们这些边伧苦民才与他们跨海贸易,肯定是有别的图谋。先让他们这些辽民浅尝商贸利好,又突然切断这一条途径,自然是要敦促他们做些事情。
换言之,晋国在今年这场战事中,彻底锁定了南北对抗的胜势,现在则是抽出精力将要真正干涉辽边了。
只是,晋人想要在辽边营造怎样的局面?又会投入多大的干涉力道?
一时间,段兰思忖诸多,并不急于开口表态。如今南北势力对比,他虽然远在辽边,但也有了一个认识。事实就是,羯国老巢的都城都被打穿,羯主石虎更是不得不被逼迁都,若说仍是北强于南,那真是睁眼说瞎话。
在这样的情况下,立场上偏向于南国,自然也是符合他们东胡利益的。
但事情又没有那么简单,南国虽强,但毕竟还没有真正控土辽边。羯国虽弱,但那是相对晋国,弄死他们还是非常简单的。
眼下刘群代表晋国以断绝商贸威胁,段兰心里是隐有羞恼的,他们段部哪怕落魄了,也绝不是单凭这区区物利就能驱使他们用命去搏!当然,若没了这方面的补给,这个冬天注定会很难熬,足够伤筋动骨,但也还没到危及生死存亡的地步。
眼见段兰沉默不语,刘群也并不焦躁,相较于早年间辗转各方、寄人篱下,他是很享受眼下这种捏着别人脖子的谈判,也越发理解温弘祖那个小年轻言及行台大将军那种溢于言表的自豪感。
如果不是他亲身经历、亲眼见证种种权斗险恶,也是真的非常愿意余生都投身于这样强势雄阔的政权中,以自身的才力搏一番生前身后名。
“这一件事未有定论前,边贸事宜只能暂停。此中种种,我是因于旧情,先请渤海公相论。但若仍无所得,还要求问其余各方。除我之外,之后马石津也会派人来问,必要时,明年回暖海路畅通之后,也会有王师跨海来问。”
刘群一字一顿说道,看到段兰脸色阴郁更甚,心中不乏快意。这就是在表态,行台今次是笃定要正式开始干涉辽边事务,并且会持续投入力量。段兰如果不配合,他也会与别的势力洽谈,就算是杀害了他,行台也会再派人来。
“刘公何以笃言此非慕容奸贼所为?我与其部世仇,刘公自然也知……”
半晌后,段兰才又开口说道,这也是他心中一个很大的忌惮,他不清楚南国究竟要在辽边营造怎样的局面。而且算起来辽边诸多势力中,慕容部才是与中州行台最早接触的,段兰就怕就算他肯冒着风险帮助行台用事,最大利益也会被慕容部侵夺。
“辽东慕容独大,这一点自是事实。行台目下施用辽边力弱,暂假其力,这也是当然之选。但南国沈大将军大义兴事,绝不会只是狭顾力之强弱、众之多寡。我与渤海公,同殿故谊,日后若能侥幸南归,也要守此情谊,内外相扶。”
段兰闻言后则摇摇头:“先主在时,常言能御刘公此类大贤高士,实在大幸。我虽才力不比先主,但也多喜能够常常受教刘公,刘公怎能轻言弃我啊!”
听到段兰这么说,席中崔悦眸中闪过一丝羞恼。刘群也是微微一滞,片刻后递给崔悦一个眼色,而后才对段兰说道:“我只恐庸才惹厌,能得渤海公雅重,殊感荣幸。辽边于我,不啻故乡,我也是难舍此情啊。”
仅仅一个刘群做人质,并不能让段兰满意,他稍作沉吟后又说道:“辽西是我先辈故业,羯国穷迫才痛失祖业。我本身才庸力弱,不敢做尽复旧业之图,但边畔诸多虏众,却是驰骋我家旧庭之恶贼,若真能有济于事,我希望这些贼众能交由我来处断。不知此事,能否决于刘公此中?”
段兰虽然贪婪,但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心知单凭他目下势力,就算有晋国出面调控、重组辽边事务,他也很难再借势独据辽西,兴复旧业,因是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够获得辽西这些胡部义从生口。
乱世之中,人口最重要,而偏远苦寒的辽边尤是如此。他所以要将刘群留在身边,除了做人质之外,其实也看重刘群的声誉对那些寒伧之众的招抚之能。
“此事非我能决,但我一定促成此事。”
刘群闻言后微微颔首说道,应该说段兰的态度很不客气,不独要将他扣留为人质,更是单纯只将他当作一个传话人。但他辗转辽荒多年,羞辱不是没有受过,若连这一点气都受不了,自身包括周围这些余众只怕早已经身死多年。
相较于早年,这苦难半生予他最大收获,就是认识到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他需要借助段部的力量,才能搅乱辽西的局势,削弱羯国的控制。否则凭他手底下这些老弱病残,只怕还没有冲出营舍便要被周遭那些虎狼之众打杀殆尽。
双方初步达成共识,段兰并没有离开,就此留在了刘群的营地中,只是派遣其子并亲信数人返回部族召集卒力准备用事。反叛羯国,他并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目下风雪阻途、不宜大军出动,羯国即便得讯,不会在第一时间出兵定乱,也的确是谋事的好时机。
他在刘群面前虽然强势,但心底里对其人是非常警惕的。刘群在辽边厮混多年,对诸胡部族之间底细都很清楚,本身既有其父余荫加身,如今身后又有南国这样一个大后台,想要纠集辽西这些部族势力扰乱局势,其实并不困难。
眼下刘群是先找上了他,段兰心中也不乏庆幸,若不然很有可能懵懂中被围杀的就是他。现在的他,算是抢占一步先机,担心事态又会有所反复。
1366 无惧胡酋
启泰八年,新年之际,羯国控制下的辽西爆发动乱,以鲜卑段部残余为首的一众胡部义从们突然暴起发难,围攻同样驻扎于辽西令支附近的鲜卑宇文部。
是役,宇文部大败亏输,首领宇文乞豆归力搏不敌,率领亲信卒众打算西投驻扎于徐无的羯国幽州刺史张举,却在途中没于乱卒之内,生死不知,数万宇文部族众则尽被弄事诸胡所瓜分。
东胡鲜卑三大部族之中,相对而言,宇文部是与中朝或者说诸夏势力接触最少的一个部族。如段部所在的辽西,本就地属幽州,段部历代首领如疾陆眷、段匹等俱都深刻介入中朝边务,特别是在永嘉之乱后,对北方局势的发展俱都有着很大的影响。
至于慕容部所在的辽东,虽然旧年一度曾经被中朝放弃,但慕容部本身就标榜慕汉,特别是前代首领慕容,不独大力招揽逃难到辽地的诸夏士人、寒伧,更力主部族渔猎归耕,习性几近中国,论及汉化程度,甚至还要超过段部。
而宇文部其族地所在,本就在段部与慕容部的更北方,历代首领也乏甚雄主,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没有利用好中国大乱给他们这些东胡部落带来的崛起契机。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宇文部在辽地更像是一个搅屎棍的角色,东胡大大小小的部落,几乎无一例外都受过宇文部的侵扰进攻。
宇文部这一代的首领乞豆归,本是负责部族东部事务的东部大人,逆主上位,占据了宇文部的大本营紫蒙川,并且趁着慕容部首领交接、部族内斗之际侵扰慕容部,却被慕容反过头来痛击而大败亏输,甚至就连部族大本营的紫蒙川都丢弃掉。
慕容甚至一度准备在紫蒙川营建新的都邑,号以龙城,只是其后部落内讧始终没有解决,加上羯国加强了对辽东的攻伐,只得作罢。
这一次辽西诸胡围杀宇文部,段部首领段兰自然是绝对的主力。段部虽然经历过惨痛打击,但毕竟曾是辽西霸主,仍有族众数万,壮力数千,跟那些众不过千数、持戈者寥寥百众的东胡小部族相比,仍称得上是庞然大物。
但若单凭段部自身,也很难取得如此干脆漂亮的胜利。
宇文部本身就是东胡中的一个恶霸,乞豆归逆乱得位,之后又被慕容部反击驱离故地,为了巩固其位,对羯国的依附要更加紧密,而羯国也将之视作控制辽西的重要爪牙,尤其是要用以制衡段部残余。
所以单纯实力以论,宇文部是要超过段部许多。就算段部能够占据抢发的先机,攻打宇文部一个措手不及,也很难速战速决。一旦战事稍有拖延,给了徐无的羯军以做出应对的时间,那么被反杀的只会是段部。
段兰本就是落架的凤凰,早年还被迁离辽西故土南下作战,其在东胡部落中的影响力已经被虚弱许多,更何况段部早年称霸辽西时也是多有凶横,颇积地怨。如今势微,不被人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更没有威望去号召那些杂胡部落逆反羯国。
至于辽西境域中这些杂胡部族们,虽然各自本身势力并不算强,但若能整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此前羯国进攻辽东,便是以这些部族为前锋用以消耗慕容部的力量。
他们肯加入这场逆乱中,刘群的奔走联络功不可没。但若仅仅只是刘琨遗泽的话,刘群顶多也只能有一个能与他们见面商谈的机会。而真正说动这些杂胡部落的,自然还是中国大势的变化。
这些杂胡部落本身弱小,能够接触到外界资讯的途径也有限。但像是羯国都城被攻克,羯主石虎受迫迁都这样的大事,他们自然也有耳闻。更兼此前通过刘群与马石津进行贸易,也让他们对中州的行台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群胡众所以受统于羯国,自然还是因为羯国以力迫之。如今的羯国已是虚态毕露,对他们的威慑力自然就大大削弱。而且刘群还许诺,一旦此事成功,打断羯国对辽西的控制,未来与南国的商贸规模肯定会大增,诸家都能循此受惠。
背叛的成本本来就不高,而且还有确凿利好可图,这些杂胡部落们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这一群本就狼子野心的杂胡部落,在段部这个头狼的率领下直扑宇文部,一击致命。
宇文部的覆灭,只是辽地风波的一个开始。段兰在得手之后,并没有长留令支消化战果,而是裹挟着掳掠来的宇文部人货直向辽西南部的阳乐转移而去。
暂时退出令支,既能避免被虚无的羯军反扑狙杀,也能避开黄雀在后的慕容部虎口夺食。而且阳乐此地濒临海滨,到了这里,与马石津晋国势力的联系自然可以更加便捷。
段兰的这一个决策,也真是充满了谋身的智慧。就在宇文部覆灭不久,徐无的张举已经有所反应,仓促间虽然难以即刻投入大军扑灭逆乱,但也连遣使者呵责斥令诸胡义从反杀段部。
羯国统摄辽西数年,兼之又是多年的河北霸主,虽然去年一场战事衰态尽露,但也仍是不乏积威。更兼宇文部虽然覆灭,但留下的遗产还是颇为庞大,令人垂涎。那些杂胡部族们本就心志不坚,乏甚诚信,扑杀宇文部之后难免信心爆棚,再借羯国之势反杀段部也不出奇。就算不能力克段部,但也能将之牵制在令支,给徐无的大军集结定乱争取时间。
可是段兰撤退的太快,得手之后捞上一把狠的便飞快撤离,那些杂胡部落还在哄抢宇文部其余遗产,也没给段部的转移制造什么阻挠。
至于接下来的事态发展,那就更加热闹了。本就与晋国联系密切的辽东慕容部,自然不可能不知晋国在辽西酝酿的这一场策反行动,因是慕容早就集结重军于紫蒙川,一俟辽西变故发生之后,便有三千慕容部精军直渡辽水而来,一头扎入目下仍是混乱不堪的令支。
令支旧有的势力中,宇文部被覆灭,段部则遁走,剩下那些杂胡部族本就一盘散沙,彼此还在乱斗争抢宇文部人物遗产。随着慕容部强势介入,他们更是无从抵抗,非但此前吞下的尽数吐出,就连他们部族本身也从原本的猎手变为了猎物,成为慕容部的收获之一。
而慕容部大收渔利的同时,也顺手接下了麻烦。徐无的羯军终于做出了反应,五千精兵由幽州刺史张举亲自率领直杀向令支,与同样新抵令支未久的慕容部在这片冰天雪地中展开了攻斗。
“今次能够得于全胜,多赖刘公鼎力之助!”
位于辽西南部阳乐的简陋据点中,虽然距离令支那一场逆乱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是每每思及于此,段兰仍是忍不住开怀大笑。
其实若真论及实际的收获,其实也并不算太大,由于担心遭到反扑而急于撤离,段兰收取的宇文部残余甚至还不足半数。
而且冬日迁徙,本就诸多艰难,仓促间撤离令支,段部本身也受损颇多,虽然阳乐此境旧年也曾被段部经营过一番,但终究不及令支那个大本营完备诸多,许多事务还要从头开始。
得失之间,若仔细权衡,其实并没有预先的设想那么大,最起码没有给段部带来质的提升。
但这件事意义所在,又不能只着眼于实际的得失,对段氏颓态的扭转、对部族人心的振奋才是最大收获所在。自从段部被攻灭以来,便无有如此壮胜事迹。
这一役不独攻灭了同样可称世仇的宇文部,事后来自羯国的反扑,又被另一世仇的慕容部所承受。如此一想,自然令段部这些族众们大感快意。
当然,慕容部也并非全为段氏挡灾,主要还是为了自身的需求。作为东胡之中在羯国攻势下唯一还能保持独立的强大部族,慕容部即便不趁此西进,羯国也不会放过他们。如今趁着辽西大乱而抢先用兵,本也是以攻代守的积极作法。
但这并不能阻止段氏族人们开心,优越感只能通过对比产生,如今的他们既得于利而又免于纠纷,这种开怀时刻哪怕在段部称霸辽西时都非常罕见。
想到得意处,段兰又眼望着神态淡然的刘群,语调不乏深意道:“旧年羯主也曾驱我南入作战,所见种种,尤感中国之盛,远非寻常能够称豪。刘公若能安心与我相守于此,未来此边,必有你我一席之地啊!”
刘群听到这话,只是微笑以对,并没有多说什么。眼下的他,其实是被段兰挟持部中,留作人质,这还不同于往年穷途末路的寄人篱下,如今的他是笃定有更好去处,留在段部这种注定前景狭小的势力中,是真正的自堕。
不过想有所得,又哪能没有付出,与虎谋皮,岂能无伤?他本身没有足够的能量,只能借助段部的力量才能达成如今辽地纷乱的局面,哪怕段兰明摆着要将他拘禁下来,他也无力反抗。
辽地冬日绵长,中州已入早春,此境仍然风雪满途的严寒。在辽西动乱发生将近两个月之后,退驻于阳乐的段部终于迎来了晋国的使者,乃是温放之亲自到来。
段兰曾战于河北,再加上这段时间多与刘群讨论南国事务,自然明白温放之身份不同寻常。温峤归南之后,一度为南国中流砥柱、镇国柱石,身为他的嫡嗣,温放之在南国地位之高也可想而知。
因是得知温放之将要亲自前来,段兰也是极尽重视,携带一众族中亲信并刘群、卢谌等人,远出十数里相迎。
目下仍是天寒,海路还未开通,所以温放之今次是途径辽东至此。除了其随行百数众之外,慕容还派出其子一路率部护从,也足见对温放之的重视。
艰苦的环境尤能予人磨砺,自启泰四年出行,于此历事已有数年之久,温放之早年身上些许稚气也都荡然无存,颌下已经蓄起了短须,一眼望去,颇有精干模样。
双方于阳乐北面山野碰头,远远的温放之便甩鞍下马,趋行上前,先不理会阔步迎上的段兰,先对刘群、卢谌、崔悦等人深揖一礼道:“晚辈走拜此中,岂有长辈出迎的道理,实在是失礼。”
早在数年前,温放之新抵辽东未久,便亲自前往辽西拜会过刘群等人一次,当然是私底下的接触。此时眼见温放之卓然行来,形容体态颇有温峤遗风,几人也都难免思旧,上前将温放之搀扶起来:“太真后继大壮,我等也都欣慰渴见,区区俗礼,不足挂齿。”
待到这几人稍叙旧情,段兰才又携子弟行上前来对温放之见礼道:“辽荒边酋,幸会国使。温公高风,边中亦是久仰……”
如是一番寒暄,一众人才返回段部如今的营地。这其中,慕容霸处境不乏尴尬,段部所以覆亡,慕容部的落井下石关系极大,如今走入段部大本营,段部众人能够按捺住不拔刀相向已经算是客气,自然不会再给他什么好脸色。
其实他们东胡几部鲜卑,纠缠年久,也多相爱相杀故事。算起来,慕容霸还算是段部的婿子。早前段辽率部东逃,遭到慕容翰的反噬,慕容部捕获诸多段部宗亲,其中有前代首领段末波之女,被慕容配许慕容霸。
不独慕容霸与段部有姻亲,甚至就连慕容自己,他的正室同样也是段氏女,而且就是首领段辽的姐妹,而慕容的母亲,同样是段氏女。但就算如此,并不妨碍他们相杀。
眼下的段部虽然独安于辽地目下的纷乱之外,但情况并不容乐观。毕竟这一场纷乱可是由他们点火的,眼下是因为天地尚未解冻,令支对抗的那双方还有留力,一旦等到完全的春暖解冻,战事再上高度时,哪一方对段氏都不会视而不见。
所以对于温放之的到来,段兰也是充满期待,频频告说自己归义之赤诚,以期能够获得更多来自晋国名位与实际上的支持。
“我部久受羯逆虐苦,如今受感行台大将军义召,不与贼胡同处,决然归义。我家久居辽西,略存薄德于民,如今四边之民也都蹈行仁义,奉我为主。古礼有千乘之君,受命天子。我部既有归义之事迹,绝不敢复为乱礼之悖行,但无法器号令于众,事务也多有混乱,斗胆祈求暂假单于虚誉,能以制令节制边胡趋义而行……”
听到段兰讲出自己这名位上的诉求,温放之还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而居坐末席的慕容霸先是皱起了眉头,旋即嘴角便泛起了冷笑。
大单于号,至于三国及晋,逐渐变得泛滥起来,各边胡虏凡势力稍大,往往都要自冠此号,以示地位要超出周边诸胡酋首一头,并有节制周边诸胡的权力。段氏前代的确也曾得授大单于号,鲜卑慕容也曾称鲜卑大单于,只是慕容继统之后,却被南国朝廷将此称号剥夺。
无论大单于号再怎么泛滥,有一点是没改变的,那就是凡加此号的胡酋必须要是区域中绝对强者。往年段部称豪辽西,这一点自然没问题,但如今段兰所率一群亡族之余,陈于各边博弈巧作偷食,居然就敢奢望此位,自然令慕容霸颇感不屑。
对于段兰的诉求,温放之并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说道:“目下行台施用首务,仍是荡平羯逆,全我故国。至于各边英勇归义,自然不会无视。永嘉以来,王业迁远,诸制不存,复兴途中,一切都需创建。段公今次弃贼归义,诚是可嘉,我今日行走此中,也是先代行台稍作慰勉,之后行台封授种种,自会陆续而来。”
段兰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些不悦了。虽然温放之没有直接拒绝,但也没有正面做出回应,这本身便就是一种表态了。
他与洛阳行台接触不多,还不太了解行台的做事风格,见温放之如此敷衍,便觉是小觑了他而吝于封授,皱眉道:“辽边乱中不乏秩序,羯主旧年驰骋中国,但用略辽边之后,也每多挫折。两边世情,终究有别。我君、父旧年也受晋恩,如今也愿携众归义助用。但王恩断绝多年,辽卒多有陌生,恩威不浴,恐是不能勇于用事。”
温放之听到这话,脸上笑容仍是平淡:“生民适乱年久,人情如此,也是无可厚非。但我诸夏自是章制天邦,这一点遂古相传,如日月恒久,素来都没有违于章制、循于私情的道理。适之则安,不适则亡,羯势旧年也曾汹涌,如今已成灶下余烬,消亡未远。至于四边若真私情固执,那也只能布武边荒,再作理定。新袍裁定,不着旧履,这一点也希望段公能仔细领会。”
听到温放之将段兰比作不合脚的破鞋,席中刘群等人脸色俱都微有异变,他们对于行台的风格,其实同样不乏陌生,这些年来习惯了寄人篱下的虚与委蛇,见温放之身在对方大本营中还要如此强硬的应对,心弦不免绷紧。
段兰是在稍作回味之后,才品出话语中的意思,脸色转而阴郁下来,同时语调也变得有些生硬,不复此前的和顺:“国使高论,恕我边胡识浅,不能领会。但若果真有善教于我,不妨长留此境,昼夜警我。”
温放之听到这话后,便从席中站起来,笑容显得有些恣意:“段公或是不知我是何人,我是行台沈大将军亲遣巡督辽务、兼抚诸夷。辽边此境,自是诸夏故治,东南西北都可长留。段公愿意听教,自是大善,但我却恐你财乏势短,不能久奉,强要系留,多是累人累己!”
“你、南蛮远客,安敢小觑于我!”
段兰闻言后已是勃然色变,同样起身怒视向温放之。
刘群等人眼见彼此已经开始口出恶言,也是不能淡然,纷纷起身想要说和几句。
温放之却对他们摆摆手,直视向对席的段兰,说道:“虏酋逞恶,决我生死则可,岂能决我去留!大将军麾下用事英武,非独温弘祖一人,行台带甲百万枕戈之众,正患乏功分酬!来来来,你要如何,我从容相待!生是中国伟丈夫,会受你伧胡逼迫!神州浩大沃土,虽有贼胡亿兆,无患无处掩埋!”
“狂士真要求死?”
段兰总是一部首领,兼觉今次自己背弃羯国,南国总要予他一些抚慰,却没想到温放之竟然如此悭吝凶悍,一时间也是怒火中烧,直接抽刀在手怒吼道。
“段某不要自误!”
眼见段兰已是激怒,下席慕容霸同样推案而起,入帐之际已被缴械,此刻则直接将木案持在手中。至于温放之的随员们,则早已经拥立于主官前后,裂目以视。
原本尚算和气的氛围,眼下荡然无存。刘群、卢谌等此前还有几分慌乱,但在观望片刻温放之的表现后,洒然轻笑步入温放之的身侧,只觉得早年有形无形重压于肩的负担此际已是荡然无存,心胸开阔,一身轻松。
段兰持刀在手,脸色变幻不定,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刀锋一转指向帐中的慕容霸,怒声道:“我与国使论事,岂容慕容部孽种在畔窥听,速速逐出帐去!”
慕容霸没想到这邪火突然烧到了他的身上,一时间羞怒交加,便要纵身扑上。温放之抬手示意随员将其拦下,然后保护着他退出帐去。
“世仇旧恨,情不能忍,冒犯之处,还请贵客勿罪。”
待到慕容霸被晋人们保护撤出,段兰也并没有继续发作下去,说到底,他也并非什么性情刚烈勇壮之人,否则也难在羯主石虎的爪牙下保全性命。
此番作态没能恐吓住温放之,他虽然有些失望,但终究不敢彻底的撕破脸。南国的势力虽然还未大举进入辽地,但他也不敢完全小视。
早年他跟随羯主石虎参战于襄国,是亲眼见识过这些中原的霸主是如何的凶悍,屠城灭族都只在一念之间,完全视人命为草芥。
他们东胡虽然同样不算什么善类,但因族众本身就寡少,所以对人命还是在意,如他扑杀宇文部,也只是杀掉宇文部的首领人物,那些族众还是掳掠过来,不会完全杀绝。但是在河北,他亲眼见证的屠城之战便数次之多,那种狠戾就连他都深感惊悸。
可就是这样穷凶极恶的羯主,却被南国攻打得老巢不保,被迫迁都。单凭这一点,南国之强悍便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又怎么敢轻易树此强敌?
段兰主动放低姿态,温放之便也不再那么强硬,仿佛此前的冲突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坐回了席位中,手指轻敲着案沿对段兰笑语道:“段公若仍心忧此旧隙,我倒可出面稍作周全,两部既是比邻并立年久,当此羯患未消之际,实在不宜互斗互损。全成此事,算我此行稍作见礼。日后并助行台用事,犒封陆续有来,也实在不必穷争须臾之长短。”
1367 势在必战
洛上人如潮,万户居百坊。
虽然严格说起来,目下的洛阳城格局只是八十一坊,但真正的生民数目又何止万户。
启泰六年行台曾经做过一次比较细致的统计,当时洛阳城民户合共四万七千余户。这还仅仅只是在籍的民户,并不包括各地所征发的役力、战场俘获的苦役以及入洛拱卫的军伍。
当然,现在这个数目已经不甚准确,启泰六年的时候,洛阳城仍然还没有营建完毕,规划中最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坊区还处于闲置或者在建状态。
启泰七年的下半年,虽然黄河下游有大规模的战事发生,但主要的动员还是集中在青、兖、徐三州之间,对于洛阳的经营与发展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而启泰七年又是行台省裁事务的一年,随着大将军西巡长安,对于关中的全力复建告一段落,虽然紧接着又有陕北战事展开,但那主要还是由各路军府参与,此前派往长安的许多民户役力则开始大规模回撤洛阳。
再加上数年前西征关中之际,所收抚的众多苦役,他们以力偿罪,在经过数年的劳作之后,也开始渐渐的放免入籍,主要的落籍地点便是洛阳。
所以尽管距离上一次的普查距离并不算太远,但如今洛阳在籍民户却有了非常大幅度的增加,如今保守估计,洛阳城居民起码已经达到六万户之多。
六万户的民众,哪怕只是以最保守的五口之家来估算,洛阳城的居民,也已经超过了三十万之多。同样的,这也并不包括那些在役、在军的卒力。
跟史上一些盛世都邑人口相比,洛阳城的三十万人口并不算太出色。但如今的行台,还没有收尽故土、远谈不上大一统,且正式的大规模营建还是在启泰改元之后,期间行台还在全力推行西线战略,到如今,已经将江东的建康城远远甩在了身后。
洛阳能够在短短数年内拥有这么大的规模,主要还是大将军在定乱关中、确立朝内第一人的地位后,同时也确定了兴治思路,那就是全力推动区域中心节点的建设,以这些大邑作为节点构建网络,达到提领区域的效果。
因是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不独洛阳发展迅猛,另有江东的余杭、淮南的广陵、淮北的彭城以及襄阳、江陵、豫章等地,俱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进益。
将人力、物力集中于区域节点上,不独独能够大幅度提升各种资源调度、配给的效率,更重要的则是能够大幅度的降低行政管理上的成本。
虽然行台过去这些年,也一直在培养庶务、吏事人才,并且配合以甲兵归耕、入治乡里,但若泛及所有在治区域,还并不能达到完全取代乡里豪宗的地步。
过于放任人力、物力分散乡野,这些土豪宗门仍有大片的荫庇空间。眼下的行台仍是军事为重,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建设覆及乡野的监管系统,这种策略也是暂取权宜。
而在这些民众聚集的区域大邑中,也都遍设州学、郡学,储备相关人才。等到军事上的压力缓解下来,四边安定之后,便可以推动轰轰烈烈的生民归乡,以决堤之势冲击各地乡野仍然存留的宗户乡势秩序。
不过就算有着行台的政令督导,洛阳城发展到如今的规模,也已经暂时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在大的局势没有发生剧烈变革之前,很难再作进一步的提升。
如今的整个河洛地区,所有民屯户耕都要用来维持如今洛阳城的规模。就算是这样还稍显不足,还需要来自豫南几郡的补充。
但是这种资源聚集的好处也是极大,大将军在十月中返回洛阳,正式下达征发军令准备明年向河北发起总攻。临近年关时节,单单洛阳一地便已经动员起超过五万的民夫役力,向荥阳、河内等地派遣,为各路大军的集结先作铺设。
所以此前年初大将军府向河北下达最后通牒所言的七月大军出动,也是颇有迷惑意味。等到来自江东的补充之后,五月时节,王师基本已经可以大举北进攻打羯国。
就算物用方面还有一些勉强,但五月入夏之后,后路水运包括可以直接联通会稽的海运贯通,也能在九月、十月中完成第二轮的补充。
因是眼下整个行台,无论文武,可以说是俱都磨刀霍霍、待宰豺狼。至于其他的事务,都要暂时放在一边。
三月上巳节过后,辽地动乱的情况传回洛阳。因为去年的战事中,王师已经开始染指渤海、并且设立了沿海的据点,这大大缩短了与辽东传递消息的周期。
得知这个消息后,沈哲子也是由衷喜悦,连连向众人感慨表示:“温弘祖才器壮成,直追其父,大事已可托付!”
沈哲子所以喜悦,还不仅仅只在于辽地动荡会在之后的战事中给羯国造成多大的牵制。局势发展到如今这一步,王师北进的步伐绝不是偏处一隅的辽地能够影响到的。
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河北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羯主石虎退缩迁都自不必多提,随着行台发出最后的通牒、誓要将羯国赶尽杀绝的态度越发明显,邺地的麻秋也终于扛不住压力,放弃邺地往襄国方向撤离。
邺地羯军的退去,意味着完整的黄河战线已经尽数为王师所掌握,行台可以在这条河线任意一个地点集结、投入兵力而不会遭到羯军的骚扰,太行山以东的冀南区域已是唾手可得。王师渡河之后的前期战事将不会遭到任何的阻挠,正宜趁此锐势,直攻石虎所拥羯国最后的主力!
因此就算辽地没有变故发生,五月开战已成定局!甚至于就连荆州军已经攻入汉中,请求继续增派力量直捣益都,行台批复也仅仅只是量力而行,为的就是集中更多的力量投入到这北伐的最关键一战中!
荆州军所以向行台求告增援,则是因为陇右庾曼之这一路兵力突然撤离了汉中,而荆州军目下主力则停留在巴郡与江阳,正在穷攻那里的山越、蛮等依附成汉的部族。庾曼之的撤离令得成汉益州北部压力顿减,使得荆州军后续推进变得困难起来。
至于庾曼之的撤离,也是无可奈何。去年年中,凉州的张骏突然死了,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将军已经离开关中东行,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也并没有太吃惊,只是告令行台官员们评议之后稍作追赠,并传旨扶立其嗣子张重华。
眼下的行台,并没有更多精力干涉凉州事务乃至于将之彻底收回,而且凉州嗣序也很清楚,张骏在世时便已经确立了嗣子张重华的地位。张重华这个年轻人,沈哲子在关中也稍作接触审视,基本头脑还算正常,在见识到行台的底蕴实力后,也有望保持其父藩属路线而不变。
在这样的情况下,行台只需要顺水推舟即可,至于未来如何,那就容后再论了。可意外还是发生了,张骏死的时候,张重华还在归途中,其庶兄张祚连结一批张氏宗属,称得张骏遗嘱,任其都督张掖、酒泉、敦煌、西海四郡诸军事,基本也可看作要与张重华划地而治的意思。
凉州张氏宗室作乱,这一点沈哲子倒是也有预知,不过在确定短时间内不会直接干涉凉州事务之后,倒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甚至于他内心里未尝不是乐见张骏的儿子们彼此失和,但眼下张祚这么做,大有不答应他的诉求便拒纳张重华归镇的意思,行台也总要拿出宗主态度。
因是沈哲子才下令庾曼之暂时收兵,将进攻仇池、汉中的军队调回陇西等几郡,一方面派兵护送张重华归镇继嗣,另一方面便是确保张氏家务纠纷不要影响到陇右局面。
至于陇右军队回防所带来的攻势漏洞,也只能先由毛宝率领襄阳军众填补,只是想要再恢复此前局面,肯定也还需要几个月的调整期。他给此线各路人马下令也是必须确保战事不会发生大的逆转,不可影响到今年河北此役,在此前提下,哪怕放弃一部分先期战果也是可以的。
总之目下行台一切事务,都要围绕之后的河北战事展开,这一点决不动摇。
辽地方面,由于至今行台都还不能直接进行插手干涉,所以相比其他地方要更复杂一些。温放之并不会获得王师的直接支援,还能借着刘群等刘琨余部去煽动辽地本土势力,造成不算小的动荡,给羯国带来直接实际的忧困,这实在是难能可贵。
在这其中,温放之所表现出的方面干才,尤让沈哲子感到欣慰。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再是建康初见那时稚气浓厚的少年郎,这些年来在北方进行历练,虽然乏甚出彩惊艳表现,但只要能够抓住机会,便没有放过。
不独温放之,最近这些年,越来越多的行台文武逐渐锋芒展露,许多人已经拥有同心协力、缔结新的盛世这样的才力,这也是让沈哲子大感振奋的地方。
因为最近这几年,行台或者说整个晋国朝廷,已经到了不得不大换血的时候。虽然启泰改制便进行过一次,但当时还并不算彻底,因于种种考虑,许多中兴老人都还虚位在居,可是如今也已经渐渐凋零。
包括眼下,沈哲子收到辽地传讯的时候,并不在行台官署、也不在他的大将军府邸,而是在何充府上,前来吊唁何充。
1368 天命加眷
从去年至今,何充去世已经不是第一桩大臣死讯。
早在去年,谢裒、钟雅便相继去世,这两人虽然都不在行台任事,但他们各自的死也都给行台带来不同的困扰。
首先谢裒的死,令得潼关镇将谢奕不得不去职丁忧,其职事暂由河东督将李炳代任。不过确定了今年五月便将要发动总攻羯国之后,也无暇关照太多人情,谢奕在丧居几个月之后,此前不久行台已经发出夺情诏令,着他前往荥阳统率豫州军府将士伺机而进。
钟雅死前仍在中书令位置上,主持建康行台事务。虽然最近这几年,台城越来越被架空,但行台远在洛阳,本身也是事务繁劳,江东的政务、吏治等各方面的细节有时候不能及时兼顾到的话,也需要暂委建康的台城。
过去这几年,钟雅与行台配合的很不错,其人并不恃权专擅,与前几任执政如庾亮、褚、诸葛恢等人都不太相同,对于沈氏南人典掌国务并没有那么大的抵触,当然这也是大势所决定,但钟雅本人能够审时度势,坐镇理定江东。
这数年下来,沈哲子也是多承此惠,因是对于钟雅的去世,心里也多感悲伤,一比刘超哀荣,给予颇高追赠。
钟雅死后,江东便没有了一个坐镇主持的人物,虽然还有国丈卫崇。但卫崇其人,好浮华,性清虚,座谈客而已,真正的事务实在指望不上。
随着钟雅去世,也可以说是中兴旧人在时局中的影响彻底告一段落,如今南北无论内外,凡在其位者,都是随着沈氏这些年强势崛起而得于职事者。至于旧年话事者无论是越府旧人,又或者元帝一系的青徐故旧,虽不可说是荡然无存,但也已经微不可计。
其实在钟雅死后,特别年前年后这一段时间,无论行台还是江东又冒出一股议尊风潮,这一次甚至包括天师道的宗教人士们都有参与,几番奏报言是大将军故乡武康多有祥瑞滋生,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朝野之中不乏声潮,热议大将军应该要再进一步了。
甚至包括行台谢尚等人,都不乏讨论九锡规格,乃至于建言希望世子沈雒先回建康云云。
沈哲子对尊位不是不贪,他心里也清楚这是一条必由之路,应取之际若是不取,未来道路只会越行越窄。但他也并未因此而失于方寸,类似的话题,几年前其实已经进行过一次,当时的沈哲子便已经有了颇为成熟的想法。
现在旧事重提,他的态度还是一样,那就是底线决不可失。北伐所以大义在执,是承晋讨逆,在此之前,他如果逾越了,那就是以逆讨逆,不独不利于当下新秩序的确立,千百世后也将沦为笑柄,是一个很不好的表率。
“羯亡之前,不可妄议!”
近来这段时间,沈哲子也一再向亲信之众表态,神态不乏严肃,以免他们自作聪明的误以为自己是事到临头的拘泥,要搞什么三奉三让的把戏。在彻底干掉羯国之前,他绝不会作贪位失义之想。
止住这股妖风之后,沈哲子也并没有再继续拎一个人于台城代替钟雅,一方面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另一方面则是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钟雅所以能在此位,主要还是给南北时流一个缓冲与接受的时间。过去这几年,行台的权威已经越来越稳固,还要在江东强立一个所谓的台城执政,已经是多此一举。
而且人的想法总是因于际遇而有所改变,新的人选没有经历过早前江东种种政斗之惨烈、以及给世道带来的巨大伤害,便不会拥有钟雅那种痛定思痛的恭谨。一旦大位骤得,难免浮想联翩,这是给行台树立麻烦。
甚至于钟雅死后,沈哲子觉得已经没有再保留台城的必要,因是他委任王述为光禄勋返归建康,主持皇帝迁都事宜,将皇统正式迁入洛阳。这个过程很漫长,一两年时间未必做得完,但是台城宫寺官署逐步撤销,各种职能归入行台,已经开始在进行。
至于建康政务方面,老爹沈充需要避嫌,沈哲子便任命二叔沈克担任京兆尹。这个任命稍有一些不合理,因为沈克旧年一直在主管沈家的商事,虽然也有官爵在身,但却都是一些虚职,骤加首郡太守,跨度有点大。
而这桩任命,便是沈哲子对此前议尊风潮的一种侧面回应。自此之后,江东便成了沈家的自留地,需要绝对掌控。当然之后又任命卫崇为扬州刺史,则就是将这一意图再加一层包裹,不至于显得咄咄逼人。
总得来说,有老爹留守江东,再加上过往多年的经营,江东局面纵有变化,也都是在朝好的方面发展,并不会给行台带来实际的干扰。
话说回来,有的时候沈哲子都不得不信一些玄理。首先他能来到这个世界,便是一个最大的玄虚,当然这并不足动摇他多年养成唯物主义的观点,执迷于鬼神事务。
还有一点玄虚则就是,如今南北虽然新旧更迭频繁,但是他们沈家作为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最近这些年居然很少发生丧哀事宜。当然正常的生老病死也有,但数量并不多,且真正目下的中坚族人如老爹那一辈的堂兄弟们,则完全没有壮夭和病老。
这种现象,有的时候真让沈哲子不得不感慨或许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天命加眷。
这种幸运,其实在羯国也有,如石勒仅仅只是羯胡之中寒户出身,卑贱中的卑贱,甚至曾经一度沦为奴隶,其本身通过自我奋斗成为北方霸主已是殊异,其后继的石虎,抛开残忍类于禽兽的性格不谈,其实能力也是相当不俗,最起码能够在较长一个时期内维持羯国不崩,已经足可自夸了。
如果这种天命带来的幸运能够稍作分润的话,沈哲子倒希望能够照顾一下另一位亡者,那就是山遐。
山遐其人,执法酷烈,整个行台治下不知多少人恨不得他不得好死,但这并不包括沈哲子。沈哲子内心里真的希望山遐能够长命百岁,继续帮助他整顿吏治、肃清风潮。
山遐执法,虽然酷烈,但能始终持正不偏,这一点是李弘所远远不及的,以至于其人于年初去世后,一直过去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沈哲子都没能找到一个完全合格的替代者。
当然并不是说过往这些年,行台就一点执法人才没有培养出来,相反还有很多,甚至馆院之中不乏标榜刑名的时流进学。过去一年时间里,山遐都是老病缠身,具体执法监察事务,都由其属下卞章等人执行,也都少有偏颇。
但是像山遐这样的人物,想要得到还是需要一定的运气。其人出身名门,但又没有中朝名门浮华轻妄的恶习,因是在执法的时候,酷烈之外自有一种堂皇大气。作为一个执法者,是相当得罪人的,骂名在所难免,山遐能够抛开家门旧誉不念,专执绳法,这是一种先天的禀赋。
行台两大酷吏,相比山遐,李弘要灵活得多,不会完全罔顾人情,这也是他风评不及山遐的原因之一,爱羽失羽。
寒士中不乏刑名之才,而且没有什么声誉的牵绊,用起来肯定要比山遐更顺手,但也因为如此,容易失去底线,刑惩泛滥,失去执法者的真正意义,甚至将此当作一个媚上手段。这也是为何历代以降,酷吏都乏甚美誉的原因之一。
沈哲子一度想将王猛召回行台来磨砺培养,但他也明白王猛的才器并不止于这一点,大才狭用,反而是一种局限。何况王猛目下在陕北战事中也表现上佳,不宜抽回。
近来一段时间,沈哲子除了督令各边人、物的调度之外,抽空也在读书,读的则是一些申韩古籍包括秦汉各代律令,并且亲自执笔批注,结合自身的理解顺便融合一些后世的法制精神,希望整理出一套适宜于当下时代的刑律。
未来,他则打算在馆院之中成立一个专门的司法学科,培养一批不独专精律令、更能在此道有探索推新精神的人才,形成一个有其渊源且能流传及后的流派,源源不断提供能够真正以维持社会基本秩序为己任的专项人才。
毕竟刑名需要对话的不独独只是权威,更重要的是具有普世性的社会秩序,本身就是一个需要百花争辉、广纳思辨的社会学科,而不是只局限为世道百家中的其中一家。
相对于山遐的去世,何充的死在行台则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何充旧任司州刺史,其人在位、意义方面与钟雅不乏重复,又因为太近行台完全被行台频频的大动作掩盖了其人的存在感,以至于这些年来,许多行台任事日久的官员们竟不知洛阳还有一位司州刺史的存在。
生时寂寂,死亦寂寂,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特别相对逆名伏诛的诸葛恢与幽愤而死的褚而言,何充的这个结局虽然平静了一些,但起码不是被世道以其冷漠残忍淘汰,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祭拜过何充,并安排其嗣子何放扶棺归乡安葬之后,沈哲子便匆匆告辞。行台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他也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盘桓于人情。
1369 新婿登门
这一天,大将军特意抽出小半天的时间,早早便处理完公务并延后几场会面,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的时候便离开行台,返回府邸。
这也是因为家门有喜,他的幼妹沈琰今日归宁回府。其实也不能算正式的归宁礼,因为这一场喜事早在去年秋里便已经完成。
当时台城的钟雅去世未久,老爹沈充还须坐镇江东,不可轻离,因是只能返回江东成于礼数。沈哲子这个兄长便干脆缺席,如今新婚燕尔的夫妻刚刚自江东返回洛阳,若还不出面见上一见,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沈氏嫡女出嫁,放在时局中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务,此前几年时间里,也是不乏风波。事情拖了几年,总算有了定论,也算了却时流人家一桩心事。至于成姻的对象,则是远雍州刺史桓宣的族子桓伊。
对于这一桩婚事,沈哲子和老爹沈充也都比较满意。沈哲子这一代的沈家男男女女,因为家门正在一个高速攀升的阶段,不乏高攀名门,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遗憾。哪怕是沈哲子,他虽然与兴男公主素来夫妻和睦,但以如今沈家这样一个势位,落在旁人眼中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之后这些年,沈家婚嫁事宜已经不必再怀太强的目的性,倒有几分随性。特别是沈琰这个小娘子,生人之际家门便已经雄姿流露,到如今反而是沈家自己需要担心旁人目的性太强而不敢轻易约许。
谯国县桓氏,门楣不算太高,但也不是完全的伧户,特别是近年来因为桓宣的关系,势位也渐趋显赫。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对于桓伊这个年轻人,沈哲子比较满意,其人学成于馨士馆,虽然还没有历事磨练,但才器大有可观,也是之后行台将要重点培养的后进俊彦。
在离开行台之际,沈哲子专程绕道去看望了一下桓宣。
桓宣去年卸任雍州刺史,归洛执掌胜武军,如今已经开始全面接手事务,自然也在行台坐署,原奋武军胡润,则已经东去接替李闳担任兖州刺史。
李闳年事渐高,已经不太适宜戎马出行,特别年中时将要大进河北,军事任务更加繁重。戎马大半生,却不能参加这最后意义重大的一战,于李闳而言,也是一桩遗憾,不过他也不必担心后继无人,其子李炳如今已是大将军麾下少壮代表人物,兼领河东、潼关等洛阳西线重防。
见大将军驾临,桓宣也是颇为高兴,亲自起身相迎,彼此寒暄一番。对于自家能与沈氏结亲,桓宣心里也颇为高兴。这份喜悦也并非全是出自趋炎附势,他本不是行台嫡系旧从,能够与大将军建立这样一层亲密,对于他早年从襄阳带出的旧部完全融入行台部伍也有颇大好处。
小坐未久,沈哲子便起身告辞。胜武军也在之后出征的序列中,桓宣同样事务繁忙,因此并未远出相送。
眼下大将军府前,已是宾客盈门,甚至就连坊外长街上都多有时流盘桓,不乏人寄望于能够途逢大将军,趁机彰显才学而得于青睐。
随着行台治土越来越广阔,此一类入洛谋求晋身机会的四边时流也越来越多,已经并不独限一地。虽然行台下属也有许多选拔人才的渠道,但求于捷径也是人之常情,即便不能得于欣赏,能够远瞻一睹大将军风采也是不虚此行。
不过这些人注定要失望了,大将军往来行台与府邸之间自有专门的途径,根本不会长街漫行。这倒不是沈哲子脱离群众,一则可以降低警卫压力,二来他连见自家新婿子都要提前几天就调整事务,也实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归家途中。
寒士之中不乏美玉材质,这一点沈哲子是深知,但也没有泛滥到长街上就俯拾皆是。而且如今他就算偶然发现什么野中遗贤,也不会直接就予以选用,还是要通过行台的选才途径,以此来推动这些途径更加的深入人心。
当沈哲子由侧门入府,早有一众家人们于此等候。新结谊的妹婿桓伊自在此中,由沈玖、沈屹等几个兄弟陪同。
眼见大将军行入,桓伊也忙不迭趋行上前便要见礼,便被沈哲子摆手止住:“家门之内,不必拘礼。倒是我,常有俗务缠身,因是怠慢,还要请叔夏见谅。”
桓伊连忙摆手道是怎么会,他们这一代的时流少进乃是在大将军诸多雄壮事迹耳濡目染下长大,更兼出身馨士馆,对大将军敬慕自然更增几分。
且桓伊虽然不曾外派任事,早前也通过行台考选为秘书郎,虽然还不能接触真正机密,但也多多少少了解行台的繁忙快节奏,更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过分着眼。
“我家这一位新客,可是馆院广才之翘楚。能与同席论谊,可是你们的荣幸,你们这些浅才少流可不要自惭庸劣,便怯于请教。”
沈哲子上前执住桓伊的手,转而对沈玖等几个少弟说道。他们眼下仍在馆院受业,算起来也真是桓伊的小学弟们。
沈家江东大族,虽然早年经历过一场分宗风波,但之后又有东西两宗的合流,况且沈充这一支势大已经天下皆知,因是族人规模也是大涨。
随着行台的权威越来越坚实,自然也有越来越多的沈氏族人上洛,单单目下大将军府内外,直系、近支的族人并家眷便有数百人。寻常时节,这些族人们也难得见大将军,趁着今次新婿子登门,能回来的自然都要出席。
如是一边走一边寒暄,到达府邸中堂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宾主各自落座,沈哲子也是又打量桓伊一番。虽然往年馨士馆学礼上也见过几面,但那种场合下也难深入了解,况且如今关系又不相同,审视的目光自然也就不同了。
桓伊其人,姿容挺拔,姿容也称俊美,举止颇有雅态,言谈中则少于年轻人的浮躁、沉静有度。沈哲子这些年也多见南北俊彦后进,眼光自然不低,但就算用比较挑剔的标准,对这位新妹婿也是非常的满意。
之所以有这一桩亲事,还是缘起于去年春里。当时自家小妹阿琰跟随母亲魏氏于洛南伊阙的道观中休养,偶然得见与一众同窗游园的桓伊,情窦初开的少女或在那时就芳心暗许。
当然这些少男少女情愫,沈哲子是不太清楚,也没有精力去过问。了解这些,主要还是回家的时候,沈蒲生这个大嘴巴在后宅听到一些妇人议论,转回头来向阿爷卖弄宣说,才得悉一点皮毛。至于真假如何,他也实在放不下架子亲自去问。
但无论原因是什么,这一桩婚事进行得很顺利。虽然权势、豪富之外,沈家也乏清声可夸,但沈哲子也不是妄自菲薄,他家小妹姿容可称娇美、性格上虽然有一些小小的娇纵,但在大节上还算温婉,天下何等英流少贤都可配得。
沈哲子小坐片刻,起身入内更衣,转回时正式开宴。宴饮途中,自然难免与桓伊闲谈一番。
但就算是家宴上,大将军也算是随和、并不刻意彰显威仪,桓伊又远比同龄人要沉静,但表现多多少少还是拘谨,更多时候还是大将军在说,问到他的时候,他也只是有问必答,并不穷发议论。
这一点颇令沈哲子感到满意,倒不是说夸夸其谈者便一定就乏于实干的才能,但旧年江东玄谈之风太盛,到如今虽然世风大有改观,但也仍然不乏人仍然固执旧俗。年高者还倒罢了,年轻人嘴上想法太多的话,难免沉不下心来于实务细微中打磨才器。
沈哲子先是问了问此行江东成婚过程是否顺利,他只有沈琰这一个嫡亲妹妹,虽然不常亲近,但也是发自肺腑的喜欢,不能亲自出席嫁礼,多多少少是有一些遗憾。
桓伊在回答的时候,也是小作斟酌。这一场婚事说顺利也顺利,但其中也的确不乏一些小事上的波折。
县桓氏不算是什么世道名门,在时流看来能够与沈家结亲,的确算是高攀了。这一点,桓家内部也是深有所感,因是从议婚的时候便发愿要竭尽全力,不可见笑于人。
尤其过往这几年间,南北人家不乏想要求此幸运,却被一个并不显山露水的桓氏抢得,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失落与嫉妒。一旦桓家失礼人前,不知会有多少人家等着讥讽笑话。
但有的事情,真不是努力就能做到。即便不论势位的悬殊,单单沈家为这一个嫡女准备的妆奁、当礼册送到桓家的时候,上上下下都震惊不已,如果不是沈充豪爽之名已经传遍南北,他们真要以为这是沈家刻意摆出的一场下马威。
沈家这些年,本就在刻意发散明面上的家财,沈充对这幼女也确是钟爱,于此大事又怎么会吝啬。而沈哲子虽然没有过问此事,但家书中也示意公主要稍作补偿。于是,沈琰的妆奁规模几乎直追当年兴男公主下嫁沈家。
要知道当年兴男公主嫁入沈家的时候,肃祖为自家小女壮势,手笔是非常的大,就连当时江东豪首的沈家都大吃一惊。
如今沈家来上这么一手,差点让桓家亲老们挠破头皮。以至于就连桓宣原本还要在关中待上一段时间,等待陕北战事的阶段成果,都不得不在连番家书催促下提前离任归洛。
沈家所准备的这份嫁妆,能够逼得堂堂一个陕西方伯都不得不提前归家,可想而知丰厚到了什么程度。
1370 玉树成荫
时下并非后世礼教严谨到古板苛刻的年代,妇人特别是一家之正妻,是与家门主君有着相对平等的地位。
妆奁多寡,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但哪怕是民间寒素门户,一旦是正礼大婚的亲事,往往也都要竭尽所能为自家出嫁的女子准备一份嫁妆。而这份嫁妆,是完完全全属于妇人自身所有,可以传及子女,无论夫家还是母家都不可随意侵占。
所以这个时代,妇人的社会地位是有着独立的经济能力为基础。这样一个家庭伦理观念,已经贴近沈哲子所来的那个时代。
后世论及前代所谓妒妇云云,那已经是将妇人物化看作一个附属品,不该有独立的人格,但其实魏晋之际,很多后世看来妒妇的行为,并非男女情事又或恃宠而骄,而是在捍卫自己作为家门主妇的权力。特别是那种别室藏娇的行为,主妇追打上门是要比后世捉小三还要正义的举动。
经济基础决定社会地位,这在很多时候都是通行的。沈家未必有籍此强压亲家的意思,但却是实实在在给桓家出了一个大难题。
县桓氏既非巨室,也非名门,能够与沈氏结亲已经颇惹非议,如果在这件事情上再被强压一头,桓氏沦为世道笑柄已经可见。
在那段时间里,桓伊也真是深刻感受到许多馨士馆不曾教授、经义也未涉及的人间困事。沈家的小娘子,他是由衷的心仪,而能够成为大将军的妹婿,大凡出身馆院者相信没有人会拒绝。
但就算是两情相悦,两家也都认可这门婚事,当世道标准所带来的巨大差距摆在眼前时,也真是让人一筹莫展。
就算桓宣提前归洛,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解决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桓家一定要准备足够相匹配这一份妆奁的礼仪,最起码不能相差悬殊。简而言之,那就是钱。
虽然桓伊并不是桓宣自己的儿子,但这桩婚事却是整个家门一个契机,自然也要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可是桓宣虽然位高权重,但早年在襄阳是废土重建,之后在关中又是事务繁忙,且不说他根本不是一个贪鄙之人,就算是也根本没有供他大肆敛财的机会。
事情没来由的就此打住大半个月,最终还是桓宣舍去脸面投书大将军处道此困扰。沈哲子得悉后也真是哭笑不得,只能再作传讯,让家人们大大削去明面上的妆奁,不要给桓家过多难堪和压力,因为区区一点面子问题破坏一桩佳偶良缘。
这也谈不上是上赶着嫁女,第一沈家不缺钱,也不需要借此抬势,第二桓家若真能做出相匹配的仪制,他反而需要叫停婚事,先派人把桓家仔细查上一查。
但就算是如此,之后婚事也给桓家带来了不小的压力,桓伊久在学中,其父桓景则常年担任行台清职,靠着桓宣的资助,才算是将婚事继续进行下去。
而之后在江东所举行的婚礼,桓伊也真是结结实实领略到沈氏作为江东第一门户的深厚底蕴。
他的丈人沈充更是素来不知收敛为何物,各边前来贺喜宾客,几乎塞满了大半个武康县,流水宴席更是沿龙溪排出几十里外。婚礼前前后后那几日,桓伊见到的生面孔没有一万只怕也有八千,反正之后很长时间,他一度脸盲到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之后在江东又住了一段时间,丈人沈充见他最多说的话那就是:“浮财并生计,有我则无患。儿辈只需打磨才器,助你妻兄分劳谋功,凭才凭功得于自立,勿令我女归省之际耻夸家事。”
但抛开这些小节上的事情,对于这一桩婚事,桓伊也是发自肺腑的喜悦,娇妻可人,亲友称羡。他也因此能与大将军于家宴畅谈,这是往年想都不敢想的幸事。
席中沈哲子除了欣慰于小妹幸得佳偶之外,还有一点也比较欣慰,那就是在场这些家人们对待桓伊也都非常热情和气,不因本家势大而有轻慢。哪怕只是装的,还能够意识到这些细节,久而成习,也是一桩好事。
如今的沈家,家风的确不错,或许底蕴仍浅,但是家风较之早年身为江东土豪时还要严谨许多。
想到这一点,沈哲子不免又怀念起去世的山遐,除了他与老爹掌舵者的警告与族人本身自律之外,山遐旧年不畏权贵的酷烈执法,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沈家营造家风,少有子弟敢在外浪荡放肆。于公于私,沈哲子都承情其人良多。
家宴持续时间并不长,大半个时辰后族人们便都识趣的起身告辞,就连沈玖、沈屹他们也返回馨士馆入宿。
散去席宴之后,沈哲子又携桓伊同返内宅,此际小妹沈琰也在女眷们陪同下出拜兄长。
沈哲子眼见自家小妹仍是大吉喜服,庄重之余还残留许多少女娇憨,心中也多感念,抬手道:“我家小娘子,生人之后,阿兄便乏于看护。不知不觉,已是亭亭玉立,转为旁人家妇。前前后后,阿兄失职良多,你就算存怨,也是应该,只是不要忘记了望朔归家,恶兄或不足亲,但家中还有老父老母……”
“阿兄……”
听到自家兄长这么说,阿琰娘子也是动情至极,颤呼一声后便埋首兄长怀内,哭得梨花带雨。
“哭什么,咱们兄妹,大有余时可待。虽然别庭分居,但也朝夕可作探望。只是日后却无父母兄嫂纵容你的骄性,敬奉翁妪、恩爱夫婿之外,若是受了别的委屈,哈……”
说着,他便抬头望向另一席的桓伊,只是淡淡一眼,桓伊便觉如坐针毡、忙不迭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没有了其他族人在场,小阁中只有沈家嫡亲数人,小儿阿秀、蒲生以及新添幼子、仍在襁褓中的小字唤作阿,包括沈劲、沈峻、沈牧、沈云等儿女也都行出拜见姑婿。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更生白驹过隙之感,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不独已经成家立室,甚至堂兄弟们已是子女成荫。这些年,他一直在忙碌,无暇顿足小憩,就连自己的几个儿女生人至今,也都少作陪伴,这也算是有得有失罢,公私很难完全兼顾到。
转过新年,就连阿秀虚龄也已经十岁,沈蒲生亦是六岁出头。沈哲子心有所感,不免认真打量起自己的儿子们。
阿秀小儿、已经不可称作小儿了,个头已经不低,眉目间颇肖其父,明眸皓齿,鼻梁挺直,额间亦是光洁蕴采,月白的丝袍以玉带束腰,虽然还未加冠,但也早不再作总角装扮,旧年的顽劣已经很少看到,举止之间有着很明显故作成熟的模样。
沈哲子对儿子们多是放养,私下里不乏吐槽,言是阿秀这小儿不知哪里习得装腔作势的恶习,已经大大不及幼时娇憨可人。
可是听到他这吐槽之后,公主只是白他一眼,冷哼道夫郎真是事务繁忙,已经久乏自顾了。甚至就连素来娇怯温婉的瓜儿都小声道,阿秀小郎此态,确是大有渊源可追。
嘲笑自己的儿子却被亲近之人反讥,那种郁闷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或许人天生真就是欠于几分自知,如果不是有阿秀在后做个映衬样子,沈哲子真不觉得他小时候原来就是这样一副装腔作势、令人讨厌的装逼样子。
但是得于家人提醒之后再作审视,沈哲子又觉得阿秀小小年纪便已经颇有沉静,风雅姿态已经初露端倪,卓然玉质一天天长大成人,已经令人不敢小觑,也真是不辜负自己这个为父者对他的殷厚期望,江东玉树,代继成荫啊!
如今的阿秀,已经不在家门自学,去年沈哲子从枋头返回后,便亲自将他送入馆院求学,以开阔见识听闻,也早早学着与世道时流接触。庭门之内再怎么细心督教,还是不如同侪争进。
只是母亲魏氏爱怜这长孙仍然算是稚龄,严令白天课业结束后,晚上一定要接回府中,不要居留在外乏于看顾。沈哲子对此不置可否,反正每天天不亮便被拉起床来、穿过整个洛阳城赶去上学的又不是他。这种以爱为名的加害,反倒让他有几分幸灾乐祸。
沈蒲生这个小子,生得虎头虎脑,虽然还没有全张开,但能看得出是与父兄不同类型的相貌,倒与大父沈充更似。小时便是一个圆滚滚肉球,夹在腋下、团在怀中极富手感,也因此没少遭遇此类毒手。
但是近年来沈哲子已经不再这么做了,一则是小子体格渐大,抱起来沉甸甸的,二则沈哲子担心盘玩过甚,这小子真向肥硕圆润方向发展。
至于另一个小子沈阿,同为公主所出,只是相对于两个兄长,得于其父关注更少。
一则儿女渐多,没有了此前那种新鲜感,二来目下行台发展也到一个关键期,特别是为筹备之后向河北的这场大战牵扯了沈哲子太多的精力,真忙起来的时候,十天半个月的都难得归府,回来后往往也都是倒头大睡。
所以他对此倒也不乏愧疚,只是叮嘱沈蒲生小心看护这个幼弟,子代父劳,养了儿子就是要早早用起来。
因是自从入阁之后,沈蒲生便叉腰凸腹的寸步不离怀抱沈阿的乳母,甚至就连沈哲子想顺手接过阿,都被沈蒲生皱眉摆手、不耐烦的拒绝了:“阿弟早已经倦了,阿爷不要扰他!”
长久不见便觉想念,见到之后又倍感手痒。为人父母,真是大不容易!
1371 物归原主
新婿子登门,礼数自然要周全,沈阿秀等一众晚辈们上前见礼,桓伊这里也都准备了礼物馈赠。
礼物自然也不会太珍贵,也只是略作寄意而已。江东成婚这一次经历,总算让桓伊见识到豪富门户底蕴如何,是真的半点没有要在这种事情上做什么亮眼文章的想法,因是准备的礼物也都中规中矩,更多还是寄托对晚辈的一份期许与嘉勉。
如沈阿秀并沈牧的儿子沈基等年长已经进学的沈氏后辈,便各自送了一套馨士馆此前刊印的书籍,多是《春秋正义》《古今仪礼》等经义文章。
这些经义书籍,如果说有一点不同,那是并非什么古籍翻新,而是自从馨士馆创建以来馆阁之内重新编修。特别是在启泰改元之后,馨士馆入于天中,吸引到的时流硕儒数量更多,所兼收包容的学说流派也越来越多,重注、编修的风潮也越来越盛。
这种现象是沈哲子所乐见的,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是越来越意识到整合意识形态的重要性。古经新注,通过这样一个过程,将大一统的观念重新注入到知识分子的思想之中,也可以说是从新塑造未来新帝国上及士流、下及黎庶的精神面貌。
这注定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绝对不可操之过急。人的思想、观念是一套非常复杂的系统,所谓适乱已久,不独独只是生人处境的动荡,更是各种意识观念的坍塌。后汉及于三国,一直到中朝虽然完成了统一,但也仅仅只是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人心始终没有凝合起来。
别的不说,沈哲子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老爹还在心心念念谋划着割据江东,对于晋统始终乏于一种发自肺腑的认同感。这种心理,并非孤例,可以说哪怕是没有诸胡作乱的冲击,单单内部的冲突消耗,中朝也很难维持长久。
追及古时,楚霸王项羽虽然灭了秦国,但却并未就此登上皇位,完全取代秦统。察其内心想法,应该也是根本就不认可秦帝国这种大一统的政治模式,想要恢复战国那种诸侯分治的局面。
盛世修典,本身就是整合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这是任何一个大一统朝代都绝对不可忽略的大事。否则纵有强兵镇国,只会引发内部更加残酷血腥的内斗。
沈哲子明明知道科举制度就是取代魏晋才选制度的良策,但之所以迟迟不推行,哪怕是眼下行台已经有了这样的力量,仍然还只是用行台吏考这种折衷方法,甚至没有彻底的摒弃九品官人法,也是在于思想上还没有达于一个统一,不能确保选取的人才是由衷认同他的治国主张,又怎么能将权位轻许?
甚至到了宋明时期,儒门昌盛,思想近趋于一,皇帝还每有重用谍报机构,直接监视大臣的举动。沈哲子若在当下这个时代就做依靠一个取士制度便达到广纳天下英流寒士的美梦,那也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此前在关中,盛情邀请雍凉人士如郭荷等入洛,也是为了用最包容的姿态去整合一套能够得到普世认可并奉从的价值体系,要让这个时代的人从心底里便认同出身华夏那种自豪并使命感,而不仅仅只是遭到胡虏虐害之后向强权靠拢、寻求依蔽。
修史修典,任重道远。目下天中馆院、包括各地所兴设州学、郡学,在传经授业的时候,也已经不再使用古籍旧典或是门户私传,而是统一用的这些新编经义。如是再作数年铺垫,制度上的改革才能真正得收成效。
桓伊作为馆院学子翘楚,也有份参与其中。当然他们这些学子是不够资格主持修编、注解,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拾遗、检校等辅佐事务,但有了这一份资历在身,之后余生都会大有受益。
至于送给沈蒲生等稚幼少儿的,则就是一些玩具器物,也多贴合这些小儿各自喜好。
察觉到这一点,沈哲子也转头瞥了席中小妹一眼,眸中不乏噱意。很明显这些小礼品都是阿琰小娘子帮忙张罗,希望自家夫婿能够得于家门上下欢心,那护夫之情也确是炽热。
察觉到自家阿兄的笑意,初为人妇的沈琰也是俏脸羞红,垂首捏住衣角不去看阿兄。
“这弹弓、这弹弓,分明是我去年夏日丢失的!”
沈蒲生到手是一具象牙雕琢精致弹弓,欣喜把玩片刻后便瞪大眼惊奇道。
而听到他这喊声,桓伊便是愣了一愣,下意识望向自家娘子。阿琰娘子这会儿却是羞不可当,秀眉一挑便乜斜望向沈蒲生。
沈蒲生仍是一脸惊奇并狐疑的捧着那弹弓,待被阿兄沈阿秀拉了一下衣角,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姑姑那不善的目光,忙不迭捂住嘴巴,过片刻待到姑姑视线收回,才凑到沈阿秀耳边低语道:“阿兄你是对的,咱们真要多谢这位姑婿……”
沈阿秀嘴角一翘,微微颔首,待见堂兄弟们都已经见礼完毕,他又起身上前,小大人模样对桓伊揖礼道:“去年秋里行礼时节,我们少辈筋骨稚嫩,不能随同归乡观礼,大大怠慢姑婿。今日姑婿登门,再请见谅。”
桓伊见状,便也连忙欠身回应,继而下意识又望了大将军一眼,更觉名父麟儿传言不虚。旧年听时流热议大将军冲龄之际便因机敏而名满江东,总觉有几分夸大失实,如今见到沈阿秀小小年纪已是人情周全,也可追想当年大将军风采一二。
顿了一顿,沈阿秀才又说道:“失礼在前,却得惠于后,后辈更觉惶恐。因是也小备薄仪,敬请姑婿笑纳。”
说话间,他便向阁外招招手,便有两名家人入内,各自捧住礼盒,摆在桓伊面前案上。
看到这里,沈哲子也不免感觉有趣,探身望着儿子笑道:“小儿知礼是善,不过你家姑婿却非趣致寻常的俗人。若礼不能投于所好,当心弄巧成拙。”
“那就请姑婿雅观赏鉴了。”
沈阿秀又说了一句,然后才又退了回去,一副颇有自信的模样。
桓伊本待抬手回拒,但又被这父子问答勾起了好奇心,见大将军也饶有兴致的望过来,便笑了笑,抬手打开礼盒,之后垂眼望去,表情顿时僵硬起来。
两个礼盒各自摆着一份礼物,其中一个乃是一张古琴,古琴造型古拙,表面泛着一股岁月积淀但又时常擦拭的独特光泽,一望可知不是俗物。
但这还并非桓伊关注的重点,此时他两眼正死死盯住另一个礼盒中,那个打开的礼盒只摆着一卷古籍。古籍纸张泛黄近灰,一望可知同样也是古物,至于古籍的名称,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笛律》。
桓伊之所以表现如此失常,也与之前的沈蒲生失态惊呼原因差不多,因为这一卷《笛律》,同样原本是属于他的。只是不同于沈蒲生的象牙弹弓是被他姑姑顺走了,这一份古卷却是桓伊早前主动放弃的。
古卷并非俗物,来历同样不同寻常。桓伊除了才学优异之外,本身也极富雅趣,于音律乐理有着不低的造诣,特别精擅笛乐,在馆院之间的学子中都颇负盛名。
这一卷《笛律》的作者乃是中朝名士、出身颍川高门的荀勖。荀勖其人同样精擅笛乐,制有十二律笛,颇为世道雅流所重。其后代子孙荀达,也曾入学馨士馆一段时间,雅重桓伊此才,便将先祖这一份《笛律》送给了桓伊。
桓伊得此前代名流的雅籍,心中自是珍爱,视若瑰宝。至于因何失去,还要讲到之前的婚事,他是眼见族人们为他的婚事忧愁奔走,心中有惭,也想尽自己一份力。
但他久学于馨士馆,即便想要尽力,身边也无珍物可用,这一份《笛律》便是为数不多的珍物。尽管心中诸多不舍,但还是忍痛割爱,转售馆中同样雅好此技的一位同窗。
为此,年前在江东时,他还几次登门去向荀达道歉,尽管荀达本身对此不以为意,只道物赠友人,便任由处置,虽然再作转手,但却能成就一段佳缘,也是雅事。但桓伊仍是不能释怀,每每思及此事,心中更觉羞愧不已。
如今旧物再出现于眼前,而且还是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桓伊一时间都难以消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郑重起身对阿秀说道:“阿秀郎君有心,为我全此辜负良友遗憾,多谢你了。”
沈阿秀则连忙避席道:“姑婿言重了,旧年陌路不必多说。如今虽然仍是相知不深,但姑婿能娶走、能得我家姑姑嘉愿托付,后辈稍作尽心,也是应当。”
沈哲子自然不知这当中曲折,但见桓伊如此纠结反应,便也不好多问,只是望着自家儿子又笑起来。而后又见沈蒲生在另一侧几番要起身,都被阿秀踩住衣带不能起身,便知这两个小子肯定有古怪,此节记在心里,稍后一定要问上一问。
1372 行台秘阁
少辈见礼半个多时辰,天色已经不早,便退出各自休息去了。
沈哲子又吩咐家人,打扫一处侧院,让这对新婚夫妇暂居府上。这种琐事其实公主已经安排好,但他这个当家人也总要稍作表态。
男丁成婚之后,便算是自立门户,虽然时下不乏大家族仍然群聚,但沈家娇女出嫁,总不能连一处属于自家的宅院都无。只是他们夫妇刚刚归洛,兼之年初桓伊的父亲桓景刚刚外放任职,家中宅院也没有收拾出来,也只能暂留大将军府上。
行台还有一桩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凡任事者不可合族混居。这个要求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倒也不是行台明确的规令。最开始只是强调一些重要职位上的官员,切记不要在日常生活中向周遭亲友泄露行台的机密事务。
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些传言说是大族混居、人多眼杂,便难出任行台显职。人皆有上进的需求,于是渐渐的便形成这种不成文的规定。
当然,行台也不是一味的苛责宫寺属官。基本上任事于行台中,只要入于品流,便可无偿获得一所行台赠送的宅邸,规制则按照官爵不同而各有差别。这是正俸之外额外的福利,为的是让这些官员们能够专心用事,无患家务琐事,自然也少有人拒绝。
洛阳是在一片废墟中营建起的新城,没有任何旧年牵绊,而且目下还处于蒸蒸日上的上升期,权贵们也没有形成那种封闭且一味谋求私利的小圈子。因是在于城建方面,行台是有着绝对的主导权,有什么规令也能毫无阻滞的实施。
女眷并少辈们退出之后,沈哲子又留桓伊小谈片刻,谈一谈家事,也谈一谈时事,顺便就是讲一讲桓伊之后的打算。
桓伊的父亲旧年担任行台部曹尚书,这职位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行台职任尚书者,林林总总将近四十人,职权上也因分工不同而有高低,但基本上只有高升为六部的大尚书,才算是真正踏入了高官的行列。
桓景这个人中规中矩,既没有什么高才大名,也没有什么非凡的功事履历,当然也跟不曾居任显职有关,较之其堂兄桓宣在时誉方面要差了许多。
目下的行台,是沈哲子掌管军政中枢所在,职位的升迁选用自不能用来做人情。
于是便将桓景外放担任梁州刺史府长史,作为毛宝的政务副手,虽然不算是拔高任用,但要比在行台担任一个可有可无的部曹尚书要重要得多。让前往襄阳之后跟随毛宝前往汉中,也有来自桓宣方面的考虑,毕竟桓宣在襄阳待了十数年久,多有人情遗泽的残留。
桓景得此一点便利,如果确有其才,肯定能在辅佐毛宝的过程中有所建树。但若还是没有什么亮眼表现,那就说明这个人真的没有主政营庶的才能,之后再召回行台,虚职供奉即可,不会再有什么显用。
至于桓伊,本就是沈哲子看重的馆院英流,如今又有了这样一层亲戚关系,有所照顾自是应有之义,当然主要还是要看桓伊自己的意思。
言及前程,桓伊不乏惶恐羞赧,并没有什么太强烈的意愿表达,只说愿意谨遵大将军遣用。
“目下行台正在筹措用事河北、覆灭羯国之一战,我也在择选世道少流英俊组成秘阁,随部历练。叔夏若无旁的意趣,稍后几日整理一下家务细杂,便先归行台入秘阁待用罢。”
沈哲子有很多套的参谋班底,政务、军务自是常备,如谢安、陈逵等人,都是长久待命左右辅佐行政事务的秘书人才,当然现在谢安丧居在家。行台即便有夺情,也只在谢奕这种层次的高级督将,并不会下及更低的层次。
除了这些常备班底之外,每当大事有动,还要特别挑选相关才力、成立一个专门的临时参谋班子,专才专任。如此前的关中西线整体战略,便在朝野内外又选募一批才力,随着事务渐渐稳定下来,这些人才也都各自担任内外不同事务。
至于眼下所讲起的秘阁,与此前其他参谋班底又有些不同。这场北伐最重要的一场战事,其实参谋班底早在年前便已经组建完毕,由杜赫这个政务总管亲自领衔,以示行台所有资源都要以此为中心进行调配。
之所以还要区别于此独立组建一个秘阁,主要意图还不是为了给当下事务提供帮助,而是为了扶植后进。
之后这一场大战,沈哲子是定义为北伐终战。所谓北伐,最主要的攻伐目标就是明确僭制立国、自成章制的羯国。沈哲子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不灭羯国,绝不收兵。
在这样的战略大前提之下,便必须要考虑到如果战事顺利,完全消灭了羯国之后的战果消化。目下羯国虽然势微,但还占领着河朔之间广袤领土。这些领土也是胡祸尤深的区域,想要在战后从速入治,人才的缺口仍是极大。
用兵和兴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王师就算能够一路奏捷,完全消灭掉羯国的势力,但若不能及时的在收复区中建立新的秩序,河北各地都会因为旧秩序消除、新秩序还没有创建,而陷入一种无组织的惶恐混乱之中。
这种情况下,最有可能崛起的就是那些各个地方本就不乏势力并底蕴的乡宗土豪。后汉末年,所以军阀林立、最终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黄巾军作乱、大大的打击了后汉在地方州郡统治的秩序有关。
沈哲子可不想刚刚消灭羯国,回头一看整个河朔之地又是乡豪军头林立,所以相关的人才储备,一定要未雨绸缪。至于秘阁,就是为此而生。
这一个所谓的秘阁,规模比沈哲子此前所有参谋班底都要大得多,沈哲子是计划招募六百到一千人之间。
这些人,主要选取就是如桓伊这种世道少进英流,他们未必在当下就有能够主政一方的才力,沈哲子也并不寄望他们能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提供多大的帮助,只是将人召集起来,带领着跟随北伐大军实地历练一程,让他们先对河北的形势有一个最基础、翔实的了解。
未来,将会从这些人中择其优异,逐步选派就任地方,正式接掌羯国覆亡后所遗留下的大片领土,将河北这一片久乱境域正式纳入行台的统序之中。
所以这个所谓的秘阁,也可以说是专项人才定向培养的计划。未来河北诸多州郡大治重任,必然会从这个团体中相继涌出。
正因为身负这样深远的政治意义,所以这个秘阁入选人才的构成,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代表沈哲子未来的治国思路。
他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设想,在这六百到一千人的规模之中,其中出身寒门、豪武最起码要占据三成。行台原本的统治结构中,如豫州、徐州包括江东等地那些吏考优评的中下级官吏,也要最少占据三成。
还有剩下的四成,则就要从门生义故、世族后代、亲戚勋贵,甚至包括诸胡部落之中选取。
寒门豪武虽然底蕴尚浅,而且大体上也乏甚政治远见,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个团体,才是当下世道中最为踊跃进取、敢于拼搏的人。甚至旧年的沈家,便出身于此列。
世族高门,虽然无能昏聩者不乏,但他们是此前统治结构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尽管无论在南在北都已经多受打击,但也不可完全的排斥,彻底的忽略。否则未来的新秩序哪怕初期看起来再怎么强势,因为有此巨大隐患,也一定不会得于稳定。
后世不乏人言尔朱荣河阴之变,杀尽北魏权豪,侯景作乱建康、屠戮江东旧族,是怎样的壮阔豪迈,但却往往忽略这两人唯此高光时刻,之后下场都很凄惨,势力转瞬之间便分崩离析。
世道就算是要大破大立,但仍有一种惯性的反扑不可忽略。原本构成旧世界的基础,突然被铲除掉这样一大块,一个存在世道数百年之久的政治群体突然被拿掉,绝非能够在三五年之内就能补足,仓促之间涌入填补的未必就对新世界的建造有利,更多的可能会是种种妖异、怪诞。
南朝刘宋皇室种种荒唐,某种程度也可以说是这种政治失衡所带来的苦果自食。宋武刘裕也曾有气吞万里如虎的豪壮,可惜终究不能长生不死,管不到自家后代种种作妖悖逆。
包括中朝的八王之乱,其实也可以放在这个范畴中进行讨论,当某一股确有力量的政治势力不能遵循常规途径进入统治阶级,与皇权进行对话,便会转而与其他政治势力进行苟合阴谋,达成其政治意图。
司马氏霸府最初包容性便极差,较之曹操魏王霸府差的更多。虽然也沿袭了曹魏尊崇旧族的基本政策,但其得国过程中的淮南三叛,包括钟会的反叛在内,也让司马氏对世族充满了不信任,多有肆意屠戮。
之后大封宗王,这些宗王并没有成为预想中的社稷藩篱,而是因于私欲加上各自所依赖的包括世族在内的政治力量的鼓动,甚至不惜招引胡虏的武力为用,反而成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比如旧年沈充不能通过常规途径为皇权所用,他自然而然就投靠权臣王敦,进行种种逆乱操作,可以说是这种政治现象最佳注脚。
因是沈哲子也从不奢望从他一代便将当下种种政治隐患彻底消除掉,能够将主要的削弱成次要的,将怙恶逆乱的打服消灭,树立起羯国包括后继将要内入华夏作乱的胡虏这样一批共同敌人,便已经具有了构成新秩序的主要元素,在绝对武力的震慑前提下,达成一种新的政治逻辑。
其实对于自身的前途,桓伊也是不乏迷茫。一方面他还不乏年轻人那种涉世未深的固执,不愿意因为这一个姻亲关系就此放弃自身的努力,从此平流进取,裙带邀幸,另一方面他又不知自己的才力究竟能在哪一方面得于大放异彩。
因此对于大将军的这个邀请,他也激动不已,连忙点头表示自己明日便可前往这个仍在组建中的秘阁。
对此沈哲子则示意倒也不必焦急,眼下秘阁还未成型,各地州郡仍在选送优秀官吏,之后也将要在馆院进行一次大考选拔,去得太早也是闲坐。
话讲到这里,天色已经晚了,沈哲子便起身送客,桓伊便也在府下仆役的引领下直往别院休息。
回到内舍之后,沈哲子便听到一串嘹亮通透、又有种撕心裂肺的哭声正传出来,他虽然已经有些倦了,但还是有些好奇,蒲生这小子向来没心没肺,怎么今天如此悲伤?
心中想着,他便举步向哭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1373 稚子难谋
花厅中,沈蒲生趴在他母亲崔翎怀中嚎啕大哭,声调神态都有无限悲伤。无论他母亲皱眉呵斥,还是周遭旁人闻言劝慰,全都不做理会。
另一侧,沈阿秀蔫巴巴的坐在席中,脑袋耷拉下来,他的母亲兴男公主则扶腰冷笑站在他的身前,神态之间大是不善。
沈哲子步入花厅中便看到这一幕画面,登时便好奇起来,望向兴男公主问道:“漏夜还不休息,这又是怎么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进来,心中也的确好奇不已,看这架势风波不小。不过寻常内宅事务,兴男公主向来安排得井井有条,无需他作操心。
“怎么了?夫郎请问问你这好儿子!”
兴男公主乜斜着沈阿秀,冷笑着回答夫郎的问题,而沈阿秀听到父亲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满是希冀的望过去,耳边却陡又听到母亲呵斥声:“站起身来!”
原本还在哭泣的沈蒲生同样也听到父亲的声音,哭声顿止,从母亲怀中爬起,连滚带爬扑向父亲,语调中充满了悲愤:“阿爷,阿兄他、他诈我……”
沈阿秀刚从座位上站起来,听到这话便有几分不满:“这怎么能算是诈,蒲生你可不要冤枉我!阿兄问你,当时是否你也……”
“你住口!”
兴男公主白了振振有词的儿子一眼,又行过去弯腰用锦帕抹去蒲生那满脸鼻涕泪水,温声道:“蒲生是个好儿郎,暂不哭闹,告诉阿爷阿母,你这恶兄怎么诈你?”
沈蒲生抱着父亲大腿,这才转过头来,一脸义愤填膺的控诉起阿兄的罪过。
原来问题还是出在此前阿秀送给姑婿桓伊的礼物,沈哲子当时便瞧出这兄弟俩的小动作,准备回头问上一问,没想到后宅里反倒先闹了起来。
沈琰这小娘子在阁中时,没少欺负阿秀并蒲生兄弟俩,因其长辈身份,加上父亲自觉有愧这位姑姑,家门中也不乏纵容,他们兄弟两个也真是只能有苦往肚子里咽。如沈蒲生心爱的玩具弹弓被姑姑收走,之后竟又当作回门礼送回来,简直就是有恃无恐。
所以姑姑出嫁桓家,对他们兄弟两个来说,也是扫除家门一个祸害,真是兴奋不已。阿秀便向蒲生建议:“咱们虽然不知这姑婿何人,但能帮咱们擒走姑姑这个恶娘子,没有深情也有大恩,该要重重感谢。”
蒲生对此自然没有异议,这个姑姑抢他玩具、日常戏弄,他也是受害良久。结果刚才礼物送出去了,那新姑婿也收了礼,蒲生本以为就此皆大欢喜,却没想到姑姑转头又住回了别院,蒲生对此自然不能接受,收了礼却又把人送回来,简直就是空欢喜。
然而让他悲愤不已的还不在于此,讲到这里,他语调复又哽咽起来,抹着眼泪可怜兮兮道:“阿兄道我,他日间要在馆院修业,只我昼夜在家。算起来,那位新姑婿帮我更多,所以置礼的钱数,也该我出更多……”
听到蒲生这悲愤莫名的控诉,花厅内众人齐齐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此前回到内宅,蒲生便嚎叫哭闹,她们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这孩子表现,还道多严重的问题。
“蒲生告诉阿爷,你花费多少钱数?”
沈哲子弯腰揽起这小子,之后又抬头望向一脸羞涩的沈阿秀,算是明白了早前客厅中那小动作的缘由。
沈阿秀也是不乏委屈:“蒲生你是有些不讲道理,难道我有讲错?那位姑婿不讲诚信,你哪能……”
“你还有脸争辩?虚长几年,养出心计,就是为的欺诈你家幼弟?你父在你这般年纪,早让时流惊艳称颂了!”
兴男公主曲起手指,敲在儿子脑门笑骂道,转向安慰蒲生道:“蒲生不要悲伤,你损多少钱数,阿母双倍补你。你姑姑往常也只是同你游戏,今次归门只是短住……”
且不说权位如何,沈家本就豪富门户,子弟自然不会短于日用。如沈阿秀除了父母显贵,自身还是正式有着自己封邑的曲阿县公,若说缺钱,那真是一个笑话。
但是小儿毕竟稚嫩,家门中又有兴男公主这样严厉的嫡母,唯恐他们兄弟自幼便娇纵成性,在外奢靡浪行玷污其父声誉,因是监管极为严格。也是靠着父亲帮忙争取,兄弟两个才各自保留一个小金库,专用收藏年节时来自长辈的馈赠。
兴男公主家教不可谓不严格,去年阿秀跟随堂兄沈勋去看城南的蹴鞠竞戏,看到激动人心处直接给获胜队伍封赠十万钱赏仪。他是自小不知钱财概念,只道这应该是一笔不小数额,结果回家后便被母亲拎过来一顿训,问他觉得自己能在多久时间赚回这笔钱数,竟敢在外如此滥赏?
之后兴男公主更直接将阿秀发往城南庄墅,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农事,就连祖母魏氏求情都被挡回,公主也带着蒲生等小儿去看阿秀受罚。蒲生虽然稚嫩不知农事辛苦,但见阿兄一边啜泣一边弯腰割草,自然也知绝不是在游戏。
也是自此之后,阿秀才终于对钱财有了概念,包括之后在馆院求学,与同窗交际馈赠的时候,有了自己的尺度。
今次怀着感激之情给新姑婿桓伊准备礼物,那古琴并笛律都是价值不菲的古物,自己小金库被阿母监管着不好大笔动用,兼之也要留下一些私财与同窗交际,这才打起了蒲生的主意。却没想到蒲生这小子简直父亲日常说的猪队友,直接在一众长辈面前捅出来,自是羞不可当。
“你们兄弟懂得礼敬贤亲,这是难得。阿秀你占蒲生之数加倍补还,至于花费多少,阿爷替你们承担半数。之后你姑姑白日欺你,蒲生你就承受了罢。”
最后还是沈哲子摆手定论,才算结束这桩闹剧。
至于这个处理的结果,对蒲生而言自是欣喜不已,他本以为多花了钱却没办成事而懊恼郁闷,却没想到失额补还还有赚,至于阿爷所说白日受欺,反正他是明白姑姑只是短住,根本也不放在心上。阿秀也只能一脸郁闷的表示接受,之后在母亲凝望下乖乖回房抄书。
如是一桩小事了结,众人各自回房休息。
沈阿秀夜里受罚,抄了一遍《曲礼上篇》,之后才能入睡。只是睡了不足三个时辰,便就被家人呼唤起床。
此刻天色仍是灰蒙蒙的,阿秀眯着眼任由仆人摆弄、洗漱更衣,收拾停当后便被塞入了一辆大车中。
这架大车就是日常送沈家子弟往返馆院的专车,已有五六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少辈,在车厢中或坐或卧,精神都算不上好。毕竟这个年纪正是渴睡,他们却要天不亮便起床穿过全城去求学,也实在辛苦。
“阿秀,早啊。”
车厢里响起打招呼的声音,沈阿秀只是闭着眼哼哼两声,便抱膀歪倒在车厢一角继续补觉。
当大车驶出家门时,恰逢大将军也行出府门,走赴行台,少年们虽然渴睡,但还是打起精神纷纷下车见礼,大将军只是点点头,示意他们用心进学,然后便在百数卫兵簇拥下直往行台而去。
之后少年们上车,横七竖八歪倒车厢中,阿秀肩膀被人砸了一记,有些不悦的睁开眼,便见沈牧次子、他的堂兄沈勋正一脸贱笑的望着他:“阿秀,听说你昨夜被蒲生反杀?真是蠢啊!”
阿秀听到这话,睡意消散一些,靠着车壁坐起身,捂脸叹息道:“这小子、这小子,唉,真是不可共谋啊……”
说话间,他瞥见沈勋衣襟处探出一截丝帛紧密扎裹的棍状物,便微笑道:“今天又有阵仗?”
“这可跟你无关,你就不要打听了。”
沈勋嘻嘻一笑,将那棍状物又往怀里塞了一塞,坐回去闭目养神起来。
沈勋怀中那物,有一个雅称,名为兵尉杖,具体说来乃是名剧《兵尉曲》其中的一个道具,言是兵尉莫仲早年淮南大战羯军,用的便是这种器杖。
馆院作为行台正学的地位越来越明显,因是也成了时流少进入学受业首选所在。这么多少年人聚在一起,都是年少冲动的年纪,加之行台这些年也是崇尚武功之风炽热,自然也就难免一些纠纷碰撞。尽管馆院都有规令严禁,但也难以杜绝。
兵尉莫仲本是兵家子,如今却凭着自身的努力成为战功赫赫的王师大将,自然是这个年纪、好动争勇少年郎心目中的偶像,因是他所用的器物兵尉杖,便也成为馆院少流追捧的对象,幻想也能得成一番功业。
其实真正的兵尉杖,坚木包铁,头钝刺锋,被臂力惊人的士卒使用起来,一杖砸在身上,脏腑碎裂不在话下。
少年斗殴自然不敢使用这种凶器,兼之馆院督察严格,而少年冲动起来随时都要开干,于是便依照原形做出改变,从丈余大杖改成数尺长短,平时可藏在袖中怀中而不显眼。
至于材质上,则是用的韧木,外面再层层包裹丝麻等软韧之物,需要使用的时候,稍稍浸水便能加重分量,挥舞起来同样虎虎生风,击打在身上不会有明显伤痕,但会让人吃痛许久。
如今,兵尉杖已经成了馆院学子的标配,哪怕不热衷斗殴的笃静守礼少年,如果身边不常备一根兵尉杖,那就说明这人软弱可欺,不被同窗敬重。而谁若能有一柄用材、造型俱都精美合用的兵尉杖,那绝对是少年们追捧的对象,即便不相熟,若是约架对阵的时候,己方能够请到这样的人物镇场子,也有十足的心理优越感。
至于将兵尉杖这种军中凶器改造之后引入馆院斗殴的首倡者,便是眼下正在车厢中闭目养神、大名鼎鼎的沈勋沈二郎了。
1374 天中义骨
说沈勋大名鼎鼎,那绝对不是在吹嘘。他的名气已经不独独只限于馆院学子们之间,甚至一些时流名士也都多闻其名。
沈牧妻妾众多,所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那就是子女同样众多。可是儿女这种却不是什么事物只需要囤积,除了生养还需要教育。
可是沈牧常年在外督镇一方,子女的教育方面不免就有懈怠。如长子沈基因为早早便与丹阳纪氏有了婚约,有纪友日常带在身边进行教育,之后的年少者则没有这种待遇了。
沈勋乃是沈牧的次子,年纪不大见识却多,早年跟在祖父沈克身边待在京府,后来才又北上。小一些的时候,在家里还有母亲贺氏管教,可是等到年长一些需要外出求学,那可真如猛虎出栅、飞鸟脱笼,说不尽的恣意畅快,浪荡不羁爱自由。
这么说吧,在几年前沈勋入学之前,馆院之间虽然也不乏少年学子们争勇斗强,但那都是偶然发生的零碎小事。可是在沈勋入学之后不久,这种事情便逐渐开始蔚然成风,甚至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斗殴,而是有了独属于此的组织、礼节步骤并所谓的道义。
当然最开始,沈勋是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他虽然出身也不凡,但凡入馆院求学者,即便不是非富即贵,那也是世道称许的寒门英流,谈出身、谈背景,在馆院中是最可笑的事情。
沈勋入馆之初,顶多也只是一个问题少年,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与他有关的学子斗殴次数激增。馆院学士们自然也注意到他,对此自然是严加管教,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派学士昼夜监望、督促进学。
但人大抵有什么梦想,达到信仰的高度,又岂是世事艰难能够阻止的。沈勋对斗殴的热情,可以让他悬梁刺股的瞪眼守到下半夜,就连监视他的学士都已经睡去,他则翻窗出去打上一架再回来睡觉。
更可笑是,有一次龙门学子斗殴规模不小,甚至有两个学子重伤,因是惊动司隶介入调查。而负责监视沈勋的学士笃言证明沈勋没有参与,虽然他中途因私事离开一段时间,但回来后看到沈勋的课业却如期完成,根本没有时间去参与斗殴。
然而那些在场斗殴的学子也同样确定,沈勋的确是出现了,还打翻了好几个人。
两方各执一词,竟成疑案难决。甚至当时的司隶校尉山遐以为学士怯于沈氏权势而包庇沈勋,有心杀一儆百,以正学风,严查到底,亲自派专人去检查沈勋课业是否有代笔之嫌。
但是沈勋的笔法,倒是颇类其堂叔沈大将军,自具防伪标识,直接就排除了代笔之嫌。
最后还是沈勋自己承认,他是趁着学士离开后,带着课业到的战场,撂倒几人就飞奔到场外写上几笔,务求两不耽误。
若仅仅只是如此,沈勋也仅仅只是一个爱好滋事斗殴的权门纨绔罢了,谈不上有什么大名。至于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事件,是在某一次斗殴事件中,他直接将伯父沈峻家的儿子、堂弟沈果给开了瓢,一头鲜血的嚎哭回家。
自家儿子被打得如此凄惨,沈峻的夫人自然不肯罢休,堵住家门要求一定要严惩沈勋这个对家人都痛下毒手的顽劣少年。
当时沈勋是如此反驳的:“我与阿弟,是命定的骨肉血亲,纵有日常龃龉,也不损我兄弟共负家业、同心御侮的大义。我与同窗,是朝夕相处的良友,若连少儿争勇的殴戏都不能相望相守,谈什么取信于人,更不要说日后相约共事、托命逐功!”
这件事,在当时闹出不小的风波,而沈勋这一番话也同样流传甚广。在一些世道贤长看来,或许仅仅只是狡黠小童为求免责而狡辩之词,但听在馆院少流学子们耳中,则是大有振聋发聩之感,更甚至将此当作天然正确的壮义之声,用以指导日常的行为。
无论世道主流认不认可,但最起码在馆院之间,这番论调更被精简之后,由馆院学子们筹钱刻碑,并在伊阙买了一处小园将之立在此中,将这小园命名为义园,用以彰显他们这些馆院学子们的同窗情谊不可轻侮!
正因为有了之后这些事迹,那些真正高位的大人物们也渐渐意识到,馆院同窗义气已经是需要正视的人世情谊,眼下还只是初露端倪,未来肯定能给世道带来大的影响。而对于真正唤起这种同窗情谊的沈勋,评价也都高了几分。
天中义骨沈二郎,在去年大战之前,于洛阳的名气甚至一度压过沈家另一个二郎、也就是沈勋的父亲沈牧,时誉更是较之乃父好了太多。
沈勋对此倒没有太过感冒,他只是性喜热闹、又好斗勇,或许还有一种要借这种举动、在家门一众兄弟中得于父母更多关注的意味在其中。
名气大了,对他而言最大的好处那就是找他助阵干仗的人越来越多了,于是忙碌的身影奔波在洛南伊阙诸多战场上,乐此不疲。这么说吧,整个洛南伊阙,就没有他不敢打的仗。
沈阿秀心里,其实也颇有几分佩服这位堂兄,尽管他在入学前夕,便得于母亲叮嘱,告诫他决不可跟随沈勋在外斗殴伤人。
兴男公主有此叮嘱也是正常,毕竟阿秀身份较之沈勋要更加敏感,身为沈氏家门嫡长孙,又是长公主的儿子,哪怕是在不怎么关注出身背景的馆院,也绝对让人不敢无视。学子争勇搏击,只是小事,但阿秀若真敢上场,谁又真的敢去打他?
不过沈大将军对此倒是看得开,只是告诉阿秀,男儿义气直须战、同流竞勇莫等闲。不独说是这么说,大将军更亲自下令让神都坊给阿秀定制了一柄兵尉杖,让他携带上学,据说用材都是真正的军工材质,裹在棒身的胶皮甚至是雷车弩这种军国重器用材。
这一柄兵尉杖,沈勋也看到过,哪怕是他这个率先引用兵尉杖的首倡者对此都是垂涎三尺,每次大将军归府都要谗着脸凑上去卖好,也想求同样规格的一根器杖。
最终沈大将军答复他,若是不能在馆院以甲等结业,这一生都不必想拥有这样一柄器杖,就算私自去打制,哪个工匠敢接,必受严惩!
所以这位大名鼎鼎的沈二郎,除了斗殴之外,学业上也是须臾不敢放松,这个奔波于洛南各个战场的身影,随身携带课业,打完就写,已经成了龙门一景。
虽然父亲对自己斗殴事业不独不阻止,还非常鼓励,但阿秀还是很少参与。
一则的确他的出身强到哪怕不畏权贵的同窗们也不敢小觑,须知他父亲沈大将军乃是馆院学子共同偶像,他们是不太敢撺掇阿秀亲自下场的。
二则阿秀也担心一旦失手打伤了同窗,遇到不讲究的家长如他堂伯母那种追责上门,他这根就连沈勋这个斗殴大宗师都艳羡的宝器,只怕转头就会成为他母亲处罚他的刑具。
因为这一柄兵尉杖,沈勋在一众堂兄弟中与阿秀关系最好,虽然不能拥有,但每到重大斗殴场合,借用一下也觉斗志昂扬。
这种好关系,无形中也给阿秀挡了一些麻烦。比如眼下他们这些沈氏子弟天不亮就要贯穿整个洛阳城去上学,其实本来不必,原本只是阿秀一人独享的优待。
有一次阿秀实在受不了这种早晚奔波的折磨,便去见祖母魏氏,言是同辈堂兄弟们都在馆院寄宿,唯独他一人还能归家吃上一口热羹饭,但是想想其他堂兄弟们无此待遇,他也实在是食不甘味。
魏氏听到孙儿如此仁义,心中自是欣慰高兴,于是便直接决定,他家儿郎凡是十五岁以下的,俱都不要寄宿学中,至晚归家食宿。
阿秀倒是没想要坑这些堂兄弟们,但结果却是如此。那些堂兄弟们在馆院寄宿,夜间还能跟同窗出入活动,正是快活,还对阿秀幸灾乐祸,却没想到转头自己便祸从天降,也要承受这种早晚奔波之苦,自然对阿秀满是怨念。
外间人或是惧怕阿秀的身份,但他们却不怕,来回跑了几天,以沈云的儿子沈纶为首便商量着总得报复回去。可无奈沈勋跟阿秀关系好,还乐呵呵欣喜于能有出入同车、培养感情的机会,需要时向阿秀借杖更方便。
沈纶他们不怕阿秀,却怕沈勋这个愣货。沈果被开了瓢、满头鲜血送回家的凄惨模样,他们也都眼见,可不想自己脑壳也被来上这么一下子。
加上阿秀自己也是心里有愧,不独没能自救,反而连其他堂兄弟们都给搭进去了,时常也会有些补偿。同居门庭之内,少年心思单纯,又哪有什么长久的怨气,些许怨念也很快就烟消云散,和好如初。
沈家大车抵达伊阙的时候,天色刚刚放亮。这种子弟勤于进学、昼夜都不松懈的事迹,也的确更加重了世道时流对沈家的评誉,势大至斯还能严格约束子弟勤勉于学业,这正是家门合该昌盛的一种表现啊。
落车之后,沈勋便夹起他的书箧向远处飞奔,匆匆只跟阿秀等人道了一声别,只给馆中专门派来接送顺便监管他的学士留下一道绝尘的背影,所奔去的方向明显不是馆院大门,很明显是要趁着馆院封门之前这小半刻钟干上一架。
1375 嘉宾辩贤
沈家堂兄弟们在此分开,而后便行向各自学舍。
此刻也正是学子入读的高峰时间,道路上来往的学子们络绎不绝。
馆院门禁非常严格,对于迟到早退这些行为更是严惩,每一名学子入学伊始便有一百操行,每有违规事迹便会扣掉一定操行分值,分值扣光那么就会被劝退。
相应的,学子们优秀行为也会增加一定的操行,如沈勋那种家伙,操行更是忽高忽低。
他在外浪荡则已,也明白小命可贵,若是成为沈氏家门第一个被馆院劝退的学子,估计是要被祖、父打死都有可能。所以每当操行过低的时候,也会隐退江湖一段时间,所有业余时间,就在工程院里四处打杂,重新积攒回来。
至于其他学子就算不像沈勋一样滋事成性,他们也非常注重操行的积攒,因为有的学士名家授课是有操行方面的限制,而且操行还可以用来兑换一些书籍、笔墨,用以资助那些寒流中的勤勉学子。
临近封门前一刻,沈勋才如风一般的飞奔回来,在其身后还有十多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有的同沈勋一起冲入校门中,有的则停在外面跳脚大骂说要再战一场。
伊阙已成天中修学胜地,所存在的不独独只有馆院,站在外面不进入的那些少年便是来自别的学堂。
而这时候,阿秀他们则早已经到了各自的学舍。
这个年纪的少年,还处于开蒙阶段。馆院乃是行台下属的高级学府,本来蒙学这一方面基本是不怎么在意的,但是随着以沈家为首一众权门都将开蒙子弟送入进来,其他人家自然也都风行效从,于是蒙学方面才渐渐有了规模。
蒙学没有馆院之分,只是各有不同侧重,毕竟各自派出的学士知识结构本就不同。对于少年人而言,他们更乐于接受工程院的教育,因为所涵盖的知识内容要更加丰富,不像馨士馆只有诗、礼、乐等相对枯燥的课程。
沈阿秀与堂叔沈云的儿子沈纶同在蒙学甲子舍,甲字舍乃是蒙学中最翘楚存在。虽然仅仅只是蒙学,但授业的除了馆院寻常学士之外,偶尔那些馆士、院士等真正的学术宗师也会出现讲课。
比如入馆未久的凉土大儒郭荷便曾在蒙学里传授过几次蒙学,当时学舍中可谓人满为患,甚至就连一些本身就负盛名的馆士如孟嘉之流,也厚着脸皮凑来,乖乖坐在下方与蒙童们一起听教。
甲字十舍,每一舍学子只有十到十五个人,如此珍贵名额,凡有出入,必须要获得馆院高层首肯。那些馆士、院士各自风骨卓然,谁若想凭势位威逼,一旦激怒这些人,后果也是非常严重。
想要进入,唯求考一途。但少年学识底蕴深浅,与家门底蕴关系极大,因是在这里看到一群少年中端坐着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都不必意外。
跟后面的乙、丙学舍相比,甲字舍的优越那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单单学舍规模便宽大数倍,一座学舍便是一座独立的跨院。这也是馆院治学的风格,规则即定之后,从不教人平等,只是教人自强。学子们可以质疑馆院守规严谨与否,但却不可攀比待遇优劣。
“阿秀、阿麟,早啊。”
沈家兄弟俩步入学舍,便有同窗摆手打着招呼。沈纶小字麒麟,与其父沈云常自标榜爱读《春秋》有关。
两人回应着同窗寒暄,步入自己的座位上,趁着学士还未到来先将书案小作整理。
这一天上午,仍是学诗,只是不同于他们各自在家开蒙时只需要背诵、抄写、会意即可,而是要作各种深意解读。讲课的学士名为翟庄,乃是庐山大贤翟汤的儿子,同样颇有贤名。翟氏一家自有隐遁家风,绝不出仕任职,翟庄所以来到天中学府,还是工程院葛洪亲自出面邀请。
翟庄的讲学颇为随性,比如今天所讲的《采薇》,先将此篇背景、意旨小作解读,之后便发散开来讲,甚至转讲到薇草这种野蔬的习性之类。兴致来时,索性将学子们带出学舍,就在院中整理出一片小圃,教学子们种植各种野菜。
这个年纪少年正是好动,被强拘在学舍内难得自由,最是渴望户外活动,虽然这也不是什么有趣的闲戏,但一边摆弄野菜一边听先生讲起那些生动盎然的山居野趣,一时间也都非常着迷。
末了回到学舍,翟庄又讲起与薇菜有关的伯夷、叔齐两位古贤,言辞之中对他们那种推贤乐隐的高风非常欣赏。
但舍中学子却未必同于此念,很快便有一个学子高高举手表示要发言,得到允许后便起身道:“先生所言此二子既贤且清,弟子不敢苟同。窃以为,此二子享国奉而不负劳,推大位而罔君父,盗望窃誉,不足称夸,贫死山野,也是咎由自取!”
听到这少年措辞激烈的反对,其他学子们也兴奋起来,纷纷拍案怪叫喝彩,他们这个年纪,也最是爱好挑战权威。而坐在上方的翟庄也不气恼,只是微笑望着少年。
少年踱出自己的席位,语调还是高亢笃定:“诚如先生所言,二子推位,互称彼贤,不惑势诱,诚是难得。而相继亡出,则实在过甚,既然怀此高风,何不主辅论定,各守其位而推仁及民?况亡途相逢,已知国无贤士,非但不相约归国,反投别邦,可知二子怀中,殊无君王社稷丝毫,唯惜其名。及至归隐,则不耕不樵,不储不治,唯采薇而已,厌于生民百业,唯取一丝自得,死则必然!”
翟庄虽然性情淡泊不争,但听少年语调咄咄逼人,还是有一丝不悦,但也并不表现出来,只是抬手示意少年归座,然后才又说道:“世道推贤,每至殊异,极致之境,透其真髓。推此教人,非为法效其迹,只为彰其意志。得于精神,却于形骸。
此二贤所教人者,在于晦己彰人之谦守,在于不恋势位之自足,在于闻贤喜投之明理,在于贫寒自得之淡泊,后人闻此,能够因于时势各得二三,便是益己及人,但若强追五六,则如郗郎所言,祸及于身,便是咎由自取了。”
少年名为郗超,故太尉郗鉴长子郗的儿子,虽然不像沈勋那样热衷于打架滋事,但也同样不得学士喜爱。其人最乐,便是在课堂上挑先生言辞中的毛病予以反驳。
如翟庄这种旷达且有真才者自然不会被为难住,反而还能因于郗超的反驳而引申出更加深刻的道理。但馆院学士渐多,也并非人人都有翟庄这样的水平,过往是不乏先生直接在课堂上被郗超刁难住,口不能言,掩面羞奔。
更兼这小子入学甚早,到现在遭其毒舌刁难的学士数量已经不少。偏偏这种辩道之风又是馆院学风之一,因是这小子纵有恶习,学士们也不好斥责什么,每每在课堂刁难先生,真是不亦快哉。
上午课业两个时辰,结束之后翟庄便布置下了课余的功课,而后起身离开。没有了先生在场,沈纶怪叫着冲到郗超面前,大笑道:“郗嘉宾,你今日辞锋不利啊,我还想着你能驳倒先生,让先生忘记布置课业,真是白白为你喝彩几声!”
郗超没好气白他一眼,转凑到阿秀身边,笑容中透出一丝殷勤:“阿秀,明湖畔新起一座湖上居,鹅羹殊为一绝,要不要我引你同往?”
看这小子表情,阿秀便明白他的意思,肯定零花钱又用光了,这是打算再蹭饭了。
要说郗超这小子,虽然课堂上得意,但也有自己的苦恼,那就是他家那老子委实不太靠谱。郗痴迷于道,乃至于因此荒废家事种种,比如今年年初,待在龙门督造道观,整整两个月不回家,而家人们只道其人身在龙门,就近照顾儿子,以至于郗超在此两个多月乏人照顾,学账上也无人入数,只能每天游走于同窗之间蹭饭吃。
其实以郗超的出身,本也不至于缺于用度,哪怕其父不干正事,自有爵禄奉养,更何况旧年郗家单单得于沈氏馈赠,家底殷厚到哪怕豪奢度日,也能三世不尽。不过这小子也如早前的阿秀,对钱财根本没什么概念,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困扰,自然也就难免日常囊中羞涩。
此中学子不乏权贵人家,馆院为了压制竞奢风气,规定学子每月只能入账定数,如果提前花光了,那就老老实实清贫度日罢。
郗超既然开口,阿秀自然不好拒绝,只是念及昨夜痛失一笔私房钱,也是实在心痛。馆院中本有饮食供应,但也只能足人温饱而已,若是稍贪口腹之欲,那真是上不封顶。
“麒麟,你……”
阿秀还待要拉上另一个人付账,沈纶听到呼喊他,早已经足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小子……”
沈阿秀笑骂一句,转从书箧中摸索片刻,摸出一枚图章攥在手中,对郗超说道:“走吧。”
馆院中学子身份由学号和图章搭配验证,图章上的图案各不相同,有的是学子自制,有的是订制。至于沈家这些馆院学子,由于沈家八郎沈川结业之后便留在馆院督事,便由沈川统一订制。
阿秀很早就发现了这当中的玄机,新年时节软磨硬泡早从沈川那里求来家门子弟图章复刻。换言之凡他家子弟学账上存钱,他都能任意消费,喊上沈纶一声是给这小子面子。既然这小子不肯去,阿秀偏偏就用他的,让这小子花了钱还一口汤都喝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