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6 雄大当国
抢先越众而出这人,自然就是氐酋伏洪。因为动作过于急躁,他整个人扑倒在地,头颅也重重撞在了地面上,就连平阔的殿堂地面都被撞得发出一声闷响,脑壳更是被震得嗡嗡作痛。
然而此刻的伏洪,却根本不在意这些许疼痛,两手手指紧紧扣住地面,直接都隐隐有些发白,显出其人心情绝不平静。
没有经历过山穷水尽、前途断绝的人,体会不到伏洪目下的心情,哪怕仅仅只是一点微末的希望,对于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他而言,都需要抓紧不放。他不是生来谄媚,也不是贪生怕死,早年称豪一方的霸气与如今的卑态形成鲜明的对比,无论何种的姿态表露,更多还是不甘就此放弃自己。
伏洪这一举动,顿时又将满殿时流目光俱都吸引到他的身上,不过他这会儿却无暇顾及其他,仍是颤声道:“仆虽拙才,但有血勇忠骨,若得驱用,必死战杀胡!”
他自己便是氐胡的出身,由其口中讲出这样的话语不免显得有些古怪。不过胡虏也分很多种,像是伏洪所出身的略阳氐,久居陇上,已经颇习诸夏风俗,较之将要大举南下的塞上群胡而言还是开化颇高。
而像制造永嘉祸乱的匈奴屠各刘氏,更是匈奴中的名门望宗,内附归化的历史更加久远,几乎与诸夏世家无甚差别。而他们这些胡人,对于仍然活动在边塞四夷偏僻之境的那些胡人们也是多有轻视的。
沈哲子立于殿上,垂眼望向匍匐阶下的伏洪,心中也是隐有感触,他并没有急于回应伏洪,嘴角则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将视线在殿中环绕一周,眸中所流露出来的意味则就显得颇为复杂。
“区区胡丑,敢作狂言?我三秦子弟俱英壮,虎狼之卒待命以战,杀贼啖胡,何须胡奴争用!”
感受到大将军复杂的视线在各自身上一扫而过,那些反应不及、落后一步的关陇时流们一个个也觉汗颜,他们这么多人林立殿堂之中,结果却被一个胡酋争先抢白,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广采的事情。
所以不待大将军发声,已经不乏关陇豪强羞恼之下发声说道,斥骂伏洪之余,也都争相表态愿意捐身勇战,痛杀贼胡。
殿中氛围又是一变,眼见群情渐渐激涌起来,沈哲子脸上才又流露出明朗笑意,抬手示意众人各自归席,他自己也坐了下来,而后才笑着说道:“石季龙贼胆穷厉,所据河北残土也是越发势虚,恐于王师势大,孤立难敌,因是用奸,招引塞上胡徒妄想为其爪牙,想要凭此犯我关塞……”
他简略将目下的情况稍微介绍一番,然后便又说道:“铁弗等诸部,不过塞上贫弱豺犬之类,往年既无胆也无力侵我家国,倒也不必过分顾望。但如今竟敢响应贼主号召,狗胆南窥,欺我中国无人?国家盛养带甲忠勇百万,何惧一战!豺狼流窜山野,尚可苟全朝夕,若敢近我篱墙,则必旗鼓杀之!”
听到沈大将军杀气凛然的话语,在座众人心情俱是一震,此前闲散之际他们或还各自怀有私谋,但当边事有动、外寇将扰之际,谁又不愿归于一位雄主庇护之下。因是听到沈大将军如此表态,让他们心中各自生出不小的安全感,心情也因此而被振奋起来。
“杀贼事务,自有王师百战骁勇担当。今日告及诸位乡贤,也是因为关陇归治未久,生民乍安还惊,陡有战事发于篱外,则难免惊惧恐慌。在场诸位,俱是乡义表率,各自归乡之时,还要有劳你们无负乡望,安抚群情。”
众人听到这里,心情又不免一变,有的人心弦一松,有的人则是倍感失落。大将军言中的意思,很明显是没有就地征发乡勇部曲参与作战的意图,对于一些仁懦而不好斗的人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但对一些渴于求进、谋猎武功的人而言,则就有些不甘。
所以随着大将军话音落下,便有杜陵韦谌之流又忙不迭起身拱手道:“愚等乡流虽然不敢自夸武勇可较于王师精锐,但旧年乡势蒸腾,也都各持陋械勇保桑梓。塞胡挑衅,情不能忍,实在不敢侧身闲望,愿以此卑鄙一身从助王师杀胡!不求于功,但求无愧大将军安境济民之恩义加施……”
沈哲子闻言后又抬手笑道:“虽然乡情热切不忍退却,但行台治事自有章法,目下诸事尚在筹措,会否需要乡士随助,仍须司战诸人权衡。我现在在这里也只是高坐空谈,不敢轻诺,但无论之后如何,我都要深谢乡贤拳拳义助深情。”
讲到这里,他又推案而起,抬手环揖,殿上众人见状,也忙不迭起身还礼。
再落座之后,沈哲子才又望向侧立席角、有些神情恍惚的伏洪,才又招招手,示意对方上前,然后才笑着指向伏洪说道:“伏君,你我应该不是初识了。观你气色仍是硬朗如旧,可见应是别来无恙。”
伏洪原本正满怀忐忑,陡然眼见沈大将军招呼向自己,整个人都激动得身躯隐隐一震,忙不迭趋行上前再次要拜下,便又听沈大将军言是不必多礼,他身躯顿了一顿,颇有手足无措的站在阶下,心情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所谓气势,势若不再,气也难壮。自从咸阳一战,部众精锐消耗一空之后,伏洪整个人便像被抽走了骨头,他之前虽然屡屡做出卑态,但是说实话,还没有一次与沈大将军直接正面接触的机会。
虽然启泰四年长安收复之后,他也曾经跟随一众关中乡贤前往行台入拜,在行台的泰安堂中受到了沈大将军的召见,但那时一群人都在堂内,伏洪身在其中并不起眼,也不能笃定沈大将军究竟有没有注意他。
之后虽然他又有主动避讳、投献之类的举动,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沈大将军,即便有什么声讯往来也不过是手书传达。之前大将军初临长安,他率领家众前往叩见,结果又是门都不入便被抓到了京兆监舍中。
所以算起来,他今天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只当正面的接受沈大将军垂问,不免便有紧张、拘谨。只是听到沈大将军称他为“伏君”,他心中却是一喜,使劲眨了眨眼,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干涩眼角,才垂首道:“大将军胸怀苍生,尚能顾念小仆,仆实在是……”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又抬手制止了他,说道:“我此前便说过,伏君你也是陇边人杰,旧年虽有阿属刘贼之晦事,但之后却能勇改前非,烈助王事,兼有奋阻杜洪、襄全陕西功事的事迹,毋须自薄,足堪立世。”
伏洪未必听得出大将军言中潜意,但听到这番对他而言尚算公允的评价,眼圈真是结结实实红了起来,再次礼拜道:“仆一介卑鄙伧胡,能够小有事迹为大将军称许,已是感激……”
沈哲子笑着晃了晃头,而后却长叹一声:“小儿不过庭下顽劣,岂堪驾驭伏君这种边中勇士。不过伏君你仆态自居,倒让我感念世事繁杂,污秽横生,泥沙俱下,反倒更显得恭良难得啊!”
“诸夏故国,乃是先民遗泽。秦王一统,汉皇拓边,宇内四极,是我诸夏旧业。尔等边胡,衍生天涯之外,天意加恩与否,也能自守养息之天地。中国虽是广大,但却无有尔等故乡啊!”
听到沈大将军这么讲,伏洪脸上不免泛起一丝的尴尬,一时间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积善人家,尚有泽于四邻的善念。边胡谋生,确是艰辛,汉世以降,我诸夏先民也有怜悯尔等祖宗生之艰难,多有泽惠施恩。及至近世,天数示威,边荒更有寒苦,诸胡更加难活,继有频频走入中国。前人仍是良善,未作穷逐灭绝诸胡生机。”
讲到这里,沈哲子语调转趋严厉:“胡性难驯,祸我深痛。教尔仁义伦理,教尔耕桑技艺,活你祖宗,全你妻儿,非我中国博大包容,尔等边荒枯骨而已。虽非父母之亲,足称父母之国,屠各、羯胡之流,逆骨横生,贼胆难除。同为内附之胡属,我想请问伏君,能否为我试论此类孽种心迹究竟是何?”
伏洪听到这里,额头已是冷汗直涌,两股战战,口不能言。
堂上沈哲子见伏洪如此,便又笑起来:“往年我生长于江表,深痛社稷之颓废、胡虏之猖獗,虽还未目睹生民之灾难,但却切齿于恩义之辜负,惟愿凭此薄力孤胆,杀尽贼胡,匡正乾坤,涤清蒙尘之正道。但在见到伏君之后,才知胡者并非尽为人形之畜生,我中国之士,恩义相结,虽然换来一个豺狼当道的恶果,但也并非全无所得。伏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伏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说道:“屠各、羯贼之类,父子相食,天人共厌,无有人性,更卑劣甚于畜生!我等氐类,则明识美丑,深念晋恩,往年王业失庇,寡弱之民贪恋性命,不得不舔尘跪拜。如今大将军雄大当国,兴复王业,使我卑鄙之众再沐天恩,若还不剖心刮骨报此重恩,与那禽兽两族又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他更抬臂猛咬,嘴角都沁出了血丝,又说道:“请随大将军勇诛胡中畜类,誓死无悔!”
1287 大势集结
龙首原石城集会原本预定是三天时间,但是突然发生塞虏南犯的事情,无论是沈大将军还是与会时流,自然也都没有了再作宴饮闲戏的兴致。
不过尽管只是一天的时间,许多原本预期的效果也都达到,与会者可谓各有所得,也算是清楚了行台对于陕西的基本态度与方针。
如果说还有一点遗憾,那就是与会的陇士并没有得与大将军深入交流,不过这也未必不是好事。
陇豪桀骜之处还要远甚关中乡豪,限于目下行台精力实在错置不开,对于陇上主要还是羁縻笼络为主,但陇豪若想从大将军口中听到什么确定的表态,也是不可能。所以眼下这种状态,倒也算是恰好。
虽然盛宴已经中止,但那些关陇豪强们也并没有急于即刻返回各自乡土,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还是选择留在长安,以观望事态的进一步进展。
行台也并没有让这些驻留观望的时流失望,当战争机器彻底运转起来的时候,所迸发出的能量之大,简直就令人瞠目结舌。
首先第一点,便是军士的集结待命。雍州刺史府一纸军令发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传到关中各个郡县之内。各方军府也都飞快做出了反应,将士们从四面八方向长安涌来,长安旧城的军营,渐渐被各地军府将士所填满。
尽管关中的诸多军府是立足在原本乡境豪强部曲的基础上创建而成,但是行台王师向来不乏整编甲伍的经验,虽然不能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完全抹杀那些乡境豪右充斥其中的痕迹和影响力,但是通过高强度的组织整编,效率上的提高远非旧年可比。
整个关中,大大小小军府三十余座,虽然主要集中在人烟稠密的三辅地区,但远一些的始平、安定等各郡也都不乏军府创建,而且那些地方相对三辅区域而言不免荒僻,民众要更加好斗一些,战斗力也因此更高一筹。
但就算是最偏远的安定朝那、泾源等县域军府,随着刺史府政令发出,也在一旬之期时间内赶到了长安待命。余者不言,单单这种高效率的集结速度,便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乡豪眼界短浅,这并不是对他们的轻蔑,而是一个事实,囿于本身的阅历和境遇,很难有一个着眼全局的视野,他们或能感觉到各自乡土的惊人变化,但却很难将之与整个关中局面联系起来,也想象不到当这些变化组合起来,会显露出怎样惊人的效果。
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关中一直在疏浚河渠、开修道路,这种种措施除了惠及地方之外,也让整个关中不再只是一个个孤立的节点,而是完全被串结起来,成为一个紧密的整体。
这种整合力度之强,以及所带来的收益之大,并不是这些据守一方深作经营的乡豪所能领会的。如今他们身在长安,才得有亲见整个成果的集中展现,心中自然难免惊叹。
立足这种高效率的征发,龙首原石城集会之后区区十天之内,整个长安便集结起足足六万余带甲府兵。如此盛大军势,许多人得于亲眼见证,甚至无需再等候之后的战事进展情况,对于此一役已经充满了信心。
但事实上,这些府兵还不是今次作战的一线主力,只是作为后备镇戍力量。
塞胡实力究竟如何,眼下其实还没有一个翔实具体的认知,但料想不会太强,尽管华夏大地已经动荡年久,但眼下还远未达到他们能够登上历史舞台唱主角的时候。因此可以想见,正面战场的压力应该不会太大。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塞胡就全无威胁,他们久居边塞,还保持着非常浓厚的游牧习性,逐水草而居,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地域概念。对于他们这些苦寒之众而言,中国处处皆膏腴,无论在哪里捞上一笔,所得都必然远远胜过他们往年游牧竟年的收获。
本身有着极强的流窜性,而且又保持着非常稳定的部落酋长摄统悍卒的组织力,这些塞胡一旦大举南来,就像是一点火星飘进了干枯的苇塘,谁也不能保证大火会在何处烧起,所带来的危害性要远远超过一般的盗匪流寇。
所以对于王师而言,最好的战法应该是却敌于外,围而歼之。大规模的集中会战,王师无论甲械还是兵士的阵伍配合,都要远远超过这些乌合乍起的塞胡,完全可以无惧。
但无论是沈大将军,还是刺史府一众战将们,对此都不太乐观。这些塞胡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攻城掠地、称王作霸的概念,也不可能有胆量直冲雄军重集的险要关塞,所以在未战之前,首先便要做好应对扑灭流窜贼胡的准备。
各地军府将士虽然战斗力不弱,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还是乡土情结太根深蒂固,一旦让他们各自留守乡境,那么很可能就死守着不动,哪怕是有强寇过境,只要不劫掠他们各自乡土境域,都敢视而不见,达不到区域之内的有效阻截配合。
眼下将各方军府将士半作集结,各地再留下一定的镇守力量,之后再打乱分配到关中北线一众郡县中,看似多此一举,但却能够达到攻守得宜,保证塞胡冲不破这绵密的封锁线。而且府兵将士主要在关中境域之内待战,也能将营怯之类的顽疾影响消解到最低。
府兵集结之外,便是各种军械的调集。
目下行台兵力,如果连荆州军和江东本土郡兵、乡勇都算在其中,兵力早已经远远超过六十余万众,当然江东的郡兵和各地的乡勇主要职责还在安境缉捕,战斗力不值一提,而且也几乎不可能作远途征发。
但如此庞大的军队规模,想要维持足量的军械供应也很难做到。所以除了几部行台重点武装的精锐部队之外,放及王师整体,武装水平是有一个非常明显退步的。像是关中新建设的这些军府,被甲率不过十之二三,只有真正的军府精锐才能配齐全套的武装军械。
行台在关中施行封山禁泽,最大的一桩好处便是直接收缴了那些豪武乡曲众多私冶,虽然这些冶造水平参差不齐,也远远达不到乌江和洛涧这两大冶铸基地的标准,但却胜在补充了普通制式军械的生产力。
过去将近两年的积累,虽然也伴随着剿匪事宜中的少量消耗,但关中也并没有发生什么高强度的战事,兼之对民间金铁器物的搜集,也储备起数量蔚为可观的各种军械。
如今这些军械被从各方调度集中运输到长安,也足以让府兵的武装水平攀上一个台阶,类似箭矢、刀、矛之类的简单军械,更可以成批量的运输到陕北第一线的战场上去。
关于这一次作战,沈哲子的思路还是物用方面,主要动用关中过往这段时间的积累,并不从中州大量调动投用。
因为之后的河北作战才是行台的重心,而西征关中包括之后整个西线战略的布局,已经将行台的储备消耗了很可观的一部分,再作持续投入的话,很有可能会令之后的河北大战有捉襟见肘之困。
关中这里紧张备战,陇上的庾曼之闻讯后也蠢蠢欲动。他作为陇上都督,目下与河西关系尚算良好,甚至还不乏商贸互动,境域之内也没有什么刺头敢跳出挑衅,摆在面前的唯一战事便是攻打盘踞于武都、阴平等山岭中的仇池杨氏。
仇池国的战事,打得庾曼之无比郁闷。倒不是说频有败绩,事实上仇池国在庾曼之大军的进攻之下,几无招架之力,连连败退。但其所盘踞的区域,地势实在是太过复杂了,山岭崎岖难行,到处沟壑交错,根本就不适合大军开拔,让庾曼之颇有泥沼苦行的憋闷感。
此时得知陕北将有大举用兵,庾曼之也表现得非常积极,连连上奏请战。仇池国根本就没有外侵的力量,穷攻两年之久更成苟延残喘之势。他即便率领一部分精卒离开一段时间,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变数。
而且庾曼之理由也很充分,让陇上健卒入关与王师并肩作战,也能加深他们对行台的认同感,变得更加恭顺敬服。
不过这请战书送到长安之后,便被沈大将军丢在了一边。仇池国或许不算是强敌,但却绝对是陇上一顽疾,而且凿穿武都郡更关系到打通汉中道,西线战略彻底盘活。在达成这一战略意图之前,庾曼之哪里都别想去。
更何况,他所以对塞胡南犯如此大动干戈,倒不是因为塞胡有多强,而是为了杀一儆百,杀得这些胡马在短期之内不敢南窥。最起码保证几年时间内的边塞稳定,等到河北羯国余孽彻底被荡平之后,再让这些塞胡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
不过对于庾曼之的理由,沈哲子倒是颇有认同,陕北之战是否顺利还未可知,而且之后无论是河东还是河北,大概都不会安稳,行台的精力便很难长久维系在西,陇民眼下慑于雄威的恭顺,未必能够一直维持下去。
所以之后他还是提令,让安定的郭诵沿陇山而下,以秦州刺史招募南安、略阳等各郡境豪强部曲,率入关中收编作战,反正之后郭诵也要接替桓宣担任雍州刺史,将这些陇上边民召入关中,短期内杜绝反噬的隐患,长久看来,也可作为远征塞北的助力。
另外还有那个氐酋伏洪,沈哲子考虑一下之后,抬笔授其护军衔,归于郭诵统率,担任略阳群氐的将主。
他倒也想看一看,没有了立身根本的部众武装之后,凭着行台所授予的职权势位,伏洪能不能够压服一众桀骜不驯的略阳氐酋。
他倒不担心伏洪能否借此机会再走上原本的人生轨迹,事实上如今行台强军林立,远不是原本历史上石虎后期武力凋零、只能依仗外族兵力的窘迫境地。目下的态势,不要说区区一个伏洪,哪怕整个关陇氐众完全统合起来,也不可能在行台的注视下得有壮大的机会。
1288 推心置腹
关中各种战前的军事动员虽然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但其他的事务也并没有就此彻底停滞下来。
后汉流弊,地方上的刺史、郡守职权过重,军政统管,这也是之后权臣霸府频出的一个重要原因。沈家之所以壮大到今时今日这种地步,也是受惠于这种现象。
虽然在动荡的年代中,这一类的安排有助于区域内的职权统一、避免内耗,应变也更具效率,但长久来看,绝对是一个威胁根本的隐患。
中朝司马氏所以大封宗亲,且还授予不低的实权,也有压制此一类地方方伯的原因。毕竟司马氏得国也并不算顺利,类似淮南三叛可谓深受其害。只是司马家宗室这一剂药较之原本的方伯之患,毒性似乎还要更大一些。
沈哲子之所以将桓宣调离根本之地襄阳,甚至不惜大功许诺,相当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将军政拆离开。至于军府的创建,则就是为了补充军政拆离后各部军主被夺走的事权,也降低供养大军的成本。
道理是一方面,现实则自有困境。桓宣的调动虽然令汉沔、关中等几处在军政方面都有了一个分离,但更远的荆州、包括河北的枋头其实还都是军政统管的局面。
荆州所以如此,自有其历史原因,所谓分陕重镇,如今虽然不具备荆、扬对峙的实力,但旧敝一时间也难根除。
沈哲子目下也只能采取扶立山头、让他们内部各自制衡的方略,虽然这样一来会加大内耗,但也好过荆州一系一团和气、拧成一股绳。若真发生那种局面,即便那些荆州文武早前并没有对抗行台的想法,一旦势力形成,许多事情也不会以人意为转移。
至于枋头,则就是纯粹出于战争的需要了。作为直当羯国的桥头堡,枋头如果军政之间有什么不协调,所引发的恶果将是灾难性的。
谢艾其人才力足堪,更重要的是其人可以说是行台根脚最为清白的重臣,出身于河西,在中州全无根基,哪怕是在凉州也没有一个强大的宗族倚靠。
也正因为这些原因,沈哲子才放心将谢艾放置在枋头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并且长达数年之久都不作调动。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沈牧,沈哲子都要借鉴司马氏宗王之祸而稍作敲打告诫。
并不是因为他外宽内忌,只是没有理由任由隐患存在却视而不见,一旦真的透露出什么端倪,则就要悔之晚矣。
谢艾这样的人,若能得逢良主自然会有一番作为。但寒素清白的出身,也会让他始终处于一个危险的境地中。譬如原本的历史上,谢艾对前凉立有存亡之大功,但却因为不是凉州大族出身,张骏之子张祚篡位之后,便毫不犹豫将之选作立威的目标而予以诛杀,实在令人扼腕。
对于谢艾这一类的寒门英才,沈哲子真是既爱其才,又惜其身,心中向来存念不独要全其身前之功,更要善其身后之名。
他之所以想到这些,则是因为将要接见的另一个囊中英秀之才王猛。
塞胡南犯,无论是初闻时的表态,还是筹划痛击的准备,虽然俱都杀气腾腾,但能否一竟全功、尽歼来敌,沈哲子却不敢报太大信心。不是因为塞胡实力太强,而是因为腿脚太溜。
而他也不得不承认,目下的行台,也并没有远出塞上作战的底蕴和精力。所谓一次生两次熟,如果这一次不能全歼来犯的塞胡,让一部分胡众逃回塞上,可以想见之后北方将不会平静,行台也不可能每一次都如今次一样重兵陈设,严阵以待。
所以在行台完全荡平内患、南北统一之前,于陕北设立一个专事抵御塞胡的都督区,是当下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至于人选,沈哲子在历数行台下属群众之后,便将王猛列做了一个重点考察的对象。
大将军西巡的时候,王猛并没有第一时间赶赴长安迎驾。冯翊也是氐羌胡众在关中主要的聚居地之一,特别是偏北面的几个县境中,数量之多,甚至还要超过当地的晋人民众。
这些胡众集聚杂拥,难以政令管教,彼此之间又私斗不断,是一个非常令人头疼的问题。王猛在就任冯翊别驾之后,便主要处理这一桩事务,对于这些胡众或剿杀、或安抚、或收编、或驱逐,忙得不亦乐乎。
一直等到京兆一纸调令送达,王猛又等待继任者赶来,将手头事务交割完毕之后,他才又匆匆直奔长安而来。
李弘人事练达,虽然已经向刺史府推举王猛担任北地郡长史,但也并没有由自己向王猛告知,而是留给大将军去说。大将军对这个年轻人青睐有加,也多有提携,无疑由大将军亲自出面,更能让王猛心怀感激。
所以一直等到抵达长安并进入京兆府报备,王猛都还不知他何以受召,但也能察觉到郡府内外出入的官吏在望向他时,眸中掩藏不住的羡慕、嫉妒,这也不免让他有所联想,砰然心动。
“大将军亲自召见我?”
本来李弘这个三辅长官亲自出面见他,已经颇让王猛激动,在听到李弘接下来的话之后,他更是忍不住瞪大了眼。
老实说,王猛虽然深念大将军提拔恩用,但也素来不敢以门下亲信自居,彼此身份差距实在过于悬殊,也让他每每在想起大将军的时候,更多的都是一种敬畏。
此刻得知又有直面大将军的机会,不免便有些手足无措。说到底,他目下也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罢了。
看到王猛朝气蓬勃的脸庞,李弘也不禁心生感慨,自己在这个年龄的时候,还不过只是江东一个家道中落、满怀戚戚的失意之人罢了,凭生大愿只是想要谋得一个外任县治、补贴家用的机会,而这个年轻人却即将要担负起两千石的郡任。假以时日,黑头三公可期啊!
“是,王郎你出于馆院,又是大将军亲自嘉勉任用,任事以来,也累有事功,无负大将军厚望。”
李弘收起心中遐思,笑着说了一句,略安其心,便摆摆手让吏员将王猛引往大将军居舍。
沈大将军目下仍然居留在龙首原上的石城,主要坐镇主持关西精军的选拔创建。
王猛并几名随同的郡府吏员策马上原,哪怕之后顺利被放入大将军居舍之外,仍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大将军目下正与桓使君等商讨事务,嘱我待王郎抵达后,先入侧室稍后片刻。”
大将军府从事中郎陈逵眼见王猛趋行步入,便上前揖礼笑道。
王猛见状便也连忙回礼,然后便与陈逵一同行入阁堂一侧的小室。落座之后,彼此之间也寒暄几句,大多数时候都是陈逵发问,王猛则主动作答,话题也离不开关中政事种种。
两个人年龄相近,又都是馨士馆出身,相处起来倒也融洽。
陈逵望向王猛时,神态中总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羡慕,他正是少年气壮,又长随大将军身侧出入,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心存许多渴望建功立业的念头。
而王猛还算是他的同窗后进,如今已经外任经年,事功显赫,俨然已成行台后起之秀,而今更是将要得有大用,已经将一众同龄甚至包括他都远远抛在了身后。
至于王猛看到陈逵姿态端庄俊雅,言谈举止可看出对大将军的模仿,想到对方得于追随大将军左右、俯仰可受训教,心中也是艳羡不已。
两人在这房间中等待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中途也偶尔传来一些颇为响亮的争执声,似乎在几个人选方面发生了什么分歧,但往往随着大将军的声音响起,那些嗓门洪亮的将领们便立马喑声了。
过了一会儿,外间传来将领们告辞的声音、之后便鱼贯而出。陈逵起身对王猛笑笑,示意他稍后片刻,然后便连忙向正方的厅堂行去。而王猛自然也不敢闲坐,同样起身离开房间,行到廊下默立等候。
陈逵入内未久,便又匆匆行出,对王猛点头示意。王猛意会,便拾阶而上,趋行入内,见一身时服的大将军正坐堂上、似在垂首批阅什么东西,他还未上前见礼,便见大将军头也不抬的伸手一指近侧席位随口说道:“王景略且先入席。”
王猛不敢再发声,便举步行入席中。房间中很安静,只听得见大将军手里纸张翻动、摩擦的声音,当然对王猛而言,或许还可以听得见自己稍显紊乱的心跳。
王猛与沈大将军接触实在不多,除了早年馨士馆中一些典礼上远远瞻望之外,便只有自己入选行台、赴任关中之前的一次会面,那一次会面所谈也并不多,当时大将军面貌如何,如今想起来已经有些模糊了。如今再得机会居近仰望,却也还是不敢放眼打量。
大将军批阅速度极快,很快便翻看完了一份卷宗,将之放在一侧,趁此间隙,转头看了王猛一眼,稍稍点头示意。而后陈逵便收起那一份卷宗,又将另一卷奉上,动作行云流水,那一份默契又让王猛颇感羡慕。
“久等了。”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沈大将军的声音才又响起来,总算将一些收尾事务处理完毕,待到陈逵将所有卷宗收起,他才端起侍者奉上的茗茶小啜一口,同时示意近侍给王猛更换新茶。
王猛见状连忙起身,完成了之前被打断的礼见,之后还未及入席坐定,便又听大将军笑道:“已经知道自己将要转赴何处了吧?”
听到这话,王猛不便一愣,继而又不乏诧异的转头望向陈逵。
见王猛那副模样,沈哲子也稍微一怔,片刻后便意识到或许是李弘的过分周到,于是他又笑了笑,摆手道:“先坐,不必拘束。”
接下来,沈哲子也不急于告知王猛他的新任命,只是一边喝着茶,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王猛,心中不免一叹,往年都是旁人感慨于他年少壮功、齿幼当国,没想到如今他也要感慨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目下的王猛也不过弱冠的年龄,这也是沈哲子还要再作考察、并不直接敲定人选的原因之一。
他也是从小时了了的处境中长大,自然深知年龄实在与才力高低没有一个直接的关系。但也正因如此,他也比旁人体会更深刻,年龄对人立事还是有一定的限制的。
太年轻了,会让人难以投于足够的信心,这会让许多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提高事情的困难度。他自己早年就深受此扰,如今当他开始提拔重用年轻人的时候,便也不得不将这一个变数放在其中稍作评估,避免拔苗助长、过犹不及。
大将军的目光虽然并不严厉,但也充满着审视的意味,这不免让王猛如坐针毡、倍感局促,低头看着眼前小案,心情倒也渐渐平和下来。
“王景略,很不错。西行以来,萧、刘之类,包括一众冯翊乡流,对你都是赞不绝口啊。”
打量了王猛片刻,沈哲子才又笑语说道,他顿了一顿,不待王猛答话,才又说道:“兴废之内,纷争难免,物议攻讦之类,李弘度之类尚且不能免俗。王景略既能精勇于事,还能不废于名,不知可有独秘雅声相授?”
听到大将军如此发问,王猛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拱手道:“薄力微才,勤勉于事已是勉强,实在没有余力再顾其余。幸起微尘,全赖大将军垂青恩用,时流或是因此加顾,又因卑职年浅誉薄位低,远不及李使君勇当方面国务之重,时流投于所好,于大将军面前褒溢于论,实在令卑职惭愧。”
“你可不算位卑了,就连我当年……”
沈哲子本想随口说自己在这个年纪还不如王猛,只是转念又想到哪怕王猛直接担任北地太守,较之早年同龄的自己也远有不如。好不容易得有一次倚老卖老的机会,只能尴尬笑笑收场。
王猛跟不上大将军的思路,眼见大将军欲言又止,还道自己应答失体,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他对大将军虽然不敢作亲昵之念,但却深感大将军拔用之恩,也因此希望自己能凡事尽善尽美,无负此知遇之恩。
顿了一顿之后,沈哲子便又望着王猛直接说道:“塞胡将要南寇之事,你大概也已经知道了吧?刺史府已有令出,授你北地郡长史之职,暂治郡务,兼助军事,有没有信心?”
王猛听到这新的任命,不免错愕。此事他自然知晓,消息就是途径冯翊传来,原本他还思忖行台该会是怎样应对,之后大将军所摆出的姿态他也有耳闻,心中为此振奋不已,更觉大将军雄迈难遏,人莫能侮,也让他们这些追从者们大感荣耀。
此前王猛还有些遗憾,觉得自己大概很难参与到此事中来,毕竟他年初才高迁为冯翊别驾,且冯翊郡务也多繁忙,短时间内他也不敢奢望再作调动。然而却没有想到,今次前来长安,居然有这样一桩重要的任命在等着他!
“我、卑职……卑职多谢大将军信用,必竭尽所能全此事功,绝不玷污大将军识鉴英明!”
王猛连忙翻身而起,深拜说道。
沈哲子笑吟吟示意他再归席中,然后才又说道:“今次投用于北,境地又有不同。虽然前有王师重军陈列待战,但塞胡狡诈游魂,多有破境内掠之险,你虽名为襄助,有时也需要与流寇为战。军政事宜,都需有所料定,稍有疏忽,则不免事败累身。行台典制,可不会投我所好循顾关照,明白么?”
王猛又连忙点头,表示一定不敢松懈。
沈哲子本来还想问一问王猛对这一桩任命有什么方略可陈,不过转念又想到今次作战,变数太多,考量的还是临机应变的能力,事前强求什么定策,之后实施起来反而会变得拘泥。
于是他便也不再多说,之后便手书一令,再授予王猛暂假督护之职,吩咐他往刺史府去讨要符令,之后便跟随陆续开拔向北的府兵直往赴任。
王猛一直等到行出石城,摸着怀中手令都感觉有些不真实。
原本大将军让他转任北地、负责郡务已经让他大感吃惊了,居然之后又给他暂领军务的权力,督护可是王师中司职征、镇的绝对高级将领才有的职衔,虽然仅仅只是一个暂时的,但也意味着他在稍后的军事过程中,有权力调动郡境之内的驻军并且可以直接指挥作战!
王猛的手隔着衣衫死死捂住贴在心口处的手令,只觉得这手令正散发出澎湃热力,将他的心都烘烤得热血沸腾。
虽然这一次的会面时间同样短暂,而大将军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折节下交的态度,彼此之间问对更是乏甚可陈,但是如此军政事务尽授于他,这当中所蕴藏的信任之厚,令他直有肝脑涂地、无以为报之感。
虽然他也好奇于大将军何以给予他如此厚用,甚至还要超过他本身对自己的自视与期望。
但想来这疑惑也不会有答案,而他也根本不需要答案,生而为人,能得如此推心置腹,于此平生可称无憾,而他也只需要倾尽全力,达于至善,对自己绝不做第二等的要求!
1289 河东商都
如果说关中的变化尚有旧年的残破旧貌可循迹,那么河东的变化则可以用改天换地来形容。特别是沿河一线,水运昌盛,舟车塞途,沿岸一线仓邸绵延、几如山峦,乃是中州西境最繁荣的区域所在。
与潼关隔河以望的蒲坂,既是河东如今郡治所在,也是西线最为繁华的雄大城池,甚至还要远远超过关中三辅核心的长安,较之行台所在的洛阳都相差不远。
河东归治较之关中要早了一年多的时间,虽然在大举西征之前,行台便不计代价的投入河东,将之打造为西境最重要的战略大中转基地。
但河东之所以有今日的繁荣富庶,单凭行台的投入也是很难做到的。毕竟行台要兼顾的方面实在太多,特别是河北的石虎势力,更是杵在身畔的一柄利刃,即便是对河东的地理位置极为重视,也不可能倾注所有。
在河东过去这三年多的建设中,民间财货的涌入所带来的效果甚至还要超过行台本身的投入。
河东在中朝时期虽然在统辖上是隶属于司州,但是实际的地理位置,却是素有“表里山河”之称的并州南大门,也是连接关中的重要通道。
正因如此显重的地理位置,特别是浓厚的战略意义,河东在过去这些年的动荡中,也是深受兵灾虐害。
三国时期魏武曹操将五部匈奴安置于并州境内,汉贼刘渊作乱于并州,之后设都于平阳,河东不久没于贼中,便等于是洛阳痛失了北大门。从那以后,屠各贼众便可长驱直入于中州,陈兵洛阳城下,遂成永嘉之祸。
之后关中的刘曜与河北的石勒东西争霸,河东也成为最主要的战场,几次大战都发生在境地之中。
在这个过程中,河东之地所遭遇的兵祸戕害可想而知,可以说是满目疮痍的一片废墟,郊野之中除了零散分布的一些乡豪坞壁之外,城池、村邑几乎是荡然无存,其残破之处,甚至还要有甚于关中和中原。
沈大将军过江用事、北伐以来,河东可以说是归治最为顺利的地区,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河东残破过甚,乡豪们完全无力抗拒王师大军,更兼有北面平阳多有胡寇掳掠乡野,乏力自保,另一方面则就是这些乡豪们亲眼所见,王师在敢于抵抗军威的弘农是怎样的大开杀戒。
河东归治顺利,行台自然也有优待,复治之后,一应乡土秩序几乎完全没有更改,甚至还授予了一众乡豪高低不等的官爵、名位,对于他们的乡资、乡势几乎没有触碰,反而用诏令让他们所拥有一切得以合法化。
所以,真要讲到官民和谐、公私两宜,河东与行台的关系,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模范的典型。行台以其强大实力给河东提供最迫切需要的安全保障,而河东乡众在行台经营西线战略的时候,也都给予力所能及的支持,完全没有推诿和拖延的迹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河东就乡情固结、局势呆板、没有变化,虽然行台方面没有过多的干涉河东乡情、细务,但当各方商贾蜂拥而来、各地物货澎湃涌入的时候,河东的局面还是发生了莫大的变化。
商贾逐利,之所以如此热衷于抢占河东,自然不是为了不遗余力的支持行台对河东的复建经营。
河东的地理位置摆在这里,上通山西、西接关中,东面则依庇于中州河洛。
特别是随着行台对于中原、江东等各处的规划、把控越来越严密,民间的资本能够在其中得享暴利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虽然也有胜在细水长流的稳定收益,但跟早年军事阔进、他们也能追从分享战争红利的收益相比起来,便显得不够过瘾。
而且过往这些年,许多从一开始便紧紧追随沈大将军北进步伐的江东人家,到如今财力积累也达到一个极为雄厚的水平,他们是既有余力、又有野心开拓新的商贸版图。因此对于河东这个勾连东西南北的要害位置,自然不会放任错过。
所以,当行台开始大笔投入、建设蒲坂大基地的时候,各路豪商也都闻风而动,满车满船的财货运载到了河东,希望能够先占下一个沿河的有利位置。
在这一轮热潮当中,靠近蒲坂周边的土地首先便吸引了商贾们最大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推到了寸土寸金的价格。
河东虽然也不乏乡豪残留,但真正敢于靠近河畔这种交通要道建设坞壁的则少之又少,没有足够的实力,那简直就是在找死。所以河边的这些土地,绝大多数都是无主的荒野,随着河东归治,自然而然也都被行台接手圈禁起来。
行台并没有主动向外售卖土地以供商贾建设囤积货品的仓邸,而是体恤河东乡情,规令只有河东本籍乡众按户纳捐授土。
商贾们争红了眼的那种热切急迫的氛围,自然也令河东这些乡民们感受到,尽管也有一部分人是故土难舍,但更多的人则眼见于此中惊人的利润。
哪怕他们本身并没有通货四方的能力,但若能在河畔得据一角,自有源源不断财货入门,终年所得要远远超过了田亩所出,而且这完全是坐享其成,既不必再俯仰于春秋耕织之苦累,也不必再承受旱涝天时的打击。
所以很快大量的河东时流乡众们便被河道中浮游的惊人利货所吸引,或是换置、或是捐输,大凡稍具能力的人家,都要在沿河一线谋求一角土地。
乡豪所以难于根除、杜绝,就在于他们长达几代人在乡土中的深入经营、营造出一个个盘根错节、蛛网密结的网络,在这网络之中,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和荫户。
可是当众多河东时流放弃原本这些,迁居凑近于河畔之后,过往的顽固便荡然无存。最起码在行台施政的层面上,河东这些乡豪们与行台政令施行已经没有了最根本的冲突,可谓彼此之间各有所得。
包括那些行走于四方的商贾们,他们或是财如流水、去留随意,但却有相当一部分财货资本被钉在了河东这个位置上,就等于野马套上了缰绳,想要得于一个合理的盈利,日后的商贸也只能以此为中心而围绕展开。
穷人乍富,难免豪奢。河东的商贸地位得以如此凸显,民财殷厚,消费能力也有了极大的提高,江东的饴糖、织品,西域的美玉、宝石,河朔的皮毛、牛马,尽聚于此,甚至许多洛阳都不见的奢侈货品,也能在蒲坂附近的集市中寻找到。
天中神都坊每年都会有一个整年的总结,而在新一年的汇报中则显示出,过去一整年的物产,足足有三成直接流入到了河东。
神都坊汇聚天南地北、技艺最为精湛高妙的匠人,除了作为工程院的实验操作间之外,所生产的各种物品,材质不论、单单当中的技艺便可称作绝对的珍货,售价自是高昂。而且相对而言,实用性较小,更有许多纯粹的工艺品。
神都坊所面对的客户,主要便是搭配行台北伐并复治而得以分享战争红利、南北新进崛起的豪富群体,通过这种手段将他们的利润回收,复归行台所用。
河东归治不过区区三年多的时间,竟然能够在神都坊消费如此惊人的额度,虽然也不排除是商贾远输、途径河东的可能,但想到河东所联通的几个区域或是战乱未定、或是复治未久,消费力肯定也有限,所以其中绝大多数货品肯定还是河东当地消化了。
所以如今从潼关到河洛,民间俱都流传着一句谚语,宁守河东半顷土、不慕河南百顷田。
河东的骤然兴盛,有目共睹,而且这一份兴盛还并不仅仅只是一时的现象。
如今的并州,还在羯胡余孽手中所掌控着,关中的经营也才初成规模,特别是随着南北统合之后,作为行台中枢所在的洛阳肯定会更加的兴盛繁荣。
可以说如今河东所连接的这几个市场都还远远未称开发足够,河东也还远远未达到繁华的顶点。虽然随着未来行台统摄力度更强,河东的商贸秩序也会变得更加严谨,不再复如今跑马圈地便可大得巨利的光景,但长久回报也足够可观。
正因为得于享受行台入治所带来的种种利好,如今天下各地中希望行台能够大势克成、或者说希望沈大将军能够得御大统者,河东乡民的殷望可以说是紧紧排在江东和中州生民之后。
盛夏七月,黄河水势达到最盛,河东的商事也迎来了最为繁忙的时期。
特别是大将军一个多月前途径河东前往关中巡视,也曾在此集宴当地的时流并豪商,明确表态之后数年之内,行台在河东的经营方略都不会有大的改变,这更让人对河东充满了信心,而今年的商事之繁荣也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河东商事繁荣,但却并不杂乱,特别是南有潼关、北有蒲坂,两大要塞夹河以望,屯驻重兵数万之众,兼有庞大楼船军舰昼夜不停的巡弋于河面上,谁敢在这一片区域中寻衅滋事,简直就是忧愁自己活得太久了。
1290 满厩良骥
河东诚是繁华商都不假,但其军事战略上的意义才是最为重要的。
所以行台虽然表面上乐见河东商事昌盛,但上上下下俱都谨记河东最根本的价值在哪里,特别是沈大将军一直在告诫河东一众镇、牧官员,切不可迷于一时短利,让路于商贾,以致喧宾夺主而自食恶果。
因此,河东的商事也是有着很明显的军事色彩,这一点从整体上的布局都能显示出来。蒲坂大营是河东地区绝对的中心,其他无论民事还是商事,俱都围绕于此而铺设展开。
基本上衡量各方商贾财力高低,从他们各自仓邸距离蒲坂大营的远近便能估算出来。距离蒲坂大营近一些的,哪怕是没有直接的水道勾连,地价较之旁处也要高出数倍。
而且能够在蒲坂大营附近得有一席之地的,还不仅仅只是财力的问题。因为蒲坂和潼关的驻军,有的时候需要直接在商户之中采购物资,以降低从旁处筹措周转所造成的无谓消耗。而能够接受到这些采购的商户,自然也都不是寻常泛泛之流。
在围绕蒲坂大营周边一众商贾之中,其中一个占据比重相当高的便是马商。
无论在任何时期,马匹都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特别是随着行台王师规模的急剧扩充,兼有之后便将大战河北的需求,行台对于马匹的商贸交易也是持以大力扶植的态度。
众多有着严格限额的管制商品,只能通过马匹来进行交换,也是为了鼓励四方商贾能够踊跃加入其中,为王师搜购足够的良马战备。
位于蒲坂之后的解县一直到汾阴,由于大量民众搬迁到了沿河区域,行台也得以掌握大片的乡田,除了其中一部分用作屯垦之外,另外便是圈建起了众多规模极大的马场。
马商们每年只要能够达到一定的交易量,便可以直接免费租用这些马场用以安置牲畜,甚至就连所需要的饲料之类,都能以非常低廉的价格购买到。
马匹的商贸不同于寻常死货,风险和限制也更高得多,而且往往需要奔波极远的距离,暂且不论途中的消耗与折损,即便是贩运到目的地,马匹往往也是状态极差,需要精养一段时间才能回膘毛顺,得于可观。
因此大凡从事马匹贸易的商户,除了要具有足够的财力承担风险之外,对于经验的要求也都非常高。马匹的货源、运送路线以及途中各种困难的解决方案,还有销售的时机,都需要有着非常精准的拿捏。
毕竟行台虽然采购豪爽,但也绝不可能不计代价的提这些商贾兜底,更何况采购的马匹主要是作为军事之用,一旦大量劣品充斥其中,影响到战事的胜负,那么凡有经手者则百死莫赎其罪。而马商们也深知其中利害,不敢在这方面糊弄。
七月初是马市交易的一个旺季,这个时期气候宜人,道路也通畅,马商们也会准备一批底子好的良马提前精养起来,以期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
每当这时候,除了王师各路守牧会派人来此采购之外,也有一些得到购买名额的民间时流会到此选购马匹。
如今各方尚武成风,特别河东之地民户殷实,即便是寻常人家也希望能有子弟少壮、练习弓马技艺,追从王师得授名爵。
行台在这方面虽然有一定的管束,但也并不过分严格,不许民间买卖、养马,只要不超过一定的规模,便也不会横加干涉。
对于马商而言,这自然是一个利好消息。毕竟行台采购虽然大宗,但是要求的标准也非常高,特别是如奋武军这种精锐的作战部队,一旦有向外采购的需求,标准便严格的令人发指,从马匹的年龄、品种、体型、过往是否有疾,甚至毛色、蹄形都有规定。
马商们不敢糊弄行台,但他们也不可能完全按照行台所提供的标准来备货,一旦那样的话,成本和风险都会高得不像话,一旦一批货完全折在途中,任是谁也受不了。所以他们也必须要搭配相当数量的驽马,从而降低风险。
寻常的驽马,行台虽然也有采购,但数量却不多、毕竟行台自己也有马政经营,在河内、淮南等各地都有规模颇大的马场,再加上各地郡县也会于民间散养一部分,足够各种载运之需。所以对外需求最大的,还是产自各边的优秀马种。
马匹不同于死货,运抵之后若是一时销量不好大可直接囤积起来等待良市,哪怕是寻常驽马,一旦养得太久,不但马齿渐长、越来越贱,每天的饲养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因此,来自民间的购买是消化这些劣质马匹的主要途径。特别这些民间购买者,本身对马匹了解就不多,也更加容易糊弄,言辞技巧巧妙一些,哄得人高兴些,得利几十倍乃至上百倍都有可能。
一些实力较小的马商,没有能力搭上行台的采购,索性专供此一类的需求,虽然因此会享受不到行台的各种政令优惠,但也能赚得钵满盆满。
康恂年在四十多岁,本是西域胡人,后汉时期先祖内迁关中,遂家于蓝田,至今已经过了数代人之久,形容装扮包括举止谈吐,望去已经与晋民无甚差异,除了眸子微微泛蓝、须发隐有卷曲之外,身上已经没有了太多胡人的痕迹。
大概是骨子里还流着西域胡人热衷行商的血,康恂虽然家在关中,但与行台的接触却很早。早在行台还未创建的淮南都督府时期,康恂便绕行武关,避开当时还盘踞在河洛的羯国桃豹部众,前往淮南通商。
往年通商,虽然往来一遭风险巨高,但利润也实在高得很。之后王师收复河洛,创建行台,商道畅通了,竞争者也多了。康恂不乐意这种频行微礼,索性处理一下产业,成为第一批主营马匹的马商。
他因有胡人血统的便利,而且祖辈流传许多西域故事,视野和认知较之旁人都要更宽阔一些,几年时间的经营下来,已经搭建起一条直通河西的商路。放眼目下河东众多马商,他在其中也是最顶尖的一类,而且借着向王师稳定提供战马的便利,与许多镇将都建立起了颇佳的私谊。
今年马场开市,康恂有足足将近两千匹马入市,哪怕是寻常驽马几万钱的价格估算,这都是一笔价值亿万的巨财。更不要说其中还有着真正的河西良驹专供行台四军,每一匹价格都在几十万钱往上走。
区区一介商贾,居然有着能够筹集数千马匹的能力,足见康恂手段与实力的惊人。虽然这两千多匹战马,其中有将近三分之一是往年的存货,又有一多半是不足军用的驽马,但如此惊人货量,在河东马市也不是人人都能具有的。
事实上康恂也的确有其手段,早在王师还未上陇,他便率领一批家众部曲在陇西南安的偏僻山林中收复几个羌胡部落,让这几个部落专门为他捕驯、饲养马匹,有着非常稳定的货源。
但是康恂心情却算不上好,随着陇道越发通畅,特别是陇右都督庾曼之加大对荒野山岭中的氐羌部落的清扫,他在陇上的养马基地暴露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没有了这样一个稳定的货源地,他最大的优势便不复存在。
虽然心情有些郁闷,但康恂也并没有要在陇上搞事情的想法,且不说他与行台接触年久,对行台实力底蕴如何都了解深刻,单单这些年经由他手送入王师各部中的良马数量便足以让他感受到王师军威之盛。
陇上逐渐归治乃是大势所趋,康恂区区一介商贾,更不敢因一己私利而横阻大势。而且他在王师中不乏关系,也了解到一些旁人所不了解的王师战略内情,依照他热衷冒险的性格,已经渐渐稳定下来的马市交易渐渐不再热衷。
所以这段时间,康恂一直在犹豫着是否要结束目下的马市贸易,乃至于将自己所掌握的渠道直接献给行台,凭此稍作邀功。之后他所窥准的则是新兴起的茶叶生意,像是汉沔乃至江东这些产地都太偏远,康恂打算稍借王师军威,越过秦岭前往汉中经营。
不过他所以犹豫不决,主要还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虽然心思仍是燥热,但精力大不如前,两个儿子守业则可,开拓不足。最重要的是,他也不能肯定能否获得王师的稳定支持,若能得于支持的话,他也敢于前往打下基础,即便自己难再长久经营,也可留给儿孙守业。
“老康,今年可有什么良驹?”
康恂正在马场里扶栏沉思之际,身后响起一个粗豪声音,他转头望去,便看到一个体态矮壮、年在五十岁许、但却穿着行台高级官袍的鲜卑胡人正向此处行来,一边走着,还一边向他摆手,粗肥的手指上紧紧箍着几个硕大的宝石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眼见此人行来,康恂脸上顿时堆起满满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了上去:“贺翁竟然亲自来此,为何不提早通传,我也好亲自远迎啊!”
“你这胡奴老滑成奸,我若提早告知,你必要先将良驹藏匿起来。”
那被称作贺翁的胡人本身便胡态浓厚还要甚于康恂,此刻笑侃其人为胡奴,总让人感觉怪怪的。
但康恂却是不敢生气,反而满脸堆笑行上前深作施礼,只因这人身份不同寻常,其人名为贺苗,乃是行台专设在河东的马监都尉,而且还有爵禄在身,掌管河东一地马政,康恂对其自然不敢失礼。
他亲自上前搀扶住贺苗,而贺苗则趁机抓了他手肘一把,并微微侧首向后示意。康恂随即向贺苗身后望去,便见四五个衣装华贵的壮硕少年跟随在贺苗身后向此行来,登时便心领神会,明白到贺苗又给他带来几个可以痛宰的肥羊,当即心领神会,脸上堆起更加殷勤笑容:“不知几位郎君如何称呼?”
1291 河西龙驹
听到康恂这么发问,那胡人贺苗脸上便显露出颇有几分夸张的神情,看了一眼正向此走来同时还左右张望的几个少年,指着康恂笑骂道:“亏你还久在此境厮混,算是市中一个翘楚人物,竟然这般眼拙!”
康恂听到这话,脸上笑容更显恭顺,连忙又说道:“贺翁这么说,可就让我太羞愧了。我不过区区一介走贾,幸受贺翁关照,才能在市中立足谋混衣食罢了,又算是什么翘楚。世道之内的显达人物,又有几人能如贺翁如此和蔼亲众,让人宾服啊!”
话虽然这么说,他也还是认真打量了几个少年一眼,确定此前没有见过,只是当中一个领头的少年望去依稀有些熟悉的感觉,但也实在让他乏甚联想。几个少年嘴里说着掺杂乡音的洛声,反倒让人不能通过口音判断乡籍何处。
对于康恂的恭敬态度,贺苗颇感满意,抬高手拍拍体态远较他魁梧的康恂肩膀,适逢几个少年也正走到近前,便指着当中那一个少年对康恂说道:“你久在河东此境谋生,若连薛督护门下少壮都不识,那就实在太失礼了。也幸在我今日得暇陪送入市,若你懵懂间触怒了薛家郎君,以后也不要在此买卖了。”
听到贺苗这么说,康恂脸色顿时肃然一变,又打量当中那个少年几眼,这才猛地觉悟过来,怪不得看到这少年眼熟,眉目间的确是酷肖其父薛涛。
薛家本就是河东大豪,而薛涛眼下又被行台大将军任命为监管河东军府事宜的镇守督护,康恂作为马市中颇具实力的马商,对薛涛自然也就比较熟悉。只是薛涛这个人克己谨慎,特别与他们这些商贾接触也都只限于公务,他反倒不认识薛涛的儿子。
薛涛的儿子名为薛强,十七八岁的样子,除了相貌上颇肖其父之外,望去整个人也都显得英气勃勃,确是难得的少壮。
他也并不因出身并自家的势位而有一般少年郎的狂傲,听到贺苗这么说,连忙疾行两步上前再拱手道:“实在是有劳贺翁相送。”
薛强也知,他父亲薛涛目下虽然是河东一地的镇将,可谓位高权重。但眼前的这个胡人贺苗也不是泛泛之流,乃是行台大将军府下旧人,且被委以监管河东一郡马政的重任,哪怕他父亲当面都不敢失礼,薛强自然也不敢怠慢。
“什么劳不劳,我与你父同任一郡,自是出入相望的同僚,关怀小辈后进也是应有的意思。”
贺苗笑着摆摆手,倒是一副不拘小节的豁达样子,继而又指着康恂对薛强说道:“这个胡儿康恂,乃是市中排得上名号的马主,厩中良马不乏,不是寻常敷衍蒙骗的奸商。马市中机巧太多,你们这些少年郎面生又稚嫩,若是随意走选,肯定要被人坑害。”
薛强又连忙拱手道谢,而另一侧的康恂便也适时行上,用颇有几分夸张的语调说道:“不意郎君竟是薛使君爱子,实在失礼!薛使君威戍河东,我等贩夫走伧也都深仰厚庇。郎君竟然走入此中,更兼贺翁亲自相送,在下也非贪货忘义之流,即刻便引郎君入厩,若有喜爱畜力,尽管牵走。”
康恂口中说着,心中却是烦恼哀叹。他与贺苗搭配,贺苗帮他引见一些时流人家膏梁子弟,高价卖出马匹后,两人均分利得,做了也不是一次,彼此配合倒也娴熟。
而且贺苗不独可以为他招徕顾客,若是对方事后察觉有什么不妥,因之而延伸出什么麻烦,由于忌惮贺苗,也都不敢声张。否则此一类的事情,康恂也不敢做的太多,他就算是过境的强龙,也不好得罪那些地头蛇的土豪太甚。
讲到地方上的土豪,薛家便是河东境域之内最大的土豪!
河东别的人家,能在河畔得有一角之地,便能趁于商事大收利货。薛家籍在汾阴,从汾阴到蒲坂这中间百数里的区域,往年便都受于薛家庇护,归治之后,行台便也干脆直接将之尽数划归薛家。
由这一点,便可以想见薛家乡势之强盛。河东一众乡流,可以说是唯其家马首是瞻。更不要说如今的薛涛督护河东诸军府事宜,乃是沈大将军引为璧石重用的大将。
康恂一边致礼,一边以隐晦的眼神望向贺苗,心中暗道老兄你不是开玩笑?这哪里是肥羊,简直就是熊罴猛兽啊!他就算胆量再大,若真得罪了薛家,日后整个河东只怕都成了他不能涉足的禁区。
贺苗却回给他一个淡定眼神,那是一切照旧的意思。康恂闻言后心中更是忍不住腹诽连连,更觉得左右为难。
薛家诚然强得很,但这个贺苗也不是什么寻常之流啊,且不说目下直接监管河东马政的职事,本身受封的名爵甚至比薛涛还要高一等,而且在王师中多有关系。甚至就连沈大将军驾临河东,贺苗都能凑上去应答几句。
康恂行商走贾多年,也是心思灵活之人,转念便想到更多。贺苗这个人虽然平时有些贪财,但也绝非不明利害,精明得很,不该沾手的绝对不沾。他不会不明白薛家家势的兴旺,却还亲自将薛强送到马市里来,除了想要痛宰一刀之外,只怕当中还有别的意味。
且不说康恂尚在那里皱眉不展,薛强已经笑着说道:“我不过只是家门一个白身犬类,此前又多在河洛驻留,康君不认识我自是正常,不算失礼。今次归乡恰有良友相伴,得悉马市兴盛,便来游望一番,若能访得良驹代步自然最好。康君也只需要公允买卖,再说其余,反倒是逐客了。”
薛强如此和气的态度,倒让康恂有些意外,不免多看了几眼,更觉这个少年郎无论仪态还是性格,都显出不错的教养。可见外间流言蜀薛豪武粗鄙,倒是有些失真。
但看到仍然眯眼负手站在一旁的贺苗,康恂心情不免又沉重起来。他低头作思索状,沉吟好一会儿才作出决定,无论贺苗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既然来到自己这里,他自然没有让对方失望的道理。
且不说过往双方狼狈为奸的愉快,单单一点,薛家强则强矣,但也只限于河东一地,而且还是深仰行台扶植。而贺苗则不同了,本身便是大将军府下旧人,谁也不好说王师中多少戍将与他交情匪浅,影响何止一地。
他若因惧怕薛家而令贺苗厌恶,河东马市这里自然是难以立足,只怕转往旁处也难免要受敲打啊。
一念及此,他脸上复又流露出殷勤的笑容,又对薛强笑语道:“郎君出身名门,自是见多识广,我有幸能够为郎君引荐良骥,若不尽力让郎君满意而归,不独怠慢了郎君,也辜负贺翁期许,还是毁了自己的评誉啊!”
说话间,他便将几人引入自家马场的范围。说起来,他所租用的这一片马场,也是属于薛家的产业,不过眼下磨刀霍霍,自然不会言及这些话题。
贺苗对此地熟门熟路,肯屈尊将薛强送来已经是看在将要入手的财货,自不会跟随前往马厩那臭气熏天的地方,便被康恂指使家仆将他引到河畔凉阁安坐。
康恂这个马场规模极大,占据了整整一大片河湾处的草地,此刻草地上正有人来人往,或是选购马匹,或是马场中的仆役在放马活络筋骨。
“此处马场果然不凡,较之河南几处都远有胜出啊!”
看到马场中热闹气氛并随处可见的高头大马,跟随薛强同行的一个少年便叹息说道。
行走间,康恂也打听出这些少年各自身份不凡,想来也是,薛家如今乃是河东巨旺人家,能与薛强这个家门嫡子亲近往来的自然也不是什么俗流。
“我家马畜主要还是河西马种,较之塞马要神骏得多,当然日常饲养也就繁琐一些……”
康恂不乏自豪的介绍着自家马场,顺便点评一下时下一些主流马种优劣,塞马耐力足、能负重、擅远行,但爆发力却不够,且相对矮小一些,至于河西马则高大威武,奔腾有力,神骏得很,但却不擅长翻跃崎岖道路。
康恂主要经营的便是河西马,能够从遥远的西陲转运到河东来,足见其实力与经验,他也是颇有自豪的。
当然这些只是粗略的划分,大凡经营马事的马商,饲马、相马之外,对于马种的择优杂交,兼取各种优点,如果不懂这些,便算不得登堂入室,只能赚点辛苦钱罢了。
这些基础的马事知识,康恂自然张口就来,但旁边却有几个少年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张口说道:“场主还是带我们去看一看马厩罢。”
外边散养的这些马匹,望上去虽然也都不乏高大,但却算不上是什么好马。真正的良驹,不会与普通的马杂养,这几个少年看来也是经常走访一些马场,眼界倒是极高。
听到少年们不耐烦的口气,康恂倒也并不羞恼,只是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些稍有几分神秘的色彩,凑近过来低声道:“几位郎君看来也是深识相马之道,倒不知你们可曾听过河西龙驹之名?”
“河西龙驹?场主厩中竟有如此良种?”
听到康恂这么说,一众少年们俱都脸色一变,包括薛强在内也难以置信的望着康恂。
眼见几个少年的如此反应,康恂也不由得感慨果然一个个都不是寻常人,贺苗今次真是给自己带来一个不小的麻烦。
所谓河西龙驹,乃是一种河西良马的雅称,神骏异常,兼具诸多马种的优点,可以说是河西马中屈指可数的良种,哪怕在河西,数量也绝对稀少,仅有少量从盘踞在西海郡中的鲜卑吐谷浑部落流出,而且其配种培养的方法也被吐谷浑严格保密,不使外泄。
这种神驹之名得传中州,还是在王师上陇之后,陇右都督庾曼之在清扫陇上各境胡虏,偶然间得获踪迹,如获至宝,使人一路悉心照料送入河洛行台。之后虽然也是广索,但吐谷浑本身便游牧不定,也不是势力范围太强的部落,却是所得甚微。
康恂也是因为经营河西马路,才道听途说得知此事,但是真正的河西龙驹,他却一直不曾得见。整个中州大概也只有洛阳行台才有着百十匹的数量,其讯息也并没有广泛传播开来,康恂这么一提,少年们俱都反应激烈,可见也是消息灵通。
“几位郎君太看得起我了。”
康恂闻言后便摆手否认,且不说他根本没有这种神驹,哪怕是有,也要想方设法进献给行台大将军,才能得利最多,让这些膏梁子弟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是莫大损失。
少年们听到这话,俱都失落无比,转而又各自谈论起有关河西龙驹神异种种的传言,所知竟然比康恂还要详细。可以想见,他们该是有亲长在行台担任要职,才会接触到此一类小范围流传的事情。
“我虽然无幸得获神驹,但也常年出入陇边、河西,偶得几匹珍畜,疑似龙驹遗种……”
听到康恂这么说,少年们眼眸复又变得晶亮,连连催促他相引一观。
康恂便也不再推辞,唤来家仆耳语几句,然后便带领着少年们直往马场深处而去。随着渐入其内,马场的防卫也变得严密起来,多有豪奴持杖游走其间,神色警惕的望向往来人众。
甚至在几个防事完好的马厩外,居然还有带甲武贲持械在外站立,一望可知必是王师精勇士卒。眼见康恂居然有能力让王师出面护卫,少年们望向他的眼神便又凝重几分。
康恂见状便也矜持笑笑,其实那些王师战卒跟他没有什么关系,是各部军主放在马场看守他们所预定的战马,待到完全采购完毕一起带走,但康恂也不作解释,乐得保持神秘。
还未靠近最深处的马厩,已经有嘹亮透彻的马嘶声传来,听到这个声音,少年们脸上振奋之色更加明显。
闻声相马,随着行台统下武风炽热,各地也流传诸多所谓《伯乐相马经》之类的古籍著述的印本,少年们大概也是熟读马经,对自己不乏信心,所以连家人都不多带,便敢直接来泥沙俱下的马场选马。
康恂常年经营马场,说起来并不怕顾客懂得相马,事实上越是此一类自以为眼光卓越者,才更舍得巨款购马。而不懂的人本身便对马匹乏甚兴趣,即便来此,也不过草草选择几匹驽马用其畜力,反而不会得有巨利。
待到内中一个马厩,康恂举手示意家仆打开栅栏,然后对少年们笑道:“几位郎君都是知马者,我就不作厌声讲述,也免于自作吹捧,反而诱导各位判断择选。”
听到康恂这么说,少年们对他评价不免又高几分。往常他们走访别的马场,场主恨不能口沫连天直将缰绳塞入他们手中,相较而言,这位康姓场主姿态就淡然得多了。
几个少年鱼贯而入,视线很快就被厩中几匹大马所吸引。凉州大马骨架高大、爆发力强,这是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厩中几匹马便深得精髓。
“毛色欠佳啊……”
一个少年搭眼便皱眉说道,很快旁边便有人笑语道:“得其精而望其粗,在其内而望其外。着眼皮毛,何言知马!”
康恂站在马厩外,听到里面传来的讨论声,忙不迭将头转到一侧,差点忍不住喷口笑出。相马一道,博大精深,特别细节诸多,最是考校人的经验与眼力。康恂经营马事这么久,都偶有走眼的时候,几个少年单凭着几句马经便想泥沙中淘到美玉,无异于天方夜谭。
几个少年却不知康恂心理如何,在马厩中绕着那些马匹打转,有的摸其头耳、有的望其口齿、有的抚其筋肉、有的数其肋骨,不时啧啧称奇,偶尔低声讨论几句。那种专注兼精深姿态,就连康恂都自叹不如。
少年们足足观察了大半个时辰,各自选定一两匹之后,牵出马厩然后在外试跑一番,便各自择定一匹。其中一个少年故作老成,行至康恂面前皱眉道:“这几匹马倒也可称良种,但场主所言龙驹遗种,似乎有些言过其实了……”
康恂这会儿心内已是乐不可支,闻言后则连忙说道:“是啊,我也只觉得这几匹马质胜于寻常,因是有此怀疑,姑且一说,实在不敢笃定。”
薛强则行上前来说道:“叨扰康君良久,这几匹马我们便选定了……”
不待薛强说完,康恂便连忙让人送来各种上好的骑具,同时连日常照料这几匹马的马奴都表示一并赠送,毕竟马性差异微妙,真正良驹还是要照顾顺手的人一直照顾才妥协。
他更是表态说道:“先前所说,绝非戏言。郎君远游归乡,更兼挚友同游,这几匹马便算我贺郎君归于故里……”
薛强手中持着一根精致马鞭,摆手道:“康君莫非又要逐客了?我若生受如此珍货,只怕近乡也难归家啊。”
话讲到这一步,姿态表足,康恂便又请几人同往去寻贺苗。该要敲诈这些人多少,还是要贺苗来拿主意。
最终交易完成,自有马场奴仆跟随薛强等人去取财款。康恂望望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贺苗,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特别想到几匹压厩的劣马,竟然在贺苗的暗示下要到三百多万钱的高价,这钱烫得康恂都不敢收。
贺苗倒无康恂那种忐忑,眼望着薛强等人离开,口中啧啧:“薛氏真是豪富巨室啊,区区小儿几百万千花费都面不改色!”
说话间,他又望向康恂,笑语道:“这一次便不再如常了,想来给你太多你也不敢留,二十万钱吧,也算用一用你的马场。”
康恂听到这话心中更是一苦,心道我恨不能给你二十万钱,只求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招惹这一类的麻烦!
不过看到贺苗一脸欣喜状,康恂也是忍不住的感慨,这个老胡所以敢拔薛家虎须,也真是有胆色。
稍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贺翁有事能念到我,那就是我的荣幸。分利多少,我全听贺翁吩咐。只是近来我有一事难决,不知贺翁可愿为我稍作指点?”
说着,他便趁贺苗心情正好之际,将准备结束马市转作茶叶的想法讲了一讲。
贺苗听到这话,脸色却是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上下打量了康恂一眼,才叹声道:“若非我知老康你是何等根脚,听你此论,真要怀疑你是否行台大宗门户所出了!”
1292 烈火烹油
听到贺苗这么说,康恂心弦不免一颤,继而便又忙不迭说道:“我区区一介走贾,若无贺翁亲昵照顾,衣食都将匮乏,又怎敢奢望能入行台大将军耳目。是了,贺翁这么说,应该也是有嘉言教我吧?”
讲到这里,他望向贺苗的眼神便有几分羡慕。
说实话,他从淮南都督府时期便行商于中州与关陇之间,可以说是是眼见着沈大将军并其文武一步步成为中原霸主。他性格中本就有险搏的成分,未尝没有放弃商途加入沈大将军的麾下,谋求一番男儿功业的念头。
但也不得不说,由于积久的原因,无论淮南都督府还是目下的行台,对于谋进的胡人都是警惕有加。
尽管康恂祖上内迁关中年久,早已经与诸夏生民无甚区别,但身上多多少少还留有一定的胡人血统,这也成为他的一点顾忌,没敢放下所有奋身投入。可是这一点迟疑之后,行台发展更是迅猛,他更没有了加入其中的契机。
贺苗则不同,其人看似有些贪鄙,但却是目下的行台中寥寥可数能够身居高位的胡人之一,而且负责掌管的还是对军事有着极大意义的马政,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位高权重。老实说如果不是其人有着贪财的小毛病,凭康恂的身份,是不可能与之建立起深厚私谊的。
贺苗旧名贺赖苗,言之行台旧人绝不为过。他加入大将军麾下时间甚早,早在大将军还困于淮南、决定晋祚命运乃至天下大势所归的那场淮南大战前,贺赖苗便投入大将军的麾下,并其故旧刘迪为王师投献数千匹战马。
而这些战马之后也成为王师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为王师击败羯胡大军乃至于收复整个豫州,都有着巨大的意义。
贺赖苗也因此功得到沈大将军的嘉奖重用,积功封侯,整个人的人生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特别随着沈大将军权威越来越甚,王师军势越来越强,其人也是一路的水涨船高。
之后贺赖苗便厌弃自己胡风浓厚的姓氏,索性直接以“贺”为姓。虽然这也只是掩耳盗铃,想要让人彻底忽视他胡人的出身,大概还要换一个头。但他乐意如此,也没人会在这种小事上向他挑衅。
贺苗微眯着眼,摆摆手又返回康恂马场中的居舍,待到室中仆役俱都退出,他才望着康恂笑道:“老康你这人,倒还有几分恭良眼色,换了旁一个发问,我才懒得给他指点什么坦途财路。”
康恂闻言后又忙不迭拱手施礼、连连道谢,用十足恭谨的态度给足了贺苗面子。
这自然让贺苗笑逐颜开,他如今名爵、权位都不缺乏,本也不必折节与马场中这些商贾结交,所以还要如此,主要还是为了满足被人恭敬仰视的这种乐趣。
他笑着摆摆手打断康恂的话语,然后才又说道:“行台之强盛,远不是你们这些贾人观望就能尽知。大将军才器伟壮,就连我这个久从麾下的老仆所见都不过百中一二。譬如目下这河东之境,往年不过废墟一片,任谁到此都要愁困烦躁,厌见所有。可区区几年之后,又成什么模样?”
康恂虽然急切于听教后事,对贺苗一通长篇大论倍感不耐烦,但也还是耐着性子连连附和。
“行台规营地方,河东如何成果,已经无需再提。但天下之大,王法通达的津要所在,又何止河东一处啊!”
听到贺苗总算是言及实际,康恂也不免精神一振,端坐倾听,却又听贺苗笑道:“你们这些商贾也是幸运,能与大将军并生此世,大将军人世圣才,大凡耳目及处,你们只要跟随在后,也都不愁大收巨货。”
这个道理,康恂怎么会不懂,否则便也不会急切于向贺苗打听。
自觉卖足了关子,贺苗才又说道:“茶货外销,这也是大将军一直力主的事务。往年天中华赏供销,不过小小试水而已,如今探路也算有了收获,之后力推大举也就在这几年之内……”
这种含糊的讯息,自然不是康恂所需要的,类似氛围的变化,他其实也早有感受,否则也根本不会动念于此。他想要听的,还是行台对此究竟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在酝酿。
“老康你想直入汉中,这眼光也算精准。茶货主出南土,江表都是大将军故旧华族,你想去分一勺利也是做梦。我记得你乡籍华山,南出秦岭,便可直抵汉中……”
康恂自然点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便利,他才动了这个念头,茶叶产于南面,江表所产自然是目下市上主流,但他也察觉到蜀中同样盛产,只要能在汉中立足扎根,不愁拿不到蜀货,而且蜀中贫寒,货价也是低廉到了极点。
但他所以犹豫不决,主要还是因为目下的汉中、巴蜀还在成汉控制之中,虽然他在汉中的关系也传信说是在荆州王师频攻之下,成汉局势已经危急,国中又多不平稳。王师收复巴蜀,只是时间问题。
而时间问题,就是商机所在。康恂一介商贾,就算有些能量,又哪里能够得知王师军略施用的内情。过早进入,先机是占据了,但是危险也大啊,说不定成汉垂死挣扎,将他们这些外来者视作奸细,到时候命都难保,更不要说商机了。
“我的义弟刘二郎,老康你可知?”
贺苗又问了一句,康恂闻言后便连忙点头,明白贺苗所言乃是王师战将刘迪。刘迪其人旧年曾为胜武军一军主,之后外用,距离一方督护镇将也只有一步之遥,乃是王师目下少壮战将的代表人物。
康恂所以知晓其名,倒不是说他对王师内部战将们了如指掌,还是因为贺苗在马市中对刘迪其人其事的卖力宣扬,以至于如今的河东马市中,没有听说过刘迪名号的马商几乎没有。
“二郎是大将军帐下虎狼,早前跟随毛宝毛君侯南下襄阳。我与二郎至亲兄弟,也是看老康你与我也算有着几年的交情,你若真有志向,我倒可以给你搭一条路,先出武关往襄阳立住足。只要你肯于捐施,助战王师,来年还愁不能追随王师先入汉中?”
贺苗讲到这里,又一脸郑重道:“至于王师何时用武,你不要打听,我也不知。这件事,你若是愿意,稍后使人告我,我自帮你出面,也不可向外宣说。”
康恂闻言后连忙点头,表示绝不外泄。贺苗肯做如此表态,他已经分外欢喜了。特别是讲到让他先在襄阳立足,这更直中他的心怀念想。
襄阳的地理环境,并不逊于河东,若真比起来,河东所覆盖影响主要还是在黄河一线,而襄阳却是南北地冲,四通八达。在眼见到河东区区几年时间内便发展如此迅猛,其实早有许多有实力兼有想法的商贾放眼于襄阳。
只是目下行台还没有明显的开放政令扶植,所以这些商贾们也都暂时引而不发。但可以想见,只要行台放出稍微明显的讯号,各方商贾绝对会恶狼一般扑向襄阳。
贺苗给他点出这一条路,不独让他在茶叶贸易上先行一步,更让他有机会先一步立足于襄阳,也实在让他感念这几年的狼狈为奸、小意恭维没有白费。于贺苗而言,或许只是随口的一句指点,但对康恂来说,或许就是能够经营毕生乃至世代传承的一份家业起点!
受此重惠,康恂自然也不能亏待贺苗,在将其人送出马场的时候,便让家人套起数架大车,车上满载物货。
然而贺苗眼见这一幕,脸色却陡然一变,指着康恂怒斥道:“老康你这是要杀我啊!赶紧给我收回去,不可再作此举!”
贺苗虽然贪财,但也绝不会因贪财而忘命,明白什么样的钱不该收。之所以有这样一点觉悟,还是因为一番曲折。
河东创建,贺苗被从洛阳外用到此处监管马市,骤然放出,大权在握,难免有些乐而忘形。特别那些马商们一个个满载重货直往他官邸送来,更让他迷了眼,自是来者不拒。
可是好日子没有享受多久,没过多长的时间,山遐那个催命鬼手下的卞章便率领鹰爪部下来到河东,直接将他在官署中擒拿收押,随船送回行台。
之后在廷尉监中那一个多月的时间,贺苗真是毕生难忘,特别看到一同在监室中的案犯种种愁苦懊悔姿态,有的更是被提走之后便消失于人间,更让贺苗寝食难安,不知自己哪一天就要被这些鹰爪撕碎。
最后,还是在大将军出面特批之下,贺苗才被放出,赃款尽退不说,还背负了巨额的罚款。原本应该是剥除名爵的处罚,但这简直比杀了贺苗还要让他不能接受,他也耍起了混性,每天缀在大将军出入仪驾之后嚎哭不断,最后烦得大将军怜其旧功,保留爵禄试守马监。
自此之后,贺苗虽然也贪财,但也知道什么样的贪念不可动。特别是他作为行台老人,微时追随这一点资历便足够他一生受用不尽,若因贪财而耗尽这些资历情分,那才是最蠢的事情。
他可以勾结马场主收割买马的肥羊,只要不做欺行霸市,这种小事行台也不会过问。当然他也明白,不排除一些马商循此曲折进贿,但他是钱照收,事不办。
久而久之,人也知他是一个只进不出、拿钱不办事的狠角色,也就渐绝了心思。而还肯跟他保持往来如康恂之辈,便被他视作是真正敬重他的人。所以康恂求到他来探问前程,他也不介意帮上一帮。
今天从薛家纨绔子手里搜刮来几百万钱,胜过往常一年有余,贺苗也是满意得很,虽然拒绝了康恂的馈赠,但临走前还是叮嘱道:“马款一定要尽快收来,薛家敢有拖延,你直接使人道我。”
讲到这里,他又一脸的自傲:“旁人怕他薛家势大,我却不怕。坐享行台兴治厚利,刮得就是他家财货!”
康恂闻言后又是苦笑,心道这件事就算有反复,他也绝不敢捅到贺苗那里,大不了自己垫付就是了。就算他已经决意要结束河东的买卖,想要抽身也还有诸多收尾,真惹怒了薛家,他只怕想走都走不了。
但康恂却没有想到,天色还未到傍晚,前往收款的家人便押运着足量的财货返回。这不免让康恂大感诧异,心道薛家也算是武宗豪强,就算薛强年少无知,难道家中其他亲长看不出他以次充好,大敲竹杠?
想不明白,康恂也只能归因为薛家确是豪富肯舍,几百万钱抛出眼都不待眨一下的。但他也不敢将这些烫手财货保留过夜,连忙又让人送去贺苗处,甚至连贺苗说定的二十万钱也不愿留。
可是家人返回后,还是又将二十万钱带回来,倒让康恂哑然失笑,心中暗念这个老胡倒也真是个有自己一套准则的性情中人。
且不说马市中康恂感想如何,薛强等人离开马市后,一行人便直往蒲坂的大营而去。
薛家世居汾阴,距离蒲坂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但是河东之后兴创迅猛,因此整个蒲坂大营规模也都极为宏大。
所谓的大营,也不单纯只是军士驻扎的营舍,而是划出一大片的军事禁区,当中既有河东军府将士驻扎,还常设用于大军调度时暂住的营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存放诸多军资器械的仓邸。理论上而言,从蒲坂到汾阴,沿河一线都算是军区范围。
薛涛作为河东军府督护,其官邸并不设在蒲坂城中,而是蒲坂与汾阴之间,靠近他家坞壁的地方。
薛强将几名洛中友人送回蒲坂,又让在蒲坂的家人筹措财货交付马款,然后才离开蒲坂,直往其父所在而去。
河东督护府位于沿河几十里外的一处高丘下,此地原本也是属于薛家的一处坞壁,在此基础上直接扩建成一座军城。
相对于其他军府的令禁严谨,河东军府也自有其乡曲特色,营禁并不严格。薛强作为家门嫡长,军城内外又都是他家原本的部曲,虽然只是一介白身,但沿途也无人敢阻,直接入城来到了官邸中。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薛涛结束了一天的操练,解下戎甲正在用餐,得知儿子入府,便直接将人唤来一同进餐。
用餐完毕,余者退出,室中只剩下父子二人。薛涛让人泡来一杯茗茶,北方人喝茶的习惯还在养成,但薛家旧年从蜀中迁出,对于这一习惯倒也适应得很快。
“可安顿好了你的几位友人?”
厅室中,薛涛也没有太多为人父的威严,语调轻松随口一问。
薛强闻言后便点点头,脸上却有欲言又止状,片刻后才决定开口说起今天的事情:“我家又不是没有良马,阿爷何必使我往马市去?那个贺翁,哼,老胡大概以为我是个诸事懵懂的蠢物,看不出他与那马场主耍得手段。几匹劣马,骨架之外全无可夸,几百万买来,斩杀煲饮或能咂摸出一丝河西风味!”
讲到这里,薛强便一脸的愤愤不平,很显然贺苗与康恂的勾结耍弄他们,他都看了出来,但却因为父亲的叮嘱,不得不按捺下来,整整一天被人当个傻子看待,心里已经积攒了太多不满。
“你难道不是诸事懵懂?”
薛涛听到儿子的抱怨,脸色顿时一板,语调也变得严厉起来:“当中滋味几许,你自己若能咂摸几分,倒也可称小知人事了。”
“阿爷忧困,我又何尝不知。无非世道时流妒忌我家坐享于成,不曾施力勇助行台,但却趁于地便,大收行台兴治河东的利货。我早前在中州听人谈论,也多有谤议我家之声。但我不明白,我家所以得大将军雅重,那也是因为往年祖、父竟力,浴血却胡,厚保乡土,始终不曾失节,兼有明识世务,恭从大将军后,衔恩待用……”
薛强讲到这个话题,尚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便充满不忿,认为世道时流因为他家势盛一时便嫉妒谤议不断,实在太无道理。
薛涛听完后,脸上流露出几分失望:“我本来以为你长留天中,广受时流熏陶,应该会有几分才力壮进,说出这种话,可见也是虚度了光阴。你只听到时流谤议我家,可曾细思时流因何谤议我家?”
“浴血却胡,厚保乡土,那你家保护乡土几分?无非家门陋瓦尚称完整罢了,乡土还不是一样的破败?河东如今蒸腾之势,你家又发力几分?你得享的尊荣,是否有足够的施予匹配?”
薛涛几句反问,听得薛强哑口无言,嚅嚅半晌才低头道:“若得行台驱用,我家自然衔恩勇赴,不敢推辞!大将军国士相待,子弟自然舍生忘命的追从……但我也实在不明白,就算是我家非议缠身,阿爷命我主动去求老胡讹诈,又能助事几分?浩大之恩沐,自当煊赫之伟功才堪匹配,投于这些贪鄙之徒的私欲,传扬出去,我家更被时流看轻啊……”
听到儿子这么说,薛涛眼中也闪过一丝无奈。天地革命,生民百困,他家又何能免俗。但就连他也想不到,如今他家所面对的问题,竟然是因为太过煊赫了。
最开始的时候,薛涛怯于接触行台,是担心行台过于强势或许凌虐地方。但之后见大势难阻,终于下定决心投入大将军麾下,却没想到境遇一路高涨,竟然涨到今日今日这种令他坐立不安的程度。
不同于对弘农的酷烈打击,行台对河东特别是河东乡流,已经不仅仅是包容那么简单,诸多优厚扶植,可以说是让乡人大收于利,只恨没能早早加入行台统治,以致今时今日才享受到这种归治的诸多福祉。
薛家可以说是河东家势最为雄壮的豪宗,也得趁行台对乡土乡民的大力扶植而扶摇直上,更受惠于四方商贾云集,也让薛氏家声不再只局限于河东一地。整个天下俱都知晓,原来河东还有这样一户风骨高标的门户,能够在屠各、羯胡接连摧残下仍然屹立不倒、守节不失!
过去几年,薛氏所得不独声誉,乡势一时间更是攀升到了极点。可以说是大凡生人所有求欲,薛家在投靠行台之后,俱都纷至沓来,安坐而享。
但是随之而来的,便是时流对薛家的侧目非议,认为他家除了一个归义之举外,于行台治下全无事迹可夸,实在不配享有今日尊荣。
持有这种论调的,不独只有一人,也不独只限一方。此前大将军驾临河东,薛涛前往迎候,便不乏行台官员包括潼关的谢奕在看到他后,都用一种意味莫名的语气感慨说是大将军北进用事以来,各方乡豪得享尊荣福泽之厚,无过河东薛氏。
这一点,薛涛也明白,同时也理解这些行台旧人久从大将军,见他薛家得趁大势而后来居上,难免有些心理不平衡。
行台旧人不忿于薛家的幸起,薛涛能够理解。可是来自背后乡人们的攻讦,却让薛涛遍体生寒。
大将军驾临河东之后,便有一部分乡流代表言是河东旧年在乱,多有乡势权宜,如今既然已经归治,便应该按照行台的秩序进行梳理改革,不可再专据适乱之旧俗而坐享入治之善美。
换言之,薛家如今得享的深厚乡资,也让这些乡人们眼红不已。他们往年最怕行台强硬推行政令改革,借此打压乡势,可是随着河东一地形势越来越蒸腾,他们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分食薛家这个庞然大物了!
对于河东乡徒的发声,大将军并没有采纳,只言河东归治未久,强求政令一同中州还是有些操之过急,可容后再议。薛涛明白,大将军如此表态,一方面自然是不愿见河东乡众因贪婪而陷于乡斗中,另一方面也还是继续对他家施加关照。
察察则无徒,行台素来以政令刚猛著称,以至于用事以来,那些未归化的乡地中豪强对行台王师既惊且疑,不敢过于亲近。适逢薛家守节不失的节操也让大将军深有感念,所以将薛家竖作一个世道表率,以示行台不仅仅只有严苛一面,恩赏方面同样豪爽!
得有此等机遇,既是薛家的荣幸,但若处理不好,却也随时有可能演变成一场劫难!
1293 斩功待时
如今的薛家,还不仅仅只是木秀于林的问题。
枝多叶茂的大树,哪怕英拔远出同侪,要遭狂风劲摧,但其根系同样扎实有力。可是如今的薛家,却是被直接吊在了半空中,所承受的压力,可谓是来自四面八方。
薛涛不是没有想过要扭转这种局面,像是最简单的捐输家财、自薄乡资,也能让他家熏人富贵不再显得那么扎眼。
其实乡人们攻讦他家因适乱之旧俗才能广拥乡业,这也不算是冤枉他家。薛家本就不是世居河东的大家族,旧年由蜀中迁出移居河东,较之世居此境的裴氏、柳氏等望族本就不可相提并论。而也正因如此,薛氏如今强为河东乡势代表,才更令乡众们感到不忿。
适逢永嘉之乱,薛家本身便是豪武传承,在这样的世道中得于逆流而上的机会,成为河东首屈一指的势大豪强。更兼两赵交攻,各自也没有太大的精力关注盘踞在汾阴、越来越壮大的薛氏。
薛涛想要将家资捐输于行台,可是这想法刚刚一动,便遭到不少族人的反对。作为一个庞大家族,薛家目下自然也是分房分支,与薛涛辈分、年龄相当的族人还有薛祖、薛落各自分领一宗,族事如何,薛涛也难一言以决。
而且宗族一旦壮大,族人们自然也是泥沙俱下,优劣不等,未必人人都有薛涛这种忧患意识。若仅仅还只是局限于族内的纠纷,倒还不至于令薛涛打消念头,最可恼是居然有族人在外宣扬行台名为宽宏雅重,实则却逼勒薛家捐献家财!
薛涛得知此事后,气得险些昏厥,严查族内散播此类流言的宵小,家法私刑险些将人打死。但流言终究传了出去,且又让一部分乡宗得知,也因此心生凛然,派人前来敲打薛涛,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毕竟河东乡户整体都是受惠于行台,薛家得利多一些,其他乡户也并非一无所获。薛涛若将家财捐输以邀行台欢悦,让他们乡众又要如何自处?且不说他们本就没有得利丰厚招惹群妒的程度,即便是达到薛家这种处境,又有几人能够看得开?
薛家目下本来就已经成众矢之的,薛涛若再一意孤行做出令一众乡徒群厌的事情来,可以想见又会面对怎样一个局面。
而且很明显沈大将军对于河东的入治经营是有着一整套成竹在胸的思路,他贸然有此举动,若因此打断行台的举措步骤,好事也便成了坏事。
不能捐输,那么拆分馈赠给乡徒呢?他们既然艳羡嫉妒他家豪富,而这份豪富带给薛家的又是过犹不及的隐患,干脆将家财散尽,回馈乡土?
薛涛相信,如果他敢于这么做,乡徒们高兴感激与否暂且不论,行台就会第一时间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他本身就是河东军府督守将主,兼有族丁部曲众多,眼下再以巨货贿养乡士,他若说他没有异心,谁会相信?
本来能够给人带来衣食享用并安全感的乡资财货,如今在薛涛看来,却成了不得不揽抱在怀中、想送都送不出的满满一盆火炭,烤得他五内焦灼,寝食不安。
散财自晦,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而且河东目下恢复元气的态势迅猛,沈大将军应该也不乐见乡资归属方面发生什么大的变故,以至于打乱当下这种发展的节奏。这一点,从早前大将军途径河东时的表态便能猜得到。
诚如其子薛强所言,薛家得享行台如此殊恩,自怯阿事、邀取众宠,以期缓解目下物议缠身的处境,乃是下下之策,不但不会有什么效用,反而会适得其反,令得时流更加蔑议其家。
唯有忠勤王师、用命谋功,尽早获取到能够匹配他家所享殊荣厚利的事迹,向大将军、向天下人展示他们薛家确是配得上如此礼遇嘉赏,才算是正途。
这个道理,薛涛又怎么会不明白,但凡有立功立事,却也不能只凭一腔孤勇、满怀切念就能做成,除了自身勇力、赤诚之外,也少不了良时、良机、趁势而为等各种配合。世事艰深,远不是张口即来、坐言起行那么简单。
薛涛如今督护河东军府,也想做出一番事迹以回报沈大将军知遇拔举之恩,像是早前关中、陇上乃至于陕北一系列战事,他也都频频请战,但行台最终还是因为河东军府草创、士力仍需驯养为由,拒绝了薛涛的请战,只是让他安心修整河东军事,必有可战时机。
得不到出战表现的机会,薛涛失望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行台这一决定也确是稳妥。跟其他几路王师相比,河东军府将士种种还是多有欠缺。
倒不是说河东军士怯懦不敢争功,而是跟其他各路久经战事磨练的王师部曲相比,欠缺了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气、将士用命的决心以及令行禁止的军威。
西线战事,看似一路凯歌高奏,但若换了河东军士上场,薛涛还真的不能保证也能如此顺利。他就算自己有着每战用命、舍生忘死的勇猛,但战争终究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本身处境的尴尬,也让薛涛在河东督护的职位上有些束手束脚,许多原本很简单的事情都因此变得复杂起来。
河东军府的创建,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波折,但小纠纷却是不断。薛家作为河东境域之内势力最大、拥有部曲最多的武宗门户,薛涛又被行台任命为督护将主,这难免让乡徒们有些迟疑不定。
因为河东地处要冲,旧年久经兵祸,流散在郊野的生民已经非常少。军府想要创建起来,兵源主要便来自于各家乡户的私兵部曲。
但是乡豪们都眼望着薛家什么做法,薛家若入编部曲太少,他们自然也不愿多出人力,薛家若编入部曲太多,他们又要觉得薛家是借势行台并自仗家势,打压他们在军府的存在,兼并他们的部曲。
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河东军府的建制简直就是混乱不堪,最多时达到十几座军府拥挤于河东这狭窄地界中。之后经过薛涛多方奔走,努力说服,军府的数量才被削减到目下的八个,且渐渐达于统一的规制,每个军府领民六七千户之间,甲士则有两到三千余众。
军府将士并不属于王师第一序列的战卒,兼耕兼战,只有当大规模战事中正规战力不足、或者说战事就发生在地境之内,才会下发调令进行征发。
但军府武备完整,对士卒战斗力的保持,要求也要远远高于一般的郡兵、乡勇,所以除了特别农忙抢耕抢收的时节,几乎一整年过半的时间都要集营操练。
薛涛身受行台恩重,兼之对于他们河东健儿英武也颇有自豪,并不满足于只作为第二序列的待征战力,同样希望能够在河东训练出一支劲旅来回报沈大将军的恩用,所以在这方面要求自然更加严格。
军府将士虽然来自各家部曲,但主体还是薛家自己的家众部曲,因此薛涛在军府中威望倒是足够,乡士们或有牢骚暗怨,但也不敢直接挑衅他的威严。
可是训练量加大之后,各种器械、军资的耗用自然也会加大。军府作为常备的军事单位,自不同于地方郡县的屯垦,资用方面半有自给,半要等待上级镇戍的拨付。
河东督护归于潼关镇戍辖制,本身没有作战的任务,但耗用却加大,这也不免让潼关方面薄有微词。毕竟陕西还有各方战事,潼关兼领河东,也是陕西诸军的一个后补基地,不可能专顾河东。
每次函文往来,述说军资事宜,薛涛都是不免提心吊胆,担心会引时流攻讦他贪得无厌,本身受惠行台、乡资厚恤,却还以养军为名索取资货供养他自家的部曲。
而他又偏偏不能以私财养军,毕竟河东军府是大将军府明授旗鼓号令的王师军伍,他以私财供养,算是什么道理?
眼见薛强不忿于被自己指使去拜访贺苗、曲送财货,薛涛心中不免一叹。他之所以要这么做,其实也有太多无奈。真说起来,贺苗这个老胡诚是行台旧人不假,而他们薛家也是深受大将军赏识信赖的后起之秀,真要论起势力如何,区区一个贺苗又不被他放在眼中。
但他又不得不考虑更多,对于目下的他家而言,积财就是积谤。他虽然有十足信心,只要得到大将军的授命驱用,必要衔恩用命,抓住机会勇猎事功。但若在此之前积毁销金、积谗磨骨,他家可能连争求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大将军诚是欣赏恩授他家,但并不意味着他家就能有恃无恐。如果连这种非议诋毁都应付不了,承受不住,就算大将军顾于情面、出面包庇,对他家肯定也是大失所望,不会再作更大的任用。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往年自有亲长遮蔽,也可无顾世事的捶打。可是之后要勇于自立,直当风雪,不可以庭门下篱墙爬藤自居。许多事情,即便你父不说,也该自有主见。世道不会独独加你纵容,横冲直撞确是少壮朝气,但瞻前顾后、思虑周详,未必就是怯懦的表现。匹夫一怒,拔剑杀人,屠狗之辈都能勇为,这种勇猛,不值得惊叹。”
薛涛讲到这里,脸上便也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你见或不见,世道艰深都是在陈,总有你咂摸品尝的时刻。比起少壮孤勇,我倒更乐见你老而弥勇,初心无晦。少有无知之勇猛,壮有谨慎之周全,老有守节之纯良,若能得此三者,我家或是风雨在途,也不会堕你手中。”
薛涛如此教诲其子,倒也并不是要为自己瞻前顾后、举步维艰做辩解,他对这个儿子寄望甚高,原本是打算送入天中与馆院少流往来共进。
但是随着馆院时名越重,收取学子也越严谨,兼之他家的确乏甚家学传承,薛强始终没有得入。他对此虽然有些失望,但世道显途,非只一端,或许他的儿子真没有入读馆院的禀赋,但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也未必就不能卓然成才。
听到父亲的话,薛强连忙垂首受教。许多道理,即便讲得再透彻,没有阅历、受而不学、学而不法,也只会是流于空谈。不是道理没道理,而是品行没道理。
父子夜话片刻,之后便各归室内休息。第二天,长安一纸调令送入蒲坂城外的督护府,薛涛接到这一调令,双肩蓦地一颤,整个人都变得振奋起来,心中对大将军的感激不免又有加深,能够将他筹算在怀,总算没有将他在这焦灼处境中放置太久。
接到调令后,薛涛整个人都变得干劲十足,即刻派遣令使分赴各个军府,召集各军府将主受命之后即刻召集部众入此待命。
薛涛自己坐在房间中,将大将军调令摆在案上,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心中也不免感念更多。大将军对于他们河东乡众,特别是对他们薛家,也的确是照顾有加,难怪时流暗妒。
他身为河东军府督护,也算是大将军府下高级将领之一,对于王师整体的军力构成与分布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塞胡入寇,用兵陕北,调集他们河东军府将士迎击,其实不算是当然之选,应该还是大将军体察他的困境,因此才给他一个出战的机会。
而且塞胡实力不算太强,对于成军之后始终没有战阵磨练的河东将士而言,是一个非常好的练兵对象,即便不胜,也不太可能会有大败亏输的恶劣后果。
随调令而来的,还有一份长长的军情汇总附加,开篇便是提纲挈领一篇总的战略目标设定,即就是尽可能多的歼灭塞胡有生力量,另外便是陕北各种山水地理、风物人情等各种情报,至于具体的行军路线,则需要薛涛自己实际权衡,尽快上报,自有各部王师并郡县沿途接应。
第一次离境远出作战,薛涛激动之余,难免有些紧张,除了将这些由弘武军提供的翔实军情熟记在心之外,也即刻派人过河去请潼关的谢奕并李炳等将领北来,既是请教行军种种,而且之后河东府兵离境之后,河东防务还需要潼关接手,需要交割事务也需要尽快完成。
1294 安定河东
据实而论,河东军府在薛涛的经营下,还是颇有几分气象的。召令发出之后,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里,各路军府将士便大半汇集,只有两处汾阴北面毗邻汾水东西的军府,因为身负防备北面平阳贼人的任务,没有王师部伍换防之前,是不可轻易撤离的。
行台对河东之优待,还体现在军府兵长人事构架上。八个军府将主,其中有六个都是河东本籍乡士,而若包括薛涛在内,薛家族人在其中便占据三席之地。
薛家目下三宗并立,正好每一宗得守一军府,兼有薛涛这个统握大局的督护在上,至于军府内部的兵尉、幢主之类兵长,数量则就更多。这也是为何时流抨议河东军府乃是薛氏私军的重要原因,也令薛涛根本就无从反驳,急于立功以洗刷揽权营私、自成一统的污名。
跟河东乡资、乡势俱全的情况相比,与之隔河以望的弘农境遇则堪称悲惨,弘农根本就没有军府设立,乡宗势力也因弘农杨氏的伏诛而被打击萎靡到了极点。
但豪强不幸则是生民大幸,弘农虽然不如河东这般商事鼎盛、物货云集,但也是出入关中的重要门户,兼有沃野良田,许多关中包括南北所招抚的游食,都被安置于此,计丁均田,可以想见不久之后,弘农此境除了作为陕西门户之外,也会是一个谷菽满仓的丰饶之地。
各方将主抵达河东之后,便也得知所接到的具体调令,俱都不免一惊,然而之后反应却都各不相同。其中自然也不乏同样渴于猎功、不甘寂寞的少壮乡流,眼见终于等到他们乡士上场逞威的时刻,不免摩拳擦掌,振奋不已。
但是还有几人,脸上不免流露出几分迟疑之色,同样出身薛家的薛落,恃着与督护同宗的身份,则干脆皱眉直接发问道:“行台调令至此,是否有欠考虑?诚然军情迅猛如火,但咱们河东部曲,是否真就是必然的良选?”
听到薛落这么说,便也有人开口提出了质疑:“是啊,河东军府虽然创设数年,但却向来无有外用。人离乡贱,饮食水土都难顺服,远游尚且需要慎重,更不要说今次乃是劳师远征,对战沙场啊!的确,咱们乡众多享行台护庇恩赏,但乡勇少壮养成不易,为人亲长,又怎么忍心驱赶他们远离乡境,抛尸远乡啊!”
更有人一脸为难:“难道真要此刻离境远行?目下正值大河水涨的汛期,一年生计的良时,家中、市中都是急缺劳力,难道不能延后再发?”
听到这些名为将主、但一个个还是浅薄土豪心迹的部将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薛涛气得脸色铁青,他抬手猛拍眼前桌案,霍然起身,怒声道:“诸位,这是大将军调令入营,军令是何,你们究竟知不知?令达兵出,难道是要征询你们的意见?”
众人听到薛涛这怒吼,积威之下,一时间不免噤若寒蝉,不敢再穷发议论。
众人虽然住口,但薛涛心情却是恶劣。他原本还有几分自豪称职,但听到部将们此前议论种种,心绪却直往下沉,带着一群怀着此中心理的将士踏上行途,此行究竟能否逢战必胜?他之前设想种种,是否过于乐观了一些?
“军令如山,违令者斩!刑木之下,不容乡情!行台所以创设军府于河东,便是仁义包容,不将我河东乡流义士阻隔兴复社稷、鼎定天下大功之外。忠勇之士,闻战则喜,殊功在前,岂暇旁顾!”
薛涛再作几句振奋人心的言语,然后语调复又转为低沉:“河东适乱年久,乡徒惯于困守乡土。归治之后,行台仁术加施,使我桑梓获益良多。但是诸位,王事所以壮兴,典章所以回归,不是诸胡高义自退,而是大将军并麾下忠勇王师将士北伐奋战、饮血踏尸,才使诸胡暗灭,王道再昌!河东乡士,过往享用良多,但我等扪心而问,难道真要坐享其成、不加施力?”
“衔恩待用,束甲将发,今日还在府下,我也暂容诸位小作发声。但发兵之后,途中再有非议军令者,即刻诛杀,彰我军威!兵者大凶,绝非乡隙、儿戏,与其穷途远奔,送死于胡虏爪牙之下堕我军心,我宁可你等死于我手!”
讲到这里,薛涛整个人身上都弥漫起一股杀气,他虽然没有率部远征的经历,但长久称豪于乡土之中,可不是一个一味忍让求全的和气之人。
众人为其气势所慑,一时间俱都凛然危坐,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而薛涛却威容不敛,径直步下,行到薛落坐席之前,居高临下指着薛落,凝声说道:“卸甲,交出你的符令,自退出帐。若有再犯,洗干净你的头颅,待我取来传示诸军!”
薛落听到这话,脸庞顿时涨得紫红,嘴角不断颤抖,已是羞恼到了极点,他又看一眼帐内其余诸人,僵坐许久,表情才隐有一丝松动,目光中也流露出几分哀求之色,低语道:“二兄,我……”
“军帐之内,谁是你兄?卸甲!”
薛涛听到这话,神色更怒,直接摆手喝令亲兵上前将薛落扑倒在地,就在席中将其甲衣剥除,搜出代表其身份的符令,直接罢黜了他的军职。
薛涛手中捏住那符令,眉目之间凶色更加不作掩饰,环视众人一眼,又肃声道:“旧年乡境创设军府,本有因于乡情、势力权宜暂用,并未循就真正部伍材选准绳。往年在乡集练,并无奔涉杀伐凶险,便也暂行旧事。但今日之后,持戈用险,若再有勉强权宜,则就是害人害己!”
“乡士百姓,品流诸多,志趣也都繁杂。诸位多循旧而用,是否真有弓马猎功之才志,远事在即,还要各做权衡。若真无有此类志趣,即刻卸甲卸职,所害者尚能止于一身。但若之后战阵累事,不独身死名毁,累及行台大略,大罪深究,宗族也难保全!”
薛涛今日所以态度如此强硬,倒也并非纯是借于今次调令而抒发心中长久积聚的不满,也是为了让这些乡士们认清楚残酷的现实,外事征伐绝不同于乱世自保,变数要更多,过程也更加残忍。
若真以为凭着旧年困守乡土的经验,便可以转战天下、战无不胜,那可是最大的笑话,所带来的后果也要更加严重得多。
果然听到薛涛这一番话,便有几人脸上流露出挣扎犹豫之色。往年世道大乱,他们没有选择。可是如今乡土归治,又受惠行台政令良多,他们各自安在乡土,不愁没有源源不断的财货入门,生计无患,还能享用不尽。
河东乡流也非尽是孤胆厉念之徒,还有多少人怀有跋涉远行、从戎逐功的志向,也是非常值得商榷。的确如薛涛所言,他们若自觉得没有那种才力,此刻退出不过是因自身胆怯受人嘲笑,但若真的上了战阵而犯大错,行台追究下来,他们整个宗族或许都要因此覆灭!
“将军,我、末将……”
过了好一会儿,席中才有一人一脸苦涩的站起身来。
“不必多说,交出符令!”
薛涛摆摆手,根本不愿再听这人有什么理由或借口。
大军出动在即,他才清理当中这些志力不堪的兵长,看起来是有几分可笑。但事实上如果不是赶在这个机会,他以前也根本就做不到让这些乡士乖乖交出各自部曲。
行台对河东宽宏包容,这也意味着干涉的力量不大,军府的建设也要全凭薛涛自己。而他又被过于旺盛的家势所困扰,虽然可以凭着常年积累的威望将乡勇们统筹起来,但也不敢过于强硬的根除更深层次的弊病。
所以如今的他,是深深的感受到行台在复治地方的强势态度,除了本身势大之外,也的确是当下世道所需要的。没有这种涤荡污秽、痛割弊病的气概,纵然得于一时表面的兼并,但却绝难彻底的凝合。
就如眼下这种局面,他们河东乡流有幸得于暂时苟且于乡情之内,可是一旦临事,人心便涣散难聚,令人觉得可笑又可悲。
想到此前还自觉得河东军府创设数年,集练已经渐具气象,求功心切的频频请战,薛涛便不免羞愧脸红。行台旧人们薄视非议于他,大概也是一眼看出他这所谓的河东军府,不过是虚具其表罢了。
大帐之内,幢主以上的兵长们俱都列席,随着薛涛自己沉默不语、检讨自己的过失,陆续又有几人起身离席,将自己的符令留了下来。
每有一人站立起来,薛涛就觉得自己心里被捅了一刀,脸庞更是火辣辣的疼痛。他原本还自觉得自己思虑还算周详,也做好了待命而动的准备,当现实坦陈眼前时,却让他羞愧的无法接受。
“若大将军知道了河东军府被经营出这副样子……”
薛涛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又是一动,再次翻出大将军的调令翻看一遍,才渐渐似有所悟。
调令中并没有规定行军的路线、包括具体的军期,给了他极大的自主权,原本薛涛还感念于大将军信重,但眼前事却让他感想更多。
这一次的军事调度,并不独限于他们河东军府,而是一次跨地域的整体调整,围绕塞胡南来的王师部伍便有好几部分。除了关中军府于北地等郡县层层设防之外,尚有关西精锐、新组成的镇武军同样出关作战,而在目下的陕北,还有弘武军这一老牌劲旅。
塞胡实力并不算强,这不仅仅只是时人的粗浅印象,前线弘武军传来的信报也显示出这一点。但大将军在规划战略的时候,还是郑重其事,不独两支精军排设在北,域内又层层铺设,甚至将他们河东府兵都征调前往……
大将军应该不是失望,而是对他们河东府兵的底色如何有一个充足的了解。今次所以调集他们,主要战略意图大概也不会寄望河东军能够完成,应该只是一次练兵。
想到这里,薛涛不免心中又是一叹。他倒不是丧气于辜负了大将军的恩用厚望,而是有感于大将军对他们河东军的体恤,愿意给与他们合适的机会磨砺成长,这一次练兵,对手本身并不强,还有弘武军和镇武军这种精锐强军搭配作战。
“恩用若此,何以为报啊!”
薛涛长叹一声,心情更觉沉重。他也明白了,大将军仍然给他留下了一段缓冲的时间,让他得以大刀阔斧改革军府残留的乡情积弊,而他眼下也不必再发什么远征猎功的宏愿,趁着当下军令之势,将河东军府锻造的凝实起来,带出河东乡境抵达陕北战区,便算是第一个阶段的胜利。
想到这里,他心情复又端正起来,抛开心中诸多杂念,只是静默观望着那些兵长们主动交出符令、军职。这还仅仅只是第一步,稍后他还要继续肃清部伍,将不适合的人俱都裁汰出去,同时还要防止这些人去职之后心怀不甘,煽动他们留在军府中的部曲作乱。
后一项任务,对薛涛而言其实不难完成。行台给他留有足够的缓冲时间,长达数年的集训操练,已经让那些乡勇们渐渐适应了自己身为军府府兵的新身份,各自家主原本在职还好说,一旦去职,还能对他们施加多少影响也是存疑。
同样的,河东局势目下蒸蒸日上,这些退出的乡士们本身便无意于弓马武事,眷恋乡土资利,退出之后,他们或许反而要松一口气,转身投入到资财获取中,懒于再问故旧武事。
如此桩桩种种,可以说大将军将所有条件都给薛涛准备好了,他若还不懂得顺势而为,那么就可以说是一点救也没有了。
将这些俱都梳理清楚后,薛涛才明白了大将军针对河东的整体经营概略。
先是通过绝对的包容甚至于纵容,让河东全无抵触的归入行台统治,之后又全力配合蒲坂大营的营建,没有在西征战事上形成一丝掣肘,快击快打,抢在各方俱都反应不及的时候,已经将关陇俱都拿在手中。
河东的豪宗乡勇先以军府的形式集中起来,避免散居于乡野,暂且放在一边不闻不问,之后全力发展河东的商事,将众多乡豪吸引到河畔定居,进一步瓦解掉河东原本的乡情。
而这些乡豪所留下的乡土,变得纯净朴实,这才是行台真正想要的河东,或垦或戍,一张白纸尽情挥洒。
在这个过程中,此前收复的关陇渐渐消化,河东的乡勇们也渐渐习惯了军府集练的聚结形式,一纸调令调离河东,潼关王师顺势接收蒲坂、汾阴等沿河一线。
整个过程,不动刀兵、不伤和气,而河东无论是乡情还是乡势,就在不知不觉中被大手抹去。至于那些从军府中退出的乡豪,他们日后也只能守着沿河一角土地谋取衣食了,还有什么能量与底气再去抵触行台?
此前大将军途过河东,言是河东此境牧治短期内不会做改变,不是不会,而是已经根本没有必要了。当然前提是,薛涛能够统合军府,将这些府兵成功带离乡境。
薛涛可以拒绝吗?激赏恩用若此,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奋求功事一途,他别无选择!
“大将军雄阔伟岸,越随其久,越叹其渊深难测啊!”
这一整套顺理成章的既定事实,虽然都是薛涛自忖思得,事实如此,他也不能笃定究竟是时势恰好还是大将军刻意营造。
而他自己对此,其实谈不上有什么抵触,尽管他也明白他家未来功业已经不可再存河东,但其实是有了一条更广阔的出路。
原本迫于无奈揽入怀中的巨财,随着他率部离开,肯定也要被潼关的王师顺势接收,不会再放于私户。薛涛对此却没有多少失落,强负非份,只会让他家越来越举步维艰,如今父子轻装上阵,勇逐事功,夯实一个忠勇节义的赫赫家名,这才是真正值得传及后世的收获!
而且,薛涛还隐隐有些自得,放眼天下,以今时今日沈大将军权势,只怕就连羯国石季龙也不配被大将军如此曲折筹算,从这一点而言,他倒应该自豪,这又何尝不是沈大将军另一种形式的包容。
1295 虎将待用
薛涛在蒲坂的动作,自然瞒不过一水之隔的潼关。在河东军府将士还未堪足用的情况下,潼关守军本也是此境最重要的武装护卫力量。
“薛涛终于忍不住要向乡徒下手肃清了,不再强求合流同好,倒也不算是太蠢。”
当消息传到潼关的时候,谢奕便忍不住笑起来。房间中还有其他一些潼关的守将,当河东收到调令后,潼关便也收到了调防的通知,这几日谢奕等人都在忙着集结军士,为正式接手潼关而做准备。
另一侧的李炳闻言后便也笑道:“乡流同志,若只是据保乡土,自然是众志成城。但今次遣用于外,乡情逾于军法,必然不会乐观。他临事才肯抽刀,还是稍欠几分果敢啊!”
言及薛涛的时候,他们言辞中倒也没有多少鲜明的感情色彩,只是就事论事的态度。至于以往明里暗里所流露出对薛涛及其家势的暗妒,这会儿却是没有。
实话实说,随着王师收复河东,薛家借势于行台得以家势旺盛,的确会令时流艳羡不已。但若说因此搅动得他们一众王师干将、行台旧人都愤懑嫉妒、意气难平,那也实在不至于。
他们可不是世道中求进无门的困顿之众,追从大将军用事以来,便始终阔行在一条平坦开阔、前程可望的大道上,一身功业荣辱,早已经与大将军紧紧绑在了一起,又怎么会因为道左些许绚丽风光便驻足不前,满怀戚戚?
更何况,无论是早年的江东、淮南,还是之后的中原各地,他们见多了类似薛家这种暂假借势、煊赫一时的乡流门户,薛家在其中除了声势更显壮大之外,与此前那些乡流也并没有本质区别。
他们若能自己判清事实,主动融入行台,恪守行台章法刑令、循功以进,倒也能保证家业的长盛。但若只是满足于此,志得意满、不再做更大努力,最终也会被行台碾压粉碎、消化于无形中。
如果说对薛涛有什么不满,还是其人身上仍然存留太多乡境豪强的气息,明明已经成了大将军府下得授督护重职的大将,治军却乏善可陈。
军队是杀戮的机器,无论是外用征伐、还是内戍防卫,杀戮是其存在的根本意义,也唯有杀戮才能达成各种意图。如此重器,就需要认真保养,勤做磨砺,或是不可轻动,一动则就要有血光之灾!
他们王师大军,未必就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需要令行禁止,更不可将过往的豪强私军种种习性代入到部伍中来。
对于这一点,同样可以说是豪强出身的李炳深有感触。李炳是兖州刺史李闳的儿子,李闳早年则是徐州一个实力强大的流民帅,也是早年郗鉴在位时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
李炳作为李闳的儿子,先于河洛之战中身先士卒创建大功,之后徐州军接受整编,其父李闳渐渐退于二线军府督将,原本麾下那些流民兵悍卒部曲们,自然尽归李炳统率。
私兵部曲并非一无是处,作战勇猛,无论是忠诚还是士气都有足够的保障,一个优秀的将领,身边就该有这样的核心部曲存在,如此才能牢牢把握战机,并将各种精妙的战术实现出来。
但若过于仗恃私兵,充其量不过是战线上一员斗将而已。特别王师每每为战,都有着各种庞大的战略目标,作战区域也不限于一时一地。
这种跨境连伍的大会战,如果军令不一、旗号不一、各有谋算、各有主张,是根本做不到有效的配合,更无从实现大的战略收获。
永嘉之后,世道豪强诸多,不乏煊赫一时之徒,但往往只是局限于一地一隅的豪强,能够打破地域限制、成为真正纵横天下的英雄人物,则实在少之又少。
王师队伍中,其实也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天纵之才,包括沈大将军在内,都是一步步稳重扎实的成长起来。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闲来无事时,众将也多讨论何以永嘉之后,北方秩序荡然无存,各地豪强更是接连壮起,但为何最终能够成事者,唯刘、石二贼而已?
这当中刘氏本身便是匈奴近乎王室的存在,一直担任五部匈奴的首领,背后有着匈奴强大势力的支持,还倒罢了。可是石勒,一个曾经一度沦为奴隶、最初作乱时也不过仅仅只是乡野中流窜的盗匪罢了,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势力和稳定的地盘,却能一路壮大、成为北方霸主,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石勒其人英雄与否暂且不论,众将们在讨论羯国壮大时,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就是,可能石勒前期的劣势,正是其人之后得以壮大成为北方霸主的重要原因之一。
石勒这个人,初期实力实在不强,哪怕在其出身的羯胡部落中,也算不上一个多了不起的人物,并没有一众稳定的追随者。前期所以壮大,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辗转游走于各路豪强之间,借势攀附、甘为鹰犬,也是北方众多晋、胡豪强俱都乐于收纳的走狗、打手。
之后石勒无论是首寇汉沔,还是大败越府精军,可以说是俱都远远走在时代洪流的前端。而许多明明广拥部众、地盘的豪强们,在这乱世中却乏甚亮眼表现,甚至成为石勒持续壮大的养分提供者。
其中最明显的,便是当年在枋头筑坞、守保这处要塞的向冰。当年石勒汉沔受挫,势力一时间已经萎靡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夺取了向冰的部曲、资财,根本就没有之后纵横河北的实力和底气。
“树挪则死,人挪则活。永嘉之后,王统失中,先走关陇,又归江表。动荡之世,势力难固,大运散及天下四野,世龙虽暗于大义之胡丑,但却不乏悍武力气,乃是当时翘楚人选,更兼游走四方,捡取南北动荡之利,稍得资本,复归河北。河北虽有豪强林立,但却根枝自缚,独当虎狼,自然也就难免被劈凿粉碎。”
石勒的成功之处在于,在他实力还微弱之前,并没有执着于经营一个需要持续不断投入、且之后还要长久维持的基本盘,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但正因其流窜作案,也才能抓住许多流散于各地的际遇,同时又的确有着远超常人的能力,得以将这些机会据为己有,趁机壮大。
而站在石勒对立面的各乡境豪强,他们或许也有着不弱的能力,而且初期所拥有的资本也远远高于石勒。但他们享有这些实力的同时,也被深深束缚住,只是一个门户之下的犬才,却不能成为纵横天下的虎狼。一旦虎狼叩门,就难免沦为爪牙之下的血食。
薛涛的豪强习性,在之前表现的非常明显。明明大将军对他信赖有加,公器分授,给了他足够肃清、整顿乡土特别是乡勇部曲的权力,但他却怯于乡情捆绑而自缚手脚,这是令潼关众将们感到最不满意的。
这样的河东军府将士,战斗力如何可想而知。杀伐未必有力,抱团远胜其余,他们的存在不独让河东始终存在着隐患,也是之后王师北上、进攻并州的一个障碍。
“大将军对薛氏,也的确是过于包容了……”
看到薛涛那么不疼不痒的经营着河东的军府,明明已经有了足够的手段和支持,却还迟迟没有大的动作,也令潼关众将心急如焚。
当然,他们也明白大将军做事着眼全局。河东稳定与否,关系到之后西征整体战事的发展。如果他们也在河东大杀一通的话,乡土势力也将如弘农一般乏于可用,甚至还需要从境外迁入民众重新营建。
河东的营建进度若因此被耽搁,也不能立刻再向关中发动进攻。不能将关中从速以定,事后证明如果王师再晚上一段时间西进,陇上很有可能就要为凉州张氏所有。到时候,行台要么放弃陇上,要么就需要继续增兵,在陇上与张氏直接对战了。
与整个陇境得失相比,河东这一点乡情纵容并非不可接受。而且虽然河东军府从王师标准来看是太过不堪,但也因其存在,起码防备并州的羯国石生是足够的,也能让王师集中力量对关中进行持续深入的掌控。
“薛涛此前,或是失于仁懦。但观其近日所为,总算也还没有蠢钝至极,体察到大将军调用的深意所在。”
说话间,谢奕望向李炳,而后笑道:“李将军懒居几年,如今也终于不必再起卧喟叹了。”
李炳闻言后便也笑起来,他原本从弘武军被调到河东,督护司州之河东、平阳、弘农、上洛等四军诸军事,名义上是洛西诸军的主将。
但这四郡之中,弘农、上洛不过一些屯田兵和郡兵、乡勇,平阳还未收复,河东又有优待,所以上任之后,与在弘武军中时转战南北、乃至深入敌后斩首刺奸的刺激相比,简直就是寡味。如果不是因为深知大将军之后的方略安排,他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投闲置散了。
懒散经年,终于等到自己再上场的机会,李炳一时间也是摩拳擦掌,等待之后河东府兵离境之后,他便北上河东接手防务,并且正式着手收复平阳各类事宜,图复司州全境。
1296 大军入营
七月中,潼关王师万余精兵在督护李炳率领之下,过河北上,进入蒲坂接替河东军府负责河东地区的镇戍事宜。
此时,有关于关中人马调度、王师各路集结,北上抵御南侵的塞胡,此一类消息也已经在河东流传开来。毕竟河东商贾云集,甚至关中各类物货调度有一部分还需要这些商贾中财力雄厚者稍作分担,消息自然也就难以保持隐秘。
只是,河东军府将士居然也在这一次的应征调集序列中,倒让许多人颇感吃惊。更甚至于,有的对讯息不乏迟钝的人居然到此刻才知道河东居然还有军府存在。
河东军府实在是乏甚存在感,成立以来便一直乏甚事迹流传于外,再加上河东虽然政令有别行台其他区域,但毕竟也遵循一个基本的军政分离的界限,河东商事鼎盛,军务方面与商事还是有着很大隔阂的。
许多人只知潼关重兵屯守,河东自然也在其保护之下,不知河东居然也有两万多众的军府将士镇戍此中,倒也不算多么稀奇之事。
由这一点也能看出,王师过往这些年所树立起来那种战无不胜的强大形象,早已经是深入人心。要知道距离河东一步之遥的平阳,可都还没有收复过来,仍在羯国余寇石生手中。
但就算是这样,河东仍然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成为商贾云集的中心,可见时流哪怕并不宣诸于口,但是对于王师有力量保护他们的人身、财产的安全,都是充满了信心,不做怀疑。而这份信心,同样也是一笔珍贵的财富。
潼关王师北行这一日,河东沿河一片码头、仓邸之间,也是时流云集,翘首以望,聚满了前来瞻仰王师威荣的乡众客贾。
横阔的大河上,河水有些黄浊,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宛如一条横陈的苍龙。开阔的水面上,王师大舰巨帆很快就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哪怕距离还很远,但却已经有一股肃杀气息扑面而来。
空间上的巨大,最能给人以压迫与威慑。所以尽管庞大的战舰单纯从性价比角度而言,并不算是性价比最高的战船,但凡稍具实力者,往往都要费劲心思打造一些。
像是早年石虎南征,将士不耐水战,仍在洛阳建造起数艘大舰,结果却一直没有派上战场,直接就搁浅于颖水中游,最后被王师所缴获并拆除。因为实在建造不得法,只有回收用材转用别处。
潼关虽然并不以水军为主体战力,但也保留有数艘大舰,今天整可用来运兵。大舰左右两翼,并驶着数十艘斗舰战船,船身吃水极深,看得出载满了军众并器械。船到河中,岸上已经到处都响起了欢呼威武的喝彩声,可见对王师入驻此境报以十足的热情。
王师的船队,并没有在外侧这些码头处多作停留,饶河而过,便径直向北而去,直接进入蒲坂的大营码头。巨舰挤占空间太大,直接停泊在河中靠岸的位置,而后军士们便开始次第下船,用艨艟、舢板等换乘上岸,井然有序的入驻已经被腾空出来的大营。
河东军府一众人等,自薛涛以降,俱都长立于码头上,眼看着王师部伍入营,心情不乏复杂,心知自此之后,乡土便不会他们所专据。而他们在不久之后,便也将要离开乡土,负担着行台的使命,播威远乡,心中既有向往,也有几分彷徨。
从目下的态势而言,河东军府将士暂时还不足远行。毕竟是深及部伍的大换血,想要让府兵们再接受并且服从那些新的兵长,也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依照目前的进度来说,能够赶在八月结束之前离境奔赴战场,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不过潼关王师想要完全接手河东防务,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虽然河东军府整体上的秩序和战斗力不算出色,但却胜在对乡土的熟悉,能够有效遏止住北面的贼寇流窜入境。而对河东乡土的熟悉,却非潼关王师所长,所以之后一段时间,还是需要这些军府将士们的配合。
河东北侧便是平阳,旧年屠各汉国的都城所在,如今还在羯国石生控制中。往年屠各刘氏为了加强统治,打压晋人势力的反扑,多招引氐羌包括塞胡等胡众,安置在都城平阳周边作为藩篱。
如今汉国早已经覆灭,这些胡虏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被石生招引整编成为义从,随之继续北退前往太原。而剩下的这些杂胡,则就生机没有着落,又乏于政令协同的管束,便靠流窜劫掠为生。
特别是随着最近几年河东地区的元气恢复且商事兴旺,也都引得那些胡虏贼寇垂涎至极,多有侵略。而河东要保持商事氛围,便必须要杜绝匪患的不断侵扰,具体的损失还是次要的,若因此而令得人心惊悸不安,商贾裹足不至,则就罪莫大焉。
从这一点而言,过去几年河东府兵们在这方面也是完成的不错,没有让北侧的胡寇影响到河东的经营建设,所以也并非一无是处。而这当然也是得益于他们土生土长于此,对河东各种山川路径了如指掌,兼又有两侧境域之间的乡户可以采风报信。
薛涛倒是有几分担心,王师接掌河东军务确是大势所趋,但在没有了这种乡声通传的便利,不知李炳又会怎么做。
当然他也只是一想,每一位统兵大将做事都自有其风格,李炳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却是从血战中杀出的赫赫威名,单以军法谋略而论,也非薛涛这种长久居乡的乡豪可比。
所以薛涛倒也不敢暗存指点其人的想法,顶多之后李炳若请教种种,他也不会藏私,将一些机巧经验倾囊相授。毕竟河东是他乡土所在,尽管也不知今次离乡之后何年还能返回,但他也希望在李炳等王师勇将的庇护下蒸蒸日上,乡民永绝忧祸。
随着军士们次第下船入营,一身戎甲的李炳便也出现在甲板上,并在一众亲兵簇拥下登上码头。
于是码头上自薛涛以下河东军府众将俱都齐齐迎上,抱拳施礼,特别是后方薛强等一众河东少流兵长们,在看到威名赫赫的李炳之后,眼神中俱都流露出浓烈的狂热。
李炳年在三十出头,年龄上要远远小于薛涛,但他却是王师目下第一序列的中坚战将,本身便有担任过弘武军将主这种强大履历,而且目下的官位说起来还算是薛涛的顶头上司,距离真正的刺史大任不过一步之遥,可谓是虎父无犬子的典型。
如今他们这些河东少流也将要远行征戍,踏上谋取功业的路途,如李炳这种强悍人物,便是最值得他们法效敬慕的目标!
至于其他河东军府兵长、将领们,对李炳的态度也都恭谨至极。毕竟之后李炳便是河东此境镇将,他们各自虽然都将远征,但也毕竟还有家人、宗亲留在乡中,因此也都不敢疏远见恶这位英壮君侯。
李炳在码头上与河东众将小作寒暄,顺便引见介绍一下自己麾下部将,而后便在薛涛带领下,直往大营中军大帐而去。
他虽然私下里对薛涛此前的做事风格颇有微辞,但眼下对方也算是主动迈出一步凑近大将军府下节奏,因此热络虽然也谈不上,表面的和气还是能维持住。
下属众将因为还有营宿并防戍、仓储等各种事务要交接,所以也都不在帐内久留,各自找好接洽者便自去任劳,很快大帐中便只留下李炳、薛涛等寥寥几名重要的将领。
薛涛先一步做示好表态,详细介绍了一下河东目下的军务种种以及原本的防线布设,李炳虽然听得很认真,但细节上也并不多作追问。
他与薛涛性格和用兵习惯本就不同,再加上各自部伍构成也相差极大,适合河东军府的种种布置,未必就适合他。反正之后都要做出大的调整,眼下追究的太详细,也只是浪费精力。
之后薛涛又提议彼此部众的对调,将一部分兵长交叉安排。倒不是说他还奢想借此在乡境中保留什么影响力,而是经过一轮比较深入的裁汰后,河东军府兵长方面缺额甚多,再加上也乏甚远行征战的经验,希望能够在李炳这里获得一些援助。
李炳对此自然不会拒绝,他所以提前来到河东,也是为了帮助薛涛将河东军进行一次更加彻底的整编。河东军调离乡境,虽然是有一部分化解乡势的目的,但大将军也真的希望能够借此将河东军打造成一支可用之师,所以在部伍支架结构方面,也都授意各部帮忙建设。
之后李炳又明确告诉薛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河东军的磨练是一个长久的过程,想要寄望于乡土之内有什么脱胎换骨的改变,还是有些不切实际,沿途其他各路王师也会援助帮忙,至于他这里能够提供的支援还是有限。
李炳今次北进,名义上是率众万余,但实际上只有两军六千的军众。
潼关虽然有守卒三万余众,但其中相当大的比例都是屯田兵兼劳役,真正可用的战力不足两万人,刨除戍守一些险要关隘并郡境防寇剿匪所需,一旦发生大的战事,能够紧急调用的不过五军之数。
所以如此夸大,还是要借由河东消息传播快的缘故,给潜在的敌人以误导,让他们不敢抓住当下这个空门而有妄动。在中原水军西调抵达河东之前,此境的防备力量是极为虚弱的。
为了表示对薛涛的重视,李炳倒也不介意透露他接手河东防务之后将要做的调整,那就是不再缩紧于汾水一线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在极短的时间内于平阳和河东之间,人为的制造出一条无人地带,凡此线路之内,生民内迁,胡寇杀绝!
1297 平阳贼踪
虽然对于之后的河东防戍早有成竹定计在胸,但李炳也并没有在入境之后便即刻发动起来。如今的河东,作为勾连盘活整个西线战略的枢纽要地,情况就会变得复杂,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特别是在细节上要有一个十足的把握做到极致。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李炳也并没有留在蒲坂大营,离营而出直往河东更内部的项背之地进行巡视。
薛涛因为要忙于河东军府整编的问题,抽不出身来亲自相陪,便安排一名军府将主、同时也是他的族弟薛良陪同前往。
至于河东太守府方面,太守柳仕对于李炳的到来也不敢怠慢,虽然文武不相统御,可是李炳之后的军事行动对于河东的整体气氛还是有着很大的影响,彼此间也需要进行充分的沟通,便派遣郡府主簿马行之出面陪同李炳,同时将太守府一些诉求详作倾诉。
河东与平阳之间,其西以汾水为界,在南则就是河东薛氏乡籍所在的汾阴,在北则是平阳郡皮氏县。两地之间台塬相接,而汾阴也可以说是河东的北大门。
由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汾阴薛氏在旧年的河东乡土秩序中是颇受排挤的。汾阴虽然地在汾、河交汇所在,但言及津要之处,却远不及下游的风陵渡等大渡口。黄河上游横流直切龙门壶口而下,两侧除了山岭、高塬之外,还有着大片的滩涂,这都制约了津渡的发展。
自汾阴再往南是一片山峦丘陵,往东同样有稷山横阻,翻过这两片山岭,才是河东真正精华所在的腹心,河东裴氏乡土所在的闻喜、卫氏乡土所在的安邑俱在其东,河东柳氏所在的解县则在其南,独独将汾阴定在了西北的角落。
如果不是因为有着汾水这一条天然的界限,汾阴划入平阳郡看起来倒是比较合适,与河东薛氏旧年在乡土尴尬处境倒是不乏类似。
至于河东的东境,则有王屋山作为屏障。所谓山河表里,从大的角度去做类比,河东这一地地势倒与整个并州不乏类似,拥山环水,据势而险。
薛良作为向导,倒也非常的热心,引领李炳等一众人先投自家所在的汾阴坞壁而去。薛氏坞筑在高塬上,由此下望,西可见波涛滚滚的大河龙门,东则是峰岭起伏的稷山山脉,山水之险,表现得可谓是淋漓尽致。
“旧年兵祸连绵,常有胡骑途经于此呼啸往来。我家既居此境,当有保乡重任,胡蹄残暴,乡徒负艰,得成此坞,活民无算啊……”
站在自家坞壁城头,薛良讲到这里,脸上也是难掩自豪之色,再想到之后便要抛下乡土这些根基,心中也有几分不舍。
李炳迎风而立,闻言后也是微微颔首。他对薛涛认同不认同还在其次,但薛氏负艰孤立于乡土尚能全于节义,也的确是令人钦佩。
而且其家所谓节义还非是远遁祸乱之外的荒僻之境,乡境向北一水之隔便是屠各汉赵的王庭所在,可以说是扎在汉赵眼皮底下的一根刺,能够存在下来,实在是不容易。
如今的薛氏坞还是薛氏族人聚居所在,知晓李炳身份后,望向他们一行人的眼神都有几分不善。这也是人之常情,任谁眼望着生长于斯、苦心经营的乡土家业将要被旁人所接手,也是难有什么豁达之想。
李炳对此倒也不甚在意,薛家主要族人之后肯定都要跟随薛涛离乡,剩下的一些家眷并旁支族人也要另择地境安置,但这都是河东太守府需要考虑的事情,而他只负责接收汾阴的坞壁并一系列防事。
汾水乃是黄河中游的重要支流,但是在平阳与河东之间的这一段河水,水况特别是通航条件却实在算不上好,叉流如蛛网,更兼滩淤众多。眼下还是大河汛期,由高处向下望去,处处河淤泛滥,难有平实的道路可供通行。
“旧年刘贼据于平阳,频有四边用事,当于汾水津要,因是也大作营设,但却不得于法……”
薛良苦笑着向李炳讲解此境何以如此,早年汉赵盘踞平阳,无论是西入关中还是南下河洛,汾水都是重要的漕济要道。
这些胡虏也颇有几分人定胜天的豪迈气概,对于河道的运用可谓是想一出是一出。
比如旧年刘曜攻打关中,便打注意要在汾、河交汇处大设津渡,又因交汇所在河漕泛滥、改造不易,竟然突发奇想要从塬上引流入河以绕开河漕滩涂,投用苦役近十万众,挖是挖开了,但却接连两年的大旱,挖出的河渠俱都堆填了尸骨也没能派上用场。
类似根本不通水文地理的营建数不胜数,别说没能将汾水战略价值完全挖掘出来,甚至就连原本勾连晋中的漕运能力都大为削弱。如此一番人祸的破坏,倒是在河东与平阳之间架设起一片不足通行的隔离带。
但这所谓的隔离,也只是针对大军开拔而言。对于熟悉乡境道途的本地乡民而言,还是能够找到一些通行小道的。而目下河东的匪患,也主要是来自于此。
旧年汉赵将大量边胡内迁将之安置在平阳周边以为藩篱屏障,之后随着汉国的崩溃,虽然也被掳掠、离散众多,但剩下的那些胡卒没有了势力、秩序的约束,则就各自流散乡野,聚众为寇。
“此境匪寇,大大小小足有数十股之多,各拥人众上千、几十不等,如狐鼠奔窜,实在难于剿抚。目下也只能乡民结寨联保,互为援应……”
离开薛氏坞,众人沿汾水继续向东行。这一段地势较为复杂,北侧是枝蔓横生的荒芜滩涂,看起来郁郁青葱之处,底下很有可能便是能将人马深陷的腐烂沼泽。南侧则是高低起伏的稷山,山野之间密林厚铺,甚至都没有道路的存在。
类似的路途,绵延几十里,从宏观角度来看,倒是算不上长,但若想完全防守起来,投入几万人只怕都力有不逮。一旦有一些漏洞为贼寇所趁而流窜进入河东之境,所造成的动荡便可大可小。
李炳一路行来,听着薛良的介绍,并不热衷于发表意见。沿途偶尔也遇到一些分布在荒野中的村邑,那些村邑规模并不大,多的几十户,少的三五户人家都有。
此境不同于河东沿河之繁荣富庶,可谓是人迹罕至,那些乡民们在看到这一行数百甲士行来,一个个俱都显得惊悸无比,更有甚者则连草庐篱门都不顾,抱起儿女便直往密林奔去,可见是分外抵触与外界任何形式的接触。
看到这一幕,李炳才隐有触动,示意转行进入那些村邑观察一番。村邑设置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一应用度也都取于自然,充满了原始气息,里面杂乱抛撒着一些樵采渔猎的收获,或是在屋舍周围开辟一片不大的土地,生长着一些稀稀落落的谷菽青苗。
“此一类村邑,荒野还有不少?”
李炳转头望向薛良问道。
薛良闻言后便点点头:“山民孤僻,畏怯向外,河东虽然归治日久,但此境本来就乏于声讯传达……”
“兵灾遗祸,至今难除。近年来郡府也频有招抚告令散播乡野,但也难尽覆此等荒僻境域,兼之野性放纵年久,难为取信……”
另一侧的郡府主簿马行之便也开口说道,讲到这里的时候,言中也颇有无奈。郡府同样事务繁多,也不可能投入大量的人力与精力去漫山遍野搜索招抚这些零散分布的亡出之众,而这些山野中的民众,良善些的或还结庐樵采自足,凶横些的则就是流寇了。
“将军,放火烧山是否……”
突然李炳身后一名兵长开口说道,其人话音未落,薛良与马行之俱都脸色一变,连道不可。
李炳虽然也比较青睐直接粗暴的解决方式,但也是摇头摆手道:“如此太伤天和,况且区区些许匪寇,实在不值得自残山河水土。”
言虽如此,但事实难题也清清楚楚摆在眼前,那就是河东乡患实在太零散了,如果是真有组织、有预谋的强大匪寇,还有可能集结重兵、阵列击溃。可是这一片区域如网漏的筛子一般,纵有什么匪寇踪迹,也都是自发的小股流窜,让人防不胜防。
“其实若仅仅只是此类蟊贼流寇侵扰不断,倒也不算是什么大患,郊野自有乡勇义曲结寨互保,却贼绰绰有余。真正大患还在平阳,羯贼石生虽然退往太原,但在平阳仍有部众留戍。其部怯于王师势盛,不敢大举犯境,但却阴结匪寇,杂入其中暗潜寇掠,最是扰人!”
薛良又不乏气闷的继续讲道:“此前督护在营,倒也曾动念集结重旅涉河北上痛击羯胡贼军,但汾水河流泛滥,大军也难集众涉行,若分兵而上,则又不免为贼所趁,或有偏师受厄……”
石生的主力虽然退向了太原,但在平阳还留有镇将,其实也就是原本的平阳悍贼、丁零胡酋翟龟节制。这个翟龟拥众数千,本来就是流窜于晋南的一个悍匪,投靠石生后被授予将军号,又号召一部分境域周边的匪徒,对河东侵扰不断。
原本随着石生的撤离,单凭河东本镇军府兵力都可不惧平阳贼,但是想要外攻也很难做到。原因正如李炳所见,双方接壤这一段区域实在不容大军通行。
若从旁处进军,河东本土防御便难免空虚,跟河东相比,平阳虽是汉赵故都,但却早成一片废土,实在没有防守的意义,那些平阳贼大可以化整为零,直接冲入河东腹心,捞一把就走便可得满怀油膏,他们巴不得如此。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平阳贼或许没听过这句俗语,但却将这味道发挥到了极致。他们一群贪货忘命的穷厉之徒,本身也不事生产经营,就绕着河东这一块肥肉打转,一时间竟然也僵持下来。
如是巡视一番,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七八天,而从潼关北上的王师精锐们也都入驻河东北境与平阳接壤一线,填补了河东府兵撤出后所留下的空虚防务。
不过终究王师强龙入境,细节方面也很难如扎根乡土的河东府兵一样面面俱到,而在这几天时间里,双方接壤这一片区域所活跃的贼踪竟比早前多了数倍有余。如果任由状态继续如此发展下去,这些零星的匪患或许就要扩大开来、糜烂成祸,继而影响到整个河东的平稳局面。
薛涛在营中得知此事后,心中也是不免一叹,他倒不会因此看不起李炳的才力,只能说那些平阳贼在对峙年久之后,已经变得异常狡黠,能够敏锐抓住王师防务调整中的混乱微处而加以利用。
乡土受害,哪怕薛涛离境在即,这也已经不算是他的责任,但他也没有幸灾乐祸的道理。所以在整编部伍之余,也打算抽时间去与李炳再作会面商讨,希望能够尽快渡过这一段调整期。
可是他这里还没有来得及前往,位于汾阴的王师大营中便传出一个惊人的军令:汾水一线尽数化为军事禁区,凡有生民居住者尽数限期后撤,同时告令郡境各方,抽调人力、物力集结于汾阴,不日之后,王师便要北渡汾水,攻打诛杀平阳贼寇!
得知这个消息后,薛涛心中不免一惊,忙不迭放下手头事务直往汾阴而去。他倒不是怀疑王师的实力,事实上平阳贼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凭河东府兵只要能够大规模渡过汾水进入平阳,击溃他们也不是难事。
可问题是眼下的状况,汾水根本就难以大部通过。这一点薛涛相信李炳也很清楚,但何以还要摆出如此一副大动干戈的架势,大概也是因为入境之后便匪患连连,因此而失了平常心,想要犯险一搏。
李炳胜负如何且不论,薛涛担心因为此举而令得两地形势激化,他的河东军便不好从容调离乡境。这一次的机会乃是大将军垂青赐予,一旦他迟迟不能率军离境,之后只怕再难有此良机。
可是当他抵达汾阴的时候,却又被告知另一个惊人的消息:李炳早已经北上进入平阳了!
1298 过境杀贼
汾阴高塬上的薛氏坞,原本薛氏的族人并部曲早已经悉数遣出,南下安置在蒲坂周边,或是直接渡河前往河洛。
王师驻入此中,也并不显得空旷,尤其此境已经有了物货云集的迹象,原本薛氏部曲居住的屋舍也都被打通或推倒,用于安置即将入境的来自冯翊的众多胡卒役力。
薛涛此刻站在坞壁城头,心中倒是没有多少乡业易主的悲凉感,只是满心焦灼,望向北方苍茫的原野。在他身后,除了几名河东军府的部将之外,还有李炳麾下的几名将官。
李炳渡汾北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的时间,但却仍未有声讯传来。特别具其部属所言,其人所率不过三百余众,若仅仅只是打探观望,这些人数倒也足够,但是由于李炳亲自前往,稍有闪失便难以收场,不免让薛涛忧愁不已。
眼下他还未离境远行,李炳还算是他的上司,就算心中有什么困扰感想,薛涛也不便宣之于口,只能按捺于心底。
“府兵北行入营事宜,安排妥当没有?”
夕阳再次西垂,不知不觉一天的时间又过去了,薛涛眉头紧锁,一边步下城头一边转首望向身后的薛良沉声问道。
眼下他也实在难以评价李炳大肆宣扬军事的行为到底是莽撞还是急智,但眼下既然自己还在郡中,河东又是他乡土所系,自然也不能侧身事外、坐视不理,所以便又将刚刚撤离各境、集结整编的河东府兵再次投用于战线,用于充实河东王师所兼顾不到的地方。
平阳贼寇本身并不强大,否则石生不至于在河东渐稳的情况下怯于势力倾斜而继续北撤,但是这些匪寇的流动性极高,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地方。
早前边线换防、漏洞难免,这些匪寇已经骚动不只,频频为乱,活跃得很,如今得知王师将要大动的消息,可以想见必然已经有了将要集结的迹象。
这几天的思量权衡,薛涛也能大体想明白李炳的行事逻辑,相对于河东府兵深谙乡境各边虚实,来自潼关的王师是没有这些优势的,兼之兵力本就不足分散到漫长的防线上将境域守护得水泼不透。
但潼关王师的战斗力要远远强过河东的府兵,分戍剿防大材小用,不如抓住核心、一举击破,先干掉平阳贼寇的根基核心所在,剩下那些余寇再配合郡兵乡勇继续扫荡剿抚。
这思路不能说是错,但原本存在的问题却还依然存在,汾水积淤泛滥,大部军队难以通行,这是制约王师北进的重要原因。想要大举用兵,最稳妥的做法还是穿过稷山,从汾水东侧北上攻入平阳。
兵力不足,是制约这一战法的重要原因。此前薛涛所以不用,还是因为一旦大举出兵,则就难免汾阴会受到侵扰,甚至于危及河东腹心,即便倾巢而出,一举收复了平阳,功过未必能够相抵。
更何况平阳之后还有太原,太原的石生经过这几年的休养,实力也恢复许多,势必不会坐望南面的平阳藩篱失守,一旦河东王师有大规模的举动,其人肯定会遣部南来助战,战事很有可能就此一路持续下去,不知何时能够结束。
薛良上前一步,将府兵归营的情况详细交代一番,眼见薛涛眉宇之间愁色萦绕,便又说道:“李将军乃是司州西域督将,他既然用兵施略,肯定也是得于大将军首肯。咱们河东府兵在境,本就有辅助为战的职责,即便因此贻误早前调令,也是情有可原……”
不同于薛涛的忧愁,河东府兵的兵长们对于李炳如此大动干戈的举动反而多有乐见,平阳贼迹如何,他们最清楚,一旦开启全面战端,战线会很快扩大开来,短期之内未必能够从容剿定,河东府兵填入战线是必然的。
如果河东本境发生战事,府兵们就地留戍是一个必然的选择,那也就不必急于奔赴陕北。如果战事再有什么拖延、反复,陕北作战已经有了一个结果,那么之后可能都不必再离境远征。能够留在乡土,对于他们这些河东府兵而言自然是一个让他们满意的结果。
对于薛良的劝告,薛涛并不答话,只是继续叮嘱道:“部伍虽然散出,但整编事宜也不可停顿,趁此稍作磨合,不可废于前功。”
他之所以忧愁,还是在于心知河东府兵离境作战已成定局,即便眼下不往陕北,之后也可能调往山东。相对于陕北南来的塞胡,山东的羯国石虎才是真正的强敌。
薛涛倒不是怯战,从决定率领乡徒归化入治那一刻,他便一直有着血战沙场、回报大将军知遇之恩的觉悟,可是之后外用的地点如果从陕北改到了山东,对手也从塞胡改成了羯国石虎之后,难度自然不同,河东府兵少于大战磨砺,骤然负此重任,祸福如何实在难测。
更何况太行山东的河北之地,一旦大规模开战,必定是王师各路精锐云集,他们河东府兵在其中非但没有什么存在感,真正的攻坚用险也轮不到他们,哪怕全员没尽都有可能!
另一侧的薛强也是一身的戎装,他性格好武厌文,也就被直接编入军府准备跟随父亲沙场搏勋,见到父亲仍是忧愁不已,便忍不住笑语道:“李将军乃是大将军府下精强战将,率徒北上一行,说不定直接斩落贼首都未可知,阿爷实在不必担心我部长久困顿在此,贻误军机。”
对于儿子能够洞悉他的忧虑,薛涛倒是比较欣慰,但是听到其人如此乐观看法,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先顿足轻斥道:“行伍之内,正需端庄,不作俗称。”
之后他又叹息道:“哪有那么多万军之中直取贼将的威武事迹,平阳贼情本就陌生,贼首踪迹也是飘忽不定。如今南面操戈,讯息早就传于汾上,即便是贼首顿足,身边肯定也是群贼环绕,岂会轻易为敌所趁。”
说话间,一行人便返回坞壁内的中军大帐。这里本就是薛氏世居的屋舍,李炳入驻未久,倒也没有做什么大的改观。
目下李炳不在坞中,其部众也还在忙于调度安置各方物货、力役,招呼难免不周,不过薛涛也没有心情计较这些,处理了一些军府本身的人事调度事宜,便直接入睡休息。
第二天,仍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发生。也不知是李炳大动干戈的姿态令得平阳群贼惊悸,还是河东府兵复归阵线发生了效果,就连此前几日各边频频发生的贼寇侵扰都少了许多。
午后时分,薛涛尚在营内处理军务,突然李炳的部将前来汇报言是将军已经返回,正从汾水河畔向坞壁返回。
薛涛得知此事,当即便按捺不住,甚至不及披上甲具,便直接带领十几名亲兵纵马冲出坞壁,直往相迎。
一行人在塬上奔行不久,便看到前方行来数百人的队伍,为首者正是李炳。看到这一路人马衣袍散乱、械具也是杂乱,完全没有王师整齐可观的军容,薛涛自然也是了然,肯定是刻意如此伪装,避免在汾水北境的平阳过于扎眼。
“李将军总算回来了……”
薛涛迎了上去,积攒几日的心思愁绪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特别是看到李炳其人也是浑身脏污、须发凌乱,根本看不出一州将主该有的威荣姿态,他心中也感慨于李炳这种身先士卒的作风,便将诸多话语按捺不表,示意随员上前牵引战马,说道:“军务种种,还是归营细叙吧。”
李炳脸上也是疲态难掩,接过兵众递上来的水囊痛饮一番,而后便笑道:“有劳薛将军为我镇后,今次北行也实在是疲累难当,我就不再拘礼了。”
同行跟随迎出的薛强眼见李炳并其身后部众身上多有厮杀痕迹残留,便忍不住发问道:“李将军亲自过江,虎窥贼境,想必是大有所获,不知可曾遭遇贼首?”
薛涛不悦的瞪了儿子一眼,担心这小子贸然发问会令李炳窘迫羞涩,可是目光还来不及收回,便听到李炳略显沙哑的笑语声:“的确是见到了,已经被收斩。”
什……什么?
薛涛听到这话,险些从战马上跌落下来,一脸难以置信的望向李炳。
至于另一侧的薛强也是瞪大了眼眸,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他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李炳却给出如此惊人的回答,便又忍不住问道:“真的收斩贼首?平阳贼首、丁零胡酋翟龟?”
李炳闻言后笑笑,向后方摆了摆手,自有兵众从马背上驮着的浸满血水、污垢的麻包中取出一物送来,赫然是一个蓬头垢面、血水满浸的头颅,李炳将之接在手中,随手便甩给了一脸好奇的薛强:“我终究入境未久,对于平阳贼事少于洞悉,贼首倒是杀了,是否翟龟却是不能笃定。”
薛强手忙脚乱将那血肉模糊的首级借住,脸上的好奇也便成了少年人该有的惶恐,不敢低头细辨,但另一侧的薛涛却直接纵马冲进,劈手抢过那一枚头颅,有些粗暴的抹去那首级上的乱发并血渍污垢,而后才语调有些干涩的说道:“确是翟龟……”
“没有误中副车,这倒是好,省了再奔行一遭。这种事情,一次还倒罢了,若再做一遭,敌众有了提防,反倒不好得手。”
李炳的语气很明显轻松下来,然而听在薛涛口中,却仍引起了翻江倒海的动荡。
一次还倒罢了?还要再做一遭?
薛涛满脸不平静的望向李炳,顺便打量其身后一众兵士,却见他们只是一脸的寻常,并不因此而有什么激动或是傲慢之色,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说话间,一众人便径直返回了坞壁中,李炳告罪一声后便直接退出沐浴更衣,而一路相随的兵众们也都各自散去,飨食休养。至于那个贼首翟龟的首级,还有其他的斩首,则就如寻常物件一样,直接抛给了军中司职计功的参军。
薛涛强忍住心中的震荡,好不容易拉住一名跟随李炳过河的兵士,详细询问过河之后事迹种种,听完之后才明白李炳北进这几日究竟做了什么。
他们一众人过河之后,便扮作游荡这一片境域中的匪徒,适逢南面王师将要跨境而攻的消息在平阳境域中传扬开,那个贼首翟龟也是如临大敌,便通告境中群贼集结于平阳某地,打算凭着众势稍作支撑。李炳他们入境之后,便也循着那些贼众们集结的方向,直接就去到了他们集结的地点。
那个贼首翟龟自然没有号令群贼的威望,尤其是王师强攻在即,更令人心惊悸难安。但群贼所以还要蚁附其外,也不是没有原因。王师治军威严,他们即便想要归附从军,也是要被拒绝纳入的。而且平阳一片废土,没有什么油水,反观河东乡势蒸蒸日上,犯境劫掠稍有所得,便足够他们消耗享用。
聚啸郊野,取用河东,这种日子虽然动荡不安稳,但对于他们这些生性凶悍难驯的凶徒们而言,反倒比困在一地被绳令约束得死死的要惬意得多。
如今得知王师将要过境,他们这些零散匪寇根本不用想也知不会是王师的对手,虽然流窜溃逃也是保命的手段之一,但危机临头,许多人还是倾向于抱团取暖。
但如此一群乌合之众,想也不想便知根本没有军令旗号可言,彼此之间也根本就乏于认知。因是李炳一众人竟然得以不着痕迹的直接潜入到平阳腹心之地中,而且由于数百丁壮俱是悍卒,根本无需展露实力,在一众云集的匪寇中也是一股不弱的势力。
大概那个贼首翟龟也想象不到南面王师主将竟然胆大至斯,率领区区几百卒众便直接潜入到他的老巢,还一副勤修武事、以待大敌的模样。
之后事态发展便顺理成章,李炳等人潜进丁零人营地,杂在一众匪寇之中,抓住机会直接冲杀进敌军中军,收斩贼首,而后便趁乱杀出重围,一路返回了汾阴。
兵士乏甚饰词表达,讲述起来也乏味得很,可是薛涛在听完之后,却是久久无语,更觉得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跟这些王师内中坚力量、胆大包天的战将们相比,他无论才力心志实在差了太多。
1299 无功不归
一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李炳才又行出,换了一件宽简的时服氅衣,袒开的衣襟内可看到胸膛都被包扎起来,可见有伤在身,之前处理了一番。
“有劳久候,薛将军请坐。”
他步入厅中,摆摆手对起身相迎的薛涛说道。
薛涛这会儿还没有完全消化掉刚才打听来的事情,心情仍然激荡有加,待见李炳如此,脸色不禁一变:“将军伤情如何……”
“小事罢了,也不足影响行动。”
李炳混不在意笑笑,而后便步入席中坐定。
薛涛见他行动确还如常,并没有勉强的意思,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再望向李炳时,情绪则就有几分难言的复杂,钦佩、羡慕又或者不能认同李炳这种行为,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恐惧。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若是当年自己没有选择归顺行台,而是决意顽抗,会不会有李炳这样的孤胆勇猛虎将直接冲入他的中军,将他斩杀于万众之中?
抛开心头诸多杂绪,薛涛眼望着李炳,欲言又止,又过片刻才开口说道:“将军督戍一方,身系重命要任,还是、还是……大概是我年长志颓了。”
他是想要劝一劝李炳,不过讲到一半,还是觉得有些交浅言深,更何况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情和做事风格,李炳也没有莽撞误事,反而再添壮举。自己发此厌声,也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李炳闻言后则哈哈一笑,继而便又肃容说道:“我区区一介伧武,蒙受大将军重恩提拔,既没有高洁的风骨德行,也没有渊深的谋略才器,能作报效的,不过这一身勇力、不畏死的孤胆而已。若连这些都吝于报效,还有什么面目再立帐下。”
讲到这里,他又望向了薛涛,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薛将军你虽然早获重职,但在历阵一途,应该还是没有所略吧?”
薛涛听到这话,心中便生出几分羞赧,若往常被人如此直接发问,多半还要存几分恼羞成怒,可是眼前的李炳却是刚刚过江收斩平阳贼首、乱军之中杀出,虽然眼下已经沐浴收拾的纤尘不染,但仍有一股杀意盘绕于其身盼,令人不敢放肆。
李炳这么说,倒没有取笑薛涛的意思,他很快便又说道:“咱们王师累战频胜,所依仗的可不仅仅只是将士英武用命。只有亲历战阵之上,才能体会到咱们这些武夫能够追从大将军麾下用命斩功是怎样的快意、幸运!大将军天人之质,万事万物井然于怀,凡有选任投用,则必人尽于力,才尽于事,少有失算。”
薛涛听到这里,倒是忍不住点头,他对这一点倒是有着相当深刻的感受,单单眼下整编河东府兵事宜,虽然表面上还是由薛涛主导。但当他真正动手的时候,才感觉到许多原本预想中的困难都迎刃而解,众多早前看似无甚意义的举动在此刻都发挥出配合辅助的效果。
“大将军才智风采、谋略英断,俱都冠绝此世,世流无有能及。咱们这些武人追从于后,凡有驱用,用命即可。即便是瞻前顾后、费尽心思,难道还能超出大将军所设藩篱?顾虑诸多,反倒失了勇武锐性,也是将自己的功业前程,置于莫测之内。”
李炳这一番话,倒可以说是以身为教、加以指点。他此前对薛涛这个人谈不上讨厌,但也没有什么太过亲近的想法,之所以说出这番话,还是因为回来之后,也听部将回报薛涛这几日在汾阴周遭充实防线、拾遗补漏,也是一个尽责的人,并不因已经卸去了职事便不再承担责任。
“李将军情怀壮阔,倒是让我汗颜。我也深是懊恼不能早早便追从于大将军,早年乡迹残破,贼踪频扰,乍乱乍慌,脾性也被世道驯得惶恐谨慎,积习难改,稍欠英勇啊!”
薛涛闻言后便长叹一声,也不忌讳承认自己性格中优柔寡断、谨小慎微的缺陷。往年这种性格,能够让他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风险,保护家业存留至此,迈过乱世。
可是加入行台之后,这种性格便让他显得与行台各种节奏格格不入,特别是作为一个武将,少了李炳等这些少壮战将的果决与勇猛。
薛涛肯于承认自己的不足,倒让李炳对他更添几分好感,他于是便又笑道:“将军慎重周全,又不乏坚韧节义,适逢英主选用,义曲广拥,又何患功业不立啊。如今王师之内,英勇标立,如沈狮之流,尚且不敢矜持自恃于血亲之厚,争夺事功。似我等伧微幸举,又哪里敢顿足转踵,逡巡不前?”
话讲到这里,两个人之间气氛倒是融洽起来,薛涛又发问道:“李将军北行一遭,更收斩平阳贼首翟龟,之后平阳攻略如何,不知可有定计?”
“平阳局面,还是要远劣于早前所想啊……”
听到这个问题,李炳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眉头微微锁起。
斩杀了贼首翟龟,他也并没有因此而久作沾沾自喜,实在那个贼首在他看来不过一个流寇首领的胡酋而已。往年弘武军初成之际,他甚至率领部众深入河北,直接在襄国附近截杀代国什翼犍派往石赵的使者,据说还是代主什翼犍的一个叔叔。
所以干掉区区一个丁零胡酋,在他看来也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仅仅只是稍微缓解一下河东北境近来频生的匪患罢了。
李炳所以神情严肃,就在于今次北行,亲眼所见平阳境中种种,状况实在不容乐观。原本他还以为平阳所在终究是汉赵故都,哪怕汉赵二十多年前便动荡覆亡,最起码也应该还会有一些遗泽残留,如残破的城池、宫苑之类,稍加收拾便可满足大军驻戍的要求。
可他还是小觑了这些胡虏们对地方的破坏程度,屠各汉国本身就乏甚营建之才,平阳在其统治下本来也算不上什么繁荣治土,之后又经历惨烈的内讧厮杀,被早年的石勒掳掠一番,然后便不再成为世道的瞩望所在,就连继统称制的刘曜都选择放弃此境、立足关中。
此前石生后撤前往太原,在平阳所施行的完全就是焦土策略,能带的带走,能拆的拆出,留下一个遍地狼藉、比被狗舔过还要干净的平阳。至于活跃在平阳的这些贼寇,要么是石生也看不上眼,要么他也管束不住,索性直接抛下做废物利用,也能稍稍阻遏王师北进步伐。
李炳用兵行事有着很明显的行台风格,相对于防守,他更热衷于进攻。既然潼关部众对乡境掌控难称周全,索性放出风声压迫贼众集结,直接轻兵杀入斩杀贼首。
他也并不满足于仅仅只是将汾水两岸营造成人踪绝迹的隔离带,在此基础上,他还想要却敌于外,在平阳设置一两个据点,既能作为之后大军开拔的前哨,也能上下呼应,更加猛烈的打击那些匪寇。
可是平阳的残破却让李炳感觉有些为难,杀掉一个贼首并不能说完全解决了平阳匪患,那些盗匪们本来就是乏甚组织约束的乌合之众,需要进行一个长期稳定的震慑剿杀。
他将自己亲自查探所得与薛涛稍作分享,薛涛在听完后也是一脸的沉重,叹息道:“石贼苟延自保之心甚坚,平阳焦土,一旦得知王师动迹向北,则必有窥望侵犯。小股部众北进于事无补,但若大举出动的话,又乏于配合……”
像李炳几百骑北进便斩杀贼首,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没有频频成功的可能,而且石生部众组织性还是有所保证的,斩首行动未必对其有效。
眼下的平阳本不足守,只能作为一个通道和跳板用以进取太原,大军雷霆直入,直接将石生捂在太原动弹不得,这是效率最高的战法。如果贸然驻入平阳,之后的节奏又跟不上,这只是拉长战线,令得后方遭受侵扰的危险大幅度提升。
“可惜弘武军目下牵扯于陕北上郡,若是在此,区区一个石生,实在不足为患啊!”
李炳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分外怀念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弘武精军。潼关王师战斗力自然也是不弱,但跟弘武军相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
特别弘武军最擅长并州山河表里这种复杂地形的野外作战,且对后勤补给的要求不高,只要给他一军之数,李炳有信心直接打穿太原,戳在石生眼皮底下创建据点。
“还是需要快速解决塞胡侵扰啊!薛将军,我也是身畔你部此行能尽快逞威河套,杀绝塞胡,如是山西形势才有大变的可能啊!”
说到底,还是塞胡南来这个突然发生的变数,令得王师西线的战略颇有几分捉襟见肘的局促感。特别弘武军这一支精锐眼下被牵绊在陕北,与流窜到西河郡的伪汉刘昌明遥相对峙,顺便警惕塞胡南来,令得许多原本设想中的灵活战法都有些调度不灵变。
虽然在李炳心目中,也觉得塞胡小患,并不值得将西线王师三分之二的兵力俱都牵扯住,但长久以来大将军缜密布局、谋动于未发之际,事后都证明这些安排的前瞻与正确。正如李炳此前所言,他们实在没有必要怀疑大将军的决定,只要用命作战就是了。
平阳贼首伏诛,许多活跃在境域中的盗匪们俱都亲眼所见,这也给他们带来极大的震慑,深感与王师之恐怖,不敢再频频向南侵扰。
而李炳在之后也并没有真的大举率军北渡汾水,而是继续修补、修缮防线,特别将汾水周边境域生民俱都招抚、驱赶于内,以汾阴为中心清理出一片无人区。
同时从冯翊等地征发的胡卒役力也次第抵达汾阴,沿河修整,疏浚汾水水道,所透露出来的仍然是一副紧张备战,随时将要出兵的架势。
之后不久,太原方面的石生也得知平阳发生的事情,对此自然是惊悸不已,频频派遣斥候南向窥望王师的动静。
但他却不敢贸然率众前来拒战,因为他眼下也实在是焦头烂额。河北的石虎,直接拒绝了他称王于山西的请求不只,还持续增兵于太行山东,同样也是一副将要翻山入攻的架势。
而他新得的盟友刘昌明,近来也不安于西河之地,一方面是受不住南人弘武军如狼似虎的穷攻,另一方面大概则是因为石虎那个封王河南的许诺,想要再图套区、联结南来的塞胡做个河南王。
一时间,太原这个原本寂寞许久的地方,居然又成了牵动大势走向的一个节点所在。倒不是说石生的势力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他目下所处的位置,恰好是中州的晋廷行台和河北的石虎势力所不及、下一步又必将触及的区域。
对于石虎而言,虽然与晋廷王师在黄河沿线的对峙中乏甚创举,甚至还直接被威逼到邺城,在南北对峙中可谓是完全落在了下风。
可是只要能够收取太原,兼抚河套,就还能保证河朔的完整性,同时收取塞上诸胡卒力为用,临北面南的俯瞰,掌握住战略的主动性,选择任意地点向南面发起进攻。
而对于行台王师来说,关陇已经得手,河东也已经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如果能够将山河表里的并州也收入囊中,那么就等于是将石虎彻底的围困在了河北区区一隅之地。
并州之于河北、近乎荆州之于江东,一旦落入王师手中,四面而出、排杀羯胡余孽,便成了必然的定局!
而双方之所以还在太原周边各自陈兵、逡巡不进,究竟是各怀忌惮、不愿意将并州选做一场新的会战战场,还是各存另外的打算,局外之人实在是不得而知。
大势所趋,薛涛是无暇关注,摆在当前,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尽快完成河东府兵的整编,率领兵众奔赴陕北战场,痛歼南来的塞胡。
李炳虽然轻骑突进、往平阳去莽了一波,但之后却又归于谨慎,安守于汾水防线。兼有之前斩首行动的震慑,平阳那些残留的贼寇们一时间也不敢再轻易南犯。
于是薛涛之前分遣防线中的府兵们便又撤回来,一出一入之间,也算是一种磨合,并非没有意义的劳师无功。
河东防务既然稳定下来,河东府兵们自然也就没有借口继续留在郡境中。八月下旬,薛涛终于向雍州刺史府提交入境请求并行军路线。
完成整编的河东府兵最终维持在五军一万五千人数,超过四分之一的兵数并将校官长被裁汰出军,力度不可谓不大,而大军气象一时间也是井然。
大军起行这一日,河东乡流们毕集蒲坂前来送行,看到井然标立的英壮儿郎戎装整齐、次第上船,不乏乡众泪眼迷蒙,难舍子弟兵离乡远征。但更多的人,脸上则是一种狂热与自豪。
河东因此独特地理位置,常年遭受兵灾迫害,旧年只能困守乡土苦苦挣扎,在入治行台之前,许多人做梦都想象不到乡土儿郎还有覆甲远征、播威异乡的壮阔事迹。
河东太守柳仕,甚至于许多早已经移居河洛的乡士名流,也都纷纷赶到这里来送行。
薛涛扶剑而立,接过乡人送上清酒一饮而尽,一抹嘴角残留的酒渍,而后便面对太守等人抱拳为礼,凝声道:“离乡在即,无暇择言。儿郎此行,唯不负王恩、不辱乡风、不虚此行,生死度外,无功不归!”
说罢,他便阔行上船,身后将校跟随,悉数上船之后,船上旗鼓声顿时大作,载满兵众的战船便缓缓驶离蒲坂的码头,直往西面而去。
八月末,九月初,秋意渐渐浓厚。
塞上早寒,胡虏南下,而行台王师早已经在陕北、河套之间布设虎狼之众,河东府兵已经是最后一部奔赴战场的军队,关中府兵密织于北地、安定等数郡之地,弘武军继续穷攻西河屠各余寇,而关中精锐、新组建的镇武军,则也进入套区,开始着手肃清地边,打扫战场。
可以想见,当这些塞虏趁秋南来之后,便会发现相较于塞上刺骨的寒风,这世上还有更加凛冽、给人更深痛苦的事物存在,那就是严阵以待的晋军王师的刀箭!
但是在陕北还未爆发出真正堪称惨烈或辉煌的大战,沉寂已久的黄河下游突然先一步爆发大战:羯国一部军众,突然渡河南来,直取河南要塞!
1300 夜寇南来
启泰以来,河北的羯国因为没能抓住江东政变内乱的短暂战机,坐望沈大将军南下迅速平叛,之后更是创建行台于洛阳,使得南国形势再归平稳。
之后的数年,南北双方俱都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休养调整期,洛阳行台除了消化河南地、积蓄力量筹措西征关中事宜之外,也并没有大举北犯的举动。
至于羯国,石虎的精力主要还是放置在北方,内部以高压酷烈的统治维持,外部则或羁縻、或征讨边野诸胡,力求打造一个稳定后方。
在这样的情况下,黄河下游除了一些小规模的互相侵扰之外,还算是保持着一定的平静。
目下的黄河下游,羯国势力基本已经被赶出了黄河南岸,而且由于晋军在河北营造起枋头这样一个军事重镇,直指羯国腹心之地,几次图谋复建邺城,都因枋头谢艾的顽强阻挠而以失败告终。所以从整体上来看,晋军在黄河下游,已经处于战略上的优势地位。
羯国在这一片区域中所安排的兵力,除了一直在枋头北面与谢艾纠缠的麻秋部之外,还有就是下游位置的平原公石宣。
石宣乃是大赵天王石虎膝下次子,也是除了留守襄国的皇太子石邃之外、石虎诸子之中最为年长力健者。
其人除了封国平原之外,石虎在除掉老臣夔安之后,更封他为尚书令,并将早年返回河北争夺国统时所率领的青州军伍尽皆授予,南面战事一应委之,冀南郡县如清河、广宗、平原、乐陵乃至于渤海等地军民俱归其统,隔着一条黄河与坐镇在泰山郡的南人沈牧对峙互攻。权柄之高,甚至还要超过襄国那所谓的监国太子石邃,深得石虎亲爱。
南北两大势力,新一轮的碰撞便发生在这里。
是晋军在黄河南岸所营造的一个重要的军事要塞,其地位于黄河下游最重要的渡口津,因是而名。
自鸿沟向东,黄河便是南北对峙的前线阵地,其中枋头作为中段的桥头堡,其地所在不独内护河洛司豫,更兼抚黎阳等重要的渡口。羯国几次在枋头铩羽而归,不能拔除这一根心头刺,便也不敢在这一段黄河有什么大规模的举动。
所在,从进攻方面而言,不如枋头那么重要,但从防守角度来说,却是一个十足的险重所在。其地冲青兖,位于济水、黄河交汇的附近,下接巨野泽,一旦被寇入,便可直插河南腹心!
甚至可以说,一旦此地被羯国掌握在手中,所发挥出的战略意义,几乎可以等同于枋头对羯国所造成的威胁。
早年淮南都督府北进、与邺城石堪进行中原大战的时候,石堪就曾派遣一部精军自渡河,准备做垂死挣扎的反戈一击,结果却功败垂成,落败于滑台。
之后王师在也是多作营建,在津渡附近构建大城镇戍,同时又加阔河道,将这里架设成为王师水军重要的停驻地。
但此地也并不是没有缺陷,那就是地势太低,每有雨水充沛、河水暴涨的时节,难免会有黄河倒灌夺济的隐患,所以在其周边并不是一个适合的屯戍地点,使得这座城池周边乏于军府拱卫,隐隐然有种被孤立起来的态势。
当然寻常时节,这个问题倒也并不算大,两翼无论是上游的滑台,还是下游的济北,都可互相援应,后方还有泰山郡这一青兖之间绝对的重镇所在,所需要面对的敌人,唯有北边河面上的侵扰。
而这一段黄河水面宽阔,又是王师水军重戍所在,羯军想要从河面进行突破,简直就是做梦!
但任何的军事布置并非一成不变,七月末行台传来调令,指令下游的水军溯游而上、需要集结于河东加强中游的防戍。路永得命之后不敢怠慢,特别是要赶在汛期结束之前抵达河东,于是便即刻率部起行。
王师水军目下主要陈设于黄河一线,除了路永这一路负责勾连沿河各处据点要塞之外,在青州北部还有一路通海护航的水军,规模在两万人左右,由徐茂统率。路永被抽调走之后,所遗留下来的空缺自然需要将徐茂部进行填补。
但军情传递,因为路程远近所限,难免会留下一个短暂的空窗期。而这个空窗期,也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时刻。
水营中,虽然还有一部分王师水军没有起行,等待后路队伍到达交接,但相对于庞大的营地规模,还是显得空旷起来。
此地,既是王师水军一个停驻休整点,也是物货集结的一个中心。水营中除了码头营舍之外,还设有大量的仓邸,一直延伸到距离河岸十几里外的城。路永水军西进,顺便也将一批资货运载送入洛阳。
守将名为高仲,交接过新一批的资货后,看到那些货船缓缓驶离码头、向西而去,神态间流露出几分稍显夸张的不舍:“厚储数年,一朝搬空,这些作乱的贼胡,不知何年才能杀灭干净啊!”
“将军烈念杀胡,何不请战随同君侯西进?”
旁边有副将听到这话后,便都忍不住开口笑语调侃。
高仲听到这话,脸色稍显羞红,指着几人做怒态斥道:“你们这些蠢物,道我已经没了扬刀杀贼的胆气?待到来年大将军谋攻发于此境,倒要看看你们奔行杀敌,能否胜过老夫!”
几人闻言后便又笑起来,仍然用那种调侃的语气恭维高仲宝刀未老。
不过他们也明白,此地主要意义还在于却敌于外、同时作为过境王师的补给地,就算来年用功于下游之地,这里也不大可能被选作发起进攻的大基地所在。
因是留守此境的王师将士,跟其他各部王师比较起来,便没有那么的骁勇好斗。这个高仲早已经年迈五旬,也没有听说过往年有什么威壮事迹,能得此地镇守,泰半还是打磨资历得来此位。
类似的兵长、将主,在王师中倒也不乏,毕竟除了冲杀镇戍攻伐之外,王师也需要有持重谨慎、统筹人货的角色存在。类似枋头谢君侯那种文武全能的人物,哪怕在英流济济的行台,毕竟也只是少数。
高仲退居二线,但担任的还是二线之中比较显重的位置,要远远胜过后方那些名为军府将主、实则屯所粮长的旧年同袍们,他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
毕竟他也知道自己才力有几分深浅,早前年富力强尚且不能秀出同侪,如今年事渐高、气力更衰,也就不作更多沙场建功的指望,能够守好此地,也少不了他苦劳分润。
听到部将们言不由衷的虚辞夸赞,高仲板着脸又斥骂几句,抬起断了一指的手掌忿忿道:“老子旧年胆大包天,往年在南更有幸护从大将军沿江归乡,于京府痛杀劫匪,这些陈年旧事,难道还要尽道你们?”
此一类的话语,部将们早已听厌,因是几人听到这话后笑声不免更大,更有人说道:“大将军何等英壮,哪一路的贼寇是蠢到何等境地,居然敢拦路阻截大将军……”
高仲听到这话,脸色不免更加羞红,顿足怒吼道:“营中难道没有事务?你们一个个待在此处,懒散絮语,耽误了正经事务,小心各自头颅!”
言及正事,众人倒是不敢再作懒散姿态,各自散开,或盘点整理军资,或率兵巡察沿岸。
待到众人都散开,高仲才垂首抚摸着那断指的伤疤,脸上羞态渐渐褪去,继而便浮现出几分追缅,望着几人背影不乏心虚道:“蠢到何等境地?老子才是真正精明……”
自语间,他又吩咐兵众将已经被搬空的仓邸封锁起来,留待之后秋粮入仓再开启。而他也不作停留,岸上巡弋一番,便让人放板下河,直往河中几处小洲而去。登上河洲后,他便唤来兵长询问道:“北岸戍堡可有声讯传来?”
兵长将搜集到的情报尽皆呈上,这些情报都是一些常人不知其意的简略字符,通过这些字符便可传达时间、地点并一些简单的事件内容。
南北在这一片区域频作互扰,偶尔也会用一些错误的情报误导对方,有了此一类的加密处置,便能极大程度规避声讯误传。而且这些阵线上的斥候人员,也很难保证人人识字,用这些字符代替,要更实际一些。
高仲翻看着这些资讯,眉头紧锁,神情有几分严肃。倒不是看出了什么问题,事实上每天的斥候传讯内容都是大同小异,但眼下对防务而言,正是一个虚弱、敏感时期,任何一点的不寻常,都足以令他警惕十足、紧张不已。
“夜中再传讯一次。”
高仲又吩咐一声,然后才离开河洲返回南岸大营。此时天色已经渐有昏暗,但高仲却没有休息,又沿河巡弋一边,亲自安排夜间警戒巡弋的哨探。
“再过几天,过几天就好了……”
高仲心里默念着,倒不因劳累而有什么怨言,能够平安渡过这一段虚弱期,于他而言便是最大褒奖。
水军原本在此驻留八千余众,已经离开了六千多人,留守两千余众,加上城里、营内原本的守军,统共也有将近五千人数。但并不只是一个单独的据点,除了津防渡口和背后城池,还有仓邸之类,一旦分散在这些地方,整体防务还是有些虚弱。
青州徐茂的水军,还要十多天的时间才会抵达,不过泰山郡方面倒是快,将军辛宾正率领五千军卒日夜兼程向此而来,两三天的时间应该可以抵达。另有济阴的曹纳,已经引部抵达了济水口与巨野泽之间。
高仲心中盘算着这几日青兖之间的调度事宜,又亲自指挥着外用的船只牵引离开码头、航入埭内,待到大闸落定,时间已经到了深夜。
“将军,是否要回城?”
听到身畔亲兵请示,高仲抬起手来摆了一摆,说道:“今夜还是在营中留宿。”
若真的有敌人进攻,很明显有着坚固城墙做为依靠的城更容易据守。但是由于津周边地势低洼,城池如果靠着津口太近,很容易就会被水淹。
早年所以建造城,就是因为就近有着这样一个据点,敌军即便是攻克了津,也不敢大举的长驱直入,否则就会被城的守军切断退路,给后路各部王师争取一个反应缓冲的时间。
这几日高仲并不守在城池,而是将兵力主要集中在津口码头处,实在是兵力不足分守,而且相对而言,渡口是要比城池更重要一些,除了战船之外,还有许多军资、械具集中在此等待转运。
如果津被敌人夺取,他就算是守住了城,意义也不大。而且目下各路增援都在路上,本就不需要他再争取缓冲时间,他若死守,反而有可能给敌军造成一种围点打援、分别击破的有利局面。
中秋过后,夜风已经极为寒凉,高仲却是了无睡意,夜中仍然被甲坐在帐中,等待河洲传来消息。
从这一点看来,他也实在不适合做一线的统军战将,谨慎有余、胆略不足,一旦察觉到些许隐患存在,便会惊悸得寝食难安。但是这种谨小慎微的性格,也最适合安排在这样的地境中,最起码不会因轻敌疏忽而被敌人打个措手不及。
夜色静谧,帐内只有铜漏与大钟富有节奏而又枯燥至极的声音,甚至就连几个亲兵都手扶着器杖垂首酣眠,高仲却蓦地自席中站起身来,甲片、佩刀的碰撞声顿时将亲兵惊醒,下意识握紧刀枪左右张望,便听到高仲语调低沉道:“已经逾时一刻钟……”
听到这话,亲兵不免叫苦不迭,心道夜中本就最容易疲乏,晚了一刻钟又有什么打紧的,这几日都是如此,他们都将要熬不住了。不过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见高仲已经冲出营去,便连忙也举步跟随迎出。
高仲立在营地中的高处,举目向北面黑洞洞的夜幕中望去,皱眉沉吟道:“不妙啊……速速传令,北三营起宿被甲待令!”
很快,骚乱声便在营中响起,不多久,几名睡眼朦胧的兵长们便快步行来,他们精神虽然算不上好,但甲衣却都穿戴整齐。这也是军营中的重要军令,一旦夜集令出、衣甲散乱便冲出营帐,轻则杖笞,重则斩首都有可能!
“将军,什么情况?”
几名兵长俱都神色紧张的询问道,之后便听高仲沉声道:“已经晚了将近半个时辰,河洲那里……先派船去查探一下。”
兵长们原本还以为已经发现了确凿的敌情,但听到只是如此,便不免有人嘟噜几句,却听高仲顿足道:“噤声!我宁愿你们昼夜惊恐,也可免于身死梦乡!各路增援即将抵境,到时你们昼夜昏睡难道还怕没有时间休养……”
讲到这里,他话音陡止,因为看到夜中河面上突然一点火光乍闪而灭,他心中顿时一凛,来不及再作思忖,顿足大吼道:“举火,集结,准备应敌!”
军令发出后,营中旗鼓号声顿时大作,沿河一线篝火陡然冲天而起,与此同时,几艘火舟如脱弦之箭般从营栅位置直冲河中而去,随着火线向河中央推进而去,原本隐藏在夜幕之下的恐怖画面也被勾勒而出!
宽阔的河面上,如猛兽一般的战船正半没在河水中,借着水声、风声的掩盖,正悄无声息的逼近津口,行在最前方的船只,甚至已经将要驶入一里之内!火光覆盖范围还是太窄,更后方的情形仍然被夜幕所笼罩,不知还有多少敌船正在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