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7 大审宿卫
相对于台城内的审查,宿卫方面其实要更麻烦一些。
这些宿卫将士们虽然称不上是什么精兵,但也都拥有着起码的组织观念,但也都拥有着起码的组织观念。上阵杀敌或是无力,但若讲到互相隐瞒包庇罪过,较之那些台臣官员们反而要更靠谱一些。
对宿卫的审查主要还是集中在胁从逆事并石头城哗变、杀害主官周谟并其他台臣等乱事。而主持这一事务的表面上虽然是武陵王司马晞,但主要负责人还是今次跟随入都的毛宝。
武陵王虽然身份尊贵,但能力和威望方面都有欠缺。毛宝暂领镇军,但却久为边用,也少为畿内将士所知,兼之宿卫本身又是一个颇为排外的群体,所以这方面进展不算顺利。
在那些宿卫将领们各自陈述当中,他们一个个简直清白无暇,有的甚至干脆连都中发生逆乱这种事情都直接否认,只道自己即便有什么行为,也都是受命于主官上将,根本就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
面对这样的情况,毛宝也颇感束手无策,他的才能本来就不在审断曲直,又加上宿卫的特殊性不适合用强逼问,所以也就暂时保持着现状,将兵将分别拘押在营中,将审查暂时放在一边,等待其他方面出现突破口,眼下主要还是做的对基层士卒的整编。
可是大都督下令要在朔日朝期前完成对宿卫逆乱的梳理审断,时间就变得紧迫起来。不过这也并非不可完成的任务,因为随这手令同来的还有一些援手。由于台事方面有了突破进展,所以李充被暂时指派协助处理宿卫事务。
都内时流对于李充或许只知一个与山遐并列的鹰犬之名,但是在江北尤其是都督府下,却是都知山遐凶恶,李充阴狠,面对宿卫这种盘结局面,李充较之山遐要更加的有办法。
山遐那股凶威只要能顶得住,其实也不算可怕。可是李充却诸多阴策,令人防不胜防,正是处理当下这种局面最好的人选。
李充抵达宿卫营地后,首先便将武陵王并毛宝近来审理的有关卷宗取来细阅一番,却发现事情几乎没有进展,完全就是停滞状态。
“这些宿卫兵长多数奸猾,互作遮蔽,如麻絮杂缠,实在很难理开。”
毛宝也知道这样一个进度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因是不乏尴尬。
“毛侯所长,在于谋胜定邦,少略污秽奸恶,让你处理此类事务,本就是高才浅用啊。”
李充为人并不似山遐那样的不近人情,尤其不会让人过分的难为情,也正因此,明明许多人都因他的追查而受到责罚,但却反而没有积攒下太多的仇隙。
这些无用卷宗,都被李充抛在了一侧,而后便请毛宝帮忙准备新一轮的审理。按照他的要求,在整个宿卫营垒校场上架设起一个个竹棚,这些竹棚各以布幔隔开,内中只留下一人坐席,至于负责笔录的那些刀笔小吏们,则联排露天而坐。
这些事务都很简单,吩咐那些已经接受整编的宿卫卒众们去做即可。用不了一个时辰,整个审理会场便布置完毕,其后便是那些在监的宿卫兵长们被引入提审。
宿卫六军本身也是一个庞大的武装组织,将士多达数万之众,单纯从军力上而言,甚至都不逊于那些畿外强藩方镇。但是由于太近于中枢,多受权斗浸染,少了很多军队不可缺失的纯粹,兼之旗令并构架混乱,因此在战斗力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一次审查逆乱,包括兵尉在内的低级兵长其实都没有涉及,但就算是这样,需要接受审查的将领仍有数百人之多。
一部一曲中数将兼领,又或者只有一个将军号,甚至不知道自己所统属的部众营在何处,由此也可见宿卫本身的管理混乱,以及中枢对于这种武卫事务的忽视与不庄重。
尽管由于北伐的高奏凯歌令得民间武风大炽,但这种风潮还没有形成上下贯彻统一的意识。由此也可见此前台辅们存念制衡江北武装,也只停留在理论上是否可行的浅表。当然这其中有没有沈氏并其党徒的由中掣肘,便不得而知了。
宿卫之中关于地域的划分是最严重的,单单从将领们便可以看得出,几乎整军整营的宿卫将领们都是同乡党徒。当然真要细究下去,在操练、配给俱都不足的情况下,乡党集聚也是维持一定战斗力水准的方式之一,但却决不可称为良态。
这些宿卫将领们入场之后,眼见校场上这样一种布置,一时间也是不明所以。很快毛宝便行上前,让人抬来两大筐的竹牌,这些竹牌各自涂作赤、乌、青三种颜色,分别发放到每一名宿卫将领的手中,而后便宣布今次审理的规则。
这规则也很简单,那就是将领们各依手中竹牌眼色分别进入相对应的竹棚里,并且严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旦发现作密语交谈,无论听者还是言者即刻抓捕入罪!
这条令公布之后,在场内又引起一连串的哗噪声,可是很快校场上便响起了鼓号声,同时毛宝身立所在后方也树立起了摆设刀剑杖鞭等凶器的刑台,甚至包括用于枭首示众的军法柱。
眼见这一幕,众将心内难免凛然,他们此前虽然态度上不乏顽抗,但其实也只是一种耍赖的态度,但其实部众尽为所夺,也实在难作要强姿态。
随着鼓号声急促交鸣,将领们也都各自辨认颜色标识,匆匆行入相对应的竹棚中。可是当鼓号停止后,仍有几人步调稍慢,直接被巡场兵卒拦下,提押到刑台附近,各受鞭刑,而后才被放入。
这种用刑,本该是极能挑动人心中愤懑的,可是因为受刑者不过寥寥数人,因此多数人还是选择了沉默。毕竟那几人也是咎由自取,旁人都能在鼓令停止前找到自己的位置,偏偏他们不能,也只能怪自己手慢脚慢。
若是触犯群忌的责罚,这些已经达成一定默契的宿卫将领们大概还要发声抵制,但却不会为了如此明显旁人的拙劣与错误而声援。
桓温自然也在这一群宿卫将领之列,且很早便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入监以来他一直保持着低调,凡事既不出头,也不落后,既然这些宿卫将领们俱都用这种方式而求自保,他便也不作标新立异,抢着认罪。
此刻坐在这个新架设的审讯场地中,桓温心内也是略有猜测设想,他尚在转首打量着这个新环境,却发现坐在他对面的吏员已经提笔开始载录起来。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对方也什么都没问!
心内惊诧同时,桓温再抬眼向外望去,才发现其他一些方位的吏员也相继开始提笔载录起来。而从他这个视角,只能看到那些低头伏案、运笔如飞的吏员们,却根本看不到坐在布幔中的其余宿卫将领们是何情形,也就无从判断是不是遇上了与他类似的情况。
很快,桓温心内便渐有明悟生出,如此一番布设,就是要放大人各自心底的互相猜疑与不信任。否则就算是换了一个新环境,也不至于突然发生这么大批的招供。
有了这一点发现,桓温嘴角不免勾起一丝讥笑,觉得设计此策的人有些可笑,也实在太凉薄,真正稍具理智的人大概都不会受此迷惑。
旁人是何心情,桓温无从猜度,但就他自己而言,无论其余人招或不招,其实与他都没有太大关系,因为他的罪迹与那些人都不相同,就算那些人招供了,也不会牵连涉及到他。
很快,整个校场便陷入了一种诡异里。众人各自只见到满场运笔如飞的书吏并持戈巡场的兵卒,除此之外便是四周的帷幔以及帷幔之外透出的一角天空。
时间悄然流逝,气氛则越来越压抑,突然某一竹棚中传出一个暴躁吼声:“我一言未发,你到底在记什么!”
“拿下!”
刑台旁突然响起毛宝肃然吼声,旋即便有兵卒冲入场内,将刚才叫嚷那人提出押到刑台上,继而手起刀落,很快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便被挂在了军法柱上。
眼见这一幕,满场又是一片哗然,如此干脆的斩首,可是完全不同于此前简单的鞭笞。所以一时间心内早有焦躁的宿卫将领们便再也按捺不住,各自冲出所在竹棚,跳脚怒骂,场面变得极为混乱。
然而这时候,毛宝身后一排甲士早已经端起了强弩,冷然直向场中,众人纵使哗噪,也根本不敢靠近刑台。
“我自领王命并沈大都督所令,尔等可以无言,但我不可无录。眼下仍是各求自愿,不作强迫,也请诸位不要逼我滥杀!此人违反前约,罪有应得,不知还有哪位愿以身试法?”
毛宝站在刑台上凛然言道,而后便又下令将那些将领们驱赶回竹棚中。将领们虽然仍是怨声连连,但最起码这会儿是明白了眼前这场面仅仅只是虚态诈势而已,只要自己不开口,对方便仍然拿自己没有什么办法。
心内最大恐慌消除,众人才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不情愿的返回各自竹棚。这一次内心笃定,就这么眼看着那些书吏低头疾书,偶发讥笑。
时间又这么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突然场内某人听到旁侧竹棚里传来骚乱的脚步声,他心内一动,眼见对面除了一个低头书写的书吏便再无旁人,便悄悄往边角一动,突然撩开那帷幔一角,却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可他却分明亲眼见到早前一名宿卫将领行入其中!
有了这一发现,那人心内警兆顿生,刚待要开口喝问,却又陡然记起此前因哗噪喊叫而被斩首的那个倒霉蛋,一时间凉意又生,额头冷汗沁出,整个人都开始变得坐立不安。
与此同时,桓温所坐的那个竹棚后方也响起异声,他回头一看,便见后方布幔已被撩开,数具强弩直指着他,另有一人一边作噤声手势,一边示意他赶紧行出。
一直到了这一步,桓温才意识到这布局真正险恶所在,他已经可以想象,他若拒不行出,很有可能被当场射杀,在不惊动余者的情况下将尸身处理掉,消失于人前之后,书吏所写那些鬼画符便成了他背叛宿卫的招供!
换言之他招或不招已经不重要,对方要求的并不是事实真相,而是一个确凿结果!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桓温便从席中立起,在那几具强弩的胁迫下匆匆行向校场角落一个阁楼中。
阁楼被百数甲士团团保卫住,内中独坐一人正是李充,看到桓温低头行入,李充便开口道:“桓元子,大都督对你很失望。你之生死如何并不足惜,但你父令誉、你弟前程俱在你口鼻之间。”
一边说着,他一边指向对面一处书案,书案上摆设着笔墨纸张,意味已经极为明显。
桓温见状后便也不再顽抗,坐入席中抓起笔来,而后望着李充苦笑道:“不知沈大都督需要我写些什么?”
“录你所见,述你所为。”
李充沉声说道:“行事虽然诡变非常,但结果必须凿实服众,我淮南风骨非你能度,写吧。”
1138 名臣落幕
五月朔日这一天的朝会,是在一片惶恐肃然的气氛之中开始的。太极殿周围的守卫力量明显加强,而参加朝会的台臣们却还不到正常时期的一半。
尤其梁公沈维周登殿更是行使了虽然早已经得到,但却一次都没有行使过的殊荣剑履上殿。还有另外一桩比较罕见的,那就是甚少于朝会中露面的淮南王司马岳也出现在了这一次的朝会中,跟随着梁公一起登殿。
桩桩异兆,都让人对于这两天台内与都内的骚乱联系起来,感受不免更加深刻。老实说,时人已经极尽设想梁公沈维周归来后,必然会在朝局中掀起一轮狂风骤雨,但却仍然没有想到这风雨来得如此猛烈。
这种势头,就好像是要将整个时局彻底凿穿击破,完全不留任何余地。如此汹涌的态势并狂暴的手段,令得时人无不担心局势但凡稍有失控,必将即刻糜烂而无可挽回,而这一次的始作俑者便是早前他们还有所寄望的江北势力。一旦发生那样的情况,晋祚恐将再无指望!
所以在这一天朝会的时候,哪怕是许多早前与沈氏关系多有亲善的时流台臣们,也打算冒险发声对沈维周这一系列的动作提出一些反对。
因为这已经大大突破了他们所能接受的极限,他们甚至都不反对沈氏一家独大、权倾朝野,可问题是很明显沈维周已经陷入一种滥施权威的癫狂姿态,如果不再加以提醒,眼下尚可维持的局面将彻底崩溃,所祸不只当下,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江南北都很难再出现一股实力强大到足够定势的力量。
时人的惶恐已经逼近到一个临界点,这一点沈哲子自然心知,所以他也不再打算继续保持这种沉重肃杀的压抑气氛,要在今天将逆乱事务一锤定音,然后快速展开一系列的重建与修复。
一番朝觐礼节完毕之后,不待其余台臣发声,沈哲子已经先一步离席而起,行至殿中下拜道:“日前臣受命审理年初畿内逆乱恶事,至今逆乱始末并涉事**俱已梳理完毕并在系监押,逆乱首恶前尚书令诸葛恢并其佐、属之众,俱抱枷以待圣审公问。罪情种种,也已详录在册,有司审断无误,陈于殿下以待阅览。”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本来就空旷许多的太极殿中便响起了一片的诧异惊呼声。梁公要铲除葛氏,这一点时流俱知,毕竟这半个月来扬州刺史府并廷尉等动作频频,那么大的场面,意图实在无从隐瞒。
不过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很困难,倒不是说诸葛氏仍然掌握着能够与沈氏匹敌的力量,而是要将真正的台辅大臣定成确凿逆乱之罪太困难,就算罗织出再怎么翔实的罪证,只要当事者抵死不认,这件事实情如何便仍然存疑。
强臣入朝、擅杀大臣,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即便不论中朝,就是在南渡中兴之后,琅琊王氏的王敦入朝所杀数名正色立朝的大臣比如周伯仁之类,其实都是恃强行凶,没有罪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时人才彻底洞见王敦真正底色,待其第二次作乱,大量台臣为了维护晋祚这一法统存续而选择站在肃祖一方,最终将逆乱镇压。
梁公携浩大人望归都,又轰轰烈烈的立案审查,可是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暴起发难,大肆捕拿畿内时流人家。在台臣们看来,这似乎是走上了王敦的旧路,逆乱的审查遇到了顽强的阻挠进行不下去,羞愤之下以此凶厉姿态来展示其人权威。
可是现在听其言语,又好像是逆案有了突破性进展,自然令人心内疑窦丛生。所以很快,相当一部分台臣视线便又转移到同在殿上的淮南王身上,诸葛恢谋逆,诸葛恢谋逆想要以自家取代晋祚,这个可能微乎其微,那么必然就要牵涉到淮南王这个婿子。
可是淮南王只是垂首无语,让人看不清其面貌神情具体变化。
皇帝自然早就知道事情最新发展情况,此时看到殿上群臣愕然模样,心中难免涌起一番恶趣的快意。即便不言丧母之痛,单单他自己在几次动乱中,往往都是身在苑中最后一个得到消息,而得知消息那一刻,也就是身陷动荡漩涡不能自拔的时刻。
这一次,总算轮到他给这些台臣们以惊喜,他强自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抬手自侧旁小几上拿起昨夜呈送入苑的诸葛恢认罪奏表,语调中仍是不自觉带上了一丝颤音:“昨夜葛氏自陈罪情摆在朕的面前,朕细览之后,愤慨之余也是难免悲戚,葛氏可谓中兴旧勋,历事三朝,不乏事迹可追,何以事及于朕竟陡易恭良,为此逆恶?莫非真是朕失德失人,不能……”
“大日居中,不照瓮底阴影,芝兰并生,难除杂腐恶臭。甘霖普降,禾盛麦死,鹰犬奋进,人喜狐悲。世道善恶,殊难定论,人情冷暖,寸心自察。今世王道大进,五步之内,忠义并存,南北生民,咸仰圣德,陛下或失一臣仰望,但却仍系社稷福祉于一身,无谓因此伤感!”
沈哲子又于殿中施礼,高声应道。
皇帝虽然也知道这只是客气话,但心情的确也因此而平复许多,而后便抬手示意内侍将诸葛恢自陈罪状的复录本遍传殿上,以供台臣传览。
众人各自接过之后,心中半是狐疑半是惶恐,待到由头看到尾,心情不免更加复杂。这罪书用词口吻带着浓浓的无奈与悲凉,恍惚间他们甚至可以想象出诸葛恢在书写罪状的时候是怎样一种绝望的模样。
逆乱之罪不同其余,一旦承认不独要满门处斩,这一个家门名誉也将彻底毁掉。所以抛开沈氏伪造的可能,众人也难想象诸葛恢是在怎样万念俱灰下才自己承认罪过。而沈氏眼下大占优势,也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遗人话柄,否则那是比强行诛杀还要不得人心的事情。
诸葛恢的认罪书给群臣带来极大震撼,也让他们忘了追究前两日那巨大的动荡。不过诸葛恢认罪还不是逆乱的全部,因此而衍生出来的乡斗、兵乱等各种乱事,沈哲子也在稍后一段时间里将审问结果仔细做出了交代。
随着他的陈述,各种罪案卷宗也纷纷被抬到了殿上,足足重达上百斤之多。这些资料都是在这两天的时间内突击完成,由此也可见沈哲子手下拥有着怎样强大的办事能力。而这种能力相对于强大兵力而言,在治事行政方面的意义更大。
到了这一步,整场逆乱事件便是彻底完成,接下来便是各种入罪惩处。当然在此之前,还要留下一个复审的时间。
于是这一天的朝会便主要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由中书令何充领衔组织一支复审队伍,将所有卷宗从头梳理一遍,配合以具体人员的公审,待到各项查实无误之后,便由廷尉、御史台拟定涉事案犯具体罪责,而后施行。
只是在朝会将近尾声的时候,淮南王司马岳又行出席列,叩请皇帝念及诸葛恢中兴旧迹并亲戚人情,免除诸葛恢带枷公审,只以台省官长入室私问,事迹确凿之后允其自裁。
皇帝稍作沉吟,便答应了这一请求,而后又在殿上直接宣告解除淮南王并其王妃诸葛氏的婚约,并将淮南王妃除名宗册,发配出外择以幽室囚居。
整场复审,维持的时间也没有太久,毕竟谁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要顶住沈氏的压力而为诸葛家翻案。
而且整场逆案有了诸葛恢的自陈并琅琊王氏几名家人的供词这些最有力的证据做铺垫,具体到每一个涉事人员的审问,其实他们供词如何已经不太重要。即便是这些人抵死不认,他们的态度如何,也不足将整场逆案的清晰逻辑链条给逆转过来。
至于对诸葛恢的审问则更加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即便是入见,也根本不敢再作发问,只是确定一事,那认罪书的确是出自诸葛恢亲笔那就够了。而诸葛恢也并没有让他们难作,最起码没有再态度逆转、作什么狡辩。
于是,整场复审持续了将近十天的时间最终落下帷幕。各种卷宗俱都封存入有司府库之中,而相关人员也都在押待罪。
接下来在论罪的程序中,首先便是敲定诸葛恢这个罪首的罪名,剥夺一切台事爵秩,刑以枭首,悬首大桁以作警世。其门中诸子,无论嫡庶俱都共死,妻室同罪,嫡外庶孙、妾侍、门属一并入奴。亲宗之中各以亲疏以论,分以徒刑、禁锢等多罪。
仲夏的一个清晨,位于台城内一间幽静简陋的房间内,诸葛恢端起一杯毒酒一饮而尽,这是世道予他最后一点温情。毒酒剂量足够,但分散在杯中却有些少,毒酒入腹,药性即刻发作,诸葛恢脸色很快变得痛苦扭曲起来,横倒在地上抽搐许久才渐渐归于平静。
早已等待在门外的廷尉吏员在确定诸葛恢死亡后,便将其人尸身挪至麻毯上,手起刀落斩下首级,稍加修葺整理,而后便疾行归去复命。
1139 土断归籍
五月是血腥的一个月,诸葛恢的死只是一个开始。
其后这个月剩下的时间里,几乎每天朱雀大桁南侧都会再添新的首级。这些首级各依罪名高低、生前身份贵贱,死后也是高低不等的悬首示众,在都内已经形成一道风景。
逐渐恢复繁荣的建康城,民众偶或成群结队行至此处,对着那些高悬的首级指指点点、穷发议论,自有一种看客们无甚危害的残忍。
这一次的逆乱定罪,量刑非常严重,单单被判以枭首者,包括诸葛恢并其直系亲属和一众党徒,便达五十人之多,琅琊王氏的王胡之并王耆之自然也不能幸免。他们最后虽然附和了王恬对诸葛恢并青徐乡党的构陷,但即便有什么所得也注定不会落在他们自己身上。
判以死刑但不必枭首的又有三十余人,包括死在乡乱中的蔡谟嫡子和宿卫中率先作乱、杀害护军周谟的几名将领,还有就是一部分历阳乱卒首领,庾翼的丈人刘绥同样没有幸免。
还值得一说的便是对颍川庾氏的论罪,庾翼曾经伙同王允之于京畿近郊洗掠乡民,但却并没有与诸葛恢直接勾结的指正,而其人率领历阳乱卒入都,又是奉了皇太后的苑诏,这一点确凿可查,因此颍川庾氏最终没有以逆乱入罪。
但庾冰、庾翼兄弟两人在这场动乱中罪名同样不少,最大一桩便是力不胜任、致使皇太后忧恐至死,又有无能御众,因使历阳乱卒祸乱京畿。
如今兄弟两人俱已身死,因此夺其一切职事爵秩,同时废其家嗣。其涉事嫡子一并处死,余子编为罪民,永作禁锢。
而后便是对台臣官员的处理,司徒褚翜徒任主政,但却不能察患于未发,事后又无能定乱,更有外奔矫诏筹建行台罪状,因是剥夺一切官爵贬为白身,禁锢不用。
中书令何充罪责稍轻,但也是责无旁贷,免其中书之职,外放司州刺史,单车以用专事督建修复陵寝宫苑。
其余在职台臣,也都各自依照官职高低、机要与否,而各作一定程度的贬斥,几乎无人能免。这追责的牵涉面虽然极为广泛,但是相较于几乎被杀个精光的青徐侨门,区区罚俸贬职已经算是非常轻微的处罚了。
而且这些台臣们也明白,最主要的清洗已经完成,他们这些被牵连者即便有什么处罚,也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经过此一轮清洗后,台省官员缺额近半,除了州郡选募之外,他们这些在台者事后肯定也会循序以进的。
所以尽管整场清算声势浩大,但在底线划出来之后,人心反倒渐渐归于安定。
类似这种大规模的清洗,局内人的反应如何是一个隐患,乡野和畿外州郡的声音同样要命。
在整场逆案的量刑处罚方面,沈哲子看似大势汹汹、大开杀戒,但本身也是遵循一个原则,那就是杀头略尾,抓大放小。主要施加重惩的,还是集中在畿内这些确凿可查的时人身上,只要有一点罪名牵涉上身,便绝对不能幸免。
但是在乡乱的处理上,手段则要温和得多。参与乡乱的丹阳、吴中、琅琊等乡众们,直接确凿入罪的并不多,比较显眼的一个便是丹阳任球。
当琅琊乡乱被定性为逆乱的一部分后,任球煽动都南吴人乡众前往痛杀琅琊的最大罪名已经不再,甚至可以冠以义军为名。但沈哲子本身对于所谓“义军”这一意义就不太认可,也不能单纯的给任球脱罪就认可这种行为,甚至予以表彰。
所以,任球最终还是以发破丧户、毁坏中兴元功名臣丧荣的罪名入罪,夺职禁锢,徒刑发往河洛镇戍。
明眼人看来,这其实也是对任球的一种关照和保全,毕竟他在乡乱过程中太显眼了,事后难免会有遭受牵连的人家怀恨在心。若是其人还继续留在江东,即便有着沈家的保全也很难事事关照周全。
而江北乃是梁公基本盘,功罪如何其人一言决之,无论何种名义北上,未来衣锦还乡的前程已是依稀可见。
下及乡众层面的处理,定为有罪的足足三万之众,但基本上没有实质性的惩罚,其中一部分被迁徙发配到江北择地安置,另外的则就近京畿周边安置,以工偿罪。
这种处理方式,与其说是处罚,不如说是一种保护。乡仇是一个比政斗还要难于处理的话题,政斗只要一方上台打倒另一方便算是告一段落,可是乡仇不将对方赶尽杀绝的话就永远存在。
乡斗参与这几方,其中以琅琊乡众最为凄惨,接连遭受重创,如果再任由他们留在江东,可以说是四望皆敌,生活凄惨可想而知。
青徐侨门是阻挠沈哲子的一大障碍,可是青徐侨民们却与他没有什么冲突。这些人也是受裹于大势的可怜人,沈哲子即便要逞威风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所以,这些情绪侨民幸存者们都被集合起来,统一转到江北安置。生存环境遭到巨大破坏,他们对沈氏吴人怀怨难免,但就算有什么怨忿,也不至于再化成什么实质性的报复。
说到仇恨,羯胡给他们带来伤害更大,被迫离开时代安居的乡土客居江表,也不见他们一个个红了眼的北上与羯胡拼命。只要安置得宜,并不刻意的迫害打压,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也就成了顺民。
严查乡乱,还有一层意义,那就是打破原本乡宗人情的各种盘结依附,尤其是在土地和荫户方面。
伴随着乡乱的惩处,沈哲子在京畿几个郡县之内也是坚决推行着编户齐民、土断归籍的政策。甚至包括他们沈家在内,都绝不容许再在京畿周边豢养包庇大量生民劳力,打造一个围绕建康为中心的生民各得耕织工役这种良态世风的区域。
而在施行这些政令的时候,沈哲子也是一再表态,这只是京畿所在、定乱需求才有的特事特办,绝不会将之当作定制向畿外郡县蔓延。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倒是没有说谎,目前的他其实精力还不能完全放在内政处理上,而且想要放及四海的打土豪、分田地,当下无论是环境基础、民意基础包括统治构架都还不成熟。
定策但却无力推行,最重要是没有与此相关的充足的人才储备,政令只能浮于表面而无法落实。反而有可能激发各地那些乡宗的反对热潮,继而酿生出层出不穷的民变。
只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无论谨慎也罢,保守也罢,沈哲子作为定策者,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而他的策略,就是打造建康城这样类似的区域大中心,确保在这些中心区域内,他的统治和政令能够得以充分的贯彻,对资源的调动能够得到有利的执行。至于其他边远郡县则暂时保持现状不变,继续加强商贸的往来以确保民间资源的流通。
这样的区域中心,在沈哲子的构想中肯定不只江东的建康和京府,包括如今的淮南寿春、未来的河洛、徐北彭城、江州豫章、荆州江陵、襄阳等地,都要向这方面来发展。先确立一个统治的基点,然后以点连线,以线带面。
只有等到这种布及四海的点、线、面构架完成,才是继续进行下一步推动的基础,覆及郊野边治。至于所谓的农村包围城市,在当下这个世道而言,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这些秩序的建设,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京畿这里局面敲定之后,便可以达成与淮南隔江呼应的格局,再佐以老爹沈充此前大修驰道的计划,这种中心呼应基本上已经可以保持江东局势的平稳,未来沈哲子也能更加安心坐镇洛阳。
关于州郡方面对今次中枢清洗的态度如何,目下值得关注的也仅仅只有荆、江两处而已,至于交广等地与中枢的彼此影响还是偏弱。
江州刺史钟雅在这过程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保持着缄默,这也是因为自从王舒在江州任上死后,江州便始终处于一种被荆扬压制的状态,甚至久为荆州附属,连作为缓冲地的意义都逐渐削弱。
钟雅是沈哲子重新构建台省秩序的人选之一,所以一待建康城内的清理告一段落,便即刻下诏召钟雅入都,代替何充担任中书令,与国丈卫崇一起负责台城各项构架事宜的重建。
至于接替钟雅的人,沈哲子则安排叔父沈恪。这两人都曾经有着大乱之中、御前拱卫的经历,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其实包括褚翜、刘超在内,也都有此中经历。
不得不说这种体验对政治声望的增加效果是巨大的,没有这一份资历,就算沈氏大权独揽,沈哲子也不便直接安排家人担任大州方伯。
可是荆州方面,形势就微妙得多。且不说荆州分陕之重并庾怿这一时期的尴尬处境,单单荆州本身就是沈哲子影响力一个漏洞所在,所以在荆州问题上,他也不得不慎重,做出充分考虑。
1140 布政荆镇
畿内最近过去的这一场动荡,荆州始终没有表态,一方面有路途遥远、消息难通的缘故,另一方面便是庾怿在这当中所处的尴尬位置。
庾家兄弟今次表面上的罪责虽然不如诸葛恢那么严重,但那也是因为庾冰、庾翼两人识趣,没有让沈哲子太过为难。而实际上,他们兄弟除了逼杀皇太后之外,这一行为实际上也是在反对沈氏吴人的一家独大。
无论是在法礼上,还是在实际上,庾家本该承担的罪责才最大,而诸葛恢全家受死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分担了一部分本该庾家承受的罪责。
政治上的考量,从来都难以从纯粹的是非角度去考量。而沈哲子之所以这么处理,主要意图也不是为了包庇庾家或者说顾及庾怿个人的感受。在处理荆州问题上,庾怿的个人意愿如何其实也不是最重要的。
晋祚各个方镇中,军头问题最严重的还不是徐州。徐州仅仅只是因为南来侨民太多又缺乏一个适宜的统筹策略,对于一众流民帅们只能采取收效不算太好的羁縻政策,因此才显得混乱。
而这些问题跟荆州比起来,又实在算不了什么。荆州分陕的名头不是白给的,在沈哲子将徐州纳入进行有效整编之前,荆州始终都是晋祚军力最为强大的方镇。
而且更要命的是,荆州地处大江上游,对江东政权呈顺流压迫姿态。哪怕是到现在,若是荆州之众矢志作乱,发兵南来,对当下的江东政权仍然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如果荆州彻底站在了江东的对立面,沈哲子想要维持当下的统治局面,也必须要放弃掉江北局面,将大军抽调南来布防。这也是为何早前各方于畿内作乱,对荆州多有寄望的原因之一。
处军力兴盛之外,荆州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兵员构成极为复杂。
首先是蛮兵多,荆州刺史府构架下的南蛮校尉,主要责任就是统领管制西南那些蛮人部落并兵众义从,蛮兵在荆州军序列中虽然占不到主导地位,但比例也绝对不低,尤其在荆州周边那复杂的地势环境中,这些蛮兵的战斗力也都极为强悍。
其次便是氐羌包括匈奴等各路人马多,这些胡兵主要来自于汉中、关中等地,无论是此前的汉赵攻打中朝关中残余还是后来的两赵交锋,包括当地人的内讧,都驱使着相当数量的胡众向荆州转移。
这些胡众们本身不服法度,又不习耕织,哪怕被收容羁縻于行伍之内,同样是悍性难驯,需要严加警惕,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造成哗变逆乱。
第三则就是江汉之间的流人,随着陶侃主持收复襄阳,这一部分兵众目下主要集中在那一片区域内。
最后一点,或者说前三个因素必然要造成的一个后果,那就是豪强多,无论是当地的土豪大宗,又或者胡、蛮酋帅,包括众多的流人军头,这都令得荆州局面远比早前的徐州要复杂得多。
当然,也正是因为荆州内部本身如此复杂的状态,使得各方彼此制约掣肘,这才没能完全凝聚成为一个侵略性十足的军头集团。而这种状况,又使得任何单一手段在应用到荆州上其实都不算太有效。
像是早前的王氏内外大权独揽,王敦在反制中枢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荆州军引为主力。
之后的陶侃虽然具有傒人血统,又兼具军功,虽然获得了蛮兵与流人武装的拥戴,但却因为出身而被当地豪强看不起。但就算是这样,早前陶侃在荆州的治理已经算是近年来最好的局面。
庾怿材质不出中人,面对荆州这样一个复杂局面,本身想要维稳已经很艰难,所谓出兵反制中枢,仅仅只是存在于理论上罢了。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没有这种可能,要知道荆州军头林立,武豪众多,庾怿未必能够有效节制他们,但他们却有能力反过头来挟制庾怿,继而反攻中枢,从而求一显达。
沈哲子此前扭扭捏捏不愿南来,就是因为不愿树立一个太过鲜明以武力把持朝纲的形象,以免被人自作聪明的引作表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在没有建立起一个真正得于一统的大势之前,太过仰仗武力只会陷入无穷尽的杀戮中。
这一整个大分裂几百年的时期,就是诸夏之地战乱纷纷,边远蛮胡次第兴起的局面,如果不能维持有效的统治与经营建设以保证持续的战斗力,一旦稍露疲态,就会被一直阴望窥视的边地武装力量干掉。
只有真正站在中枢执政的角度,沈哲子才能深刻理解到在统治之下存在这样一个庞大、而又乏甚制约能力的武装集团是多么的让人受不了。那就是长在身上显眼位置的一个大毒瘤,就算眼下还没有手段将之彻底割除,也总要时不时的忍不住去挠一下。
因此一待都内局面稍定,沈哲子就集结一众僚属并老爹等人商议该要怎么处理荆州。而在这当中,庾怿的态度虽然很重要,但却又起不到决定性的因素。
首先谈起的便是要不要把庾怿召回,单单这一个问题,已经让一众人看法诸多。有的主张将庾怿召回,而且一定要尽快,有的则主张暂时维持原貌,荆州毕竟不同于京畿,江北王师再怎么势大,一旦荆州发生动荡,也很难快速将兵力投入定乱,眼下还是维稳为主,以免再次发生波澜。
像将要北上的任球等人,就主张撤除庾怿荆州刺史位置,转而由老爹沈充坐镇,如此以来,强大方镇尽为沈氏掌控,权势之大、局面之优,甚至就连中兴初年的琅琊王氏都比不了。
可是这样一个意见,就连沈充自己都不能认可:“我家目下已成亢势,稳住当下已经不易,实在不宜再作大望。强求荆镇,非但无益于事,反有可能为时流群起以攻。”
目下的沈家虽然已是独大,最起码短期内是既不适合也没有必要去篡,维持现状刚刚好,既然如此,若是强求诸事揽尽反而会令时流大生怨望。
沈哲子也比较认可老爹的看法,但他又不希望维持荆州当下现状不变,庾怿可不可靠,又或军头有没有逆乱之心还在其次。关键是整个江东政局都发生如此惊人变化,唯独荆州没有丝毫的改变,这说明荆州是独立于时局之外的,会加大荆州本来就有的离心。
荆州局面是必须的,而且动作还不能太小,又不能触动太多基本的利益层面。沈哲子将这些原则稍作陈述,一时间众人也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实在不好办。
“庾使君掌军职责已不可留,我倒不是担心其人怀怨不忿,只是恐他感怀家门旧罪,不能从容料定军事。”
虽然这一时期成汉基本属于打酱油的存在,但能自闭蜀中立国,仍不可目作等闲。历史上桓温虽然轻松攻灭成汉,但并不意味着庾怿也能
沈哲子是真的担心庾怿心念家门大罪,求功心切而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措安排,妄求以灭国之功抵罪,解除庾怿的军权誓在必行。
但是荆州作为一个分陕军镇,若是完全解除了庾怿的都督军事权力而只以单车任之,这个刺史便成了完全的傀儡,甚至还不如被发配到洛阳的何充。
“因是我打算请庾使君归镇江陵,专治资给,筹措军用。只是这一点,还请父亲稍后去信详告所虑。”
这样的安排,既让庾怿脱离实际的军队指挥,又能通过军用补给而对那些将领施以羁縻,也是沈哲子在考虑诸多后才确定的思路。
如此一来,既能避免庾怿情急而胡乱指挥,又能让他不至于完全绝望,仍能分润荆州斩获军功。而且江北主管各种商事和资货配输的乃是庾条,兄弟两人也能达成配合,快速在荆州营造出一个区域经济中心。
至于在军权方面,以纪睦入为长沙太守兼领南蛮校尉,同时搭配陶弘以安抚蛮兵,也能有效的拉拢当地豪强力量。襄阳太守桓宣任为梁州刺史,假节督执江汉流民武装,南阳沈云下入江夏,分领一部分的汉沔流人。
至于竟陵太守李阳等原本的荆州旧人,这一次便不作改变,待到汉中方面的战事有了一个确凿结果之后,再各自论功行赏。而荆州与江北王师需要有实质性的军事配合,则就要等到对关中展开实质性的攻略时期了。
同时,台中也要下诏正选荆襄之间的乡宗代表并时流野贤入朝任事,让他们有一个正规的发声渠道。通过桩桩种种的手段对荆州施加以羁縻,以化解那种离心力。
经过几番商谈,针对荆州的各种方略才算是敲定下来,继而很快便以诏令的形式发放出都,沿大江溯流而上。
在安排这些事务的中途,又发生一件小事,温放之来告言是其父温峤病情转重,恐将不治。沈哲子得知此事,当即便推开手头琐事,直往温府前去拜望。
1141 改元启泰
当沈哲子来到乌衣坊温氏府邸时,温氏家人早已经列于门前相迎,除温放之之外,尚有他那连襟温式之并南弟公主。
彼此虽然不常走动,但也算是关系不远的亲戚,因此沈哲子便也不与这些人虚礼,点头应礼之后便匆匆入内前往拜望温峤。
温峤可以说是目下时局中硕果仅存的中兴故臣,其人病重也实在是牵动人心,在沈哲子到达之前已经不乏时流聚集在温氏府邸上。随着他的到来,其他人便也都识趣退出。
时下已经到了五月仲夏,温峤仍然居卧于暖阁之中,一俟踏入其中便觉闷热难当,又夹杂着各种药材并香料的浓郁气味,令人作呕。
沈哲子也不知这种环境对于重病垂死的病人有没有效果,但也知这更多还是对生者的慰藉。温峤罹患中风恶疾,本来多年前便已垂危,能够熬到现在已经算是幸事。
他转过屏风却意外发现温峤并没有想早前来拜望那样卧榻昏迷,而是半靠在软榻上,正笑吟吟望着他。说是笑,其实也只能模糊辨认,人在疾病面前从来都是平等,任你身份怎么尊贵,久病之下也必将憔悴的不成样子。
暖阁中温度不低,温峤只着一件单衣,那衣袍垂挂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严重让人怀疑衣衫之下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沈哲子趋行上前,恭敬下拜,轻声道:“近日常为畿内琐事缠身,因是不能昼夜叩望榻前,还望温公见谅。”
温峤嘴角颤了颤,有些困难的张开嘴,口中却只能发出极为生涩的声音,他眸中又是闪过一丝黯淡。旁侧温放之见状,想要开口代言,然而温峤却将之厉目制止,转而又望向了沈哲子。
“温公大概是想说,今次梦中苏醒,只是想看一看当下这世道已经被晚辈败坏成什么样子了吧?”
沈哲子直望着温峤深陷的眼眸,继而便试探问道。
温峤听到这话,先是瞪了瞪眼珠,继而嘴角便是一翘,枯爪似的手指抬起指了指沈哲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也不敢以才力自美,较之世道群竖,不过险胜而已。”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见温峤瞪眼,便笑语道:“温公也毋须如此目我,凡得胜于此世道者,未必其人优异,实在对手太过庸劣。时流诸公,不乏穷思经义、通览南北、达于世务、忠于贞节之选,然则经义之外复有人间,南北之外则有六夷,世务之外尚有刚烈,贞节之外又有欲求,各以孔洞窥世,焉能得于全面。忘乎祖宗,惰乎形体,颓乎志气,世道滚滚尤甚洪流,岂能容此庸碌悠闲之众长留人间!”
“我不敢自美绝顶此世,穷极智力不过浅胜中人,所长无非广识博闻、务实勤恳而已……”
温峤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张开嘴哇哇乱叫,口中尽是含糊之声,沈哲子虽然听不懂,但看旁侧温放之一脸尴尬之色,料想不是什么好言语。
他略作沉吟后,摆摆手示意温放之并其余仆役先都退下,自己上前将温峤扶正,而后才微笑道:“温公大概是在说我小子大言不惭,幼生吴中陋乡,久来不知天地之大,竟然还敢夸言广识博闻?”
温峤眨眨眼,继而啧啧有声,大概也好奇就连长侍左右的儿子都要猜测好久才能猜到他的意图,这小子倒是一猜一个准。
沈哲子索性也挪至榻上,坐在了温峤的对面,指着温峤叹息道:“夏虫不可语冰,其实我望温公,何尝不是如此。我也不妨向你实言,此世不乏人目我为妖异,这看法倒也不算是错。若是仔细论起,我正是天降的圣贤,此行正为拯救世道,生民气数都要加诸我身,谁若与我为敌,则必不得好死!”
温峤闻言后先是错愕,继而又咧嘴呵呵起来。
沈哲子见到这一幕,不免气结,他这一点秘密那是连至亲之人都没有吐露,是见到温峤命不久矣才稍加怜悯让他死个明白,这老小子居然在嘲笑他!
“温公既然不信,我不妨向你细说,你所好奇世道将会被我摆弄至何处,眼下我也不能详告。但可以告知温公,若无我这一番施为,晋祚必将窝死江表,旧国也无再复之期,群胡次第而兴,几百年间生民涂炭。你等毕生所作中兴江表,放及后世不过一场荒诞笑话。”
看到温峤又有羞恼姿态,沈哲子身躯微微后倾而后才说道:“不过现在温公请放心吧,终我一世必将征战四野,扫荡群胡,必要令我诸夏生民再沐王道之内,兴复之外,不作贰想!”
温峤听到这里,蓦地叹息一声,抬起两臂对沈哲子稍稍拱手,这一次倒是轮到沈哲子有些意外,他记忆中这可是从没有过的。
不过很快,他情绪又恢复过来,上前将温峤稍稍放倒榻上,继而才又笑道:“可若单只如此,我也实在有些不敢。秦皇何以崇高?不独囊括六国,当时凡生民所知之地,俱为秦卒兵锋所掠,天地宇内之间,人事之盛,无过于此!此等功业,我是终生难及,徒知天地之大,终此一生,都难阔及宇宙啊。”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不免有些郁闷。秦始皇之伟大,不足在于统一诸夏六国,结束战国乱世,更在于征战四野,征服当时文明世界所知一切疆域!
沈哲子就算再怎么放胆畅想,能够恢复秦汉旧治疆域,于他而言已经是平生努力最好结果。至于所谓横扫亚欧,开拓美陆,殖民大洋,也只能在梦里想一想了。
从这一点而言,也实在是让人不乏丧气,沈哲子也不想独守这一份郁闷,正好眼前就有温峤这么一个适合的倾诉对象,索性便从这诸夏中国讲起,话题一直延伸到全球,更是倍述身在这同一时代亚欧大陆上这诸多实力,还有离岸孤岛、自得其乐、日后又必将遭殃的美洲大地。
“温公笑我寡识,可是终你一世、穷你所思,也难猜到我心中藏着怎样一个浩大世界。在我看来,你这就是眼望浅塘,窃笑汪洋为小啊!”
“呜……小子欺我不读《山海经》!”
温峤被如此嘲笑,于榻上怒视沈哲子,居然脱口而出一句清晰话语,由此可见心情是怎样的愤慨。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愣了一愣,继而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除了觉得跟这老小子没啥可聊的之外,也觉得古人实在有点没道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偏偏又要将所有事物都给个解释,实在乏甚实事求是的精神。这是毛病,要改!
大概是真正到了回光返照,温峤脱口吼出这一句话后,语言能力竟然又有了一些恢复,指着沈哲子叹息道:“你、看不透,看不透啊……不患不知寰宇之大,唯患不知人心之恶……罢,谨慎、勿失……”
听到温峤这最后叮嘱,沈哲子也是感怀良多,然后又忙不迭呼喊温放之入内,这老人家若真当场咽气,眼下室中唯他一人,说不清楚啊!
温氏家人们匆匆涌入暖阁中,沈哲子则退到旁侧,给他们留下一点时间,同时又徘徊在侧而不离去,打算听到温峤若是吐露他穿越者的大秘密,就要考虑该不该杀人灭口了。
不久之后,暖阁内里便响起了悲哭声,而听到这哭声之后,沈哲子心弦也是不由得一颤。旋即,又有温氏家人打起布幡将沈哲子围住恭送出来,这是避免丧者气息沾染宾客。
很快,温峤的死讯便传遍了建康。而沈哲子在抽出这半天时间为温峤或者说为一个时代送行之后,又陷入了繁忙的事务中不能自拔。
温峤的死,也可以说是一个标志,意味着一众南渡中兴的老臣俱都永远离开了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世道。而整个世道却是在此之前便已经踏入了新的时代,无可遏止!
虽然还剩下褚翜、陆玩等三朝臣子,但这些人俱都难得世道整体的承认,对世道意义之大也远远不是王导、温峤、郗鉴等人可比。
温峤的丧荣被安排的规格极高,朝哀三日,比及中朝安平献王司马孚故事,追赠太傅,谥号文献,祀以太牢。
借着温峤丧礼之事,沈哲子又统筹众力,将各种典章礼节重新进行了一次整编。这一次整编,主要还在于裁汰大量的冗礼、繁礼,各种礼章制度大大简化,所谓王业客居,不修重礼。
而后又按照这一标准,为此前动乱中去世的郗鉴、刘超等人补办丧礼,各作封赠。
包括王导的丧礼在内,仍然是拾取衣冠将之以中兴元辅规格下葬。但也仅止于此,王导的始兴郡公爵位被废除,在建康城南划分一乡名为顺节,封其嫡孙王混为顺节乡侯守庐续嗣。
曾经权倾朝野,一度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于江表载籍者仅仅只剩下这一点以及被废为庶人的王羲之一脉得以存续。或许其他还有余者幸存,但其身份已经不被世道承认。
忙完了这些之后,已经时入七月,而荆州的消息也同期抵达,庾怿代表荆州上下表示接受中枢一切调整安排。
与此同时,谢尚于江北督造钟石完成,以淮南王师一部护送入献江东,自此江表得有雅乐正声。
经过一轮喧哗之后,晋祚终于再得归安,以中书令钟雅、尚书仆射卫崇、梁公沈维周等众臣上表请改元启泰,以明年为启泰元年。
自此,江东局面终于得以安定,沈哲子卸任临时的扬州刺史职任,加大将军、豫州牧,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以明年假黄钺北上洛阳旧都行台出征,总掌征讨六夷事宜。
1142 辽地风物
辽地苦寒,尤其在当下这个年景,情况更是如此。一年有近半的时间都是大雪弥漫,冰霜冻土,真正适宜耕作时间不过三四个月光景,一些生长周期过长的作物根本就存活不住。
目下生活在这一片区域的民众主要是东部鲜卑如段氏、宇文并慕容氏,所谓乌桓故地。譬如三部之中的慕容鲜卑,就是作为胡部义从于曹魏时期跟随宣王司马懿讨伐公孙渊,才得以于辽东立足定局。
其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慕容鲜卑都是这三部之中势力最弱的,艰难求存。其部族真正得于强大起来,还在于前一代的辽东公慕容廆。
慕容廆的确称得上是边地东胡之中难得的雄才之士,尤其其人将部族由偏远的辽东迁移到更加地近晋边的大棘城,并于此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汉化改革,制度上效法中朝,生产也渐渐由原本的渔猎向农桑发展。
慕容廆时期,正是中朝时局混乱,两赵交攻,原本比其更加强大的辽西段部鲜卑也无可避免涉入其中,兼之本族中内斗不止,大量晋民逃往辽地,继而依附于慕容部族羽翼之下。
慕容廆初年,鲜卑慕容不过万数户,可是待到其暮年,治下领民达到十数万户之多。尤其其部族核心所在的大棘城,更是集聚民众数万户之多,可以说是自司马懿焦土伐辽之后,辽地所崛起规模最大的城池之一。
这当中,自然大部分都是北逃的晋民以及被慕容氏所兼并的众多杂胡生口。晋民们之所以选择依附慕容氏,除了慕容廆本身政策开明,也在于其部族汉化较深,天然给那些晋民以其他东胡部落所不能给到的亲近感。
甚至慕容得姓就有一桩轶事,言是当年追随司马懿伐辽的首领莫护跋喜戴步摇冠,而步摇讹音慕容,因是得姓。莫护跋便是慕容廆的曾祖父,其事迹已经不可追,但由此也可见慕容氏仰习诸夏衣冠传统由来已久。
慕容廆去世后,其子慕容皝继位,继而慕容部便发生了东胡部落最常见的兄弟阋墙的内讧,慕容仁占据了原本的辽东故族聚地,整个慕容部因此分裂成了两部分。
原本这应该是关乎整个部族存亡的大危机,无论此前还是此后,都有许多东胡部落因为这种原因而由盛转衰,乃至于最后消亡,包括段氏和宇文氏在内。
可是慕容廆留下的底子非常雄厚,哪怕是已经分裂而彼此敌对,但这两方各自实力也都不是左近一些小部族能够随意挑衅。
而且正在这时候,中原石赵内部也发生动荡,石虎集结大量兵力围剿辽地杂胡,收其部众而为驱使。鲜卑各部之中,段部与宇文部本来都是有力量挑衅慕容部的,甚至慕容部内讧的一部分就是由于段部的挑拨,慕容皝兄长慕容翰叛逃投入段部。
可是在石虎的穷攻之下,段部首当其中,其首领段辽溃败东逃,却又被此前所收纳的慕容翰反水,与慕容皝一起将段氏余部吞没大部分。
至于势力范围更偏东北的宇文部,这一任的首领宇文逸豆归同样是僭主上位,本就群情不附,且宇文部本身实力便比不上段氏,在面对气势汹汹的石虎大军的时候,只能选择归降。
所以在如今的辽地,除了石赵屯守于段氏故地的大军之外,仍以慕容部为最强。而慕容皝在吞下了段部残余之后,声势也渐渐恢复过来,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本部分裂的恶劣影响。
不过在没有了辽西段部这一缓冲存在后,慕容皝便需要直接面对石赵兵锋所指,而且还要面对北方宇文部的频繁骚扰。
原本段部初亡之际,慕容皝势力已经外探到了辽西,可是随着石虎的继续进逼加上辽地其他势力的推波助澜,慕容皝原本吞下的辽西之地尽数吐出,甚至大本营之一的昌黎都受到石赵兵锋威胁,迫得慕容皝不得不退守大棘城。
慕容皝诚然是胡中不可多得的英主,可他所面对的对手却已经不再是辽地杂胡这种区域性的敌人,而是曾经一统北方的石赵。尽管石赵也经历内乱,加上南面晋军王师北伐尽取黄河以南,仅仅只保留下了河北疆土。
但就算是这样,石赵的底蕴和能够集结的战争能力也绝非眼下仍然陷在内讧分裂中的慕容氏能够匹敌。
正因如此形势迫人,以慕容皝之能早前也要身受石虎所开出的权位诱惑而选择投向石赵,结果被石虎反目一击,失去相当一部分精锐兵力,甚至连爱子都被废掉。
如果不是因为辽地恶劣的地域和气候环境使得石赵只能在固定有限的时间里发动攻势,再加上自立于辽东的慕容仁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慕容皝才能保住大棘城一片区域,不至于步了段辽的后尘。
眼下的大棘城,便是慕容氏名义上的大本营所在,也是宗庙所在。
得益于慕容氏尤其是慕容廆长达几十年的经营,大棘城所在可以说是辽地目下最为繁华的一片区域,原本的密林荒野开垦出大片的农田桑园,多达十数万生民聚居于此,大棘城便位于这一片区域的最中央。
若是在盛夏之际来到这里,也多能看到男耕女织、鸡犬相闻的祥和画面,与中原一些城邑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根本看不出来乃是一个胡人部落的聚居地。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统治这一片区域的虽然乃是慕容鲜卑,但真正创造出这一片辽边乐土并作长久维持的,还是大量逃难而来的晋人民众。耕织乃是晋人本业,自来号有白虏之名的鲜卑慕容部,虽然在很早之前便定居于此,但于营建方面却是收效甚微。
大量晋人的到来,带来了先进的耕织技艺与经验,慕容部受惠于此,才逐渐摆脱了此前那种渔猎谋生的主业。
辽地乏甚开发,类似大棘城周边这样大片的农田桑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而没有稳定的农耕作业单纯依靠渔猎的话,单位区域内所产出的物资实在不足以养活太多的部众人口,所以原本的慕容氏也如其他的杂胡一般,整个部族化整为零,以小团体觅食于这一片山水之间。
从这一点而言,慕容廆率领部众们徙居大棘城正式定居下来以耕织谋生,对整个慕容部来说意义是巨大的,自此才有了建立起稳定且有效统治的可能。
否则慕容部必然也要向其他杂胡部落一样,或是一盘散沙集聚不起来,要么聚集起来只能通过频繁的寇掠维生谋食,而后由于大量青壮的战死而实力损耗,最终被其他更强大部族兼并同化。
不过就算是这样,慕容部也并没有彻底的转变为农耕形态,仍然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原本的部落习性。慕容皝继承了大棘城这最大的遗产,而他的其他兄弟们也都各拥部众,有着自己的领民和兵力。
也正因如此,内讧才会成为权力交接的常态。慕容廆的其他几个儿子都保存着不小的独立性,像是实力强的慕容仁就能选择直接独立,而像慕容翰这种母系卑贱的庶子也因为才能卓著而被其他部族所拉拢。
时下正值七月,正是一年中最为适宜耕作的良时,所以大棘城周边郊野俱都是劳作的农人,田野里则生长着大量的菽、粟等作物。
慕容部在耕垦方面政令可谓宽简,民众们凡自作垦荒,无论开垦多少,俱都划入其人名下,且几乎没有什么赋税。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晋人民众们就福乐满足,生活在天堂一般的人间。辽边久乏开垦,密林横生,而且每年适宜耕作的时节实在太短,垦荒非常的困难。一片农田要送荒地养成树田,往往需要四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而在这垦荒其间,田中所得根本就不足糊口,需要别的劳动来补充。就算是名下田产养成了熟田也并不意味着就会有稳定产出,扣除干旱酷寒等恶劣的天气环境,郊野中还横生大量野兽,虎狼游荡伤人频有发生。
慕容部治下虽然赋税几近于无,但那是因为征税手段的缺失。他们又另一种剥削民众的方法,就是每年秋日尤其是秋收开始,便大规模的狩猎郊野,名为护民护田,实则就是在征用民资。
民众们一年收获的大半都要在这一时期上缴养军,否则就意味着将自身完全暴露在虎狼之下,不会有人来保护他们的人身和财产。
而且慕容氏不独对小民宽简,对本部中的权贵更是近乎放纵。大棘城周边这些农田,其中过半都是那些权贵的私人庄园,劳作的农人则同属于他们的财产农奴。侵吞良田,豪取民户,这一点根本不受制约。
郊野中一条河沟近畔的草地上,有一群骑士们正在飞奔狩猎,追赶一群惶恐逃窜的鹿兽,为首乃是一名十几岁少年,头戴着白狼皮做的风帽,整个人都显得意气风发。
其人年纪虽然不大,但弓马却是极为娴熟,手持两石强弓,每有扣弦发矢则必有猎物倒地。如此精湛骑射技艺,就连身畔一众拱从者都远远不及。
而这个少年,正是辽东公慕容皝爱子慕容霸。
1143 谋杀封氏
一行人在野地中逐杀未久,那一群猎物已经死伤殆尽。眼见视野中挣扎飞逃的活物越来越少,慕容霸颇有意犹未尽之意,又驱令随员们继续扩散开搜索驱逐新的猎物。
“都尉,不是群卒懒慢,实在今日猎获太多,若再诛杀下去,只恐稍后猎物都搬载不下啊!”
一名随员上前,苦着脸小心翼翼说道。
慕容霸听到这话,脸上不免流露出些许失望,手指空弹着弓弦忿忿道:“一群蠢物,既然知道我今日出城行猎,怎么不多带一些车板!”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却已经有了战场杀敌的经历,且因功被父亲用为骑都尉。他也长长以此为美,命令身边随员以此相称。
“卒等确是愚蠢,但也实在是因为都尉技艺高超,勇冠诸军,行猎半日就杀获这么多的猎物,实在不是卒等拙才能料啊!”
那随员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笑容,恭维说道。
听到这话,慕容霸仍存稚气的脸上才流露出些许笑容,继而又爱不释手摩挲着手中强弓并鞍上佩刀之类器具,叹声道:“我虽然勇能,但也多亏这些得自中原的利械搭配才好啊!”
慕容霸幼来壮勇,因而得到父亲喜爱。早前封弈南行在晋廷的淮南都督府得到一批精良械用运送回来,其父便赏赐一批给了慕容霸。勇武之人看到这样的精良械用,正如好色者看到倾国倾城的美人,那喜爱之情怎么样都按捺不住。
此前慕容霸一直都在大棘城北面军伍中防备宇文部的侵袭骚扰,并不得闲,今次放假归城便忙不迭让人取来这些械用出城试手,一试之下那种喜爱更是溢于言表,只觉得唯有如此强械才配得上自己一身勇武。
一行人在左近徘徊片刻,其他随员们则散开收捡沿途射获的猎物,将之堆放成高高一堆。很快后方几驾马车赶上,随员们又将那些猎物搬载到了马车上。
“丈夫自当纵马奋进,司马安坐车上,可是少了许多快意啊!”
眼见自己斩获如此丰厚,慕容霸也难免少年沾沾自喜的卖弄,在马背上指着其中一辆车上的年轻人笑语道。
年轻人名为阳禄,右北平人士,眼下正担任慕容霸的军司马。这个阳禄的父亲阳鹜乃是慕容皝所任命的司隶,也是目下辽地排名靠前的重臣,将阳鹜之子派给慕容霸为军司马,由此也可见慕容皝对这少子喜爱之情。
阳禄听到这话,便笑着摆手道:“或车或骑,各得所乐。都尉乐此阔行,我则乐于静览意趣,虽有异趣,但也是各有所得啊。”
慕容霸年纪虽然不大,但武勇之余也是不乏机敏,自知北平阳氏在辽地非同寻常门户,阳鹜又是父亲所倚重臂膀,因此对阳禄也不敢过于失礼,闻言后虽然不甚认同,但也只是笑笑并不反驳。
他看到车上自己先前为了减重而卸下的甲胄,心内又是一动,行上前下马披挂在身,继而望着阳禄笑问道:“以司马所见,我之此态较之岛夷沈维周何如?”
阳禄此前也曾随同使团前往淮南,自是见过江东沈大都督,此时听到慕容霸的问题后便笑着摇头道:“沈维周其人不愧南士优异之选,使人望见便觉雅重,言行类比辽东公。但若论及弓马英武,仍是其人不及都尉所在。都尉勇才不独秀于辽边,即便较技中原,也实在乏人能及。”
北平阳氏在辽地多有超然,就算慕容霸乃是辽东公爱子,阳禄也不必对其一味迎合。他这么说就事论事之余,其实也是觉得慕容霸这么比较还是有些不自量。
无论从哪方面而言,辽地能够跟沈维周比较的应是辽东公那类人物,慕容霸虽是少武英雄,单就眼下来说两者还是乏甚可比性。
慕容霸少年心性难免好胜,对于阳禄弦外之音也能听明白,闻言后便冷哼道:“南人多崇虚美,不意司马竟也持此调。我倒觉得那沈维周应是誉大于实,假使我为彼方官长,若能得于如此精械,再简募壮勇,三年练军,三千军士足够直扫贼庭,岂能容其继续骄狂存世!”
少年难免狂烈志向,阳禄闻言后也不在这方面与其细作争辩,转而欣赏起周遭的景致。
眼见阳禄不答,慕容霸也觉扫兴,注意力很快便又回到身畔的精甲良械:“今次封公南向载运这些械用,正为当下族内所缺,正宜整编精军,扫荡四面之敌,痛击贼赵。可惜父王却不听我言,偏要分赠于众,又怎能发挥出最大物用!”
虽然目下慕容皝对外宣称仍是晋廷所封辽东公,但内部一切都已经自比王制,这倒并非只是单纯的贪慕名位,在稳定内部人心方面也有需求。
“中原械用精良,但也非凭空拾得。未来若想大宗取用,还需集货商贸得来。辽东公分赠及众,正是为了示人以利,来日才能广募物资来作交换啊!”
阳禄又耐心解释道,辽地人、物也非辽东公独掌,尤其在慕容仁分裂的情况下,辽东公想要持续运作此事,就需要获得广泛的拥戴。当中所牵涉的考量,绝不是慕容霸所考虑的这样简单。
慕容霸闻言后脸色不免略显羞红,他正是一个急于发表看法但又乏甚周详考量的年纪,阳禄所言这一桩,他真是没有想到,因此难免自觉有些尴尬,视线一转又望向搬抬猎物的随员们训斥道:“搬抬轻慢一些,稍后我要拣选一些佳品鹿皮奉献给父王!”
很快一行人便结束了游猎,往大棘城返回,途中渐有人饥马乏,慕容霸便又转念说道:“我记得伯父有一庄园正在近畔,且先去他家中稍作休整。”
他口中所言伯父乃是慕容翰,慕容翰早前出逃至段部,此前又背叛段氏,帮助本族侵吞段氏余部,且其人确是才能卓著,因此慕容皝也并未再以此怪罪,对其多有倚重,眼下负责统军应对来自北方宇文部的侵扰压力。
慕容霸正在慕容翰麾下为将,对于这位骁勇善战的伯父不乏钦佩,甚至不乏引为榜样,因此平日也多往来。
慕容霸一行抵达慕容翰庄园的时候,恰逢慕容翰也正在府上,亲自出面接待了这位侄子。
慕容翰母族只是卑贱,并无多少遗泽助力,全因才干而为父亲慕容廆所喜,也正因此待到慕容皝即位后,对于这个兄长多有猜忌,迫其外逃。因此旧劣,哪怕是又为部族创下大功,慕容翰在归来后也是分外低调,在慕容霸面前甚至不敢以长辈自居,言中也不乏奉承。
慕容霸这个年纪,本就不具备沉静城府,兼之又在自己敬佩的长辈面前,言辞更加随意,将父亲此前赏赐给他的盔甲弓刀摆在慕容翰面前大加夸赞。
慕容翰在看到这些械用后,也是忍不住大叹精良,品质之高远远不是辽地所产能比得上的。但是除了赞叹之外,慕容翰心中更多还是尴尬。
封弈从中原带回一批强械的消息他自然也知,可是早前慕容皝以此封赏众人的时候却漏掉了他,可见这个兄弟对他仍是猜忌未减,眼下即便有用也仅仅只是作态与乏人可用而已。
慕容霸在慕容翰庄园中停留未久,人马休息好了之后便告辞离开。慕容翰将其人亲自送出庄园,返回之后席上已经另坐一人,正是他的幼弟慕容评。
慕容翰今天在此正是为了招待慕容评,双方会谈被意外到访的慕容霸所打断,慕容评暂退庄内,待到慕容霸离开后才又行出。
“怎样?我先前所言阿兄是否还存迟疑?万年其人内窄,于我兄弟本来就长怀猜忌,对阿兄你更是不公。阿兄你为家为国创功殊大,可是在他眼中甚至还比不上怀中一个孺子!”
慕容评眼望着慕容翰冷笑说道:“他自己无能定乱,只能对咱们兄弟加倍提防。若是再被他独享中原利械,日后咱们兄弟想要立身自保则更加艰难!今次封氏自作聪明,见恶于南面沈大都督,玄恭使人来告,言是封氏不除,咱们休想能再得于中原物助!但若能够代劳除掉封氏,咱们俱能沾惠此利!且玄恭也做出保证,只要锄奸成功,他有信心说动沈大都督更增贸利。”
慕容翰战场上仍是骁勇,但讲到这些阴谋算计,却已经不似早年出逃那般果决,颇有几分优柔寡断:“封氏乃是主上信赖臂助,岂能容许咱们将之诛杀?况且我族这些年能于辽地阔大,所赖封氏不少,贸然诛杀,恐悖父……”
“我族能得大,自是儿郎勇健争得,怎么能说是仰仗这些丧家豚犬之力!况且先父遗愿乃是咱们兄弟集力互助,即便有悖,那也是有人先为,咱们即便是略作支应,那也是法从自保罢了。”
慕容评又作语重心长状说道:“阿兄你久在北面疲劳应战,应该也知我族周遭环敌,家门又自作割裂,实在难以久作维持。诛杀封氏区区一家,却能广得中原物助,得以存续之力,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慕容评劝告良久,慕容翰还是不敢开口答应共为此事,末了慕容评起身忿然道:“阿兄既然执念,我也不再勉强。但请你不要宣告于外,待到诛杀封氏、事成之后,我等兄弟也算你出了一份力,所得物力也要允你一分。”
慕容翰听到这话,神情才略有触动,轻声道:“封氏不乏根深,若真要动手,不可存念独杀封弈一人,必须待其家众集聚,一举覆灭,不留余口!而且其罪必须预作拟定,江东声令不可轻泄于外!”
1144 门祭灭绝
大棘城城址坐落于一片山岭并河谷的夹角,最初选择于此创城时,慕容部远不如今时今日的强大,而且也并不能完全的就耕弃猎,整座城池从无到有逐渐壮大起来,呈现出一种斜向的拉长,逐渐将原野农田纳入其辐射保护范围内,也体现出慕容部农耕发展的轨迹。
后来部族渐渐强大,时常与周遭势力发生冲突,耕桑之余又有了防守外患的需求,所以城池向西发展的势头逐渐打住,再次回撤到东面的山岭。
也正因此,大棘城城池布局并不同于中原地区的城邑,整座城池呈现出一种近似椭圆、又近似扇形的古怪形状。
而且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城墙规划,其中既有土夯的围墙,也不乏木石搭建的篱墙,尤其近年来周边形势转为严峻,在原本的城池之外又增建了大量的防御工事,使得整座城池仿佛一座四处呲牙的怪物。
大棘城的居民主要还是流亡至此的晋民,倒也并非慕容部特意的关照,而是许多慕容部本族族人并不习惯城池里约束太多的生活,几十年的耕桑并不足以改变他们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更多的族人还是依附于各自的首领,在郊野划分一片独属于自己的生活区域,如果不是战争或者大的祭祀,很少向城池聚集。
彼此习性的不同,就造成了慕容部眼下略有错位的古怪统治模式,慕容皝作为整个部族的首领,他对晋民流人所能施加的统治反而较之对本部族的族人治理还要更稳定得多。
也正因为这一点,许多流亡至此的晋人世族在慕容部中地位都颇有超然。从实际上来说,他们是比不上慕容部本身部族内的一些酋长渠帅,但是由于慕容皝要倚重他们的才能和影响力来对此地晋民流人施加羁縻统治,所以对这些晋人世族也都多有礼待,甚至在城池西侧给他们单独划分了一片生活区域。
当下慕容部所重用的许多晋人世族,其中有两家最强,一个是右北平阳氏,代表人物便是阳鹜,官居司隶,手握执法大权,甚至就连慕容氏宗亲们在其面前都不敢放肆。另一个便是渤海封氏,代表人物封弈、封抽,也都深得辽东公慕容皝的信任。
类似的境遇,这两家处事风格却多有不同,相对而言北平阳氏要低调一些,而渤海封氏则高调得多。
封氏在辽东的经营最早可以追溯到中朝时期的封释,其人曾经担任东夷校尉,乃是上一任辽东公慕容廆的得力臂膀,永嘉年间病死在了辽东,当时封氏子弟多在幽冀之间为官,奔赴辽东奔丧,又因当时汉赵势大,华夏之地已经一片混乱,便就此留了下来。
作为慕容部崛起途中一路追随的晋人门户,封氏在慕容部享有极高声誉,不独慕容廆在世时对其家诸多优待,慕容皝在即位后对封氏也是信重不疑,完全不像他对嫡亲兄弟们的打压提防。
封氏在大棘城西面独享一片领地,面积广及数千顷之多,虽然真正得以耕作开发的尚不足半数,但却是公认的慕容部领地中最膏腴生产的区域。
封氏不愧渤海望宗,除了在军政事务上给予慕容皝极大帮助,在领地经营上同样极为出色。领地上除了连绵数百顷的熟耕农田之外,在沿河近畔还修筑了众多的水碓、水磨等工械,桩桩种种乡情风物使人一望便生亲近之感,也令此处成为许多晋民流人定居的首选之地。
每年七月中旬,分散在辽东各地任事的封氏族人在没有重要事务缠身的情况下,都要返回此地,因为这是封释的祭日,也是整个封氏宗族的大事。身在异国远乡之地谋生,祭祀先人这种事情正是增加宗族凝聚力的最好手段。
因此不独封氏,其他一些晋人世族对此也都分外重视。
所以从天气回暖开始,封氏位于大棘城附近的领地就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众多族人们赶回族地。倒不是因为封氏真有这么多的亲近族人,而是因为其家在辽地势大,自然就有许多晋民流人依附而来,或是结亲或是投献。
封氏对此自热也不会拒绝,无论任何时候,人多势众才能更好存活。封氏之所以得到主上慕容皝如此看重,除了实实在在的事迹功勋,也与他们在流人群体中享有的崇高声誉有关。
外人只能通过这些看到封氏的势大兴旺,可是真正封氏核心族人才清楚,祭祀先人除了凝聚族人们的血脉情分之外,也是一场商讨营家策略的重要聚会。
近年来慕容部形势不算太好,所以许多重要的族人都奔波在外,哪怕是临近祭祀正日,像封弈的堂弟封裕仍然奔走于辽西组织晋民流人抵抗石赵而不能返回。
真正封氏的嫡系族人只有封释的儿孙,眼下在辽地最得重用的便是封释的长子封抽以及孙子封弈等几人。
虽然慕容部今年整体形势不算太好,但封家却是大有起色,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此前封弈率领使团南下,与江东晋廷的淮南都督府达成一些合作,尤其封弈打通淮南关节,得以将中原各种军械运输到辽地来。
所以封氏族人们对此也都分外关心,一俟返回此地,俱都要认真打听南面形势如何。
“子专,以你观来,所谓王业复兴之调,究竟有几分可信?若是石逆真将不敌王师,我家是否也该趁此机会早向南面经营?”
封抽虽然是封弈的伯父,但眼下在辽地势位反而不如封弈,乃是因为他此前主持防守辽东郡,却没能镇压住慕容仁的反叛而被击溃,若非慕容皝尚有倚重封氏之处,小命都难保,眼下也仅仅只是挂了一个虚衔赋闲在家。
封抽的问题,也是其他封氏族人们关心的重点。这倒不是说他们矢志心向王事,只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托命东胡也仅仅只是权宜之计,对慕容氏自然谈不上所谓忠诚。
封弈听到这问题后便摇头叹息:“这实在太难,在我看来,所谓王业复兴不过只是虚态亢势罢了,所趁者无非羯赵内乱而已。南人羸弱年久,此势又哪能轻易扭转。况且琅琊王系本身也非北面笃定王业继选,任事者沈维周又是南方土宗出身,往年趁乱而进,真要迈过黄河大举用事,胜负仍是难料。”
“况且,南面尚于浮华日久,不重事迹。就连那个南夷沈维周如此大功,仍然要受到执事高门所忌,难得于完全从容。早前江东便有消息传来,言是台省发难,其意似在黜用沈维周,结果如何还未可料。但就算沈维周能够侥幸熬过,往后大概也要更多专注南面,不敢再大望于北了。”
江东发生动乱的消息,封弈作为慕容皝的枢要心腹,自然也知道。老实说,封弈对此是有些失望的,那些主事的世族膏梁们权斗成瘾,哪怕已经弄丢了半壁河山仍是积习难改,就连沈维周那种殊功重臣都要频受刁难。
他们封氏不过于偏北之地稍具声势,自然更加难入那些旧宗法眼,所以在他看来将精力侧重于北,实在下下之策。就算沈维周今次能从博弈中取胜,依封弈所见,其人南面蛮夷,行事咄咄逼人,也未必乐得接纳他们封氏南迁。
封抽等人听到封弈的分析,难免有些失望:“可是眼下辽地也非善土啊,且不说四面环敌,单单慕容本家内讧事务便拖延日久,将要成灾。寻常门户家斗成风都是破败源头,外人难作干涉。我家终究客居,纵有功事,难涉其中啊!”
“譬如此前,我名为主持辽东,但兵用都为慕容私曲,一旦变故发生,我是片甲都难调度,又拿什么来抵御慕容仁作乱?”
讲到这一点,封抽不免丧气,慕容家给予他们这些外人的信任,也仅止于一些虚誉礼待罢了,真正关乎到军务之重,仍是以其本族人为主。
譬如北平阳氏,虽然诸多创建大功,但眼下只得执法这种得罪人的任用,从根本上杜绝了营私的可能。而他们封家也是类似情况,封弈作为心腹谋主,无有典兵职责,就算曾为封疆的封抽,也完全没有丝毫的兵权。
“目下国中,事态愈劣,单凭慕容本部,其实已经独力难支。再集众力以作维持,其实已经是必然之选。”
讲到这一点,封弈倒是信心十足,因为羯胡的穷攻不舍,慕容部在辽地已成众矢之的,除了羯胡军队之外,以宇文氏为首的其余东胡部落对慕容部也都是虎视眈眈,时有挑衅。
而且以辽地特殊环境而论,后者的威胁要比前者更大一些。只是因为宇文氏也知石赵残暴成性,若真彻底搞垮了慕容氏,下一个要遭殃的必然是他们,所以也是维持着目下这种压制姿态,一方面打压慕容氏,一方面极力壮大自身。
但这并不意味着慕容部已经山穷水尽,慕容廆经营几十年所留下的雄厚根基毕竟还在,哪怕到了现在,慕容部仍然有一股力量还未完全动用,那就是领地中大量的晋民流人。
往年慕容部只将这些人丁当作垦荒耕作的劳动力来眷养着,并没有成规模的武装作为常备兵力,可是随着局面的逐渐恶化,再作如此保守已经与自残无异。
所以封弈也是借着今次进献军械的机会,向慕容皝建议应该趁着械用充足,组织这些晋民劳动力编入行伍,以壮大本身的实力。而慕容皝也是表态对此会郑重考虑,但封弈相信,在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慕容皝必然的选择。
听到这话,封抽等人脸上俱都流露出喜色。将晋民流人整编入伍,这意味着他们晋人们总算能够染指到最重要的军权。要知道慕容部统治这些晋民流人,主要就是靠的他们这些晋人世族出力,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可能绕过他们就能做成。
“如此一来,我家既能得掌于军事,更要将淮南这一条物利通道顽固把持!”
封抽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凭着他家在流人当中所拥有崇高声誉,再加上封弈所掌握的淮南强械之用,要不了多久,麾下便能集结起一批战斗力强悍且武装精良的嫡系军队。
封弈闻言后便也微笑颔首:“所以我家眼下还是需要专注辽事,此境苦寒,难比中国,绝非长久安居之地。流人思乡情苦,一旦得于用事,勇烈绝不逊于乞活卒众。届时甚至无需巧作煽动,只要遍告其众杀出血路,踏上归程,便是一部骁勇敢战之军!”
身在如此一个世道,无论再怎么机巧的安身立命手段,终究不如实实在在的兵甲可靠。一旦掌握了这些晋人甲士的领导权,他们封氏便不再是雌伏于慕容部羽翼下的客居苦人,一定程度上已经能够达于平等对话。
甚至如果他们实力足够强大的话,就算慕容氏覆灭了,他们也可以凭着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另谋出路,不必完全与慕容氏捆绑在一起。通过这些流人力用来为自家谋求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远远要比南投或者守于现状要好得多。
有了封弈提出来的这一前景,接下来封氏族人们的讨论便都围绕于此。虽然前景可以说是广阔,但也并不可作完全乐观之想。就算辽东公慕容皝肯于信重无疑,将晋民成军统率权交付他家,但也同样拥有着竞争者,比如同样声势不弱的北平阳氏。
封氏高调,阳氏低调,并不意味着阳氏就恬淡无争,而是因为阳氏天然便具有着优势。
阳氏郡望北平,地近辽西,也是辽地流人主要乡籍所在。而封氏郡望渤海终究要远了一些,因此在乡望方面,封氏较之阳氏天然要弱了一筹,所以才要张扬行事,以期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尤其封弈更是积极主动筹划慕容皝僭制称王,都是为了要博取更优异的表现。
现在封氏把持着与中原商贸互通的渠道,这既可以说是优势,又可以说是劣势。辽东公慕容皝绝对不是一个气量宏大的人,兄弟尚且不能包容,更不要说封氏这种外族。哪怕出于平衡考虑,也肯定要对封家稍施钳制。
“主上将阳鹜之子指派为幼子阿六敦之副,可见于阳氏不乏嘉念。所以极有可能流人新编,需要仰仗阳氏更多。”
封弈献出此谋,自然也有考虑会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可能,他所掌握的淮南商贸渠道并不是正常途径,慕容皝想要稳定收利,也很难在这方面做文章,想要制约封氏,肯定要从军权入手。
“而且伯父你早前辽东失守,主上极有可能会再旧事重提,重罚警示。”
封抽听到封弈这样分析,心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那该要如何应对?”
“我这里有两个选择,一是请伯父出巡辽西,尤其寻机拜访刘公度之众,结其人望以助我家声势,一是南下中原,主持与淮南商贸事宜。”
封弈又说道,他所言之刘公度,便是刘琨之子刘群。刘琨为段匹磾所杀,其徒众拥戴刘群东投段末波,后来段氏族权又归于段辽。后来段辽被石赵和慕容部联合覆灭,刘群并其麾下崔、卢之众便又归于石虎之下。
不过石虎也并没有将他们引入襄国,而是安排在了辽西,借着刘群并崔、卢在辽西晋民流人当中的声望而组织助益对慕容氏的围打。
刘琨虽然乏甚军略,守土无能,但他那种怀柔策略并苦心孤诣的事迹仍然令晋民流人们多有怀念。而且就算不提刘琨的遗泽,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那都是长久以来的山东高门,在整个北方的影响力不是渤海封氏能够比拟的。
目下南面势力壮大,尤其崔卢旧亲的温峤在江东朝廷更是声誉崇高,可以想见刘群并其余党们绝对不会甘心长久雌伏于石虎淫威之下,必然怀有贰念,有南投之心。
而现在整个辽地周边,唯有慕容仁和封氏掌握着与江东尤其是淮南都督府交流的稳定通道,他们若是有意于南,必然要仰仗借力。
而若能得到刘群并其党徒的声援,渤海封氏在流人当中的声望要压过北平阳氏则就简单得多。当然封弈是不可能真的帮助双方互通声息,他还打算顺势将刘群党徒兼并过来更加壮大自身。
听到封弈提出的两个建议,毫无疑问后者要更安全一些,毕竟眼下辽西正为石赵占据,想要在敌后活动,实在危险多多。可是封抽在稍作沉吟之后,还是选择接受前一个提议,希望将南下的事务留给他的儿子封裕。
彼此都为家族兴旺尽力,对于封抽的选择决定,封弈也不反对,重要的还是事情不能出现纰漏,于是又久作商讨,敲定诸多细节。
很快时间便到了正式的祭日,这一天封氏一干族人并门生俱都集结于族堂内。这一天甚至就连辽东公慕容皝都派出使者赠送牲畜等祭祀之物,由此可见对于封氏的重视。
背井离乡,又从事于胡酋,封氏在礼节方面的要求便更加严谨,以示本身乃是笃礼守义门户。所以这一场祭祀礼节便安排的极为冗长,不独族人们尽数到场,甚至就连周遭郊野乡民都请来观礼,顺便分赠餐食以示恩惠。
祭祀礼节从黎明开始,一直进行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此时封氏庄园附近已经集聚了大量流人,对这些流人而言,观礼还在其次,更难得是稍后的飨食,可以说是他们为数不多能够大朵快颐、敞开了吃的机会。
所以在周遭乱糟糟的环境中,到处都充斥着对封氏感恩戴德的赞颂声。各种人声太过庞杂,甚至将郊野中一些不寻常的骚动声都给掩盖下来。
在封氏祠堂外的河谷对岸密林中,不断有手持弓刀的强人聚集,同样是从早到晚络绎不绝,从最开始的百十人逐渐发展到两千余众。
“时间差不多了,稍后围杀,绝不容许封氏一人走脱!”
傍晚时分,队伍中的慕容评抬头看看天色,继而脸上便流露出狰狞之色,厉声下令道。
而后千骑上马,冲出密林,直接涉过河谷浅滩,直往原野上的封氏族地扑杀而去。
此时封家族地外集聚了大量的流人,初时看到这一路奔腾的人马也并未在意,近来周边战事频频,类似的兵众调度也有很多;况且就算没有兵事,慕容部的贵人们也都热衷于游猎。因此对于这种兵众的集散,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是很快还是有人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一路兵众可不仅仅只是路过那么简单,完全就是直扑向此。终于,这些人意识到了危险,开始嚎叫着向四处奔逃而去。
然而这时候,那些慕容部的骑兵们早已经在郊野铺开,所接到的又是有杀错、无放过的命令,很快便对这些手无寸铁、仓皇逃窜的民众们举起了屠刀,展开疯狂的杀戮!
慕容评率领麾下几百精锐,驾驭着战马直接从惊慌的人群中冲过,众多来不及逃亡的民众们很快便被马蹄践踏身死,在郊野中铺开一条血腥道路!
庄园外的惊变,自然也为庄园内所察觉。封弈等人登上望楼一看,已是目眦尽裂,虽然还不清楚祸从何来,但第一时间便要安排家人前往大棘城求救。可是这会儿庄园周边仍有大量流人攀墙而上,乞求得于庇护,将整个庄园围堵得水泄不通!
“封抽狗贼,速速出门受死!你守土无能,致使辽东陷落,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慕容评很快便率众冲到了封氏庄园门外,口中一边嚎叫着,一边命人即刻发动起攻击,至于他自己更是左右开弓,频频射向墙头上那些涌动的人群。
封氏庄园虽然规模宏大,但地近大棘城,为了避嫌,也不可能在防御上布置多么周全。
所以很快庄园便被攻破,封氏族人自然也知所谓封抽之罪只是托辞,那都是几年前的旧罪了,突然在此刻被翻出来,必然有着其他的原因。
可是强兵悍卒也是近在咫尺,封弈等人也根本无计应对,只能先将封抽捆绑起来稍作拖延,以期待变数发生。
慕容评率领军众们冲入封氏庄园里,也很快便看到了一众封氏族人们并被捆绑跪拜的封抽,不待封弈等人开口,他嘴里已经发出了狞笑:“杀!”
一阵箭如雨落,在场封氏人众俱都哀号中箭倒地,就算还有一些尚未即刻毙命,也都被随之欺上的慕容部兵众们挥刀斩杀。很快,在场包括封弈在内,便没有了一个活人!
封氏族人集聚所在正是其祠堂门前,祠堂里烟气尚未散尽,这让慕容评心内隐有发毛,继而又生厉念,指着那祠堂大吼道:“丧家豚犬,还敢奢求后祀?给我拆了这家祠,封氏门祭就此灭绝!”
1145 慕容万年
大棘城内布局,一如城池整体形状的混乱,城内建筑层层加盖起来,甚至都没有一条完整的直贯东西南北的道路。作为一国都城而言,这样的城池的确是威严不足,一如慕容部当下的尴尬处境。
慕容皝继统以来,的确动念有迁都之想,势力最盛时期甚至都已经在勘察选址,可是随着形势的逐步转劣,这些念头也都成了妄想,最起码可望的短期之内是很难实现了。
整座城池内,唯一尚算有条理的便是位于城池东北方向的文德殿。文德殿乃是慕容廆在位时起建的殿堂,于此召集部属,处理整个部族军政事务。
当年文德殿落成之日,在当时的鲜卑部族人们看来,自然是不乏巍峨恢宏,彰显大气。可是到了如今,整座殿堂已经显得有些逼仄,而且随着城池的发展,这殿堂在整座城池的方位也发生了偏移,埋没于许多后起的建筑中。
慕容皝继位之初,也是不乏雄心壮志,想要由父辈基础上开创新的气象,所以在城池中央位置另择地址再起文昌殿。可是随着兄弟们反叛,整个部族分裂态势已成且迟迟未能平定,这文昌殿的建造便也停了下来。慕容皝标榜承袭父志,只能继续留在文德殿。
文德殿乃是一座单独的殿堂,后方连接着一片大宅院,即就是辽东公府邸,在如今部族内部则称燕王宫。
此时的燕王宫内外,已经聚集了大量的甲兵,将近三千之数。这在四面环敌,大军多驻外防守的情况下,已经是慕容皝于大棘城周边短期内能够集结的最大兵力。
此时这些兵士们俱都阵列于文德殿内外,周遭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肃杀气氛。
文德殿上,慕容皝披挂甲胄,整个人都杀气腾腾。其人身高将近八尺,体态魁梧,不怒自威,甚有人主威仪。如今怒气满盈,更是震慑得殿下群属包括他几名儿子在内不敢稍有异声。
“奴儿嚣张,竟敢弄兵腋畔,真以为我不敢杀他!”
慕容氏虽然胡族出身,但也浸淫汉化日久,已经颇具嫡庶观念。慕容皝以嫡长得位,对于慕容评等庶弟从心底里是有几分看不起,以奴仆视之。可就是这些家奴,竟然敢在老巢大棘城近畔弄兵袭杀他的臣属,慕容皝心中愤怒可想而知。
然而惊怒之余,在不知作乱者具体兵力如何的情况下,慕容皝眼下也是不敢贸然出城,只是将兵力集结待命殿外,另派属下出城去打探消息。
眼下大棘城多有内虚,甚至就连他的世子慕容儁在内,俱都领兵在外提防外寇。眼下殿上群臣,还是以晋士臣属为主,武将寥寥无几,包括少子慕容霸在内不过五六人而已。
“末将愿请五百精甲锐士出城破敌!”
相对于其他臣属或是惊疑不定,或是各揣谋算,慕容霸这个少年心思要单纯得多,又是一贯的少勇敢战,眼见父王如此愤慨,当即便起身请战。
慕容皝平日虽然喜爱慕容霸这个少壮儿子,可是现在心情却是异常烦躁,闻言后便冷哼道:“你知兵不过几旬,给我退下!”
听到父亲迁怒斥责,慕容霸又是尴尬又是失落,还待要开口稍作辩驳争取,其母族舅父兰勃已经在另一侧摇头制止,他才悻悻退回。
其他诸人眼见父子交流都如此生硬,更加不敢急于发声,一个个垂首作恭谨姿态。慕容评等几人暗集兵甲袭杀封氏,虽然不知原因是什么,但本质上也是慕容氏家乱内斗。慕容氏虽然洗染晋制年久,但仍然具有着浓厚的部族习性,他们这些名为臣属实则外人实在不好置喙。
眼见众人此态,慕容皝心内更觉烦躁。
其实慕容评等人作乱看似猝然,但也不是无迹可寻,随着慕容仁分裂自立,他派去征讨的兄弟慕容幼、慕容稚等几人临阵投敌之后,慕容皝对这些兄弟们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一直在加紧提防。否则也不可能在如此内虚的情况下,短时间内便集结起数千甲士。
他父亲慕容廆共有十多个儿子,除早夭、战死者之外,真正能够威胁到慕容皝位置,被其视作威胁的不过只有庶兄慕容翰,以及与慕容皝同母的慕容仁、慕容昭两人,其中慕容昭在慕容皝继位之初便被逼杀,慕容翰西投段部如今又返回,也已经气焰全消、没了威胁。
慕容仁那不必说,慕容皝每每思及都有切齿之恨。至于其他几个庶出兄弟,有的追随慕容仁,有的仍然留在大棘城。提防之外,慕容皝也一直在削弱这几个兄弟各自统领部众,瓦解他们的力量。
所以慕容皝一直在防备着这几个兄弟垂死挣扎的反扑,这一次虽然事发突然,但也不至于令慕容皝措手不及。
真正令他料想不到的,一是在自己常年打压之下,慕容评等人居然还能集结这么多的力量,二是这一次猝然发难,他们的目标居然不是大棘城中的自己而选择渤海封氏。
兄弟们各怀鬼胎,慕容皝相信慕容评等人不会不明白,他们不可能有一再发动作乱的机会,可是却将这样一个珍贵的机会用在了渤海封氏身上,可以想见这当中必然有慕容皝所不知的秘密。
真正让慕容皝感到羞愤的还不是慕容评等人作乱这一事实,而是这种被蒙在鼓里、百思不得其解的感觉。
慕容评等人袭杀封氏之后,并没有再继续进犯大棘城,而是引众向东奔去。这又让慕容皝既惊且疑,怀疑他们与辽东的慕容仁有了勾结,因此不敢放手追击,一方面急派使者将布防在外的大军紧急召回,一方面则就是寻究这件事当中的秘密。
动乱发生的第一时间,慕容皝便即刻命人前往抓捕在家休养的慕容翰。他对慕容翰的忌惮可以说是渗入到了骨子里,可以说慕容部当下这种分裂局面,其中半数都是因为慕容翰的存在才造成的。
甚至就连慕容皝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慕容翰这个庶兄文韬武略俱都不逊自己,甚至还隐有超越。也正因为这一点,父亲慕容廆在世时对这个儿子是发自肺腑的喜爱与重视,如果不是因为慕容翰母族卑贱,加上嫡庶有别、那些晋人臣属们支持慕容皝,嗣位归谁还未可知。
因为慕容翰的才能出众,所以父亲慕容廆在世时,将相当一部分族权都分发诸子、由他们各自历练。正因为这一点,慕容皝继嗣时,这些嫡庶兄弟们才有作乱的实力。
所以一旦发生内乱,慕容皝首先便对慕容翰起了疑心,要在第一时间将之控制起来,心内才觉安稳。
除此之外,慕容皝又派人去请他的叔父慕容运。慕容运这个人平素非常低调,尤其慕容廆在世时更可以说是谦恭忍让,也正因此,其人在族中拥有不低的声望。
慕容评等几人底细如何,慕容皝是很清楚,他们能够在不惊动自己的情况下集结这么多的族众发难,因此慕容皝怀疑这当中极有可有有慕容运的助推。
很快,前往抓捕慕容翰的人便返回,并顺利带回了慕容翰。不过慕容运眼下却不在大棘城,而是在自己的领地中,因此还未到来。
“奴儿几人作乱,破虏知是不知?”
待到慕容翰行至殿上,慕容皝便直接发问道,丝毫不掩饰他对慕容翰的猜忌。
慕容翰闻言后便点点头道:“阿奴行事之前,便来访问于臣,臣……”
“狗贼,你背弃家门部众,我尚能容你!今日于先父所筑殿上,你又为此大罪,还有何面目立此殿中!”
慕容皝听到这话,更加怒不可遏,直接从席中一跃而起,抽出手中佩刀气势汹汹行下来,似乎即刻就要拔刀斩杀慕容翰。
另一侧慕容霸眼见此幕,仍存稚气的脸上已是惊恐交加,下意识想要开口发声,不过很快便意识到如此不妥,毋须旁人提醒便乖乖闭上了嘴巴。
慕容翰面对步步逼近的慕容皝,脸上也流露出些许局促之色,仓皇下拜叩首道:“幸得大王包庇,臣才有生归宗门荣幸,岂敢再存伙同罪恶歹念。阿奴前来见我,言是忿念难消,封抽等罪徒丧师辱国,幸蒙大王恤念旧情,不以此罪严惩,贼子却仍不知痛悟,恃此恩宠行凶,侵吞郊野诸多产业,使我卒众流于饥寒,因是不能容忍。臣力劝相忍,更加不敢涉入此中……”
殿上其余诸人听到这话,脸色一时间也都变得精彩起来。慕容翰这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无非是在说慕容评等人眼见封氏家门殷实,因妒生恨而行凶,主要意图还是为了夺取封氏的丰厚产业。
慕容皝闻言后,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纠结,心内同样变得为难起来。慕容翰这么一说,便将这一次作乱转为了资财利益的争夺,名义上虽然罪过变小了,但实际上又指向了如今慕容部当中一个深层的矛盾,那就是本族人与晋民流人的矛盾。
晋民天性擅长耕织,这是鲜卑人的短板。因此在没有劫掠为补的情况下,普通鲜卑族人生活较之晋人还要贫苦几分,难免因此积怨。
慕容皝秉承父教,甚至部族若想获得更大生存空间,晋民流人这股力量是必须要引用的,而本部族人的诉求也不能忽略。所以父子相继,俱都努力弥合淡化这种矛盾。
部族势大的时候,通过对外作战掳掠可以获得大量外补,这方面的冲突还不大,而且晋人安守耕织,也根本没有与胡人悍卒相抗的力量。
可是随着近年来活动空间逐渐被压缩,已经很少能够通过外掠获得补充,这方面的矛盾便加深起来,多数鲜卑族人都恼恨晋人侵犯他们的生存资源。
眼下殿上多有晋人臣属,这种话题实在不好深入展开讨论,因此慕容皝便恨恨道:“即便封氏有罪,自有典章法度制裁,岂能容尔等滥作死刑!你虽然无涉此中,但也包庇难免,来人,将此罪徒押送牢狱,待到拿下出逃几人,一同论罪!”
待到慕容翰被押送下去之后,慕容皝才又派人出城收拾残局,并且向群臣表态一定会深究严惩罪徒,绝不会纵容此风滋长,并且吩咐这些人将家众召入城内,派兵严密保护起来。
待到安排完了这些,慕容皝才又脸色铁青的率众来到收押慕容翰的牢狱中,屏退其余卒众,这才沉声道:“实情道来吧。”
他这几个兄弟底细如何,慕容皝又怎么会不清楚,贪财是有,但绝不止于为了封氏资产就突然变得这么有胆量。而且若仅仅只是这么浅显的原因,慕容翰也绝不止于冒着触怒自己的风险包庇他们。
对于慕容皝前来追问真相,慕容翰并不感到意外,他此前那番说辞,其实就是为了给慕容皝铺就一个解决此事的台阶。他们兄弟虽然关系不算好,但若论及对彼此了解那也是足够。
“阿奴等人今次发难,其实另有原因……”
眼下没有外人在场,慕容翰索性便将实情直接道来,将淮南察觉内奸私售械用并且迁怒封氏誓要将之铲除的事情详细讲出。
慕容皝听到这里,脸色不禁又急剧变化起来,他原本以为就算有什么隐情,无非慕容评等人受到了慕容仁的蛊惑,却没有想到居然事涉远在中原的淮南都督府!
而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他本来应该提前知晓,因为他的儿子眼下正在淮南为质,且是淮南都督府官方提出抗议的唯一之选,可是他竟然在事发之后才从慕容翰口中得知此事!
换言之,问题最起始出在了他的儿子慕容恪身上!事情发展肯定是淮南都督府向慕容恪提出抗议,可慕容恪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此事汇报给自己,却透露给了族中的慕容评等人,由这些人出手铲除封氏!
也就是说,这一次背叛他的不独是他的几名兄弟,甚至主谋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一念及此,慕容皝已是羞恼得无以复加,抽出佩刀劈砍在那坚固的栅栏上,咆哮怒吼道:“如此大辱,怎能忍耐!岛夷贼子稍传假名,竟能鼓动我族中健儿为外贼所用杀我大臣!此事若泄出,我全族必为当世英豪所笑,又谈什么霸业雄图!”
慕容翰闻言后也是一脸黯然,他此前不同意慕容评的建议,就是怀有如此担心。无论封氏事迹如何,毕竟是慕容部的臣属。
南人之势虽有涨大,但仍被羯赵阻隔在黄河之南,结果区区一道声令就逼得慕容部反杀自己大臣,这简直就是没有骨气,一旦外露出去,不独为周遭群胡讥笑,就连本族内部尤其是那些晋人谋臣们也必将人心涣散。
可是慕容评却是意志坚定,兼之更说动叔父慕容运都加入进来,已经不是慕容翰能阻止的了。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向慕容皝报信以保全自己,可是如此一来,势必在本族之内又要掀起一股清算风潮。如今慕容部已经举步维艰,若再爆发性质如此恶劣的动荡,很大可能将不战自溃。
慕容翰虽然倍受忌惮,但希望本族兴旺的心意却未改,否则不至于在出逃之后还要趁着段部溃败之际反水回攻,抓住机会壮大部族。
“蠢物,你以为给那些奸贼包庇罪迹就能得于相忍保全,兼得中原物助?”
彼此也是多年的相爱相杀,慕容翰什么算计,慕容皝又怎么不明白,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的痛心疾首:“如今江东晋廷已是大乱,那岛夷沈维周能否保全势位尚在两可,他的许诺又有几分作准?更何况,他素来敌视于我,多有暗助家贼举动,就是盼我内斗自损,兼于辽边为他鹰犬牵制石贼,岂有丝毫真心以待!即便他今次势位能得周全,来日也要回稳江东无暇北顾,更有几分余力助我?授此把柄于人,就是迫得我族不得不供其驱使!”
听到慕容皝如此痛心疾首之声,慕容翰一时间也有讶然,他虽然才略不逊慕容皝,但差就差在对南面消息的认知不足,因此思考问题也就不能比慕容皝更加全面。
如果说此前尚是愤怒,那么现在慕容皝真是恨不得将慕容评包括他亲自派往南面为质的儿子慕容恪抓到面前来,亲手脔割泄恨。这一次遭灾的看似只有一个封家,但若深入去看,无疑于将他们父子多年羁縻拉拢晋人的整体策略开了一次大倒车!
如今中国势态,虽然王业偏寄无能,但乡势仍然强大,骄狂如羯赵石虎,都不得不倚重晋人才能成事。
他们慕容部不过是东胡孤弱一部,人丁寡少,之所以能逐渐壮大起来,除了本族人骁勇能战之外,还在于多年来趁于时势,对晋人的各种羁縻引用,这可以说是他们能够强大的基础所在。
仅仅因为来自中原的一道声令,封氏这一对慕容部崛起助力甚大的门户便满门被杀,换言之就是说晋人流民最迫切需要的安全保障,他们已经提供不了,更暴露出奸险阴狠、翻脸无情的本质,过往多年所打造的那种伪善面目已经无存,在晋人眼中和其余杂胡部落又有什么不同?
想到这里,慕容皝脸上更涌现出几分颓态。他此前虽然频频遣使南下联络,但是对于江东朝廷包括那所谓的权臣仍是不乏轻视乃至蔑视,除了些许名位声誉的借助外,并不觉得南方能够给辽地施加什么实质性影响。
可是现在,南面先是通过对慕容仁的资助,令得部族内乱迟迟不能平定,而后又通过少许甲兵械用的利诱,直接介入影响到他们部族内部最核心的斗争。
而在购买械用这件事情上,如果封弈没有藏私的话,慕容皝所得甚至不足千人卒用,而且其中半数都是以次充好,可是因此付出的代价之大以及未来将要持续付出的,令慕容皝都不敢深思!
“暂留你一条性命,速速写书告知外逃几贼,让他们即刻引众各归领地,此事我可以不予追究,遮掩过去。但若他们还要恃恶,那么我也不再顾念其他,即刻联结高句丽扫灭东贼,平分共享辽东!”
虽然心里已经气得将要吐血,但慕容皝也知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已经到了不得不忍让的危急时刻。
慕容仁割据辽东,并不意味着没有忧患,更东面的高句丽可是对辽东一直虎视眈眈,慕容皝之所以还能容忍,除了来自辽西的压力之外,也是担心兄弟相残太甚被高句丽捡了便宜。
可是现在他也已经顾不了太多,石虎的精力暂时被江东变幻所吸引,在今年没有发动强大攻势,让他暂有喘息机会,如果慕容评等人还要继续制造分裂,那将直接威胁到整个慕容部的生存,他也只能饮鸩止渴,勾结外寇先扫灭家贼了。
听到慕容皝言中不乏决绝,慕容翰也知此前他还是将形势想得太简单了,忙不迭点头应声。
其后几天,慕容皝整个人身上都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低气压,他首先是加强了对晋人臣属的保护,当然实际上是更加严密的监控,防止这些人因此煽动晋民流人作乱。
接着便是加快了对晋民流人军队的整编,务求在短时间内将晋人主体更加严密控制起来,也增强由他本身所掌控的武力。
这是原本就该做的事情,而且事实上他也准备对封氏进行一定程度的打压,旧罪在身的封抽本来就是预定之选,结果现在被慕容评等人代劳了。
于是他又更加倚重北平阳氏等备选,就算阳氏知悉了封氏灭族的内情,但其家在辽地经营年久,与慕容氏已经将近难分彼此的程度,也不会因此而反目决裂,付以军权也能稍取安慰人心的作用。
另一方面,便是加紧对南面消息的探查。眼下代价已经付出,哪怕只是一个空头许诺,他多多少少也要从南面敲取一些好处。
南面的消息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到了八月时分,确凿的消息便传来:岛夷沈维周在这一轮的权斗中可谓是大获全胜,以南人家门逆取成功,得以尽掌江东朝廷内外权柄,并且那沈维周自领豫州牧,行台北伐,显然重心仍然在北。
得知这一消息后,慕容皝也是错愕许久,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他是打心底里厌恶沈维周这个岛夷,也不愿继续与之打交道,另一方面又是艳羡有加,他与南面虽然处境不同,但对于沈维周少年得执如此大权、全无掣肘,心里充满了嫉妒。
但无论他自己心情如何,眼下是需要轮到他表态的时候了,以叔父慕容运为首南下拜贺,自请削除早前江东朝廷给予他的那些超出淮南许诺的封赠名位,并且表态将会亲自率军攻略辽西以对石赵形成有效牵制。
但这也不意味着他对此前恶事就完全翻过,沈维周大权在揽,眼下他是没有手段直接伤害对方,但是族中一众人却都不能幸免。
首先将慕容运这个暗中损他的族中元老驱逐出外,派往南面也是为了教训自作主张的儿子慕容恪,既然都这么贪恋与中原商贸物力,那就彼此争抢。没有了慕容运做靠山,慕容评几人自然任其摆布,如果不是忌惮慕容仁再指责他凌辱手足,直接抓起砍了都没有二话。
同时他又下令追杀封氏在外如封裕等族人,既然事情已经做了,那就要杀个干净,永远杜绝这方面的隐患。至于罪名,就按照慕容翰此前给出的那样安排。
毕竟封氏在辽地作风不乏高调,也因此令得许多晋人门户嫉恨,兼之封弈几番怂恿他僭制称王,干掉封家也是示好南面,以示自己没有这样的心思。
1146 天中学府
启泰三年秋,由大将军沈维周亲自负责督建的洛阳新城已经拔地而起,营建过半。虽然城池内外还有着众多施工工地,但雄城壮阔姿态已经完全彰显出来。
除了仍然营造的大城之外,周边郊野,伊、洛之间,更是农田成片,桑林广布,较之早年新复之时一片废墟荒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随着整片河洛大地元气逐渐恢复,洛阳周边的山川也渐渐生机充盈起来。尤其是位于洛阳新城南面不远的伊阙左右香山并西山,在最近这几天更是迅速变得繁荣起来,远远超过了其他地域。
伊阙周边的兴盛,山川景致秀美还在其次,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启泰元年沈大将军行台入洛之后,首先便将早年位于淮南寿春的馨士馆并工程院迁移到了这里,分立于伊水两侧的山岭之间。
除此之外,尚有诸多民学分布于两山之间,使得伊阙周边处处都洋溢着一股浓厚的学术之风,也因此得到一个“天中学府”的雅称。
只是在这天中学府的盛名之下,仍然隐藏着一丝不和谐,那就是坐落于西山的工程院。工程院的存在,对于馨士馆等学府而言,那就是总感觉我们之间混进了一个怪东西。
馨士馆能够在世道中享有崇高声誉,这一点并不奇怪。且不说经义之学本来就是两汉以来传承悠久、治家兴邦的显学,单单馆中学士便无一不是南北硕学鸿儒,身载重誉。
而且馨士馆最大的优势便在于包容、全面,或许某一单纯学术方面,仍然达不到一些经学世家世代传承的那种精深与高度,但从总体上以及对世道的影响与覆盖,却不是那些蜗居乡土、闭门自守的经学世家能够企及的。
虽然此世仍然不乏经义深厚的人家以正统自居,看不上馨士馆这种庞博杂糅、不乏鱼目混珠的学术体系,但对于馨士馆的影响力却不能忽视。
尤其馨士馆从寿春转移到洛阳,又收罗大量经学传承与典籍之后,整个体系更加庞大,俨然已有经义正源的气象,反而那些传承悠久的正统经义学理被逐渐的边缘化。而这种势头,也促使那些保守的经义门户或主动或被迫加入其中,否则只能被世道所遗弃。
馨士馆能得盛誉,还在于一个海纳百川,兼容并包,可是工程院的强势崛起便有些撩拨时流底线了。
工程院的创建,主要还来自于早前淮南都督府的倡导力推。待到洛阳行台创建,工程院落址西山之后,来自官方的这种力推则更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首先在管理构架方面,沈大将军亲自兼领工程院院长。而管理具体事务的则是南北都不乏誉望的丹阳小仙翁葛洪,以散骑常侍而领博士祭酒,单单在职位上便与太学、国子监官长达到了平级。
这种安排令时流有些无法接受,在他们看来,工程院所教授之器理、械论之流,无非生人庶用的技艺小术罢了,怎么能够抬到与经纶大道相提并论的境界高度!
虽然也不乏时流于这些道理上多有涉猎,但更多只是一种兴趣爱好和生存需求,在价值高度上并不觉得这些技术能够达到人伦教化那种高度。
因从宜之便法,以应未有之变故,通万物之机密,以复三代之纲常。天地伟力,化生万物,概非无因,人以灵长,承恩受命,自具取物补道之责。达于物理,尽于物力,伦理之余,以力相补,则天地和鸣,永无失序。
葛洪当年于淮南受命主持创建工程院的时候,便撰写了一篇《物理赋》。
刨除其中那些牵强附会的神仙玄说,其主旨表达还是非常符合沈大将军的价值口味,这一篇赋文本身便避开了从人伦高度去辩证物理价值所在,而是认为人该洞悉天地于万物中寄存的道理,化用物力,以此作为伦理纲常的补充。
换言之还是应该以伦理教化为主,但若有实在伦理教化不了的执迷不悟之众,那就需要以物理手段去揍他。
这一番论调,虽离经典,但却不悖道理,尤其在胡虏肆虐、王道避走的大环境下,仍然受到了相当一部分时流的认同。尤其是那些深受乱世之苦的底层民众们,更是将此奉为一种至理。
若是单凭经义纲常便能够将那些禽兽之众都给说服感化,又何必再仰仗行台十数万王师奋战才能达于王业复兴?
这一篇赋文被截取部分刻碑立于洛阳西山工程院大门内,这也相当程度上化解了时流对于工程院超规格待遇的指摘。
除此之外,工程院的授学也极为广泛,不仅仅只有器理、械论,医药、术数、勘探、水经、陶冶之类,皆在课程之中。
当然这种形式上的褒贬,仅仅只是一种意义不大的纷争。单凭这些想要完全扭转世道长久以来所形成的观念上的认知偏颇,其实还远远不足。惟一一个放之古今四海皆准的道理,就是来自利益上的激励。
贼偷万家,古今不绝,唯利所驱而已,但也从未占据什么所谓的意识形态高地。
洛阳行台针对工程院在利益潜能上的挖掘,那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自启泰元年便开始举办的洛阳华赏宴,便是其中的一桩手段。
所谓华赏宴,顾名思义,自然就是一种宴会的名称,只是这个宴还在其次,重点还在于“华赏”二字。
华为华物,赏为赏鉴,毕陈四方珍器华物,以供南北时流品鉴赞扬。对于经历过沈氏于江表崛起的江东时流而言,此类风格的宴会并不陌生,如今流通于世道各种奇异珍货,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由这一类的宴会上先为时流所知。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启泰元年,沈大将军北入洛阳创立行台,秋后不久便毕集南北时流于洛阳城南西山摆设宴席,向南北时流推介产自天中神都坊的各种物货,以供这些有意通商的时流拣选物货种类订购售卖。
与江东时流所熟悉的物货展览所不同的是,除了往年于江表那些流程之外,又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那就是将工程院引入其中。工程院本身并不负责生产,所展览的也并非商品,而是各种技术。
第一届的华赏宴,老实说举办的并不成功,当时河洛本身仍是残破,尤其洛阳新城不过刚得框架,甚至就连沈大将军都要暂住军营中,更不可能有大量空闲屋舍来安顿与会时流,会场布置也都极尽简陋。
尤其是当时河洛周边,黄河以北、潼关以西这些地方,虽然也不乏时流人家受到了行台邀请,但相应参加者却是寥寥无几。若非沈氏于江东大势独得,有相当一部分江东时流不远千里前来捧场,最终只怕要落得一个落寞收场。
可就是在这一年的华赏宴上,洛阳工程院便公布了两项令时人侧目震惊的技术,其中一项是一本篇幅不算太长的书册名为《地数》,另一项便是纺织中缫丝、络丝的整套技术并工具。
《地数》简而言之是一本介绍勘测矿脉技术的书籍,早在淮南都督府时期,淮南便极为重视对于冶炼的投入,而且接连兴起了乌江、洛涧等几个规模极大的冶铸基地,江北王师精兵强械,包括在屯垦方面卓有成效,便立基于此。
冶炼行业的兴盛以及产能的扩大,自然而然带动了对原料的需求,单凭民间搜集、战场缴获,就算加上对境中原本就存在的矿脉开采,渐渐已经不能满足。尤其淮南冶铸中又大量采用煤炭为燃料,这更放大了对新矿藏的需求。
所以过去这些年里,淮南都督府在矿脉勘探方面也是下足了力气,不独检索古籍搜罗古人在这方面的记载,更是遍访民间、深入总结各种勘探经验。在积累了大量理论和实际经验之后,工程院创立伊始便接受了将之进行归纳总结的任务,最终成果便是这一本《地数》。
《地数》中所涉寻矿诸多方法,既包括古人所总结的寻找矿苗、伴生、共生、岩表等古法之外,还包括淮南都督府所总结的通过各种植物寻找矿脉的详细经验。
洛阳行台选择通过工程院将之公布出来,自然不是为了鼓励民间私采私铸,更何况寻找矿藏仅仅只是整个冶炼行业最起始的一道程序,矿产的开采挖掘、冶炼等等,需要一整套的产业搭配,绝不是凭着区区一本《地数》便能轰轰烈烈展开。
《地数》的公布,更近乎发放一种资格,以这些走南闯北的商贾为耳目,更加细致的去搜索山川之间所蕴藏的矿脉宝藏。随之一起的还有洛阳行台一项政令,那就是凡有上陈矿脉所在则必有重赏,包括对民间私采的检举同样在赏格之内。
这对于那些与会之众而言无异于一个惠而不费的利好消息,就算没有这项任务,他们也要商行四方,如今仅仅只是沿途稍加留心,便有可能获得高额悬赏,何乐不为。
所以相当一部分时人都上缴一份保证金,都选择购买一份《地数》随身携带作为指引。如果不缴纳保证金,他们就算发现矿藏信息,也是得不到赏金的。这是为了防止有人贪图奖赏而滥作虚报,以致在查证过程中的无谓消耗。
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洛阳行台收到此一类的汇报多达上百宗,查实确实有矿存在的地点则有二十余个,大多在江淮之间,能够即刻开采投产的便有六七处,顺便捣毁数十个民间私采私铸的窝点。虽然因此一项发放出高达数千万赏钱,但跟庞大收益相比,也实在是微不足道。
1147 河东乡困
相对于凭着一本《地数》搜索矿脉多多少少有些碰运气的味道,那么各种更先进的纺织技艺的改进便可以说是惠利万家了。
工程院各种技术的公布,也并非全无门槛,相反的门槛极高。凡有所得,必有付出,沈大将军一贯奉行技术阶梯下放的原则,一项新技术的产生,必然伴随着一部分因此获利者。想要成为第一梯队的获利者,那也简单,就是交钱。
这一整套纺织技术的改进,既能将原本的生产效率提高数倍,又能将生丝的质量维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水平。当工程院学徒在密室中将之稍作演示,很多观看者已经察觉到这当中蕴含的商机之大,尤其很多地方丝绢本来就是可以通行的货币,这简直就是铸钱的机器啊!
关于技术的交易,洛阳行台提供了两种模式,首先规定一个技术封闭年限为五年,其中一种方式是直接花钱购买五年专享并享有区域保护,另一种便是由行台派遣吏员监督生产,五年内抽取一定比例的利得。
这两种方式,第一种自然对地方上的大豪宗有好处,只要缴纳一定财货,这五年时间内他们便可以任性扩大生产。而第二种则是对一些中小人家的保护,他们交不起高昂的技术使用费,但也并没有彻底断绝分享新技术红利的机会,相当于为行台代加工。
沈哲子大费周章搞出这一套专利保护,倒也并非仅仅只是单纯的贪图技术短期兑现获利。他又怎么会不明白所谓的藏富于民,这种普世得益的新技术越早放及四海,生民越早能够因此得利。
可问题是,当下这个世道可不是大一统的盛世之年,而且乡宗土豪于地方上的把持仍然严重,真正技术无门槛的扩散,得益最大的并非寻常生民,而是那些控制人口的割据势力。与其惠及敌邦,不如先通过有限度的产能扩散来加强自身的实力,五年之后再视情况次第开放。
总之这第一年的华赏宴虽然整体氛围不行,但工程院的名头却因此而被叫响。本身便具有技术上的领先优势,再加上洛阳行台从行政到军事的双重保障,由此展现出了庞大的利益前景。
所以尽管时流甚至包括行台内部都不乏人对工程院仍存不认可,但最起码场面上已经没有人再提议要罢黜工程院这不伦不类的存在。而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各方风闻云集者便塞满河洛,工程院单单售卖技术一项便获利巨亿,甚至超过相当一部分行台下属产业全年营收。
启泰三年秋日,又到了将要举办华赏宴的时节。这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甚至已经无需再作造势,随着日期渐近,大量四方时流已经各携资财重货毕集于河洛之间。
又过去了三个年头,河洛风貌可谓日新月异,时至今日,虽然不能说已经恢复盛世旧态,但也已经很少能够再见到战乱所带来的满目疮痍姿态。尤其那拔地而起、较之中朝旧年更加宏大的洛阳新城,更是极大程度扣动时人心弦。
常在河洛之间游走的人对于变化的接受是循序渐进,感触尚不深刻。
可是有许多受限于自身境遇或道途遥远的人不能常作走动,河洛之间这种日新月异的变化给他们带来的冲击之大,久久难以消化,尤其有着他们各自乡土或一潭死水、或战乱不断的对照,那种鲜明的落差更是让人有些无从接受。
应该说,就算是不计算基于华赏宴而产生的其他利好,单单借由这个机会让四方生民得以望见整个河洛地区的元气恢复,对于洛阳行台而言,就是一个相当利好的举措。
目下的洛阳新城,格局虽然极为宏大,但其中泰半眼下都还是无用。
虽然整个河洛地区单从人口密度而言,已经超过了江东许多地方,但是各种配套却仍还远远不足,因此也就不能指望在短期内将洛阳城创建成建康城那种庞大体量的大城邑,单单一点,粮食供应就满足不了那么大规模人口的聚居消耗。
眼下的洛阳新城,格局上是分作八十一坊,业已建成的已经有三十多个坊区,但是包括驻军与劳役在内,不过堪堪只填满了将近二十个坊区。而其他河洛地区的生民,主要还是分散于各处或耕桑屯垦、或劳役做工。
但这在当下而言,已经算是了不起的成就,要知道就算是盛唐的时候,长安城仍有相当一部分坊区都是处于荒废状态,真正顶级繁华的,也只局限在有限的坊区内。
也正因如此,就算四方游人集结再多,眼下的洛阳城都有充足的容纳量。行台也是非常鼓励外来人口定居洛阳,在入籍方面几乎不作什么限制,许多坊区的房屋买卖价格也不过只是略取工价,甚至无偿赠与。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行台在这方面的收入就甚微,除了那些低价坊区之外,位于洛水两岸的坊区则价格陡翻数倍乃至十数倍,甚至出现了竞价的现象。
而这一片地带,也是眼下的洛阳城最繁华所在,洛水穿城而过,活水幽林,庭下可望。既然对生活环境有更高要求,那么自然也要付出相应代价。当然,愿意选择洛水两岸坊区居住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寒丁庶卒。
眼下的洛阳城,并没有太过严格的城防禁令,游人可以乘坐舟舫直接沿洛水入城,而这也的确成了时下风行一种快速游览城池全貌的方式。洛水上常有画舫游船往来穿行,眼望两岸竹林桑园之外鳞次栉比的楼阁屋宇,另有一番奇致体验。
“王师入洛不过微年,但洛上所积创建却已经远超人所能料。南人多盛赞沈大将军治世大才,未曾见时,只道陋土难生国士,南人折于势位,所言不可轻信。但只有身在此中,长睹河洛兴复盛态,才知此言确是不虚啊!”
一艘不算太大、外观颇有朴素的游船上,有两名中年人对面而坐,船首与船尾各立十几名壮仆随员,其中一个中年人指着两岸风光侃侃而谈道,神态间多有感慨之色。
另一名中年人似乎是新到洛阳,也是频频的左顾右盼,眼眸中满是两岸风物,多有惊奇之态。
“其实世兄也早该入洛一观,才能免于被乡土纷扰遮蔽识见啊!甚至学我一般,直入洛中择宅短居,也能得以会见时流,稍略世势姿态。”
先发声那中年人一边笑语劝说,然后提起酒壶浅斟半杯。船上难免颠簸,但那竹制的酒器打造也巧妙,杯缘内拢、下腹胀大,杯底则齿合扣咬在托盘上,酒水里再洒上几瓣菊花,就算遇到风浪颠簸,也不会倾洒出来,饮酒时把住酒杯稍作拧动便可抬起。
后一名中年人听到这话后便蓦地叹息一声,说道:“洛邑虽好,终非吾乡啊!去年石逆北蹿平阳,时时伺望想要寇我乡土,诸多忧怅在怀,我也实在难如敬原你这般从容啊!今次入洛,还是困于贼迫,不得不行。”
对话这两人,俱为河东人士,前者名为房望,后者名为薛涛。房望去年便入洛经营,今次专程出城去迎接初抵此境的薛涛。
听到薛涛这般感慨,房望一时间也是默然。其实若真论乡资深浅,他家是远远不及河东薛氏。
薛氏族居河、汾夹角,本就坐拥地利,兼之族裔众多,结寨自保,最盛之时荫众将近十万之数,无论汉赵刘氏又或羯胡石勒都不敢予以小觑而轻作挑衅。而他们河东房氏,往年也是依附薛氏才得保全的一家。
永嘉及后几十年的时间,河东混乱中自有秩序,老实说对于所谓的王师入洛其实并不算太敏感,甚至不乏人根本就理不清楚王业南行、何以琅琊王一系得继晋祚,也就没有那种欢呼雀跃、南迎王统的迫切心情,甚至对于南人沈维周所统率的所谓北伐王师隐隐还有提防。
所以在王师入洛的最初,河东群众对此态度多有冷淡,谈不上敌对,但也不会主动去沟通。即便有什么交流联络,大多流于浅表的敷衍,或者单纯只是贪图来自南面的物助,维系一些商贸往来。
转机还是发生在去年年初,关中突然瘟疫横行,病死者众多,大量流人向东涌来,时势上引发最大的变数就是于潼关外和王师对峙的石赵石生所部崩溃,渡河北逃,不独将疫病带到了河东,沿途也击破掳掠诸多河东境中小规模的乡豪坞壁,一直流窜到了平阳。
瘟疫与兵灾双重的压迫,令得割据汾阴的薛氏也不敢稍动。许多依附其家的乡宗受损良多,河东房氏便在此中。天灾并人祸,他们也无从埋怨薛氏不救,只是再想安稳立于乡土已是不能,因此相当一部分便顺势入洛。
原本房望等河东乡众穷途来投,心内不乏惶恐,可是真正安居下来之后才渐渐感觉到此境生活较之河东实在要好得多。
本身他们便不如薛氏势大能够自立一方,身在乡土和如今在洛阳,不过是换了一个依附对象,而无论从哪一方面而言,洛阳行台都要比汾阴薛氏一介土豪强大得多。
今年乡土再受危困,甚至就连薛涛这个薛氏族长都动身入洛寻求解困之法,可知乡土形势之不妙。纵然此前对薛氏不乏怨念,但也总是乡情难弃,房望也想尽力帮上一把。
1148 长生妙物
其实河东入洛的乡众们,在如今河洛之间的时局中虽然也稍具能量,但其实也非常有限。
这一点从房望家宅所在就能看得出来,房家位于洛阳的府邸在新城偏南的坊区,距离洛水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如今洛阳城格局就是内贵外贱,洛水沿岸多为行台新贵或是乡势、资财雄厚的入都人家居所,周边区域便以平民居多。
虽然这宅邸地段算不上好,但面积却是阔绰,占地顷余,房氏家门百数人群居于此仍然绰绰有余。当然规模上是比不得房氏于河东乡中的家业宏大,但却胜在安稳,不必像往年那样甚至睡觉都要绷紧心弦,随时应变。落魄离乡尚能有瓦遮头,已经算是非常好的境遇了。
在带领薛涛返回家宅的途中,房望也向薛涛将自家在洛阳的生活状况稍作讲述。
房望率领家众入洛,也并非抛弃乡中所有,仍然有一部分家人留在乡中惨淡经营,但却很难再给予洛阳这一支族人以援助。
房氏一介乡豪门户,虽然不以家学著称,但多多少少也是粗通文理。在进入洛阳城后,房望先是辗转权门自作投献,但却乏甚回应,后来得人指点参加行台下属吏考,眼下父子三人都于行台下属不同寺署中任事为吏。
“往年厌于学,幸在亲长法鞭高执才能草知义理,如今才能得于生计养命。”
讲到这里,房望不乏自嘲一笑,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还需要操持刀笔谋生。
薛涛闻言后,只觉房望境遇凄惨,心中愧疚更生,同时也隐有不满道:“敬原你早年总也得司乡望,才具不乏,身入洛邑竟然只能得于如此卑用,那位沈大将军待我河东乡亲也实在稍显冷傲。”
房望听到这话后不免一愣,片刻后才摇头笑道:“世兄你倒是误会了,如今河洛之间似我这等失乡之众不知凡几,我也自知才具几何,不敢假想险胜其余。行台取吏以用,实在本就是予我等微末寒士以关照,否则不知这城池内外还要横倒多少饿殍。”
薛涛有此误会也纯是因为对洛阳人事的不了解,此前两赵相争,对于他们这些立足乡土的乡豪们也的确不乏拉拢,动辄许以郡守、将军号,但那只是一种虚号,非但得不到什么补给,反而要因受此号而被频频勒索。
如今看起来房望父子几人俱为刀笔小吏,鞭下卒用,但从真正的待遇来说,行台小吏尤甚虏庭将军。
他们这些吏目的俸禄倒是不多,月俸在三、五斛之间,单凭俸米已经足够养活一个小户之家。但这些俸米并不是足额发放,其中半数要折入公库,按照月数积攒,基本六到十个月之间,便能获得三到五十亩的职田。只要吏考始终合格能够留职,这职田便能一直耕种下去。
如今薛涛父子俱都连过吏考成功领取到职田,合共顷数,河洛多良田,扣除其他各项开支,亩收三石可望,如此岁产便在三四百斛之间。对于小户而言,这些已经足够衣食温饱。
房氏家门百数人丁,算不上是寻常小户,所以单凭职田、俸米,过活仍是简单。但是身在职上,还是有着其他各种福利,首先便是行台经常会组织动员吏目家属参与一些不繁重的事务,这又是一部分额外收入。
但最重要的还是每月随职发放的物货配额,即就是每个月,这些吏员都能购买到一部分行台管制、不许民间私自销售的商品,比如饴糖之类。
而这一部分配额,河洛之间常年有豪商进行收购,单单只是出让配额这一部分所得,有的时候便超过俸米数倍。
其他另有加派贴补、年节犒劳,也多以配额形式,林林总总诸多收益加起来,单凭房望父子三人每年进项便能折粮近千斛之多。这甚至已经超过了往年在乡中担惊受怕、劳碌经年的耕桑所得。
“洛邑维生,实在是多得便宜。今年秋后,我还打算再放免一部分家众,无谓再将乡众羁绊身畔,彼此妨碍。”
讲到这里,房望便笑语说道。身在洛阳和蜗居乡中,谋生方式大不相同,乡里荫庇互助才能得于安全,可是在洛阳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将太多家众养在家里只会增加无谓的负担,而且这些荫户因为不得民籍,洛阳相当一部分安置流人的政令都涉及不到他们,没有太多可得正当收入的机会,可以说是两相妨碍。
薛涛听完这些,一时间也是忍不住瞪大眼眶,尤其看到房望一副知足自乐的神态,心内所受感触不免更大。
他们薛家家大业大,对于这些收益自然不怎么放在眼中,但整个河东之地如他家这种状况者又有几户?大多数也只是难免饥寒,惨淡维持,跟房望在洛阳的生活简直不可比较。
待来到房望家中,房望又唤出诸子拜见乡长,而后吩咐家人摆开家宴。待见到席案上那品类繁多、丰盛无比的餐食,薛涛心内又是忍不住的惊叹,这种档次的餐食,就连他自己在乡中都难得享用一次啊!
不过薛涛入洛,也非贪于口舌之惠,草草用过餐食,这才又谈起今次入洛的目的,就是为了采购一批物资。
言及这一件事,又要讲回去年春里关中那场瘟疫。那场疫病爆发仓促,关中各方俱不能免,病死者众多,连带着从去年到现在各方势力纷争都变得安分起来。
河东虽处关中地外,但当石生逃窜过境时,也难免沿途传播疫情,令得河东之众都因此受损良多。可是当时也有相当一部分关中流人东入河洛,甚至于当时石生所部就与潼关王师对峙阵前,可是偏偏河洛境内就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疫情病死。
事后各方深作打探才知,其实当时河洛也有疫情出现,但是很快就有小仙翁之称的葛洪率领一部分军医、药师行走各方,快速将疫情扑灭下来,并且也找出了这场疫病的原因。
疫病之所以发生,就在于关中多群胡杂居,而杂胡饮食不与中原类同,性多膻臭,油腻难除,积膏体中,阻塞血气,因是致病。而且胡人这种饮食习惯,即便没有这种恶疾疫病爆发,也根本就活不长命。
那位葛先生不愧仙师之名,不独诊断出病症,更开具出良方,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饮茶解腻化膏,继而得于血气通畅。简而言之,就是胡人若想得于长命,就必须要多喝茶,否则即便强若刘元海、石世龙,也都早赴黄泉,无有长寿人主命格。
茶这一饮品,不独胡人不解,就连许多北方晋人都多有迷茫。因为北方饮食,实在是没有这种习惯。哪怕在江东,饮茶也是因为沈大将军大力提倡,才在上层之间渐渐得以风行。
若是以往有人告知胡人有一不曾见过的仙物能得续命之妙用,大凡脑筋正常者,多少都要存疑。可是因为这一次疫病于潼关内外截然不同的表现,大凡在那场瘟疫中惶恐待死又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无不视若至理。
即便别的不谈,当时一部分茶叶由河洛流出到达关中、河东等地,的确有人试饮而因之得活,即便无病者在饮用多次后,也都觉提神明目,通体舒泰。甚至又有人穿凿附会,江东沈维周之所以才惊当世,正是因为生于茶乡,常与妙物为伴,昼夜浸染,日渐聪颖。
当然这种论调就有些穿凿附会的玄说了,毕竟江东除了沈维周之外,蠢物也是不少。但无论如何,茶叶这种物品一时之间在关中、陇上凡胡人聚居之地得到了十足的重视,尤其大量胡人酋首权贵更是备以重货而多方求购。即便不以恶疾为患,谁又不想因之续命几年。
这些地域之间,其实也不乏往来河洛的商贾,但此前从未有重视过茶叶这种商品。此时各处需求陡增,利之所趋,商贾们难免要大肆采购。
可是到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甚至就连洛阳市面上茶叶都是稀少,毕竟江北从来不以饮茶为风尚,若非这一场瘟疫恶疾的爆发,谁又能想到茶叶还有这种妙用。
洛阳行台同样反应敏捷,当意识到这是钳制胡人的一种重器后,飞快将之纳入管制中。在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但凡从商贾货品中查抄出私贩的茶叶,轻则抄没货品,重则即刻斩首,掐死了茶叶向北流通的各种渠道,由是又进一步抬高了茶叶的价格。
薛涛今次前来求购茶叶,一方面也是为了将这种救命良物略作储备,就算他自己的部众不担心,周边乡境也多有胡虏出没,谁也说不准下一次瘟疫何时爆发,自然有备无患。
至于另一方面,就是来自平阳石生的逼迫索求。石生虽然避走平阳,但却非战之罪,尤其平阳之间也多有杂胡游荡,很快又被其集结其数万之众,常向河东侵扰。
即便石生党徒攻不下薛氏的汾阴坚堡,但昼夜在汾阴外围扫荡,也让薛氏苦不堪言,尤其坞壁外的各种生产彻底停滞下来,数万之众即将要断绝口粮。因此薛涛不得不稍作妥协,答应石生为其筹措一批茶叶以求其退兵。
听到薛涛的讲述,房望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又何尝不想解救乡土危局,可是凭他区区一介吏目,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于河洛之间筹措大批管制货品。
他倒是记得茶叶早前也曾出现在随职配额的商货中,甚至家中还有一些存储,但这些不过杯水车薪,又怎么能够满足薛涛庞大所需。
“世兄你若明年来访,我或尚有一二策用助你。小儿吏事行台仓曹,连月吏考得优,明年有望转为正属,可为世兄稍作引见,但目下终究还是言轻。不过近日便是华赏宴盛会,会上可能会有一批禁品发售。”
沉吟半晌之后,房望才开口道:“若是市上俱都无得,我觉得世兄你还是要直叩行台大将军府下,将此乡困细作陈述。”
1149 胜武壮行
对于直入大将军府拜望,薛涛还是心存几分迟疑。因为他的处境又不同于房望,作为河东乡宗自守的代表,一举一动难免顾虑更多。
其实早在洛阳行台创建之前,当时的淮南都督府便派遣使者前来示好,当时薛涛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毕竟彼此治土间隔太远,即便接触太多,实际意义也都不大。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位沈大将军对他们这些北地乡宗所流露出来的态度实在谈不上太友好,此前种种事迹都有表明,沈大将军过于强势,容不得治下有太独立的存在。
但是即便不以势位权柄考虑,永嘉之后他们这些乡宗们依靠这种方式守护乡土、抵御胡虏穷攻,已达几十年之久,又岂是能够轻易改变的?
就算薛涛肯放下自家乡中声势,按照这位沈大将军的意愿并入行台统序中,但这位沈大将军就能一路长胜,将胡众彻底驱赶出华夏大地?一旦当中出现什么波折反复,其人率领残部拍拍屁股一路返回江东,留下他们这些河东乡众又该怎么办?
要知道他们薛氏在动荡乱世中壮大起来,也并非完全是主动谋求的结果,更多还是乡众们受不了胡虏摧残而依附过来。这种非是常态的壮大,集散之间凝结多少血泪,又怎么能够计数得清楚?
薛涛也相信一旦他投入行台,那位沈大将军必然会厚礼以待其家门,可是对其余那些乡户是否也能善待如故?
若薛涛仅仅只是贪恋权位之人,反倒不必像当下这样纠结,早在王师北进之前便大可投于刘、石麾下,可几十年来家门并乡曲辛苦维持,不奉刘、石诏令,何尝不是始终心存一份壮烈。
今次走入洛阳,河洛之间各种欣欣向荣,包括乡亲房氏在洛阳境遇如何,都给薛涛带来极大触动。但若说就此便能决定代表一众河东乡党投入行台治下,薛涛还真是不敢过早定论。
眼下河东正是乡困危急,若直接求告行台大将军,他又不了解那位沈大将军真正脾性如何,或许会将之视作一个趁火打劫的良机也未知,所以在此之前,薛涛还是倾向于看看能否独力解决此事。
就算未来真的要考虑是否投入行台,也应该略过这一时节,待到乡情有缓时再作交涉。
听完薛涛这一番考量,房望便也默然。他倒是比较希望薛涛能够投入行台,如此一来他们这些在洛阳的乡徒们也能因此略得关照,虽然行台也不乏河东旧族任事,但那些多是早早南渡之众,论及亲疏自然比不上薛氏这种几十年来守望相助、共渡危难的人家。
可是房望眼下在洛阳也不过一介卑吏,能够接触到的层面极为浅薄,甚至不曾见过那位威名震慑南北的沈大将军,于此也实在很难拍着胸口作出什么保证。
一夜无话,待到第二天,便是华赏宴的正日。往往这一天沈大将军都要亲自前往西山工程院,宴请一部分时流贤长。
真论起来,薛涛是有足够资格得到沈大将军的宴请,但他又不想直接入拜,所以这第一天的盛会,自然便与他们无关。
虽然无缘宴会,薛涛还是忍不住请房望引领自己前往郊外西山稍作观瞻。
这一天,洛阳城南大作警戒,两千胜武军士卒巡查净街,黎明时分,沈大将军仪驾便从位于洛水北岸的府邸中行出,直往城南而来。沿途道路两侧除了大量前来观礼的乡众之外,也早有时流人家各拥车驾围观瞩望,房望与薛涛同在此中。
“世兄你看对面那老者,便是同为咱们河东乡宗的柳氏柳成公,成公目下正于馨士馆担任馆士,今日大概也是带领家中子弟儿郎前来稍开眼界……”
为了接待薛涛,房望也是用心,昨夜便让儿子将家中车驾送到司隶圈定的用于停车观礼的高岗上,此时临高以望,在沈大将军仪驾行过之前,指着周遭那些驻望的时流向薛涛介绍着。
薛涛便也循着房望的指点向左右望去,河东柳氏之名,同在一郡中他自然也知道,那位柳氏长者柳成他早年甚至还随父辈前往拜见,倒是没想到其人竟然早就走入河洛经营。
原本薛涛还打算上前见礼,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作罢。柳氏自为河东世族,他们薛氏虽然崛起于战乱,但与郡中这些旧族关系却也实在谈不上有多好。因为他们是早年由蜀中迁入河东,一直不被这些世族所接纳,甚至还多有轻视。
在场除了柳氏之外,房望所介绍另有郡中裴、陈以及周遭弘农杨、荥阳郑等各家族人,薛涛也不愿过于引人瞩目或是受人冷待讥讽。
除了这些时流人家之外,南郊这一片区域民众之繁多、场面之壮大也实在令薛涛大受触动。他们薛氏虽然名为拥众数万,但平时也都是各自忙碌,少有集聚,类似这样阔大的场面,薛涛还真是没有怎么见过。
不多时,沈大将军仪驾便在前后队列壮卒们的拱卫下缓缓行过。沈大将军身在车中,薛涛倒是看不清楚,他关注最多还是那前后护卫的胜武军将士们。
行台王师威名,在北方倒也是传播极广,但薛涛常居乡中,这还真是第一次见识到。那种其徐如林的气势之外,最令他感到震惊的还是将士们所配备的那些甲械。
单单在沈大将军车驾之前,便有整整五百重甲骑士,人马具甲,一眼望去就仿佛钢铁浇铸的一堵坚墙。这些重甲骑士们鞍上各悬长及一丈的斩马刀,将近半丈的刀刃闪烁着钢铁淬火锋芒,刀背浑厚,简直就是令人望之心惊的杀人凶器。
薛涛毫不怀疑,仅仅只凭这五百重甲,大概就能将周遭数万民众屠戮殆尽!而除了这五百重甲骑士之外,队伍中还层层分布着轻甲骑阵、长槊、刀盾之卒,俱都泾渭分明,井然有序。
看到这一幕,薛涛心中更是激动难捺,若他麾下能得如此千余壮卒、不,哪怕仅仅只是能得半数重甲骑士,他也敢于坞壁之外阵列与石生卒众厮杀恶战,不至于被逼迫得为其前来河洛搜罗茶叶。
但他也明白这只能流于想象,他家汾阴坞壁虽然也坚深高大,荫户众多,但也只是勉力维持而已,哪怕就连他并一众亲族们也很难凑起这些重甲骑士寻常一卒的全副武装,更不要说集练成军了。
在真正见识到行台王师壮姿之后,薛涛才明白石生之所以遁走平阳,大概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去年那场瘟疫,应该也是因为畏惧而出逃。
很快,沈大将军仪驾便直入西山,但围观之众却久久没有散去,各自都有振奋姿态,议论多与那胜武军壮阔军容有关。如此强军镇守河洛,给人心带来的安慰巨大,简直胜过千言万语。
“虽然已经不是初次望见,但每每再见,心内仍是难免震荡。如此铁壁环绕河洛,又何惧外敌侵扰啊!”
房望眼望着仪驾队伍离开的方向,口中如此喟叹,脸上更流露出十足的自豪,他虽然入洛未久,但那种归属感已经十足,更有一种能够依附于如此强权的超然与自得。只是在看到薛涛神情微有异变,这才闭上了嘴不再多说。
“稍后行事无论成或不成,能否请敬原帮我稍作引见,我想入拜一下沈大将军。”
薛涛沉吟片刻后才开口说道,继而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便又加了一句:“即便不能得见沈大将军,行台旁人也可。我等毕竟都是伏拜晋祚生民,既然已经入此,若不见拜,实在有些不恭。”
房望闻言后已是大喜,更不会见笑薛涛出尔反尔,当即便笑语道:“这一点请世兄放心,沈大将军器量宏大,若闻我河东英类如世兄前来拜见,只怕将要倒履相迎,又怎么会不见呢。”
略过这一桩事,两人便随着乡民大队伍各自散开。再过一夜,西山各种禁制才逐渐放开,各方民众都能自由出入。
华赏宴可不仅仅只有一天,像是去年便持续将近一个月之久,不过只有这第一天沈大将军才会出席,能得宴请者终究少数。其后一段时间,仍有其他行台官员主持,各方时流商贾集聚交流。
每到这种时刻,西山便成洛阳周边最繁华所在。薛涛心念乡困,于是在第二天便急急前往西山,只是不巧这一天房望需要归署劳碌,只能安排长子房浚代为向导。
“每年西山集会,各方时流云集,似我这种微进,实在很难走入细览广识。今年得于陪同世伯,于我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房浚能得前往西山,一路上都表现的极为亢奋。
但这姿态望在薛涛眼中,心中还是略感不悦,这所谓华赏宴,说到底不过一场商贾集会罢了,所涉也都俗尘浮华,于人德行才具又能有几分长益,这房浚往年在乡中也是一个淳朴后进,但入洛时间未久,已经浸染的略有浮躁气息。由这一点看来,洛阳风情人物也并非尽是好处。
房浚倒不知薛涛心中所想,引着薛涛由直通山岭的大路上很快便来到了坐落于西山山谷中的工程院。
1150 馆院英才
工程院坐落于一片山林中,占地极为广阔,入门首先所见便是一片碑林。
这一片碑林中其中有三座最为醒目,其一便是葛洪的《物理赋》碑,隐隐然已成工程院立学根本宗旨。另一侧则为《商契律》碑,洛阳行台创建以来,颁行诸多律令,境中商贸频繁,自然也不能乏于监管,《商契律》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法典。
这一项律法,其中主要规定了行商立约的各种细则,并且是行台监管各种商事的最重要凭证。大凡商行河洛以及南面晋域,必须要谨遵这些约令。
华赏宴本来就是商贾的一场集会,所以此时这碑前也聚集了大量的商贾,将之围堵的水泄不通,另一侧还有售卖碑文拓本,生意同样非常火爆。
薛涛入洛采购茶叶,自然也与商事有关,听到身后房浚的解释,便也排队购买了一份拓本,捧在手中细细诵读片刻,对于行台政令不免有了一个更深刻的了解。
他本就不是什么崇尚浮华的世族出身,立足乡中也以务实为主,因此看待这商契律倒也无甚偏见。通篇读下来,只觉得若是行台执法能够严格执行的话,对于各种商事行为的确是一种保护。就算是他这种新抵贵境的人,心内都隐隐感到踏实。
而在这两碑之间,更有一方大碑,上面只有四个大字“学以致用”。字体遒劲有力,令人一望之下便生深刻印象。
“这一方学以碑,据说出于沈大将军亲笔,以此勉励南北学子,不以书庐养志为美,惟求能凭才力济世。”
房浚指着那方碑文解释道,而后又轻笑道:“只是据说沈大将军才惊当世,唯笔力稍短,是否真正出于其手笔,坊间其实也多怀疑。”
薛涛驻足碑前,正色沉声说道:“这四字法言本就是立身正论,沈大将军能以此勉励世道,大约可窥心志,至于是否亲笔,这才是真正微节。”
昨日他虽然对沈大将军仪驾略作远瞻,但因威仪太甚,虽然有感于王师盛大,但对沈大将军本人却乏甚感想。可是今日见此碑文,心内竟隐隐生出几分亲近感来。
这四字甚至可以说是他为人处事的根本,虽然其家乏甚冠缨荣耀,又因身世来历多受郡中世族偏望,但能凭一家之力庇护一方乡土并生民,因此问心无愧,也可谓是凭才力济世。
及后两人绕过碑林,在一片广场上录制名帖。行台各项事务分工明确,虽然房浚也是任事吏员,但在这方面也很难帮薛涛行以方便。
但薛氏本身在早年便有与淮南都督府通商事迹,负责录名的吏目将其商卷稍作梳理,而后便递回一张描以银线的名帖。这些名帖样式便将与会者稍作划分,薛涛得到这张银线名帖已经算是规格不低,凭此可以进入许多不对寻常人开放的场馆,能得采购的份额也更大。
房浚看到这一幕,既有羡慕也不乏自豪,便将这些名帖的含义稍作说明。这些名帖在华赏宴上就是身份的象征,除了可以周游更多场馆、见识更多珍货之外,与他们有关的商事也会优先进行处理。
虽然华赏宴不禁人数参加,但像房浚这种普通人入内也只能在一些公共区域看看热闹,真正内情是接触不到的。所以此前他才说陪同薛涛入内,于他而言也是一个机会。
至于银线之上的金线名帖,那都是沈大将军在宴会上亲自发放,能得一张不只是荣幸,本身就是财力的象征,甚至可以凭此在行商途中调用一部分王师兵众短期护卫。不过那种层次乃是沈大将军的座上宾,便远远不是房浚能够接触得到了。
薛涛听到这些别致规令,一时间也觉别开生面,他守护一方,且耕且戎,本就比较注重规矩,倒是觉得行台这些规令倒是不乏可供借鉴之处。
不过薛涛对于这名帖上的特权倒也不甚看重,他最关心还是这华赏宴上究竟有无茶叶可供采购。
整个工程院便是一座庞大庄园,兼之游人熙熙攘攘,若漫无目的寻找,难免浪费时间。房浚去年便来华赏宴见识热闹,对此倒不陌生,很快便将薛涛引到一处宽阔的馆阁中。
这馆阁同样是行台设立在此的一处署所,主要是向与会之众介绍集会的各项流程以及各类商货的展览场所。
“阁下想要采购茶叶,这倒是巧得很。今年恰有茶叶出展,合共六千斤共分三批展示……”
负责向他们讲解的乃是一名年在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侃侃而谈,神态大方,只是视线落向薛涛手中所持银线帖,脸上便流露出几分难色:“不过今次展会欲求茶货者实在太多,因此在入购方面稍加限额……”
薛涛听到有六千斤茶叶于此销售,心内已是一喜,可是在听到后面一句话后,心绪不免又是一沉。既然这少年这么说,很明显他所持的银线帖是被限制在外的。
“我求购茶货,实在是有疾困苦衷,还非单纯取利。郎君能否稍作……”
有求于人便难保持体格,为了能够入内,薛涛也不得不向这少年露出央求姿态:“至于钱款方面,都可再作权商。货卖诸家,自然价高标得。”
“阁下这么说,实在是令在下为难。且不说小子并无便宜事权,这展会本就是竞价得标啊。”
那少年苦笑摇头,耐心说道,只是顿了一顿后才又说道:“不过阁下若真急求物货,倒是也另有偏途。今次入标限额,除帖品之外,还是要看以何折算。”
说着,他便转身抽出一份名单来,上面列明了以何种货品结算,才能入选购买茶叶的资格。虽然早前淮南都督府也有新钱发行,但毕竟数少。
且随着商贸达于河洛,参与进来的各方商贾越来越庞杂,早前江东、淮南等地商盟或是鼎仓各种便宜结算法都不太适用了,因此目下各种商货结算种类也是繁多。
薛涛听到这话,心内才松一口气,接过名单匆匆一览,发现上面所列可以换购茶叶的有桐油、皮革、漆蜡、铜铁、牛马等物,不免又是叹了一口气。
这些物货多与军用有关,由此也可见行台控制茶叶商贸意图所在。
不过这倒也给了他一条解决问题的出路,他家汾阴坞壁虽然物用也并不丰富,像桐油、漆蜡、铜铁之类本身便用度匮乏,但牛马还是不少的。毕竟这些年维持下来,与那些胡虏也是互有攻守,坞壁中还是积攒下相当数量的畜力。
而后他又询问了一些交易的细则,那少年俱都耐心一一详解,并向他指明了竞标茶叶的场馆。
薛涛正待要转身离开,这时候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房浚突然指着少年发出惊讶喊声:“你、郎君莫不是桓幼子?”
少年闻言后微微颔首,抱拳道:“正是在下,见笑了。”
桓冲字幼子,这少年正是几年前跟随兄长们北迁洛阳定居的桓冲。
待到认出桓冲之后,房浚脸上便忍不住流露出惊喜之色,继而又指着桓冲对不乏疑窦之色的薛涛解释道:“伯父,这一位桓幼子可是天中了不起的后进,月考屡得馨士馆首席,早前乡射更是一举拔魁!”
薛涛听到这话,不免对桓冲也生几分好奇,侧身稍作打量,见这少年肩宽臂长,站在那里神态沉稳,少见寻常少年的浮躁,面对自己审视也只是寻常以对,不显局促。他家中儿子薛强,与这少年年纪也近似,如此比较起来,便不免见拙,忍不住点头道:“真是好少年!”
房浚早过冠龄,比较起来,反而不如桓冲沉稳,已经忍不住上前说道:“桓郎何以身在此处?你们馨士馆与工程院不是……唉、莫非桓郎已经学成结业?如你这类英秀,必能得于行台高举,在下乃是仓曹吏……”
桓冲只是微笑看着房浚,他入学馨士馆,课业优秀,在如今的洛南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今次受工程院雇用在这里帮忙,如房浚这一类的表现也遇到不少,听到诸多问题,便稍加解释。直到旁边另有人前来询问,才道歉退开。
房浚眼望桓冲离开,眸中兴奋之色未减,待到转过头来后才又对薛涛拱手道:“倒是让伯父见笑,不过这桓幼子的确是天中少彦英才,寻常难见,今次偶遇难免有些忘形。”
薛涛只见桓冲言谈仪表不乏,闻言后不免问道:“馨士馆首席并乡射得魁又有何奇异,竟让阿郎你都乐见忘形?”
言及这个话题,房浚不免又眉飞色舞:“馨士馆毕集南北时流少进,各自广闻博学,能于其中彰显者,必是英才无疑。其众自为大将军亲昵党徒,凡能得于历事,则必……”
滔滔不绝讲了诸多,房浚才意犹未尽的收声,继而又望着薛涛笑道:“空言再多难及一二,若是此间事务行进顺利,若得余暇,不妨由我引领伯父稍作观览。我记得尊府少郎也达学龄,若是能入此天中学府馆院之内,于济济时流之前显露才具,何愁家声不彰啊!”
薛涛听到这话,心内倒是一动,为人父执者,哪一个对自家儿郎不是满怀期许。若这所谓馆院真如房浚所言,倒是一个不容错过的际遇。
1151 幼子渐立
整整一天的时间,耳边尽是喧哗,又要笑脸应对各式各样的询问,待到傍晚清闲下来,桓冲也是疲累难当,坐在松林间一座竹亭里,手捧着新沏的茶汤轻啜细饮,总算享受一点难得的悠闲。
“幼子兄,我等友人约定稍后夜游伊阙,同往可否?”
一名馨士馆同窗自亭外行过,看到坐在亭子里的桓冲便摆手招呼一声。
桓冲连忙站起身来摆手笑道:“我体格畏寒,就不扰同窗雅兴了。待到忙过近日宴期,再请友类共乐。”
没能邀请到桓冲,那少年多少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勉强,拱手告辞离去。
天色渐渐晚了,桓冲也休息的足够,便站起身来归还茶具,往工程院外行去。沿途也不乏工程院学徒们在打扫院舍,见到桓冲后,俱都恭敬施礼,不敢轻慢。
外人只道学府馆院之争甚烈,此前甚至发生几次辩论口角,甚至不乏馆中学士斥责工程院不学经术,误人子弟。
但其实馆院之间私下里也并非全无交流,院中乏硕儒,往往礼聘学士前来授业,而馆中则乏用度,常常要靠工程院接济。而且馆中一些旧籍的修复补救,往往也要依靠工程院巧匠去做。
至于更低一级的生员层次,各种鄙视贬低的确也有,但并不成主流。尤其桓冲对工程院更是乏甚恶感,如果不是家中老母强烈要求,他甚至更乐于在工程院受业。
无他,因为工程院各种福利实在太好了,学徒进学往往不满一年,便被安排各种各样的庶事历练,若是有幸加入到一些盈利丰厚的事项中,单单各种回补佣俸便优厚十足,足以养家。
桓家早前几世或是有经术传承,但是到了这一代,学风已经无存。甚至桓冲还不怎么记事,他父亲便战死宣城,几个兄长也都学识乏乏,自然无从谈及家学。
桓冲向来乏甚安全感,这大概是幼年被典卖经历所致,他比旁人更渴望一个安稳环境。虽然遵从母亲的愿望入学馨士馆,且可以说是学有所成,秀出同侪,但仍然有几分不踏实,希望自己能够表现的更有用得到亲长关注。
馨士馆月考包括乡射等诸多学礼,也多有择优犒赏,但跟工程院学徒学俸实在难作比较。
早年在江东,因为兄长桓温入职得以治家,也算是过了几年富足日子。
可是随着几年前那场动荡,他家再次跌入谷底,长兄获罪,被判徒役不知流落何方。一些门生也都因畏惧而各作离散,二兄并四兄都难守业。苏祖祸后,尚有沈大将军并庾氏荫护家门,可是这一次却再也无人再来关注他家。
虽然甚至不至于再来为难他家,可是许多吴人乡宗却知历阳乱卒东来,他兄长桓温也在其中招引,如今吴人再得势,难免要于细微处为难他家。迫不得已,二兄只得典卖家业,再率家人北上河洛投奔三兄。
三兄身在戎旅,难得在家关照,虽然也一直叮嘱桓冲安心进学,无忧家事。但桓冲幼来早熟,知道三兄已是家门唯一支柱,除了学业用心之外,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尽情享用三兄疆场亡命搏杀换来的赏格,因此凡得机会,便都想自己努力稍得家用贴补。
华赏宴乃是学府盛事,工程院自身人用不足,自然要向其他学舍雇佣人力,且报酬丰厚。恰好近来学业并不繁重,桓冲便报名前来帮忙。
“今年行台也无辟用,且各方良才投献诸多,我也不知等到何年才得入职。不如明年春里试作吏考,若能得中,贴补家用之外,也能略积事迹。”
桓冲一边行着一边自作算计道,他其实从今年开春就想参加吏考,但却遭到阿母强烈反对,只道桓氏子弟不能循此偏途入仕。
但阿母却不知河洛当下时势,行台威仪散及四野,各处不乏野贤争相入投,行台于才用方面实在不乏,就连那些广得时誉之众都要等待选辟,他区区一个馨士馆的学生想要获得辟用,不知将要等到何年何月。
当然征辟也并非唯才是举,还是有人情的操作空间,可是他家人情早在前一场动荡中被消耗无存。即便还有三兄任事,但终究年浅,也多局限在军中,很难关照家人。
像他二兄桓云一直在从此途求进,但投出诸多拜帖,换来往往都是冷眼,反倒将三兄甲俸因此耗费大半。
想到这一点,桓冲又忍不住叹息一声。每每二兄求进无果,归家便要抱怨长兄累及家门,使诸弟都为世道所厌,阿母也因此忧叹连连,常有咒骂言语。
随着年龄渐长,晓事更多,桓冲往往也不理解兄长桓温当年为何要那么做,但也仅仅只是不理解,倒也谈不上怨恨。即便不循人情,行台晋身之途同样不乏,他只是觉得二兄迁怒于身不察己短,实在有些没道理。当然这种想法也只藏在心中,他是不会在家人面前吐露的。
待到行出西山范围,天色已经渐晚,桓冲便加快步伐往城南而去。
途中路过一处役营,里面居住的多是一些违禁犯事的苦囚,突然桓冲隐约听到人呼唤“桓大”,他脸色蓦地一变,直接行下大路往那役营而去。
役营居住虽然多是一些苦役,但也并不脏乱,一些日常的杂务俱都整整齐齐码放在一处等待焚销。营中不乏役夫走动,神情虽然多有木然,衣衫也是褴褛,但却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关于这一点又不得不说起去年春里,行台主持赈灾扑灭疫情,桓冲作为馨士馆学生也有参加,主要工作便是监督劳役们沸水浸泡,看来这规令一直保持下来了。
一个外人贸然接近役营,很快便引起了守营军卒的注意,有两人上前手持竹杖驱赶。桓冲只能小退几步,站在远处垫脚张望,可是观望良久也没能发现记忆中那个伟岸的英姿。
这会儿天色越发黯淡了,桓冲只能怀着失落的心情返回大道,继续向洛阳城行去。
待到洛阳城外,天色已经彻底晚了下来。虽然城中也有宵禁之令,但主要在洛水两岸执行才最严谨,城南一片倒是还能自在出入。
入城之后,桓冲并没有急于返家,而是转到就近一个夜市中去。
洛阳城居民渐多,但绝大多数都是赤贫小户,即便有什么衣食饮用的需求,也无需专程造访城内几个大市,因此坊间各种私市便应运而生。至于售卖的货品也都很朴实,或是谷米蛋禽,或是綀麻咸味,都是小户私产、庶民需用。
桓冲一身学袍入市,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不乏乡众围绕上前兜售货品。只是在看到乡众有集聚之态,市中胥员便持杖上前将之哄散,还不忘对桓冲讨好一笑。
生民杂居,治安维持自然不易,难免欺男霸女恶事发生,但桓冲这一身衣袍就是一层保护。早前有馆院学徒于坊中遇害,司隶严查追捕,犯事者直接被斩首,许多仅仅只是旁观不救的民众足足近千众也因此被发为罪囚。
如此严刑之下,世道风气才有肃然。否则单凭桓冲一个少年夜中入于这种市井乱处,简直就是在找死。劣民害命无需借口,单单一条衣带、一双皮履便足够动机。
工程院佣钱都是日结,桓冲将手探入袖囊细细数出一半数额,然后在市中多作采购,此间货价低廉,将近百钱便购买了足足一板车的货品,不乏禽鱼之类的肉食,甚至还有半扇狗肉。
这对于小市而言,已经算是大宗交易,有的乡众因为桓冲阔绰早早卖完了货品,便好心表态帮忙运送。桓冲对此也不拒绝,便领着两名帮忙的乡人穿过小市,借着城头火炬之光又行过一条坊道,便到达了一处施工过半的坊中。
坊里尚在举火夜劳,那监事看到桓冲行入,便大笑着行上来拱手道:“桓郎又来探望家仆?”
“有劳冯君关照了。”
桓冲举手以应,又示意那帮忙的乡人将半扇狗肉送给对方。
那监事见状笑容不免更加欢畅,连连表态一定关照好桓郎家仆。他日常交际都是粗鄙之众,哪有人懂得以“君”称谓,这位桓家郎君折节礼待,又能长得惠利,因此也是加倍的恭礼。
“只是有一桩,稍后我将调往别坊,只怕不能再就近关照。今夜恰是桓郎到来,我也就难免旧事重提,某虽只是一介鄙流,但也钦慕桓郎家门仁泽,愿求葵娘为妇,及后也必恭奉尊府……”
那监事接过狗肉提在手里,又一脸羞涩的说道。
“这事我记下了,但葵娘于我家不同寻常,她之意想如何,我也不能强违。但无论成或不成,都要多谢封君惠念。”
桓冲略作回答,才又转行到坊中一个角落里。这里一座格局逼仄的小小院落,篱门只是虚掩,桓冲推门行入,看到房内一片漆黑,便低唤道:“葵娘可在家中?”
“在、在……奴在……”
片刻后漆黑的房中才响起一声略带惊喜的低呼声,片刻后门闩抽起,一道身影仓促行出,借着月色能看到乃是一个荆钗布裙妇人。
妇人看到站在庭内的桓冲,脸上先是一喜,片刻后又惶恐道:“夜中路险,郎君又何必来见……若、若是,唉,贱奴哪值得郎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