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1 选贤关陇
关中这种群情焦灼的氛围,持续了足足大半个月,终于雍州刺史府才透露出口风,确定了大将军宴请时流乡贤的日期。
于是一时间,郡县郊野气氛又高涨起来,凡是稍存心意者,俱都奔走打探该要如何加入其中,得到直面大将军的机会。
雍州刺史府与京兆郡府关于这件事也进行了多番讨论,该要如何挑选与会人员,他们所考虑的不独独只是这一次的宴请名单。
因为行台和大将军的意思是,类似西巡关中、宴请时流这样的活动,最好是做成一个固定的典礼,以后每年在没有特殊大事发生的情况下,大将军都要定期西巡,类似的典礼自然要做成每年固定的项目。
所以,最好的做法自然是就此整理出一套规令章程,用以选拔每年可以参与盛会的人员。
在这样的思路下,整个关中诸多士庶民众便被粗粗划分成几个群体,各以不同的手段方式挑选其中翘楚代表参加宴会。
而这样一个与会的资格,一旦有了规令加以固定下来,又可以作为一种荣誉的身份,用以犒奖表彰那些在野的贤流。
类似的典礼,其实行台都不陌生,像是早年江东的清议,之后行台每年也都要公车征访各地贤流、问礼论政。
广开言路,看起来仅仅只是一种宽大包容的表现,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还是为了加强行台的统治。借助这些地方望势所在,使得行台执政合法性更加深入人心、广及郊野。
早在大将军驾临之前,行台便拟定了一份今次西行需要邀见邀见的名单。
站在行台角度,能够被列入名单上的人选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类似京兆杜氏、韦氏、北地傅氏、安定胡氏等等,这些关中郡县内或是在地方上誉望久享、或是累世冠缨的世族门户,俱都赫然在列。
大将军在驾临关中之后,便也以行台名义派遣公车各携符令分赴各郡,邀请这些关中旧户前来长安、共论世务。
虽然行台在施政方面保持着一个压制旧望名门的作风,甚至曾经做出几乎屠尽弘农杨氏这种酷烈事迹,但这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要将这些地方名门赶尽杀绝。
说到底,北伐的最核心使命还是要扫除胡虏,再铸华夏,而不是要搞什么阶级革命。而且必须要承认,这些地方上的名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华夏文明传承到这个阶段的精华汇聚。
行台要做的也并不是将他们完全割除毁灭,而是要甄别吸收、消化于内。由行台发出邀请,请他们来到长安共谋大计,这是当然的礼节。但如果这些门户对此反应冷淡、乃至于视而不见,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行台会告诉他们这个世道中没有谁是无可取代的。
而这些关中世族门户们也都识趣得很,并不敢在这件事上跟行台闹别扭,早早便派遣重要的族人前来长安,等待大将军的宴请接见。
并且有许多人家都将这份邀请当作一个荣耀,多作彰显宣说。毕竟行台虽然行事不乏强硬,但毕竟还是代表着晋祚正朔所在,王师入主关中以来,除了弘农杨氏这种实在不识趣而惨遭屠戮立威的门户之外,还没有发生过什么凌辱虐待乡宗门户的恶迹。
虽然行台各种政令施行,乡社、军府的创建,俱都极大程度打压了他们各自乡势,但跟此前暴虐关中、肆意杀戮的汉赵与羯赵相比,仍然无愧仁义之治的美名。
大将军西巡这么大的阵仗,自然不可能接见区区一些旧族代表了事。
因此除了行台亲自邀请的这些人家之外,还有就是各地郡县察举乡贤、邀请共襄盛举。而这一部分郡县举荐人员,其实说穿了便是地方上那些乏甚旧誉、因乱而兴的武宗豪强。
这些豪强武宗虽然清誉不著,但对乡势的把持,讲起来甚至还要超过那些冢中枯骨为美的世族门户。就算从整个关中层面而言,这一群体存在远不足成为王师对手,但具体到县乡郊野之内,却是行台政令能否施行乡野的最大阻力。
无论世族旧户还是郊野豪强,这都是原本关中残留的一些势力。邀请他们,那是给他们开放一个意见窗口,或者说发泄渠道。关中目下仍在营建恢复的关键时期,内部必须要稳定当先,能哔哔就别动手。
这一部分人有钱且有闲,如果不能通过正常途径加入行台统治结构之内,长久闲散于乡野之中,难免会杂念丛生。而行台选士任用已经自成章法,更不可能为了他们而大开方便之门,给予他们这样一个既能发表意见而又无伤大雅的身份机会,也算是一种安慰。
当然若仅仅只让这些人参与进来,沈大将军还没有闲到为了安抚他们而专程驾临关中。所以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些参与人员,如行台统治构架之内,吏治考评优异之人,哪怕仅仅只是区区一个乡社吏首,也可与大将军同席而饮,接受犒赏并陈奏最基层的施政苦乐。
还有一部分便就是缴纳各项赋税的大户,无论经营何种行业,行商、坐贾又或百工匠户,缴纳的赋税高,便说明对关中的恢复经营做出的贡献大,自然也就值得大将军出面慰问犒赏。
不过这最后一部分能够入选的还是有限,而且多为其他地域前来关中行商的豪商,真正关中人士得于邀请的反而不多。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关中刚刚铺开一个基础,还有赖进一步的建设,另一方面便是在大将军到来之前,关中各种税制仍是粗疏,各级官署仍然给那些地方上的乡户留有极大的余地作为一个缓冲期。
经过各个方面的挑选,最终能够参与进宴会的合共七百余人。通过这些入选者各自进选的途径,便也能看得出关中这两年经营建设的一个大概成果。通过郡县举荐得入的地方乡豪将近四百余人,可以想见这些关陇豪强仍然颇具势力。
不过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要知道关陇动乱并非朝夕,几乎从后汉末年开始,中朝短暂的统一也实在没能令王法章制深入人心,可以说是长达一百多年或轻或重的混乱期。行台复治关陇尚还不足两年,便想要完全杜绝地方上的乡豪力量,无异于痴人说梦。
与会人员的名单,总算是拟定出来,待到公之于众后,自然也难免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对于这一次的盛会,整个关陇之间可以说是万众期待,但浓缩到这一份名单中,自然不可能做到一网打尽。
而且刺史府在公布名单的时候便已经作出说明,这一次能够得以入选,资格是可以继续保留维持的,换言之下一次大将军西巡的时候,这些人同样得于有幸与大将军同席相论。
有了这样一个小规定,那么这一份名单便不仅仅只是一份宴会的资格,更代表着行台对于他们的一种认可,无论是哪一方面,都可以说是一种荣耀,一种表示他们所以秀出于一众乡徒同侪的认证。
而那些有意参加但却没有入选的时流乡户们,则就难免有些吃味失落,不免颇有微词但也都不敢宣之于口、形于面上,质疑这份名单的公正性。
毕竟行台无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既然拟定出这样一份名单,便意味着这些入选者在一定程度上便可以代表整个关中。他们这些没有入选的若是质疑,甚至都不需要行台出面,那些入选的乡户们便有可能与他们翻脸反目。
不过那些人纵使失意,倒也不至于完全绝望。因为这一份名单春秋一审,三年一换,入选乡户代表若是在这段时期中做出什么违礼、违禁的恶迹,一旦查实,即刻取缔资格,并择备选替补。而在三年的换期中,将是覆盖整个关陇的大换血,各方代表又将退回同一起点而作筛选。
有了这诸多安排,这一次的宴会意义便已经不再局限于大将军的出席,成了关陇时流内部的一种竞逐,甚至可以视作是乡情乡势的一种标志。
当所有人都沉醉其中,为之喜忧不定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跳出来清楚察觉到,原本乡情乡势如何,那是乡野民间秩序运转自发形成的一种结果,可是行台仅仅只是通过一次宴会的安排,便不动声色的将这种仲裁权给收取回去。
宴会的地点被安排在了长安旧城与新城之间的一段高坡上,这高坡在当地又名龙首原,因此虽然官方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说明,但是民间已经自有俗称,将此命名为龙首宴。
目下的长安虽然也有修复,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周边水道的疏浚沟通与城池本身的营建。所以新旧城池之间的这一段原野仍然保持着郊荒模样,没有营建什么建筑。
当被选作宴会举办地之后,渭水码头上万余名氐胡役力便被调集至此,经过七八天的昼夜营造,一座占地广阔、恢弘大气的石城便拔地而起。城池落成之日,便也是大将军集宴关陇时流的日期。
1272 胡胆裂寒
大概天公关照人意,宴会召开这一天,自晨光破晓天空便是万里无云,一片晴朗。
而早在黎明时分,各方有幸参与盛会的时流便各驱车马直往龙首原上的这座石城而来。当时晨光尚是稀薄,仍未褪尽的夜色下,新进建成的城池如同一头盘卧原顶上的猛虎,城墙都由硕大的原石堆垒砌成,未经修饰,城墙边角粗糙之余,则透出一股蓬勃而出的豪壮气息。
此时的城池防务,已经交由大将军亲兵胜武军接手,城墙上下都站立着体魄挺拔健壮的胜武军士,朦胧的视野中虽然看不清楚这些将士们具体面貌,但依稀勾勒出的铁甲狰狞线条,仍能让人望去便觉触目惊心。
今次参与宴会,合共七百余人,天色还未大亮,与会人员已经悉数到齐,再算上各自家众随从,足足数千人众,车马连绵一直排到了龙首原下。胜在此处陂塬开阔,就算有这么多人聚集于外,也都不显拥挤,且还留下大片的闲地。
石城关禁还未放开,众人等候在外也无聊,难免要寻亲友小作谈论。关中境域不乏闭塞,乡户之间彼此倒也相熟。各自相熟者聚集起来之后,大体便也显示出了各自特质的不同。
在这些受邀人员之中,地位最高自然是行台亲自邀请的那些世族旧户,如杜陵杜氏、韦氏等本就旧誉颇高、乡势也不弱的门户,特别是杜氏,如今还在行台拥有着不低的影响和势位,甚至与大将军出身的吴兴沈氏都为姻亲。
虽然杜赫一支与留守杜陵乡土的族人们来往已经很少,但这并不妨碍杜陵杜氏借其声势,成为目下关中首屈一指的大世家。
所以对于今次大将军设宴款待,杜家也是捧场十足,甚至早在黎明之前,京兆杜氏留守乡土的这一脉族人中的大家长杜彦便早早率领子弟来到龙首原下,也不急着登原,只是站在道左满脸笑容向随后赶来的各乡户人家打着招呼,俨然将自己摆在一个迎宾的位置上。
韦氏今日到场族人也极多,老老少少足足几十人众,在见到杜家人如此后,韦氏少年当家的韦楷、韦谌便也当仁不让占据了道路另一侧,双方之间不睦气氛毫不掩饰。
这两家都是京兆有数的旧族,而且还共居于杜陵一县之内,原本应该是通家世好。但杜氏清誉要远高于韦氏,单单一个中朝杜预就完爆韦氏迄今为止历代先人,虽然韦氏也可追溯家世达于前汉,但在当时声势不弱的京兆杜氏看来,韦氏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出门户,后起武宗。
永嘉之后,杜氏重要族人多数南下,留在乡土中的已经不足维持乡声。反而是早前不甚起眼的韦氏,因为专心经营乡土,反而渐渐壮大起来。一县之内两族并大,难免就有纠纷,田亩、人丁乃至农事浇灌,都是乡斗的缘由所在。
时势流转,随着行台壮起,谁也没想到杜氏也能得惠,老树再焕新生。行台长史杜赫,那是沈大将军所倚重的臂膀之助,杜家有了这样一个强力族人的崛起,即便不作刻意关照,三辅这些乡士们对杜氏自然也都不敢怠慢。
像杜氏此前联络乡众,为小沈助势扬名,便足显示出其家颓态一扫而空,再次复称名门。杜彦虽然不在州郡任事,但却被乡流推选为《关陇门第考》执笔编撰,一举将乡誉仲裁把持手中,更让时流人家对其无比重视。
反观京兆韦氏则就落寞得多,其家成也乡势、败也乡势,王师强龙入境,怎么可能容忍长安近畔有此乡势固结的武豪门户壮大!更何况早前杜洪盘踞长安,韦氏作为三辅豪强代表,确实也是有暗里资助之嫌。
京兆府李充入郡,首先便拿韦氏开刀,又有雍州刺史府摆出确凿的联结杜洪的罪证,韦氏最强一支便被直接斩断,留下韦楷、韦谌这种年方而立的后辈执掌家门,自然更加不是杜家的对手,乡产接连被剥除瓜分,声势已经大不如前。
今次行台邀请韦氏,也算是网开一面,以示并无将韦氏赶尽杀绝的意思。毕竟韦氏经营乡土几十年之久,一旦彻底拔除,牵连太过深重,或将复演弘农杨氏惨剧。关中新定,若再贸然掀起牵连数千乃至上万人众的风波,对于之后各种事务进程都有十分不利的影响。
韦氏子弟所以摆出针锋相对的姿态,将与杜氏的矛盾公开化,看似是年轻气盛、不知收敛,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存之道。杜氏这两年得意之后不免忘形,一些小节上失于谨慎,能够有一个不弱的乡仇门户盯着他们,对于京兆府而言也是乐见的情形。
其他一些受邀世族,便不如这两家如此张扬。特别是北地傅氏,北地傅氏也是魏晋之际极为重要的世族名流,特别中朝傅玄更是引领一时世道风潮。所以言其特殊,便在于傅氏虽然郡望北地,但于乡籍本郡声势早已经凋零萎靡到了极点。
北地本就地在三辅之外,多戎胡杂居,并不利于冠带之家世代传承。而且也的确傅氏主支从很久之前便已经背井离乡,迁居清河,而之后更随南迁大潮前往江东,逐渐泯灭于一众侨门之中。
而眼下所谓北地傅氏,则纯粹就是江来到关中后,搜索傅氏残留关中的族人,生生扶立起来以继承北地傅氏这样一个家声影响。至于此举会否引发江东傅氏族人的不满,这并不在行台考虑之内。
说到底,彰显这些关陇世族家声,重点还是在于加强对于关中的治理,而不是真的要将这些旧族从尘埃中翻捡托起。
因此,北地傅氏虽具大名,但今次前来龙首原的不过一老叟并两个畏畏缩缩的年轻人而已,单就气象以论,甚至比不上那些乡豪子弟。但是因其乘坐着代表行台的黄幢征车,便也无人敢于小觑,所过之处,众人皆避于道左拱手为礼。
到场人员,除了关中一众乡流之外,还有一批气势不弱的人众,那就是来自陇上的豪强。这些人众约有近百之数,算上随员也不过几百人,在整个龙首原数量上算是弱势,但气势却绝对不弱,一个个俱都悍气透骨,勒马顿立于一处,周边少有人敢于靠近过去。
关中故是民风彪悍,但是较之陇上还是稍逊一筹,一方面是长久以来地势依存所带来的压迫,对于三辅民众而来,陇民就是需要提防、随时有可能反梁入户的强盗,另一方面自然是陇上生存环境较之关中还要更加恶劣几分,也就养成了陇民举手投足间的悍勇血气。
尽管目下关陇俱都一统于行台治下,但毕竟时日尚浅,还未能进行一个彻底的交融,彼此之间隔阂仍然深重。
如果说陇民因为凶悍而被孤立,那么在场还有一批人则就显得分外气弱可怜,那就是一部分氐羌胡酋。关中生民,戎胡居半,行台创制关中,自然不可能将数量如此众多的氐羌胡众完全排斥在外,所以今次大将军宴请时流,也有几十名胡酋受到地方推举得以与会。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没有一直得意在势的道理,这话用在这群胡酋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们这些人众,虽然未必与之前统治关中的屠各和羯胡有什么族亲,但是在面对关陇一众晋人豪强的时候,因为都是胡人的关系,往往也成为被倚重的对象,充当屠各与羯胡的爪牙,欺压凌辱关中的诸夏生民。
可是如今行台复治,王命再昌盛于关中,这些胡众们的苦日子便到来了。虽然行台官面上也一直在宣说行台宽宏博大,诸胡只要能够安顺守法,同样也是王命庇护的良民,但落实在实际上,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一视同仁。
像是陇上的边胡,尚能得益于行台的羁縻政策,还能维持一定的独立性。但是三辅之内的胡众则就没有这种优待,关中收复以来,行台便一直在围剿肃清境域之内的流窜贼寇,而在这剿匪的过程中,失手干掉几个胡虏部落,那也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毕竟过往这些年,诸胡便是祸乱关中的主力,望过去一个个也都是凶态类似,谁又能保证那些胡众不是盗匪伪装的?剿匪事宜,疾如风火,谁又有精力于战阵之上审问他们究竟有无罪实?最保险的做法,自然是杀了再问,至于死人没办法开口叫屈,那也只能说声抱歉。
在王师摧枯拉朽的镇压之下,这些胡众们即便是心内冤屈想要串结作乱,也根本就没有壮大起来的机会。特别是那个不争气的伪汉王刘昌明,几个月的时间里便被从北地一路追杀到陕北乃至于河套,令得关中再无一个可称强大的胡人势力可以号令诸胡群起作乱。
所以在今年年初,当雍州刺史府宣告关中匪寇清剿事宜卓有成效、暂告段落的时候,最欢乐的还不是那些关中晋人民众,而是在这一轮清扫中得以幸存下来的胡众们,大难不死,简直就是热泪盈眶。
而后京兆等各郡府于境域之内诸胡民众里颁行严格的禁铁令,凡户有藏铁超过两数即刻捕杀,这对那些胡众而言非但不是酷令,反而是一种保护,意味着他们这些胡众没有了组织武装的能力,不需要再赶尽杀绝。
所以禁令颁行之后,三辅之内所过之处,胡众无不主动应从,乖乖交出户中藏铁,半点也不拖延。为了表示全无嫌疑,许多胡人中的富户人家甚至连车架都不敢保留。
关中胡患,诚是不小,但其众是否可虑,也要看彼此的势力对比。凉州归化,陇上设制,屠各残余已被驱出陕北,整个关中便是关门打狗的局面。
王师精军集结关中,又新建数万关西军府将士,有着组织力如此强大的军队,如果还不能将关中这几十万一盘散沙的胡众镇压的死死的,那才是真正的奇怪。
而也得益于关中这样独特的闭塞地势,行台对于关中胡人的镇压管制也收取到了最好的效果,甚至还要胜于入治更久的中原。毕竟中原四战之地,没有这种闭塞且不受外扰的环境,能够四面围堵彻底将之打服。所以类似关中这种铁血酣畅的做法,其实也很难在别的地方复制。
如今关中这些存留的胡众,早已经被杀得胆寒,像是早前氐酋伏洪于京兆官署外那种卑微恭顺的奴态,并非其人天性爱好自贱,要知道其人也曾是称豪于关陇之内的一方豪强,所以一点早年的雄壮姿态都无,还是因为在这残酷的现实之下不得不做低头。
1273 石城演武
上午时分,石城关防才完全放开,龙首原上已经等候多时的与会时流们才得以有秩序的鱼贯而入,自有雍州刺史府下属的将校负责引领他们前往指定位置。
石城内建筑不多,且多为巨石、原木的宏大结构,材料原本的质地袒露于外,但却无有粗糙之感,特别石城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更有披甲持戈的悍卒队列穿行于中,一股雄浑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生凛然敬畏,行走间便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不敢肆无忌惮的左右张望。
整座石城,大体被切割成几个区域,坐北的正当中乃是一座宏大的殿堂,巨石夯基、大木为梁,细节处少有雕琢,但那高架厚重的结构却给人一种不加掩饰的压迫感。
这一座殿堂地基垫高将近两丈,哪怕没有细节收尾的雕琢,但一想到不过只是旬日之内建成,也自令人大感惊讶。
“刺史府今次用工,究竟征发多少力役?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能建成如此雄阔殿堂?”
行走间,不免有人发声询问道,要知道如此规模宏大的建筑,甚至还不仅仅只是工用、物用的消耗,选择地址、挖凿地基并引出地泉等等之类,关中这些时流们就算没有此一类宫殿的营建经验,但多多少少也都修设经营坞壁,常情以论,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有知情者闻言后便笑语道:“原上营修本非一时,土基种种去年秋里便已经开始修筑,至于这些土石木料,也早在去年便都准备妥当。”
听到这些,众人才渐渐释然,此前龙首原不过一片荒坡,而长安周边近年来又有各种工程营建,他们此前自然也不会过分关注,因而才有如此雄城朝夕之间便拔地而起的错觉。
“由此也可一观行台治事之严谨周密,层层铺垫叠设于人所不知之处,倏忽而发,便有伟功惊世啊!”
有人又如此感慨说道,所论倒也算是直指根本。历观行台北进以来,诸多事迹,每每都有惊世效果,达成诸多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成就。
但只有真正一路跟随大将军的人才能深知内情,那些在外人看来不可能完成的成就,时流论起或要言之侥幸或奇迹,但其实每一事件背后,都有着周详缜密的铺垫和酝酿。譬如行台收复并创制于关中,决不可称之一蹴而就,所以如此顺利,还是在于战略上的宏大铺设。
而听到这话后,众人又各自有不同感想,特别联想到近日以来三辅之内各项政令的改革,感受不免更加深刻。他们之所以目下如此被动,几近没有招架之力,又何尝不是有这层层铺设在其中,不知不觉便在他们周围罗织成一张大网,如今到了收网的时刻,一个都难逃脱。
这样的感受,思及或有切肤之痛,但谁也不敢宣诸于形容言语,担心会招惹祸端。
眼下大将军还未驾到,所以这些人也不能直登殿堂,而是被引领到殿堂东侧的一片建筑中。这里是石城内夹墙圈起的一片广场,广场四周夹墙上还设立着高下阶梯并宽阔的望台,一望可知应该是一座演武场,广场上还摆设着旗鼓、饮马槽之类的军演物事。
众人登上四面望台,望台上方帷幔遮挡阳光,燥热中带来几丝荫凉。而在望台的转角处摆设着硕大的夹层铁桶,里面则盛放着冰镇的饮品供人饮用。
“请诸位稍待片刻,大将军稍后即至。”
刺史府一名从事行走于望台上,不断的拱手安抚众人。其人名为胡鹞,出身安定胡氏,也是关陇各家目下为数不多真正加入关中统序中的实权之人。
安定胡氏同样中朝著宗,也是目下关陇门户与中州行台合流最为融洽的代表。一则是因为本身乡籍便不在三辅核心,与行台的政令布设没有直接冲突,二则也是借了一定的人脉关系,那就是与南面豪强加深联系。
安定胡氏倒不像京兆杜氏那么好运气,南渡族人中出现杜赫这样一个优异之选,虽然早年也有南渡的家族成员,但却并没有在江东有什么开创。
但他们也有另一个法子,那就是南北合流,江东豫章也有胡姓著宗,借着此前江主持编纂门第考,这南北两支追溯同源,姑且不论是否牵强附会,也的确是一种双赢的选择,能够更加壮大家声。
豫章胡氏清誉上要远逊于安定胡氏,但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伴随势位崛起。目下豫章胡氏的代表人物胡润,既是沈大将军门生,也久任行台地位最超然的胜武军军主,真要论起与大将军的亲密关系,或许还要超过行台臂膀的杜赫,言之半个家人都不为过。
而且豫章胡氏有钱,同流归宗之后,自有族人携带重货前往安定修缮祖宅族地,帮助安定胡氏重振受胡患催压早已经分崩离析的家族。即便是稍有冒籍窃誉之嫌,安定胡氏一众族人们也完全没有抵触。
之后安定胡氏也不乏优秀族人步入关中军政各方担任显职,这个胡鹞就是其中代表人物。而安定胡氏的复兴之路,也给了这些关中时流一个极大的启发与借鉴,让他们不再顽固自守,积极的联络中州与江东的时流人家,希望能够得于守望相助,互惠互利。
众人在高台上居坐小半个时辰,便听到石城外铁蹄雷动,由远及近,由此眺望可见高墙之外升腾起大团的烟尘,很显然是有大队人马在接近。不乏人下意识的惊悸色变,还以为有什么变故发生。
不过还是有人稍闻内情,笑语道:“大将军西行,检阅军府少壮也在行程,看来是今日并作一礼了。”
话音刚落,石城宽阔的城门里已经由外冲入一队数百人骑士,绕过石城笔直的兵道,直向此处校场冲来。这是一队约莫五百人众的轻甲骑士,一个个戎甲整齐,神态肃穆,策马奔行,待到场中便勒马顿住,占住了校场内的一片区域。
“不意小儿还有如此英武姿态!”
下县令翟慈也因吏考得优而在受邀之列,老家伙高立望台上,手扶着横栏,另一手则扶额远眺,片刻后便伸出手指指向那队伍中排列在前的兵长哈哈笑道,眉目之间毫不掩饰心中的自豪。
“儿郎如此英健,翟公真是后继有人啊!”
行台入治关中,势必带来乡情乡势的变化,翟氏原本仅仅只是冯翊郡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乡户,可是如今一众关陇豪强在场,也不乏人上前吹捧抬举。
翟慈闻言后,更是捻须眯眼大笑:“这小儿旧年在乡,不过一个顽劣的无赖,殊无可夸,幸在小具勇力拔选军府,入此烘炉深煅,如今总算小有气象可观。大将军雄阔如盖,大庇乡士得有休养滋生一方天地,实在是恩同再造!”
周遭时流听到老家伙毫不掩饰的阿谀吹捧,心中虽然暗骂无耻,但表面上也都一脸认同之色,连连点头,不发异声。
之后连续不断有轻骑冲入城内,广阔的校场也渐渐充实起来,望台上那些时流人家也多在行伍中寻找到自家子弟,翟慈的那种自豪便渐渐在人群中扩散开来:“王事所以壮兴,行台所以势大,果然是理当如此。这些乡野无赖儿郎,稍作敲打操练,竟然也有几分雄军气象。关西壮儿,集束成列,旧年若能得有此等武威气象,又怎么会有胡虏肆虐乡土的余地!”
听到那些关陇时流的各自夸耀,分散于人群中的那些胡酋们又难免瑟瑟发抖,垂头缩肩,生恐被人注意到。
阳光正午,石城内外突然鼓号齐鸣,令得望台上一众时流俱都凛然,而后在那嘹亮整齐的鼓号声间隙听到一股较之此前厚重得多的铁蹄声,仿佛要踏破这一片原顶,铁蹄声起落之间,就连城墙都被震得微微发颤。
“来了,来了,大将军来了!”
人群中话音未落,众人便齐齐望向城门,首先入眼便是六百名人马具甲的奋武重骑,阵型刀切斧凿一般整齐,移动的铁壁缓缓行入石城,那种整齐肃穆的人间杀器所带来的视觉冲击简直无与伦比,一时间将人呼吸都紧紧扼住。
重甲骑阵之后,紧随着便是大将军的班剑羽葆仪仗队伍,班剑贲士一个个体魄健壮,虽只缓步而行,但气势却丝毫不弱于其他军旅。
仪仗之中,沈大将军白马银盔,在阳光的照耀下浑身笼罩于一团耀眼夺目的光芒之中,令人不能直视。而其身侧,便是雍州刺史桓宣并一众关中镇将随行,英武气概肆意张扬。江、李充等官员虽然不着戎甲,这会儿也都骑装策马跟随于后。
“恭迎大将军!”
校场上万众齐呼,声震八荒,气冲霄汉,在场观者无不心弦巨颤,泪眼迷蒙。这一刻纵然有什么私计,也俱都抛在脑后。
过往苦难种种,一一泛上心头,那不忍忆及的屈辱画面,俱都被这强盛无匹的军威冲击粉碎,浓烈的自豪由心底冲涌而出,让人忍不住要引吭长啸发泄心情的激荡。有此壮阔雄军,这是诸夏之幸!
1274 初心固守
随着大将军的驾临,石城内氛围攀至新高。
不过众人所期待的大规模战阵演武并没有上演,诸军府将士在欢迎过大将军之后,便次第立场,入驻石城西侧的营区,以等待之后的军演选拔、组建新军。如此炎热的天气,静坐尚且难耐酷暑,更不是军演的好时候。
沈哲子扶剑立于石城内的将台上,眼望着军士们队列整齐的在他身前穿行而过,一直等到最后一名士卒远去,才在亲兵的簇拥下行下高台,转向一座营舍。
转入营舍之后,他仍然标立在庭院中的树荫下一动不动,只是一双被汗水浸透的眼睛死死瞪住江。天知道在如此炎热的夏日中,身披这样一具明光铠是怎样的一种酷刑,他此刻早已经汗流浃背,整个人仿佛置身蒸笼内。
那银甲表面灼热,沈哲子怀疑都能烙饼了,甚至不敢去触碰,心里对筹划如此出场方式的江更是咒骂许多遍。也幸在过往这些年,他在洛阳也并非一味的养尊处优,日常锻炼体魄强健,否则单单这一次出场便能要他半条命。
亲兵们搬来冰水泼在银甲上,旋即便见大将军身上竟然冒起了白烟,江原本还在垂首窃笑,偷眼看到这一幕也是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次算是把大将军得罪狠了。
他干笑两声上前一步说道:“军势壮阔,最能却人杂念,大将军气象如此,观者无不有感凛然,胜过言辞诸多啊……”
“周王木鸡,德性全矣,江思玄倒是暗合古道。”
沈哲子闻言后冷冷一笑,只是脸都被蒸的红透,这所谓冷笑望去也实在滚烫。
江笑容怔在脸上,而后便见卸甲之后如被从水里打捞上来一样的大将军背手行入舍中沐浴换衫不再理他,旁侧沈云怀抱着一个大冰桶行来,见江还傻站在那里,便呵呵笑起来:“姊夫听不明白大将军所指?他现在真是心情欠佳,你就乖乖闭嘴,再开口发声那就落了下乘!”
江学问又不知比沈云高了多少,闻言后白他一眼,窥见左右无人,凑近沈云而后低语道:“依五郎所见,大将军最有可能自何处报还?”
沈云闻言后垂首看一眼自己怀里的冰桶而后弯腰放下,继而又瞥了江一眼,同样冷笑起来:“大将军胸怀渊深,料想应该不会像我这样粗暴……”
江好歹也是一个聪明人,瞬间明白过来,忙不迭转身绕廊疾行而出,打定主意最近还是要避免往这兄弟身前凑。
望台上的一众时流观赏过这一场军礼之后,便又被人引领行下了望台,这才排着队行上长长的阶梯走入石城中央的殿堂。
已经更名为李弘的京兆府李充站立在殿前迎接一众时流,其人虽然笑容亲切,但对于深知其人作风的关陇时流而言,却总觉得这笑容挺得慌,以至于刚才观礼的激动心情都稍稍冷却几分。
这一座殿堂内外数重,最深最高的阁堂仍然被封禁着,毕竟沈大将军是代替君王巡望关中,礼节上还是不可逾越。
但就算是最外围的殿堂也极为深阔,容纳上千人集会绰绰有余。殿堂内部风格一如外部的质朴,仅仅只是垂挂着一些素色的帷幔将墙壁遮盖起来,同时将殿堂划分出一个个小区域。
其实对于整座石城内外的朴素,这些与会时流也都不乏疑窦,既然从去年秋里这座石城就开始筹建,依照行台强大的执行力,不可能不预留出足够雕饰内部的时间,何以仍然如此,莫非其中还有深意?
与会者中,不乏行台在职官吏,众人心存疑窦,不免探问起来,甚至还有人不乏热切表示道,若是因为行台乏于用度,也可由乡户捐输诸用完成城池内外修饰。毕竟此类盛会将成定制典礼,他们这些与会时流也该承担此类义务。
“诸位安坐吧,此城所以如此,乃是大将军特意叮嘱。所以兴创此城,在于宣威振武,在于兼采讽谏,本就不是为了优游享乐。雕饰过于华美,难免让人目劳神烦,气躁志懈,如此固守本质,也是为了警惕士庶乡流勿失初心。”
那些被询问的官吏们笑语解释道,众人听到这解释,暂且不论是否觉得有道理,表面上则是一个个作恍然大悟状,感慨沈大将军克己励志,果然不愧英断贤明之美誉。
眼下大将军尚未登殿,趁着这一点闲暇,又讨论起此前军礼之壮阔。与此同时,雍州刺史府奉命选拔军府英壮另组精军的消息也流传开来。
听到这一消息后,在场众人心中不免再有感叹,难怪行台武事如此昌盛,这种精益求精的高标准不得不让人叹服。
在他们看来,那些军府将士们一个个神气强悍,已经大可重用,却没想到依照行台标准,这些军府将士不过还是粗成的铁胚,还要经过更高要求的锻打提炼,才可成为真正的精勇之军!
此前军礼给人心带来的触动尚未消退,众人也并不觉得此举会对他们乡势进行更一步的压制,反而觉得正因有此精益求精的态度,行台所以能够百战百胜。对于他们关西子弟兵能够正式加入行台百胜劲旅之中,他们也都是乐见其成。
众人各自分席而坐,虽然沈大将军迟迟还不驾临让他们有些焦急,但也并没有表现的过于急切。彼此寒暄之际,突然有人发现了那个原本被收监在京兆府的氐酋伏洪居然也赫然在席。
伏洪望去有几分憔悴,但精神状态却不错,坐在席中还在与身边人笑语寒暄,似乎已经没有了烦扰在身。
眼见这一幕,众人不免心生好奇,又不乏人望向李弘,难道这个家伙转了性?居然有人被郡府收监之后还能这样全须全尾的行出!又或者伏洪此前果然没有作伪,他的确是与大将军关系密切的家仆,因是得于大将军的关照?
可如果真有这一层关系的话,为何那日纷乱发生时,大将军甚至连见都不见他,任由郡府将人抓走,甚至大将军之后还避嫌离开了新城?
伏洪坐在殿中不起眼的位置上,也能感受到众人对他好奇的打量。其实他自己心情也极为复杂,既有羞恼懊悔、又不乏忐忑不安,旁人的好奇也存在于他的心里,他也实在不知沈大将军对他究竟是何种态度,而将要迎接他的又是什么。
“诸位,久等了,实在抱歉。”
众人正满怀疑窦之际,殿堂门口响起一个清朗之声,没有经过侍者通告,沈大将军已经缓步行入殿堂,抱拳对众人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众人忙不迭纷纷起身,待到望向沈大将军时,不免眸光又是一亮。
此刻的大将军已经换下了戎甲,只着一袭素白博领大衫,腰际犀带环扣,头顶脂玉小冠,指下扣住一柄折扇,足踏鹿皮软靴,俊雅风流,如明珠照人,赫然一位翩翩贵介公子。
眼见大将军如此风貌,众人一时间不免微微错愕,只觉眼前这位贵公子半点都与此前校场上那位手勒万军、英迈无双的大军统帅联系不起来。
当然在场也不乏人早年走入河洛,有幸见识到大将军戎马之外的另一面,但也俨然是一位少年登显、不苟言笑的权臣姿态,如此亲近随和的一面却是无幸得见。
“拜、拜见大将军!”
心中诧异至极,众人连带着行礼时都稍显迟疑,若非眼见桓宣、江等重臣仍然恭谨的跟随在其人身后,甚至要怀疑眼前这位贵公子是否与大将军形容类似来戏耍他们。不过转念又一想,沈大将军仪容俊美,世间得一已是罕有,又哪里去找来如此酷肖之人。
不过随着心中诧异渐渐平复下来,众人又不免觉得此前所见大将军威容过甚,反而目下这种从容俊雅的姿态令人感到随和可亲。
“诸位不必拘礼,今日设宴本就是为与关西贤流共饮同欢,贺我王道昌盛。”
沈哲子微笑摆手,大袖一挽,而后便阔步登殿,行出数步之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原地顿足片刻便又折返回来,抬手拉起立在桓宣等人身侧的十七八岁少年,笑语道:“太尉礼重托幼,张郎与我同入?”
眼见大将军如此,众人才注意到这个少年郎。这少年身材同样挺拔,相貌也不乏端庄英朗,而且所站立的位置仅仅落后桓宣半个身位,也是极为显眼的位置。只是因为刚才众人俱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大将军身上,反而没有看见他。
“这少年郎何人?竟能得大将军如此礼遇?”
人群中不免有人疑惑,片刻后才又有窃窃私语的介绍,言这少年乃是凉州张骏的嗣子张重华。得知其人身份,众人才有了然,张氏独大河西,两年前承制归化,张骏遣其嗣子入拜大将军,倒也情礼应当。
张重华少来便被张骏作为继承人培养,倒也并不怯场,听到大将军招呼,先是小退一步施礼谢过,然后才又随在大将军身后向殿中登去。
其人举手投足之间虽然也是颇有礼数,但众人也能看出手足摆动略显僵硬,可见这少年心情大概也不像表面上所显露出的那样从容。不过众人也并不嘲笑少年人的稚嫩,与大将军此等人物并行,哪怕并不刻意彰显威容,也自给人一种难得化解的压力。
1275 凉士入关
待到大将军手拉着张骏的次子张重华登殿入席,桓宣、李闳等关陇文武重臣也都次第落座,殿上众人也才悉数归席。
江垂首站在大将军坐席之前的玉阶下,向侧方抬手示意,而后殿堂内便响起悠扬清越的琴声磬音,宣告着盛宴正式开始。
虽然江本身并不在关中担任具体职务,但他假节而来,级别上是与雍州刺史桓宣相等的,原本也根本不需要他担任司仪人员。
不过他是感受到大将军对自己怀有怨念,索性自觉的主动承担这一职责,反正之后不久大将军便要离开,而他还要留在关中两三年的时间。之后再返回行台,大将军总不至于还念念不忘这点旧怨而寻机报复,所以他是打定主意在大将军离开之前不再靠近过去。
在庄严且不乏活泼的宴乐声中,殿内众人心中也都不乏好奇与兴奋。老实说,对于规模如此盛大、列席者几近千人的集宴,在场一众关陇时流俱都不乏新奇之感,此前实在少有这样的体验。
整个大殿规模极为宏大,哪怕摆设近千席位也都不显局促,乐声中自有侍者、婢女之类步履轻盈的游走其间,传餐布食。下首诸多席位摆成扇形,仰对阶殿上方的沈大将军。
上方席位二十多个,除了沈大将军并代表凉公张骏的张重华和几名行台重臣之外,还有就是此前行台亲自邀请的一些乡贤耆老,如京兆杜彦之流,也都落座于大将军近畔。
张重华作为张骏的嗣子,虽然也见识过不小的大场面,但是因为距离最近沈大将军,心中难免还是存有许多局促。
除了单纯的自惭形秽之外,沈大将军更是就连他父亲都要稍作退避、自甘于后的世道权雄,尽管其人对自己态度尚算和蔼,但他心里也始终绷紧着一根弦,不敢忘形失礼。
入座之后,他向左右稍作观望,待看到左侧距离他三个席位端坐一名长须文士,不免微微错愕。而那中年文士也察觉到张重华略显诧异的目光,便对张重华微微颔首示意。
张重华不敢怠慢,微微侧身拱手为礼,只是心情却实在不平静。那个中年人名为郭荷,秦州略阳人,乃是陇右首屈一指的经学大师,早年因为陇上动荡不宁而避居河西,就连凉州那些向来眼高于顶的豪门大宗对其人都不敢怠慢,礼遇有加,甚至多有子弟出入其人门下,执弟子礼事之。
张氏数代经营河西,对于文教事宜也都极为重视,复礼崇儒,对于郭荷这样一个名重西陲的经学大宗师自然也不敢怠慢,因是屡以殊礼征辟,而郭荷却始终不应,只是避居张掖治学。甚至早年张重华被其父立为嗣子时,还有意想要邀请郭荷前往金城教育子弟,却被郭荷婉拒了。
如此一个大誉加身的经学宗室,哪怕张氏作为河西霸主也都不敢怠慢,若真恃强凌辱,则必败坏士心。可就是这样一个不畏强权、笃静自守的人伦表率,却不知何时离开了河西,如今更是怡然成为沈大将军座上宾客!
想到郭荷对自家多番礼辟敬谢不敏,如今却一反旧态的迎合行台,张重华少年气盛,心中难免有些吃味。片刻后他似有所觉,侧首望向另一侧,却见沈大将军似笑非笑看了他几眼。
那英朗俊美的脸庞上充满了随和与淡然,却让他心弦蓦地一颤,似乎有什么心事被那双清亮的眼睛窥破,忙不迭垂下头去不敢再有什么杂念。
之后沈大将军倒也并没有一味注视他,得于居高临下的便宜,张重华俯瞰下去,才发现下方坐席中也都多有凉边时流,甚至不乏他所熟识的凉土豪宗的家人。
那些人有的也察觉到张重华的注视,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尴尬与局促,而就是这种淡然,让张重华心底忍不住的向外泛出寒气。眼下的他,阅历尚浅,或还不能详知这些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心底却谨记之后返回的时候,一定要向父亲详细汇报。
阔大的殿堂中,不独张重华一人怀揣心事,只是甚少有人表露出来。
伴随着悠扬的乐声,餐食布置完毕后,沈大将军自上首起身执杯首祝,众人也连忙举杯应和,之后便纷纷起箸进餐。最开始几道餐点,多以时鲜为主,或温或凉,品类虽然丰富,总量却不算多。当然众人心思也都不在此,哪怕再贪图口腹之欲的老饕,对此也不会过分关心。
第一道餐持续将近两刻钟,眼见上方的大将军放下杯筷,众人稍作果腹后也都正襟危坐。之后使者再上前撤下杯盏,奉上茗茶、美酒、酪饮、干脯之类。
这会儿乐声也停住,殿中气氛一时肃然。片刻后,殿中便响起沈大将军微笑声:“不怕诸位见笑,我也是一个品性流俗、性喜浮华的寻常人。受于王命以来,历事虽有艰难,但能得于世道贤流共聚尽欢、见此满堂济济,纵然有什么疲惫,也都抛在脑后,胸怀大慰。世道诸乐,能过于此者实在寥寥,不知诸位可有同于此情?”
大将军语气虽然安闲随意,但众人也都不敢贸然开口应和,只作微笑颔首、不失矜持的姿态,又过一会儿,才有京兆杜彦笑语道:“今日盛乐一幕,关中不复久矣。旧年纵有联通乡情的殷望,各有危困焦灼,又哪能得于此欢。今日之乐,譬如朝露、譬如甘霖,道是寻常应有,但我久困之乡众却深知奢侈难得。若无王业复兴,若无大将军雄图仗义,关西之境安能得复此乐!”
“杜公如此盛赞,倒是让我惭愧了。世道百疲,王事久屈,积年祸患,又哪是区区一人薄力能挽?幸在天意垂爱,使我能广得众助,遂得事迹可夸。今日邀集乡流野贤,也是多谢诸位能深明大义,助事行台,拨乱反正、海晏河清之期未远。”
沈哲子讲到这里,侧首望向桓宣身侧一人笑语道:“还请长史向诸位乡流略述关西复治以来兴创种种。”
众人听到这话,俱都打起了精神,一个个竖起了耳朵。他们这些关陇时流,过往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也都深刻感受到乡土种种改变,但或囿于眼界、或限于格局,并没有一个全局的大概认识。
被大将军点名的那人名为张鉴,当年大将军起家入仕,其人便担任过大将军的副手,之后虽然不如杜赫那样始终重用,但也是心腹之人,关中收复后便被派来担任桓宣的长史。
张鉴闻言后便站起身来行到大将军面前先作敬拜,而后再退至侧方阶上面向众人环揖,之后才开口朗声道:“雍州建府,始于启泰四年夏……”
张鉴先从关中收复之后讲起,之后陈述种种内容,从各级郡县的设立复治,再到军府的兴创,直至屯垦、植桑、水利等等种种,可谓包罗万象。
关中过去两年的时间里,取得成果可谓巨大。其中最直接的表现就是雍州刺史府所辖郡县在籍民户总量达到三十余万户之多,给行台增加了将近两百万的统治人口。
在场许多关中时流,在听到这个数字之后也都忍不住的惊呼出声,没想到久乱之后的关中还有这么多的人口存活。
这个数字虽然惊人,但仔细深究的话,其实也有玄机在里面。在这三十多万户的籍民之中,有多达十几万户都是氐羌并许多杂胡部众。得益于王师对这些胡众的强硬态度,境域之中凡能搜罗到的胡众几乎尽数整编入籍,揉碎了他们原本的部落依附关系,成为编户之民。
这些胡众本身便没有固定的乡土根基,其中多数也都缺乏耕织的技术,并不可视作普通的纳税单位,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全无用处,他们是关中过往这段时间诸多营建的主要徭役承担者。正是因为有着如此充沛的人力,关中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可称辉煌的成果。
往年的关中久经战乱,甚至就连长安城都残破不堪。在过去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单单城邑的营修便有十数座之多,虽然不可言是尽复旧态,但最起码三辅之内已经以此为基础搭建起一个尚算完整的城池网络。
有了城池,便有了聚集民众的基础节点,这些节点相互勾连,便构成一个覆盖颇为广阔的网络。身在这个网络之下,生民便可复耕复织、互通有无,这便是一地元气恢复最重要的保证。
而也正基于此,雍州刺史府复耕田亩达到八万顷之多,而且还不包括军府甲田和乡户荫地。当然这个数字较之关中天府之国的名气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田亩产出也完全还达不到自给自足,仍有极大的扩展空间。
但若考虑到这是短短不到两年时间所达成的成果,也足以令人感到瞠目结舌。而且这些复耕的田亩也并非关中唯一的财赋来源,甚至不可以称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1276 盛世可望
历观行台治事,军略征伐方面或还略显保守稳重,但是对于地方的兴治,却每每不乏令人惊诧的冒进之举。
像是早年中原大捷,大将军一次性接纳招抚数以百万计的流民,虽然之后数年都令得当时的淮南都督府步履维艰、艰难维持,但总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如此庞大的一个人口包袱在彻底消化之后,便成为行台如今所以壮大的坚固基础。
而之后的西征关中所以顺利,其实也不乏敌人错估了行台实力的原因在其中。启泰三年行台收复弘农、叩开关中门户之后,便返回头去在河东大肆营建,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和误判,认为行台当时在河东投入太多,即便是来年继续开战,应该不会一次性投入太多的兵力,彼此间或还有往复拉锯的机会。
结果却没想到,来年战事再启,行台所投用的兵力远远超乎关中豪强的想象,甚至杜洪都被吓得逃离长安、向西遁逃。也正是因为没有对行台的力量有一个充分认识,三辅豪强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掩盖掉与杜洪贼军勾连的证据,而这些证据,便成了之后李弘此类酷吏所以成名的依据。
甚至于凉州张氏不得不退出陇上,也是因为此前并不觉得行台在攻克三辅之后,还有余力随即便发兵陇上。
按照真正正常的步骤,其实行台在返回头来营建河东的时候,最起码也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来积蓄力量,才能保证之后西征摧枯拉朽的势头。攻克长安之后,再立足京兆逐步吞食三辅,有了三辅这样一个关中精华的根基地,稍得自补之后,才有继续更进一步战略目标的可能。
像是永嘉之后,匈奴汉国虽然势大一时,但愍帝司马邺走入关中建制延续中朝,在那样不利的情况下都维持数年之久。
当时的汉国兵强马壮,攻打关中的刘曜也是一时之雄,但屡番用兵都频频受挫,之后才选择先攻克陕北上郡、收取那里的氐羌胡众为用,拔除掉关中外围,最终才攻入关中。
但就算是这样,关中也不可称安定,为了镇压内部种种叛乱,刘曜花费了六七年之久。而这段时间里,正是关东的石勒飞速壮大、兼有河北的时期,等到刘曜有余力出关作战时,已经不再是石勒的对手,洛阳一战被擒,身死而国灭。
越在动荡的年代,时机与节奏的重要性便越能得以彰显。行台在西线战略如此快节奏的达成目标,之后存在的难题便都势如破竹、迎刃而解。而其中最重要的是,虽然行台各种手段节奏飞快,但却步伐稳健,没有丝毫不稳的迹象。
之所以能够达成这一目标,就在于行台背后有着一个庞大且高效的物流网络,能够用最小的成本、最快的时间、最有效率的方式实现物资的跨地域调度,通过物资的调度再去获取更大的利益增长机会。
具体到对关中的经营上,行台之所以敢于罔顾三辅豪强的心意如何,如此大规模的编民入籍,除了绝对强大的武力震慑之外,还是因为有着足够的物资输入。
要知道这些籍民可不是一个个枯燥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睁眼就要吃喝。如果没有足够的物货基础,强将这些生民控制在手中,要么活活饿死,要么酿生民变。
就算是要大规模的授田屯垦,农作物的生长收获也是需要一个周期,而且前期还必须要有足够的投入,这完全就是一个无底洞!
哪怕到了现在,单凭屯垦的收入,不要说维持数量庞大的镇戍军队,满足生民自身需用都远远不足,而这样的情况,最少还要维持两三年的时间。
之后行台又要开始筹划继续北伐河北,就算家底再丰厚,也不可能再继续投入到关中这个无底洞。所以从去年秋日开始,行台向关中的物资投入便逐步缩减,四方赋税俱都收留府库,用以准备之后的河北大战。
因此目下的关中,巨大的物用缺口都要仰仗民间的自发补充。这其中虽然也有鼎仓在宏观上的调控,但想要让商贾们动起来,利润的诱导必不可少。
关中百废待兴,屯垦虽然卓有成效,但也远远未到外销的水平,而且民众久乱之后赤贫疲敝,就算有外界物用涌入进来,购买力多少也着实堪忧。
但关中也并不是没有优势,那就是自然资源极为丰富,而且劳动力颇为充足。行台复治之后,首先便以封禁令将山野河泽俱都封锁起来,牢牢把持在手中。之后大索游食,编民入籍,掌握了大量的劳动力。
有了这些资本在手之后,便有了与各方商贾对话的底气。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河东的营建提供了一个庞大的物货转运节点,之后对关中水道疏浚修整、沿途设立仓储、邸舍等等基础设施,商道牢牢控制在手中。
这些布局完成之后,行台便不需要再担心关中货用奇缺、物价飞涨,越高昂的物价便意味着越庞大的利润,只要有商货上路,行台便能沿途得利,哪怕商税仅仅定在一个非常小的比例,单单沿途运输、存储等等所收取到的利益,便堪称海量。
沈哲子所以特别礼待张重华,也不仅仅是因为张骏的身份如何,事实上私底下他和张骏应该是相看两厌、彼此蔑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搭伙发财。
行台所把控的物流商途,目下还仅仅只局限在黄河以南的诸夏之地。而张骏虽然远在河西,却控制着联通西域的重要商道,双方在这方面,算是达成一个共识,将陇上作为东西物货的一个交汇点,共享各自掌握的商贸资源。
其中一个比较突出的例子,那就是马匹的交易,河西有良马,中国则物货充足,这当中利润之高足以令人乐而忘命。为了刺激西向的商贸,行台并没有垄断马市的交易,而是将一部分资源与经过挑选的商贾分享,在关中直接收购他们贩运来的马匹。
单此一桩暴利诱惑,便足以带动数以亿万计的物货向关中涌入。而商事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才是关中元气得以快速回复的重要原因,使得关中无论军政,俱都能够齐头并进。
这当中内情种种,张鉴在汇报中自然不可能尽数透露给这些关陇时流。但就算仅仅只是些微数字的透露,便足以令在场时流震惊莫名。
“雍州入事以来,还算薄有可夸,总算没有辜负诸位乡士贤流的信任托付。但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距离士庶咸乐的大治盛世还很远,仍需万众齐心戮力,盛世才可有望啊!”
眼见众人一脸诧异震惊之色,沈哲子也不免有些自豪并得意,甚至还要超过军事上的阔进。毕竟他本身也不是什么不世出的将才,宏观的战略上还能制定把持,但具体的战术执行还要仰仗麾下一众宿将,少了几分参与感,喜乐便也难免会有几分隔阂。
可是行台的施政治理,他却是亲力亲为,包括目下所拥有的强大系统优势,也是由他一手打造起来,能够让这些关陇时流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心中也实在有不可言道的快乐。
在场一众时流,这会儿是真的不知该要如何表达心中震惊。他们虽然也能感受到关陇过往这段时期种种变革,并且不乏人因之受惠,但却没想到放眼整个雍州刺史府的层次,所取得的成果体量之大,要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其实有许多人在惊诧之后,心中多多少少涌出一些怀疑,觉得张鉴可能是在夸大其辞,故作惊人之语。而且长达一个多时辰的陈述汇报,他们在接连受到震惊之后,记忆也都渐渐模糊。
不过大将军倒也贴心,待到张鉴汇报完毕后,便又让人将一份份印载着简报内容的金箔函文发放到在场每一个人手中,摆明是事实确凿,不担心这些人去细细查证。
之所以要如此行事,也不仅仅只是单纯的炫耀行台事功。沈哲子最主要的意图,还是要给这些人造成一种心理上的失衡感与失落感。
行台兴治关中,这些地方乡户的参与度很低,但事实证明,就算没有他们的参与,行台仍然能够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单凭这一点,便足以打消掉他们心中仍存的一些优越感。
而且也是在另一个角度告诉他们,行台并不同于他们过往所接触的那些政权,他们以往所赖以生存的对于乡资势力的把持,在行台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而且这种自闭保守的生存方式,注定会让他们逐渐被边缘化,不能分享到行台最核心的利益层次。
这当中深意几重,在场时流能够领会多少,这不是沈哲子需要考虑的事情。聪明人自然会迎合世道进程,顽固老朽者注定又会被世道所抛弃。
他给关中带来的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的收复与免于兵灾的和平,还是一个新秩序的生发。
如果在场这些人还仅仅只是以旧思维来思考如何处理与行台之间的关系,那么甚至不需要多久,之后几年时间里,在场这些参与宴会的人便会发生几次大换血。其中有相当一批人,会消失的波澜不惊。
1277 兄弟异心
宴会仍在继续进行,但气氛隐隐透出一股压抑。
行台肯于将一部分关中经营的成果披露出来、公之于众,这种态度倒是让人感觉颇为新奇并饶有兴致。而且此刻也有许多心思单纯的人因这些披露出来的成果而感觉振奋不已,认为乡土复兴有望。
但也不乏人能够感受到这态度之下那种隐含的强势,一种虽不宣诸于言语但却实实在在的威慑。
张鉴汇报完毕后,便又返回了自己的席列中。之后殿堂内又有了新的布置,中间腾出一块数丈方圆的区域,而后一批伶人鱼贯入场,开始上演一些戏剧,剧目则是后汉班超威震西域的故事。
这种戏剧形式肇始于江东,及后又在中州得于发扬光大,这种视听俱佳、形象鲜活的艺术形式,很快就获得了南北士庶的青睐,发展极为迅猛,且渐渐有了各种风格流派,如正戏、雅戏、军戏、俗戏等等,其唱法也包容诸多,主体源于乐府,兼采各方俚曲。
此一类的视听娱戏在关中还是新奇,一俟上演开来,很快便吸引了相当一部分的注意力。班超出行西域,扬汉威于远邦,原本只是存在于史籍故纸上的旧事,如今鲜活上演于面前,也的确让人为之神往。
像是居席上方的郭荷,对于这戏剧便流露出非常感兴趣的神色,饶有兴致的欣赏着,不时与人讨论几句史籍上的相关记载,并不吝惜表达自己的赞赏:“经义艰深,春秋悠远,白首穷读,形容枯槁,终究有欠教化之泽。拣选旧事,鲜活演绎,使人如随行亲望,大义渐达,实在大善。”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离开自己的席位微微欠身表达对郭荷的敬意,继而又说道:“郭公乃是陕西儒宗,经学冠冕,能得赞赏,实在幸甚。先贤或言或行,自有大义包蕴其中,可惜圣王之道渐微于时,难免使人有蹊径难行之叹。行台治事以来,于宣教一端须臾不敢懈怠,天中也多冠带苦学,但也不敢自言堂皇,实在深盼能有郭公此等贤道大宗师襄助辅成,这也是南北饥渴困顿之众殷切之望啊!”
听到大将军言辞之中不加掩饰的招揽之意,张重华也忍不住望向郭荷,想要看看此人心意如何,是否也如对待他家的示好一样不加理睬。
眼见大将军离席屈就,郭荷也稍作侧身以示恭谨,继而拱手道:“大将军贤明当国,匡扶社稷,我等关陇野众,也都深仰行台威泽,广有受惠。礼及老朽卑鄙之流,深感荣幸。西土偏野走卒,不敢望庙堂之用,但也久仰天中品类之盛,盼能得于瞻望。”
听到郭荷虽然婉拒了自己的招揽,但也并不排斥前往天中进行学术上的交流,沈哲子倒也比较满意。
他对于郭荷其人,倒没有什么认识,只知其人在关西时誉崇高,但若真的引用于行台,也还没考虑好该要置用何处。只要其人并不排斥与行台的接触,沈哲子相信凭着行台的包容力,也能得于恰当的吸收。
等到他归席之后,又顺势召来几名馆院学子,就在席前稍稍展露才气,请郭荷之类关西学宗进行点评。
身为馨士馆学子,韦轨同样有幸列席于侧殿。眼见正殿上一些优秀同窗们能与大将军和郭荷这样的关西大宗师对面论道,韦轨心里同样充满了羡慕,不过倒也并没有太多失落。
他所出身京兆韦氏,旧年乡势确是不弱,但却素无家学,一直到达天中才有幸接触艰深的经学义理,学问造诣尚是浅薄。这一点自知之明韦轨还是有的,明白自己即便是得于登殿,更大几率还是要见笑于人。
因有这点认识,对于自己不能在这样盛大的场合里得于彰显,羡慕之外,韦轨更多的还是一种自惭并知耻后勇,以此来鞭策自己。
宴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后便稍作罢席,大将军起身离殿,入后稍作歇息,殿堂内时流也各自起身活动一番。
趁着这个机会,韦轨也离开他们所列席的这一方侧殿,转去寻找自家家人。他今次回来本没有通知家人,之后于石积市中发生一场闹剧之后,便更加的深居简出,到现在都还没有归家探望。
大将军离开殿堂后,弥漫在大殿中那股淡淡的威压便也消退许多,此刻与会众人或在殿内、或立廊下,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韦轨行过人群,偶也听到他们讨论的话题,有的在述说着武事的兴盛,有的在讨论那戏剧在视听之娱上的新趣,也有的在评论天中学子风貌如何,但讨论最多的莫过于此前雍州刺史府长史张鉴所述说的内容。
众人所以对此有着浓厚兴趣,一则是此前并没有接触此类资讯的机会和途径,二则是受到了太大的震撼,此刻谈论起来,惊诧之色仍然难消,但也不乏人言语神态里持狐疑态度,对此不敢深信。
老实说,韦轨在听到这些后,心中也是无比的惊诧。今次归乡,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乡土的巨大改变,当这些改变被罗列为具体的数据之后,较之往年认知中前后对比的云泥之判,才让他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认知。
不同于乡人们对此还存怀疑,韦轨却是深信不疑。他久在天中,对于行台这种行事风格已经感受颇为深刻,而类似政务数据的披露,在天中也都是寻常,甚至馨士馆中就有保存历年此类籍册的藏,任由学子借阅考据,得以更全面认识行台历事以来的发展与变迁。
对于这些数据真实性的怀疑,天中早有,而且由于学风开放宽容,甚至就有人将这份怀疑付诸行动,亲自动手审查其真实性,所得结果证明真实无误。
虽然在天中居留时日尚浅,但韦轨却深受天中风格感染,今次回乡,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就像耳闻乡人对那些数据表示怀疑,这其实很简单,抓住其中一些数据走访统计,真伪如何都可追溯。
但总有人懒于行、勤于断,只会做出一些不负责任的揣测,反倒暴露出自己的浅薄与无知。百言不如一行,当这些人还在夸夸其谈的时候,浑然不知在他们的认知之外,整个天下早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韦轨在殿堂内外游走片刻,才在大殿之外的一座偏阁里找到自家族人,他的兄长韦谌正与几名相好的乡士散坐在偏阁里,各自手中还持着印制精美的图籍正在低声议论,大概也是讨论于此有关的话题。
察觉到阁外有人行入,便各自噤声,显得有些警惕,待见是韦轨行入进来,阁内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阿兄。”
韦轨阔步向前,对着兄长韦谌深揖为礼,他的父亲壮年而夭,韦轨可以说是被兄长教养成人,因此对兄长也是素来敬畏有加。
韦谌年在三十多岁,颌下留着浓密的短须,隆鼻方脸,望去自有一种不苟言笑的严肃。看到韦轨行入进来,他眸中喜色一闪而过,旋即却冷哼一声:“既然早早便归乡,为何至今才来见?如此亲伦之道,莫非也是天中教你?”
听到阿兄语气不善,韦轨也垂首不敢反驳,只是恭敬说道:“我旧年一意孤行,居留天中,本意能彰乡士风骨于中州,久来寂寂无名,学业、事业都未立就,实在羞惭,不敢……”
旁边几人见这兄弟间气氛有些僵硬,便开口圆说缓解:“七郎这么说,那就太谦了。早前石积市冯家别业之事,我家儿郎也有眼见,七郎你既能相随沈大将军巡行出入,又能于小沈相坐论交,才声达显,已经胜过咱们乡士良多。”
听到这话,韦谌脸色才有几分缓和,抬手示意韦轨坐到他的身边,而后才又微笑着对人说道:“这小子能够知道惭愧,倒也有几分自识。咱们关西乡流向来都有自立世道之内的技力,倒也不必一味求宠于人来彰显自身。”
阁内众人都知刺史府并京兆府对待韦家实在谈不上和善,此刻听到韦谌如此不以为然的语气,发声那人一时间也有几分尴尬,转又笑道:“韦兄风骨硬朗,不媚于俗,也实在是咱们乡流翘楚。”
“不过一个孤僻乖张的异类厌物罢了。”
韦谌闻言后便又微笑着摇摇头,继而才又看了幼弟一眼,说道:“既然已知自身不足,无能显出天中,今次归乡也合事宜,往后安守乡里,也不必再作那些无聊的杂思。”
听到阿兄不容置疑的语气,韦轨脸色蓦地一变,也顾不得眼下尚有旁人在场,当即便开口道:“阿兄素来教我,凡事都应竟于始终。我入学天中,学业不过稍窥门径,尚有诸多义理需要听教,若是此刻辍学归乡,则旧知俱废,前功尽弃。况家业自有阿兄居治,我才弱智浅,诸事还要仰仗亲长庇佑,即便居家,也无益家事,还请阿兄体恤纵容,允我安于学业。”
韦谌眼见韦轨反应如此激烈,脸上登时便流露出不悦之色,他还未及开口,旁侧已经有人说道:“七郎,三兄留你在乡也是为了你好啊,你怎么能……唉,你又哪里知道,行台薄我乡士良多,你若在家尚有乡亲相望关照,孤立天中实在祸福难测,稍有行差踏错,或还要被人加以穷究,祸及家门啊!”
1278 天中启智
韦轨听到这话,更加的不以为然,正色道:“行台治下,法度严明,我自谨慎严守,绝不悖法逾规,言何祸福难测?”
“天真!你所言进学,若学的只是这些伪善虚无的假说,不学也罢!”
韦谌闻言后,神态更加的不悦,拍案冷哼,直接背过身去,甚至懒于再看这个不知世事艰深的兄弟。
旁侧众人听到韦轨这种不谙世事的憨厚之言,也是一脸不认同的叹息:“七郎你这么想,那就实在大错。世道久来至理,便是恃强凌弱,所谓法度如何,不过是施暴于人的掩饰罢了。世道何者当势,俱都不能免俗,行台……嘿,沈大将军其人确是丰采绝伦,但若讲到要将手中权柄与人共享,也实在不可过高寄望。”
听到亲长一副洞悉世事的语气,韦轨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开口道:“此论我却不能认同,生人所以异于禽兽,在于明伦知礼,正统所以别于逆统,在于章法严明。行台所用,便在于兴复王治,强而不暴,刑而不虐,公器所以授人,在于量才为用。胡虏所以享国难久,就在于强暴逆取,章制无存。以禽兽强弱残食之道,妄笑人伦典章是非,这实在难称德音,自误及人!”
“与这个固执偏信的小子,又有什么可说的!他宁可信服那恃强伪善面目,都不信骨血亲人深及肺腑的说教,已经是愚蠢到了极点!”
韦谌闻言后更是怒不可遏,直接拍案而起,戟指着韦轨怒声道:“我若知你行入天中,只学到这些痴愚异说,学到如何忤逆亲长,就不该放你外出浪荡,引人耻笑!”
眼见阿兄如此愤怒,韦轨也不敢再坐席中,避席而出,面北而跪,垂首道:“我实在不敢违逆亲长,但既然侥幸成人,也实在不甘只做仰于庭门篱下的豚犬,希望能以薄力邀得美誉,益我家声。亲长教我,诚是寄意殷厚,但世道波澜壮阔,又远非故念旧识能及,如何稳立安身,仍须方寸自度。”
“关中所称天府,所拥四方险关。但永嘉以来,社稷板荡旧年乡危种种,并不逊于世道其余境地,可知山川之险,实在不能庇护人远于祸患,关中乡情如何,仍与大势息息相关。乡人所以保全,自闭固守之外,也多仰于侥幸。”
韦轨本身便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并不会盲从于旁人所谓的教诲,所以早前私自组织率领乡徒出迎王师,又在同行者俱都归乡后,独身留在天中求学。
所以这会儿他也是一脸端正严肃的陈述自己对于时势的看法:“王师西征收复关中以来,诸位乡亲俱都亲眼有见,我乡土是如何日新月异,残破旧态荡然无存。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时流转,岂循私情?大势翻转,又怎能无顾啊!凛冬偎火,自可免于酷寒,但今时不同,难道还要负薪艰行于盛夏?阿兄,这样一个粗浅的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因见这兄弟争执,阁堂内其他人等俱都不便再留下来,各自悄声退去,目下留在这里的,不过是韦谌兄弟在内的寥寥几个韦氏族亲。
听到韦轨不乏苦口婆心的劝言,韦谌一时间也是愕然,脸上怒色渐渐收敛,但也还谈不上彻底恢复平静,他负手良久才喟然一叹:“你才长成几许才力,识见又能有多深远?这粗浅道理,言则如此,可内中困顿几多你又能了解多少?”
“七郎,行台势重,我们又怎么会不知,过往这些时日,也都想要极力靠拢。可是天中薄我乡士又是一个不争事实,我家苦立京兆,纵受胡虏穷迫,也只作隐忍,不敢失节。但关中复治以来,我家却反因乡势当选而屡受打压。京兆李弘执法酷烈,频频制裁我家以彰显其人刑威,当中辛苦多少,你又怎么能够尽知?”
“是啊,负薪入夏诚是愚蠢,但咱们家众都是酷寒之中忍熬出来。行台或能得于一时政通人和之美,但谁又能笃定天时不再流传?因此一时之燥热,毁我御寒之棉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短视?”
韦轨听到这里,便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明白家人们所以抵触行台政令,主要矛盾还是在于不愿意放弃过往多年负艰历险所经营起来的家业。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一旦被打压剥夺殆尽,则不啻于袒露郊野,一旦再有寒潮涌来,则未必还有幸熬过去。
想了想之后,韦轨才又说道:“我旧友冯三,其家托庇行台治下……”
“冯氏微户,诈幸鹊起之流,不可并论我家。”
韦氏近来虽然乡势屡遭打压,但仍根深蒂固,对于冯家那种完全托庇行台羽翼之下的骤兴门户还是有些瞧不上眼。
“咱们杜陵乡宗杜氏……”
“杜氏所以老树新发,全系杜道晖一人而已,其余乡居族众,实不足道。”
听到家人们随口的反驳,可知对此也是思量日久,令得韦轨一时语竭,片刻后,他才又涩声道:“弘农杨氏,海内名族,如今安在?”
这一次,家人们算是彻底被问住,一个个瞠目结舌,满脸不乏苦涩,过了一会儿,才又有人低声道:“七郎先时不是还说,行台兴复王治,强而不暴,刑而不虐?这种寰宇侧目的惨事,岂可一再施为?”
“所以,我也实在不解,诸位亲长既然识见及此,缘何又要方寸之内疏远行台?行台所以能立,统御南北之地,强盛之外,也必求令出于正,法绳于一,不困私情之扰,才可得于公允咸安。”
讲到这里,韦轨神态更显严肃,他膝行几步,上前拉住兄长韦谌的衣袍边角,沉声道:“阿兄才智、阅历,俱都远胜于我。我也知我孔洞愚见,实在算不上是什么醒世良言。但唯一点请阿兄参详,行台之大,都需要刑赏严明,恐于徇私失众。我家不过区区乡勇门户,且不可作鼓噪乡情、以为自重之举,这是真正的取死愚计!”
韦谌听到这里,双肩蓦地一震,垂下头去仿佛不认识一般认真凝望着这个年幼的兄弟,嘴角张了几张,喉咙中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保持这样一个姿态足足小半刻钟,他才干咳两声,涩声道:“起、起身罢,强项耿介,男儿应有,怎么能动辄深跪!”
韦轨心中仍存忐忑,不知自己这番话究竟阿兄听入几分,但还是恭顺的站起身来,垂首立在兄长面前。
韦谌又默然片刻,上前拍拍韦轨肩膀,语调才算透出几分柔和:“还要居留几日?何时返回天中?”
听到阿兄不再反对自己返回天中,韦轨终于松一口气,于是又连忙恭声说道:“我们这些馆院学子,是幸能追从大将军仪驾出行以增广见识,去留之期,也都随驾而动。”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然后才又说道:“若是得于闲暇,阿兄真该亲望天中一行,若能胜览天中风物人情,应知所谓行台薄于乡士之言,实在有欠公允。中朝旧年,尚有门品玄虚之敝,大将军奋起江表,威临中原,素知四边广有才异之士,举贤唯才,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达英迈之选。”
“有机会,倒也可以一行。”
韦谌闻言后不置可否,搭在韦轨肩膀上的手转有抚上他的头顶,叹息道:“年余未见,阿奴原来又健壮许多。”
说话间,外间又有侍者来到告是大将军已经返回殿上,将要继续开宴。
韦轨抬头看了阿兄一眼,韦谌便摆摆手说道:“去罢,宴后记得回家小住几日。虽然立志在远,但也不可久弃桑梓啊!”
待到韦轨离开之后,韦谌便也步出偏阁,望着自家兄弟更显挺拔的身姿背影,他嘴角又泛起笑容来:“天中立学果然能予人启智妙效?往年阿奴纵有权断,也难说出这许多应时之论啊。”
他喃喃自语的同时,心中也在暗暗思忖,虽然韦轨那一番言论在他听来仍有几分拘泥迂腐,但却已经有了触及根本的洞察,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便长进如许地步,也实在让人颇有几分惊艳之感。
之后韦谌便也阔步行向殿堂,绕过栏阶的时候,便见韦楷早已经等候在此,神态间隐隐有几分振奋。
“三郎,妥了。我并邀十数与会乡亲门户,稍后登殿,便要向大将军详作陈辞,李弘执刑酷烈失众,致我乡众群情激愤。今次时流共聚一堂,众口一声,沈大将军既然取意邀众共欢,总不可能一味恃强包庇,罔顾众情,即便不能即刻辍用李弘,也可凭此震慑,让他能有收敛,不敢再目我乡户为砧上鱼肉!”
看到韦谌行来,韦楷便连忙迎了上去低声笑道。
韦氏作为京兆大宗,族人房支也是很多,早前最强一支已经被京兆郡府借私通杜洪罪状予以拔除,剩下还算有些乡资基础的便是韦楷、韦谌这两房。两方若真论及血脉,未必有多亲密,但如今整个家族前景堪忧,难免会凑起来商讨该要如何共渡难关。
听到韦楷这么说,韦谌非但没有喜色,反而脸上隐隐显出警惕之色,他拉住韦楷衣袖避往道左,肃容道:“大兄,我还是觉得此事欠于稳妥,还是应该暂作忍耐,容后再议。”
1279 慨然赴险
眼见韦谌事到临头却反悔,而且是在自己联结乡人已经卓有成效的情况下,韦楷自然无法接受,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容后再议?观此时势,我等乡流若不奋争,难道还有后途可望?”
说着,他更一脸愤慨指着韦谌怒声道:“乡亲与我,早已经约定奋进,进言在即,三郎你却又退缩,如此反复不定,日后还有何人肯与你大事相期?”
眼见韦楷反应如此激烈,韦谌脸上也不免流露苦色,这一刻甚至感受到刚才偏阁中韦轨心境如何。
他所以临阵退缩,倒也谈不上是首尾两端,因为对于韦楷筹划的这件事情,他本身便不赞同。行台王师进入关中后便一直强势,想要凭着一群在野之众便将京兆长官掀落下马,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且还选在这样一个场合发难,若是让沈大将军感觉威严受到触犯,即便当时因于众望而不好发作,难保之后有无报复。
更何况,讲到失意者,他们这些三辅豪右还算不上最严重,凉州的张氏才是无论里子还是面子都被糟蹋得干干净净。
张氏久为河西霸主,早在王师还未西征之前便先图陇上,可是在与王师触碰之后,却不得不乖乖退出陇上,将原本已经到手的利益俱都吐出。而且凉州虽然表面上仍奉晋祚,内部早已创建章制,却在之后不得不在名位上倒退一大步。
如今两方关系虽然逐渐缓和下来,可是目下殿上与会者便不乏从河西返回的关陇时流,甚至还不乏凉州各个豪宗代表。,这对张氏而言,无异于顶心戳肺之痛。
今次张骏虽然没有到来,但派其嗣子张重华至此,而且那少年故作镇定的拘泥姿态任谁都看得出,丝毫没有高门大族出身年轻人该有的倨傲,可见临行前也必聆听父嘱,不敢失礼于大将军座前。而这背后所折射出来的,便是强入张骏都不敢与行台反目交恶。
而他们这些三辅豪右,名位势力远远不及张氏雄大,而所着眼的得失,也无非区区乡资、乡势而已,在庞大行台面前,实在太过微小,贸然挑衅交恶,实在太不理智。
不过也正因为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韦楷才更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绝与勇气,而且除了这一个方法之外,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手段可用了。而且在韦楷看来,若是态势继续如此发展下去,他们只怕连这一点手段都要丧失掉。
因为他家不只要承受来自行台京兆郡府的打压,还要面对来自杜氏此类乡户的排挤,二者配合之下,令得他家乡势更加萎靡。而若能联结乡户将李弘逐走,一者能够缓解来自头顶的压力,二者也能广收身同此困的那些乡宗的拥戴。
但在韦谌看来,韦楷的这些想法实在片面和乐观。如果说胡虏是暴虐之豺狼,那么行台便是冠带之狮虎,虽然多了一层掩饰,但骨子里的凶残较之胡虏无逊多少。想要通过区区乡徒声势便逼迫行台做出让步,无异于玩火。
这一次的盛会,其实从一开始筹措便是行台入治关中之后一贯以来的风格,那就是不着痕迹的挑拨乡宗之间进行竞争。本来还算和谐的乡里关系,凭空造出这样一个需要争抢的虚荣名誉,让本来就是勉强拢合的乡情变得更加裂痕密布。
之后无论是军礼迎接沈大将军,还是宴会中雍州长史张鉴宣讲那些政绩,无非炫耀行台文治武功,震慑得乡众凛然不敢发声罢了。而事实上这桩桩手段也的确收效甚佳,甚至就连韦谌都越发的不看好韦楷此前的谋划,懒于应其人催促分头游说乡户。
这么短的时间里,韦楷居然游说说服十几户乡宗人家答应响应他,这实在大大出乎韦谌的预料。且不说过往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韦氏还剩下多少乡望影响,单单行台连番手段施用下来,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无顾行台威仪而选择行险一搏,便是一件非常怪异的事情。
韦谌并不是妄自菲薄或者说小觑乡户,在他看来,三辅这些乡户人家,哪怕是在行台政令打压之下乡资尽被夺走,敢于或者说值得拼死相搏的都寥寥无几。
他们韦氏勉强算一个,但剩下那些乡户,本身乡势便不强,也不是行台重点打压的目标,选择在这个时候主动跳出来,与本就前景极不明朗的韦氏站在一处,难道真有那么多人活腻了?
趁着众人俱都疾步行入殿堂,无人关注他们之际,韦谌拉住韦楷再作劝说,将自己的想法稍作陈述,认为此事太过蹊跷,实在不宜贸然发动。
而且其实在他心里,由于此前听到自家幼弟韦轨的一番议论之后,心里已经渐渐有了另一个想法,不免更加不愿意韦楷出头见恶行台,累及家势更加败坏。
可是韦楷在听到韦谌劝说的内容之后,心情却更加败坏,他认为这是韦谌小觑自己,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说服那些乡宗真心靠拢起来,一时间脸色变得铁青无比。
“人皆各有志气,也难彼此强求。三郎你临阵而退,我不怪你。但我却绝不能再坐望家势败坏直至无可挽回,更加不能辜负乡众投我之殷切厚望。此举或有凶险,即便因言入罪,祸我一人则已。但若能以谏言将李弘逐出三辅,使我乡土再归仁治,损我一身又有何惜!”
说完这些后,韦楷当即便拂袖而去,不再理会身后的韦谌,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昂首行入殿堂。
此时的殿堂内,沈大将军早已经端坐于上,其他众人也都悉数归席。此刻天色已经将近傍晚,大殿内里已经点起了灯烛。
韦谌忧心忡忡步入自己席中,却发现原本与自己并席而坐的韦楷却不见了踪迹,他坐在席中伸长脖颈稍一观望,才发现韦楷正端坐在靠近大将军坐席的一个位置,隐隐可以看到其人两手握拳缩在袍袖中,双肩也微微颤栗,脸色凝重之下自有一股掩饰不住的激动,可见仍是坚定决心,将要待时而动。
眼见这一幕,韦谌心知已经绝难再阻止韦楷,不免幽幽长叹一声。对于行台针对他家的打压,其实韦谌心内也是常怀激愤幽怨,否则前时在听到韦轨敬服行台之言,不至于那么气愤。
可是在听完韦轨一番劝说之后,韦谌感受最大就是行台兼有南北四方之地,其强大远出他们这些乡户之想象,简而言之,他们甚至不配被行台视作对手而进行针对。
之所以他们有种被行台针对打压的错觉,归根到底,还是他们自己眼界太短浅,将他们所有这些乡资看得太珍贵,心理上自然而然将自己摆在了行台的对立面,对自身利害得失感受过于敏感。
关中繁华,乡豪落寞,为何会有这种际遇差别,韦谌还没有想清楚。但韦轨一言点醒了韦谌,他们不过区区一介乡豪门户罢了,又没有割地称雄、自成法外之治的雄心壮志,有什么理由和动机一定要站在行台的对立面以命相争?
行台所以作风强势、不容挑衅,那是因为有着平定天下、兴复王业的远大目标,这与他们翘立世道、光宗耀祖的目标本不冲突。两者若能得于协调统一,以当下所拥有的才力、资用为基础而尽力王事,难道还怕没有衣锦乡国的时候?
祖宗所以负艰而行,兴创家业,是希望后代子弟代有才力涌现,而不是希望他们一个个被养成一味看守物货家财的豚犬之类。他们若连这点志气都无,即便眼下家资不失,久后又能守住几分?
韦谌尚在那里想得入神,便听到殿上传来沈大将军清朗的声音,号召乡士都可进言立策,或臧或否,行台也必择贤采纳。
听到沈大将军这么说之后,韦谌一时间心跳宛若擂鼓,两眼死死盯住前方的韦楷。
而韦楷这会儿也是满脸的紧张,可以看到整个上半身都颤栗不已,额头上更是沁出细密的冷汗,足见其人之紧张。毕竟他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完全是建立在沈大将军的忍耐力上面,一旦超过了大将军的容忍程度,即刻就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生死之际,又有几人能够从容慷慨?韦楷虽然心意已决,但此刻也是难掩紧张,只觉得喉咙里干涩无比,担心贸然立起不能奏对得宜,没有达到目标不说反而会因失礼而见笑于人。于是他抓起案上酪浆连连痛饮润喉,并频频深作呼吸,力求激动的心情稍作平复。
待他自觉状态得有好转,然后便准备起身上前,可是他这里刚刚作势欲起,另一侧却已经有人先他而出行入大将军座前。韦楷收势不及,险些跌出坐席,悻悻坐定之后,抬头一看只见先他而出的竟是杜彦。
不过最让韦楷吃惊的还是杜彦接下来的进言:“关中天府,故来为天下之重,汉祖守此,轻刑简令,三章之法,天下因便。王师西征,涤荡贼寇,诚是可喜。但复治以来,民也常困刑令严苛之扰……”
杜彦这一番话道出,整个殿堂顿时鸦雀无声,而韦楷心中更是震撼到了极点,一脸难以置信的死死盯住杜彦的背影。
此刻的他,哪怕意志再怎么坚定,反应再怎么迟钝,也隐隐感觉有什么怪异,继而又想起此前韦谌劝他时所言种种,当即便转身向身后韦谌的方向望去,却见韦谌已是满脸汗水,惊悸之状还甚于他。
1280 古韵难求
殿堂中,杜彦的声音虽然老迈,但却透出一股硬朗,所论者便是关中古今于刑令方面的差异,意思倒也很清晰,就是认为行台目下于关中境域内施政过于苛猛,刑令也有欠宽容。
虽然此前沈大将军便一直在标榜今日集宴关陇时流,与会者都可畅所欲言,为的就是博采乡声民意,用以襄辅行台对关中的治理。
但众人也都知这不过场面话罢了,若真是信以为真、妄言臧否,那绝对是没有脑子的行为。因此在听到杜彦直接放言攻击行台于关中的执政方针,一时间殿堂内一片寂然,人人手心里都冷汗直涌,心情也是复杂至极,对于杜彦这种行为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渐渐地,他们便发现堂上的沈大将军并李弘等一众三辅官员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的表情,沈大将军只是一脸认真的作倾听状。而这番言论隐隐攻击的京兆尹李弘,则是低垂着头似乎在翻阅什么,仿佛这件事完全与他无关。
眼见到这一幕,众人情绪才稍稍舒缓几分,沈大将军等人无论是否作态以示宽宏,最起码眼下应该不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杜彦借古讽今,侃侃而谈,一部分心情归于平静的时流不免对他心生钦佩。行台政令刚猛,这是三辅乡户特别是一众豪右们深感困扰的问题,但他们就算有什么意见,在这种强权压迫下,也根本不敢在这样的公开场合上宣之于口。
杜彦作为京兆杜氏的大家长,本来不必就这个问题发表什么意见。且不说他们杜家还有杜赫这一层关系自然而得的庇护,就算是没有这一层关系,杜氏虽然旧誉仍存,但却乡资早衰,绝不会是京兆郡府首先打压的对象。
因此在一部分人看来,杜彦此举无异于是以乡困为己任,急公好义的行为,无论行台对此是何反应,这一份人情他们都要记在心里。
但也有一部分人,心情却是加倍的紧张起来,特别是此刻身在殿中京兆韦氏的韦楷与韦谌,这会儿更是如坐针毡,心中更是泛起惊涛骇浪。
韦谌所以无比震惊,是因为随着杜彦的出头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两家并为杜陵同乡,彼此乡亲关系不乏重合,韦楷私底下搞什么动作,而且意图还是那样敏感,杜彦作为京兆杜氏留守乡里的大家长,根本就不可能瞒得过他。
两家虽然是同乡,但关系却实在谈不上好。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杜氏先达、韦氏后进,彼此之间势必会有冲撞,特别是在早年关中动荡的那段岁月,谁家能多占一些乡资、荫户,便能多几分存活的机会,乡仇可谓深远。
如今行台兴治关中,杜家的处境要比韦家好了千百倍,而且与行台的关系也非常融洽。韦楷私底下串结乡豪,想要借由今次这个机会发难,杜家哪怕为了避免遭受牵连,最起码也该劝阻与两家俱都有关系的乡亲门户。
可是,韦楷进行的似乎太顺利了……
韦谌登时便想到一个可能: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要将他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陷阱!
韦楷区区一介在野白身,想要将李弘这样一个堂堂的京兆长官拉下马来,唯有借于众势,才能得于一线可能。而事情发展也的确如此,能够参与今次盛会的京兆乡豪本就颇具势力,韦楷轻松串结十几户人家,几乎可以说是已经网罗了京兆治下、长安周边有头有脸的人家。
杜家作为亲近行台的门户,这十几户人家也不乏其亲近世好,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却丝毫感受不到其家所施加的阻力。而且那些人家答应的如此痛快,说不定还有其家发力促成的原因。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韦谌心内便泛起一副画面:若是韦楷真的不管不顾挺身而出,痛斥李弘执法酷烈,引得民怨沸腾。但是那些串结的人家却一反此前约定,反而攻讦韦家别具怀抱、奸谋暗藏……
想到这里,韦谌已是大汗淋漓。韦楷这个图谋,是势弱途穷的背水一战,成功的机会可谓渺茫。
但那些串结的乡宗,若借由这个机会将韦氏孤立出来,斥之为乡贼门户,成功的机会要大得多,既能表明亲近行台的立场,韦氏这个乡野庞然大物被铲除后,他们也能得于分享更多的生存空间。如此一举两得,获益肯定要远远高于跟随韦楷一同犯险。
可是杜彦之后的议论,又让韦谌对他的推断产生了怀疑。他实在想不通,明明静观其变便能坐得渔利,杜彦这么做的意义又在哪里?
怀揣着满腹疑惑,韦谌又连连打量殿上其余人众的反应,特别是同在殿中的其余杜氏族人、还有韦楷之前串联的那些人家,望向杜彦的眼光中俱都充满惊诧,可见对于杜彦此举也是惊疑不定。
杜彦的议论非常冗长,虽然主旨乃是批评行台政令苛猛,但却不涉当下具体的人或者事,而是连番穷论,滔滔不绝的讲述许多故事。殿中其他人无论心中是何感想,最起码表面上俱都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韦谌耳中虽然也在听着杜彦的议论,但心念却是转动飞快,努力想要梳理清楚这变故之下的深意,还有就是他应该做些什么。
要不要附和杜彦,做出一副民怨沸腾的模样?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飞快便被韦谌摒弃。他也注意到韦楷惊疑不定并迟疑不决的样子,杜彦侃侃而谈,其实言语中还多留余地,并不像韦楷一意要将李弘作为攻讦的目标。如果要立足杜彦言论的基础上再作究问,一旦杜彦话锋一转,便可将他们的险恶用心凸显出来。
这莫非就是杜彦出面的意图?
韦谌又暗暗摇头,杜彦一旦站出来,便将原本的主动化作被动,甚至就连决心坚定的韦楷此刻都因此迟疑不定,他若想借此给韦氏挖个陷阱,那有很大几率白费了。
这当中诸多曲折和利害,韦谌都还没有想清楚,而杜彦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的言语声总算告一段落。这不免让韦谌心中一凛,猜不透之后会继续发生什么变故,可是看到前方席中的韦楷又变得蠢蠢欲动起来,他心弦不免再次绷紧。
杜彦终于结束了他的进言,殿中众人也都长长吐出一口气,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继而也都忙不迭敛息凝神,以观变数。
“杜公不愧乡义表率,能够先于时流挺身以论,倾吐肺腑之言,相助王命播治。”
殿上沈大将军也微笑两声,握在手中的折扇稍作展合,赞赏了杜彦起身发言的行为,对其言论内容却不置可否,而后他垂眼下望,说道:“今次盛会,本就是为兼采乡声贤论,诸位也都不必拘束,有什么思得虑得,此时不言,更待何时啊。”
大将军话音落下,殿堂里响起一些附和的轻笑声,只是之后的时间里,却并没有其他人急于起身。
韦谌看到大将军神态仍是平淡,并不因杜彦所论而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仿佛这番议论早在预料……
他心中蓦地灵光一闪,继而心脏便狂跳起来,湿润的舌头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角,不暇细思,蓦地从席中站了起来。
韦谌这一起身,殿堂中所有目光顿时向他投注过来,被人如此注视,特别殿上的大将军也向他望过来,这让韦谌更加紧张,原本已经稍有思路的头脑顿时又是一片空白。
他硬着头皮行出自己的席位,借着向前趋行的这短短时间里深作几口呼吸,待到行至大将军坐席一丈之前,才抬手深揖,语调也稍显生硬:“杜陵小民韦谌,拜见大将军,拜见诸位使君。”
殿上沈大将军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建兴旧年,关中曾有一位韦平北……”
“正是先考。”
韦氏虽然乡势不弱,但也只可称是后起门户,乏于世祚可夸。建兴乃是愍帝司马邺年号,历经永嘉之祸,关中建制只是苟延残喘,韦谌之父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入于庙堂,得授平北将军。听到大将军竟然知道其父,韦谌心里也小怀激动。
“原来是忠良之后。”
大将军闻言后便点点头,而后抬手一指韦谌,笑语道:“杜公先有所论,韦君继之而起,是否也有良言佳论?”
韦谌小退一步,再作施礼,然后望向另一侧还未退回的杜彦点点头,继而便说道:“杜公乃是乡中仁德贤长,晚辈不过后进,实在不敢争辉。只是深思杜公长论,心内也小有一得,不吐不快。或是言不达意,或是意蕴浅薄,还望勿罪。”
“行台章令,素无以言入罪,韦君自可尽情倾诉。”
上首沈大将军又笑了一声,视线往左右打量一下,继而又落在了韦谌的身上。
“杜公借古论今,诚是言之有物,但晚辈觉得,还是失于偏颇。”
韦谌望着杜彦直接开口说道:“秦法繁密,如厚网稠织,百姓谨慎尚且不能尽守,因是疲困,遂成楚汉之争。汉祖得国秦后,前辙在望,因是宽简以慰疲困之民。今世早已远于秦汉,永嘉之后诸胡成祸,庙堂飞灰,章制久废,生民适乱弥久,人伦渐次败坏,更兼诸胡杂混寄居,素来有欠教化。今世自有诸困,岂可无视,强求古韵?”
韦谌的声音自殿堂内扬起,其余人众还未及有所反应,上方突然响起拍掌声,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大将军笑着摆手道:“一时失态,韦君请继续。”
1281 兰芷遍野
相对于杜彦论述的冗长,韦谌陈辞要简短许多,主要的意思就是反驳杜彦不可一味求古而罔顾现实。两个人各持论调,合在一起看,恰好是正反不同的一次辩论。
不过韦谌在论述的时候态度却很端正,只是垂首发言,也并不刻意望向杜彦作针锋相对的争执姿态,因此倒显得像是就事论事,而非意气之争。
至于另一侧的杜彦,虽然其观点被驳斥得一无是处,但也丝毫不见羞恼,只作认真倾听状,甚至还不时微微颔首,嘴角则挂着一丝矜持的笑容,一副仁厚长者考验乡党少进的淡然姿态。其模样被韦谌望在眼中,心内则不免暗骂,老奸巨猾,自己较之的确还是略逊。
而坐在下方的韦楷,最初看到韦谌挺身而出的时候,心内还不乏欢喜,可是在听到韦谌所言内容后,脸色便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又不敢当众失态。
很快,韦谌便讲述完毕,再向大将军施礼并向杜彦微微欠身。
大将军一副非常开怀且欣慰的样子,脸上笑意盎然,待到韦谌讲完后,他便指着对方笑语道:“韦君所论,其实还有一点欠妥。关陇诚是久乱,但也不可称之伦理崩坏,秩序无守。两位前后各发贤声,并立左右,各存道理,可知关陇确是多士,兰芷馨香,盎然于野啊!”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侍者在他身侧再置席位,请这两人俱都就近入席,然后又对众人笑语道:“人心难免贪婪,得于二士,复望于三。诸位贤流若得所感,都可畅所欲言。”
随着大将军再作鼓励,兼有两位乡士做出表率,于是接下来众人发言就变得踊跃起来,一时间殿堂内响起了各种各样的议论声。
韦谌得于落座在大将军近畔,心情自是忐忑难安,端坐于席,目不斜视。虽然大将军并没有做出更加明显的表态,但他相信自己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关中特别是三辅中的京兆,政令苛猛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不是通过言语矫饰便能掩盖下来的。大将军既然摆出集宴纳谏的姿态,必然也会想到或有乡士会在宴席上发难,杜彦是关中乡士亲近行台的代表,由其先作发声,拿捏尺度的谏言,与其说是抨议,不如说是试探时流众人的各自反应。
京兆韦氏乃是三辅豪右一个代表门户,无论道理说得天花乱坠也好,行台打压地方豪右的态度是不会变的。韦楷的谋划,于家业保全实在无益,反而有可能会因为踩踏到行台的底线而招致更残酷的镇压。
随着心态摆正,韦谌的心思其实也发生了非常大的改变,所思所率不再拘泥于乡土一境之内。在行台的强势入主之下,地方上这些豪右门户该要如何自处兼谋求生存发展,其实早在王师收复关中之前,一正一反便有了两个非常好的样板。
反方的样板自然是弘农杨氏,妄想串结乡豪势力而向行台讨价还价,求一个衣锦乡国的荣耀,结果惨遭灭门之祸。
至于正方的样板则就是河东的汾阴薛氏,在行台进行西征之前便主动靠近,拱手送上乡土根基,以供行台取用营建,使得如今的河东成为制衡陕西局面的最佳跳板。
而汾阴薛氏也借由这一股势头而水涨船高,薛涛成为河东军府假节都督,军事一手包揽,反而实现了弘农杨氏求而不得的衣锦乡国的愿望。
视野放宽,各种利害得失的权衡标准便大为改变,还有什么理由对近在眼前的名爵富贵视而不见,只作一味抱残守缺?
且不说韦谌作何感想,隔着大将军坐席而坐在另一侧的杜彦趁着饮酒之际,侧首看了韦谌几眼,心中不免叹息,这韦家小儿运气不错,心计也不错。
其实韦谌此前在下首席中所思,泰半是对。杜彦作为杜氏的大家长,乃是颇具名望的乡中耆老,韦楷那里有所动作,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其实杜家有着杜赫显在行台,对于乡资多寡,杜彦已经不甚在意。他更加注重的,还是继续加深与行台、或者干脆说与吴兴沈氏的亲密关系,像是此前暗中推波助澜、帮助沈劲名扬于外,这在杜彦看来要远远重要过乡土中些许田亩、奴仆中的得失。
之所以乡野中与韦家碰触不断,主要还是因为难免有一些短视族人,往年辛苦良多,至今心有余悸,一旦得于趁势,难免贪欲滋生。两家共居杜陵一县之内,而且往年韦氏也不乏欺压杜氏的旧事,如此一来,自然冲突不断。
这一类的人之常情,哪怕杜彦也管束不了多少。更何况他所忌惮的也根本就不是韦家,只是担心族人过于放纵、贪鄙过甚从而招致行台反感,因此只要族人们并不明目张胆违反禁令,仅仅只是从韦家那里夺取一些乡产,在他看来也无伤大雅。
毕竟历数乡土豪右人家,哪一家不是这么过来的?但随着积怨越多,哪怕杜彦本身眼界高、不恋乡土资财,久而久之便也渐渐相厌。
这一次韦楷私底下联络乡宗,很快消息就传递到杜彦这里。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打听,韦楷刚刚走访完毕,便有迟疑不决的乡户人家前来拜见他,询问他的意见看法。
毕竟这件事能成与否重点还在大将军态度如何,而韦氏受行台所厌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想要打听大将军脾性喜好如何,自然还是要问一问杜彦。
杜彦得知此事,当即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且不说大将军宽宏与否,韦楷敢于筹划这些,最起码犯了行台两个忌讳。
第一是不该乡情串结,这本来就是韦氏屡屡遭受打压的重要原因之一,乡士抱团,这在行台治下是最值得警惕的。杜彦虽然不在行台任事,但早前走入河洛,杜赫见他重点便叮嘱此事,语气不乏严厉,让杜彦明白这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区。
第二则是居然敢于谋算方伯大员,姑且不论行台宽大与否,这在任何一方势力中,都是一个绝对的忌讳。若仅仅只是因为乡声滋扰便裁撤两千石大员,那么行台公器分授的威严又将何存?
杜彦能够带领家人安守于乱世乡土,最不缺的就是狠辣,眼见韦楷胆大包天、居然敢于如此犯险,他更不介意送上一程。所以他这里吩咐家人前往走访韦楷前往游说的人家,先定出一个釜底抽薪的毒计,就待韦楷发动之后,便给予一记绝杀。
之后他更亲自前往后殿去求见李弘,并将乡徒串结准备攻讦他的事情详告对方。李弘乃是京兆首长,虽然对杜彦也乏甚礼遇态度,但杜彦对之却不敢怠慢。
乡徒串结攻讦其人,他又早早知情,明显李弘又不是一个心胸开阔之人,若不提前告知,事后回想起来而作迁怒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李弘得知此事后,自是满脸阴郁,但也并未即刻表态,只是匆匆入内去见大将军。杜彦在外等候片刻,又过一会儿则是江行出,叮嘱杜彦稍后抢先发声。
杜彦尽管心内多有不解,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愿意,他还想坐观韦氏在韦楷的愚蠢举动下彻底触怒行台呢。可是江从内殿行出,大将军正在居室,很明显这是出于大将军的授意,杜彦又怎么敢拒绝。
想到这里,杜彦又偷眼看了一看大将军,见其儒雅俊美的侧脸,心中却满是凛然。如果说最开始接到这指示他还有不解,明明这是一个一举铲除韦氏的良机,而行台也最为警惕这些乡基深厚的豪右,何以大将军竟然放弃这个机会而不用?
不过到了现在,杜彦也渐渐想清楚了,此前他觉得韦楷愚蠢,但其实他的这种图谋也实在不可称之聪明。
韦楷串结乡人准备发难,而他则串结乡人做局,一样的犯禁。除此之外,他又借刀杀人、妄图将行台势力引入到他们的乡斗之中为他所用,也实在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说到底,他对行台的力量还是乏于一个深刻认识,乡性难除。大将军若真想铲除韦家,又何须什么借口!
杜彦想到入神处,后背也渐有冷汗沁出。大将军所以安排他宣讲那一番明显漏洞百出的论调,既是把他当作一个石子做问路之用,也是对他的警告与敲打。
三辅官员顾及杜赫的面子,多多少少会给他家一些无伤大雅的关照,可是他这样宣说一番后,虽然没有直指实际的人事,但三辅之内上上下下官吏对他难免心存抱怨,即便不会刻意打压,之后也很难再得什么人情关照了。
继而他又不免想到,若是韦家那个小子如果没有聪明到体察出内中意味,而是随之起身附和他,那么大将军又该要如何应对?
一念及此,他额头不免又沁出一丝冷汗,忙不迭晃了晃头颅,甚至不愿就这个问题深想下去。
1282 南来必死
且不说落座于殿上的杜彦与韦谌感想如何,坐在下方一众时流当中的氐酋伏洪却是满怀的失落。
刚才宴会中止的时候,有人前来将他唤到一处,口述一番说辞并叮嘱他稍后于殿上得于暗示便起身陈述。伏洪也是人老成精,当即便领悟到其中颇有玄机,因是不敢怠慢,绞尽脑汁才将这一番说辞默诵在心,满心期待的等着于殿上发言。
伏洪本身便乏甚义理、典故的造诣,对于被人强行灌输的这一番说辞也有欠理解,可是随着听完杜彦于殿上的陈辞后,再将自己默诵的这些内容稍作对照,便自然有了一些心得理解,心中顿时便觉一团火热,明白自己的机会到来了。
好不容易等到杜彦那个老家伙陈述完毕,伏洪也并没有急于起身宣讲反驳,因为他还没有接到暗示。此前于京兆官署外过于张扬以致身陷囹圄,至今都还没有了结,也让伏洪感受到势弱于人的悲哀,实在不敢再自作主张。
可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却大大出乎伏洪的预料,随后起身的京兆韦谌发言内容竟与自己所默诵的这些意思吻合,只是措辞稍有出入!
这不免让伏洪大感意外,心中暗忖莫非吩咐自己的那个人还找了别人?不过这想法很快便被他自己给否定了,他虽然欠于经义、典章的造诣,但于人事一途还是不乏识见,自己心中稍作思量,便也渐渐有了认识,同时心内也越发的凛然。
此刻殿中氛围热烈,时流俱都根据那前后不同的两种观点讨论不休,颇有一种相坐论道的包容氛围。伏洪并没有加入其中,只在心中冷笑不已,这些关陇时流们大概是想不到,一场灾祸刚刚与他们擦肩而过。
伏洪可以想象到,当杜彦论述完毕后,韦谌并没有起身予以反驳的话,而殿中其他人也因苦于严刑峻法而同声附和杜彦的论调,等到自己站起来将那番论调吐出,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如此浅显直白、深切时弊的道理,就连区区一个胡虏氐酋都能有所洞见,可是这群冠带华族居然无顾于现实如何,一味吹捧那些迂腐的旧调,究竟是见识不及,还是别有用心?
大将军亲临关中,盛情款待一众乡贤,结果只看到这些所谓乡贤们朋比为奸、乡情勾结,又会有怎样的感受与反应?
越就这个问题深思下去,伏洪不免便越发的凛然并惋惜。既感慨于当中所蕴藏的权变之凶险,又惋惜一个明显可以趁乱而进的机会错失掉。
他将心情稍作收拾,于下方远远望向落座于大将军席畔的韦谌,眸中多了几分羡慕与正视。世道中聪明人实在不乏,自己是得人耳提面命、机要相授,其中利害尚且不能在短时间内揣摩至深,可是这韦谌却能通过自己的察颜观色而得窥上意,也的确不愧是关中英壮之选。
京兆韦氏目下处境艰难,对此伏洪也有耳闻,但眼见这个韦谌今日的表现之后,伏洪已经明白,且不论韦氏其他房支之后际遇如何,必有此人一席之地!
心中感慨的同时,伏洪也意识到自家的不足,虽然他早年也有称豪于关陇之间的风光,于陇道上出出入入,部族人众也都深谙汉俗,但扒开这一层浅表,骨子里仍然不褪胡虏的见识与格局,凡有所求,必以力相搏,一旦势力不再,便没有了其他谋身求存的本领。
以力相搏、弱肉强食,看起来是一个立足乱世的根本道理,但其中的风险同样巨高。譬如几年前王师西征,伏洪满心热切打算趁乱牟利,部族精勇力量直接被杜洪的乱军堵在了咸阳城里,拼死并侥幸才能活下来,但是部族力量也在此役之后被消耗一空。
之后再有感于关中王师对于诸胡部族的敌视态度,伏洪为了保全部族存活,不得不做卑事姿态。结果又因为自作主张、过于张扬,如今更是全族身陷囹圄,前途未卜。
这个韦谌的作法,给伏洪带来了极大的触动,那就是该要如何敬事强者。除了裂目以争和摇尾乞怜之外,还有一种既能得于体面,还能得于嘉许的方法。
只是这个方法对个人素质要求实在太高了,伏洪已经是部族中少有的深谋英断之人,且机会已经被人送入手中,却还是被这个韦谌半道截取。若是自家也能出现一两个这样的人物,他又何至于脸面丢进的谄媚奴事?
在众人热烈的讨论中,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夕阳渐渐西垂,大殿中光线也渐渐黯淡,更多的灯火被点了起来。殿中众人俱都深受这种热切气氛的感染,更加踊跃的加入到诸多事务的讨论中来,并没有人察觉到几名武士匆匆登殿,向坐在上方的雍州刺史桓宣耳述事务。
桓宣脸色变了一变,摆手示意几人退下,而后便趋行至大将军席畔,同样耳语一番。大将军听完后,脸色也是稍稍一变,于席中稍作沉吟,便站了起来。
众人虽然讨论热烈,但大半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大将军身上,眼见其人有了动作,便纷纷停下了讨论,作仰首受命状。
大将军察觉到殿中气氛变化,便抬手笑语道:“诸位请继续,诸多妙论使我受益匪浅,不必以我为念。”
说罢,他又转头吩咐恭立在侧的从事陈逵一定要将时流妙论俱都详录在册,供他之后阅览。说完这些,大将军才环视左右,在桓宣、李弘等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开大殿。
大将军意外退出,且还带走一众关中文武要员,不免让众人心情忐忑,接下来也实在没有了议论的兴致,只是焦虑不安的坐在殿中窃窃私语。
离开大殿后,沈哲子便匆匆步入旁侧一座重兵把守的阁堂中,待到桓宣等人也跟随入内,才沉声道:“事态究竟如何,从速道来。”
“河东传来急报,言是河北石季龙近来伪诏频出传达塞北,名爵相授……”
桓宣神情严肃,上前说道,并担心自己了解不够翔实,又派人将刚刚抵达的信使传召过来。
河北石季龙大军陈设太行山东麓,一副要大举用兵于并州的态势,并且遣使远通塞胡,以陕北、河套之地为诱饵,鼓动那些塞胡南下。
“塞上诸胡可有什么动态?”
待到听完信使的汇报后,沈哲子才又说道。
想要详细回答这个问题,此刻征战于陕北的萧元东自然才是行家,不过陕北战事要紧,大将军西巡关中倒也并没有召他入见,只是派人走访了解情况。
陕北、河套之地,旧年一直是匈奴人所占据的区域,之后刘渊逆取,也少不了来自这些境域匈奴人的助力。永嘉之后,作为一线阵地的并州刘琨、幽州王浚接连事败,也令得北胡再无制约,河朔之上遍地胡膻。
桓宣等人之后各作陈述看法,关注重点大多还是放在河北的石虎身上,认为石虎此举是为了攻取并州但又因实力不足,担心王师于河东北上插手,联结塞胡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塞上群胡眼下而言各自集聚,一盘散沙,还远远不足成为王师的劲敌,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加强河东的力量,以待随时北进参战、夺取并州。
然而沈哲子却有不同的看法,并不如此乐观。眼下虽然胡祸华夏,但相继而起的屠各和羯胡内附年久,早就不负游牧民族的风俗,如果不考虑华夷有别,言之内患都不为过。所以包括行台文武在内,对于真正的四夷边患还是乏于一个正确的认识。
沈哲子却是明白,无论屠各还是羯胡、尽管也给华夏大地带来极大的伤害,但是继之而起的那些边胡才是真正的来势汹汹,且踏在前辈胡虏的尸骨上,也变得更加顽固难除。眼下其众势力虽然仍是微小,但若加以忽视的话,很快便有可能发展成为糜烂之灾。
“无论如何,陕北、河套绝对不容塞胡染指。即刻传告萧忝,暂停一应攻伐事务,肃清周边,为大军营造驻地。并传告河东薛涛,召集军府武备、待命发往陕北……”
沈哲子思绪快速转动,发布一条条指令,并对桓宣说道:“稍后几日,请桓侯尽快组建关西精军,一俟成军即刻调往陕北,与弘武军并力痛歼塞胡!”
讲到这里,他脸上已经隐有狰狞:“塞胡不动则已,敢有入寇之众,来多少、杀多少!阴山豺狼骨肉,俱要肥我河套沃土!”
眼见大将军如此决然表态,桓宣等人便不再异议,即刻点头应命,只是又说道:“河东军力若是抽调过甚,防务或有不足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点了点头,河东这个地方,乃是盘活整个西面战略的大中转站,绝对不容有失,特别是在北面的并州还在石生控制中的情况下。
目下河东周边共驻兵五万余众,除了薛涛的两万河东乡曲府兵之外,还有谢奕并原弘武军将主李炳所率领的潼关守军三万余众。
此前各方稳定,即便有战事也都烈度不强,这些守军绰绰有余。可一旦将两万府兵抽调走之后,地方上难免防务不足,再从潼关抽调的话,一旦北面的并州发生什么异变,应变兵力便有些捉襟见肘。
“传告路永,水军即刻西进入驻蒲坂。韩晃引部速归河内……”
河洛多年兴治,早已经变得稳定无比,倒也不需要再将韩晃这员大将留下来镇守。沈哲子又指了指沈云,说道:“奋武军休养半年,也该要动起来了,就不要随驾同返,你速归营召集将士整顿行装,先往荥阳暂驻。”
这一番军务调整,不可说是没有漏洞,特别是路永的水军抽调到了黄河中游,会令下游的几处要塞短期内乏于策应而有孤立。奋武军机动力极高,放于野战,完全可以弥补这个漏洞。
只是几方军众调动,难免会出现一段时间的混乱,所以之后沈哲子便又让人传书黄河下游的谢艾、沈牧、李弘等众人,叮嘱他们各自做好防区的守卫警戒。
1283 思玄舌巧
强权者当国,最大的好处就是应变、决断及时,特别是在行台目下已经半拥天下的情况下,能够在决策这一环节节省出大量的时间,一旦应用到实际的征伐中,便能创造出大量的战机。
当然,强权当国首先也要保证决策正确无误,若真出现了什么错误,所带来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待到军务调整吩咐完毕后,沈哲子又转首望向李弘,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动,自然少不了政府系统的配合。虽然各方军府的创建,一定程度上取代了政府方面对于军事的作用,但是大量舟车、牲畜、资货、劳役的调集,也不可能完全将政府闪在一边。
李弘见状便也连忙起身道:“三辅上下必倾力筹措,绝不贻误军期。”
李弘的保证,沈哲子还是非常信任的,想了想之后还是说道:“关中新定未久,不宜骚动乍起,军务紧急诚是一桩,但也不可过于让民情喧扰。”
关中入治未久,早前四方并无强敌,战事进展也都是一路凯歌高奏,如果骤然兴起什么大规模的调集征发,难免会令人杂念丛生。
李弘自然明白当中利害关系,他身为三辅首长,政令施行方面权柄较之桓宣这个雍州刺史还要更高几分,且行台向来支持力度极大,自然有能力做到互不相扰。
讲到这里,沈哲子便又顿了一顿,继而开口说道:“冯翊王景略,目下暂治何事?罢了,让他转任北地郡长史,暂领太守事宜,督助军事吧。”
李弘听到这话后,心内不免一惊。王景略之名,他也听说过,的确是一个干吏人选,早前在行台尚未收复关中的时候,便能在冯翊小营局面,之后之后也都频有事功积攒,目下正居冯翊别驾的位置,已经算是少年显达的一个代表人物。
大将军将其转任北地郡长史并暂领太守事宜,名位上算是一次提拔。但冯翊位列三辅,乃是关中精华所在,北地郡则要偏远一些,目下甚至没有勘定具体郡境范围,所辖不过泥阳、富平、义渠道等寥寥几县,从实际来看,倒像是一种明升暗贬,从关中富庶位置上被发配到了边荒地域。
但事情又不可以此论,大将军之前诸多军事调度,很明显是要在陕北大动干戈,远略河套之地,北地郡作为关中北面边郡,当中得有多少事功机会实在难以衡量。
王猛从冯翊郡府一个属官被安排到北地主事一方,很明显是重点的关照啊!其人大凡稍具才力,助军有功,日后自然也能越趋显赫。
李弘身为京兆首长,对王猛这样一个后进自然谈不上嫉妒,他比较好奇的是大将军何以对这个年轻人如此重视,数年之内居然从区区一介白身渐次提拔到治郡的高位,而且历次职任都是最能磨练才干的位置!
他与大将军结谊于江东,自然也知大将军与这个王猛没有什么特殊关系,而这个年轻人除了出身馨士馆之外,也实在不具备被大将军雅重的特质,甚至就连才力多少,也是在任事之后才逐渐彰显出来。
至于在此之前,何以大将军能够慧眼识珠,将之发掘出来,李弘不免有些好奇。苦思之下,也只能归因于大将军有意栽培馆院学子,而王猛也不负所望,在其中得以脱颖而出。
李弘一方面感慨馆院学子之幸运,一方面又拱手道:“目下三辅郡县之内,虽然也政令通达,但仍不乏缺职待用。我观大将军今次携来馆院少流多具风采,不知可否择其秀才各作选用?”
沈哲子西巡带上那些馆院学子,心中本来就有这样的打算,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那些学子倒也才力小具,可作任用。但论及庶务诸端,还是失于稚嫩,扶助之余也不可纵容过甚,才力高低尚在其次,若是品格不足,直接黜用。”
讲到这里,他便又笑语说道:“其实今日宴中,关陇时流也都不乏贤能涌现,倒也可以广引量才为用。”
李弘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大将军心情不错,对于关陇时流特别是那个应答得体的韦谌是有几分改观。
闻言后他便点头说道:“关陇之内诚是多士,只是我就任此境以来,诸多章制草创废中,因恐乡士攀于权势,乡情混淆,因是不敢大作举贤。”
沈哲子这么说,倒不是怪罪李弘嫉贤妒能,乏于举荐才力野贤,这本身就是即定策略,关中适乱年久,纵有才力之选未必能够适应行台的做事风格,李弘一番酷烈打压,除了兴创制度、打击乡豪之外,也是在对这些乡士敲打改造。
如今看来,改造的成果还算是不错。而且关陇士流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就算是行台章制再怎么完备,他们所具有的乡情基础也都不容小觑,长久将之阻隔在行台统治之外,并不利于真正的长治久安。
“古贤都有言易子而教,治学谨慎,骨肉之情都不可循就。牧治之选,更甚于学。后汉失政,最错便在于徇旧。官爵势位,饮食富贵,俱为公器分授,乡里表率宗户,频以乡势乡誉当选,则难免乡情混淆,公私不分,章制遂废!”
东汉政治,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色就是所谓的循吏久守,即就是一个官员,动辄留任一地十数年乃至数十年之久,人非圣贤孰能无私?一地之中长久的权柄把持,自然会营造出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之后世族越来越壮大,与此关系颇深。
此前由于行台势大之态还未完全彰显出来,而且东晋朝廷的法统性在北方也欠于足够的说服力,行台施政地方,难免也要稍稍借助乡情,选择亲近行台的地方乡宗代表就地为官。
但是随着关中入治越趋平稳,整个天下战略大势被彻底盘活,官员规避乡籍、易地而治也成了当然之选。
关陇士流今次表现确是不错,没有明显的乡情串结抵触行台法制的劣迹发生,但就算是要选用他们,沈哲子也绝不会将他们放在关中。如果这些人不乐意离乡,那也就对不起了,老老实实做一个在野乡贤还倒罢了,敢有什么别的心思那就实在是找死!
“那么之后宴会还进不进行?”
江又上前一步请示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思玄与我同归,至于弘度兄等,各自劳任去罢,不可因此懈怠正务。”
这一次各方力量的调度虽然规模很大,但事实上塞胡带来的边患压力也不算太大,沈哲子所以警惕,还在于不可姑息养贼,那些塞胡敢有爪牙妄动则必铁血回击,就是要杀得他们胆寒,杀得他们不敢南窥!
李弘等人闻言后便依次起身告辞,在兵士的护送下离开龙首原上的这座石城,匆匆返回长安城去了。
“宴会之后,各方时流归乡,还要有劳思玄处理。余者还倒罢了,特别凉州来人,张公今次倒也算是礼谨,我想有劳思玄西行一程,请你将他嗣子送返河西金城,顺便拜望一下凉公。”
江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看了一眼大将军坦然的神情,心里则在默念极力说服自己,大将军这是就事论事,绝不是在公报私仇!
如李弘等人居治关中,了不起得罪一些乡野豪右门户。但江就厉害多了,主要的事情就是涮着张骏来玩。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江所以见恶于张骏,倒也并非特意如此的搞针对,只是他职事之内所附带的一个结果。早前天下大乱,甚至江东也多不平静,唯有张氏统治的河西得于偏安,自然不乏关陇乃至于中州人士远奔河西而避祸。
江主要的任务,就是走访联结这些颇具旧誉的在野贤能,像《关陇门第考》是一桩,还有那些避祸河西的时流,他也都频作邀请,号召这些人东归返回行台治下。如郭荷之类的硕儒宗师,也都是在江的努力下才离开河西,返回关陇。
被人如此频频的挖墙脚,凉州的张骏对江感官如何便可想而知。据河西传来的一桩逸事闲闻,据说之前有人进献给张骏一只能学人语的异鸟,被张骏生生扼死并拔出鸟舌,感慨道:“此舌故不如江思玄言巧啊!”
江听到这传闻时也只是微微一笑,心知张骏对自己可谓恨极,不过他也并不怕,且不说张骏远在河西根本就收拾不了他,就算他走入河西为张骏所执,肯定也只能对他礼遇相待。
可是没想到这么快机会就来到了,江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虽然他也知道张骏不敢对他如何,但毕竟自己在人家眼中已经是一个鸟人了,可想而知此行不会愉快。
沈哲子见江愣了一愣便笑道:“此行以鸿胪节出,除礼送张重华外,思玄你还要近窥凉公心意如何。塞北军事再动,河西倚望,不得不防。”
江闻言后便点点头,心知张骏早前失于陇上,心中肯定多存不忿,或就有寻机找回面子的打算,如今关陇虽然安定,却又有塞胡将要南下的事情摆在面前,对于凉州也的确需要稍作敲打。
而且听大将军的意思,又要将自己提为大鸿胪,名位小升半格,张骏除非是不想好了,否则更加不敢对自己羞辱乃至伤害。
但尽管有这么多的理由,他还是觉得大将军坦然表情下仍有别的意味在闪烁。
1284 不负七尺身
待到大将军返回殿堂,殿中众人又连忙起身相迎。只是看到大将军身后只剩下江一人,至于桓宣等文武诸人则不见了踪迹,心中不免疑窦更深。
特别大将军虽然仍是儒雅淡然的模样,但眉宇之间却也有几分厉色隐现,那种大权在握、漠视生死的威严气度更是呼之欲出,仿佛一柄无瑕美玉所打磨成宝气内蕴而又锋芒毕露的锐利璋器,使人不敢迎头对视,自有一股压迫感让众人心情都变得忐忑起来。
虽然大将军仍作寻常姿态登台落座,但众人也都隐隐猜度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更加好奇的如同百爪挠心,又担心此事或于他们各自有涉,偏偏又不敢直接开口发问,一时间心情可谓烦躁至极。
最终还是杜彦恃着有杜赫这一层关系,壮着胆子似随意状开口说道:“桓侯他们几位,莫非是因厌于乡士陋声,才抽身而去?”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他们诸位,本就各自职劳在身,此前所以出席,只是担心我独当乡士贤流,或有彷徨情怯,难堪众望。幸在众位乡流待我友善,使我如沐春风,他们自然也就弃我这无聊闲人而去了。”
众人听到这话,俱都附和一笑,心中却默念应该胆怯彷徨的是他们这满堂乡士才对。只是沈大将军不愿多提,他们自然也不好再作穷问,只能将这一份好奇、不安压在心内。
沈哲子返回后,便从陈奎手中接过速记的各种言论,翻阅一遍后,才又抬头说道:“今日集宴诸位,本是取意消遣同乐。不意乡贤标立,雅论诸多,使我受益匪浅。先贤旧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此诚至理名言。受教之余,我也不免惭愧,王业兴复,正需广采群力,共铸金瓯,行台负此使命,竟一时不察致使众多美士闲卧乡土,才力虚养不能令世道得益……”
众人听到这话,心跳不免加快起来,因恐打扰大将军的思路,甚至就连自谦的话语都不敢多说几句。
“行台取士,自有章制。并非怠慢贤流,只是包括我在内,也都是微力负大,艰难前行,不敢夸言具备中朝名流臧否识鉴之英明,能慧眼辨识才器深浅、旷达包容,因是也只能将才选之责付予规令。或有倾世大才,人不能识其渊博、法不能量其深浅,不屑与我庸才共举,我也只能惭愧抱憾。”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又抬眼望向众人,继续说道:“但若诸位不因我浅薄而存意疏远,又能恪守行台取士章制,愿以才力兼济天下,则行台必不相负,王命共担,公器分授,牧治苍生,同赴盛世!野贤落寞,是三公失责,怀才不遇,沈维周难辞其咎。之后刺史府尚有征贤之礼,还望诸位乡贤才力踊跃应征,而我并中州群士也将在行台虚席相待!”
殿中众人听到这里,心头纵还有杂念也都尽数抛在脑后,一时间俱都变得无比热切。此前他们所以困扰落寞,除了行台政令实施所带来的压迫之外,主要还是因为没有一个稳定通畅的渠道加入到行台统序中来,自然难免有行台看不起关中人士的牢骚。
可是如今沈大将军公然宣告,之后行台要大规模的在关中选拔士流分授职事,虽然对于行台的选士章法还有疑惑,但这无疑意味着以往高冷难近的行台总算给他们敞开一道门户,让他们可以循着一定的标准加入其中。
而且大将军言辞之中主要还是突出了“章制”,也让众人明白了此前杜彦与韦谌的两种论调虽然还没有争出一个胜负,且大将军也并没有正面的发表看法,但却用实际行动做出了选择。
于是众人又望向坐在大将军另一侧的韦谌,眸中已经难掩羡慕目光,暂且不论行台取士的章法标准是什么,最起码韦谌算是前程预定了。
韦谌这会儿也是激动难耐,若非高坐殿上为众人所瞩目,只怕已经要忍不住击掌暗贺一声。他努力压制住心中的喜意,垂眼向下望去,在侧方殿堂馆院学子的座席区域里发现了自家幼弟韦轨正也满脸喜色的望向他,于是便重重的点了点头。
杜彦既在心里羡慕韦谌运气好,能够体察上意,之后暂且不论整个杜陵韦家家势如何,最起码韦谌这一支算是得有扭转处境的机会,另一方面,他也不免感慨于自己在这当中扮演一个垫脚石的不光彩角色。
不过很快他便也释然了,他家自有杜赫这样一个行台大员,又与大将军家门有着姻亲关系,也实在不必着眼微处,艳羡旁人。
心中略一转念,他便又笑语说道:“关陇之地,罹难日久。王师光复,使我乡土生民再发新生。往年适乱之际,谋生艰难,又哪能得享此等盛宴。今日之集会,既有世道昌盛之美,又有群贤争辉之美,我只遗憾自己无有妙笔,不能壮篇详录盛事,赋说于后,扬播及远,以供万众赏叹。”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望向沈大将军,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暗示意味十足。沈大将军诗赋之名也流传颇广,他们这些乡士赴宴,对于大将军的品性雅好自然也都有一番了解。于是随着杜彦讲完,其他人也都不免发声感慨,希望能得壮美诗赋再给今日盛会锦上添花。
江这会儿还在思考之后西行前往凉州的事情,听到众人如此发声,又偷眼望向大将军,自觉得诗赋之类雄篇,哪怕才情再高也难俯拾皆是,于是便开口打个圆场,笑语道:“或诗或赋,言情述志,意达即美,文学之事,自然人可共襄。诸位有此抒情之欲,自可畅所欲言,稍后辑录刊定,也是一桩美谈。”
说话间,他又点名指向席中几人,因为主持《关陇门第考》事宜,对于关陇才士当中有多少才情盎然之选,他倒也如数家珍。
之后他又望向大将军,笑语道:“目下殿中尚有馆院少流,俱是大将军礼聘厚邀名师教养的少贤英流,枯坐则寂寞难免,不妨让他们也加入其中?”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了点头,面向偏殿的方向笑语道:“你们这些学子,大概也都久存才器久蕴、无从彰显的忧愁,今日得列此中,更兼关陇贤流汇聚,正是小子扬名良机,放情挥洒,不必拘束。”
学子们听到大将军这么说,一个个也都激动难耐,待到侍者发下纸笔,便都绞尽脑汁,开始组织辞藻。
至于沈哲子,倒也没有太强的表达欲。往年他所以颇为热衷文学之道,一者也是为了沽名,二者是为激励人心。至于说真正有多少创作欲望,那也未必。从这一点而言,他倒比较佩服魏武曹操,功业如何且不论,那种澎湃如潮涌的激情,是他多有不及的。
殿上众人或是捻须吟咏,或是垂首构思,一时间气氛便有些沉闷,哪怕是一些粗豪的乡野武夫,也将此视为一个可作表现的机会,也想凭此稍搏青睐。或许欠于水平,也都在苦思回想蒙童时所学的声韵基础。
由这一点也能看出来,这些关陇豪右们或许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最起码在个人素质一桩还是有一些底限保证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虽然行台一直在努力构架人才的阶梯培养机构,但是随着统治的疆土越来越广阔,人才的缺口还是不容小视的。
这些现成的人才加以挑选任用,也是一个立足现实的解决办法。
众人各自用心,殿中一些百无聊赖而东张西望的胡酋们便得以凸显出来。他们或是内附年久,也久习诸夏风俗,但若讲到这种文化活动,则实在是力有未及,此刻更有一种被孤立的落寞感。
沈哲子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人,心内若有所思,稍作沉吟后,便摆摆手让陈逵行到近前来,摊开纸张研磨待录。
没办法,诗赋还可以剽窃,但书法这种扎实的手上功夫,沈哲子也实在是有欠自信。所以动念选在这个时节西巡,其实也是因为早前家中苦练笔法自觉进步有限,小儿阿秀又受罚练习书法、进步明显,沈哲子耻于与小儿较技,索性暂避远行。
宴会半途转成文会,江、杜彦等人作为仲裁,又盛情邀请郭荷主案,规格倒也极高。在场时流,文化素质也都是参差不同,或得一段短句便文思枯竭,但幸在结束的早,也都热切的请侍者传送上席。自然也有人吟咏苦思,力求雄赋压人。
沈哲子吟得几段绝句,待到陈逵誊写完毕便放在了案头,并不急于示众。得于空闲,便拿起时流上交的作品诵读起来,心中也是多有感触,关中文气不盛,时流措词也都古朴,倒是不及江东或壮气、或艳丽各种文风品类之多,水平如何姑且不论,也胜在朴实可爱。
他特意翻看到那个韦谌呈交的作品,见有“邀得寸毫用,不负七尺身”句子,便笑着望向对方,颇有几分嘉许勉励的意思流露。
1285 为我斩单于
时间悄然流逝,殿中始终有悠扬悦耳丝竹之声,倒也不至于冷场。
虽然众人参与的积极性很高,但这也毕竟不是什么士大夫云集的雅集,真正落笔成篇上交作品不过两百多份,其中绝大多数人还是自惭藏拙,不再献丑。
江等几人围绕着郭荷端坐,各自案上都堆放着一些时流上缴的作品,各自传看品评,打上一个或优或良的评价。基本上每一份作品都在几个案间流传一遍,最终汇总到郭荷案上,由这位大宗师最终裁决。
一时间众人倒是被这种方式所吸引,心内也隐隐略有所悟,不免便有了更多的想法。
本来就是宴中闲戏的提议,倒也并不过分的严谨庄重,很快结果便出来,并一些优秀的选篇被送到了大将军的案头上。
沈哲子草草翻阅一下,便发现这结果非常有趣。最终被挑选出来的佳篇大多为赋文,相对而言,赋要比诗对个人的文化造诣要求更高,凡能成篇,评价便要高上一筹。其实诗赋词曲包括更及后世的笔记、小说之类,也代表着文化的逐渐普及与开放,不再是少部分人所把持的特权专利。
而这些排名靠前的赋文,主要都是出自馆院学子之手。当然这也并不足说明学子们才具已经远远胜过了在场这些关陇时流,仅仅文辞上的表现,并不足代表一个人才能的全部,而且这些馆院学子们平日便深受考试的折磨,提笔便信手拈来,也实在不值得夸耀。
尽管沈哲子明白这些,但这些馆院学子们的表现也着实让人感到惊讶,特别是主案的郭荷将每一篇诗赋都通读一遍,对于这些馆院学子们的造诣更生惊艳之感。
虽然之前也有一些学子上前问答交流,但在这样的场合言谈难免流于浅表,难得深入。落笔成文,却是一个人更深层次的学问、思想和格局的表露。
这些学子们各自学理造诣未必有多精深,但却能自成章法,于事于物已经有了自己的格局感受,这不免让郭荷大感吃惊。如果说之前表态想要前往河洛游历还不乏应景的客套,那么眼下他是真的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想要走入天中,看一看行台究竟何种文教手段,竟然能取得如此丰硕的成果。
其实将馆院学子们的作品与这些关陇时流们摆在一起评价,本身便不公允。这些学子们年纪虽然不大,但却在天中学府久受熏陶,众多时流高选云集天中,哪怕是一块顽石,长久熏陶也能渐有美器姿态。
而关陇这些时流久生于乱世,更加难享受到成系统的学业教养,即便是杜家这样自有家学渊源的门户,所学也不过只是囿于门户之见,视野要狭隘得多。更不要说还有诸多根本就全无家学传承的豪右人家,能够识文断字,勉强落笔成篇,已经是自学不辍的上进表现了。
这一点沈哲子是深有感受,虽然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老爹便吹牛说他家几代治公羊学,还让沈哲子不明觉厉、惊了一惊。之后便也渐渐明白,所谓几代治学,不过是将古籍篇章摆在家里保养,闲暇时念上几句。
他家若真有什么家学传承,不至于沈牧、沈云几人放纵成那种唯得武用的材质。穷得只剩钱,到现在权势滔天,至于真正的底蕴还是浅薄,这就是沈家目下的真实写照。
当然作为这个世道的天命之选,沈大将军自然不会被现实难住,既然短期内不能完成底蕴上的超赶,那就直接改造社会风气和时人的价值观,实现弯道超车。
这是之后关陇集团中的鲜卑豪门都明白的道理,沈哲子自然信手拈来。南北事功第一门户,这个口号喊出来,谁又能反驳?
抛开这些遐思,沈哲子让人在殿上诵读那些优秀的选篇。而江也在一侧适时补充道,这些篇章虽然是一时兴致之作,但之后也要整编成册、刊行发放于世,并且会录入馆阁中。
讲到这里,由不得不提行台的另一桩制度。
乱世持续年久,对文化是一种非常大的伤害,一些记载着古人思想精华的古籍难免要在动乱中被摧毁失传。为了鼓励民间呈献私藏,行台便也在各地设立经馆,呈交者除了会获得钱财奖赏之外,一些意义重大的捐赠者甚至还会直接授予爵位。
除了搜罗古籍,各地经馆也会录入当下时人的编著,一旦时流作品被录入经馆,便会由行台出资,刊印发行天下。
这种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机会,自然对时流特别是那些饱学之士有着非常大的诱惑。他们或许不好权位,但是对于自己一身所学的著述能够风靡于世道之内,凭着自己的才学搏得文名,还是有着非常强的欲求。
当然也不是没有既不爱权位,也不爱虚名的人,那种人无欲无求,几近成仙,由之恬淡自守便是了,无谓再去打扰。
听到自己的作品也能得享如此殊遇,那些得以选拔优异的人也都一个个喜形于色,又懊恼仓促落笔难免失于琢磨,便存念稍后一定要再仔细打磨一下作品,以免为天下文学之士所笑。
之后以杜彦为首的时流们又有所醒悟,连忙盛情邀请大将军为这一部将要面世的文集作序。但沈哲子却笑着摆摆手说道:“大宗师安然在席,凭我区区微学,岂敢自夸卖弄啊!”
说着,他便望向另一席中的郭荷。郭荷迎向大将军的目光,稍作沉吟后便捻须笑道:“承蒙大将军雅重,如此老朽却之不恭,便孟浪僭越了。”
郭荷对此其实不甚热衷,但听到江讲述这一部文集之后命运如何,心里也小生一点念想,实在关陇乡流们殊少佳篇,完全被一众中州少进压过风采,让他担心刊行之后,会让天下时流误以为关西学问浅薄,他点头应下作序的任务,也算是为关陇名誉而战。
郭荷这样的宗师人物,居然也愿意加入此一类的应酬事务中,这倒让沈哲子颇感欣喜。此一类的人物举止动作自有号召力,对于之后陇士向行台靠拢也有着很好的表率作用。于是沈哲子便命人将郭荷请入静室,由其雕琢作序。
之前乡士挥毫,自然也有人注意到沈大将军身旁的陈逵代录篇章,众人不免好奇,又纷纷请观壮篇。
沈哲子倒也不拘泥,直接抬手将自己的诗作摆出,乃是几篇乐府五言,而后自有侍者上前,当即便诵读起来:“天兵下北荒,胡马欲南饮……”
这开篇第一句,浅显直白,哪怕一些文墨不通之人,听到之后也能明白意思。因是整个殿堂中的氛围骤然一凝,众人俱都不乏狐疑猜测并惊诧,一个个敛息凝神,整个殿堂中只剩下侍者吟咏之声:“横戈从百战,直为衔恩甚。握雪海上餐,拂沙陇头寝。何当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整篇诗作,也无晦涩典故,坦然直叙,只是描写雄军出关远征胡虏,寥寥数句勾勒出将士沐恩用命、辛苦作战,却敌于远的英迈慷慨形象。如此一篇,便压过此前诸多诗作。
只是众人这会儿却念及大将军特殊身份,以及刚才桓宣等人离开的古怪,心中便不免暗诵“胡马欲南饮”云云。
“塞虏乘秋下,天兵出晋家……”
如果说之前众人还有几分狐疑,可是再听到之后的诗篇后,心中便已经渐有了然,脸色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未必对沈大将军有多了解,但如此一篇借着一篇的诗作紧扣塞虏、天兵云云,如果当中没有什么玄机,那就怪了。
看到殿堂中气氛骤然变得压抑起来,沈哲子心中不免暗道一声抱歉,李白《塞下曲》诚是难得的雄壮之作,流传千年的名篇,被他引用于眼下这个时节,结果这些关陇时流久为兵祸虐害,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眼下一个个都忧心忡忡的样子,反倒无心再去欣赏诗作的壮美情怀。
用兵陕北、河套,乃是一个跨地域的战略大调整,沈哲子也根本无意封锁消息,况且瞒也瞒不住。所以引用《塞下曲》雄阔之作,也是为了给时流稍作铺垫,让他们不要乍惊乍乱。
可是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常年的兵祸给关陇乡众所带来的心理阴影之大。眼下殿中这些时流还是关陇之间的精英时选,仅仅只是些许端倪的透露已经让他们一个个隐有惊悸状,可以想见事情若真传扬开,想要让民间少于惊扰,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他便抬手制止侍者继续诵读,直接从席中站起来垂眼望向众人,笑语说道:“胡马未可惧,晋儿志难屈。谁能横行远,为我斩单于?”
听到大将军如此发问,殿上众人不免更加侧目有加,他们倒也未必是怯懦,只是一时之间骤然听到如此一个消息,似乎乡土又将兵戈大起,一时间不免有些接受不了,反应也都慢了几分。倒是那些馆院学子们,听到这话后眸中已是神采流转,一个个作跃跃欲试状。
这种氛围持续未久,已经有人醒悟过来,抬腿扬臂张口欲言。
就在这时候,突然殿下响起一个迈步阔行的脚步声,一个人影穿过众多坐席,抢在旁人发声之前,扑通一声跪在大将军座下,继而便响起一个激动的有些变形的声音:“大将军雄威天授,岂是区区塞胡丑类能扰!仆虽恨生胡属,幸能仰知天命,愿为爪牙走狗,扑杀犯境群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