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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256 新亭议丧

    咸和十三年江东那场动乱,除了的确涉于其中、咎由自取的那些南北世族之外,本身无辜而又遭受牵连最深者,莫过于原淮南王司马岳。

    这场政变中定性罪首的诸葛恢,本身便是司马岳的妻族丈人。而之后深挖,又有其内兄诸葛等人策划废立这种大逆不道的阴谋,让司马岳彻底洗刷不清。

    虽然之后江东清算时,因肃祖子嗣本就不算昌盛,司马岳免于罪实论处,但先是夫妻判离,原淮南王妃诸葛氏被废逐出府,其一子二女也一并剥夺爵禄,之后便是淮南国废,司马岳徙封历阳,但一应王府僚佐俱无配备,仅仅只是一个虚号的安排。

    司马岳所遭受的牵连不独如此,前年皇帝病危,因其子息尚在襁褓,为了免于大统嗣位再生变故,中书令钟雅等直接将司马岳迁离原本的青溪旧邸,把其安置在了建康城西南的新亭附近。

    新亭地近石头城,本就是建康城宿卫重戍所在,将司马岳迁居至此,便意味着将之完全拘禁起来。

    而宿卫在经过早年那场动荡之后的肃清之后,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而且主要都由江东特别是吴人门户把持。江州刺史沈恪兼领历阳内史,都中凡有变故几乎一日之内便可顺流入都。

    虽然之后皇帝病情又有好转,但也没有人再提将司马岳送回旧邸,自此之后便一直居住在新亭别业,甚至连儿女都难相见。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司马岳病逝于新亭,整个时局几乎都要淡忘了肃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司马岳死讯传出后,台苑并公府使者先后抵达,先是封存府舍,确定死因无疑,之后再以台令告诸于外。而后整个新亭别业内外便开始布设各类治丧事宜,从新亭一直到石头城俱都麻幡招展,令人心酸。

    建康时流们在得知司马岳死讯后,一时间也都多有感慨,无论是否有无亲戚、交谊,多多少少都要感慨几句这位年轻宗王之命途乖张,本是君王骨肉至亲,身份尊崇,更难得个人仪度才情俱都不乏可观,本该是托以王事国务的柱臣之选,只因错亲奸恶门户,最终落得英年早逝,凄惨收场。

    一时间,也多有都内时流汇聚在新亭周边,或以祭告为名,但落实在内心里,更多的还是感怀自身。

    新亭依山傍水,讲到景色风物也确有可供欣赏之处,中兴以来多有都内时流于此交际集会。早年所谓新亭对泣,便发生在这里。

    因为目下别业中还被宿卫封禁,苑中也没有诏令指示应客治丧的礼节步骤,因此时人若想凭吊,只能在周遭架设竹棚远祭。

    在这些远祭场所之中,规模最大便是宣城王司马昱府下所涉祭场,表面上是由司马昱年方六岁的长子主持,但实际上司马昱也在其中,这也是他在启泰之后,难得的公开露面。

    此前江东那场政变,最终遭殃最深的便是青徐侨门中的琅琊王氏、诸葛氏等人家。但是作为当年执政的褚也没能幸免,权位被夺,禁锢终身,其人早在启泰元年便郁郁而终,至死甚至都没能获得相匹配的哀荣追赠。

    宣城王司马昱与褚氏姻亲,且还被褚裹挟离都组建行台,因此一个污点,其人之后也遭到了打击与闲置。虽然原本的王爵保留下来,但食邑多被剥夺,只保留下一个散骑常侍的虚职。目下的处境算起来,也仅仅只比刚刚去世的司马岳稍好几分罢了。

    长久绝迹人前,这一次借由凭吊为名,司马昱命人在新亭附近拜下祭场后,便也传帖一些旧好人家,约定于新亭小聚。

    时下梅雨新过,天地之间自有清明新鲜,新亭附近景致也都不乏可人。司马昱一身素缟长衫,深坐于竹棚帷幔之内,眼角还残留着将干未干的泪痕,邀望对面山坳处司马岳潜居病亡的别业,泪水又忍不住自眼眶涌出。

    他拉着坐在对面同样素缟打扮的丈人褚季野,还未开声已经隐有哽咽:“人世何以如此多悲?究竟是近年戾气蔓延、悲情滋长,还是世情长久便是如此?死生亦大,修短难度,实在让人痛彻心扉!”

    这一番感慨,与其说是悲伤司马岳之不寿,不如说是伤感于自身的不如意。他的境况也仅仅只是稍好于司马岳一点而已,早前皇帝兵危时,他虽然没有被幽禁起来,但其宅邸内一度也被宿卫牢牢把持,甚至于一个已经有了身孕的妾侍都因惊恐以致小产。

    事后他甚至不敢诉冤台中,将那小妾草草掩埋,之后更加不敢于府内有什么聚宴举动。就连与丈人褚季野,都还是在年初典礼上匆匆一会,在之后便没有会面了。

    褚季野这几年也是白身赋闲在家,深居修身养性,整个人都显得瘦削,鬓间灰发成片,刚刚四十出头的年纪,望去已经显得非常老迈。

    耳闻目睹宣城王泪眼迷蒙,悲调不断,他心里其实感觉很厌烦,但眼下也实在不好流露出来,因是只能说道:“死生虽大,也只是人间常事。世道难免悲喜,大王也实在不宜沉湎此中,情深自伤。”

    相对于宣城王的悲戚不已,褚季野其实更加关注宾客到来的情况。这一片竹棚占地不小,但出出入入多是宣城王府家人,少有时流至此,客席大半闲置,也让褚季野感慨于世风流转,人情聚散。

    到了午后时分,陆续有宾客到来。其中沛国刘的到来,倒是让宣城王悲戚稍敛,亲自起身相迎:“这是一个旷达悠远的雅客,我不该用俗世人情去滋扰他的清趣,见笑于人。”

    之后又有颍川荀羡等一众贵戚的到来,人员出出入入之间,倒让这一片竹棚不再冷清。尤其是随着王羲之并会稽高隐许询的到来,令得内中气氛更显雅致。

    几年前江东那场动乱,琅琊王氏可谓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除了继嗣王导一系的王混并当时恰好不在建康的王羲之外,余者荡然无存。甚至就连王氏远裔、早已经皈依沙门的高僧竺法深,都被江东天师道几位天师因法争而入罪远逐。

    王羲之虽然得于幸免于难,但过往这几年过得也实在谈不上轻松。先是早前被系入都内待论罪过时,其姻亲门户平原华氏便将他妻子接走,之后更是一纸离书了结亲谊。

    家门横祸,又遭此羞辱,王羲之所受打击可谓不小,之后更是厌居江东,继而北行返回琅琊乡里。

    但是琅琊乡里多年动荡,乡情旧谊早已无存,王羲之冠缨世族的出身,本就乏甚世务经验,又不像早年家门南渡时还有诸多依靠,短居年余,最困难时生计都无以为继。

    最后还是一些江东旧友如许询,在得知其困境如何后,筹措一批财物北行将他迎回建康,自此结庐于都南,深居简出,几乎绝迹人前。

    但人生也是有得有失,虽然王氏家声愈衰,王羲之心内幽情全寄笔墨,书名却越来越彰显,甚至已经有了远迈钟卫旧法的评价,凡有片纸流出便倍受追捧,被高举为书道神品。不乏世道贤流久立书庐外徘徊不去,只为能求一二赠字。

    王羲之的到来,也在竹棚内引起不小的骚动,褚季野与宣城王这一对翁婿亲自左右相陪,前情今事的议论一番,整个竹棚里难免弥漫起一股沉重悲伤的气氛。

    宣城王深居经年,少有如今日这般宾客集聚的日子,悲伤之余,心情也因此放达许多,于竹棚里环视一遭,继而便好奇道:“袁宗师府下阿羊何以缺席?你们诸位可有途逢他?”

    宣城王口中所言袁宗师,乃是前国子祭酒袁瑰,其子袁乔小字羊,也是最近几年在建康逐渐扬名的少年俊彦。

    听到宣城王这问题,竹棚内气氛突然一凝,又过片刻,另一位驸马都尉荀羡才开口道:“袁羊年初已经因文学高选,北上入洛受学馨士馆……”

    此言一出,整个竹棚里气氛更低沉了几分,宣城王原本已有几分酒热忘形,这会儿也是满脸的尴尬惆怅,端起酒器一饮而尽,继而才怅然一叹:“江东陋土,难留贤士啊……”

    此言一出,原本就已经颇为低沉的气氛顿时又生尴尬,而在察觉到丈人的眼色后,宣城王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不迭又说几句,岔开这个话题,只是气氛却再也难恢复过来。

    眼见到众人各自神色不属,若有所思,褚季野心中一叹之后,便也连忙打起精神,主动引导话题,继而讲到当下历阳王丧礼种种上。

    时下都内这种氛围,再加上历阳王丧事,本就不适合组织这一类的集会。而褚季野所以肯出席,也绝对不是因为想念自家婿子,说到底还是有其打算存在。

    距离江东那场政变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年时间,而这几年时间里时局并非停滞不前,特别江北王事仍然持续奋进,眼见新的秩序越来越稳定,留给他们这些遭受牵连打压冷落的时人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所以褚季野也是希望集结一部分同病相怜的时流,趁着历阳王丧葬事宜,主要试探一下洛阳行台对于他们的封锁禁锢究竟有没有稍稍缓解的可能。

    倒不是他还心存多么远大的政治抱负,主要是类似王羲之那种北行返乡却又无能立足,不得不再次狼狈南来的事情,在未来很大几率不只是王羲之一人所面对的尴尬。对于他们这些南渡而又失势的侨门人家而言,如果没有来自行台的支持与庇护,想要归乡治业又谈何容易!

1257 东施效颦

    晋祚南渡中兴以来,江东局面便屡经动荡,如今随着时局中老人泰半故去,若真要选择几个以亲身经历见证这一段历史的人物,褚季野应在当选。

    虽然目下竹棚内还有一个王羲之与褚季野年龄仿佛,但南渡之初,琅琊王氏便是第一流的权门,其人自少年以来境遇也并未因天下大势的板荡而发生什么大的逆转,直至成年之后便是琅琊王氏一路走衰,或是养成耿介自守的傲气,但却乏甚对时势变迁的敏感认知。

    褚季野则不然,河南褚氏虽然也可称中朝以来的世族,但这一点家声的遗泽并不足保证其家在南来之后仍能保持原本的势位,仍需要他们这些后继子弟的努力奋求才能立足于江左。

    褚季野扬名之始,便是在来到江东之后。而在其家真正发迹以前,他便已经开始辗转于公府、台阁之间,这一段时间的蹉跎是当时仍然名门贵子的王羲之所不具备的,也因此让褚季野养成一种能够立足于现实、敏感于时势的认知。

    旧年苏峻、祖约的那一场动乱,也是褚家得以崛起的一个契机,他家因此由众多南渡侨门之中的边缘门户一举成为执政高门,也让褚季野更加深刻感受到时势加人之后能够给人生带来的巨大改变。

    特别是亲眼见证了吴兴沈氏与沈大将军如何从一介乡土门户趁势而起,在这过程中彼此之间也有着或联结或对抗的纠缠,直至最终变成那种几乎不能并存的敌视关系。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褚季野不是很能理解当时他的堂兄褚还有诸葛恢等人,为何一定要与沈大将军过不去。

    当时无论是他,又或其他时流,内心里都觉得当年那种局面其实就很不错,内有持重老臣把控政务局面,外有沈大将军这样的壮志雄臣专事征伐,在内则井然有序,在外则振奋阔进。这样的局面若能长久维持,王业何愁不兴?

    如今时过境迁,褚季野也渐渐明白当年这种想法之天真,人世所以不得已,就在于人内心里都渴望一种安定。当时的他层次不够,只觉得这种内外相辅相成、又能相互制约的局面最稳定。但其实这内外两股势力早已经相看两厌,彼此都将对方视作威胁自己存在的隐患。

    事后种种,无论胜负如何,最起码证明当时的人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并不是错。如今的沈大将军,在扫除掉内部的掣肘之力后,得以大权独执,尽情彰显其才力格局。

    正是因为这种亲身经历、亲身体会,哪怕如今被禁锢冷落,其实褚季野谈不上对沈大将军有多怨恨。

    诚然具体到他一家一户得失、一人前途高低,他是有足够的理由怀恨在心,但他心里同样很明白,就算是当年台内某一方胜出,能够将沈家逐出局外,褚季野并不觉得凭他们能够做成如今这种局面。

    当然,凭他眼下处境再思考这些已经无用,眼下的他势力尽失,谋身尚感无能为力。但过往的阅历却能让他意识到,眼下的恶劣处境对于他们这些失意之众而言,其实还谈不上最差的局面,如果还不奋力自救,未来必然还有更加恶劣的苦果等待他们去尝。

    他们这些南渡侨门,之所以能够立足江东,就在于较之江东人物更加靠近皇权大义。可是如今这种优势已经不再,吴人的崛起已是势不可挡。

    单单改元启泰之后这短短几年时间里,暂且不论已经渐渐形同虚设的建康台城,江东这些郡县主官,吴人成倍激增,特别是两千石大郡太守之位,十之六七已经被吴人所占据。而在此之前,这种局面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吴人得以掌控地方,所带来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侨门已经越来越难立足于江东。所以最近这几年,不乏已经在江东各郡县内置业置产的侨门人家狼狈退回建康,旧年诸多经营尽付流水。

    吴人如此大规模的反扑,本来应该会造成地方上骚乱不断,但江东局面这几年却是出奇的平稳。就是因为那些本来有力量作乱的侨门大宗成批的回迁江北,至于剩下的这些,连作乱的力量都没有。

    而且如今世风偏重江北,不独侨门中还稍具势力的人家成批回迁,就连江东人家也都纷纷向北而去。宣城王此前所叹“陋土难留贤士”,虽是失言,但却是事实。无论是为了个人功业前途,还是家业兴复,目下的江北机会要远远多过江东。

    但是江北的机会,却不是留给他们这些失势又遭禁锢之人的。江北风气重实际而轻虚誉,衣冠南渡至今几十年之久,他们这些人即便再返回,也不会再作为乡伦乡序的代表而受人敬重,反而会被视作争夺乡资、乡势的竞争者而倍受抵触,旧年赖以晋身的家声反而成了他们招惹敌视的原因。

    类似王羲之回迁而后又返回的侨人并非个别,其实早前褚季野也曾派遣家人归乡探望,但结果却很不乐观,乡人们的抵触情绪较之他们在江东遭受吴人的反扑犹有过之。

    留在江东前途灰暗,全无希望可言。回迁归乡,又要遭到乡众的敌视与排斥,根本难以立足。许多人还感怀于眼下的处境不如意,却不知天下之大,无论南北,几乎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容身所在。

    褚季野虽然有此认知,但其本身却乏甚足够的名望与号召力将这群失意之众整合起来,做一番垂死挣扎。而历阳王早夭这件事,倒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现在人众基本算是召集起来,但是要让这些人正视他们目下正处于一种怎样卑微且没有希望的境地,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褚季野本身阅历深厚,也明白不宜过分触碰这些人目下已经极为脆弱敏感的情绪,所以在就历阳王早夭之事浅谈之后,继而便又叹息道:“肃祖英迈有为,享国不久已经令人扼腕。不意骨血所传之殿下同样未能得于天意加幸,天意高远不可窥测,但人情所感,倒是可以尽于一二人事……”

    他这里话音刚落,另一侧刘已经开口道:“或修或短,忽然而已。褚公既言失意于天,又何必再因死生之命而作挠心之喧?”

    褚季野听到这话,神情已是一滞,而另一侧宣城王已经抚掌叹息道:“真长固雅言取胜,但笃静之境,又有几人能守啊?”

    这一番对答,顿时又引起了众人的兴趣,于是一众人言谈渐转入玄,并将褚季野冷落在一边。

    褚季野坐在席中,听着他们一个个妙语连珠,不独思路被扰,就连情绪一时间也大大败坏。他本意是打算由此将话题转入为历阳王告求哀荣,却没想到一开口就被刘扭曲到了玄谈上,根本就不给他展开话题的机会。

    虽然心情已经非常的恶劣,但褚季野还是想再作一下努力,他们这些人虽然已经是倍受冷落的失意之众,但若能够集合发声的话,同样也赶在时流伤感历阳王早夭之际,未必不能掀起一番时议,从而影响到朝廷对历阳王的丧葬礼仪安排。

    历阳王无论是否无辜,眼下就是江东那一场逆案的标志性人物,如果朝廷或者说行台对其哀荣加以体恤,这就等于是说对于那一场逆事不再继续追究,对于他们这群人各自际遇的改善也都有着很大的作用。

    只要这股政治打压的气氛借由历阳王哀荣稍作缓解,他们来日未必不能作痛改前非姿态,通过自身的努力融入行台中,扭转当下这种恶劣的境遇。

    褚季野几次努力试图拉回话题,渐渐的竹棚内众人也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暂且不论别人内心怎么想,王羲之便先冷笑起来:“吴风故扰人,春秋日且薄。天下虽大,我所取者众散意趣,一树一砧而已,季野兄难道也要穷夺?”

    这话说的实在刻薄,褚季野旧年有皮里春秋之誉,王羲之这么说便是讥他涵养风骨俱不如往年,另以嵇康自比,不愿附从褚季野的提议。

    此刻竹棚内也有十数人,听到王羲之这么说,望向褚季野的眼神多多少少都有几分不善,大概是埋怨其人钻营之心过于炽热,大坏了当下的风流。

    褚季野先是原位静坐,半晌后也没有人开口,他才徐徐起身,望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叹息一声,而后才低笑道:“既以解足下,嵇子不为孤。知颦美,憾不知所以美,原来是我自己丑不自知了。既如此,诸位,告辞!”

    说完后,他便直接行出了竹棚,继而便在家人的搀扶下等车而去。宣城王原本起身准备挽留丈人,但见席中王羲之等人俱都冷眼以望,想了想之后,才又坐了回去。

    但竹棚内的气氛,却因褚季野临行前那几句话而跌入冰点,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其人先引嵇康与山涛绝交之语,及后却又托孤于山涛,指笑这些人东施效颦。

1258 青胜于蓝

    当司马岳病故的消息送入行台的时候,沈哲子也是感到一阵恍惚,不免回忆起有关其人种种。

    老实说对于自己的这两个舅子,沈哲子都不怎么刻意的亲近。起初是不愿过分亲昵致有幸之名,而且彼此之间实在话题不多,之后则也没有了什么亲近的机会和理由。

    不过出于一种补偿和回报的心理,沈哲子倒是比较愿意善待他们。但彼此之间这种尴尬的关系,有的时候过于殷勤反而会适得其反,不闻不问则是一种放过,特别是对司马岳而言。

    早前皇帝病危,倒让沈哲子比较揪心,想起这兄弟两人原本都不是什么长寿之人,便吩咐一声让江东仔细照顾司马岳。之后皇帝病情转危为安,也让沈哲子松一口气,只是在得知江东如何安排司马岳时,则不免哭笑不得。

    彼时老爹坐镇建康,担心皇帝一旦不寿,江东局面或会再生波澜,比较粗暴的将司马岳幽禁起来。而这又给中书令钟雅等人以错误信号,又将宣城王等隔离起来。之后还是沈哲子派人沟通,此事才算大事化小。

    之后沈哲子也曾动念将司马岳招至洛阳安顿下来,但却遭到钟雅等老臣的回绝,钟雅甚至还郑重其事修书行台,言是历阳王身份、处境都太尴尬,若是拘及近畔,发生什么闪失的话,或会给大将军招惹不贤之名。

    话怎么说那就怎么听,但其实说到底无非担心沈哲子心结难开,或会借由对司马岳的把持掀起新一轮的清算,从而破坏掉江东目下得来不易的平稳。

    这用心不能说是坏,只是对沈哲子的认识有所保留。对于自己亲手缔造的江东平稳局面,沈哲子比任何人都要看重。所以他也索性不再坚持,将司马岳留在了建康由台臣看顾。毕竟他也不能保证,司马岳来到洛阳之后,也能如皇帝一般突破原本的寿数活下去。

    行至今日,生死之事沈哲子早已看淡,或是有几分惋惜,但也不至于多么的悲痛,接下来表召集行台一些官员,商讨该要如何处理丧葬事宜。

    在这方面,台城并没有提供建议,不知是因为对行台的尊重,还是根本就没有预案。老实说若仅仅只是一个宗王去世,哪怕他是肃祖的嫡子,也不值得行台郑重其事的讨论,交付有司审度料理即可。

    不过司马岳其人又关系到几年前江东那场动乱,丧葬规礼如何都容易引发过分的解读,而且也说不准会否再有余波生出。目下关中和陇上事务已经将行台战线成倍拉长,沈哲子也不愿时局再出现什么不和谐的骚乱。

    倒不是说他对江东那些残余还存什么忌惮,只是因为这都是些没有意义的波澜。

    薄葬降嗣,这是沈哲子定下的一个基调,这也不是因为他不近人情,刻意的苛待这个短命的小舅子。

    一则司马岳生时涉于谋逆,殊礼厚葬会令皇帝略显尴尬,二则行台倡导简礼,也没有必要用什么厚礼去表达哀思。

    至于降嗣,则就表示历阳王这个王号不会再传给司马岳的儿子,明告江东那些残余,诸葛家的逆乱罪实没有可能籍由其外孙子有什么松动翻转。司马岳活着的时候,因其身份还有王号保留,但他的儿子不会再有这种待遇。

    尸骨未寒便夺其封国,这看似残酷无情,但实际上却是对其嗣子的保护。

    首先这宗王爵号也就那么一回事,加在身上未必是什么好事,庾亮执政时大杀宗王,及后皇太后不合时宜的强推次子于人前,也给司马岳之后的悲剧埋下了祸根。当年诸葛家的蠢儿子之所以动那种念头,其中相当一部分理由应该也是于此有关。

    如果司马岳儿子多,可以另择嗣子,沈哲子倒也愿意暂且保留其封国,但其膝下唯有嫡子一人恰是诸葛氏所出。所以也就不愿给人以暗示,让那个小子再与旧事纠缠不清,如其父一般卷入风波中沦为牺牲品。若这小子成人后笃静能守,即便是没有了封邑,也不必为生计忧愁。

    当然最深层次的原因,还是行台也不需要宗室力量有多强大,一如早年权臣如庾亮等人对宗王们的打压,既然能够顺理成章的收到相同效果,那也无谓妇人之仁。

    就事论事,难免就薄于人情。虽然这些丧葬安排各有理由,但若就此颁行下去,无疑会显得行台不近人情,更衬托出一种悲凉。

    所以行台官员们在商讨一番后,也加了一些抚慰人情的细节,比如已经被废逐的王妃诸葛氏也可哀服,另赠金印紫绶、油车驾等,起居俸给比拟乡君。至于司马岳膝下二女,则俱收入苑中择贤淑妃嫔教养,各封县主。

    之后沈哲子又加一点指示,那就是不必议谥,司马岳无辜不无辜且不论,但既然沾染上那种逆乱之事,若是议论谥号,可想而知会是什么结果,无谓再留恶评于籍。

    至于之后的丧礼,沈哲子确定不会归都参加,陕西事务虽然平稳有进,但难保不会发生什么变故。而且近来河北颇为活跃,在这种情况下,沈哲子还是坐镇行台最为稳妥,因此行台将以何充并贺隰一并返回江东治丧。

    行台商讨完毕后,沈哲子便直接返回宅邸。这时候府中也知消息,没有了往日的活泼气氛。

    沈哲子直入内宅,而后便见阿秀垂头丧气立在廊外骄阳下,看到自家父亲奔来,小眼珠里顿时闪烁起求救并希冀光芒。

    不用询问,沈哲子也知这小子被殃及,不过他自己还忧愁该怎么向兴男公主解释行台的决定,这会儿也实在无心搭救解围,抬手一指示意这小子站得笔直一些,而后便匆匆行入室中。

    阿秀本来还满怀希望盼到救星,却没想到自家老爹干脆对他视而不见,不免更觉委屈,直至看到沈蒲生摇摇摆摆行来,眸光才又透亮,摆手示意蒲生到近前来:“阿母死了亲戚正伤心,你现在进门也要如我一般挨训,赶紧去祖母室下求来救我,做得好我就带你花车游园。”

    沈蒲生也是颇怵嫡母威严,闻言后自然不敢久留,撒丫子便往园外跑去,也不知记不记得阿兄求救的事情。

    沈哲子步入房中,便觉气氛压抑,他摆摆手示意垂首恭立的侍女们俱都退出,而后转入内阁便见兴男公主背对着房门半卧榻上,缓步上前轻声问道:“娘子已经知道了?”

    听到自家夫郎声音,兴男公主啜泣声便更响起来,转过身来泪水涟涟:“父母亡时,我便不在亲前。如今阿弟又……沈哲子,我真是心、我怎么配为人至亲啊……”

    她已经多年不再直呼夫郎名讳,眼下又脱口而出,可见心绪之悲伤混乱。

    沈哲子顺势坐在榻侧,一如往年将公主环拥膝上,还未及开口,便又听公主啜泣道:“那小子幼来便疏远我,我本也不该因、可是……可是我一想到他这命数多劫,我、我真该求你把他接来洛阳。他留在建康,满怀都是伤心,又怎么能安养长活……那蠢胖自己折腾自乐,他是不会念到自家兄弟辛苦!”

    听到公主如此愧疚情切,连皇帝都一并埋怨,沈哲子更觉不好开口,只是讪讪道:“陛下、陛下也有许多不得已啊。旧事乖戾,人情难张,陛下与我……”

    他刚刚讲到这里,便见兴男公主已经抬起泪眼凝望着他,心内不免又是一叹,夫妻厮守十几年,彼此已经太熟悉,他这里刚刚开口为皇帝开脱,兴男公主大概便已经猜到他将有难于启齿之言。

    “我、我再怎样悲戚,也谨记不扰你外事分毫。早晚都是要说,我听着呢!”

    兴男公主抬起他衣袖狠狠擦拭泪眼,而后嘴角一瘪、鼻音浓厚的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干笑一声,而后又觉不合时宜,忙不迭板起脸来,抬手抚平公主鬓角,叹息道:“难道我是年久情弛的人?你这娘子心胸能载几分悲扰,我向来都筹算精明,决不舍得让你负重。你也不必发声问我,我日中匆匆回府就是要伴着你纵情一哭。悲时相守,幼来如此,区区廊下小儿,又能承担几分?”

    “你、你……这就是你说的不是情弛?我痛失一个至亲,你还要怨我迁怒你的儿子?”

    兴男公主正是悲伤,思绪难免偏激,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哑然,沉默片刻而后才叹息道:“小儿可厌,我只恼他筋骨未壮,难承棍棒刑责。不过一时情***血聚孕的怀抱玩物罢了,凭他也配伤我夫妻久视长情?”

    幸在沈阿秀这会儿正在翘首盼望祖母来搭救他,不敢靠近阁室。可是兴男公主在听到这几句话后,悲伤情绪已是大大败坏,转而忿声道:“还说不是情弛?往年都是情浓蜜话,眼下也只会刻薄对我。你连儿子都这么刻薄,我怕不是要应你所谓至亲,无非母胎先后所出的同舍过客罢了,也不值得肝肠抽搐?”

    “我只是不忍娘子凡事归咎自己,虽是一母所出的骨肉至亲,命数也实在很难求于等同。人忧我喜,人悲我乐,今日家室所享种种,都是我夫妻苦乐扶持、一并捱来,长相厮守、自然而至的馈赠,却不该作为自责愧疚的源头。”

    沈哲子起身,再将公主拥入怀内:“我不独安慰娘子,其实也是在开解自己。先帝拔我微末,卑鄙之身幸配天之骄女,嗣血所传唯陛下与世同而已。世同所以夭殁,我实在不可自称无辜。如今的我,实在很难专顾人情,也常惶恐越来越绝情。情弛或浓,戏言而已,娘子所在便是情之所在,噩耗至此,你有怎样的悲痛愧疚,我又怎么能免于此情?”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双肩又是微微一颤,哽咽道:“我真的是、我只觉得父母遗我姐弟几人在世,阿他……我也不知是悲还是愧,只觉得自己这个长姊真的不该、也不可霸住这么多的人世喜乐、偏偏夫郎又……”

    “那么我来告诉娘子,若是当年事不能善了,夫妻将诀别,儿郎遭屠戮,今日甜美种种,只是娘子梦中臆……”

    “不、不!别说了,我求夫郎……世道太无情,寰宇之大,竟容不下几家同喜乐……”

    兴男公主忙不迭抬手捂住夫郎嘴巴,脸色都变得苍白至极,不愿听、也不愿想夫郎所言那种恐怖可能。

    “所以娘子要明白,今日种种,不是罪过。俱是你家夫主舍命搏来,你我夫妻命中该有。凡此诸多,也非夺于某人,天道酬我,可惠及人却不可让于人。”

    沈哲子讲到这里,才抬手一指门外,总算没有将儿子完全抛在脑后:“若言最无辜,还是廊下那小儿……”

    “他是不敢告你因何受罚!你去问他一声是否无辜他敢应声?”

    兴男公主本是满怀感伤,听到这话后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跺脚喊道:“沈阿秀滚入进来!告你父因何受罚?该不该受罚?”

    过了好一会儿,沈阿秀才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行入房中,不敢去看眼眶通红且还等着他的阿母,垂首干巴巴道:“儿、儿不该在外浪言……”

    “说了什么?讲出来!”

    兴男公主闻言后便冷哼一声。

    “小儿偶有无状,都是寻常。我在他这个年纪,大概还不知恭礼何物。”

    沈哲子见儿子脸色涨红、嗫嚅不言,一时间也有不忍,便开口稍作包庇,同时对阿秀说道:“既然已知失言,那就讲出来,也可谨记日后不再犯错。”

    “虞先生几人常言阿爷灵秀早慧,是我吴乡冠冕,叹我远逊。儿一时不忿,因告诸先生,童子虽劣,仍有一善,课业必是亲笔,阿爷却总择代书,或是关爱儿辈,遗我一地还可青出于蓝……”

    眼见父亲神态语调都是和蔼,沈阿秀才低声说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此前他虽打算亲自教育儿子,但是随着关中战事的发展,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于是便由公主作主,挑选会稽虞喜等几人并授儿子课业。

    “阿秀到近前来,父子之间不责善,先生们可教过?”

    虽然手已经痒得蠢蠢欲动,但沈哲子还是努力维持着和善笑容,摆手示意儿子上前。

    正在这时候,门边又有一个小脑瓜探出来,低唤道:“阿兄、阿兄,祖母已经在后,你要记得带我花车游园……”

    “花车拆了,园也封了!你等小儿自恃门资,游乐无度,你父在这个年纪,早知恭谨勤奋,岂敢久作闲戏!近日哪里都不准去,全在家中给我用心进学!”

    沈大将军冷哼一声,奋然起身冲出抓住见势不妙准备后逃的沈蒲生,兄弟两个并置一处,眼神总控制不住飘向沈阿秀:“先生举贤长事迹,那是存念鞭策勉励。小儿技艺不精,不知自诫,反以口舌争锋,这难道也是你父厚爱、待你青出于蓝?即日起,常课之外每日再加临帖课业,既然立志如此,不胜于蓝便不可止!”

    说话间,老母魏氏已经匆匆而来,沈哲子才顺势将这两个厌物打发由母亲带走。之后返回室中,才又听公主叹息道:“夫郎终究溺爱小儿,若只求胜于蓝,这也实在不算什么重罚……”

    “既有错,能坦言,也是一善。若是训责过重,反让他误以为非是因错受罚,而是因坦言得咎,日久见疏。”

    沈哲子闻言后冷哼一声,而后又振振有词道:“名父之子,不同寻常,人望殷寄,幼来便与国士之流竞优,倒也为难他。能得一二争先余地,于他也算一幸。”

    话虽然这么说,他也偶觉技痒,吩咐家人送来笔墨并名家书帖,端坐临摹起来。

1259 山河疆土

    何充、贺隰等人南行返回建康,将行台有关司马岳丧葬事宜的安排上呈台苑,的确也引起了一些议论,毕竟单以身份而论,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太刻薄了。

    但是因为司马岳身涉旧年逆乱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台内就算有什么感慨,也只是流于私底下的几句喟叹,少有人摆在公开的场合去讨论。

    葬礼一切从简,很快便结束,最终司马岳被安葬于城外肃祖武平陵近侧,析徐州琅琊国临沂县三乡之地而立嗣义县,以其幼子就封嗣义侯,二女各封遂安、平乐县主,俱都收养苑中。

    本是肃祖嫡传骨血,人生结束堪称潦草,身后哀荣甚至都不能多享几分。这也实在谈不上什么人情冷暖,毕竟如今尚能立朝者,本就是从江东那场动荡中对抗幸存下来的时流,政治上本身便有疏离,自然也不会再去帮其人争取什么哀荣。

    逝者已矣,真正值得叹息的还是旧年动荡的那些余孽们。暂且不论他们当下处境如何,司马岳活着的时候,毕竟也是属于代表着他们的一个政治符号。

    原本台内时流还担心他们会借此进行一番垂死挣扎,掀起什么波澜,即便不是为了司马岳,也要为他们各自处境的改善而做一番争取。台内为此甚至还准备了一些方案,可是一直等到司马岳下葬完毕,都没有发生这种事情。

    “世势流转,概非无因。梁公所以当国,也真是理所当然。侨户凋零,幸存者不过社鼠之流啊!”

    且不说那些侨门幸存者们本身是怎样的恬淡自守,行台如此处理司马岳丧事,本身便代表了对他们这些人的羞辱乃至于无视。结果这些人居然真的就甘于被无视,恬淡而无争。

    回想南渡中兴之最初,越府青徐侨门是如何的势大,偷安江左、打压吴人、并平灭多次叛乱,才使晋祚国业得以立于江表,并与典午共执国器,也让北方猖獗的胡虏不敢作轻窥姿态。

    可是区区几十年后,旧人凋零,新人软弱,原本被他们踩踏打压的吴人早已经煊赫于上,而他们却只能因被无视才能暂得苟且偷生。

    或许在这些人各自心中,还有着什么风骨坚持、狂狷自守,但在世人看来,无非紧紧抓住赤裸躯体上一角污布遮羞,甚至到了最后一点时刻,都不敢稍作发声。若真深论才力多少,甚至都比不上早年作乱伏诛的那一批人。

    总之这件事算是波澜不惊的过去了,至于司马岳无辜不无辜、可怜不可怜,那被中朝败坏的苍生与社稷又是否无辜、可怜?世事大不容易,生存于这个世道上,无论士庶,能够施加给旁人的温情毕竟有限。

    如今南北生民,追求安稳踏实的能得一角天地安耕乐织,追求功业名望的也可北行壮取,咸有所得,咸有所乐,无需再作惊悸、彷徨,自然对世道充满希望,甚至都懒于再作追思回望。

    洛阳的馆院学子们,甚至都不知江东新死一位重要人物。随着时入七月,学子们心情俱都渐渐骚动起来,每天都要在伊阙一座阔大的园林中流连许久,彼此询问:“新版公布了没有?”

    这一日,园林中突然涌入一批行台军士,很快位于园林中央一座高阁中的大钟便被敲响,悠扬的声波很快便传递到了馆院中。

    “来了、来了!总算是来了……”

    “今次比往年稍晚几日,莫非疆土又有大变?”

    馆院学子们听到那钟声之后,一个个俱都振奋起来,而后便向园林行来,性缓些的尚能阔步而行,性子急的早已经发足狂奔。

    当他们抵达园林之后,一副硕大的画卷已经自高阁垂下,那画卷长阔数丈有余,几乎连高阁都给覆盖住。学子们俱都聚集在高阁周围,翘首望向那画卷,神态之间多有激动,还有人取出纸笔,席地而坐,一边观望着画卷上的图案,一边在纸上认真的临摹。

    《诸夏山河舆图》,是这幅画卷的名字。自启泰二年开始,行台便组织大量编绘人员,每隔半年便描绘一幅新的地图,描绘华夏大地山岳河流、疆土大小,原本只是收存于阁堂的资料,并下发各州郡官署、军府,用于辅佐施政、用兵。

    类似的工作,早在淮南都督府时期其实便已经做了,当年还是出于实际的军事、屯垦等目标。可是渐渐的,其他各方面的效果也都渐渐体现出来,尤其是使人心振奋且知敬畏。

    而这效果,特别是在年轻人心中产生的影响尤为深远,知晓自己生长在怎样一片浩大丰饶的土地上,追思诸夏先民是如何从一片小小的区域、通过历代先民努力不懈的奋斗,为子子孙孙营建起怎样庞大的繁衍根基,而如今这片土地又被暴虐的胡虏侵吞多少,使人神往,使人涕下,使人悲愤,使人奋起!

    这一张硕大的地图,北及大漠、东尽滨海、南略海岛、西抵葱岭,于此四方之外,尚有大片留白,偶有粗浅标注,更令人好奇四方之外极处是何风貌。

    当然眼下馆院学子们最关心还是如今的行台疆土又扩展到了哪一步,而在四边还有多少诸夏疆土等待收复,还有多少胡虏之众等待被驱逐。

    悬挂在园林中的这份地图自然不比行台内部那么翔实、具体,一些山川险要之境也都进行模糊的处理,更不会涉及行台王师具体的兵力布置,但是诸夏疆土、山川概貌,包括各边势力的分布,也都描绘大概,能够让人有一个直观的认知。

    “今年的王疆又有扩大啊!”

    不乏馆院学子掏出早前临摹的地图,将这一份新版地图一一对照,发现较之年初那一版又有不同,变化最大自然还是在西面。

    年初的时候,地图上代表王疆的金黄色还未能填满关中三辅,冯翊北面还被屠各人所代表的褐色占据一角。可是在这新版中,三辅已经尽被王色填满,甚至已经扩到周边的安定、北地、上郡等等各处。

    “去年冬月,弘武萧将军便发力北攻,雍州桓侯并发关内军府两万余众,连战连克,屠各贼王刘昌明不能为敌,几月之内连溃数百里,目下正流亡于套区残喘……”

    桓冲站在一众同窗们当中指图讲解,他三兄桓豁目下正在关中作战,偶有家书提及关中战事,因是桓冲对于关中战事如何要更了解几分。

    屠各刘昌明虽然拥众极多,但也多是氐、羌、包括各类杂胡冲阵,号令本就不能协同,战斗力更是低下,正面抗衡根本就不是王师的对手,只能依靠河套之南复杂的地势勉强支撑应对。但是随着王师的连战连捷,那些氐、羌胡众人心也越来越涣散。

    桓豁信中不乏振奋言道,过去这几个月王师最辉煌战绩便是接连攻克直道沿途四十余寨,一日之内便俘获贼人四五万众,若再算上那些平民杂胡俘虏,数量更增翻倍余。

    如今这一片境域中,任谁都看得出那个伪汉国根本就不能再复汉赵旧貌,每日投靠、响应王师北进各部的胡众更是难以计数。

    这一系列战事中,桓豁同样有幸得列其中,勇战夺功,等到秋日之后战事稍告段落,很有可能因功拔授军主,正式成为王师系统中的中坚战将!

    言及这些,桓冲脸色都隐隐发光,一方面自然是为王事大盛而感到振奋,另一方面便是浓烈的自豪,并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恨不能即刻就才力壮成,与三兄并战逐功。

    而另一方面,陇上局面也是喜人,王师军势直临河湟,下指仇池国杨氏所盘踞的武都,仇池国边缘据点接连被拔除,其核心势力已经渐渐袒露于王师兵锋之下。

    还有最近几年都无甚变化的荆州方面,在这新版地图上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益州东侧外围的巴地已经逐步被王师攻克餐食,原本一体的成汉国已经被分成南北两个部分,特别是北面的汉中,左右俱有重钳蚕食,望去岌岌可危。

    而随同这巨幅疆域图一同流传开来的,还有众多王臣名将的威武事迹。比如陇上奋武军沈云以两千破数万的五莲城激战,陇右都督庾曼之西行狩猎、威慑陇豪,还有秦州刺史郭诵老而弥壮、勇夺安定郡等等。

    除了这些第一等的耀眼事迹之外,另外还有其他稍次一等级的事迹,反而令这些馆院学子们更加津津乐道。因为这些事迹当中,频频出现他们所熟悉的名字,甚至有的在不久之前便是他们的同窗。

    比如督造有功、绩评累优的河东柳枚,阔境安民、军政俱佳的北海王猛,清剿乡寇、肃清商途的豫章莫叔良等等,他们出身或有高低,但也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善用馆院所学,在各自的位置上将各自才力尽情发挥出来。

    “生于此世,若不能学为用、力举功,寂寂而死,将是何等悲哀!”

    人群中发出一声叹息,道出了这些馆院学子的心声,可以想见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又会出现一轮请求入试授职的浪潮。而那些才力尚有不济的学子们,也将知耻而勇,奋力追赶。

1260 塞北胡踪

    九月塞北,天寒已经非常的明显,特别是渡过黄河、行出套区之后,视野所及,一片苍茫荒凉。

    阴山脚下,原野无垠,几段残墙耸立在光秃秃的大地上,一阵风吹过,砂石簌簌剥落,显得破败而又倔强,让人好奇究竟在坚持什么?莫非其身上所蕴含的秦汉天威,至今都还没有彻底消磨一空?

    再往北行,霜色已经极为浓厚,干涸的河滩上生长着一层薄薄且瑟瑟发抖的草皮,这些草或是根系发达,但露在表面上的植株却微薄得可怜。

    几具惨白的牛羊骸骨散落在贫瘠的草地上,盘旋的秃鹫间或落下,啄食几下之后,那骸骨彻底碎成了渣子,在激起的一团土尘中,秃鹫不甘心的聒鸣几声,而后便展开双翅,有气无力的向更远处滑翔而去。

    “这神鬼厌弃的荒土,真能找到可匹敌强大晋军的部族?”

    阴沉沉的天幕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边吐着吹进嘴里的沙尘,一边指着荒凉的原野大声咒骂。在他身边则是一个规模数百人的大队伍,三百多名骑士前后分布着,中间则有百数人驾驭着牛马拖着载满物货的大车。

    这队伍虽然不小,但放在如此一方天地中,也是倍显渺小。少年气急败坏的咒骂并没有即刻引来回应,周遭众人各自专注于自己的事务,又过片刻才有一名满面风霜的戎甲将领策马行至此处,拱手道:“殿下还请暂且忍耐,主上驱令我等护从殿下北……”

    “就是你们这群蠢将不能战胜,还连累我出走塞上受苦!”

    不待那将领说完,少年已经怒形于色,躲过车前御者手中的马鞭,直向那将领劈头抽去。不过他也终究无力,鞭子落在将领甲衣上只是抽出一蓬烟尘,被他大口吸入肺腑,更加气急败坏的咳嗽咒骂起来。

    将领也不作辩解,只是阴沉着脸任由少年辱骂发泄,待到少年累得退回车中,他才又策马行向队伍前方,唤来向导询问道:“此处距离卢谷川还有多远?”

    “去年来时,河北地还有河川导向,可是现在……”

    向导听到这个问题,不禁面露难色,望着那干涸的河滩期期艾艾道。

    草原上河川变道或是干涸都很寻常,特别最近这些年来气候变化越来越恶劣,此一类的变故也就越频繁。草原上风物又是千篇一律,哪怕常年生长于此境的边地牧民都不敢孤身远行放牧,唯恐迷失了方向。

    将领听到这话,当即便大怒起来:“速探路径,若是逾期迷途,你便死在此处罢!”

    遭受一番抽打之后,向导也不敢申辩,带着几名同伴并队伍中的斥候策马远奔探路,寻找目标去了。

    “不知大王能否承受得住晋军穷攻,熬到援军抵达……”

    将领布满血丝的两眼向南面的来路望去,神态间满是灰暗忧愁。

    他们这一行人乃是伪汉王刘昌明麾下部伍,队伍的领头人名为刘显,原本是冯翊守将,之前几个月的时间里,作战屡败加上队伍中的胡人义从哗变背叛之类,不独冯翊境内疆土俱失,就连刘昌明所驻守的义渠之地都没能守住。

    如今汉国的势力范围只剩下北面的套区一部分,不独势力集聚缩小,更重要的是北行流窜之后连兵源地也一并丧失,若再如此下去,只有覆亡一途。为了求活,刘昌明也是派人多方求告,希望能够获取援助。

    刘显这一行自河套向北渡过黄河,主要是为了请求边塞的匈奴各部南下为援,主要的求告目标则是铁弗部刘务桓。

    铁弗部上一任首领刘虎盘踞于朔方,原本曾经是汉主刘聪所册封的楼烦公,以宗室待之。早前刘昌明复国建制于关中时,刘虎也曾经遣使联络,自陈拥众十数万并具数万带甲之士,请刘昌明将代、赵旧地封之。

    当时刘昌明于关中正是势大,雄心勃勃要占此王业宅基重复汉赵伟业,又怎么会将刘虎这样一个塞北杂胡放在眼中,因此对其很是冷淡。

    之后刘虎独力出兵,渡过黄河向东进攻在石赵扶植下复国的拓拔代国,结果却被代国痛击落败,不得不再次退回塞北朔方,之后不久便死了,由其子刘务桓统率其部,由此也可见刘虎此前不乏吹嘘自身实力。

    可是如今刘昌明已经几近穷途末路,为了活下去,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想办法抓在手里。而且由于正面战场的接连溃败,其人之前赖以起家的氐、羌之众纷纷背弃了他,如此恶劣的局面之下,不免便想起了位于套北的这些匈奴同族的穷兄弟们。

    所以刘昌明在套内稍稍立足稳定之后,便整备重货,派遣麾下大将北上联络铁弗部,为了取信刘务桓,甚至连自己的少子刘干都一并派来为质。

    塞北本是匈奴人的天下,可是秦汉以来匈奴人势力屡受打压,之后又经历了分裂,南匈奴向内归附。直到如今,匈奴人在塞外所占优势已经不大。早年刘聪所以将归附的铁弗部引为宗室相待,也是为了加强在塞外的影响力。

    事到如今,塞外势力最大的还是由东胡中壮大而出的鲜卑人,在东有慕容氏、宇文氏、段氏等等,在中则是拓拔部独大,向西还有河西鲜卑数部。拓拔代国势力最大时,甚至就连刘昌明目下所占据的套内地区都是其势力范围。

    刘显等一行人又在朔方周边游荡将近一个月,才总算寻找到铁弗部下属的一个小部落,之后被引领到位于朔方卢谷川的铁弗部大本营。

    对于刘显等人的到来,铁弗部倒是报以极大的热情,这就类似于中州一户寒门人家接待世族出身的访客。屠各部本就是匈奴各部落中最强的,特别还涌现出刘渊家族这样一度称豪于北方的王族。

    虽然同是刘姓,但铁弗部这个刘氏跟屠各刘氏还是不可并论,心理上自有一种自卑感。而且铁弗部在塞外势力也谈不上多大,并不知刘昌明这个所谓汉王已经渐成明日黄花。

    所以刘显一行到来之后,整个铁弗部自族长刘务桓以降,俱都行出远迎,并在族中准备了极为盛大的庆典。

    十月的塞上,已经是狂风暴雪不断,哪怕是卢谷川的首领大帐中,也都各种物用稀缺。铁弗部不同于屠各部内附汉化良久,许多首领、酋长俱都还保持着髡首、被毛的野俗。

    刘干这个少年在看到这些举止、谈吐俱都粗俗无比的豪酋们之后,心中多有胆怯并鄙夷,勉强喝了几口腥膻辛烈的苦酒壮胆之后,便叫嚷着不与这些蛮夷之类同席进餐。

    刘务桓年在四十出头,听到这少年如此羞辱自己等人,心中也多感不悦,不过心中对于屠各王族总还心存几分忌惮或者说期望,还是按捺住怒气,挑选一些族中少女陪伴刘干入帐休息。

    刘显身负重命,对刘务桓倒是不敢过于轻视,但他也并没有傻到直接道明来意,同时严嘱随员们不得泄露目下国中情势。

    彼此之间一番虚与委蛇的试探,各自都有保留。刘显旁敲侧击探问目下铁弗部所拥有的兵力,并托言汉王有意经营套内河南地,要将这区域内拓拔代国的势力清扫一空,以其子刘干封为河南王永镇此方,今次北行则是为了给刘干挑选一个得力的丈人门户而得扶持。

    听到刘显这一番说辞,特别是看到屠各人送来这一批重货,俱都是塞北苦寒之地绝无仅有珍惜之物,刘务桓也是大感意动。塞外生活实在是太辛苦,这些年来每至寒冬便大雪冰封,牛羊倒毙,每年适宜放牧的时间又太少,严重制约了部族势力的发展。

    所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若是刘昌明真有意经营套内,铁弗部借势立足于河南地,对于整个部族的发展都有着极大的好处。

    不过他也还记得早年老父在世时,刘昌明是如何看不起他们,眼下突然改换面目、礼下于人,也实在太蹊跷,因此刘务桓也并没有急于表态,只是将这些屠各使者们安顿在部族中,日日款待。

    刘务桓这里尚能沉得住气,可是其帐下一种酋长们已经按捺不住了,其中以其弟阏陋头等人最为激进,甚至直将自家妻女都送入刘干帐中嬉戏为欢,只求能够得于阿事。

    铁弗人所以沉不住气,表现的这么急切,主要还是在于穷苦怕了。边塞实在太穷苦,一年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是风寒霜雪,类似铁弗部这种大部落还可劫掠周边小部族为生,而小部族们穷苦的甚至生出孩子都直接丢弃在原野中,实在是养不起太多人。

    就算有一些水草丰茂所在,也多被更加势大的索头占据,分发给其部众并亲近部族。几年前刘务桓继任首领,部众多有离散,不得不臣服奴事什翼犍,只为能够稍稍保全势力。

    什翼犍表面上接受铁弗人的臣服,之后不久却又将鲜卑白部、独孤部安置在河南地,一步步挤压铁弗部的生存空间,显然从未将铁弗人视作可信用的力量。

    现在屠各王族北行,主动折节交好铁弗人,甚至有意将河南地封许给他们,这些虏酋们自然按捺不住的怦然心动。

1261 野望南国

    “阿兄实在太谨慎,汉国远来结交,为子求婚,这于我族是个多难得的机会!”

    对于刘务桓的保守,阏陋头等人多有微辞:“咱们边塞各族,哪一部也都不乏悍勇之众,只是因为生长在这苦寒荒土,子民无有生产储蓄,才一直不得壮大。那代主什翼犍,也是因为久做大赵天王帐下奴婢,才得了赏识扶植,有了称霸漠南的雄姿。如今汉王兴复旧主伟业,咱们正该党从附庸,这难道还需要犹豫?”

    此一类的道理,刘务桓又怎么会不知,他部族人众或是不多,但生在这样的苦寒天地中,为了一口吃食都能拔刀相向,向来不乏以命相搏的悍气。只要能够得到一块丰饶的根基地,自能广掳人口驱用生产,给部族源源不断提供壮大的资本。

    但屠各人先后截然相反的态度,总让他心里感觉有些不踏实,觉得汉主刘昌明应该不会如此便宜他们。

    “南疆有霸者,连赵国石氏天王都不是对手。汉主不是一个宏大气象的君王,他重货诱我,我担心他是要诈我向南,以部族勇士性命为霸者磨刀啊!”

    铁弗部虽然远居塞上,但是对于南方的风起云涌也并非全无所知,特别是赵国中衰的那个转折点,也让南疆那位雄起的霸主威名传播于塞上。

    刘务桓有此迟疑,所以不敢执迷于眼前的短利,因是仍然专注于同刘显虚与委蛇,继续试探,并不时向其人显露筋骨之壮。

    铁弗人的势力范围,主要集中在朔方、五原等地,特别是位于秦汉故塞之内的五原,因为地近黄河,多有水草丰茂的河川,可以说是铁弗部最主要的元气充足所在。

    可是随着什翼犍自赵国返回漠南,借着赵国的势力号召旧部创制复国,其势力急剧向西扩充,五原牧场也成了两方争夺的一个焦点。至于最终结果则是铁弗人寡不敌众,被代国强势击溃,上代首领刘虎也因此悲愤怀恨而亡。

    刘务桓得位之后,第一时间便向代国表示臣服,愿双方永好、不兴戈事。什翼犍虽然不再穷攻朔方,但得手的五原却并没有还给铁弗部,而是授予了鲜卑独孤部,并将独孤部封为南部大人,统率诸边群胡,包括铁弗部在内。

    在这样的形势下,铁弗部近年来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最兴盛时领民七八万众、依附部落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可是现在势力骤减,仅仅只保留下卢谷川周边百里水土,部众仅剩两三万,哪怕是倾尽族力,男女为兵,能够凑起的也不过数千之众。

    但这并不足以说明铁弗部势力就弱,能够在代国强压之下还能保持一定的独立性,且保有自己的势力根基,铁弗部这数千之众虽然甲戈尚且不备,但一个个也都气势悍勇,可以称得上是虎狼之众。

    随着逐渐试探下来,刘显也渐渐摸清了铁弗部的实力如何。应该说这跟他们预期中的差不多,铁弗部是穷凶极恶、可以饲为鹰犬之用,以其悍不畏死的精勇之卒,再搭配目下汉国仍然剩余的数万杂胡义从,与晋军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毕竟晋军虽然军势强盛,但也不可能永远将主力放置在套内,河北还有一个霸主石虎,其人若能伺机以动,汉国未必不能死地翻生。

    但刘显在细览铁弗人面貌如何之后,却觉得将其部招引南去其实稍欠考虑。铁弗人悍则悍矣,但正是因为太过凶悍,所以反噬的危险也是极大。

    刘显就亲眼见过几次,铁弗人内部都因为牛羊、吃食的多寡得失而以性命相搏,就连族长刘务桓对此都没有太好的杜绝办法,只能以威望压制。换言之这是一支难于驯良的穷恶之众,招引南去很有可能会演变成饮鸩止渴的下场。

    因为这一点忧虑,刘显也不再多提铁弗人南迁的话题,居然一本正经谈论起求婚事务来。

    且不说刘显与刘务桓各自心计如何,那个少年刘干在铁弗部居住下来之后,因为广受阿谀追捧,原本心中对于蛮夷的惧怕也有所收敛,继而开始变得张扬跋扈起来。

    对于这个少年而言,塞上气候酷寒恶劣、同时也诸用匮乏,实在不是一个称心享乐的好地方,唯有一点美色的享受能够稍稍予他安慰。

    这一日,刘干在阏陋头等人的伴同下打马游行于河滩,偶尔看到营地里一个少年行在营中。这少年十多岁的模样,脸颊虽然被朔风吹打得通红,但仍是眉目清秀、颇有可观。

    他心中一动,让人将这少年唤来,这少年倒也不怯,问对之间应答得体,且有一股周遭那些粗鄙胡酋所不具备的静雅,倒让刘干心中略感诧异。

    旁边阏陋头等人察颜观色,便向刘干介绍少年乃是首领刘务桓的幼子刘卫辰,言辞之间也都不乏淫秽暗示。

    铁弗部准备的这些声色享乐,刘干近来本就渐觉厌烦,接受到这些暗示后,一时间也是颇有意动兴起,直接指令将这少年送入他的帐中。

    之后刘务桓返回部落,得知此事后顿时怒不可遏,直接将阏陋头等人招至帐内,持刀踢打怒骂:“你们这些蠢物恶奴,竟敢将我的儿子献给人做玩物,实在该死!”

    “主上息怒、息怒啊……”

    阏陋头等人叩首请饶:“少主美姿,能得贵人亲昵,我们怎么敢强阻。代主什翼犍,何尝不是因为柔顺服侍赵国天王,才能得于这般爱昵扶持,光大父祖的基业,谁又敢笑他曾是帐下的奴婢……”

    刘务桓将这群人责打痛斥一番,才渐渐息怒。他最在意的倒不是儿子被人亵玩,而是这群手下居然敢自作主张以他的儿子献媚取宠。经过一番教训,这些人又各自进献人口、牲畜偿罪,此事才算作罢。

    这倒也无怪刘务桓凉薄现实,在塞外这样的苦寒之地,活着都是一种侥幸,又有什么看不开。而且他也觉得近来刘显待他态度渐有冷淡,心内不免忐忑,将儿子献于汉王之子帐内,或许也能令事情有所转机。

    一直到了第三天,刘务桓的少子刘卫辰才被抬出刘干的营帐,只是转头却给刘务桓送来一个令他大感吃惊的消息:原来汉王刘昌明已是外强中干,被南疆的霸主强军攻打得节节败退,今次北行就是为的招引他们铁弗部南下抵抗晋军的王师,以救其国于存亡之危!

    这件事是刘干酒酣情浓之际泄出,刘务桓虽然吃惊,但也不敢就此确定,毕竟这段时间观望下来,他也看出来这个刘干不过是个腹中草莽的酒色之徒,未必能够知悉大事。

    待到儿子养好身体,刘务桓便又将之送入刘干帐内继续试探,而他也在与刘显的交流中深入试探,终于确定这就是真的!

    “刘昌明狗贼胆大,欺我不知中国故事,果然是要重货诱我为之卖命!”

    确定此事之后,刘务桓不免恼羞成怒,直接下令将一众屠各使者俱都扣押下来,不使一人走脱,而后又亲自重刑审问刘显等人,自然对汉国形势更加的了解。

    得知如今的刘昌明不过只是披着虎皮的瓜瓤子,刘务桓羞恼之余也是大感失望,之后几日情绪俱都低落至极。

    但他也不是没有收获,最起码从刘显等人口中知道了南国目下最新形势,南疆那位霸者越来越势大,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便将刘昌明十几万大军追打得分崩离析,苟延残喘,让刘务桓对中国人士的凶猛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刘显口中更吐露出关中、河套之外的形势变化,这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比如南国霸主不独勇取关中,更陈重兵于河东,时刻窥望太行山西境。

    而目下太行山西境的主人则是羯国分离出来的宗室石生,其人软弱不能守,又与赵国天王石虎不睦,所以石虎也是对山西并州之地虎视眈眈。河南、河北这两大霸主,大概要在太行山两侧进行一场龙争虎斗。

    这些事务,本来距离远在河套之北的铁弗部都太遥远,但刘务桓却心中一动,若是赵国要取山西且还需要面对南国那么强大的对手,东面的代王什翼犍作为天王石虎的附庸奴婢,还有没有可能置身其外?

    有了这一点猜测之后,刘务桓即刻派遣亲信向黄河以东去查探,发现代国的附庸部落如独孤部等,果然都有收缩集结的迹象。

    原本对于式微的铁弗部而言,眼下最理智的作法应该是引而不发,看一看代国在之后的战事中会涉入多少,而后趁着代国无力西顾之际,逐步收复早年丢掉的牧场与部众。

    可是屠各使者的这一次造访,却让刘务桓感觉到塞北之地实在是浅水难养恶蛟,刘昌明不过一个垂死之人,居然都敢来诓骗他,甚至他那蠢猪一般的儿子还将自家儿子给亵玩糟蹋了,由此也可见他们这些塞上部族是多么的可悲。

    因此一点心计的转变,刘务桓心中也渐渐有了一个更大的构想,他首先收斩了刘昌明的儿子并将领刘显,派族中精锐趁着冬寒难以封锁境域之际,直接东向拜访赵国,向赵国臣服并请求官爵,愿以套内河南地进献赵国。

    另一方面,他又派遣族众去联络周边同样苦哈哈的高车、丁零等各部,邀请他们共同出兵,南下夺取河套。既然刘昌明招引他南下增援,他也不妨玩一手雀占鸠巢,若是适逢南北两雄大战纠缠、难舍难分,关中未必不可望!

    未来的中国霸主,他也未必没有一席之地!

1262 石国途穷

    位于太行山东麓的井陉,地属冀州常山郡,乃是太行八陉中的第五陉,也是山西与河北沟通的重要通道,古时楚汉争霸,韩信于此背水一战,大破赵军二十余万,自此才使汉军兵锋探入河北。

    时过境迁,故事也已经变得古远,但雄关要塞之险峻却仍巍然无损。如今在井陉东面郊野中,有一片连营几十里的硕大营盘,人吼马嘶,不胜威武,便是如今大赵天王石虎行营御驾所在。

    在营地最外围,有数道绵延数十里的沟堑,扩及数十丈,深也数丈有余,河水勾引灌入其中,微波泛滥,气象不逊大河,甚至还有舟船往来于其中,旗鼓号令,昼夜操练,令人闻风丧胆,不敢靠近窥望。

    广袤的原野上,多有军士骑众奔行往复,驱令着随军的劳役们架设起长长的篱墙,将荒野、丛林乃至于山川河谷俱都圈禁起来,以作为天王游猎并练兵的猎场。

    在这些区域中,不乏农田村邑,但若不幸被圈禁起来,那也只能自叹倒霉,不独田舍桑园将要充为军用,就连老幼妇孺也要被大军呼令集结起来,成为随军助战的劳役。

    整座营地规模庞大,除了固定的军队营舍之外,还有着众多特殊的营区,各有不同的用途。有的营舍专门安置成千上万的牛羊牲畜,有的则放养着众多的战马。还有的则聚集着数千的工匠,随在军中打制不同的器械。

    这其中还有比较特殊的营地,主要安置各方征集而来的妇人,除了满足天王本身的淫乐享受之外,也用于犒赏、奖励那些立功的将士们。

    “人之大欲,财、色、权柄而已。伧夫一命又有何惜?田舍苦累无尽,食不果腹,妻儿涕寒。凡勤奉王命、忠勇凶悍,享乐求取,永无穷尽!”

    此一类口号在河北广泛传播,在一些悍勇的强梁之辈当中,更是深入人心,纷纷投入天王麾下,恃于勇力,施暴于人,以换取各种犒赏享乐。

    除此之外,营地中还独辟一营,其中则安置数百僧众,每至一地便祈天祷地,以祝天王大势永享,而每逢战时,则更有众多盛大的法事,以求神佛庇佑,战无不胜。

    营地的最核心,则是天王御驾王帐所在,周边设立数座独立的营盘,驻扎着天王御前最精锐的亲信强兵,其中就包括比照晋军重骑所打造的黑槊龙骧军,人马具甲,恍如杀神。

    除此之外,天王仪驾中还有一支特殊的队伍,整整一千骑兵,俱有妇人组成。这些妇人们一个个白甲红缨,不独仪态秀美,更难得弓马娴熟,驱用作战,不逊壮力男儿。

    在王帐周边,摆设着一排排坚固硕大的黑铁栅栏,栅栏中俱是虎豹熊罴等凶猛异常的大型猛兽,昼夜呼号,声震天地。常人远远听到这些恐怖的嘶嚎声,便要被吓得魂不附体,甚至不敢接近王帐方圆之内。

    这座王帐,也是由河北技艺最精湛的匠人们打造而成。整座营帐硕大无朋,宽及里许,高则数丈有余,周遭兜毕陈,豹尾林立,大纛高耸,旌旗烈烈。

    能够出没于王帐周围的,俱都是天王心腹之众,凡有陌生面孔未得传召而行入近畔,即刻便受万箭攒射、刀兵加身之刑。

    “古来王者威仪之盛,未有过于天王者。神佛为庇,虎豹为驱,世道英灵悍卒俱陈帐下,纵强敌来犯,难折帐下草木之微!”

    天王威仪如何,观者无不感慨世道无双,然而再怎么威严的仪驾,终究是有看不见的人不知其威。

    目下的王帐中,便传出天王愤怒的咆哮声:“家奴狗胆,敢望与我并分山河?他这个游荡庭门之外的犬才,有什么德、力敢向我求山西之王?”

    咆哮之后,大帐中便又响起一连串杂乱的求饶声,然而很快便有一群虎贲武士冲入帐内,不旋踵便有十数人被扭押出来。

    “天王饶命……不可轻杀使节……”

    其中一人嚎叫声还在口中便已经戛然而止,挥起的钢刀直接将其头颅斩落,那喷涌而出的血浆即刻便激发出栅栏里虎豹野兽的凶性,咆哮连连,震慑得大帐内外人皆面无血色。

    然而那些执刑的武士们却面不改色,甚至有人刻意留下受刑者的性命,直接将其头颅、手足用铁杖顶着塞入栅栏内,以供里面的猛兽撕咬扑食。如此血腥残忍的画面,人皆不忍观望,然而那些武士们一个个却都笑得欢畅无比,仿佛正在欣赏一幕能够令人赏心悦目的戏码。

    大帐内,石虎仰身半卧在金玉雕琢的硕大御床上,御床两侧各有轻罗娇嫩的侍女用温软的身躯支撑着他越显肥硕的身体。

    随着年龄渐长,石虎也越来越体胖肥大,尤其两眼下方肥大的眼袋因其愤怒的粗喘而颤抖不已,整个人从面相到体格,反倒越来越像先主石勒。

    愤怒的心情让他不能平静,他烦躁的扯开紧紧勒在腹上的玉带,继而便怒吼道:“速将郭殷老狗唤至帐中!”

    帐内侍者闻言后,忙不迭匆匆行出传令。而石虎则从御床中站起来,行至帐内另一侧,那里摆着一个硕大的兵器架子,最下方乃是竹木打制的器仗刑具,越往上所摆设的器物刑具则越残忍。

    石虎站在此处,心中默念着,一直过了大半刻钟,帐外才响起一个老迈且气喘吁吁的求见声。听到这声音,石虎嘴角泛起一丝冷厉笑容,抬手抓住一根前端镶嵌着尖锐铁钉的铁杖,而后才冷哼道:“滚进来!”

    “老臣参见天王……”

    门外行入一个白发苍苍的章服老者,正是赵国目下官居尚书仆射的郭殷,其人已经年近七十,行动尚且困难,但在趋行入帐之后便忙不迭大礼下拜,同时膝行上前,可是眼角余光看到石虎手中那锈迹斑斑的刑具之后,老迈身躯蓦地一颤,继而便颤声道:“老臣得令之前,尚在监督各路入供粮货,高阳、博陵等郡国体察上意,重输粮货万余石,因是入迟……”

    “大军驻此十数万众,盈粮万石怕是不足啊!”

    石虎嘴角噙着冷笑,低头摩挲着手中杖器说道。

    郭殷闻言后又连忙说道:“天王雄威入于郡国,虽然地方俱察,但毕竟所处远近,还请天王体恤稍缓,待到各边毕集,自然足用。”

    石虎闻言后脸色又是一沉,摆摆手说道:“入前答话。”

    说话间他便行回御床处,随手一挥手中器杖,顿时有一名侍女躲避不及被那铁杖扫中,尖锐的铁钉霎时间掼入那侍女身躯中,侍女下意识惨叫出声,那声音却越激发石虎的凶戾,抬腿一脚踏上那侍女心口,活活将人踩死当场。

    眼见这一幕,帐内众人俱都噤若寒蝉,数名脸色惨白的侍女战战兢兢上前将同伴尸体抬出去,而后又匆匆返回近侍听用。

    “人言年高性缓,我却不然,仍是急烈如火的性情。既在近畔听用,手脚尚且如此缓慢,倒要请问仆射,这恶婢身死,算是谁的错?”

    石虎垂眼望着膝行近前的郭殷,语调阴冷的说道。

    “天王尊崇,天人也,岂是愚等老朽昏聩之腐骨可望。”

    郭殷膝行爬到了御床之外丈余之地便不敢再近前,叩首说道。

    石虎闻言后哈哈一笑:“仆射若是老朽腐骨,则我朝内便没有才力堪用之人。大军往复转击千里,人马损耗,俱要有劳仆射劳力筹措。我是真担心你有什么老病灾厄,否则我内外勇卒都将断了炊饮啊!”

    郭殷听到这话后更是吓得满头汗水,连连叩首道:“臣诚是老废残躯,幸受主上恩用,才可稍稍……”

    “罢了,这些闲话留后再叙。今日召你来见,就是想要请问仆射,你乡土那些亲友是否久来满怀大志,以致今日竟敢到我面前来狂言要扶我家奴婢为山西王?”

    对这郭殷敲打一番后,石虎才开口说道,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更涌现出几丝愤怒的潮红。

    郭殷入帐之后,便受一番敲打,到现在惶恐之外都觉思路混沌,不知为何触怒了石虎。待听到这里后,简直就是欲哭无泪,顿首道:“臣入国享恩以来,久随王驾出入,更以此勤勉鞭令子弟,唯恐懈怠自矜失于君宠。至于乡情种种,则实在无暇回顾,更不知如今竟有乡贼敢为此狂逆之议……”

    一边说着,他一边连连叩头,花白须发因之变得散乱起来,就连额头都很快肿起。

    眼见郭殷如此,石虎心内愤怒才稍稍发泄几分。他所以如此愤怒,就在于此前被推出帐外虐杀的那些人。

    那是山西的石生派来的使者,居然敢向他请封为山西王,这就直接触怒了石虎。这狗贼区区一个丧家之犬,大好关中守不住,被晋军驱赶得仓皇北逃,也是趁着当时石虎精力主要集中在幽州地区,才让他在山西稍稍得以立足,却没想到现在还贼心不死,竟还奢望与石虎隔太行山东西为治。

    如此说来,郭殷仅仅只是因为祖籍太原便受此无妄之灾,被石虎迁怒一番。不过石虎也并不觉得这老贼有多冤枉,其人目下匍匐在前,看起来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老狗,但实际上也绝无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恭顺。

    旧年程遐等狗贼把持石大雅于襄国,石虎在外频频进攻,也曾联络过郭殷等人。但是老贼奸猾,一直眼见坚持不下去,襄国即将告破之际才投靠过来。

    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南国发展声势浩大,特别是早前邺城的失败,也让石虎认识到单凭这内乱数年的残破河北,已经不是南贼的对手,并不适宜即刻发动决战。

    之后晋国江东的那一场动荡,也给石虎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得以从容梳理内外事务。他是戎马夺来的势位,最关心的自然是军队的建设。

    赵国虽然曾经是北方霸主,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早年跟随石勒驰骋于河北的那些精锐旧卒们,在统一河北的过程中便伤亡颇多,剩下的那些在石虎南征的时候也几乎一战丧尽。

    之后又是长达数年的分裂内斗,虽然石虎最终胜出,入主襄国,但这个时候的赵国实力较之往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最起码衰落了数倍有余。

    否则凭石虎的性格,怎么能够容忍邺城被一再攻破。特别是晋军于河北的重镇枋头,更是直接插在石虎心头的一根尖刺,令他寝食难安,做梦都想拔除。

    可是手中没有一支真正堪称精锐的强大军队,令得石虎就算是有什么雄心野望也根本无从实现。

    要知道晋国那个对手,可不同于他们叔侄往年起家时所面对的那些割据一方的豪强与坞壁主们,可以分别瓦解、各自击破。晋军有着完整的编制、精良的武装,强大的后勤,这都是他所接手的残破河北所不具备的。

    虽然接手河北之后,石虎也是穷索地方、征发丁力,在很短的时间内便集结起数量庞大的军队,但是这样一支新建之军战斗力如何则实在堪忧。而且这支军队主要是由河北的晋民组成,一旦南面作战,军心能否控制得住也实在不可乐观。

    因此尽管晋军兵临黄河,一副咄咄逼人的强势姿态,但石虎还是强忍下来,将军事重心安排在了北方。

    这样做最起码可以收到三个效果,第一是用兵于北,避免河北晋人受到南贼的鼓动、大批南逃,将这些河北丁壮掌握在手中。第二自然就是扫灭北面如鲜卑慕容氏这样逆乱不臣的胡部,缓解边患的压力。第三则就是消耗北方这些不可信的晋人武装,来换取边地那些悍勇杂胡义从。

    这几个目标虽然很准确,可一旦施行起来,也让石虎多受挫败。虽然早在入主襄国之前,他便击溃了辽西段氏的势力,并将宇文氏也慑服,可是在向辽东进攻的时候却非常的不顺利。

    一方面是由于辽东恶劣的地理和气候环境,每年可以用兵的时间很有限,过程中一旦发生什么波折而延误了军期,可以说一整年的作战都将无功而返。

    另一方面就是物用的匮乏,石虎入主襄国后,虽然也接收了一部分旧年的残留储蓄,但是之后扩军也是消耗巨大。再加上众多壮丁被征发,也让河北的劳动力大为匮乏,战争潜力严重不足。

    而且辽东也不是什么丰腴之地,甚至包括如今的幽州都达不到就地生产补给的要求,根本就做不到以战养战,诸多给养都需要由河北向北输送。也因为这一点限制了辽地投入的作战规模,很难集结优势兵力进行大规模会战。

    一直等到自己真正作主时,石虎才察觉到他才能中的短处,那就是实在不擅长经营。往年他所以能够统率雄军,转战各方击破强敌,那是因为有先主石勒坐镇后方,给他提供军用保障。

    可是现在家国落到他的手中,他所能用的手段无非横征暴敛、竭泽而渔,通过劫掠治下的子民私财才能维持住庞大的军队与频繁的战事所需。但他也明白这样的手段是不可持续的,特别是南贼越来越壮大,已经很难再通过一两场短期的战事决出胜负。

    如此一来,郭殷这样的奸猾老臣作用便体现出来。

    当整个河北他兵力所能覆及的区域早已经田野荒芜、无从压榨的时候,原本渐渐归化的河北又再次滋生出一个个毒瘤一般的坞壁势力,地方上那些豪强乡户又开始壮大起来。这也意味着石虎手中的权柄再被截取分拆,而他眼下因为有着更大的目标,暂时也没有精力进行扫荡。

    所以他也只能依靠郭殷这些晋人,与地方上那些坞壁进行交涉,从他们手中抠出钱粮来维持大军。而他本质上又不信任晋人,眼见着如郭殷此类狐假虎威的老贼权柄越来越大,偏偏又不能弃之不用,所以也只能抓到机会便敲打一番。

    至于山西的被窃夺,又是另一番缘由。

    当得知晋军用兵于关中的时候,石虎本来有两个选择,要么集结重兵南下攻夺青兖,要么北上继续扫平边患。但当时北方的边患压力已经很小,慕容氏虽然还缩在辽东负隅顽抗,已经不足给北方造成多大的压力。

    但石虎在权衡诸多之后,还是选择北进,这倒不是出于外掠的考虑,而是因为他渐渐感觉到自己权力被架空。

    像统筹钱粮之类,不得不委托郭殷等晋人。而在军权上,他也不能保持独大,还有夔安等一众羯胡耆老在一侧碍眼。另外就是麾下军队中也渐渐有了一股新山头,那就是他入主襄国之后所倚重的广宗乞活军,如李农等后起的将领们,渐渐做大起来。

    所以之后北上,抵达幽冀之间,石虎便即刻捕杀夔安等人,算是消灭了这一股老人,之后又将乞活军派到辽西,并将乌桓、宇文氏等胡部义从与乞活军进行交叉扩充,大大削弱了这些后起将领们对军队的掌控。

    除此之外,石虎又顺便敲打了一下塞上诸胡,特别是由他扶植起来的什翼犍。因为宇文氏告密,石虎才知什翼犍居然敢背着他跟慕容部眉来眼去,甚至求婚于慕容部。

    石虎对此自然不能忍受,将完成整编的乞活军派往幽州西部的代郡,遥遥指向代国核心所在的云中,逼令什翼犍低头。

    晋军西征的时候,石虎没有后顾之忧,在北方诚然威风得很,却没想到后院起火,石生阴魂不散居然在平阳氐、羌的支持下夺取了太原。

    当然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石虎在处理夔安等人时过于操切了,直接引发羯胡人众的警惕与反感,而山西便是羯胡主要的聚居地。石生得以入主太原乃至于称豪于山西,也算是石虎的苦果自酿。

    这一番忙碌下来,随着晋军关中战事渐渐平息,石虎才发现他又失策了。虽然这一次的北行,他得以消除内部隐患,整合麾下势力,但实际的实力增长却甚微,甚至就连山西之地都被石生给窃取过去。虽然石生这个家奴并不被石虎放在眼中,其人也不够资格成为劲敌。

    可是跟晋军收复关陇的重大意义相比,石虎在这一段难得的南北休战期里则实在乏甚作为,比较下来,原本就已经存在的实力差距必然要拉得更大。若是当时他能从黄河下游发动进攻,图谋青兖,即便是攻打不下来,也能让晋军顾此失彼,不至于如此顺利的收复关陇。

    现在南面局势渐定,后悔已经晚了,特别是山西的丢失,甚至让石虎失去了一个绝佳的进攻路线。

    若是太原不失,石虎还可以趁着晋军兵力分摊之际,集结优势兵力,快速穿过太行山,自平阳沿汾水而下,痛击晋军东西枢纽的河东之地,事实上这也正是他之前所谋划的一个备选。

    可是现在由于石生这一点变故,石虎即便是解决了并州离心的问题,也已经很难再在晋军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夺取河东。最大的可能就是晋军集结重兵于河东,与他的军队展开强烈对抗。

    而若是发生这种情况,他的战线同样被拉长,面临一个兵力分散的问题。而晋军此前所经营的枋头则就成了直接插在他战线上的一柄钢刀,暂且不论会否奇兵突出,最起码他在河东的军队很难通过黄河北岸进行后勤补充,只能通过更北方崎岖的太行山陉。

    如此一来,单单后勤上的一点劣势,就有可能成为压垮石虎的最后一根稻草。特别是在眼下羯国的后勤补助主要集中在郭殷这类奸猾老贼的手中,这一点生死命门或将成为这些晋人狗贼们投靠南朝的一个筹码。

    所以对于接下来该要怎么做,石虎也是愁眉不展,并州这个地方,凭石生是不可能守得住,晋军一旦从关陇抽出力量来,下一步最大的可能就是沿汾水而上痛击石生,粉碎其人要做山西王的美梦。

    想到前路的迷茫,石虎又是头疼不已,再将郭殷痛斥一番,责令他继续给大军筹措军资备用。

    而在这时候,远在代郡的李农却抓捕到一支从漠上流窜出来的胡众,得悉其众来意后,派人将之飞快押送到石虎行营所在的井陉。

1263 以命搏宠

    铁弗使者所以能够穿过长长的边塞、漠南,特别是要绕开代国的耳目成功抵达赵国势力范围内,也可以说是充满了艰辛,出发时尚是十月凛冬,天寒地冻,等到抵达幽州时,早已经过了晚春,将要入夏。

    出发时足足数百名族中精壮勇士,真正抵达赵国境内的时候,所剩不过仅仅只有包括刘务桓长子悉勿祁在内的十数人众。至于其他的则要么死在了途中各种危险中,要么因为畏惧前路的艰辛而直接中途私逃了。

    剩下的这十几人,一个个也都是狼狈不堪,至于他们所携带用于入贡的一些物货自然也都散失一空,最可笑是用于证明身份的信物,居然是旧年汉国皇帝刘聪所封授刘虎的安北将军符印。

    但无论如何,能够成功到达赵国本身便是可喜,悉勿祁又向赵国幽州镇将表示他们这些塞北胡部是如何的渴慕大赵恩威,那些赵国将领们对此自然也不会过分计较,更知近年来天王最喜此类胡部远夷来拜,因是便派人将他们护送南来。

    真正行入赵国境内,这些铁弗部使者们俱都大有感触,悉勿祁更是忍不住感慨道:“中国山水,实在至美。恨我生于荒蛮,不能常享此境安乐……”

    其实如今的幽州,也远远谈不上繁荣富足,此境本就不是诸夏之中排名前列的丰饶之地,过往这些年又是战乱不断,因是境域之中多有荒废。但即便如此,幽州的山川、气候环境也不是朔方那塞上苦寒之地可比的。

    沿途看到众多荒废的田野,这些铁弗部使者们私下里又忍不住感叹连连,乃至心疼不已。这些田野虽然荒废,但却草木茂盛,无论是用作放牧还是开垦耕种,都是绝佳所在,于塞上绝对是值得众多部族拼杀争抢的养息之地。

    可是在目下的幽州境域中,此一类的荒土却随处可见,连绵成片。那些铁弗部使者们私下里不免谈论:“那位大赵天王得自丰饶中国之地,却任由荒芜,不作牧耕,这实在是浪费了苍天的馈赠,如此冷落天意,只怕天命也未必能够长守啊……”

    这些边荒苦卒们骤临中国,特别是仅仅只是作为一个过客,尚还保持着一定的淳朴。可是当他们行入冀州境域内之后,人烟渐多,道路两侧还有众多的农奴屯户正在忙碌着春耕,行过许多渡津、城邑,所见大量的物货,才知中国之丰美,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尤其当他们看到那些护送他们的军士们一个个骄横无比,沿途勒索掳掠财货,少有人敢于拒绝,对于这种不劳而获的事迹更是充满了羡慕,恨不能以身代之。

    “如此怯懦不敢横眉争抢之民,竟能享此苍天独厚的丰美天地,这实在是天意的不公平!我族众勇力,俱都有如狼似虎的勇猛气概,只是因为短于见识,居然只能父父子子困于塞上荒土艰苦维生,实在是让人不能意平啊!那大赵天王,也不过只是区区胡种罢了,趁于中国失守先作发难,便能霸此天国享用不尽,我族为何不能?”

    悉勿祁私下里如此向族众们说道,他虽然入于中国日浅,不过走马观花的匆匆一览,但所见种种已经让他大受触动,甚至不愿再返回塞上那寒苦的边荒。

    其他族众们听到这话,也都连连点头:“咱们族中勇力连死都不惧,也向来不缺搏命的勇气,正该南来争命夺产,哪怕是身死此中,总也好过在边塞饥寒暴毙!”

    且不说这些铁弗部使者一路上心里转动起多少的念头,当他们抵达井陉石虎的王帐所在时,所受到的震惊不免更大。

    那浩浩荡荡连营几十里的庞大营盘比他们部族聚居的族地还要庞大,而营地之中出出入入的悍勇兵众们,随便拉出一支队伍,数量便远远胜过他们合族能战之众!

    “才力能驭十人,已经是人中长者。这位天王陛下,居然能够让如此万千之众都俯首听命,如果不是天命的加身,这怎么是人力能够做到的事情啊……”

    原本悉勿祁心底里还不乏自家也能争胜于中国的雄心,可是在看到赵国如此雄壮的军势,一时间也是震惊得瞠目结舌,与其那些随员们再也不敢有放肆之想。

    他们这些部落勇士,的确是不乏搏命的凶悍、勇气,但若与此等雄壮的大军为敌,那已经不是搏命,仅仅只是单纯的送命了!

    一众人行入营地后,一个个都乖顺的鹌鹑一般,顺从赵军的安排住进了一座还算宽敞的营舍,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天王的接见。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见到其他或塞北、或漠南的远来表示臣服的胡部使者,才知他们这些人在那位河北霸主的石天王眼中,真的只是近乎蝼蚁一般的存在。

    这一次铁弗人的自我认知倒是不错,他们在石虎甚至在其麾下臣属们看来,真的没有什么特殊的。

    天王驾临北境,宣威远夷,前来投靠大大小小的胡部数不胜数,或是求取封授的虚荣,或是乞求赵国允许他们内附于边境存活。铁弗部在塞北或还可称得上是一方强大的势力,但到了这里之后,也实在半点特殊都显现不出来。

    要知道就连他们部族头顶的宗主代国,都仅仅只是赵国北境一个附庸罢了,他们妄想当面向石天王表示臣服并商讨军略,也实在是有些不自量力。

    不过也幸在他们运气好,那些代表身份的符令交上去之后,因为有些敏感,难免撩拨到石虎的神经,想要看一看究竟是怎样胆大的汉赵余孽,居然敢持着旧国信物走入他的大营。

    因为这偶发的一念,这些铁弗人才避免了如旁人一般在营中等待接见,动辄数月乃至年余之久,提前受到了召见。

    悉勿祁战战兢兢行入王帐中,还未开口便先作五体投地的大礼参拜,他身为一个塞上边胡,也实在不知中国敬拜礼节如何。

    而这一点诚惶诚恐的笨拙落在石虎眼中,倒是让他心情略有好转,尤其这个悉勿祁体魄魁梧健壮,哪怕在胡虏之中都是颇为英拔的体格,这样的人颤抖着匍匐在地,自然让上位尊者更觉赏心悦目。

    于是石虎便也难得的温和,让人将这匈奴伧卒搀扶起来入坐席中,然后才问起此人来意。

    悉勿祁虽然生性粗鄙,但也谨记临行前其父教诲,唯以恭谨卑微应答,自陈来历种种。

    上首石虎听完之后,脸色陡然一沉冷哼道:“尔等塞胡既然臣服代主,自应谨遵代主号令,安守境土,为何又跋涉远行,入朕帐内作此奴婢姿态?”

    悉勿祁本就心情忐忑,听到石天王语调含怒,忙不迭由坐席中滚起匍匐再拜,颤声道:“卑奴生长边荒,也知大王天威如天日高悬。生人都有渴望,如那帐外虎豹莫大幸运能走出山林受大王饲食,畜生都愿悍勇服侍雄主,何况我们这些小具人性的边胡。代主只是漠南一朵乌云,映衬大王光辉,我们这些远地边胡才拜伏他,但心里也还渴望真正的天恩光照……”

    石虎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再让悉勿祁起身,望着他不乏欣赏:“塞胡中居然还有如此有见识的勇士,倒是让人惊喜。你将自身与我栅下虎豹比较,朕倒想见识一下二者优劣如何,奴儿敢不敢做一场较技?”

    悉勿祁听到这话后,先是微微错愕,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额头上冷汗一收,沉声道:“只恐技艺粗鄙,冒犯了大王威严。”

    “朕是天日高悬,又怎会困扰伧奴的冒犯。”

    说话间,石虎便让帐下虎贲抬入一座宽大数丈的铁栅直接架设在大帐中,而后又让这个悉勿祁亲自去挑选搏击的猛兽。待见那悉勿祁并未避难择弱,而是挑选了一头体壮膘肥的黑熊,石虎兴致不免更加高昂。

    那悉勿祁拒绝了帐内武士送上的铁甲,只是挑选一柄尖刀并轻便的皮革护具,稍作准备之后便冲入了栅栏中。

    一番搏杀下来,那黑熊倒毙,而悉勿祁也是遍体鳞伤,一条腿更是被黑熊撕咬拍打得血肉模糊,几近折断。他也只是咬紧牙关的在坚持,先拒绝了医治伤势,趴在地上用嘴舔舐流淌在了帐内毛毡上的血渍,连连告罪该死,竟然玷污王帐。

    如此一来,石虎对这个悉勿祁不免更加的满意,直接大笑说道:“如此勇壮力士,实在不该埋没塞边。你此前呈送符令,那是前汉伪帝的矫授,朕本来该将你入罪处斩,但怜惜你的才力,本身又是疏远王法的塞奴,暂且恕你无罪。”

    悉勿祁闻言后又连连顿首谢恩,浑然不顾身上伤口血水横流。

    石虎爱惜这个塞奴的勇力并谦卑,非但不再追究前罪,反而直接在帐内授其牙门将衔,及后派人将他抬下去诊治一番,这才又召入帐内继续垂问来意。

1264 以套授胡

    对于自己用性命博取来的这个机会,悉勿祁也是重视无比,不敢浪费,趁着石天王对自己尚是欣赏有加,连伤势都来不及做仔细处理,草草收拾一番便又连忙返回。

    一俟返回王帐中,悉勿祁便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包括伪汉刘昌明派遣使者诓骗他们部族、要将他们招引南下套内种种。

    当然在其言辞中要小作修饰,并不会直言如何窥破刘昌明的破绽,只说其父刘务桓深知目下天命大势所归,一心愿意臣服于大赵天王雄威之下,不愿与窃弄汉国名义的刘昌明有所勾连。

    “刘昌明不过只是一个杂胡败类,更没有才力统率勇健之众,如今北逃入套正是他大祸临头。我父长久以来都盼望能够携带部族势力呈现天王陛下,得知南面扰动之后,愿意发尽卒力,为陛下攻取河南之地,使大赵天威彰显于河套。又担心才力不能匹敌,军败身死还是其次,只怕有污天王威名,所以遣我奔行万里来奉请天王诏旨。”

    此前处理伤势的时候,悉勿祁也向旁人稍微请教礼节,天王帐下武士因见他颇得天王欣赏,于是便也不吝赐教一番,如此应答起来才更有条理。

    石虎闻言后只是呵呵一笑,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表现,很明显对此兴致乏乏。一则河套远离他目下的势力范围,根本还不在他筹算之内,他眼下正因山西事务忧愁不已,更没有心情再去考虑那么边缘的地域。

    二则他所以还要召见悉勿祁,只是单纯的对这个人感兴趣,对于铁弗部则实在不放在眼中。此一类的杂胡部族,本身便族众稀少,声名也不彰,若是地在赵国近畔,愿意全族依附作为义从,因这悉勿祁的勇猛表现,石虎倒还有些兴趣。

    可是彼此之间相隔数千里,其人遣使远来,无非想要借势于赵国、狐假虎威,作自己的图谋打算罢了。所以进献河南地云云,他自己能不能攻下来还在两可,石虎更加不指望能够从其中获得什么好处。

    对于边塞、漠南的诸多势力,石虎真正能正眼瞧上一下的也仅仅只有鲜卑代国而已,特别是什翼犍归国之后诸多创举,隐隐已经有了一统漠南的气势。石虎作为什翼犍的恩主,一方面是不乏自豪,另一方面也希望什翼犍能够给他提供一定的实质性帮助。

    这个铁弗部不过只是代国的附庸,结果却派遣使者绕过代国来向他表示忠心,可以想见也不是什么恭顺的良善之辈。给其稍作名爵封授倒是简单,一句话的事,但现在石虎还在勒令什翼犍出兵助他平定山西,就不得不考虑越过什翼犍对其附庸指手画脚,什翼犍会因此有什么想法。

    换言之,这个铁弗部分量还不够让石虎直接将之收为鹰犬,授以名爵。所以他对此难免兴致乏乏,听过也就算了,摆摆手驱退了悉勿祁,过后便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之后石虎的主要精力还是继续对山西进行施压,一方面将已经大大扩充的乞活军逐步调回冀州,驻扎在太行山东侧的各个山陉附近,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挥军西进的架式。另一方面则勒令代国尽快组织两万人数的漠南胡部义从逼近雁门,由北面配合他对并州的整体施压。

    可是随着时入初夏,山西的局势却又发生了变化,原本并州在石虎的催压下已经渐渐不稳,甚至不乏豪强派人翻越太行山来主动联络。

    然而五月的时候,本来不被石虎放在心中的那个伪汉刘昌明居然向石生投降,石生对此也是喜出望外,竟然敢堂而皇之的将刘昌明接纳下来,并封之为西河王,将平阳周边原本的汉赵残余包括一部分内迁的氐、羌之众交由其人统率。

    这两方本来是南北两方霸主各自爪下残余,本就在苟延残喘、掰指度日,可是一旦联结起来之后,反而又有了整合的气象,令得并州原本已经动摇的局势渐渐回稳。

    另外还有一桩变数是对晋军不利,那就是晋军在向陕北推进的过程中,由于刑令太过严酷,令得陕北生活的大量氐、羌大规模的退避出逃。而这一部分人众的出逃,所投奔的首选目标自然就是石生与刘昌明联合起来的这股势力。

    这一问题,虽然对晋军有不利,但整体影响并不大,晋军目下士气如虹,此前刘昌明十数万乌合之众都被追打得分崩离析,惶惶如丧家之犬。而且正因其势大,所以才残酷的打压陕北的氐羌胡众,这些胡众即便是出逃,不过是稍稍延缓其灭亡的宿命。

    可是如此一来,对石虎的影响就大多了,因为他眼下还并没有下定决心是否出兵并州,只是通过施压震慑。然而大量氐羌胡众的涌入,则难免要将他的施压效果抵消一空,甚至于早前已经派人来联络沟通的并州豪强都渐渐绝迹。

    另外让石虎烦躁的一点,就是大概此前陈兵代郡施压的举动让什翼犍有所忌惮,落在行动上则就显得更加疏远,多番寻找借口拖延,其兵众迟迟不入雁门,也让石虎的这种施压效果大打折扣。

    诸多愁困之下,石虎才又想起此前被他无视的塞北铁弗部,于是才又再让人将那个悉勿祁召来,详细询问铁弗部如果南下入套,可以发动多少力量。

    若仅仅只是区区三五千众,做一个劫掠的流寇还可以,但却完全不够资格影响整个局面的势力变化。毕竟如今天下大势虽然还是混乱,但已经无复永嘉之后那种遍地狼烟的局面,流寇之众想要出头已经没有了机会。

    悉勿祁在此闲散多日,心中也懊恼不已,但除了埋怨自己没有抓住机会之余,也在用心打听赵国目下形势,所以再作对问的时候,心里便有了一些谱。

    “代主名为漠南共主,其实不过只是窃截天王威荣的贼子罢了。我等塞上各部所以顺服,正是因为感于天王雄威,否则单凭索头之众,又岂能让诸部咸附!然则代主气量狭隘,非但不宣播大赵恩威,反而自恃专命,圈禁良牧、优待亲宗,处事太不公允,各部早生离心……”

    悉勿祁除了言攻代王什翼犍之外,又列举诸多实例:“天王诏令若用于塞上,我部万数精壮都愿为陛下鹰犬攻拔河套。另塞上其余各部如高车、丁零等等,与我部累世交好,也是多受代国虐苦,只因无有天命传达,才松散不敢进求。若得陛下号召,数万之众可顷刻南向……”

    石虎听到这里,不免大感意动,特别是什翼犍那种阳奉阴违的态度,也让他感觉必须要进行一下实质性的敲打,让这个索头伧奴明白,他能将之扶起,便也能将之打翻。

    虽然悉勿祁的对答让他颇感满意,但事关自己威望,石虎也不会轻易做出决定。如果铁弗部实力太不济,随手被人覆灭,那么他引用其众敲打代国的意图便成了笑话,也会让什翼犍对他更加失去敬畏之心。

    之后石虎又召见塞北各种人士,待到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之后,心内便也渐渐有了定计。

    于是他才又让人将悉勿祁传来,这一次便直接得多:“旧年晋失其业,我与汉国并起竞勇创业。我知你部也是匈奴名门,曾于汉主恩亲相许。但汉主所以失国,便是不能重恩厚加才力壮士。对此我是深感于怀,因是绝不苛待你等塞边勇力……”

    既然决定了要引用铁弗部,石虎便也不再吝啬,直接加封刘务桓为平北将军、匈奴左贤王,并将悉勿祁封为右大都尉,并且还不乏耐心的说道:“匈奴旧年也曾为北荒雄主,如今我得天授命,以大单于称,便是你等塞胡的嫡上君父,从此以后你父便是我的臂膀爪牙。塞上寒苦,不足壮大,我也希望你父能感于恩命,勇夺河套。”

    “至于任命你为大都尉,这也是大单于庭的故职,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帐下勇健鹰儿。日后你父扬威西边,衰老之后,我自派人遣送你归部继业,你便安心留此,不必担心日后会生冒顿故事。”

    讲到这里,石虎又不乏感慨道:“当年代主在我阶下,可是远远不如你的勇健啊。他归部之后,尚且能够创建一番威业,对你我是更高看一眼啊!”

    对于自己留质赵国,悉勿祁倒是早有预见,而且石虎这一番话也的确说得他怦然心动,连忙叩首谢恩。

    铁弗入拜赵国诚是艰难,但赵国遣使前往朔方则就顺畅得多,石虎甚至亲自下诏通知什翼犍,命他沿途护从赵国的使节,毫不避讳,也是为了给什翼犍以重重的敲打警示。

    除此之外,石虎也并不将西面变数完全寄托在铁弗部身上,除了册封刘务桓之外,他更使人传告塞北漠南各部,言是谁若能够攻下河套,便以套内河南地析立封国,封其为河南王。

    如此诏令发出,无异于是在鼓动塞外群胡蜂拥南下,反正石虎目下也根本没有精力宣威河套,如此慷他人之慨,将晋军大量精力吸引于陕北,这对于他之后的战略展开意义重大!

1265 大驾西巡

    随着关中局势越趋平稳,尤其是三辅元气渐渐恢复,灞上作为出入长安的门户,也变得越来越繁荣。灞桥附近舟车往来,使得长安这三辅核心所在也渐渐恢复了繁荣的气象。

    仲夏五月,长安周边又小有异动,王师将士并关中军府子弟兵沿渭水逐次向东排开,一直延伸到距离长安很远的距离,肃清道途,严查过往行人。

    眼见此幕,长安周边许多民众俱都心悸不已,奔走访问询问究竟发生何事。此境新定未久,人们好不容易才享受到安稳的种种好处,实在不愿变数横生、打断目下这种井然有序的安定生活。

    这样的恐慌倒也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刺史府并京兆俱都宣发告令,不独令人情安慰,更是让人心俱都变得激愤起来:原来王师所以沿途警戒渭水水道,是因为行台沈大将军不日便要驾临长安!

    得知这一消息后,三辅民众们奔走相告,很快境域之内便人尽皆知。

    对于那些世族旧户而言,大将军驾临长安,少不了要召见郡县乡贤父老,并拔举其中一部分才力优异者为王命所用,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

    至于那些军府将士们也都是兴奋不已,一个个摩拳擦掌,等待于盛大演武场合凭着一身技艺而一鸣惊人。

    普通的乡社民众们勤勉于耕织,有什么大人物往来与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却也都变得骚动不定,心中充满好奇,想要见识一下这位扫除关中群贼、给他们带来安稳生活的沈大将军究竟是何等样人物。

    经过这数年经营,关中与洛阳行台之间道途也变得非常通畅,雍州刺史府得到通知未久,很快便传来大将军仪驾已经行过河东、转入渭水的消息。

    两日后,在三辅乡民的万众期待之中,乘坐着沈大将军并行台一众重要属臣的大楼船便缓缓抵达了灞桥。

    盛夏骄阳酷热,但却无损于民众热情。目下的灞上且不说雍州刺史府桓宣以降的一众文武官员早已等候在此,周遭四野乡民也都纷纷向此涌来,至于灞桥周边所划设用于观礼迎接的区域,早已经是变得人山人海。

    当那高及数丈、长则几十丈的硕大楼船缓缓驶近时,周边已经响起了民众们惊叹不已的呼喝声。长安周边虽然也是号称八水环绕,不乏舟船穿梭,但规模如此庞大的大舰也实在少见,这简直就像是一座漂浮在河道上的小城!

    这大舰恰好名为“长安”,早年曾经在赵国南征的淮水战役中大放异彩,以摧枯拉朽的气概全面压制羯国水军。今次大将军选择以此作为西巡关中的座船,除了应景且彰显威仪之外,另有一点那就是凭此来考验关中漕运的修复状况。

    关中在水运方面,自然是比不上江东那么得天独厚,但也并非全无基础。只是旧年因为战乱加上气候的异变,令得河道多有泛滥淤积,不要说漕运,甚至就连基本的屯垦灌溉都满足不了,每年都要爆发出程度或轻或重的旱灾。

    行台入治关中,其中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要修复关中的水域网络,在内则恢复屯垦灌溉、缓解旱情,对外则是加强联系、特别是军事上的各种资货转运。

    短短几年的时间里,长安大舰能够从河洛直接驶入长安门户的灞桥,虽然在一些小段的河道上还需要两岸人力的辅助,但也足以说明过去这几年的经营成果之大。

    围观的民众们自然不了解这内里的含义,他们除了感叹大舰之宏大之外,便是各自翘首以望,希望能够瞻仰那位沈大将军究竟何等风采。

    大舰吃水甚重,并不能直接靠岸,直接停在了河道中央,而后四面小船驶近,舰船上的大将军亲兵胜武军将士们便各自下船,驶向岸上队列接手码头两岸的防务。

    过去这几年,由于大将军常在行台,胜武军因为要局中拱卫,作为一个整体的军队编制,已经很少出现在正面的战场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胜武军将士们便耽于安乐、武备松弛,虽然胜武军的旗令并不外遣,但是具体到每一个将士身上,每年都需要外调到一线的作战部队中进行历练。而且各军之中也不断有才力、表现优异的将士被选入胜武军中服役一段时间。

    如今在整个王师体系之内,服役于胜武军乃是一桩非常重要的履历。哪怕是相同的才力表现,如果有此履历,在战场上具体的调兵布阵,便能获得更多的任用和表现机会。

    所以如今的胜武军已经渐渐摆脱常规的作战部队的使命,而是覆及整个王师系统、最重要的将校选拔和培养的机构。

    其军中哪怕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卒,在原本各自部伍中或许就是作为尖刀精锐的先登、陷阵营主。而各军中看来一个个威风煊赫的军主、督护之流,在见到胜武军中一些兵尉之类,大概还要军礼敬拜。

    码头上的王师将士们各自后撤,将防区让给胜武军接手,在看到那一个个气势旺盛凌厉的胜武军将士的时候,他们各自也都是艳羡不已。或许之后某一天,这些持戈警戒仪仗中的某一个,就会成为他们的顶头兵长。

    “先登易得、陷阵寻常,斩将亦不足夸功,平生大愿唯执戈胜武而已。”

    近年来广泛流传于王师各部的此种论调,也足以说明如今胜武军在行台军队体系中的崇高超然地位。

    而对大将军来说,随着王师规模越来越壮大,特别是征讨、镇守、军府、屯戍包括乡勇等各个级别军事构架越来越完善,他也很难再巡视各方、深入各军行伍考察军备如何。如今只需要通过审视胜武军人员流动如何,便能对各军的战斗力并表现如何有一个直观的了解。

    胜武军接手防务之后,桓宣、李充等一众三辅文武官员们便乘小船登上大舰,又过了片刻,身披明光铠的沈大将军才在一众属官并武贲簇拥之下行下大舰。

    “恭迎大将军!”

    “大将军威武!”

    一俟沈大将军身影显出,周遭一众王师将士包括官吏们俱都振臂高呼,一时间雷鸣声直冲霄上,覆及周遭。而一些远远围观的民众们在听到这些呼喊声后,也都纷纷兴致高昂的加入其中,呼喊声此起彼伏,久久不绝。

    “关中士民俱都久渴大将军大驾光临,捻指筹算,总算是得偿所愿。”

    桓宣行在大将军身侧,落后半个身位,对于如此热闹的迎驾场合也是满意得很。

    沈哲子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先看一眼灞桥左右热闹至极的场面,而后便指着桓宣并其身后一众官员们笑语道:“如此说来,倒真是相见两欢。原本入境之前,我还担心三辅新定未久,士民仍有疲疾,目下闻此呼声洪亮、中气十足,可知诸位勤恳用事,不负王命,而我也因此小得选用得宜、识人之明。”

    桓宣等人听到这话后,先是略感尴尬,毕竟目下这个场面也的确是刻意营造起来,希望能够得于大将军欢心,而大将军这么说也实在是含而不露的点透。但之后他们也都不免自豪,毕竟能够摆出如此盛大迎驾场合,也足以彰显他们过往功绩确是不俗。

    待到登岸之后,大将军也并不再让人准备车驾,直接上马而后便在一众随员们簇拥下直向长安而去。

    长安与灞桥之间,大道平坦宽敞,士民夹道十数里瞻望大将军威仪如何。

    “那位银甲玉面的君侯就是沈大将军?怎么如此年轻?”

    三辅民众对于沈大将军之名早已如雷贯耳,可是今次才得以亲见,在见到被桓宣等三辅强人们簇拥在当中的沈大将军之后,第一反应便多是难以置信,只觉得沈大将军的真实形象与他们想象中实在是完全相悖。

    在他们看来,能够驾驭这么多的王师强人、震慑众多晋胡豪强、开创行台浩大气象的如此尊贵的大人物,即便不是年高老迈的权奸巨滑,也该是强壮跋扈、睥睨苍生的豪武之选。

    可是他们所见的这位沈大将军,与其威名、功业相比,则实在是太年轻了。当然也不是说他们接受不了年少位尊的权贵,那一类的情况多数都是门荫,可是据说这位沈大将军并非出于名门,能够行至今日全凭自身奋斗得来,如此便难免让人惊叹。

    而在诧异惊叹之后,他们又不免转为兴奋喜悦起来,虽然只是远远观望几眼,但沈大将军那英武俊美的形象却令他们记忆深刻。

    人总是一种视觉动物,肉眼看来的美态便下意识觉得其人品德必然也是高贵仁厚,反之一个相貌丑陋凶恶的人,每每会令人敬而远之,印象不佳,只能通过更深入的接触才能明白,原来这个人也是一个品性纯良敦厚的好人。

    这也谈不上浅薄与否,毕竟就连孔子都有以貌取人的时候,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寻常人。

    在场多数人也并没有与沈大将军深作接触的机会,眼见其人俊美姿态远异于旧年所见那些满脸凶戾的豪强霸主,一个个便都笑逐颜开:“大将军固是仁美表率,更难得麾下王师忠勇兴盛,大概苍天悲悯三秦父老旧年血泪苦痛,降此贤人兴创仁治……”

    灞桥西向未久,长安城便已经依稀在望。启泰四年王师收复长安,当时一片残破城邑,虎狼狐鼠窜行其中,早已无复旧年盛态。可是如今又过去了两年的时间,长安城的营建也已经极具规模。

    如今君王居江表,行台在中州,长安城这个故汉西都便不好定位。在恢复建制、进行规划的时候,考虑到关中在整个天下大势中的重要地位,沈哲子亲作指示将长安城在制度上比拟江东的京府,规模上则比照建康,将之作为关中乃至于整个陕西的绝对中心进行营造。

    如今的长安新城一如洛阳择地重建,至于旧城则稍作修缮,作为雍州刺史府并新组建的关西大军的大本营所在。

    长安城的整体规划倒是宏大,但目前天下还远远称不上是安定,加上中州的洛阳还在继续营造着,目下的行台在供养大军之余,也很难同时展开众多大建项目,所以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长安城仅仅只是修建了一部分内城区域。

    但就算如此,新进落成的城池也已经是整个关中最大的城池,宏大格局已经端倪可见。

    行入长安城后,沈哲子便入住城内京兆官署,一路舟车劳顿,也并没有即刻便召见宴请一众入拜的属官并乡贤们,先是小作休养,仅仅只是接见了桓宣、江并李充等数人,大概了解一下三辅如今的经营状况。

    桓宣主管关中军事,特别是军府和整个关西军的创建,虽然过往也要定期向行台奏报进展情况,但诸多细节总也比不上面禀来的翔实。所以入府之后,他便向大将军详细介绍了此一类的情况。

    “目下关内诸郡悉平,弘武萧将军更是远行陕北,威慑上郡……至于军府督建,如今也已经大成规模,凡关内诸郡县之内,并设军府三十余,军户带甲之士将近九万之众,虽不可称以雄军精锐,但镇戍关陇、安境守土已足……”

    沈哲子认真倾听着桓宣的汇报,不时询问一些细节,对于关西军的营建也是非常的重视。

    行台壮大至今,军事上的创建也是几经转折。像最开始北进涂中、营建梁郡的时候,沈哲子麾下班底主要还是来自江东,吴中几郡的乡人子弟,还有就是早年攻杀王舒时所得的江州兵户,包括原本历阳的流民兵。

    之后北上收复寿春的淮南都督府时期,麾下军队再得扩充,江东子弟已经不为大军主流,但也还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主要集中在了水军之中。

    倒不是说江东子弟不可用,兵员素质不如北方,实在是若再穷征江东之卒,离乡远戍,士气方面难免低迷,而且成本也实在是太高了。反倒不如就近中原征发卒众,那些流民中广有勇力,足以为用,而且散于郊野又是一桩隐患。

    这其中改变最大的还是之后中原大胜、击败河北石堪之后,沈哲子又兼领徐州,麾下兵力一达几十万之巨。

    行台数年,数量上的实力增长并不大,主要还是消化所得、整顿内部,其中便伴随着大规模的裁军。

    一方面劳战十数载,那些士兵们虽然久经战阵变得经验丰富,但体力的下滑和旧卒的消耗也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另一方面随着行台疆域越大,对地方上的控制也迫切需要一个可信的团体,沈哲子不愿大规模引用地方乡宗,那么只能倚重这些出生入死的旧卒。

    将士老龄化,军队的建设出现断层,这是任何一个政权都要面对的隐患。特别是在永嘉之后这个大乱世,几个胡虏政权的兴衰俱都与此有关。

    像是石勒早年以奴隶出身、麾下旧班底自有十八骑之称,初时为贼、继而为寇,转战河北,遂成霸主。但是羯国在石勒的后期其实隐患已经彰显出来,那就是没有一个稳定兵源的补充,而且原本的班底也都盘结起来,开始内耗。

    就在原本的历史上,羯国虽然没有经历过淮上的大溃败和长达数年的分裂内斗,但石虎上位之后其实力量也是一路衰减的。原本跟随石勒纵横河北、扫灭四方的强大军队似乎凭空消失了,而石虎累次用兵于外,也都多有大败。

    像是后世许多人所吹嘘的羯国黑槊龙骧军,也真的只是字面上好看,或许武备强大,但被麻秋这个败家玩意带到凉州之后,遭到谢艾率领的凉州军重创,几乎一战尽覆。

    这些前后截然相反的表现,背后便是军事建设的衰弱,旧年战卒泰半凋零,战斗力下滑严重。石虎虽然以武起家且以暴虐著称,常情以论应该不会如此怠慢武备,但他面对一个最大的困境,那就是没有足够的兵源。

    对于称霸北方的羯国而言,这似乎是一个比较可笑的论调,但石虎有一个最大的心结就是他不信任晋人,这就造成了对北方晋人的死命打压与奴役,但却不敢引为重用。

    而羯族本身便不是一个大族,体量上跟北方的晋人更是无从比较,再加上石虎夺国也给他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所以到了石虎的后期,似大实虚,一次东宫力士的内乱,从关中一路打到河洛,席卷半个北方,还要靠着氐羌这些外族才能平定下来。

    石虎死后,氐羌西归,羯国武力更加虚弱,晋人武装才再次得以上台,这其中最具代表的自然就是李农一系的乞活军。而冉闵之所以上台,与乞活军的支持关系莫大。

    反观东晋朝廷,其实也是每当北方有乱,南方便势大一段时期。特别是胡亡氐乱、前秦崩溃的时候,北方之乱更甚永嘉,大量晋人南逃,又给南方补充了诸多兵源。但是随着北魏汉化,局势越稳,南方政权丧失了流民兵这一最大的兵力来源,军事上便一路走衰。

    沈哲子所以重视关西军团的创建,所用还不在当下,而是一种居安思危的布置。事实上随着行台军事制度越趋完善,目下的兵力构成不提更远大的目标,统一南北是绰绰有余。

    所以关西军团的创建并不是当务之急,而是他留给子孙后代的一个后备力量。一支武装力量想要大放光彩而又不失控,是需要一个比较长的酝酿孵化期。

    特别是开创者之后的继任者,本身便威望稍逊,他们所需要的是制度之内的稳定强大,而非凭借个人威望与魅力号召下的超常发挥。

    随着关中渐渐稳定,行台其实已经开始筹划之后北伐的最重要目标,那就是北上彻底剿灭羯国石虎政权。而关西军府的创建满打满算不到两年的时间,肯定不可能大用于这一场大决战的战事中。

    但是未来一段时间内,无论是彻底平复关陇乃至河西、还是继续远击北方诸胡,关西军团肯定会在其中大放异彩。

    虽然眼下对于关西军不报太大的希望,但沈哲子对其未来却是充满信心,而且关中这些军府虽然整体还不堪用,但框架既然已经搭建起来了,也需要集中培养一批精锐的中坚力量。

    所以在听完桓宣的汇报之后,沈哲子先是表示满意,然后才又说道:“军府即成,也该稍作磨砺。我今次西来,还有一项事务,那就是行台已经决定,于关中各军府内优中择秀,再组一支新的精军,与之前四军并设。稍后还请桓侯再劳一程,通告各府。”

    桓宣闻言后便点点头,对此倒也不感意外,关中久乱之境养成民风彪悍,稍加训练磨砺,便是精勇之选,立足于此再组建一支与奋武军等并列的精锐之军,也是当然之选。而且这样一来,也有助于对关西军的整体整合与把控。

    讲完了这些,沈哲子才又提起对桓宣的新安排,那就是离开关中返回行台,以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而担任胜武军新的将主,同时以秦州刺史郭诵代替桓宣担任雍州刺史,陇右都督庾曼之正式担任秦州刺史。

    对于这个安排,桓宣倒并无抵触,早在西征之前他便明白自己留镇关中也只是分功压阵,而且他近年来日渐年高,已经不再适合担任如此庶务繁忙的陕西方伯,能够在最尊崇的时刻急流勇退,而且还是担任胜武军这样超然军队的将主,也实在是优厚至极的安排。

    沈哲子也并非凉薄之人,桓宣既然如此明知进退,他也就不吝优待,除了给桓宣荣高安排之外,新进组建的这一支关西精锐,第一任军主准备由其子桓戎担任。如此一来,桓戎便一跃成为与萧元东等人并列的行台嫡系中坚战将。

    军务商讨完毕,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这才算是沈哲子的私人时间,将留镇关中的沈劲等人召来进餐。

1266 小沈甘糖

    早在大将军与桓宣商谈军务的时候,沈劲等人便早早的来到了京兆官署。

    启泰三年王师西征,直至次年收复长安,潼关的一部分军队也都一路相随,这其中就包括沈劲等人。之后这一部分军队多半跟随庾曼之上陇,沈劲他们则留在了关中,一面剿灭关中各郡县之内的匪寇,一面参与军府的创建。

    往年这些只能带领辎重队押运物资的小伙伴们,如今也早已经成了关中驻军幢主一类的兵长,这其中尤以桓豁表现最为优异,之前更作为辅助率领军士跟随弘武军北击伪汉,立功颇多,甚至就连弘武军将主萧元东都有意将之招入弘武军中任用。

    除了沈劲等几名小伙伴外,沈云之后不久便也来到了府邸中。

    奋武军去年秋里离开陇上返回关中,之后便一直留在关中进行休整,顺便将将士散入各个新建军府中,帮忙进行卒众的操练,以等待行台的最新调令。

    看到沈云到来,沈劲等几人俱都眸光闪亮,远出相迎并不乏阿谀的将沈云请入厅中高坐,姿态可谓是卑微恭顺。

    “阿兄,我如今也是气力壮成,弓马娴熟,行伍之内号为勇士。你觉得我有没有资格选入奋武,哪怕做一个充阵的杂卒也好啊!”

    沈劲满脸谄笑坐在沈云侧席,殷勤的为他奉茶布食,还打着眼色示意几个同伴帮他发声。

    沈云心安理得享受着沈劲的侍奉,听到这话后便乜斜一眼,笑语道:“奋武所用,不同常旅,每一个都是能搏狮虎的悍勇精卒,又哪须用杂卒。阿鹤你以此来说我,可见对自己还是乏甚信心,且先留在军府历练几年吧。”

    “阿兄,我可没有对不住你,你如此轻我……”

    沈劲闻言后便瞪眼,一脸的不忿,但终究还是有求于人,瞪眼片刻复又软了下来,拉住沈云的衣角一脸央求。

    沈云难得正经看他一眼:“我也不是有意为难你小子,你们这些少进啊,总是贪功望进,乏于自视。你们只眼见到奋武殊功频斩,却又能知这当中辛苦几多?行台四军所以选拔严格,除了战卒俱有勇力、技艺匹配之外,也是对你们这些无知小子的一种保护。若连军中自己组织的选拔都不能脱颖而出,上得战阵,辛苦厮杀,敌人难道还会关照你?”

    “四军之选,不可徇私。这不是寡于人情,若无此种公允,怎么对得起那些历阵便忘命拼杀的辛苦将士?他们纵有威荣,那都是沸腾血水染红,就算让你徇私选入,非但不能荣光共享,反而会成为一个人所不齿的丑类。”

    讲到这里的时候,沈云又不免一叹:“我所以能受将士拥戴敬服,陇上五莲城一战,那是头颅提在人手的忘命搏杀。上得战阵,这一条命便寄在旁人手里,他若是活着,你就是死。如今我在关陇也算是小得薄誉,你道我就真正快活?”

    沈云深吸一口气,而后说道:“错了,我的快活,你真是想象不到!往年所见同侪丑类俱都先我扬名,小人得志,不胜骄狂,如今一个个在我面前,谁又敢肆意自夸?哈哈,小子,你想要伸张志气,炫耀世道之内,我怎么能让你轻松如愿?否则,那就是对不起我自己被冷置多年的惆怅啊!”

    沈劲原本还被说的有几分羞愧,可是听完后已经一脸羞恼的瞪着沈云,忿忿道:“你也就是欺我年幼,大凡我能稍长阿兄些微岁数,今日便是我来讥你!”

    沈云闻言后笑得更加欢畅,拍着沈劲的肩膀笑道:“果然是兄弟之间心意相通,往年我见二兄吹嘘炫耀,心内也常作此叹啊!阿鹤你也不必慌张,八郎之后将要入事,稍后待我见到阿兄,一定在他面前请告将八郎派来关中,与你日日相对,排遣忧怀。”

    旁边魏腾等人闻言后已是哈哈大笑起来,之后魏腾便又笑语道:“阿鹤你也是身在福中而不自知,似我等乏人问津的军伧才是真正的悲苦凄凉。你小子虽在军府,却昼夜都不乏佳人探视……”

    “表兄住口!”

    沈劲听到这话,顿时满脸羞赧,忙不迭去喝止魏腾。而沈云则瞪大眼,一脸的好奇此中奥秘,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早有大将军身边亲兵前来传唤他们。

    这会儿沈哲子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正在与江于席中闲谈,抬头看到沈云等人行入,便指着沈劲笑语道:“我家甘如蜜糖的小子来了!”

    沈劲听到这话后更羞赧,满脸通红道:“阿兄你怎知……定是姊夫道你!”

    江闻言后则忙不迭摆手:“世坚这么说,那可就冤枉了我。如今三辅各乡宗人家,谁人不知小沈温雅体贴,善慰奴情啊。”

    沈云听到这话后更好奇,抓住左右人仔细询问,才知这些人究竟在调侃什么。

    这件事说起来也无甚曲折,无非关中乡户得知沈劲与大将军关系,自然也有亲昵结交的想法。而在时下而言,沈家本是江东豪富,又是南北第一权门,权财都无匮乏,想要投于所好,最方便法门自然是献女邀欢。

    况且沈家本来就有了一个大名在外的沈牧,所以沈劲这两年随着身份披露出去,在关中人气也是居高不下。特别是在今年三月上巳日,他们一群袍泽赋闲踏青,竟然被闻讯赶来的各家堵在了山头上,好几天都脱不开身。

    其实在这些私节方面,沈家原本也不甚严谨,否则早年不至于养成前溪伎名满江东。可是随着势位越高,特别是出现了沈牧这样一个庭门异才之后,子弟凡有入事俱被亲长训告绝对不可纵情声色,再给家门招惹什么艳谈。

    沈劲自以阿兄为榜样,况且家中尚有娇妻倚门相待,在这方面倒也颇为守礼。可无奈是太受追捧,甚至都影响到正常的军事操练。

    自家婿子被人如此追捧哄抢,杜家之感受如何可想而知,他家也是关中名门,自然不乐意被人如此轻慢,甚至就连远在行台的杜赫都受这喧扰感染,亲自前往馨士馆,请文学雅士代写一篇《甘糖赋》,专写人家夫妻如何伉俪情深、青梅竹马的长情,再请江于关中散播开来,才渐渐遏止住这股风潮。

    这段轶事风波闹得不小,其实深究原因,倒也并不是说关中人家们认定了沈劲,定要献女入侍为伴。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说到底不过是趁着这股势头,以此来表示顺服行台的态度,通过这种近乎闹剧的方式,来体现愿意亲昵大将军并行台的意思。

    甚至杜家的这种应对,都不排除与乡人们内外双簧的意味。内中奥秘如何且不论,最起码是营造出一种关西、关东融洽和睦的一种氛围。

    沈云听完之后,心内不免有些吃味,坐在席中叹声道:“我也居留关中大半年之久,又有逞威陇上的事迹,难道不比这个小子更具风采,怎么就乏人探问?莫非是威名太炽,反倒让人觉得我不近人情?我倒不是贪于声色,实在这际遇差别,让人意不能平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不想想自己在关中究竟做什么,先是一路向西,不旋踵便又上陇,之后回到关中,也只是昼夜与同袍巡营游猎。奋武军营又最是严谨,常人敢于近窥都有被射杀的危险,关中这些人家纵有意愿,谁又敢冒着生命危险来撩他。

    更何况沈劲所以秀出,背后少不了杜家这个丈人门户的推波助澜。一番闹剧之后,沈劲是既得了风采照人的雅望,又有了贞义深情的风评,自然光鲜起来。

    “五郎又何必艳羡阿鹤陕西之风雅,旧年你也曾秀出于颍川啊!”

    江笑语道破玄机,沈家诚是财大气壮,但若说到自己有什么贤声清誉,家门能够给予的实在太少,反而是各自的丈人门户在这方面不遗余力。到如今大将军这一辈的子弟中,除了沈牧让人感慨人力有穷之外,余者虽然也称豪武事,但也多多少少都有些许清声传扬。

    如沈云虽然在关中被冷落,可是早年淮南都督府时期,他丈人门户的陈规吹嘘起他来,也真的是不遗余力。也真亏了这些亲戚门户的帮忙,沈家于清誉一桩都远远抛开了江东世族的顾陆人家。

    “人情如何,也都不必在意,唯自守一桩,还是要时刻于方寸内自省。”

    眼下在场都是亲友,沈哲子言谈倒也随意,一起用过晚餐,而后便问起他们各自任事情况如何。想到此前与桓宣提起的组建关西精军的事情,他又提醒沈劲、魏腾等人若是有意参加远拔,便需要早做准备了。

    沈劲先前还央求沈云不得,没想到转头又有一个新机会,一时间不免振奋不已,吃完饭后甚至都不久留,拉着魏腾他们便返回营舍继续打磨气力。

    之后沈哲子又与沈云稍微谈论一下陇上事务,并奋武军的休养情况,关中这边镇戍的力量越来越完备,已经无需再将所有精锐留守在此。特别是未来的河北大决战已经开始筹备起来,奋武军本身机动性又强,正适宜投放于河北这样广袤的战场上,痛杀羯胡。

    虽然大将军也没有笃言,但沈云也听出来他们奋武军之后不久极有可能调用于黄河下游,于是便忍不住摩拳擦掌的振奋起来,开始在心里构思之后东去见到二兄沈牧该要如何炫耀自己,想到得意处便忍不住掩嘴窃笑起来。

1267 长安市肆

    大将军今次西巡关中,随员队伍规模很庞大,除了几千人的胜武军护卫队和行台一部分官员之外,还有一些中州时流并商贾,并包括一部分馆院学府的学子代表们。

    大将军向来秉承学以致用,同时也倡导馆院学子们开阔眼界,不要一味的书庐苦读。万般世事,俱是学问,能够在世道中总结提炼出的学识,对人而言有时候远比单纯的经术义理要有用得多。

    对于这一次能够跟随大将军西巡远行关中的机会,馆院学子们也都非常重视,多番挑选下来,能够得以跟随的,无一不是馆院中的翘楚学子。而这其中,就包括出身京兆杜陵韦氏的韦轨。

    韦轨于启泰四年有幸前往洛阳行台,当时便发愿要留在天中壮养才力,与一众天中少壮英流一较高低。当时同行的伙伴中,倒也不乏人发愿如此,只是要么难忍乡思,要么屡受打击,最终留在天中的,只有韦轨一人。

    天中英流汇聚,韦轨在其中也实在算不上出色,苦留洛阳一直坚持在馨士馆旁听受业,终于在去年秋里得到一位馆士的青睐,得以成为正式的馨士馆学子。

    这一次所以跟随仪驾返乡,倒不是因为课业有多么优秀,只是因为关中是他家乡,所以才被馆士破格列入,照顾一下同行的同窗们。

    相对于其他同窗们的兴奋,韦轨对于今次西行游学倒没有什么太兴奋的感觉,反而隐隐有些抵触。他自幼生活于关中,自然深知乡土是怎么样一番模样,少了一些好奇。

    加上大凡少年人心里,难免会有一些衣锦还乡的幻想,可是他留在天中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勉强得以进入馨士馆中。馆阁之内诸多少进英流,又将他这个人映衬的毫无色彩,实在不愿以这种面目归乡。但馆士一番好意提携,他又不便拒绝,只能勉强随行。

    这一路行来,特别是在行过弘农之后,韦轨心绪倒是渐渐发生变化,这是因为沿途所见种种,俱都较他旧年所知大为不同。特别是在抵达长安之后,巨大的变化言之翻天覆地都不为过,原来在这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乡土竟然发生了如此由乱到制的巨大变化!

    之后他们一行人便跟随大部队一同入驻渭水南侧的长安旧城,入住未久便有人告言是有访客来,稍作询问后才知是乡中伙伴们得知他也随同归乡,因是第一时间赶来相见。

    韦轨稍作思忖后,便向随行的馆士告假,自己悄悄行出了营地去见那些同乡伙伴。所以要如此,也是存了一点杂念,不愿让伙伴们与同窗交谈而后得知他不过只是馆阁中平常无奇的一员。

    “韦兄,韦兄,我们在这里!”

    韦轨行出营地未久,便见到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立在营地外,远远向他招手。眼见到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韦轨一时间也是喜上眉梢,大踏步迎了上去,笑语道:“你们消息倒是灵通,我今次随驾归乡的事情,亲长尚且不知,居然被你们探到!”

    “韦兄你这么说,那真是小觑了兄弟们!你在天中扬我关西少流英名,我们这些乡野之徒过往年月也非虚度,想要打听一下随驾人员有无旧识,这种小事也实在难不到我们!”

    一众少年们十几人,听到韦轨这么说,俱都得意洋洋表示道。

    听到这话后,韦轨心中不免又是黯然,他在天中这段时间,才算深刻感受到天中人物华美,居留尚且不易,实在谈不上什么扬名。

    不过很快与伙伴们重逢的喜悦便冲淡了心中的失意,继而他又见少年们衣袍并鞍马上俱都不乏王师标识,便好奇道:“你们难道都已经入军任事?”

    “还是边走边聊。”

    少年冲出几个来将韦轨架上了一匹马,而后便呼啸着往渭水南岸的一片市邑行去。久别重逢,少年们兴致俱都高昂,打马冲行于途,不免又回忆起过往同出同入的欢快岁月。

    长安城东侧的石积城,旧年杜洪窃据长安城的时候曾为其大本营所在,也是原本的长安城周边为数不多尚算完整的小城。长安城收复之后再作兴建,这座兵城倒也并没有因此废弃不用,因为地近渭水,便被改造成一座硕大的仓储城池。

    随着关中局势越趋安定,各方商贾往来也都渐渐频繁起来,石积城得此地利,便成了行商坐贾云集所在,繁华之处甚至还要胜于如今的长安新城。也是如今在长安这一片区域中为数不多不执行宵禁的所在,特别到了夜晚的时候,灯火亮如繁星,人潮如织,歌乐喧闹,更成了三幅大地上一颗闪亮明珠。

    “韦七归乡,兄弟们自应壮贺。今日既然行入石积市,冯三当为东道!”

    石积市因其繁华,也成了京兆一众乡豪子弟们平日最乐往的玩乐所在,一俟靠近这里,繁华喧闹气息便扑面而来,各种货栈、邸舍错落分布,少年们一个个脸上也都流露出兴奋之色,纷纷起哄说道。

    “这都是应该有的意思,又哪需各位兄长特意点醒!”

    当中一个稍显柔弱的少年大笑说道,同时一指前方笑语道:“我总前几日便将家中芦坡墅使人打扫出来,今日定要尽兴!只是韦七兄久见天中繁华,可不要怪罪兄弟们苛刻怠慢啊!”

    韦轨闻言后连忙摆手表示不会,同时也一脸好奇打量着这个繁华的市邑。的确他久见天中繁华,胜出这片市邑良多,但他却还记得,早前他离乡的时候,这片市邑除了原本肃穆中难掩破败的石积兵城外,再向外便是一片滩涂延伸到渭水之畔,可是如今又哪有早前破败荒凉的模样。

    通过伙伴们七嘴八舌的讲述,韦轨才略知过往这段时期内乡土中发生的种种变故,特别是这座石积市的繁荣。

    如少年们口中的冯三,若论家世旧年不过只是渭水南岸一个不起眼的乡宗坞主。可是得益于早前京兆尹下划分乡产业田,其坞壁外近百顷的滩涂划入其家名下,便是如今少年们立足所在这一片市邑。

    随着商贾沿渭水蜂拥至此,冯家名下的滩地也价值飙升,特别是直当石积市扩充的方向,到如今冯家已经成了京兆郡境之内屈指可数的富户豪室。

    少年们总角布衣之好,相处时自然乏甚杂念,可是在讲起冯家所以兴盛起来,一个个也都难掩羡慕之情。而那个冯三倒也并不因此矜持傲慢,只是摆手道:“跟翘立天中学府的韦七兄和军府勇将的鲁四郎相比,我家所得些微物用起色又算得了什么!”

    一众人说说笑笑行入一处园墅中,园墅内各种餐饮事宜早已准备妥当,韦轨登席一望,只见各种餐食较之天中宴席所见都不逊色,更觉乡土变化之大,较之旧年贫苦已经大不相同。

    “各位兄长也多在职,韦七兄更是随驾大将军畔,所以今天尽兴则可,不可因酒误事,我让家人少备酒货,可不是吝啬。待到来日得暇,咱们再共求一醉!”

    那冯三拉着韦轨的手臂将他按在上席,又着家人送上各种颜色望去便鲜艳可口的糕点饴食,其他人见状后便拍案怪叫起来:“这些玉谷坊糕饴,往常我们来做客,怎么不见冯三你取出?实在是厚薄鲜明啊!”

    那冯三闻言后便大笑道:“你们这群老饕,旬日便来骚扰我,早就已经厌见,怎么能比韦七兄!玉谷坊法源江东,据说乃是禁苑饮食佳品,一斤糕便作价数两金,自然要留待贵客稀客!”

    韦轨坐在席中,脸上始终浅笑,但心情却渐渐低落起来,虽然伙伴们仍然对他热情无比,但总让他感觉有几分疏远陌生,他也偶然发起话题,问道:“是了,怎么不见鲁四郎来见我?”

    “四郎若知阿兄此刻才问起他,大概要失望透顶了。他还特意嘱我转告韦兄,今日可不是刻意不来,实在军府将要于大将军驾前检阅,事务诸多,他是要到夜中才能抽身……”

    听到伙伴们的讲述,韦轨才知原来鲁敬宗如今已经是军府幢主一级的高阶兵长,而其他一些缺席的,也都或在军府或在官署任事,不得抽身。

    得知这些之后,韦轨不免更加的失落,几杯果酒入腹,头脑也渐渐昏沉,低头长叹道:“旧年志气高昂,出走天中,只道自此之后会有别样天地得逞才力。离乡年也未及数载,碌碌无为不得尺寸之名,却不意乡中已是沧海桑田,同侪旧好俱都先我而行。今日幸得诸位良友款待,我真是受之有愧!”

    “什么愧或不愧?”

    韦轨话音刚落,门外便又冲入一个少年,正是他们旧好的鲁敬宗,其人匆匆而来,甲衣都还没有来得及换,待入房中眼见韦轨眼角微有湿痕,忙不迭行上前说道:“阿兄何以感慨?我真不是特意怠慢……”

    “四郎你这么说,那我更要羞愧得不敢相对了!我只是懊恼自身自视过高,强立天中为众贤埋没不能出,反倒不如诸位旧好相携共进,各具色彩……”

    韦轨闻言后连忙起身解释道,而后又一脸苦涩笑容叹息:“你们或是都道我于天中颇得意气,但其实、其实我……唉,我真是愧对了诸位好友的期待啊!”

    听到韦轨这么说,厅室中气氛不免稍有回落,鲁敬宗闻言后却将眼一瞪,大声道:“韦七你自是我等兄弟,岂因境域能有改变。天中汇聚四方英流,立足尚且不易,出头更是艰难。你能立足天中,便是咱们乡好的骄傲。若再作这种愁色厌声,莫非是久见天中光华,已经不愿再跟我们这些怯居乡土、不敢远行的门户犬才同席共欢?”

    韦轨听到这话,脸上愧疚更浓。他今日所以如此失态,也是长久以来的失衡,本来在乡中的时候,他也称得上是乡野中的英壮,甚至旧年兵乱时便敢伙同一众伙伴们离乡远行去迎王师,可知对自己也是期许甚高。

    之后下定决心留在天中,所见诸多时流少贤,俱都不比他逊色甚至多有秀出。而他就连考取馨士馆都屡受挫折,今次随驾甚至还是沾惠于乡籍。归乡之后再见这些旧年众好一个个也都各有起色,这不免让他更加茫然,怀疑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他倒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见不得旁人比自己要优秀得多,否则不至于获得这么多同乡少年的拥戴。可是见到鲁敬宗这个往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弟弟,如今都是戎甲在身,一副悍勇的成人模样,不免更加映衬出自己的落魄。

    “四郎……唉,你们仍然待我如此情厚,实在让我更觉惭愧。我真是辜负了你们的……”

    “谈什么辜负,行台治下,世道如此兴旺,志气之人各自努力,岂有余暇观望旁人!你若能在外得意,我们自然为你高兴,也望能得几分提携。但就算是落魄不名,谁若薄视于你,那本也不配做你韦七的兄弟!你自己拘泥计较也就罢了,也根本不必坦露面上,让人同情戚戚,反倒损伤了旧情。”

    鲁敬宗掀下兜鍪,看到席上摆着的果酒,当即便将眼珠子一瞪,指着冯三喝道:“富者愈吝,你小子家中自藏醴泉甘酿,居然敢以此酸浆待客,难怪让人杂念丛生!速速换酒来,让我看看韦七究竟还存几分旧年英采!”

    “可是四郎你……”

    冯三闻言后便有几分为难,却又听鲁敬宗骂道:“即便稍后幸得大将军亲自召见,应对失仪那是我自己犯错,哪需冯三你为我前程操心?难道市中只有你家才存甘酿,再不取来,咱们自往别家!”

    “速去速去!”

    韦轨这会儿也收拾心情,不再杂绪困扰,同时指着鲁敬宗笑骂道:“你们来瞧瞧这小子,不过小任幢主罢了,气概反倒胜于督护!”

    如此一番波折,席中气氛才又恢复过来,虽然众人也都因韦轨此前所言而不乏遐思,但也诚如鲁敬宗所言,纵有什么心思各自思度,实在不必摆在脸上败坏旧情。

    一行人夜饮兴致正浓,突然院子里响起喧哗声,不免打扰了兴致,众人俱都齐齐斥问冯三不是说已经封园,怎么还会被骚扰。

    冯三这会儿也是醉意正酣,满脸不悦的起身去询问,只是过不片刻,他便神情败坏的蔫蔫返回,一脸为难的张口说道:“能否同诸位商议一事?今日市中繁忙,已经无有闲所,适有贵客至此,能否准许他们入园……”

    这会儿众人都已经酒气上头,不免更加的放浪形骸,听到冯三这么说,便吵闹起来。韦轨终究还是老成持重,起身道:“咱们这些总角深交,哪有这么多俗礼可问。席地露天也能尽兴,只是要交代一声,让客人稍稍包容我等吵闹才好。”

    “韦兄高义,择日我必再盛情相邀赔礼……”

    冯三听到这话,连连作揖。

    鲁敬宗抬手将一个花球砸在冯三身上,笑骂道:“哪来这许多废话,赶紧去罢!”

    待到冯三离开,众人饮乐继续。鲁敬宗这会儿已经有几分醉眼惺忪,他拉着韦轨的手叹息道:“往年我最是敬服阿兄,器具宏大,如我能得这小小提携,也是多亏了阿兄往年带领咱们东迎王师才能迎上奋武沈狮子,受其关照。

    可是阿兄你方才那些俗言让人厌烦……常言旧情、旧情,既然是旧,哪能常新?你在天中如何,咱们乡徒哪会得知,所以男儿应该有势,是真是假都好,看到旁人冷落阿兄,我心里实在酸楚!”

    韦轨这会儿倒是看得开,其实他刚才说完那番话,也能明显感觉到这些旧日伙伴们待他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样亲厚了,此刻再听到鲁敬宗这么感慨,他又反手拍拍鲁敬宗的手臂,笑道:“过去这两年,我也真是痴长虚度,到如今反倒是要靠四郎来安慰我。

    天中气象之大,实在是让人自觉渺小,早前我发厌声,也是长久积郁,如今再回想,乡中诈称豪强,实在非我所愿,既然旧年已经决意如此,苦乐如何,也该自己承受。今日饮过之后,明日不知还存几分旧情,且乐今宵罢。明日之后,各自负艰与得意,又有几人能同行?”

    冯三一去之后便久久不回,初时还有人觉奇怪,或是出门查看,可是离开的人也就此没了踪影。原本这厅堂里还是非常的喧哗嘈杂,可是渐渐的席位便空缺起来,乃至于被另一侧的喧哗声渐渐压倒,甚至就连已经醉意浓厚的鲁敬宗都察觉到。

    “看来真是有贵客到临啊……”

    鲁敬宗在席中怪笑一声,扶着柱子站起来,身躯摇摆的转头看看座客稀疏的厅堂,眸中便渐渐有了凶光:“我倒要看看,究竟何等贵客,竟然能让我乡情同好一去不回!”

    韦轨见状,又哪里不知这小子要借酒闹事了,他连忙起身拉住,却被鲁敬宗摆手推回:“这、这种小事,真……真的不劳阿兄!阿、阿兄在此,看住我的衣甲,若是这身装扮市中斗殴……明日将主要扒了我的皮!”

    韦轨听到这话,更加哭笑不得,原来你小子还知道这么做不妥啊!

    不过他也喝了许多酒,反应难免有些迟钝,被鲁敬宗推倒在席上后,再站起来时,那小子已经向厅外冲去,一边奔走着一边褪下甲衣沿途抛撒,韦轨连忙跟在后方拣取,他这里还没有捡完,便听到另一个院子里已经响起了喧闹打斗声。

    听到那杂乱声响,韦轨心知要遭,适逢几名冯家家仆行过,便吩咐这些人收捡鲁敬宗丢下的衣甲,他则匆匆冲入那个院子里。

    打斗的动静持续很短,待到韦轨到来时,骚乱已经平息,韦轨视线一扫,便看到只穿中单的鲁敬宗正被倒挂在一棵柳树上,嘴角还不断的流出呕吐物。

    “阿、阿兄,我、我是栽了……我是自己栽倒……”

    鲁敬宗被挂在树上,醉眼看到韦轨冲来,还在那里要强,只是一张嘴便有一大口酒液吃食喷在了韦轨身上。

    “实在欺人太甚!”

    韦轨这会儿酒劲也涌上来,环顾四周见不乏刚才同席的伙伴们也在周围,只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他抽出割肉的小刀割断绳索将鲁敬宗放下来,而后便从树后抽出一杆竹杖便向灯火通明的厅堂冲去:“谁人在此,辱我兄弟!”

    “韦兄不可……”

    “休得放肆!”

    各方乱叫声响起来,有数人冲上前要阻止韦轨,俱都被他挥杖打翻。可见他旧年所以能够率领乡徒也是自有理由,如鲁敬宗那种酒劲上来空手猛冲,连器杖都不知道找一个。

    片刻间,韦轨便冲进了厅堂里,视线还未定住看清楚其中情形,便听到厅内响起一个诧异呼声:“你是韦七?你怎么……”

    韦轨闻言后循声望去,便见席中一个年轻人长身而起望向他,他定睛一瞧才认清楚其人,同样有些意外并尴尬:“桓、桓幼子?”

    只是片刻后,他便又瞪大眼怒吼道:“桓幼子,我阿弟酒后无状,确是冲撞你等饮乐,痛打逐出都可,岂不闻士可杀、不可辱!”

    桓冲上前夺下韦轨手中竹杖,苦笑道:“你这阿弟实在英猛,冲入厅中便狂吐,好不容易按住手足灌下一碗解救汤,不过倒挂催吐也实在失礼,我向你……”

    “阿兄退开!早前不知此中何人,如今我发难却非为你……小沈既然在此,你若是个男人,痛快行出,咱们较技一番,让康家小娘子瞧瞧谁是真正英武……”

    鲁敬宗这会儿复又满身酒气的冲回来,一把推开韦轨,指着厅上一人大吼道。

    韦轨听到这话,不免一愣,早被酒气浸泡的脑子更加反应不过来。

    厅堂上并有数人,乃是刚刚离开京兆官署的沈劲、魏腾等几人,回到长安旧城后才知道桓豁也已经回来,于是便邀桓豁兄弟两人来石积市消遣一下,却也没想到会遭遇这种局面。

    听到鲁敬宗那吼声,魏腾已经是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对同样目瞪口呆的桓豁说道:“我就说千万不要与阿鹤同行造访酒家,如今关西少流尤恨此獠,酒后发狂,邀战于他,这已经不是第一遭了!”

    沈劲这会儿也是咬牙瞪眼,握紧拳头捶打着食案怒吼道:“老子凭何与你较技?我又何必让谁家小娘子知我英武与否!”

1268 关西军弊

    鲁敬宗那争风吃醋、借酒发癫的丑态,就连韦轨都看不下去,这会儿也完全没有心情再计较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事情,甚至也无暇告罪,连忙拉住鲁敬宗撤出此间。

    也是幸亏沈劲一众损友中性情最暴躁的谢万因被其兄带往河东仔细管教而不在现场,至于沈劲就算有心追究,还要顾及阿兄目下就在长安。

    他前脚刚表态要归营操练技艺,后脚便入市中与人争风吃醋,事情若闹大了传入阿兄耳中,他还不知要遭受怎样训斥,所以也任由这两个醉汉退出,只是望向此间主人的时候,眼神已经有几分不善。

    不待沈劲开口,旁侧已经有人先说:“我等今日同袍小聚,主人还请自便吧,无需多礼。军伍休期难得,还请体谅,勿作打扰。”

    小沈入园,那是直接惊动了冯家家主,这会儿也是连连赔着礼退出,并将聚集在廊外的一众三辅少流一并斥出,及后才又吩咐家人赶紧搜罗珍货奉入厅中,为了让沈劲等人消气,是再也顾不得成本花销了。

    这甚至都谈不上阿谀,他们冯家所以兴旺,不过是贴靠在行台这一庞然大物身上的一点微小草芥而已,如小沈那样身份尊贵的客人若真忿怨难消而瞧他家不顺眼,甚至无需亲自动手,三辅自有无数人家乐得代劳,也借此瓜分冯家命好得于分享的种种利益。

    那冯三心中也是叫苦不迭,被自家亲长严厉训斥一番后,才又来到韦轨等人退回的故席,看到鲁敬宗已经酣睡下来,他便上前对韦轨深揖到底,叹息道:“韦兄,今日本来是要为你接风洗尘,咱们旧好需要尽兴,却不意发生这种恶事,唉,我也实在惭愧……”

    “三郎这么说那就见外了,此事是否还有余波?不知我能否帮得上忙?”

    韦轨眼见厅外冯氏家人俱都闹哄哄一团,紧张不已的样子,便又发问道。

    冯三听到这话后,眸中闪过一丝犹豫迟疑,片刻后才行上来低声道:“小沈何人,我想韦兄也该清楚。目下又逢大将军驾临京兆,小小风波实在可大可小,若真闹大起来,或还影响到韦兄于天中前程。鲁四郎这个人确是有些暴躁,但他也能小得沈狮子关照,反倒是韦兄你……”

    讲到这里,他语调又顿了一顿:“事发我家,我本应该延揽上身,但就恐连家门亲长也难……唉,罢了,讲这些又有什么用,本来亲长嘱我请韦兄速速归家详告家长,但我想这种事,韦兄归家也真是难于启齿,我速安排车驾将你送回,之后再如何,韦兄只作不知。兄弟多年,这种担待,我冯三总还是有的。”

    听到冯三这么说,韦轨心情又恶劣起来,越发觉得鲁敬宗此前醉言有道理,一别两年,这些同乡旧好早已经各自有了改变,旧情不复。这冯三虽然仍是义薄云天的样子并说辞,但话讲到这一步,他若真拍拍屁股走了,那也真是令人不齿。

    “罢了,厅中还有我一同窗相识,我再直往请罪,若真不饶,那就再另说其他。”

    韦轨随口回了一句,然后便起身,直往对面厅堂而去。

    “韦兄……”

    冯三缓步行出,眼望着对方背影,眸中闪过一丝愧疚,只在心里默念对不起了。他们冯家虽然也称得上是京兆后起之秀,但根基实在浅薄。所以亲长意思还是要让韦轨纠缠其中,京兆韦氏毕竟是三辅久来豪宗,各种人脉关系不是他们家能比的。

    小沈乃是杜陵杜氏的婿子,韦氏与杜氏同居一县之内,他家出面解决此事,自然要比冯家有效率得多。

    这时候沈劲等人所在那个院子已经清静下来,一众闲杂人等都被逐出,倒是院子之外环绕着近百冯氏家丁,由其家中一个长辈率领着在外警戒,眼见韦轨行入,也并未阻止,直接放行。

    此时厅堂里众人还在就刚才之事调侃沈劲,沈劲不免更加抑郁,抬头看到韦轨又行入进来,脸色顿时一沉,只是他还未及开口,韦轨便立在门前深施一礼说道:“舍弟年少孟浪,醉后无状,冒犯诸位,还望见谅……”

    厅中桓冲见状,便也从席上立起,指着韦轨对众人说道:“这一位韦七郎,也是馆中后进的少贤,颇有制策之才,兼是杜陵韦氏子弟,今次也得为馆院选拔,随驾归乡探视。”

    听到韦轨居然是馨士馆的学子,沈劲等人眸中不免闪过异色,心中的烦躁稍作收敛,沈劲才抬手摆了摆而后说道:“关中子弟入于馆阁的倒是稀少,既然是馆中后进的学弟,那也不必多礼。少年人孟浪冲动,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韦轨听到沈劲言语尚算和气,心内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而后桓冲上前来,拍拍他手臂笑语道:“厅中几位,算起来都是咱们馨士馆的前辈学长,韦七既然至此,不妨入内稍作叙论。”

    听到桓冲这么说,韦轨不免心生感激,通过冯氏家人各种表现,他也知厅内这几人乃是如今三辅内炙手可热人物,他若能登入稍作论交,自然能将此前冒犯之事更圆满的解决。

    他见厅内几人也并无明显反对与厌色,便顺势步入进来,随在桓冲身后行入侧下一席而后才满是感激道:“多谢幼子贤兄!”

    “这都是小事罢了,咱们馆院学子,未来终究要学以致用,能够听教于一众先行的前辈经验讲授,于自身任事也是大有裨益。”

    桓冲与韦轨倒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不过同行而来,知道馆中有这个人物罢了,请他入厅,也只是随口之劳。

    韦轨入席后,才见到沈劲等几人所饮也都是果酒并寻常餐食,至于之后冯氏家人送来各种用于赔罪的美酒珍馐,则俱都置在一边,可见即便消遣也都适意而止,不免对这几人大有改观。若只看冯家人那么紧张的样子,他不免要觉得这几人乃是仗恃家势而肆意凌辱旁人的无状纨绔。

    厅中议论话题并不因韦轨到来而有打断,此前众人也并非一味调侃沈劲,主要还是向桓豁打听北面战事如何。

    沈劲等人虽然也久在关中,但一则他身份如此,桓宣也不敢将他置在险用,二则他们这几人老实说于军中表现也并不如桓豁出色,所以这些日子都是留在三辅之内护境剿匪,还轮不到被选拔前往北方的一线攻伐阵线。

    桓豁新从陕北上郡撤回,对于前线战事了解也都颇深,言及兵事,自然翔实具体。韦轨本来还有几分忐忑,可是听着听着,心情也都渐渐平复下来,为桓豁的讲述所吸引,天中虽然消息汇聚,但这种由当事人亲口讲述的一线资料,他平常也都少有机会接触,一番倾听下来,不免觉得受益匪浅。

    关中目下战事主要集中在陕北上郡、西河,此境早在三国时期便被匈奴诸部占据,之后中朝一统也仅仅只是羁縻、镇抚为主,并没有直接设置郡县进行管理。

    王师所以还要继续向北征讨,则是因为北面特别是河套区域,还有众多晋人早年因为战乱,或逃难、或遭受裹挟而流落于外。王师向北,一方面继续打击胡势,一方面则是接应这些晋人南来,有必要的话甚至需要远出长城故塞作战。

    听到桓豁讲起北面战事的波澜壮阔,沈劲等人也都不免心旌摇曳,只是听到桓豁报出战损多少时,不免就皱起眉头:“桓三你所言战损数有些不对吧,北境贼众,最强者不过伪汉刘昌明,乌合之师一触即溃,怎么有的时候折损甚至还要超过斩首?”

    桓豁闻言后便苦笑一声:“这件事不独你们,就连前线萧君侯都头疼不已啊,问题最大还是出在关西军府将士……”

    韦轨听到这里,眉梢不禁一颤,有些不忿道:“关西多骁儿,哪怕新成之众,即便不可称精军,但悍勇总还是有的……”

    “是啊,所以此事才最叫人无奈!”

    桓豁苦笑着讲起关西军的问题,的确关中旧年久乱,民风养成悍气,各个军府虽然新设,但论及将士精勇,甚至不逊于一些王师久战之兵,授以旗鼓阵列之法严加操练之后,投用作战自然表现更加出色。

    但关西军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营怯严重。营中将士胆怯忧惧,稍有风吹草动便惊悸骚动,久久不能平息,特别是在行出关外作战且需要扎营露宿的时候,整营整营的将士作息失调,宁愿抱戈整宿的熬夜都不敢深睡。

    这个问题爆发出来的时候,前线一众将领们也都是深感哭笑不得,明察暗访追究其中原因,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更让他们傻眼。

    说到底这个情况还是过往关中年久动荡所造成的,这些将士们虽然作战悍勇,但心内也常怀忧患,他们习惯了深据坞壁守坚,对野战特别的不擅长,特别是当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乡土作战之后,心内便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恐慌感,认为人身安全无从保障。

    关内猛如虎,关外怯如鸡。这些关西军府将士在关内扫平贼寇的时候,战绩可谓惊人,甚至每每能得全胜,表现较之王师一线作战部队不遑多让。可是陕北跨境作战,所遭遇的敌人大概也与关内贼寇战斗力差不多,可是因为士气低迷甚至连基本作息都维持不住,战斗力便直线下滑。

    “关中富拥四方之塞,可是这关塞却直接垒砌心底,破山川雄关容易,破心中块垒却难。关西军想要壮成四方征伐劲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桓豁如此感叹,他们这些王师将领倒不会因此低看了关西军,只是感念于环境如何对人心志影响之大实在深远。而由此再联想到旧年的江东同样是偏安格局,大将军能够勇破大江天堑于人心之阻,率领王师于江北兴创如此局面,也不愧大功加身、重誉得享。

    韦轨坐在席中,听到桓豁对他们关西子弟兵的评价,心情分外复杂,即便有心反驳,也实在不知该要怎么说。要知道就连他在天中蹉跎年余之后,今次归乡都不乏懊恼早前的决定,他们这些关中人的确是有着很浓厚的恋乡情怀,在外稍受挫折便觉得归乡安守才是上计。

    这种情怀,有好有坏,最起码在四方争进的时下,若他们乡众还不能应和世道而做出改变,难免是要落后于其他各方的时流、难作争势。

    之后话题发散,所涉诸多也并不独限军事,甚至还涉及到许多当世名臣或高门家事并轶闻。众人谈得津津有味,而韦轨也大感别开生面,这种能够了解到世道名流另一侧面的感觉,也的确是非常让人感兴趣的消遣。

    之后沈劲又透露出行台将要组建关西精军的消息,这不免让韦轨精神一振,也忍不住开口请问其中细节。他自己虽然决定仍要继续留在天中深造,但是许多旧友如鲁敬宗包括他家门许多子弟,对他们而言这自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

    沈劲等人自是摩拳擦掌,但桓豁对此却没有流露出太大热情,顺便透露道:“萧君侯有意招引我入弘武就任兵长,今次关西竞勇,我就不与诸位较技了!”

    沈劲等人听到这话后,先是稍有失落,而后又不乏羡慕道:“我等能否入选,还在两可之内,反不如桓三你已成笃定之数。萧侯福气之将,我家大将军言及都要感叹不已,桓三你能得他青眼,倒也分润福气。还有萧侯家内我记得有小娘子窈窕初成,桓三你若能博取表现,未尝不可……”

    桓豁听到这话,脸上罕见的流露出几分忸怩:“还是未定、未定,我功业还是浅薄,仍要继续奋进,才算不辱没小娘子……”

    众人原本只是开玩笑,待见桓豁如此表现,不免大感诧异,原来这件事早已经有了端倪把握。于是一众人又连连起哄,笑骂桓豁不讲义气,这种喜事居然还隐瞒着到现在才透露给他们。

    一直到夜半时分,宴饮才算结束,虽然难得休期不设营禁,但沈劲等人也不敢留宿在外。离别前他又将韦轨唤至面前说道:“我与七郎也算是喧闹相识,你既然也是馆中同门,旧事不必多说。我是你同门先进,总要稍作指点,桓幼子言你颇有建策之才,目下三辅另有一位咱们同门英流王景略,居任冯翊别驾,学理上有什么疑难,你也可以直往拜会他。”

    韦轨听到这话,又连忙施礼致谢。而旁侧一并追出送别的冯氏家长眼见沈劲待韦轨如此和气,一时间也是大感意外,送走一众贵客后又强留韦轨,而韦轨在问过鲁敬宗早已经酒醒离开后,一时间也觉意兴阑珊,推辞之后便与道左桓冲一并返回营居。

    冯氏家长感慨一番,复将儿郎唤来痛斥道:“家门养你,衣食向来无匮乏,你又何以报还家门?鲁氏小儿勇武得于沈狮子青眼,韦七壮立天中,与小沈之流都能把臂言欢。你除了耗费家中米粮,纠集乡中浪荡子闲戏还有什么作为?之后打点行装东去,死留天中!”

1269 伏氏逆子

    清晨时分,沈哲子被一阵骚乱声吵醒,心情不免有些烦躁,起床冷水净面驱散残留的一些睡意,而邸舍外骚乱声却还有增无减,便唤人来询问何事。

    不旋踵,李充一脸哭笑不得的无奈神情步入居室,望了望沈哲子而后又低头叹息:“大将军可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愣,而后便笑道:“府君昨日迎我尚还热切有加,怎么居留不过一夜,我便成了一个恶客?”

    两人旧年江东便是相识,公务上自是上下分明,日常私下相处倒也没有太多虚礼。李充顺势坐在下席,屈指敲着脑门苦笑道:“天还未亮,便有大将军家仆结队围堵府署,让人出入都不从容,偏又不敢厉驱……”

    “家仆?”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当即一愣,李充则叹息道:“就是那个氐酋蒲、不对,应该是伏洪才是,其人清早便率家众直拜府署,扬言要叩拜主父,无论如何不肯退散,目下围观者已经甚众,该要如何处理,还请大将军示下啊。”

    听到李充满是无奈的解释,沈哲子已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个氐酋,也真是一个妙趣之人。难道他目下只是白身野居,正事全无,作此哗众之戏?”

    虽然此前沈哲子对这个蒲、伏洪不乏关注,那是因为有着原本历史上的记忆所致,可是在目下这个已经身受他影响而偏离原本轨迹的世道中,氐人伏氏处境早已经大为不同,部众凋零,势力萎靡,已经全无可能再如原本历史上那样趁乱崛起、兴创一番事迹。

    所以对于其人,沈哲子也只是寻常视之,只当作一个普通依附行台的氐胡酋长,不再更多关注。此前于洛阳间接稍作接触后,之后便也不再特殊待之。

    李充闻言后便笑道:“伏洪目下倒也不是白身,暂任泥阳军府将主,早前用事北地,其军府倒也不乏斩获。”

    “既然任职军府,怎么能如此散漫?往刺史府讨要一封手令,勒令归治,若是不遵,军法处置!”

    听到伏洪目下的处境,沈哲子也是不免感慨,人之际遇也是奇妙,跟原本历史上相比,目下的伏洪因为错过几个壮大崛起的良机,如今的际遇可谓是落魄至极。

    关中虽然设置军府,但与原本历史上的关陇府兵还是相差极远,不可同论,本质上无非是比乡勇更高一级的常设次级武备力量,连一线的作战部队都算不上。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个时期,伏洪虽然也是雌伏石虎麾下,但却被安排在枋头那样重要的位置上,之后更是成为维持羯国统治的重要武装力量之一,在石虎生前便已经渐有尾大不掉的气势。无论势位还是力量上,都绝非目下这个县级武装部长可比。

    感慨是一方面,沈哲子也真的不愿去配合伏洪做什么狐假虎威的戏码,其人或是迫于部族生存压力不得不自贱作态,但沈哲子对此却兴趣不大,也并不追求什么奴役历史名人的快感。

    老实说这个伏洪还能在关中新秩序得以立足,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与其人可并称雄的羌人姚弋仲便没了这运气,早前趁着关中未定急匆匆下陇,在陇道上被沈云干了一次,及后又逃回陇上,到如今早已经淹没在陇上的新秩序创建过程中,杳无声息。

    李充所以为难,主要还是在于伏洪其人口口声声标榜的大将军家仆身份,否则凭他刑令震慑三辅的酷烈之名,还真不至于被区区一个氐酋为难住。

    行台两大酷吏并立,这也是李充所以异于山遐的一点,刑令之外还要保持一定人情思度。若是山遐在此,管你谁家家奴,先严惩了再说其他。所以山遐酷名虽然更高,但评价也比李充稍高几分,但唯其不作变通,反而不可主政一方,只能作为行台中枢的法鞭施用。

    既然大将军都如此表态,李充便也不再迟疑,直接起身离开,让大将军得以继续休息,养足精神来日集会关陇晋胡时流。

    此刻京兆署邸门前的大街上,早已经是人满为患。本来好不容易盼到沈大将军驾临长安,一众京兆时流本就反应热烈,关注备至。而发生氐人蒲氏以奴仆敬拜府邸的事情,许多人好奇之下也都纷纷至此观望。

    蒲洪、如今名为伏洪,在京兆也绝对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虽然如今其族众多凋零,不算多出色,但在早年也绝对是关陇之间屈指可数的豪强之一,乃是略阳氐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屡屡出入关陇,颇有令人闻风色变的威名。

    早年汉赵刘曜称霸关中时,也将伏洪并其部族视作心腹大患来提防,驱其部族内迁安置于三辅之内,就是担心这个氐酋于陇上兴风作浪。

    可是这样一个早年的关陇豪强,如今早已经凶威不再,尤其目下在众人眼中,只作布衣麻履卑微装扮,一脸恭顺模样垂首立于府邸门阶之下,其身后则是近百名族众亲属,也都是一类的装扮,任由旁人指指点点的议论,伏洪仍是神态自若,可是其身后亲属们尤其是几个儿子脸上则羞忿莫名,垂首不敢望向围观之众。

    察觉到儿郎们的异态,伏洪便将眉头一皱,低斥道:“都给我抬起头来!沈大将军威震寰宇,何等样英迈人物,能够录入如此庭门之下得于奴仆之分,难道还委屈了你们这些边伧胡丑?街上那些围观人等,纵有讥笑嘲讽,谁又能与我家一般得阶下受命的亲厚!”

    “阿、阿爷,我们不是不知大将军势位崇高,人不能近。但、但我家也非关陇无名门户,何至于如此自贱?我是宁可奋战邀宠,不愿谄媚幸的遭人耻笑啊……”

    其身后儿子伏健一脸的羞愤莫名,对于其父如此张扬的自贱作态,实在充满了抵触。

    “蠢儿,你倒自己是个什么珍器玩物?目下中国英流辈出,名将云集,你一个胡丑的出身,就算有用命的心迹,内外施用,哪里轮得到你出头!我家儿郎或是健勇,所以你父不惜半生威荣体面,以此来给你们邀取一个厚用搏命的机会!”

    伏洪忿声说道,一边还用心倾听着门内的动静。

    正在这时候,府内响起一连串的步伐,乃是昨夜留宿的沈云并其亲兵行出,他行出府门看到阶下一溜排开的伏氏族人,再看一眼人满为患的大街,不免愣了一愣,而后说道:“我道为何府外如此吵闹?你们这些胡众是做什么的?难道不知大将军入居邸内?”

    沈云不认识伏洪,伏洪对这一个奋武军沈狮子却不敢无视,连忙上前深作礼拜恭声道:“氐部伏洪参见君侯,仆旧年行入天中,幸为大将军不弃卑鄙之身,收为蒲生小郎仆用,今次得知主父驾临三辅,特携亲众恭迎候用。”

    沈云听到伏洪的回答后倒是一乐,早前伏洪前往行台的时候,他还在关中休养及后更西上陇道,倒是不知天中那一场闹戏。不过伏洪这个旧日关陇豪强的名号,他倒也听说过,稍作沉吟便明白何以连姓氏都改了。

    “我家蒲生不过稚童罢了,不意已经折服陇边豪武收用。”

    沈云倒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件事有趣,他上上下下打量伏洪并其族众一眼,继续笑道:“蒲、伏某之名,我倒也听闻。旧年咸阳一战,正是你部奋力助战,关中一役才能围斩杜洪。你是很不错,如今更不错,边胡若都如你部一般恭顺,我们这些戎士反倒少了用武之地。”

    伏洪听到这番话,姿态不免持得更低。不过沈云也未作停留,直接步下门阶,待行到侧边却发现伏氏家人之中有一个十岁出头的丑陋少年,只有一眼能视,心中也是偶发噱意,抬手一指那少年笑语道:“我听说独眼者唯此一目能泪?”

    伏家那少年本就满脸的羞恼桀骜,听到这戏言后,那独眼顿时瞪得将要喷出,抬手摸向腰畔却摸了一个空,而后竟抬起手指用尖锐的指甲刺入那瞎了的眼睛中,血水霎时间流出来,而后抬头望着沈云,模样恐怖又狰狞:“这也可算作眼泪罢?”

    沈云随口一句戏言,却没想到这少年如此反应,眼见这一幕,他本来已经迈出的步伐再次收回,而后便返过身来直接站在了那少年的面前,凝望着对方那兀自流血的盲目,脸色也逐渐阴冷下来。

    “逆子还不住口!”

    眼见这一幕,伏氏众人俱都大惊失色,特别是伏洪一瞬间内早已经是汗流浃背,忙不迭冲过来直接匍匐在沈云脚下,埋首于尘埃中颤声道:“仆下胡丑门户,偶有野性难驯的忤逆骨血,一如禽兽恶疾虽然可厌,但斩落之后还有血肉可餐……”

    说话间他便抬手将独目少年抓至面前,咬牙切齿便要将之生生扼死沈云面前。

    沈云尸山血海中杀出,又怎么会将这样一个桀骜胡儿的性命放在眼中,他此刻神态仍是不善,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垂眼望着被伏洪扼住喉咙、一只独眼连连上翻的少年。

1270 走避是非

    因为有此异变,京兆府署外气氛便陡然一变,伏氏众人一个个面如死灰拜伏于地,伏洪更是两臂如钳紧紧扼住那个名为伏生的孙子的咽喉。而围观之众,这会儿也都一片哗然,胆小的已经忙不迭抽身而走,但也有一些人留驻下来,探头观望事态进一步的发展。

    沈云脸色阴冷的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只是垂眼望着被伏洪紧紧掐住咽喉的少年。那少年因为头颅充血,被自己刺伤的那一只瞎眼眼眶里血水更是汩汩涌出,其祖父用力甚大,其咽喉都开始咯咯作响,而且因为缺氧,整个人已经因窒息而抽搐起来,眼见便要身死。

    “住手吧。”

    又过了几息的时间,沈云才开口说道,而伏洪却因为心绪激荡甚至没有听清楚,直到沈云又加大音量再喊一遍,他绷紧的身躯才陡然一松,整个人虚脱一般瘫伏在沈云脚边。

    “扶起他来。”

    沈云并不看那个捂着咽喉在地上抽搐不止的少年,只是让亲兵将深拜在地上的伏洪搀扶起来,他行上前去,抬手拍了拍伏洪衣襟上沾染的尘埃,而后突然微笑一声:“你怕什么?”

    伏洪饶是多智,这会儿头脑也是一片空白,听到沈云这没来由一问,更不知该要如何回答,只是连连弓腰垂首。

    “伏君真是不错,你很不错。”

    沈云后退一步,再次打量伏洪一眼,似乎要将其人记住,语气也是难得的严肃,而后才又说道:“一桩噱事罢了,无谓为此伤损人命。你也不必忧悸,行台自是海纳百川、兼容华夷,你若谨奉王命而不失节,无人敢作加害。”

    说完之后,他才摆摆手,示意亲兵们跟随上来,扬长而去。

    伏洪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而那个少年伏生,这会儿则捂着红肿不堪的咽喉趴在地上连连干呕起来,口角低落的涎水甚至还夹杂着血丝,可见刚才其祖父的确是下了死手要生生扼死他,而非作伪。

    “阿爷,小奴啊……”

    伏洪少子伏雄见状后心中不忍,上前一步低声道。

    “逆子狂悖,是要让我全家为其陪葬,死了更好!”

    伏洪低头一脸恨色瞪了那仍在干呕的伏生一眼,语气中仍然杀意浓厚。

    “可是沈狮都不再追究……”

    伏雄看了一眼沈云离去的方向,又低声说道:“况且这也不是……”

    “蠢物!此子是我家门祸根,沈狮何必自污其名为我家门除祸,今日不追究则已,来日若是发难,你道区区一小儿性命能平其羞忿?”

    伏洪顿足低吼,又看一眼周遭对其家众指指点点的京兆时流,心中已是懊恼到了极点。原本今日自贱作态,无论大将军见或不见他,自有风声传出,单此一点借势惠利,便能扭转他家形势良多。

    可是没想到家门中冒出这样一个桀骜狂悖之人,不独彻底败坏了他此番用心,更给家门埋下一个不知何时会爆发的灭门之祸!沈狮子目下虽然离开,但其人又是什么良善之辈,西行一程,陇道都被其军斩杀的胡众血肉染红铺平!

    “你养的好儿子!”

    伏洪转过身去,一脚踏在仍匍匐在地的伏健背上,而伏健则颤声道:“儿子有罪,不敢顾私,请阿爷赐我一刃,我必亲杀逆子为家门避祸……”

    “不必杀了,你父子自此后与我族再无关系,若想活命,就跪在府舍之外,等待大将军垂问吧。”

    伏洪这会儿颇有几分心灰意懒,随口说了一句,而后又面无表情的返回阶下站立,一如此前模样。

    而伏健听到父亲语调如此冷漠,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哀乞求饶,只是垂首饮泪面向府舍大门、也是父亲站立的方向,不断的深跪叩首,额头撞击街面青石的闷声不断响起,很快其额头皮肉都已经磕烂,每一次叩首都血水流淌。

    李充本来得了大将军的指示,自以为可以将狗皮膏药一样的伏氏打发走,却没想到刺史府手令还没送来,府门前便又发生这样一桩变数,不免更觉头疼,忙不迭再往大将军居室奔行而去。

    沈哲子正在房间里批阅着各郡县送来的奏报,见李充去而复返,又听其人讲述府邸外所发生的变故,他放下手中书卷笑叹道:“这个五郎啊,倒是长进许多,知道不可长立是非之内。”

    李充闻言后嘴角不禁一咧,心道你家兄弟倒是远于是非了,可是现在怎么办?现在府邸外还有那么多人在张望呢,这种事既不涉于伦理,又不违背法禁,他就算有心处理,都不知该要如何插手。

    似乎明白了李充的心思,沈哲子便又开口道:“弘度兄也无计可施?莫非关中水土能晦人心智,思念反倒不如往年通达啊。那伏洪恃长行凶,众目睽睽之下险些扼杀嫡孙,这种伦理、法禁纠缠不清的事务,你还不迎难而上?”

    李充听到这话,不免又傻了眼,心说你的兄弟调侃你的家奴,结果闹出这种事情,到最后反而是我京兆府的全责了?

    尽管心中吐槽,可大将军这么说也未尝不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思路,最起码应付过当下府前的哗闹。

    很快,京兆府内郡吏鱼贯行出,直接以当众行凶为名,将伏氏家人全都收捕系入府内。而那些围观者们也都不能幸免,李充正恼怒他们这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自然不会对他们客气,以协同问究的名义,将至今还赖在府前大街不走的围观时流俱都“请”入府内。

    而之后的事情证明,李充还是小觑了大将军这种不立是非之内的智慧,他这里刚刚将一众人等收押妥当,旋即便得知胜武军入府,护卫着大将军转往长安旧城而去,只留下一句话言是不愿打扰京兆刑令事务,算是将这个烂摊子彻底丢给了李充。

    不过李充抱怨归抱怨,他心里也明白大将军所以避嫌倒不是真的怕麻烦,而是其人身份太敏感,稍作表态都要被人过分的解读,不免会读出许多扭曲原意的意思来。

    家奴部曲、氐羌胡众、乡伦刑令等等,这都是时下非常敏感的问题,这种事本就不该由大将军出面去处理,否则要他们这些执掌政令、刑法的守牧之臣又有何用?

    虽然在这件事情当中,大将军始终没有露面,但其人正在长安甚至事发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府邸之内,哪怕事后避嫌搬离京兆府,但这样一件内涵如此丰富的事情还是广泛的引起了一众京兆时流的讨论,一时间风头甚至盖过了大将军西巡这件事情。

    伏洪此前打算借势沈家,以大将军家奴自居,狐假虎威以改变部族的生存环境,后续的目标暂且不论,最起码前一个目标算是达成了。

    目下整个长安周边,街头巷尾乃至于郊野村邑,俱都不乏时流讨论这一件事情。一旦参与的人多了,细节方面正确与否便也就显得不再重要。尽管大将军还未表态伏氏究竟是不是他家奴,但在口口相传之中,这已经成了一个确凿事实。

    但就算是这样,伏家也很难因此而借势受惠,因为他整个部族所有重要族人几乎都被监押在京兆府狱舍中,在这案件审定之前,是别想再出来招摇过市了。

    京兆郡府内虽然就此立案,但也并没有即刻审断,尽管外间风声议论甚多,但这件事在府内事务中却排得非常靠后,眼下最重要还是大将军西巡各项事宜。

    这件事也显示出三辅各级官署行政力之强,绝不受扰于时论风议如何,外界哪怕再喧哗,各种即定事务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沈哲子所以西巡,也绝不是静极思动、单纯的游览关中风物,关陇之内各种军政制度因为他的到来,都将要有一个触及到根本的改变。原本一些因陋就简的权宜安排,也因为大将军此刻坐镇关中而得以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统一纳入正轨中来。

    因是乡野街巷的各种议论,也因为关中各郡县内频频公布的政令改革而渐渐转向。关中这些时流们,也越来越从方方面面感受到行台规章制度的严谨性,对于沈大将军出口成宪、言出法从的强大权威有了一个更加深刻的了解。

    行台旧年为了能够让关中尽快步入正轨,虽然整体上偏于强硬,但在细节方面对这些关中乡宗也都不乏让步妥协。

    可是随着行台在关中的统治越来越牢固,特别是随着沈大将军的到来,各种制度细节的充实,以往许多法外模棱两可的余地也都越来越少,而那些势大乡宗们所能享有的特权自然也都一步步被收取回去。

    所以很快,这些乡宗也都无暇再去关注氐人伏氏的事务,开始各自忧愁不已。

    但就算他们对此有什么抵触,也根本就无计可施,一方面是行台郡县各级官署的政令统摄直接下及乡社,另一方面目下行台最精锐的四军可以说是毕集关中,而且乡野各种闲散武装俱都被整合入各地军府,谁敢在此刻炸毛骚乱,那真是嫌命长找刺激。

    因此目下摆在关中这些时流面前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之后大将军宴请关陇时流乡贤的时候,将诸多愁困倾诉出来,希望大将军能够稍顾乡情,勒令于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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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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