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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122 社稷大幸

    何充苑中奏对的时候,诸葛恢也却不过群声央请,不得不来到大桁之南。

    此时大桁周边早已经聚满了都内时流,甚至包括秦淮河中都不乏游船徘徊此近,以观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整支使者队伍中,庾彬等都督府属官俱都面无表情的面北而立,王混等人同样被发跣足而立。至于随队而来的江北将士们,虽无刀剑等凶兵在持,但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昂扬气概。

    诸葛恢行至大桁南,眼见周遭已经聚起了这么多的都内时流,心内已经暗悔此行轻率。有心想要派遣兵众驱散这些围观者,但目下都内局势仍是过于敏感,各类甲兵事宜也无人敢于轻动。诸葛恢目下处境微妙,尽管还掌握着一部宿卫,也不敢擅作此事。

    待到诸葛恢与几名台臣到场,周遭那些围观者们便也自发的分开一条道路,同时也都打起精神来,眼睛都不眨的望向场内的互动。

    车行近前,诸葛恢落马,而庾彬在看到丈人身影后,眸中也是闪过几丝痛快挣扎。虽然都内时流还在猜测他们这一路江北使者蕴藏着怎样的攻势,但庾彬自己心内很清楚,那是一股足够将他丈人诸葛恢在内俱都掀翻、打倒在地的狂暴力量。

    其实临行前,大都督也亲自劝说庾彬数次,不希望他率队南来,面对这种人情的决绝,但庾彬同样自有苦衷。

    早年他父亲祸乱江东,大罪尚未掩去,如今动荡又始发于他家门庭,而他丈人诸葛恢也在其中牵涉太深。

    庾彬即便不作丝毫自谋,为了稍稍保全一下他们庾氏家门,也必须要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一个血淋淋的撕裂,否则他们庾氏整个家族都将要覆灭于此中,且永远要作为一个奸邪的形象记载于史传。

    时人不会深辨他们庾家其实也为大都督北伐助益诸多,只要庾家还是一个整体的政治符号,这个家门就会被一体否定,很难再作翻身。

    当然就算要做割裂,庾彬这个人基本上也算是完了,因为他绝弃人伦亲情。就算是此后还能得到任用,但永远不会得到时流真心的接纳。就像是早前的王敦和王舒,都是因为有着这种手足相残的事迹而为人所不耻,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便会遭到众叛亲离。

    庾彬此前拒绝前往河洛,如今又主动请缨南来,也算是罪不涉二人。他父亲兄弟五个,眼下唯一还算稍有指望的便是庾怿、庾条这两支,他们都不适宜出面,这种事也只有庾彬来做才最合适了。

    诸葛恢站在车前片刻,眼见庾彬没有上前见礼的意思,心内更加黯然,而后主动行上前去,望着庾彬叹声道:“为难道安了。”

    “王命所在,难恤人情,丈人何尝不是另一种为难……”

    庾彬闻言后便冷声回道。

    诸葛恢听到这话,脸色更难看几分,甚至不需要转头,已经可以听到周遭旁侧众人的窃窃私语议论声。但他立于时局年久,自然也不会存太多儿女情长的伤感,稍作停顿后便苦笑一声:“终究难及少壮,梁公北面伺望,见我江东群拙疲惫难支,大概也是见笑深刻罢。”

    说完后,他也不待庾彬回话,便转向队伍当中的王混,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只是弯腰撩起王混的衣摆,从随员手里接过丝布弯腰帮其擦了擦脚背上的血渍并污秽,而后站起身来轻抚其发顶,叹声道:“怙恃不存,人情常在,儿辈毋须忧怀……”

    “葛公似是言失笃定!我父戍劳半生,未为伧胡所杀,积功累勋,竟为人情加害……”

    旁侧郗昙听到这话,咬牙厉声低吼道。

    诸葛恢闻言后,脸上顿时也涌现出几分不自然,片刻后才沉声道:“郗公国之柱臣,丧哀自不可草率揭过,此事台中……”

    “台中若能得于一二明察,小子不必为此悲厉姿态!”

    对于诸葛恢这种含糊其辞的敷衍话语,郗昙自然不能接受。不过他这话一说出来,得罪的不只诸葛恢一人,其他几名在场台臣们脸色也都变得不甚好看,俱有忿色溢于面上,又将目光望向诸葛恢。

    诸葛恢却不再旁顾,而是小退一步,面向江北一众使者团队们深施一礼,沉声道:“我知诸位南来不易,但也请稍作体恤,目下都内群情仍是余悸待定,实在不宜再为喧扰……”

    然而他这一番作态,江北一众人等包括庾彬在内俱都不作回应,视而不见。诸葛恢脸色渐渐转为阴郁,可是还没有等到他再发声,大桁上又奔来数人,疾声吼道:“葛公,中书入苑已经得于诏命……”

    那几人匆匆行至,待到诸葛恢面前后便低声讲起,诸葛恢闻言后脸色已是陡然大变,再也顾不得江北这些使者,大步流星返回车驾上而后拍打着车辕疾声道:“速归台城……”

    周遭围观者眼见这一幕,也俱都心生好奇,不知台内发生何事令得诸葛恢都闻之色变,半点从容都无。

    因此,围观者们也在顷刻间散去小半,各自去寻消息渠道以了解台内发生的异变。

    这会儿诸葛恢却也再顾不得其他,车至台城宣阳门甚至来不及停稳,他便一跃而下,继而便向台内奔跑而去。

    一路奔跑到中书官署内,诸葛恢不理会那些中书官员的阻拦,直接冲进正厅,眼望着何充正端坐在书案后挥笔书写,诸葛恢喘息未定便疾行上前,一掌拍在案上:“何次道要为此乱政之始?”

    随着诸葛恢这一拍,整张书案都为之一颤,何充手中那饱蘸墨汁的笔锋也在纸张上顿了一顿,遗下一摊墨渍,已不能用。他先将笔放下,又换了一张纸摊在面前,而后才抬头望向诸葛恢:“葛公何以如此陷我?我倒不知自己竟有德行可为施政之始,又或葛公以为目下台内尚有定序可循?”

    “你、你……”

    诸葛恢眼见何充一副淡定神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然而何充却不再望他,只是低头将皇帝诏令再作誊抄,仿佛厅中没有诸葛恢这个人。

    诸葛恢就这么眼看着何充将诏书誊抄一遍、然后吩咐人存入中书阁中归档,良久之后他才长叹一声,神情之间已是充满难言的疲惫,徐徐退出,只是在行到门口的时候,他才转回头来涩声道:“我未有一刻敢辜负肃祖恩用,请次道也同于此情,勿使淮南王深涉此中。”

    “事到如今,葛公难道还以为所虑能较梁公更为深刻?”

    何充听到这话后便笑着回了一声,只是不知这笑容背后是嘲笑诸葛恢又或自嘲。

    中书制成诏令,而后宣于台中,遣于郡国。很快,整个建康城便都知梁公沈维周将要进位大将军,归都执政。

    寻常小民虽然不知权位意义轻重,但却总能明白一点,那就是他们心念良久的梁公终于要归都了。而梁公归都,便意味着动荡远离,安稳再归畿内,繁华重现未远。

    果然,午间诏令出台,到了傍晚时分,无论城西水门又或都南涂塘周边,便响起了久违的货船抵都入港的锣号声。

    而这些锣号声,对于都内饥渴日久的民众们而言,不啻于天籁之音,大量民众们由街坊之间涌出,集结于各路水陆津道所在,望着那些满载的舟车停稳,眼中已是热泪盈眶。

    “辛苦经久,总算是薄有所得。”

    傍晚时,沈充也离开都南别业,亲自坐镇于码头,指挥着大量货船靠岸,眼望着民众们手舞足蹈欢庆模样,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容。

    他们沈家从吴中一介土豪,屡作叛乱又或依附权门,最终在这世道中找到了崛起的契机,突破各种地域、门第、礼章、权衡等诸多的障碍,到了这一步,总算可以称得上是立朝第一权门,而且所思所图,绝不再只是江东一隅!

    此刻沈充身畔,也多有亲友聚集,尤其这些用来平复都下人心局面的物资,他们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才调度集结于京畿周边,若是局面发生反复,物货必将全失,也不得不说这是一场豪赌,幸在他们赌赢了!

    此前沈充虽然也得于无论江北的沈哲子应不应此诏用,他作为当下典午朝内第一人的事实已经再无可疑!

    “畿内动荡之际,如猛火焚鼎录尚书事的尊荣,但那更多的只是一种分权制衡的权宜短况,与沈哲子当下得获殊荣不可同日而语。尤其在当下这种局面之下,、势若沸汤,梁公独能恪守王命,谨慎以待,稍作宣告,如甘霖普降,江东兵戈悉止,饥渴生民得飨,厚德泽被,已经毋须人言。如今归来掌势,正是人愿归属,社稷大幸!”

    听到周遭众人的赞颂声,沈充也是忍不住昂首大笑起来,直至眼角隐有湿润,再看一眼繁忙的码头,心内快意横生,大笑道:“老夫欲求一快,谁愿与我同卧醉乡?”

    “同往,同往!”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一个个拍掌大笑起来。

    这一夜的建康城,万家灶台再生炊,只是透过这一层喧噪热闹之后,也实在说不清楚究竟几家欢喜几家悲。

1123 鹰犬过江

    或是人心感于时令,或是时令应于人心,似乎一夜之间春回大地。一场春雨被和煦细风播撒下来,洗去了这一方天地中所弥漫的尘埃并喧嚣,郊野之间也渐有绿意被渲染而出。

    春江水暖,所知者不独鸭鹅,人世解冰消寒,商贾们的感受才最为的敏锐,并且勇于趁时而行。

    此前吴人们集运来的一批物货,充其量不过只能稍解一时之饥寒,而建康城常住人口便多达几十万,乃是当之无愧此世最为庞大的城邑,各种需求所用,也是令人难量其大。

    尤其眼下台事正是废而未兴之际,换言之无论多少物货入都,既没有沿途关卡的阻拦,也没有各种商税的抽取,所以在极短的时间内,都内商贸再次达于鼎盛,原本世道不见的各种物资俱都堆满货栈柜台由人拣选,而价格也是一路下跌。

    之所以世道如此快速回归旧途,言之具体某一个人的功绩也是过誉。围绕建康这样一个商贸环境,经过长达数年的培养与壮大,各种元素早已经趋于成熟,虽然因为动荡的形势而暂时被遏止,可是随着恶劣的环境不再,这一商贸系统本身就会进行自我的修复,而且由于此前的压制所集聚的势能反弹,会变得比以往更加蓬勃。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毗邻丹阳的周边宣城、义兴包括江北的梁郡在内,本身就存在着大量的工坊、田庄之类生产各种物用,主要就是为了满足建康市场。

    畿内动荡,商道难通,这些生产是不会停止的,而且周边也很难再找到一个足够大的市场以释放它们的产能,生产出来的物货只能堆积下来。这种非为牟利的囤积对生产成本的积压是非常严重的,一旦得以宣泄出来,势头也是无从遏制。

    恰好此时的建康城,也保持着一种近乎无政府的状态,缺乏管制的能力,使得交易得以更流畅的进行。

    没有管制并不意味着全无秩序,尤其是在安全方面,没有一个安全的外部环境,繁荣的商贸便无从展开。

    虽然言是江北有十万王师,但毕竟在江北,不能给人提供当下近在眼前的慰藉与庇护,而都中原本负责治安守卫的宿卫六军,在经过一次哗变后,民众们也都不敢对之存有太大寄望。

    给建康提供安全保障的乃是来自历阳的一路淮南军,即就是此前萧元东率领南下夺取历阳的那一路新成立的奋武军。这一路军队在历阳合共三千将士,在王诏抵达历阳召武陵王司马晞入都担任卫将军的时候,拱卫着武陵王得以入都。

    奋武军将士虽然不多,但却是萧元东在第一次攻破邺城之后,便奉大都督军令走访各部王师,经过长达一年多的时间挑选其中绝对的精锐,最终才整编而成。

    这一支军队,可以说是便代表着江北王师目下最精锐的战斗力水平,兵员素质方面甚至较之作为大都督亲军的胜武军还要更强一筹。

    这些兵卒们体魄强健是最基本的标准,各种军旅技艺也都极尽娴熟,可纵马控弦,可操舟泅渡。更夸张处则在于,这些军卒们几乎每一个身上都有最起码五十甲功,尤其几乎人人身上都有先登拔营这种大功的记录。

    这也是萧元东深受江北各路将领厌恶的原因之一,因为这种身载大功的士卒,其个人精勇与否还在其次,最关键是气势的不同。

    大凡身负如此大功的士卒,在行伍中必然是最勇武敢战之人,言之营、曲之间的灵魂人物都不为过,一营士卒中只要有这么两三个悍不畏死的精卒作为表率,整营士卒的气象都会变得不同,这就是营伍内基层士卒们之间的良性竞争与互相激励所带来的效果。

    可是萧元东挑选兵卒偏偏就从这方面入手,偏偏又手持大都督军令,各路将领们即便恨得牙痒,也不敢过分阻挠。可以说奋武军随便一名普通士卒拉出来放在普通作战部队里,担当一名基层的兵尉都绰绰有余。

    虽然这些精锐士卒被抽调出来,并不足以大幅度影响各路王师的战斗力,但想想也是令人心疼,因为此一类的士卒可不是单凭训练培养就能源源不断的涌现出来,更多还要靠士卒们自身的禀赋与性格之类。

    不过这样组建起来的奋武军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那种自豪感的爆棚,虽然奋武军新成还没有任何战绩,攻取历阳那种层次的战斗连试水都算不上,但是每一个身在其中的士卒们内心那种自豪感是无与伦比。

    这就类似于胜武军以大都督亲军而自豪,大凡士卒入选其中,哪怕此前只是寻常营伍一普通士卒,在这种心理的影响下都变得奋勇渴战,惟求不辱大都督威名。

    而奋武军这种自豪的情绪同样高涨,以至于许多王师别部中的中级将领们都甘愿放弃自身的职任以求加入奋武军中担任一名普通士卒,只为获取这种认可。

    这样一支军队在装备上面自然也是极尽奢华,江北王师由于本身的扩军,被甲率已经渐渐有所下降,但在奋武军中又得到了提升,将士们各种装备起点便是兵尉一级,单单甲胄平均到个人身上便有三套之多,分别应用于骑兵突击、行军赶路、攻坚拔寨,至于正面阵列对垒,用这种档次的精锐那就太奢侈了。

    江北王师第一次成建制的返回江东亮相,便是这一路奋武军。而这一路军队在抵达石头城的时候所展现出来的那种风采,也的确令都内上下群情震动。

    时人或许不通行伍军务,但大多数对于军卒们其实不太陌生,多多少少都有所观望和接触。士卒精勇与否,或许他们没有什么见解,但是奋武军那种动静如一、令行禁止的风貌,自然而然便给人一种不可撼动的震慑和压迫。

    对于调集外藩军队入拱这一诏令,都内尤其是台内不乏台臣对此都是持反对和怀疑态度的,别的都不说,单单不久前庾翼的历阳兵卒们对京畿尤其是都南的摧残,所造成的结果眼下还摆在面前。

    虽然淮南王师较之庾翼那些乱卒们肯定要强一些,但是强军多有悍性难驯这一点是无可避免的。而且目下都内宿卫们也是人心惶惶,若是江北军队到来过于用强逼迫的话,很有可能会造成新一轮的动荡。

    可是奋武军在抵达建康之后,这些时人们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抛开将士们那种昂然士气不谈,奋武军的军纪简直就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好,从船停登岸开始,百人为一方队,横竖笔直,人数满员后即刻腾出位置,三千名将士登岸甚至不足一刻钟。

    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整整三千甲士已经阵列分明集结于石头城下,仿佛钢铁铸就一般。在没有将主军令的时候,这些士卒们俱都笔直挺立阵列中,漫长鸦雀无声。

    那种以肃穆而震慑人心的画面,甚至让人心生几分不真实之感,尤其在想到如此精锐强军乃是属于保护他们的王师劲旅,人群更是爆发出连绵不断的忘形欢呼!

    如此肃然军容,令得那些同为营卒的石头城宿卫守军都大生自惭形秽之感。原本他们对于台城决议将石头城让给奋武军驻防的决定,心内多多少少还存几丝不忿,甚至于存意刁难,可是当如此军队阵列于他们面前时,一时间俱都胆怯下来。

    尤其当宿卫们撤离石头城的时候,那松松垮垮的阵型不独引得周遭围观民众们嘘声连连,就连那些宿卫将军们一个个也都羞不可当,甚至直接冲进队伍中喝骂踢打约束阵型,然而这又令得阵型更加散乱,近乎落荒而逃的冲进石头城附近腾空的营垒中,由始至终也没能做出什么发难的举动。

    奋武军入都盛况诚然令普通民众们回味良久,而时流诸多人物在经过最初的震撼后,也又各自转头投入到了局势的前进之中。

    这一次诏令任用的两位宗王俱为元帝子嗣,其实也仅仅只是一个门面的装点。

    随着中兴以来越府旧人的逐渐凋零,东海王司马冲在时局中所拥有的特殊意义也大不如前,且本身近来疾病频生,虽然就任太常这一典礼之职,但绝大多数时间里都不能尽职,甚至就连主持皇太后丧礼事宜也都尽付其他一些于礼章制度有建树的时人。

    至于负责归都整顿宿卫六军的武陵王,多被时流戏称乃是梁公沈维周的守户豚犬,虽然其人带回的奋武军将士震惊整个京畿,但很显然这些将士们是不可能受他节制的。所以武陵王就算及后有什么举措,必然也是出于梁公的授意。

    当然,时人最关心的还是来自广陵方面的消息。他们也并没有等待太久,很快徐州方面就传来回应,梁公沈维周以国乱君危、未有积勋为理由,拒绝了大将军并录尚书事的进用,但请以亲戚婿子的身份,携妻儿归都奔丧。

    梁公拒绝执政权位,令一部分时人松了一口气,但也不乏人听出这回应的潜台词,是因未有积勋创建、大臣不宜妄进,若是归来后有了积勋事迹,这一理由自然不成障碍。而且要得大位,自然要有治乱的大勋,这大勋究竟又意指何处?

    除此之外,便是响应诏令的第二条,即就是推举贤能以补台省缺用。梁公在回奏表章中,洋洋洒洒罗列二十余个人选,上至九卿高位,下到宫寺掾属俱有所举。

    当然这也只是一个姿态,其中一些很明显就是凑数的,但即便是这样,梁公所举荐人选其中半数在及后一段时间里都陆陆续续得到了正式的任命。而这其中最触动时人敏感神经的两项任命,便是河内山遐出任廷尉、江夏李充出任丹阳尹。

    山遐与李充虽然都是出于名门,但此前未有显迹于台省,久来任事江北,一俟归都便直接出任两千石大员,不可不谓之殊用,这也意味着江北诸多事迹功勋已经直接可以在都内中枢得以兑现。

    但这还不是最令时人侧目的,最让人感到心悸的便是这两人原来在淮南都督府便是令人闻之色变的角色,山遐这个人执法酷烈,有“山鹰”的称呼。而李充这个人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刑名之徒,淮南诸多章法俱都其人手中编成,类似于元帝时期的刁协。

    所以这两人得到中枢任用,且一个是执法九卿,一个是京畿首长,也被一部分时人称之为淮南鹰犬过江。

1124 悲恸伤形

    江北本身便没有收到江东动荡的波及,因此如春之后,各地又是一派繁忙景象。

    早数日前,沈哲子便从广陵秘密来到了梁郡。之所以不公开前来,倒也不是为了避嫌,只是单纯的不想扰民过甚。

    身在时局之内,沈哲子也主持过不同城池的修缮和经营,但唯有梁郡城是他从无到有、完全从一片荒土中创建起来。就连此处最初的居民,也是在他的主持下招抚江北游食难民入治。

    时至今日,梁郡城已经从原本的边邑转为名列前茅的繁荣城池,又是他的封邑所在。所以,他与梁郡民众们之间真有一股微妙的联系与羁绊。尽管近年来都忙于各种事务少有返回梁郡,但每次前来哪怕只是单纯的路过,民众们都要给他以盛大的欢迎,这已经渐渐积变为一种风俗。

    眼下正是春耕农忙时节,虽然梁郡乃是江北沿岸最大的手工业基地,但也是土地肥沃,设有大量的田庄并屯垦田所。兼之眼下国丧时期,沈哲子也不愿过于招摇,不想民众们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意义不大的迎来送往上,所以便隐瞒了行程。

    但就算是这样,当沈哲子赶到梁郡的时候,他在城内的府邸里也早已经是宾客盈门。最开始随员们还多有紧张,以为大都督的行踪遭到了泄露,这可是极为严重的问题!可是一问之下才知,这只是近来的一种常态而已。

    对此沈哲子也真有几分无奈,虽然对于江东局面的态度如何他已经多有表露,但在他正式过江归都之前,各项布置安排眼下还是引而未发。

    这种莫测最是引人遐想,所以也就难免时流对他追捧过甚,早前在广陵是如此,如今梁郡又是如此。可以想见待到他过江归都的时候,也实在很难奢求一清静。

    为了避免群情滋扰,沈哲子还是从侧门才得入府暂住下来。其实若只是过江的话,他直接从广陵返回路程还要更近,但却因为心忧兴男公主精神状态,才先一步行到梁郡来等待迎接。

    在梁郡逗留了两天的时间之后,终于传来淮南一行将要抵达梁郡的消息。于是在梁郡众人俱都未觉的情况下,沈哲子又离开了郡城中的府邸往郊野前去迎接。

    淮南这一行队伍规模庞大到近乎夸张的程度,除了兴男公主并其他家人之外,尚有两千胜武军负责沿途护送。而除此之外,各种追随人等竟达数千之众!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一些江北乡宗人家的代表,甚至远及河洛、青兖之间都不乏乡户派人跟随。

    队伍从寿春出发之际便有将近两千人众,因为担心途中发生什么骚扰,都督府原定千人的护送甲众才增加到两千人。及后沿途各方陆续又有增加,在将近梁郡的时候,已经增至三四千人众。

    当然,这些主动追从而来者与寿春一行人是分开而行的。今次负责率队护从仪驾归都的乃是从淮北调回的毛宝,早便得知大都督前来迎接,因此提前派人将大都督一行引入伍中。

    沈哲子这会儿也无暇旁顾于人情,行入队伍后便直往公主车驾而去。

    公主所乘坐的是一辆双马并拉的厢车,四角悬以白幡,类似的车驾在队伍中还有五六辆,周遭布置的护从也都几近相等。可见毛宝老将心思细腻,连这种隐患都有所考虑并布置。

    沈哲子行过来待到车辆停稳,便上前轻叩厢壁,车内两名女官探头见是大都督,俱都神色慌乱的准备行礼,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她们下车,然后才抬腿登上了马车。

    他刚入车厢之内,一个娇躯便扑入他的怀内,同时耳边又响起了兴男公主的恸哭声。沈哲子这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将自家娘子明显瘦削下来的身躯揽在怀内。

    “怎么会、怎么会……母后她怎么、去年秋里,她还使人传讯邀我携阿秀归都,她渴见小儿、可是我、我竟厌烦她不恤小儿娇弱,连回信都不曾……她必是因此恨透了我、竟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让我再见……”

    耳边听着自家娘子悲戚之声,沈哲子心内也是酸涩渐生,再垂头看去,才发现几月不见,公主竟然已经瘦得近乎变了一个人,全无往年那种娇柔甜美,脸色苍白憔悴,就连薄唇都不见血色。

    眼见公主如此,沈哲子顿时皱起了眉头,他两手按在公主瘦削双肩将之身躯扳正,平视公主泪眼凝声道:“娘子自毁至此,莫非你也是怨我未能疾驰归援,致使母后不救?因是厌极家室,要将我并小儿俱都抛于此世?”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神态更加悲憷,掩面啜泣道:“我知我不对……为人妻、为人母,哪能这样自伤自毁……可、可是我一想到母后悲境、她又不是什么女中秀才,这些年维持下来太不容易……这几年我又厌她警视我夫门,厌到常年不愿近她、两个幼弟都是拙才、她大概到死之际身畔都无一人能作心声吐露……”

    沈哲子听到这里,原本心内因公主不自爱而生起的怒气又荡然无存,说实话对于皇太后之死,他心内的确不乏愧疚。虽然就算他当时愿意出兵去救也不一定能将之救出,或还会令局势更加动荡,但其实在事发之前,他是有很多手段可以避免这一系列的动荡发生。

    眼下他也只是在安慰自己,大势不可循就私情,且皇太后一步步行至如今,其实多半都是咎由自取的结果。但早些年沈哲子若是愿意多与皇太后勤做沟通,皇太后不至于沦落到全受江东各方摆布的结果。

    不过沈哲子虽然有愧疚,但却并不觉得亏欠皇太后多少,哪怕时势倒退重新再来一遍,他不可能放弃江北这万众诉求、放弃北伐大业,将自己所有功业行止都置于皇太后妇人度内结其欢心。

    可是对于兴男公主这个自家娘子,沈哲子是真的硬不下心肠全作利弊权衡。即便抛开一些儿女情长的纠缠,当皇太后开始明显流露出对江北势力的提防后,公主是态度坚定的站在自己这一侧,这足以让沈哲子感念良多。

    大概也正因为此,公主在得闻皇太后死讯之后也是加倍的内疚,情不能自止。

    他将兴男公主横抱起来,轻抚着娘子悲痛颤栗的身躯,嘴唇轻贴在她鬓发上:“娘子不要悲我厉声,我除心痛你这自毁模样,更是羞愤自身无能。时至今日,外界南北都夸我绝世良才,然而我曾许大愿要让娘子一生悲苦无扰竟不能得。我也知噩耗传来,你是怎样撕心之痛,可恨当时竟无闲身疾归伴随……”

    公主听到这话,更加用力死死的保住了沈哲子,又因努力压抑悲情而令得身体都抽搐起来。

    “父母赐我骨血,骤作别离,悲痛欲死,这都是人之常情。但逝者终究不可复追,娘子你自己都有血脉化人,即便不再深恋我这同榻厌物,难道膝上小儿孺慕也能全作割舍?亲亲爱慕,我父子全因你一人才能得于完全美满,我是绝不准你加我父子剜心之痛!”

    沈哲子讲到这里,更作大臂舒张,将公主深揽在怀内,又柔声说道:“哭吧,再多悲情全都泄我怀内。待到错过此时,你总需收留些许泪水待我,命有修短参差,人力也未及,我更不能笃言能全伴你始终……”

    “不、别说了……我又需留什么泪水给你,没有了你、这世上便也没了我……”

    兴男公主抬起手来捂住了沈哲子的嘴,及后又是泪如滂沱,不过这哭声已经转为一种畅快的宣泄,已经少了此前那种悠长不绝的凄怨。

    沈哲子便也不再说话,就这么靠在车厢里环抱着公主,待到那哭声渐弱、公主渐渐入眠,他才拉开车壁吩咐一声起行。

    马车再次上路,车内颠簸极为明显,沈哲子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更感受到皇太后之死给自家娘子带来的伤痛之大。这车厢只得四壁,内中全无蒲团之类减震设施,大凡有什么颠簸俱都不能免除。

    沈哲子心中一动,掀开公主衣裙,待到撩起内裳一看,才发现这娘子两膝都已经颠簸撞击得淤青严重。想到这娘子向来养尊处优,但却一路行来深跪啜泣,以此自残来消解心中的悲伤与愧疚,沈哲子心头也是微酸,更庆幸自己西进迎接的决定。

    行进途中,沈哲子衣襟蓦地一紧,垂手看去,只见公主又睁开了眼直直望着自己,因为整张脸庞都瘦了下来,眸子显得更大。沈哲子见状便垂首吹开她额间散乱发丝,又低语道:“睡罢,睡罢……”

    大概也只是睡梦中的癔症,兴男公主定定望了沈哲子片刻,而后又缓缓闭上了眼,身躯又紧紧偎入沈哲子怀内。就这么又过了一会儿,她口鼻之间隐有微喘梦呓传出:“不要、夫郎请别害我阿弟……他、他真是不行的……”

    沈哲子听到这梦呓,身躯不免僵了一僵,而后才低下头凑在娘子耳边低语道:“不会的,不会的,放心罢。”

1125 千金途行

    人是活在由自己所构架的意识之树上的生物,换言之是非对错不必假于外求,欠钱不还,要么债主太混账,要么我确有不得已,只要能得自我安慰,便仍有活下去的勇气。

    十恶不赦之人,在其自身逻辑认知之内,言行同样具有着正当性。

    最起码在沈哲子自身看来,他内心从不以晋臣自居,所以也就无所谓僭主。之所以不明显表露出来,只是因为当下没有必要。

    兴男公主究竟何时意识到沈哲子这种心态,老实说就连沈哲子都无从察觉。但毫无疑问,这娘子应该是经历了一番痛苦挣扎,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家夫郎。

    但即便是如此,大概她心里也长久积郁着一股不能言道的抑郁与愧疚,借由皇太后身死这一事件终于压抑不住而宣泄出来,因此便表现出加倍的悲伤与自责。

    这种心结,外人很难以言行帮之化解开,全靠自己能不能看得开。沈哲子也就不深论他的言行种种是否正确,只告诉公主她对于他们父子是极为重要的。

    在经过一通痛哭发泄后,兴男公主积郁的情绪得到了释放,眉目之间也不再愁云惨淡。为了让公主得到充分的休息,沈哲子又命令队伍在梁郡暂留一日,不必急于赶路。

    队伍行入梁郡住进了郡公府,民众们才知梁公驾临,不过倒也没有发生什么蜂拥来拜的情况,毕竟当下这状况不适合过分喧哗。至于那些从寿春一路追随来的时流乡宗,大概本身对于国丧兴趣也没有太大,只是想就近第一时间打探江东朝廷最高权位的变动。

    待到归于郡城府邸,安排公主休息之后,沈哲子才得暇去看一看小儿阿秀。这小儿前年十月里生人,到现在已经一岁半了,口中偶或能吐露一些简单字节,尤其精力旺盛得很,身边常有二三十人围绕这小儿打转,摆的谱简直比他老子还要大。

    “阿、阿……”

    这小子的确被养得皮实得很,虽然从寿春一路行来,但精神较之他母亲还要好得多,便连滚带爬从榻上翻起身来,张大嘴指着自家父亲咿哇乱叫,兴奋得很,也不因长久不见而生疏。

    瞧着这小子欢腾的模样,沈哲子心内也生出一股舔犊之情,上前将之抱起摆在自己身上逗弄片刻,这才望向侍立一侧神态颇有拘谨的瓜儿,温声道:“辛苦我家瓜儿了。”

    这么多年过去,原本娇俏秀美的小侍女如今也成妩媚正当浓厚的成熟,只是在自家郎主面前那种谨小慎微的可怜姿态从未有改。此时听到郎主问候,那精美俏脸又未言先羞,连连摆手却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嗫嚅道:“阿翎娘子今次不能随行,心里悲楚得很……”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也生几分思念。过去一年的时间里,他也是忙里偷闲解决了一下私人问题,正式将二姝毕收,也是给她们一个交代。瓜儿自不必说,家生幼养门庭内,贴身侍奉以来便注定只能是沈哲子的人。

    至于崔家娘子阿翎,沈哲子倒是觉得有些愧疚。这娘子生于北方、落难江东,日常言行也多有一股令人赏心悦目的飒爽英气,也没有太过庄重的礼节便被收纳入室,原本沈哲子是打算借由今次返回江东,再携之正式拜见目下仍在吴中荣养的崔珲崔先生,补足礼节。

    可是去年秋末,那娘子又有身讯,沈哲子又忙于徐州事务无暇作陪。如今将要分隔于大江南北,看来沈哲子第二个孩子的产期也要错过了。

    为此沈哲子也是不乏愧疚,更觉人的精力实在有限,很难达于内外的完全和谐。他本就不是一个热衷情欲享受之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再去自增儿女情长的烦扰,也就不愿再多做什么薄情负美人的无聊事情。

    “忙碌只在最近几年,待到今次江东事了,以后大概咱们一家就要长留洛阳。瓜儿你这次归都,也将乡里家门亲戚都接入府里共聚一段时日,若是他们也愿跟随北上那就尽管跟上,不必忧愁安家。”

    沈哲子握住这从来到这世界便一路陪伴的小侍女,又温声吩咐道。

    瓜儿仍是一副谨慎娇弱的样子,只是微微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反倒是膝上的小儿阿秀又哇哇叫闹起来,白藕一般肥嫩的四肢在父亲怀里不断的挥舞踢蹬,沈哲子便也抛开别的杂事,卧于榻上与这小儿玩闹良久,算是难得悠闲。

    讲到阿秀跟随南来,又要说到另一桩事那就是这小儿乘坐车驾。这年代长途赶路,于成人而言都是一种折磨,更不要说刚刚一岁多的小娃娃。这孩子又是大都督嫡长,所以南来各项准备都督府也都是安排的极尽周详。

    旁的不说,单单车驾一项便是那于去年成立的神都坊上下倾力打造。沈哲子在见到那辆车之后也不得不感慨匠心所聚,就没有花不出去的钱。

    这架马车主体构架便是淮南打造的新型四轮马车,四轮车结构较之两轮要复杂得多,而且适用地形不如两轮车广泛,但也自有其优点,大大释放了畜力、运载量也得到极大提升,在如今的豫州已经得到了推广和普及。

    阿秀所乘坐的这辆马车,自然不同于那些寻常货车,最大的改动就是采用了类似悬挂减震的结构,车厢与车架是彼此分离的,车架上各种弓起的弹性材质以承载车厢的重量,淮南当下冶炼水平还不足炼制弹性如此优良的钢材,所以眼下还是用制作弓身的材料与工艺代替。

    这自然比不上钢铁耐用,而且成本极高,尤其在路况不好的情况下,几乎每行百里便要更换。不过为了保证小公子行途舒适,成本完全不在都督府考虑范畴之内。

    除此之外,整辆车在轮轴、内饰方面也是足见机心。单单轮子便是层层牛皮包裹,中间充以各类骨胶,在用料和工艺方面,甚至还要超过了一杆马槊的打造,但使用寿命却完全比不上马槊,基本行进一程,就要更换一次轮子。

    换言之这小子一路南来,几乎每过百里便要烧掉他老子打造一名具装重骑全套装备的财物,这种烧钱的赶路,等闲人家真是用不起。

    平凡处足见豪奢,反正沈哲子长到这么大,都没有试过这种程度的烧钱,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到了沈哲子这里则是前人砍树、后人乘凉,他夹在中间也只能拼命栽树了,否则这点家业真的经不起老少败家玩意的折腾。

    不过这辆车也的确体现出天中神都坊冠绝当世的工艺水平,尤其机械构架方面很多原理都已经摸索清楚,等到物料加工技艺有了长足进展,物料造价成本自然能够大幅度降低下来,进行普世的推广。

    原本石赵邺都那个匠官胡人雷须羊,如今又被任命为神都坊的吏首之一,沈哲子发现也在队伍中。这应该是庾条的安排,庾条如今主管淮南各种工坊生产并商事,大概也是想要借着今次归都之际向江东时流推广神都坊的各种产品。

    单就这一辆马车而言,随着晋祚疆土的陆续收复扩充,加上商事等南北交流频繁,各种人员的流动自然也变得频繁起来,但有很多人类似自家儿子阿秀这种孺子又或者年迈老人,甚至干脆就是不耐辛苦的豪宗纨绔们,他们受不了长途跋涉的辛苦,舒适性上自然有需求。

    阿秀小儿年不满两岁,从淮地寿春一路行到此处,尚能保持精力旺盛,足可见这辆马车舒适性之高,这便是最具说服力的宣传。可以想见其后一段时间里,各种订单应会陆续而来。不过生产规模肯定要有所控制,当下的生产力还在一个恢复阶段,并不宜过分投入到这种生产上来。

    对于庾条这一安排,沈哲子倒也比较认可,可见其人并未困扰于家事,仍是恪尽职守。只是再想到江东今次的动荡,庾家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沈哲子又是不免长叹一声,心情不乏复杂。

    其实今次就算庾家没有涉于其中,也不足影响沈哲子下一步的计划。北伐进行到这一阶段,未来想要继续再有开创,需要往北方投入的力量必须要更大,所以对于后方的稳定也必然要有更高要求。

    在将江北整合完毕之后,无论江东是个什么模样,沈哲子必然是要返回来解决内部的问题,如此才能安心继续经营北伐。

    庾氏的暴走和王家的临终发狂,其实也是帮了沈哲子一个大忙,最起码是不用花费太大的精力与代价便能将诸方俱都铲除。

    类似宋武帝刘裕,如果不是适逢桓玄篡逆一事将晋祚皇权重创,单凭刘裕本身是很难完成代晋的,更大几率有可能接替刘牢之收拾北府烂摊子而后继续作为权门内斗的筹码而艰难摇摆于时局内。

    庾冰、庾翼兄弟两人俱都自杀,这也让沈哲子在处理庾家的问题上不至于过分棘手,最起码荆州方面能够获取到一个缓冲过渡期,而不是仓促间将庾怿拿下。这大概也是一种人之将死、其行也善罢。

    在梁郡稍得休整,沈哲子便派人过江,通知建康方面安排各种渡江事宜。

1126 梁公抵都

    早数日前,城北覆舟山便开始了防务的调整,来自广陵的徐州府兵们接手了覆舟山此处营防,而原本的宿卫守军则转移到青溪附近驻扎下来,等待整编。

    自此建康城东西两大坚堡便俱为江北王师所掌握,虽然两部相加统共只有五千多人,但给都内人心带来的稳定却是数量为其十倍的宿卫都不能带来的。

    对建康城进行直接的军事控制,这是沈大都督南来的一个基本条件。做不到这一点,不要说沈哲子自己,都督府内一众属官们大概也不愿让大都督南来。

    整个都督府构架几经扩充,许多官员甚至连建康城都没有去过,虽然仍奉晋祚名号,但对许多人而言沈大都督便是他们唯一事之的主上,甚至于对江东的局势都兴趣不大。

    具体归期确定下来之后,等到了沈大都督过江的这一天,黎明伊始便不乏时流至此等待。只是徐州府兵在设防方面要比原本的宿卫严谨得多,绝大部分到场的时人都被隔绝在外,得准放入者寥寥无几,不过只有区区十几人而已,而这十几人便是经过动荡之后都内时局里硕果仅存的精华。

    宗亲方面,除了刚刚归都的武陵王司马晞之外,东海王司马冲也扶病前来迎接。勋亲则以温峤的小儿子、驸马温式之为代表。台臣方面,包括新晋中书令何充,其他又有受沈大都督举荐而升任九卿之一光禄勋的陈郡谢裒等等诸人。

    至于尚书令诸葛恢则并没有到场,因为江北桩桩种种态度迹象表明就是针对他而来,此时到场等候迎接,多多少少有几分乞怜的味道,于事无补不说,颜面也会大损。

    时下虽然已经入春,但江边仍是多有潮寒,这些到场的权贵台臣们也只能各拥皮裘大氅以御寒风,滋味虽然不算好受,但也不敢怨形于色。

    一直到了日上三竿将近正午,梁公座船才总算出现在开阔的江面上,向着覆舟山方向缓缓而来。

    待到大船靠上了码头,首先上岸的便是毛宝等将士,待到他们于码头上将阵势摆开,沈哲子这才动身下船。

    码头上将士刀甲严陈,平添了几分肃杀。一股颇为强劲的江风此时迎面扑来,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何充被众人推举站在了队伍的中央,这会儿眼睛更觉有几分酸涩。

    就在不久之前,江东各方最大共识就是不能容许江北势力过江,尤其不能给沈哲子以正色立朝的机会,可是现在时局崩坏、满地残渣,再无制衡之力。甚至于江北势力尤其是沈维周的过江,更是由何充自己亲手促成!

    很快,沈哲子在前后甲士的簇拥中扶栏而下,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身着一袭素白长袍,配以脂玉小冠,腰间犀带紧束袍服显得身形更加挺拔,除此之外便无更多佩饰,江风撩动鬓发并衣袂,那种隐有出尘遁世的俊雅姿态,实在让人难以将之与一个将要执掌王朝命脉的少年权臣联系起来。

    何充站在队伍最当中,视野也最直接,眼见着沈维周向自己行来,心内都不免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的感觉,尤其脑海中偶然泛起一个念头,当年肃祖择婿敲定吴乡门户所出的沈维周,时流其实也是不乏讥讽,但如今后事陈前,也让人不得不感怀肃祖对人物识鉴之通透。

    当然也有更大可能,就连当年的肃祖,大概也想不到他所挑选的这个婿子仅仅在数年之后便达于此种身位地步。

    何充之所以有此感念,其实也是偶发一想,他与沈充年龄仿佛,膝下却唯有一女亲生,若是当年他能先于肃祖这个连襟与沈氏结好,不知又会给自身与世道带来怎样变数?

    当然这也只是幻想,就连如今的何充自己虽然名为执政,但实际上也需要仰于沈氏鼻息了。双方距离还有几丈,何充便侧首邀请两位宗王先行迎上,抬臂拱手道:“我等江东士庶,俱都苦待维周久矣。”

    沈哲子顿足立住,神色则颇有几分沉重,面向众人环施一礼,沉声说道:“诸公殷望待我,实在令我愧不能当。虽然职任内外有别,但祸出于中,我每思及也要深作扼腕自惭不能尽于匡扶之用!”

    众人听到这话,神态多多少少都有几分不自然,尤其何充这个居中在位者,神情则更加尴尬,实在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大都督目下业已归都,诸方纵有骚乱也必将顷刻势定,良臣辅国,长安在望,也是一桩幸事。”

    武陵王在另一侧开口说道,他久在江北之地,对于江北种种也都了解颇深,对梁公的钦佩也是发乎肺腑,并不因时流调侃讥笑而自作疏远。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负手长叹一声:“外用边事,唯以尽力讨伐凶逆、以求达于社稷复兴,然则边事虽有振奋,于中却陡遭横斩,世道如此多艰,区区一二人用又何敢称幸!”

    他语调虽然仍是平淡,但在场众人却都听得出言辞之间那种呼之欲出的愤慨,一时间也只能尴尬着略作回应。

    沈哲子这一次是以奔丧为理由南来,上岸之后也并没有久作停留,一应护从仪驾被安排在了通苑,他便将公主并小儿阿秀一同送入苑中,自己也换了一身哀服,入拜吊唁皇太后灵柩所在。

    此时皇太后的丧礼已经进行半程,完成了大殓,停柩殿上朝夕殿哭,以等待各地亲众并官员们或亲自或派遣使者归国致哀。一整套丧事礼节极尽繁琐周全,较之肃祖当年甚至还要铺张得多,除了前后国势有不同之外,其实也是给时局步入下一步留下一个缓冲期。

    兴男公主入苑之后,自有其他两位公主并宗王王妃等亲戚女眷迎接入内。沈哲子便直接转向治丧的殿堂,那些前往迎接的台臣勋贵们此时也已经换装返回,包括老爹沈充、此前不见的诸葛恢等人这会儿也都在殿上。

    沈充虽是一身哀服,脸上却无多少悲戚,只作掩面干嚎,殿中旁人倒也心知沈家当下势态,心知若让他哭出来反而是一种为难,因此也都不作抨议苛求。

    待见儿子行入殿中,沈充两眼已是闪闪发亮,嘴角更是频频颤抖,要靠捻须的动作才能将那按捺不住的笑意掩饰于唇齿之间,不至于笑出声来。

    沈哲子先向老爹颔首示意,然后才跪下来膝行至皇太后灵柩前,掏出此前便撰写好的祭文,悲恸念诵,掩面而哭,几做礼拜。待到做完这些,才又在内侍的带领下内入小殿叩拜君王。

    小殿中除了皇帝之外,尚有淮南王并其他一些宗亲勋贵子弟,包括他们沈家几名子弟。眼见梁公行入,淮南王等众人俱都起身离席退到殿侧稍作施礼。

    皇帝身在席中,看到本来该是极为亲昵的自家姊夫行入,下意识也要起席,只是很快又坐了回去,神态纠结且复杂。

    沈哲子看到皇帝大为消瘦的样子,憔悴之处并不逊于自家娘子,心内也是颇为感怀,在正常礼见之后,并没有急于退出,只是望着皇帝低语一声:“臣既归都,万事不必再作忧怀。请陛下善念社稷黎庶,忍痛自惜。”

    皇帝听到这话,双肩不受控制的微微一颤,鼻腔里泛起强烈酸意,很快泪水便模糊了视野,唇角翕动着涩声道:“我、朕自是信足沈卿……”

    拜过皇帝之后,沈哲子便又退回殿中,直接坐在了老爹身畔的位置上。他虽然辞任大将军职号,但当下的势位已是方伯之首,自然足够资格与三公并席。

    此时夕哭将至,此前尚在台城任事的官员们也都陆续换了哀服赶来这里,大殿中人多眼杂,父子俩虽然并坐席中,但也不方便做太多的小动作。

    沈充忍了再忍,终究还是没忍住,示意儿子凑过来低语问道:“长途艰行,我孙儿阿秀能否熬得住?”

    “父亲请放心,这小儿南来,糟蹋我几近半曲重骑,能吃能睡,闹腾得让人生厌。眼下已经随母入苑,待到国丧事毕,即刻让那小儿来拜大人。”

    沈哲子低声回答道。

    沈充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出满意的笑容。阿秀小儿是他嫡孙,但因出生在淮南,兼之此前沈充被羁留在都中,到现在都不曾见上一面,心里自然牵挂得很。

    听到沈哲子不乏心疼这小儿一路南来花费颇巨,沈充便忍不住哼了一声:“我孙儿福泽深厚,此世无能出右,但能得于舒适,千金又何足惜。祖、父积势积用,正为后辈安享而劳,怎么能说糟蹋!”

    讲到这里,他又抿抿嘴巴,继续低声道:“我也知你更愿将孩儿养在天中,乡中虽好,终究狭促,不及中原宏大。但你父母也日渐年高,难免思念骨血所传。近日我都在筹措物用,准备整修一条驰道直通寿春,坦途若成,来日南北转望也少于颠簸之苦,也不必再限于时令苦行。”

    沈哲子听到这话,险些被自己的回气噎住,他这里还因小儿赶路花费心疼不已,却没想到老爹这里为了方便见孙子,已经在筹划修建一条高速公路了!跟这对祖孙相比,自己简直不配自称土豪。

1127 信托治家

    沈哲子今次归都,给京畿整体造成的轰动其实并没有太大,甚至都内绝大多数时人都还不知梁公已经归来。

    一则是因为归都之后他便直入台苑,而后便一直加入到皇太后的丧礼进程中。二则也是因为都内乱后新定,百业亟待恢复,民众们对于这种迎来送往的闲事本身兴趣也不甚大,只需要知道梁公归国掌势,不会再有动荡频生那就是极好了。

    这种状态其实也是沈哲子乐于接受的局面,他虽然久来便背负邀取众宠的指摘,而且也的确不乏这方面的举措,可是自此之后他的形象也要发生变化,将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秩序创建者,而非此前的维护和挑战,所以反而希望自己人望不要太高。

    活人崇拜是一种极为恶劣的情感表达方式,尤其对于普通人而言,更能极大程度混淆其是非、善恶并价值取舍这种基本的社会伦理观念,往往体现为一种不可理喻的癫狂。

    作为一个秩序的创建者,沈哲子不愿将这种不可控的情愫作为社会管理的一种手段。不要说活人崇拜,甚至就连宗教,沈哲子都存有一份警惕。

    国人在制度建设上向来早熟,战国时期便分头各自探索,直至秦国一统,于制度方面的探索可以说是臻于大成。就连后世许多政体,也仅仅只是建立在当时那种物质基础充足并符合意识形态的需求,但若说先进完善,未必就比秦法高明。

    华夏国运虽然不乏断层,但却一直能存续继发,这与深厚强大的制度建设能力是分不开的,虽然各朝各代创制也有不同,其实也是一种易皮法骨,一脉相承。

    对现在的沈哲子而言,人望已经不是他排在第一的需求,甚至某些时候还要视情况做出一些自损人望的举动。依靠人望普选上台的王莽,极短的时间内将天下玩得稀碎,应该是他这种穿越众深以为戒的案例。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领袖,其意义所在并不在于努力满足所有人的愿景需求,而在于混沌当中坚持笃定的给时代指明一个前行方向,并且有效的调动集结整个社会的资源向此而行!而有时候这个方向真就未必能够符合普罗大众的期许。

    随着沈哲子归都,江东其他州郡也都各遣使者归都奔丧,甚至包括被堵在宣城、进退两难的褚翜。褚翜是跟随江州使者返回建康的,其人归都也在台内引起了一轮不小的骚动,毕竟到目前为止,褚翜仍然是名义上的台省首辅。

    不过褚翜归都之后稍作进拜,而后便归家闭门不出,并没有上演台臣们所预期的与沈氏的正面碰撞,也让一部分时人大感失望。

    整个国丧期一直持续到了四月中旬,皇太后灵柩北入鸡笼山与肃祖并葬一处,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当然,后续还有各种收尾的丧葬典礼,约莫一直要持续到年尾,但那都是定时定制,已经不需要整个中枢都围绕于此而运作。

    皇太后归葬完毕后,沈哲子自然也不需要再长留台苑,入苑去将妻儿接出,兴男公主处丧避居乌衣坊公主府内,至于小儿阿秀早被急不可耐的沈充派人接回了沈公坊的家宅。

    此前畿内动荡,沈氏族人泰半散出,不过随着局势有所逆转,又都次第聚回。而沈公坊家宅中除了沈氏本宗族人之外,也有大量的乡宗时流依附而来,随着国丧解除、父子归家,顷刻间便是门庭若市。

    梁公久在江北,今次挟大势归都,入执台事已经定局,而沈家的嫡长幼孙阿秀也是第一次南来归宗,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是家门大喜。

    所以一俟换下哀服,沈充便于府中大宴宾朋,并亲自将自家小孙子抱在怀里,直入拜望沈氏一众宗亲长者。这小儿倒也并不怯生,于沈充怀内咿咿呀呀、手舞足蹈,更是令得沈充开怀大笑,更觉人生达于至美。

    沈充高兴的最直接表现,那就是撒钱,凡是看顾阿秀小儿的家人仆僮,俱都得到重赏。甚至有几位公主孕中便北上随侍的年长妇人们,更是直接得到了一整个偌大庄园产业的奖赏,丰厚到不能以钱财计量。

    当然如此豪赏,除了沈充本身性格使然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沈氏家门策略的改变,那就是大规模的减持资产。如果说此前还是做前期的准备,那么随着沈哲子过江之后,马上便要对江东进行新一轮的整改,这便算是最后的铺平道路。

    此前沈充诈以遇刺而逃离建康,虽有不得已的理由,但于乡情上也的确是多有亏欠。尤其都南吴人产业聚集的地方,更因被庾翼的历阳乱卒占据哄抢而受损良多。所以沈充归都以来,也多以补偿为名将沈家在京畿周边的产业拆分赠送给一些受损严重的乡宗旧好,以补偿他们各自的损失。

    除此之外,沈家的各项产业也一直在进行着售卖,因此沈充手中是握有着大量随时可以调用的浮财物货,也正因此他才敢放豪言要修一条直通寿春的平坦驰道。

    沈哲子虽然腹诽老爹烧钱无算,但这也只是一些戏念而已,其实对于老爹在家业上的调整,他也是持认可态度,有很多都是父子两人此前便达成的共识。

    如今的沈家,已经不可视作单纯的豪门,而是诸多资源的一个集合体,像田亩、庄园、工坊等这些固定产业,也仅仅只是资源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已,并不说赠送、售卖出去便永远丧失了这一部分资源,只是将资源化作另一种形式体现出来。

    这些资源,是始终存在流动于以沈氏为核心而形成的一个利益圈层之中,仅仅只是具体的经营权发生了变更,真有需要的时候,有多种手段可以将之调用起来。

    而且家业减负,这也有利于整体家风的严肃形成,子弟们将不能作为寄生在各种实体产业上的寄生虫,他们必须要磨练并展现出自己的禀赋才能,才能真正分享到家业鼎盛所带来的红利,否则只能被逐渐边缘化。

    所谓破家值万贯,更不要说沈氏这种名冠江东的豪宗。仅仅只是将家业草草梳理,单单各种记载籍册便摆满了整整一个房间,所涉各种田丁事宜简直不逊于台中少府、司农那种经治天下的九卿官署,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富可敌国啊!

    而且这还仅仅只是江东这一方面的各种产业整理,沈哲子身在江北,有时候为了用度方便也要绕开都督府而设立一部分家私产业,这些年来也在江北遍地开花。

    赚钱不容易,如此庞大家业想要在极短时间内里散出也实在是一个力气活,尤其还要控制在不引起世道恐慌的节奏上。

    沈充这段时间在台内参加国丧典礼,钱凤等众人便在府上进行产业的打点处理,除了馈赠乡宗亲友并售卖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手段便是大量放免沈氏荫户。

    沈家几代土豪,尤其是在吴兴乡中各庄园中不乏长达数代生老病死都依附沈家的家生荫户。这一次沈家也是极大手笔,单单在武康老家中便一次性放免数百户家生荫户,而且还不仅仅只是简单的逐出庄园,而是将他们目下所从事的劳作产业一并赠送,助其成家。

    往年是为了积攒乡望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则是为了避免引起那些不舍得大规模放免的乡宗旧好门户们尴尬,做好事都要遮遮掩掩,不能大肆宣扬,而且要寻找诸多借口。比如说要做迁宗的准备,大力开发河洛之类,乡田不能由之荒芜,便惠赠那些主仆多年的乡户人家。

    但就算是这样,等到国丧结束后,各地产业的处理不过才堪堪进行到一半。由此也可见沈家是一个怎样庞大的、寄生于晋祚之下的大蛀虫。

    沈哲子归府后,听到钱凤等人将产业处理情况稍作汇报,略作思忖后便决定就直接停在当下,不必再继续进行分拆处理了。

    庞大家业拆分惠赠乡人,看起来是一件普惠乡土的好事,但其实具体到人事上,则未必就全是好。

    一方面产业拆分太细碎,便很难再发生以往那种成规模的集群效应。另一方面就是这些乡人们本身并不具备沈家经营产业的各种优势,经营能力也都高低不等,其实会流失掉一部分产能。

    至于剩下这一部分家业,沈哲子打算将之在产权上打包集结起来,然后交付给鼎仓委托管理,每年整体收益的三成抽取为管理费用,剩下则直接以钱粮回拨沈家。

    古人对金融理念的接受程度真是不容小觑,基于鼎仓而生成的鼎券,由此已经衍生出了次级的债券市场。再通过沈家自己的产业折腾,来试试创建一个信托市场也未尝不可。

    鼎仓本身是一个半官方性质的组织,不独管理着都督府在江北的大量产业布局,南北的物货渠道更是经营多年,由其代管沈家分散在江东的各项产业,所带来的效益必然更大。而且这样也能避免一部分沈家人过于短视,贪于物利而以身试法。

    沈哲子打算若是自家产业托管经营顺利的话,这种方式也要大规模在权贵世族之间推广开来,由鼎仓专业人才的经营,既有利于资源产业的充分整合,也能相当程度避免那些膏粱纨袴因为直接参与经营而产生徇私舞弊、以权谋私的乱象。

    沈氏家业的处理,仅仅只是一桩小事,而真正牵动时局人心的,还在于国丧之后台内政治格局的波澜变化。而拉开这一场动荡序幕的,便由琅琊王氏遗孤王混入诉廷尉开始!

1128 决不姑息

    皇太后正式下葬之后,各项朝仪也次第恢复,皇帝虽然仍在丧期,但基本的大朝也开始出席,不再像此前那样完全的拒见台臣。

    四月望日乃是久乱之后恢复的第一次大朝期,乱后的各项事情也要在这一天讨论出一个结果,算是定下一个乱后兴治的基调。

    所以望日大朝之前的几天里,整个台城里也是忙碌异常,大乱之后各种礼章制度、法理人情都要进行各种修复并审察,台省各官署长官只是负责具体的提案举措,而要将这些提案进行理论上的补充并使之在实际上能够行之有效,这就是那些宫寺掾属们的责任。

    台省中枢乃是晋祚治国最高权力中心,任何一项政令的颁发,可不仅仅只是着眼当下、脑门一拍便能定调,向上要追溯秦汉旧制的精髓,向下要留为百代臧否识鉴,所以往往一项看似简单的政令,深论下去都有千丝万缕的线索与各种祖规旧制有所勾连。

    如果在这方面有所欠缺,不独在当世人观念中无法接受,欠缺法礼上的正当性,真的实施下来也将贻笑后世,为人所讥。

    台城内数量众多的品级不高的宫寺掾属、包括那些连品秩都没有的吏员们,其中相当一部分就是要进行这一项工作。

    想要在浩如烟海的古章旧籍里寻找出可以适用于当下具体目标、在法理上的依据,同时还要用严谨条理的笔法表述出来,可以想见这任务有多么繁重。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位于台城统序最底层的许多校书、司文等吏员们,绝大多数都是埋首于这些故纸堆中,有的甚至整月整日的不见太阳。

    想要胜任这样的职事,最基本条件便是能识字、通文理。南渡初期,侨人在政治上对南人呈压制状态,其实也跟这方面有关系,侨人在文化素质上远远高于南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南人即便身临高位,但是因为欠缺这种学理上的素养、人才上的储备,也根本不能发挥出其职位带来的权力,沦为一种尴尬的摆设。

    尤其在侨人充任属官的局面里,许多侨人属官就要在这种引典循章的工作中挖下坑来,故意引错典故,南人主官若是不能察觉,就这么报上去,即刻就会沦为时流笑柄。

    像是早年三定江南的义兴周玘,曾经有过短暂在台城任事的经历,就曾这样被人陷害过,事后追究反被讥笑连这种典章常识都无,有什么资格正色立朝,因此羞愤引退于外。

    因此中兴早年的局面,南人能够立足台城中,往往都是纪瞻、贺循等本身经义造诣便极高的学术大家,像义兴周氏、吴兴沈氏这种真正江东中坚力量,则一直被排斥在外,以为武事卑用。

    这个问题真正得以扭转,还是由于吴兴沈氏的崛起,特别是梁公沈维周早年入仕,担任时任太保的王导属官东曹掾,在其人主持下将台省三阁旧章进行了一系列的汇总编撰,这成果不独储备下来,又通过印刷之术得以传播开。

    这些工作虽然看不到实际的收益好处,但却是第一次将台事政令形成的逻辑过程、步骤并所引用的材料,完完全全披露在南人面前。其后又有大量三吴子弟被引用进入台城,通过具体的案牍事务磨练才能,这才让南人当中开始大批量的涌现出合格的行政人才。

    正是因为有着这种前期的准备工作,吴人才能在台省之间渐渐形成一股势力,看得见的是高层权位之间的博弈,不太引人注意的则是在基层办事的吏员层面,吴人也渐渐的后来居上,使得台内不再是侨人一枝独秀。

    正是因为有着这种底层的支持,吴人台臣们才能够行使其权力,否则就算是通过权斗将一个位置博弈入手,身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却完全不具备行政常识和能力,任何一项政令都拟定不出来,也完全没有什么意义。

    此前台辅们虽然联合打压吴人,但驱逐的主要还是那些身在显眼位置上的台臣主官,但是对于基层的吏员们却没有调整太多。因为一旦完全肃清的话,台事也将因此瘫痪。

    明白了这一点,才算是明白了整个台城体系的权力运作方式。就像此前明明褚翜、诸葛恢俱都不得自在,执掌中书的何充已经是硕果仅存的台辅,但何充身在其位却偏偏做不出什么匡扶之举,不是其人能力不足,而是来自底层的抵触不配合,让何充纵有方略却不得实施。

    同样的,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明白,在台城这个运作体系之下,哪怕整个建康的防务已经尽被江北王师所控,沈氏在明面上的实力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诸葛恢同样不失自保之力。

    要知道中兴建制,以王氏为首的琅琊乡宗可是出力最大,再广及青徐侨门,所以最初整个台城运作大部分都是青徐侨门支撑起来。后来虽然经过豫州侨门并本土吴人的接连冲击,但仍保留着根深蒂固的底蕴。

    沈氏意指诸葛恢,要将台辅一网打尽,这一点时人皆有感应,而诸葛恢看似在表面上没有什么举动,其实私底下一直在努力撬动青徐侨门这一股潜在力量,就是要让沈家无论要怎么动他,在法礼上找不到足够的支撑。

    当然这种努力能否凑效的前提是,对方也会按照法礼上的规矩来。若沈维周自恃势盛,直接发兵将他全家老小擒拿斩首,诸葛恢再多努力也是徒劳。

    现在的势态很明显沈维周不愿这么粗暴的解决,这也就给诸葛恢留有一个挣扎的余地,他并不需要将自己洗白的干干净净,只需要挺过第一轮狂风骤雨的打击,其后形势必然会发生变化。

    比如相隔遥远的荆州方面反应如何,比如沈氏派系内部利益的再分配肯定也会有不和谐,其中分流出来的一部分便会是诸葛恢的助力。

    对于动乱之后第一次的朝期,诸葛恢也是准备良多,单单各项政令提案就准备二十多项,在法礼上俱都具有无可挑剔的引证逻辑。这一项任务,他在从乡中返回覆舟山的时候就在准备,发动他们青徐侨门所有政治潜能以应对这在时局中性命攸关的自保之战。

    沈氏会发动怎样的攻势,诸葛恢并其僚属们也都多有考量。这一次首乱起自琅琊,真要追究起来,诸葛恢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处于绝对的劣势,但事实上这些罪名当中真正足以致命的却并不多。

    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动乱致使皇太后身死,而诸葛恢在这当中却完全置身事外。庾翼入都,是奉了皇太后的苑诏,及后皇帝与皇太后尊驾转移并拱卫,俱都是庾氏兄弟在主管。

    另外一桩隐患则就是诸葛甝自作聪明的作废立之谋,可是现在诸葛甝已经暴毙,与其相谋一些乡众也都被严密控制起来,而且这一阴谋还未发动便告夭折,仅仅只停留在对当今皇帝个人的抨击上。时局败坏至此,皇帝遭受攻讦,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其他一些或会遭遇的罪名,其实都没有直接明确的指向,不能直接定罪,有讨论的空间,只要通过讨论将这空间撕得足够大,诸葛恢就有从容步出的可能。

    因此,真正让人心悸不安的,主要还是王氏遗孤王混。王混居然落在沈维周手里,这一点实在让诸葛恢等青徐侨人们大感意外,此前也根本没有做于此相关的准备。至于沈维周又会怎样利用王混以攻讦诸葛恢,他们也是讨论良久,未有定论。

    现在初步形成几种意态,其一便是通过乡情感化,将王混拉拢过来,不要与沈氏仇敌门户沆瀣一气。但这么做还有一桩不确定因素,那就是王混年纪太小了,几无立场可言,而且很明显也不是沈维周那种早慧近乎妖异的人,从这方面努力很有可能会是无用功。

    其二便是通过王门惨祸、王混以哀极之身不宜加入到正式的诉讼之类事务,这一类法礼上的说辞理由,阻挠王混成为沈氏进攻的武器。这一点也早有铺垫,都内已经多有热议该要怎么处置王混这个王门幸存遗孤,主流说法还是遣送归乡以服丧。

    另外一点则是保留手段,那就是不再细审王门各个分支区别,那就是将今次大祸罪魁祸首直接冠在王门整体头上,甚至包括身死的王导一并污蔑,将这个王混也彻底定性为罪户余孽。

    这样一个举措虽然有些凉薄,尤其是对王导不公允。但牺牲一个琅琊王氏,来保全诸葛恢这个青徐侨门在时局中仅存的政治领袖,这已经是青徐侨门维系其政治资本、得以苟延残喘唯一之选了。而且王氏就算有此结局,那也是咎由自取。

    因为有了这诸多准备,所以在朝期到来之际,诸葛恢心情还算是淡定。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荆州方面迟迟未有讯息传来,很明显庾怿也是内存忐忑以作观望,只要自己不在第一时间被击倒,声援与转机就会陆续而来。

    可是就在朝期的前一天,那归都之后便被寄养于皇家别苑的王混突然入诉廷尉,所透露出那种不寻常的意味无需赘言。

    诸葛恢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即刻发动青徐侨门在台城中的力量打探内情,以期得以随机应变。可是这一次应诉,乃是江北鹰犬中的山遐直接出面。而且之后不久,山遐便直接入叩苑门。

    大朝之前发生这种异变,诸葛恢心中忐忑可想而知,不过这股忐忑也并没有维持太久,傍晚时分苑中传出诏旨直送尚书省内,而诏旨之外另附有王恬血书的抄本!

    王恬血书直指诸葛恢便是谋此逆乱的首脑,当然皇帝不会听信此一面之辞,所以在诏书中示意诸葛恢暂避署中拟表自陈。换言之,明日朝议诸葛恢必须要缺席了!

    手捧这一份诏书并血书抄本,诸葛恢整个人如遭雷殛。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是不是逆乱首脑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家要以此阻拦他亲自上场,不给他正面搏杀、争取生机的机会!

    随同诏令而来的,还有苑中直接派出的班剑甲士,言为暂补台省防务,实则就是直接将诸葛恢收押在了官署中,隔绝了他与人串通商议的途径。这一份血书并不足将他入罪,但却让他有了嫌疑,有此安排布置,同样也在法度之内。

    “王氏奸门绝情,老夫遭殃,不可称冤啊……”

    眼看着官署属官们各被驱散,诸葛恢所居厅室被甲士完全隔绝包围起来,他再看一眼那所谓王恬临终遗书,整个人都变得倾颓下来。

    这一次,诸葛恢知道自己是真的完了,他们青徐侨门在动荡之后本就所剩不多兼人心惶惶,他身在其位的时候,尚还能将人心稍作整合,可是现在就连他都被直接监禁起来,那些人在惶恐至极、绝望之下会做出什么样的行为,实在未可乐观。

    眼下看似还给他留有余地,允他自辩,可是当外间各种证据被罗织起来办成铁案,他就算泣血自陈,一人之口又怎么能颠覆众口发声!

    看一眼骤然空旷下来的厅室,诸葛恢只觉得浑身气力都被抽取,他虽然已经极尽设想形势之险恶,但仍然还是小觑了人心。

    他小觑了王家,尤其是在王太傅死后,更觉王家下一代无人。可是,先是王允之裹挟乡情作乱,给他上了生动一课。就连这个向来以倨傲狂妄而著称的王敬豫,临终小作布局便将他这一个在位台辅网络在内,给他们王家换取一丝存续可能。

    他小觑了沈维周,以为沈维周无非想要达于一个内外掌握的权势局面,但却没想到此子要将他置于死地不止,更要直接摧垮毁掉他毕生功与名!

    跟这些江东后辈们比起来,诸葛恢这个旧时代走来的人,终究还是欠缺了几分狠性。哪怕此前商议已经有将罪名俱都冠于琅琊王氏的想法,可是心中仍存一分乡情不舍,或者说担心会为后来者效,使乡伦彻底被摧毁,因此不到关键一步不愿如此出手。

    然而他却没想到,早在久远之前,王恬便已经把他卖的彻彻底底!

    都中当下的形势,诸葛恢被直接拘押在尚书台官署中,这一点不可能瞒得过时流。所以这一夜注定不平静,第二天清晨时分,很多人都是两眼血丝密布,精神萎靡。

    但无论如何,朝礼还是如期举行。天还未亮之际,街坊之间已经出现大量台臣车驾直往台城汇聚而去。当中不知多少人摩拳擦掌,干劲十足。

    沈公坊里沈家父子自然也不例外,沈哲子虽然辞去了此前诏令中各种加官,但本身还有侍中加官,也能以此而参加朝礼。

    队伍出门,仪驾队伍也是庞大到有些夸张,沈哲子本身便有诏赠的羽葆鼓吹、班剑甲士等殊荣,再加上形势微妙、也不乏卫士前后拱从,整支队伍浩浩荡荡足足有数百人之多。

    待到达宣阳门后,台城门户还没有开放,沈哲子便与老爹一起下车站在宣阳门前,周围同样甲士云集,人莫能近。

    不过这会儿也少有台臣敢于上前攀谈,毕竟诸葛恢被拘押的消息经过一夜扩散,已经完全传开,谁也不知道这一场风波又会是多大的规模。

    可是在看到这父子家一副目中无人姿态,在场还是不乏台臣以及注定要被打击的青徐侨人怨望以对,乃至于高声抨议,以此来发泄心中积郁不满。

    对于那一类指桑骂槐的喧哗声,沈家父子俱都充耳不闻,彼此低声笑谈着,神态颇有从容。

    又过了一会儿,宣阳门打开,台臣们次第行入,各归官署准备正式上朝事宜。沈哲子是没有具体的官署所在,与老爹道途分别不久之后,台内又有一路甲士前来迎接,护送他前往中书官署。

    中书官署门前,何充负手而立,两眼中同样布满了血丝,可见昨夜过得绝不轻松。在见到沈哲子行来,他甚至来不及见礼,挥手屏退左右便疾行上前,望着沈哲子低吼道:“梁公真要做到如此?这样对葛公难道不是有失公允?”

    王恬血书内容虽然还未披露于外,但肯定瞒不过何充这个中书令。沈哲子闻言后便反问一声:“那么中书觉得太傅是否也欠一份公允?”

    言外之意,局势崩坏成这样一步,总要有人负责。而青徐侨门作为始作俑者之一,同样要有人背锅,不是王家、就是诸葛家,这甚至不是沈哲子能够控制的。他不能控制,但是他能选择,诸葛恢就是他选择的目标。

    “至于公允?世道可有公允可执?中朝至今,社稷积坏,台辅或是频有继力奋发,但却不足强挽颓势,葛公在治,崩于此时,这也不是我能预控之事。”

    沈哲子也明白,诸葛恢虽然在当中难辞其咎,但罪过不至于大到这一步。可问题是,一事一物的崩坏总有一个渐变的过程,每每亡国之君未必全都是昏聩无能之辈,这就像是一个击鼓传花,传到你手里炸了,也只能说一声命途乖张。

    沈哲子所布局、所要根除的,并不仅仅只是这一届予他诸多掣肘的台辅们,而是中朝以来的长久积弊,同样的诸葛恢所将要付出的代价也有一部分的确是代前人受过。

    何充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语竭,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并不是能靠道理互相说服,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制衡沈哲子的能力,沉吟半晌后才涩声道:“王敬豫临终所遗厉声,所涉时流极众,若俱以绳法,其势难控……”

    “中书多虑了,所谓法不责众,绝非时时可用之理。”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将面色一沉:“譬如神州陆沉,诸胡争虐我诸夏故土黎民,其众若蝗祸蜂拥,但就算如此,岂能因势大而怯?唯恃坚兵强卒、王法正义,由头而杀,屠及六夷,使宇内再无敢祸我之众!今次畿内动荡,虽不同夷患,但其颠覆朝纲、毁弃伦常、窥望尊器之心迹,所祸差之无几,岂能姑息!”

1129 与人无尤

    四月望日这一天的朝会,于整个天下而言,可谓不逊于如永嘉祸国、神州崩坏的大意义,但这更多是后世史传的一种标定,在当时而言,哪怕对这一场朝会密切关注的时流其实识见都没有过于深刻,他们更多还是心忧于新一轮的朝局洗牌。

    至于畿内更多的普罗大众,他们对此更是全无所觉,绝大多数人都在认真享受着每一刻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安定与繁荣。

    建康城南东长干,在新都规划中共占有三坊之地。在建康城三十几座坊区中,这三坊既不像长干里那样充斥着各种下里巴人、过分的喧哗,也不像乌衣坊、青石坊等几座坊区权贵云集,人莫能进。

    这里位于不上不下的中庸位置,也成了许多有一定家世地位、但又达不到极高层次那种时流门户在都中首选置业所在。

    桓温的家宅便坐落于东长干北坊,这里地接乌衣坊,距离丹阳郡城也是极近,算是极好的地段。整座宅邸占地半顷有余,虽然比不得那些权贵家门,但供桓氏一家老小居住那是绰绰有余。

    这一座宅邸得来,还是早年桓温之父桓彝壮烈殉国,事后得配哀荣加以追赠,如此才遗泽子息,得以如此安居之地。

    原本桓温是不常居住在家宅里的,他更多住在此前兴置于建康东市的别业中。那里贵人云集,各种消息流动也频繁,更加便于与时流交际。

    可是目下桓温的处境却不适宜过分于人前招摇,以免被提前卷入各种凶险漩涡。他此前从乱庾翼,及后又帮忙除掉王愆期,皇帝自建平园归苑时,庾氏兄弟投火而死,带来的历阳兵卒自然也就分崩离析。

    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中,也无人关注桓温的去向。可是偌大世道,他也根本无处可逃,于是便在这动荡的余波中解散部曲,归还甲械,自退家门而守。

    桓温自然也知,他这次作为庾翼的心腹,从历阳发兵夺取宣城开始便一路追随,其行迹自然避不开有心人的窥望,尤其梁公还未归来便已经营造出一片山雨欲来的凝重氛围,绝难再从容幸免于外,落网只是早晚的问题。

    可是动乱之后,桓温归家已有旬月之久,都中各种余波的喧哗也是不绝,但桓温却仿佛被世道遗忘,几乎无人前来过问并向他传递什么消息,这也让桓温深深的意识到,自己不过只是世道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偶或加入一次令社稷动荡的混乱中,过后很快便又被打回原形。

    当然被遗忘也并不意味着能幸免,梁公行事素来周详缜密,眼下只是还未正式展开肃清而已。

    前途似是注定,此前心内就算有什么雄心抱负与不甘,也大多在那场糊涂的动荡中消耗殆尽,甚至就连念念不忘要兴复家门的那种执念都渐渐冷却下来。因此归家这段时间,算是桓温不长的人生中尚算平静的时间。

    他早年便是无忧无虑,少年便就丧父,及后亲报血仇、手刃仇寇,又因家室所累,在面对梁公提携时不得不违心选择更加安逸的近畿,就此错过一系列边事谋进的机会,待到身有余力时,世道已经大为不同,年月留给他更多是一种壮志难舒的积郁。

    桓温也不知当下这种被人遗忘的安宁还能持续多久,留在家中这段时间里,每天只是敬奉老母,教导诸弟,顺便将家业稍作梳理,以求即便他身入囹圄,家人也能衣食无忧,不必为生计所忧怀。

    桓温本身便不是一个经济之才,每多慷慨之志,入值宿卫之后家业好转,也常常以钱帛邀买士伍人望,但是幸在过去这几年整个建康城都是蓬勃发展的势头,桓温虽然未曾履及显位,但也多居实任,因此这些年下来也算积攒下不小的家业,家人生活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如今桓家几子当中,桓温不必多说,二弟桓云便也早早开始接手家业的打理,如今更是代替兄长居住在东市别业,乃是当下桓温最主要接收当下外界讯息的渠道。

    三弟桓豁从戎于北,但却对兄长颇怀不满,即便偶有传信也多怨言,所以对于桓豁目下于江北究竟如何,桓温也是所知不多。

    四弟桓秘、五弟桓冲目下俱都还年幼,眼下也都还养在家中修习文武技艺,不曾接触世事浸染。

    另有堂上老母,原本早年因于丧偶而积郁成疾,近年来随着桓温在时局中的努力使得家业渐有起色,因此眼下身体还算康健。

    除此之外,尚有几户依附桓家而活的贫亲故吏人家,也是一种互作帮扶。

    桓温并未娶妻,这在时下而言算是一个异数,事到如今,自然也很难再作此打算。不过他身边倒是还有几名侍妾,其中最情深还是早年落魄时那位相互怀念的名为阿葵的娘子。

    这一日桓温又是寝卧到上午时分,起身先去拜望母亲,而后便在中庭闲逛片刻,却没有发现侍妾阿葵,向家人小作打听,才知那娘子身在何处,他便转身寻去。

    这座宅邸极为阔大,桓家人丁又不算旺盛,所以还是有着很多空闲院舍。其中有一片小区域便被开辟成一片田圃,里面种植着一些桑麻之类作物。桓温行到这里,便看到那个娘子阿葵正在带着一名仆妇忙碌的整理田圃旁沤麻的池子。

    “眼下家中又不是没有衣食供你,何苦为此卑业?”

    桓温看到这一幕,便皱起了眉头,而那娘子闻言后便也忙不迭从池子里攀上来,不乏喜色的趋行近前,只是察觉到满身污垢并沾染池子里腐臭的气息,又怯怯收住脚步,立在丈余外有些手足无措道:“妾、妾也只是闲极无聊,目下郎主也不须妾再饮食细奉,贱躯不敢冒犯夫人,家中闲田实在可惜……”

    “我母久生悠闲之家,少于卑庶交际,你长持此态,又哪能得她欢心。”

    看到这娘子衫裙俱是泥浆,桓温也忍不住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他与这娘子不过只存旧情而已。早前母亲因为其人曾持贱业便多有厌恶,后来桓温久不热衷婚配,母亲便又觉得是这娘子由中蛊惑,便更加冷眼,久而久之,身畔也渐有佳姝,往日浓情便也淡了下来。

    “你且归室稍作整理,过后我再来看你。”

    桓温本来也是偶发兴致,想与这娘子谈几句旧事,不过站在这里便闻到沤麻池里那令人作呕的气息,也实在无甚兴致,只是转行几步之后便又回头笑道:“不过我家唯你诸业可持,异日就算我不再为依靠,倒也不愁活不下去。”

    桓温不过一句戏言有感而发,可是听在那娘子耳中,却如短刃直刺心扉,整个人僵在当场,一直等到桓温离开许久,才蓦地萎顿倾颓于地,片刻之后已是泪流满面。

    桓温回到自己居室不久,身在东市别业的二弟桓云便匆匆返家,直接冲入房间中来,语调多有惶恐:“阿兄,大事不妙矣!今日大朝已经结束,梁公暂领扬州刺史,加录尚书事,与武陵王并持节治逆……葛、葛公已于台中入囚,江北诸军业已入于州城并郡城,诏令宿卫各部凡涉乱之将自系有司自陈……”

    终于……还是来了!

    桓温听到这话,神情变化略有迟滞,这一刻他感触最深反而不是自身处境堪忧,而是有感于时势演变,梁公沈维周这个年纪比自己年龄还小了几岁的江东翘楚终成把持内外的权臣!

    遥想当年初会时,君是布衣我亦微,而今君名震寰宇,区区却成待罪身!

    “阿兄,不可再作观望了!还是早谒梁公门下,负荆请罪,叩首请责,梁公久来关照我家,如今已成世道独步第一,雅量包容,未必就会穷究我家……”

    桓云仓促声音打断了桓温的感慨。

    只是桓温在回过神来之后,神色仍是寡淡,摆手道:“你且先将幼弟召来,此中我自有定计,不必你再劳心。”

    桓云听到这话,便又匆匆行出,桓温则摊开纸笔,临案疾书。

    片刻后,家中三名兄弟便俱都来到桓温居室,桓温又添几笔,然后才抬头说道:“此事不必道于阿母,只言我往东市暂居几日。”

    “待我离去后,你们几人谨守家门,不可轻出妄动,不要理会外界哗噪。”

    桓温讲到这里,望着桓云说道:“二郎你已是家中最长,谨记修德修身,切勿与人妄起争执。你也不是置业良才,东市别业若得公允价格便即刻放出,家中积蓄足用即可,盈余钱帛俱都寄往江北三郎处……”

    “四郎你要戒于浮浪,先以治学积才为先,每有所得自诵于心,不必沾沾自喜宣扬于外……”

    说话间,桓温又望向幼弟桓冲,神态间便带上了几分不舍。他兄弟几人,可谓各有缺点,桓云性急暴躁,没有雅怀度量,桓豁幼来缺学,不通文义,桓秘则傲慢轻浮、乏甚城府,唯有这个幼弟桓冲沉静知礼,且敏感聪慧,向来最得桓温喜爱。

    再加上早年家业贫寒,桓温为了给母亲治病甚至将这幼弟典卖于人,后来才得赎回,因此心内自有一份愧疚与爱怜。

    他抬手将桓冲揽于怀内,低笑道:“阿兄离开后,买德郎你也不要懈怠于学,梁公入中执政,社稷清平不远,学成文武技艺,总得施用之时……”

    几兄弟俱都叮嘱一番之后,桓温才又配上宿卫将领的一应符印,临行前又望着几位兄弟正色道:“即便今次我将无归,你们也不必因此怀怨。梁公无负于我,反是我辜负旧情,来日纵有何等惩戒,俱是自取,与人无尤!”

1130 苍天有眼

    在四月望日这一天的朝会上,沈哲子果然不负众望,提出了一个“不循不隐,事断于公”的口号。

    不徇私舞弊,不为尊者隐晦,一切事务惟求公堂昭然,这在后世看来,或是一种无需申辩的政治正确,哪怕在具体执行中总要打一折扣,但在意识形态中的正确性却是无可置疑。

    但在当下这个时代,尤其是在两汉以来豪强不断做大、已经演化成为门阀执政成熟体的东晋政局中,这一政治口号绝对具有着振聋发聩的震撼力。

    中兴以来,行政执法向来遵从一个循礼循情的主旨,大多数时候,情甚至还要在礼之前。比如王导的宽以待人,网漏吞舟,不以苛法待士。甚至就连庾亮这个所谓刑名执政,其酷厉更多的还是体现在对宗室和政敌、尤其是方镇力量的制约和打压,真正于律法上的创建其实缺缺。

    包括在真实历史上,桓温担任荆州刺史,属官受刑,棍棒只从官服擦过,其子桓歆笑讥棍棒上捎云根,下拂地足,桓温却是叹言犹患其重。所谓慈不掌兵,甚至就连桓温这样手握重兵的分陕方伯,都要以简刑为美!

    人性中的恶向来都是纵容出来的,没有天生的坏种,小及怀抱婴儿,一旦骄纵成性,待到长成有了更大的作恶能力,都是不可收拾。

    其实从沈哲子的立场而言,依法治国也不是要打造一个承平且井然有序的世道,当他成为真正的掌权者,思考问题自然要从整个国家的体量而出发,所关注的重点也不是具体人事感受,而是因为这是一种最简便可行、节约成本同时又免于争执的治国策略。

    此前的沈哲子,不是没有想过借鉴北周、隋、唐一系的帝国形成,以自己出身的沈家为中心,联合时局中真正有进望前瞻的门户人家,甩开臃肿的门阀体系,从而打造一个类似关陇门阀的军政集合体。

    在进行这些考量的时候,沈哲子还是落入了流于表面的经验论,忽略了他与宇文泰处境的不同。

    宇文泰出身鲜卑,其所立足的基础北魏也是一个胡人政权,虽然北魏也进行了相对比较彻底的汉化,但在真正的政治制度上面相较于东晋时局还是要粗犷原始得多。

    尤其在宇文泰之前,尔朱荣所发动的河阴之变又将大量北魏上层政治精英屠戮殆尽,立此残基之上的宇文泰天然便少了许多掣肘,改革的空间要大得多,也因此走出了一条汉胡融合的新道路,奠定了隋唐盛世的基础。

    可是沈哲子面对的状况不一样,他所立身的东晋朝局那种内部的咬合与羁绊实在太多了,虽然过去这些年他也从久有的体系中汲取出大量养分以供自身壮大,但是这一次江东动荡,颍川庾氏的加入可以说是宣告了沈哲子这种尝试的破产。

    沈哲子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年轻,他也并不认为凭自己一己尝试便能一次性的穿透、终结这长达数百年的南北分裂大乱世,所以尽管在这条道路上有所尝试,但也从未将之当作唯一目标。既然此路不通,那就再换一条道路。

    这一次的尝试虽然失败,但也由此奠定了下一步的基础。最起码在当下江东局势中,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唯一的权威。

    当然如此强悍的姿态,时局也不可能毫无反应。首先便是在朝会上,很多台臣便攻讦廷尉私囚诸葛恢乃是十足悖礼,未经审断便直接拘押这样一位执政大员,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可是基本上真正的台臣大员都已经了解到有王恬血书的存在,面对这种情况,他们是不好开口声援的,就算诸葛恢没有罪实,最起码也有嫌疑,而且眼下名义上的说法仅仅只是允其自辩,尚未进入真正的司法程序。

    所以基本上诸葛恢是自由未失,随时都可以离开尚书台,只是他不敢兼不能而已。只要他敢轻动,连司法上的称许都可以免除,即刻捕杀、满门处斩便是一个笃定结果。但若留在尚书台,或许还能得于一线生机,尽管很渺茫。

    没有了诸葛恢这个领袖,没有了台臣大员的声援,纵然有一些声讨,不过流于无甚意义的犬吠,根本就掀不起什么声浪。

    其后便是江东逆乱之事整体立案,这同样令群臣哗然。刚刚过去的这一场动荡,简直就是一件糊涂事,若是深究下去,在畿内的时流几乎没有一个干净的。

    原本群臣还以为不过是又像此前类似事件的善后,首惩几个最显眼的人,轻拿轻放而已,却没想到其手便是如此的杀气腾腾。

    如今沈氏于畿内一家独大,一味顽抗仅仅只是下下之策,或许还要将本身置于一个凶险莫测的境地中,螳臂挡车,自取灭亡。所以最聪明的作法,那就是推波助澜,将事情彻底搞大及至不可收拾的情况,让沈氏畏难自退。

    因此在当时的朝会中,群臣们俱都将此前所准备的提案章程放弃,转而大作攻讦,务求要将时流之众尽数网罗其中。

    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局面,沈哲子才正式提出了不循不隐,事断于公的口号,并兼领扬州刺史,亲自坐镇主办逆案。

    “持礼,世之所以大治;眷情,民之所以咸安。此盛世良法,凡轻易其辙,则世道祸之未远。然则请诸公眼量放及当世,王业客寄,神州残破,内外纠纷,上下失序,群胡**,生民涂炭,苍天有眼,不忍细观!”

    沈哲子于殿上席位中立起,一改此前雍容儒雅姿态,厉目环伺朝堂群臣,疾声道:“寒卒小民,若是身抱恶疾,犹知餐饮之外,尚需佐以药石。而今此世岂是良态,凡识于丁字微理者,谁能假作安乐之望?社稷沉疴,唯治得救,岂能再作抱残守缺之想!唯王道、唯法剑、唯赤诚、唯勤勇,以法绳乱,以正避邪,以诤杀侫,以暴诛虐,唯此以继,王业可归神州,冠带可归右衽,此世万千之众,方可不为百代羞耻!”

    这一番话回荡于大殿之上,群臣额间俱都隐有汗渍,更是完全的无言以对。甚至就连皇帝看向自家姊夫,眼神隐隐又有不同。

    皇帝困坐眼望母后惨死,于世道其实是有几分灰懒颓意,虽然矢志要为母后报仇,但事实上自己也没有太大的信心。

    他久为时流诸公玩弄,才更深知这些看似正色立朝的朝臣们内里是有多么的桀骜,他虽然名为君王,但过往亲政时也不乏被群臣面忤反驳的经历,以至于心里都有阴影生出。

    哪怕面对母后惨死,局面完全崩坏,能够做到的唯有避而不见、拒不合作这种消极的反击。除此之外,却难有更多积极主动的举措。

    此时看到自家姊夫一番雄言,满殿群臣俱都鸦雀无声,心内更生出一种强烈的代入感,恨不能此时立于殿上痛声诘问的乃是自己。

    然而他也知道这只能是幻想,人的禀赋与性情,真的是一道逾越不过去的一道坎。尤其当下这个时势里,他就算有勇气以此效法,效果大概也只会是适得其反。

    此时的皇帝端坐御床之上,心内又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强烈的不自在。往年他虽然也有这种感觉,但那更多是一种面对群臣的局促与不安。可是这一次的感觉却有不同,仿佛他是一个无胆的蟊贼,窃取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位置而被人直接识破抓住,那种羞惭与忐忑。

    同样的,皇帝也突然回忆起母后在世时常常苦口婆心的教导他,教他勤勉聪慧,不要辜负朝堂群臣殷望,要给社稷黎民带来福祉。此前的皇帝只是将此当作厌声,听过就算了,因为母后所讲的那些目标实在太大了,大到让他感觉遥远且不切实际,更是懒于为此劳神。

    可是现在,他似乎看到了一种造福社稷黎民的可能。这个想法一俟在他脑中生成,便快速的生根发芽,那种拔之不去的顽固甚至让他都心生几分惶恐,以至于就连将这个念头按捺下去的念头一生出来,都给他带来极大的道德上的负罪感。

    但皇帝也知道这个念头不可轻动,同样不能轻易向外宣说,因此只能隐藏于怀内,闭上眼看似假寐,思绪却不受控制的飘向了极远处。

    朝议最终结果就是如此,在沈哲子的强势表态以及台臣们隐有惟恐不乱的推波助澜下,最终定下了一个彻查逆案的基调。

    朝议一俟结束,皇帝自归苑中丧居,群臣也都各自散去。只是沈哲子此前入台尚是闲散之身,可是退朝后已经成了执掌京畿本州的军政首长。

    扬州刺史自有官署,便是位于台城西侧的州城,此前被庾家兄弟占据作乱,如今则成了沈哲子当下的办公地点。只是他在还没有到达州城之前,于台内刚刚接受扬州刺史的各种仪章符印,便以此名义发布数道政令。

    也在这一天开始,扬州刺史府下所辖各郡县官府俱都受命,署门大开,收纳朝野各种入讼案件。江东过去那一场大动乱,所涉台城、宿卫、乡野等等诸多方面人事,同时受理入讼!

1131 绳断分明

    江东逆案审查,自开始以来,便呈轰轰烈烈姿态,大量讼案近乎疯狂的涌入州、郡、县等各级官署中。在极短的时间内,扬州州府以下各级官署便累积了海量的案件。

    “自望日及后,至今五日有余,所积案卷凡三千六百余起,所涉人等则广及两万余众……”

    州城刺史府内,别驾梅陶手捧籍册卷宗汇报道,他一边汇报着,一边偷眼望向端坐在堂上的年轻人,心内不乏感慨。

    “有劳梅公了。”

    沈哲子一边倾听,一边示意吏员给梅陶安排坐席。他如今虽然大权在执,但对梅陶这样的老资历也是不失礼待。

    梅陶这个人如今已经年过六十,永嘉之前便已经入仕,跟沈哲子相比那是绝对的老资历,就在沈哲子应辟入仕的时候,梅陶便已经担任王导的长史。如果不是门第有差并个人作风的问题,凭其资历足够担任台辅。

    沈哲子入主扬州本来就是从宜,因此针对州府原本的构架也没有进行太大的调整,他与梅陶也算是老熟人了,对此公的能力还是不乏认可的。

    梅陶将当下纳讼的情况交代一番后,眼见沈哲子并没有什么特殊表示,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声道:“目下各郡县讼案仍在激增,若依据此态,待到五月朔日纳毕,所纳案卷极有可能超过三万起不止……积案如山,实在不是短期内能作尽断啊。”

    这话暗示意味已经极为明显,就是在提醒沈哲子当下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很明显背后是有人在作发力、推波助澜,刻意夸大诉讼规模。

    人力毕竟有穷,这么多的案件凭着州郡几级官署根本不能在短期内处理完毕,特别是按照此前的办事效率,单单目下这些案件想要完全处理干净,都需要两三年的时间。

    梅陶也翻阅过一部分郡县递送到州府的卷宗,发现其中大量根本就是充数,重复诸多,有的甚至根本就与逆案无关,譬如乡间一头牛走失,便有广及十多户人家讼告自己才是牛的主人。类似案件,数不胜数。

    而且随着大量时人入讼,郡县各级吏员已经是严重匮乏,有很多县署门外甚至已经被乡众包围,俱都是排队入讼者。

    若再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下去,那么这一次所谓的肃清很有可能会变成虎头蛇尾的糊涂收场,于世道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创伤。

    梅陶历事经年,于人情人心方面了解可谓通达,即便不以立场而论,他也觉得当下这种状态有着极大的隐患。

    很明显时流是打算以此逼迫梁公让步,但却忽略了这位少年权臣铁血强势的一面,虽然表面上也在宣扬什么事断于公的论调,可是一旦当遭遇的阻力太大,这条路已经明显走不通之后,最大的可能自然是以暴力破局,再次弄武江东。

    若是稍作恶意揣测,这一次所谓的纳讼很有可能就是一种缓兵之计,是为了给江北军队争取一个集结的时间,待到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便来一次血腥清洗。

    听到梅陶这么说,沈哲子大概也能猜到其人心思,于是便笑语道:“既然宣告内外士庶事唯断于公,冤情入讼,岂能不应。不过倒也勿须过分勉强,人力达致即刻,此乃治国长略,绝非一时兴趣。”

    梅陶都能察觉到的隐情,沈哲子又怎么会不清楚。唯法以论,在当下而言其实是一种很怪异的论调,很多人仍然只将之当作沈哲子的一种权变手段,其实是缺乏正确的认知。

    这种应对从对方立场而言不可谓不正确,但从沈哲子的视角看来,这种推波助澜也是一种可以为他所用的助力。

    先将稍后那种沉重的诉讼成本和压力抛开不谈,眼下可见的好处便有几个。

    第一点是时人虽然不认可沈哲子的治国方针,但并不是通过武力来对抗,而是采用这种煽动的侧面回击。说明他们已经达成一种共识,那就是对沈哲子当下权势的认可,使得他们不敢进行正面的对抗。

    强大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个事实,当所有人都认可你的强大,你才是真的强大,这种心理上的压迫有时候比真正的刀兵杀人还要有效。

    军队的本质是向外征伐,以获取更加丰富的资源,只有不断的新资源涌入,才能抵消维持军队的庞大成本。

    至于将军队用于镇压内乱,根本就是药不对症。内乱的本质是资源存量的分配方式崩溃了,即便是用军队平定了,从整个国家角度而言并不会带来新的资源增量。镇压内乱最有效的方式还是以军队作为武力上的震慑,通过行政手段解决内部的实际问题。

    眼下这种状态,看似群情骚然,但正是沈哲子希望促成的一种状态,他手中王师对内以震慑,对外以征讨,所以在他看来仍是一种良态。

    以武干政,看似干脆,但江北军队调集南来,真正收效如何暂且不论,单单钱粮的耗费已经足够他再组织一次向河北的征讨。在治国层面而言,武力是逻辑推演的最终手段,而非首要选择。

    至于第二点,眼下这种事态汹涌的入讼,本身就是一种下及郊野的普法。以往很难发生这种大规模的诉讼,因为在乡愿层次便已经被阻拦,民间纵有什么冤屈也很难达于上听。乡野民间仲裁,本身就是那些乡宗土豪所拥有的特权之一。

    如果这种法制思路的普及由沈哲子这样一个当权者主持推广,其实是很难收到成效的。阻力一方面来自民智和积俗,另一方面自然来自那些享有特权的乡宗们。

    所谓皇权不下乡,皇权在乡野的一大体现就是仲裁权,而这一权利是长期被地方上的乡望首领所把持的。

    沈哲子眼下还仅仅只是摆出了一种姿态,并没有真正下手,那些时流乡宗们便通过这种自残的方式做出自以为很聪明的抵制,鼓动乡民入讼,其实是主动把他们所把持的仲裁权上交。

    这些人的行为逻辑是建立在沈哲子应对无能的基础上,但这本身就是沈哲子的目标之一。如果他连当下这种局面都应付不了,所谓上下贯彻的改革也根本就无需再提。

    当然想要凭着这种兴起于一时的法制建设,其实也很难彻底瓦解乡望乡愿对民声的把持,但却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这一次的逆案审断,流程是四月望日直到五月朔日,这半个月的时间收集诉讼案卷。而整个五月的上半月就是将案卷归档整理,自五月下半月开始正式审理逆案并其衍生讼案。

    干掉诸葛恢并其身边的青徐侨门残余,从来都不是沈哲子的主要目标。从他南来归都,诸葛恢并其党羽结局如何便已经注定。

    沈哲子的真正意图,是要借由这一次的事件,对江东朝廷整个司法体系进行一个彻底的梳理和创建。在这一目标前提下,所谓的逆案涉案人等,仅仅只是搂草打兔子、捎带手的附加收获。

    适用于时代的制度,能够凭空创造起来的其实乏乏,其中更多都是催生出来的。

    比如沈哲子眼下关注的重点,并不是梅陶所忧虑的讼案太多,无力处理。他更关注的是地方上办事吏员严重不足,所谓的县署被乡民包围排队入讼,入讼渠道太狭窄,不畅通。

    如果梅陶知道沈哲子当下所考虑的问题,肯定要以为他是大权骤揽已经兴奋到近乎癫狂。因为单就当下的纳讼规模,在梅陶看来已经是一个重乎泰山的难题。

    在了解过当下纳讼情况后,沈哲子便又招来了丹阳尹李充并建康令、秣陵令等周边郡县长官,听取这些行政第一线官员的汇报。

    这些人在抵达州城后,其中多数首先便是诉苦,也如梅陶一样的忧虑,认为如此大规模的收纳案件,根本就处理不了。如此积势不消,很有可能会引发新一轮的民变。

    “尚未立于事,便先忧其艰,诸君各在其职,难道就是如此态度以应王命?”

    面对这些一味诉苦抱怨的官长,沈哲子自无对梅陶的那种客气,稍作倾听后脸色便沉了下来,指节敲打着书案:“眼下程序所行,仍在纳讼,我今日传唤诸君,是要听你们讲述此中可有困难,至于来日断讼,不在当下之议。”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有傻眼,听这言中意思,似乎对于当下这种纳讼的进度仍然有些不满意,换言之这位梁公是已经疯的不轻了。

    这些近畿的官员们,终究还是不习惯淮南那种提出问题、拿出方案,简洁明了的办事风格。于是稍有冷场后,李充便首先发言。当下面对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可用的吏员严重不足,以及质量参差不齐,有许多甚至连字都不识,这大大拖慢了收纳案件的效率。

    其他几人眼见李充如此汇报,便也都有样学样,毕竟这也是他们当下面对的主要困境。

    “此事诚是一虑,王命恩用不可辜负,但也不能罔顾事实,将官吏强作牛马驱使。请诸君各自具表陈情,稍后我归台请作增派。”

    敲定此事后,沈哲子又让人端来一摞剪裁整齐的纸张分发给在场众人:“律法真髓,在乎绳断分明,井然有序。此前各署呈送卷宗我也多有细览,只言计述章法便不能绳一。如此记事混乱,岂可入作司法方略。此后再纳讼案,便全依此格式。”

    众人各自接过纸张,发现上面并非空白,而是纵横交错的线格,线格中各自列明讼主名称、籍贯以及讼案类型,还有应讼者各种资料包括诉讼内容等等,俱都印刷在列,留白填写。

    这表格清晰明了,用意明确,哪怕梁公不作解释,众人也都很快便明白该要怎么使用。又有人下意识稍作恭维,言是若能早用这一类的表格整理讼案,效率必然更高。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微微一笑,这表格最大意义还不在于对案件梳理记载清晰,主要还是籍贯一项。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将乡民入籍,表面上是司法卷宗,实际上是对民籍另一种形式的梳理。

    之所以此前不拿出来,是因为那些入讼者最开始主要是那些时流乡宗们各自荫户,如果需要填写籍贯,他们会下意识的退缩,不利于氛围的炒热。现在氛围是已经营造出来了,漫及郊野,很难轻易再冷却下来,沈哲子才将意图完全显露出来。

    换言之,此前扬州属官们所忧愁很难处理的三千多案卷,沈哲子压根就没想过要处理。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必然大量搀杂着故意混淆是非、纯是捣乱的案件。而从这一刻开始所受理的案件,才是真正能够进入后续司法程序。

1132 吏考取才

    既然言是审查逆案,自然不可能只是独听民讼,台城内的审查同样是一个重点。

    针对台臣的搜证审查,主要由廷尉负责。而新近执掌廷尉的山遐,手段较之梁公沈维周那就直接得多,直接勒令台内凡动荡前后在职台臣们俱都自陈所见动乱始末,无一能免。凡逾期不交者,俱与谋逆同党并论。

    这一告令发出,可想而知在台内引起了怎样大的轰动,这等于是将所有台臣都视作嫌犯。而山遐酷吏之名,也随着这一告令的出台而在时局内又攀上一个新的高度。

    所以一时间整个台城内可谓怨声载道,攻讦山遐的声浪不绝于耳。更有众多台臣公开表态,宁肯蒙冤入狱,也绝不陈说一言,绝不向山遐这种败坏世风伦常的酷吏低头。甚至于整个廷尉机构,一时间在台城内都成为最令人生厌的所在。

    虽然群情汹涌,但山遐却丝毫没有软弱退缩的意思。要知道他在淮南,可是直接面对骄兵悍将、狂悖豪宗,都能执法刚烈而无退缩,得苍鹰之名。台内时流这些忿怨声,更加不被他放在眼中。

    面对台内这一局面,中书令何充可谓叫苦不迭。要知道台内除了配合审查逆案之外,还有正常的行政工作需要维持。可是山遐如此强硬的毕集群怨于一身,令得台臣们根本就无心任事,除了频繁前来诉苦抱怨之外,那些抨击山遐的奏章也几乎要将整个中书官署堆满。

    何充这个中书令可谓可怜,本身职权便已经被完全架空,然而责难却一点没少。他如今身在这个位置上,最大的责任就是给梁公沈维周带回江东的淮南系官员背黑锅。

    淮南的整体构架,都不同于江东,当大量淮南系官员进入台城后,碰撞在所难免,类似山遐这种算是最为激进的,至于其他的就算没有这么剧烈,但在诸多方面也都表现出一种格格不入。

    何充实权无论多寡,总还是目前台城名义上的百官首领,其他台臣有所抱怨也只能向何充倾泻。可是何充对此也根本无计可施,首先他根本没有目下台臣的任免权,其次淮南系官员早已经充斥台内诸多枢机要处,也根本就无从清除。

    因此何充近来可谓是烦不胜烦,一俟沈哲子抵达台城,便直接将之引到中书官署,开口便是一通诉苦:“梁公深痛朝局积弊,有匡扶肃清宏志,但积病年久,实在不能妄求一朝病除,疾功催命,不可不察啊!”

    听到何充一通抱怨,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何充近来有多焦灼,他自然也明白。尤其山遐那种刚烈勇猛的做事风格,有时候就连他都顶不顺,更不要说台城这群悠闲惯了的官员们。

    “淮南诸员,久事边防,边事每有疾若流火,难容转踵之暇,行事难免操切。虽有如此一弊,但诸人俱此世难得干吏,才具方面足有可观,这一点请中书放心。社稷沉疴势在必治,无论缓急,难免痛楚。譬如肱骨囊肿,唯有挥刀速斩,方可免于流毒糜烂。”

    既然要仰仗人才做事,沈哲子这个主官自然也需要分担相应的压力。尤其类似山遐这样的人,其实在才能方面偏科的严重,如果不能营造一个适合其人发挥的环境,注定将是一事无成。

    “况且廷尉近来告令,在我看来其实并无不妥。早前畿内群情骚然,详内如何,事后其实已经难作判定。片言折狱,失于武断,如今兼采众说,力求复之翔实,这本就是执法公允该有姿态。”

    讲到这里,沈哲子脸色又拉下来:“我是边臣难免厉声,在我看来,台内群臣不能拱卫君王垂坐明堂,反受板荡奔波之辱,如此已是一罪。眼下允其自陈已经算是法外留情,若将此令目作羞辱,君王遭辱又该以何谢罪?”

    何充本来是希望沈哲子能够稍作劝说,没想到他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一时间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不过沈哲子眼下也还需要何充留在台城作为缓冲,倒也不想让对方过于下不来台,不待他发声便又说道:“这种论调,我不独与中书私下作论,哪怕面对同僚群臣,也是如此。异日若再有人于中书当面穷争,请他不必再费唇舌,直接往州城道我,我自予他一个难忘‘公允’!”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何充也知再于此纠缠也不会有效果,但起码对方是将汹涌群情包揽于一身,他也想看看那一个个在他面前作义愤填膺姿态的台臣们到了州城又会是怎样一种表现,这也算是焦灼之外一点恶趣味的念头消遣。

    略过此事,沈哲子才又道明来意。他将此前郡县长官们所写的表章拿出来,摆在了何充面前,然后便叹息道:“朝野积弊深重,实在令人凛然侧目,我本以为自己已有笃念于怀,但诸事真正披露出来才知怎样触目惊心。目下近畿郡县之间,入讼之众如蜂拥蝗祸,由此也可见早前台公是怎样无为,竟使乡怨积深至此!”

    何充闻言后嘴角又忍不住抖动起来,且不说他本身便是沈哲子口中所谓无为台公中的一员,单单对方这熟练的倒打一耙的本领便让人有些受不了。

    他此前心忧于淮南系官员与原本台臣的碰撞,但并不意味着台内对沈哲子这个领头者就没有怨声。

    譬如梁公执事短短几天,人情淡薄,乡伦无存,所谓乡民蜂起入讼,正是执政失德的最佳说明。往年梁公在北,江东也不见如此多的奸徒罪案,如今归来,京畿内外几无清白之身。这真是名为定乱,实则祸国!

    这一类的论调虽然公开场合少有人敢说,但台臣们私下里聚会中早已是疯传。

    当然何充也知道这些评价自然是有失公允,因为眼下这种乱象,就是朝野时流鼓动起来的。

    可是在沈哲子口中,这群情汹涌的局面正是台辅失职的最确凿证据,其人同样有着强大理由,本身向来注重边事,今次归国治乱,那些乡野积攒的讼案总不可能归罪到他的头上。

    这种互相攻讦,本身就是分辨不清的糊涂官司,可谓双方合力促成,谁又是清白的。何充对此也懒作什么无谓仲裁,只是叹息道:“乱况终究不可久待,还是需要尽快做出定论,给君王、给朝野一个公允结果。”

    “这正是我来拜望中书的原因,我奉命治逆,自然也想尽快了结此中积事,再归江北讨伐猎功。可是眼下实在是人力不济,尤其郡县之中吏数匮乏,治事能力严重不足。”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掏出自己的表章递给何充:“有鉴于此,我希望台内能将事权再稍稍假我,允我略设权宜方略。”

    还要稍假事权?现在的事权还不够大?

    何充闻言后已是忍不住腹诽连连,现在台城还属于他的只剩下自己这清白一身了。当然他也知这只是一种客气说法,如今台事决此一人之手,真要力推什么,他是阻拦不住的。

    接过那表章匆匆一览,何充脸色又是陡然一变,对于沈哲子的胆大妄为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表章中所陈只有一条方略,是一条被拟名为“吏考”的取士方法,即就是通过诏令形式向内外宣告,组织一场面向畿内士庶的类似策问考评,择优充入宫寺官署任职吏首。

    “朝廷自有才取定策,梁公此论,似是多余……”

    何充将表章合起来,暂且不论心中震惊,直接望向沈哲子表示自己的反对。关于这一条策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沈哲子对于当下此态仍然不满足,想要另编名目再将自己党羽俱都网罗进台城各个官署机构内。

    “或是多余,但也只是权宜。才取吏考,所任在吏不在官。其实类似取用之法,不过此世通行俗论。凡在职官长若需尽于王事,哪一位不是要以私财自募僚属,又因人情拘限,多以不才充事……”

    何充的反对也在沈哲子预料之中,但他既然提出这样一条方案,自然也是准备了充足的说辞。

    当下的官职构架,负责处理具体事务的本就是官职之下大量的属吏。高位者如三公、方伯,俱都开府私聘掾属,这些掾属严格来说并不属于王臣序列,包括沈哲子起家的东曹掾在内,他当时所负责的对象乃是时任太保的王导而非直接受事于君王。

    官员即便不开府,同样也需要大量的属员。当年沈哲子担任东曹掾,就需要自己招募吏员来处理那些案牍琐事。至于地方上除了自养规模庞大的吏户之外,还有各种各样门生、荫属的方便法门。

    这一部分属吏,本身并不具备品秩,仅仅只是官员的私聘僚属,但其实朝廷在给官员的俸禄支付当中,就包含了一部分此类费用。

    沈哲子所提议的吏考,就是将这种官场规则制度化,将官员的私聘行为收为朝廷的定制举措,在现存官僚之外打造一个完整的辅助系统。将这一部分属吏群体效忠对象从主官转向朝廷。

    何充听到沈哲子所言权宜,再翻开表章仔细一看,发现果然是标注了这个所谓的吏考即便得取,也并不是一个终身的任命,而是按照具体事务不同规定一定的年限时间。等到超过这个时间,便放免为民。

    比如当下扬州州府之下急缺各种司法人才,甚至无需通晓律法,只要能够识文断字、从容书写就足够用了。因此吏目开考,取用两百到三百人,时限半年或一年。

    有了这一点认识,何充再将这所谓吏考诸多细则仔细阅读一番,发现未尝不是一个可行的策略。同样站在中枢的立场考虑,这算是能够将权力大大集中于台城的方法。若是此前台城采用这种考评,不至于发生江北近乎割据,完全插不进手的情况。

    而且这对现行官制几乎没有任何触动,甚至于官员俸禄中这一部分的费用都不作裁减,相当于随职事增发的一份福利。至于这些通过吏考得来的属吏们,事急则用,事定则罢,也无需增加太大的钱粮负担。

    但唯有一点可虑:“野中是否真有许多遗贤可用?若真果具贤能,又是否乐于侧身鞭下之列?”

    听到何充这个问题,沈哲子便笑语道:“眼下尚是草创一策,至于真正收效如何,还待检验,或许真是我偶发奇想、无谓之劳也未定。”

    考吏而不考官,是沈哲子根据现世情况所拟定一条阻力相对较小的取士改革,同样也是给真正寒门子弟打开一条加入统治秩序中的道路。至于何充所考虑没有那么多遗贤可用,这其实不成问题。

    目下这个世道虽然门阀仍成畸大之态,但已经不再是东汉以来学术并统治技术唯高门把持的局面。漫及社会上下阶层的动荡,本就在促进知识的分散与向下传播。

    而且那些寒门与次等世族参政热情之大也是不容小觑,像沈家这样为了加入统治阶级而屡屡反叛的更是不乏。他们这一类的群体,相对而言更加注重加入统治秩序这样一个事实,反而不太重视品秩这一类的虚名。

    北方那些所谓世族高门,为了维系家业存续并获取政治特权,甚至容许异族统治者骑在他们头顶上拉屎撒尿。沈哲子并不觉得名分上的贬低,就能阻止广大寒门子弟参与治世的热情。而吏考制度对人才的统筹取用,一定程度上又能将他们抽离出原本的乡土环境。

    至于来自世族高门的阻挠,眼下无论南北世族势力都已经陷入极度萎靡的状态,最起码来自他们的阻力,硬不过来自沈哲子江北十数万王师的钢刀!

    按照沈哲子的形容,这所谓吏考仅仅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也更像是他困于当下局面而采取的变通之策。唯一需要注意一点是要以诏令形式宣告于外,以此来作为一种制度的尝试,若是能够收效,未来台城无异于有了一条制衡地方官员的善法。

    何充在略作沉吟后,也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太明显的弊病,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中书令的位置没有那么稳固,所以很快便联合署名呈送苑中,皇帝批复之后即刻发放诏令,小作试水。

1133 独夫九卿

    台内当下凡有政令变动,俱都牵动人心,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诏令内容很长,但是抛开那些皇帝有感厚德及人的虚辞之外,核心内容只有两条,第一条是为扬州刺史府下各级官署选募吏员,第二条就是凡畿内良家、只要不是刑家或籍外流人,俱都可以参选应征。

    目下台内虽然不乏混乱姿态,但办事效率却是提升数倍有余,诏令出台之后即刻便下及台内各宫寺官署,甚至不出一个时辰的时间,告令便在全城都张贴开来。

    果如沈哲子所料,这一条诏令在人心中所造成的震撼其实并不大,也并没有多少时人能够见微知著,认识到这是一条拥有怎样跨时代意义的变革。

    时人顶多好奇于仅仅只是一桩小事罢了,根本就上升不到需要动用诏令的层次,州府或郡府一道告令出台通告即可。

    何以要以诏令颁行,在相当一部分时人看来,一则是世道给予梁公的反制的确不小,乡众汹涌入讼带来的压力实在太大,单凭沈氏自己的人力储备都难以尽劳,需要向外界大量征募。

    另一方面则就是大概此举还存几分示威之意,为的就是向时流宣告沈氏独掌诏命这一事实,就连这样一件小事都要如此高规格的去办。

    反对声不是没有,诏令出台不久,便不乏台臣直接冲入中书官署力劝何充收回诏命。

    不过这些反对大多也不是针对诏令本身,而是反对沈氏专持王命、引为卑用的行为,有的或许只是单纯出于维护礼法,有的或还存念想要借此稍作掣肘,让这场轰轰烈烈的逆案调查因为吏用不足而流产。

    刀笔司命,稗政始于此诏!

    在那些反对声中,类似这样的话语被屡屡提及。可见时人就算心存警惕,反对的还是诏命下及官署吏员这样的层次,这无异于是对皇权的一种加强,将原本属于各级官员的一部分人事权收归中枢所有。

    何充原本对于这样一条诏令还心存迟疑,可是在听到这些反对声后,反而更加强了他要将之推行的决心。

    其他那些台臣们终究不在势位,感受不到中枢权威丧失、完全不能插手地方的窘况。可是何充久为台辅,对此却有极深感触,哪怕未来他未必还能在位,但那种加强中枢权柄的冲动还没有消除。

    类似的政令,以往想要推行,阻力最大必然来自于以梁公沈维周为首的畿外强藩。可是现在沈维周为了在内立威,主动提出这样的方案,即便不以立场而论,这绝对是加强中枢的一项善法,怎么可能因为一些不明形势的反对声便叫停。

    所以这一次何充是主动承担一部分时流问责的压力,只是要求沈维周尽快筹措做成此事。可是扬州刺史府吏员选募还没有做成,廷尉那里便又要求效法,而且要求招募的规模较之扬州刺史府这一次还要大一些。

    山遐摆出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眼下廷尉根本就无人可用,甚至于就连一些整理图籍、律令的琐事都需要山遐亲自去做。

    之所以会如此,一者在于山遐这个人眼下的确是达到了神憎鬼厌的程度,连累整个廷尉体系都遭到整个台城的唾弃。

    如山遐这样内心强大的人实在太少,或者本身也是不认同山遐其人行事风格,所以在逆案立案以来,廷尉下属官员便大批请辞或是干脆离职,甚至就连廷尉正、左右监这样的重要属官都没留下来。

    另一方面便是山遐这个人的确是性情乖张,难与共事,对外人狠,对自己人同样狠。在追查外署台臣之前,已经先一步在廷尉内部下手,淮南那一套考勤制度基本上被他搬用到廷尉内部,先将自己人进行一番肃清。

    如此内外折腾之下,山遐除了“山鹰”这个诨号之外,又得到一个独夫九卿的雅号。整个廷尉体系之下除了山遐之外,只剩下小猫两三只,其中一个还是其人远房族子充数,事务的处理,几乎已经陷入停滞。

    何充本身对于山遐这样的人同样厌恶至极,他也乐得保持廷尉这种近乎罢废的状态。可是扬州刺史府请求一开,对于台城本身九卿官署的诉求也不好视而不见。可是在看到山遐呈送中书的奏书之后,何充又是忍不住的一阵头大。

    扬州刺史府那里招选吏员,只需要应征者识文断字、明知条理即可,要求可谓简单。可是山遐所提出的要求则要多得多,不只需要应征者通晓律令,还要求他们弓马娴熟,允文允武。

    何充原本就担心这种临时性质的差遣招揽不到真正有才力的人选,对于山遐这种异想天开的要求简直就是哭笑不得。如果按照这个要求,就连何充自己都不够资格,他可是连马都不太骑,更谈不上弓马娴熟。

    换言之,能够达到山遐要求的时人,其本身素质已经可以追求公府正式征辟,又何需贪恋区区一个廷尉下属临时属员的职事,这种要求简直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何充虽然愿意促成此事,但不等于他就愿意与山遐一起沦为时流笑柄,因此对于山遐这一请求不作批示,着人转送州府让沈哲子头疼去。

    山遐的奏书被送到州城的时候,其人正在州府内,看到中书属官将自己刚刚呈送的奏书摆在了梁公案头,山遐脸上也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古怪之色。

    “要我以外部军卒为你充任属吏,这一要求不合礼法,但如此一来,事情就没有疑难了。”

    沈哲子将山遐那奏书摊开,一边提笔批示一边微笑着对山遐说道。

    廷尉窘迫处境他又怎么不知,山遐也是几次前来求告,希望能够将他早前在淮南都督府所培养的那些属吏们调到台内去用,他与台城风气实在是格格不入。此前沈哲子一直拖着,就是在等待这一个契机,有了程序上的这么一转,再去安排便合理得多。

    “我向来直取,不擅曲应。”

    山遐闻言后只是闷哼一声,而后又说道:“既然眼下已经事入中书,还请大都督尽快为我配齐人力,尤其精勇一项不可忽略,都下各家多豢壮奴,若无强力执法,拒捕将层出不穷。”

    “淮南尚需执法,熟吏不可尽数内调,我只能予你两百吏卒。剩下三百缺额,仍须都下募取。”

    沈哲子沉吟道,望着微微皱眉的山遐,他又沉声道:“山君你现在已是台执九卿,所望乃是普世非法,已非旧年淮南一隅,才用也需普取大众,不可独取一方。”

    山遐闻言后便默然颔首,明白自己除了不循人情、执法酷厉之外,几无可取,就算是早年在淮南治下为官,若非大都督为他营造其余,他将一事无成。所以尽管表面上仍是冷感,但是对于大都督的建议还是颇为信服。

    山遐对属吏的要求,根本就是一个笑话,若真招揽到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就连沈哲子都要以士礼以待,更不会用作寻常吏卒。

    不过沈哲子也并不更改太多,只是在原奏书上又加了一句,对于循途征募出来的吏员,在台职任期结束后,淮南都督府将择优考核录取为淮南属员。

    这算是在一个机会上又叠加一个机会,以增加这次选募对时人的吸引力,同时也是将这吏考改革的前景如何稍作标注。时流尤其是那些渴进的寒门子弟,只要不是太蠢,应该能够意识到这是世道向他们洞开的一个机会。

    关于这个吏考改革,沈哲子设想还有诸多。聘用的限期基本不作更改,但每一次聘用结束基本都会进行一次考评,将这一份经历记录在册,随履历增加而升级,日后由此基础上再增加以正式官员的选拔。

    当然这只是一种最理想的运行状态,实际的改革施行还要结合相对应的运行成本,以达成一种优化的平衡。

    很快,整个建康城并周边地区,除了肃反这一整体大基调之外,扬州刺史府和廷尉两场吏考又成了时流热议的新焦点。

    最关注你的,往往是敌人,哪怕这个敌对之势只是假想中的。

    诸葛恢虽然已经被拘禁于台内,但其两个儿子眼下尚是自由之身,也是想方设法要将父亲营救出来。他们两个时誉自然难比其父,但诸葛氏已经算是青徐人家如今唯一在势的门户,尽管这势力也已经是岌岌可危,但仍有相当一部分青徐时流聚集在其周围。

    “沈氏狂态不减,欲以一家匹敌世道,不支之态已有彰显,但目下事态仍是敌强我弱,不可懈怠。还请诸位谨慎继力,只待我父踏出囹圄,我等乡众才有强力依靠!至于目下,诸位也无需担心寡应,沈氏若仍逼凌过甚,褚氏、庾氏都非甘心待毙之流!”

    诸葛恢剩下的两个儿子中,诸葛虪不过中人,少有定计,幼子诸葛衡反而更加聪慧,所以也是由他出面召集乡党,于城外青溪附近园墅集会遍告乡众,希望他们能够保持同一步调,持续施加压力,既要保持煽动入讼,也要勒令相关人家子弟不可去应那所谓吏考。

    众人在集会上自然满口答应,但究竟心意如何其实莫测。譬如泰山羊贲,在返回都内家宅中时,便即刻派人将一部分门生秘密召集起来,授意他们准备参加吏考。

    羊贲之父羊曼死于苏峻之乱,因有壮烈之名,而羊贲本身也是青徐子弟中优异之选,只是近年来体弱多病,甚少加入到时事之中,此前那场动荡发生时他正恶疾缠身,反而得以免于事外。眼下虽然表面上也是与乡众同一进退,但内心也实在不乏私计。

    “目下世态,吴人目我青徐乡流为仇寇,无论今次葛氏救或不救,江表已非各家安居所在。现状失意,人必思归,然乡土仍为沈氏所控。彼此积怨,相忍难求,今次沈氏所持吏考,便是缓图契机所在。鞭下之用,世祚门户所不取,沈氏此谋正为别于世族取用寒庶。态势如此,与其再强阻人愿,不如因而化用,稍铺后路。”

    无论时流是何看法,这两场吏考已经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筹备。而与此同时,王门王胡之并王耆之两个余孽也被吴郡乡众押送向建康而来。他们的到来,或将大大推动逆案的审理进程,因此时流对此也是关注异常。

1134 鹰爪虐台

    都内两场吏考,廷尉吏考要先一步结束,从诏令下达到统筹考试,一直到成功选出五百名合格吏员,统共用时不到十天的时间。

    当然,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淮南原本执法人员抽调过江。但就算是这样,也足以显示出时人对于这种人力选拔方式的热情之高。

    这一批选拔出来的吏员,也不可能按照山遐所提出的那种标准允文允武,识文断字是基本,其次便是各自都拥有不俗的武技。

    这一次的选拔,乃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改革创新,虽然用时很短,但却丝毫没有马虎。

    尤其沈哲子是要将之当作一项定制来推行,所以从头到尾都是亲自主持,无论是考题的设置又或各种考试流程,包括最后结果的批改与选拔,俱都极尽庄严,所有流程记录在册,半作检讨修整半作后继师法。

    为了将这些吏员们与原本体制内的区别开,在服号、符令方面也都做出了改动,尤其是在服装一项,白底黑纹武士袍服取意黑白分明,朱红束带、铜线压角,腰佩双剑,一者竹刃、一者铁刃,彰显法剑既有留情、又有绝情。

    余者俱都不论,单单这一批廷尉吏员的制服便令人耳目一新,凸显出执法者的威武与庄重。甚至还没有投入到正式的执法逮捕中,在台内便有了“鹰爪”的称呼。

    而这一批鹰爪正式在民众们面前亮相,便是从建康城外将王氏王胡之、王耆之提捕返回台内廷尉中。

    人永远都是一种视觉动物,当这一批服饰整齐、仪态威武的廷尉吏员们纵马队列行于建康城街头的时候,都内民众们所受到震撼不可谓不大。很快的,鹰爪之名便随着口口相传而在都内彻底传扬开。

    不同于台内提起这个称呼都是蔑称轻视,民众们在论及的时候可谓是敬畏有加、兼之不乏仰慕。因为廷尉作为国内最高执法机构,所面对的主要还是在职的官员又或者地方上的豪宗,寻常小民纵有违禁,也达不到需要出动廷尉的程度。

    没有指向本身的危害性,眼见高位者跌落又是民众们积来已久的恶趣,他们自然更乐于将这些高官权门眼中的煞星想象成为一种刚正不阿的形象。

    正因为有了这所谓鹰爪群吏的露面造势,稍稍落于其后的扬州州府吏考便更获得了时流的关注,在临近报名截止的最后一点时间里,前来应考者又是激增,竟然达到数千人之多。由此也可见乡野之间的这种潜能,一旦得以激发出来便实在不容小觑。

    处境不同,关注点便很难达于一致。吏考所带来的热议风潮在台内很快便冷却下来,台臣们关注的重点很快便转移到了被提捕归都的王氏兄弟身上。

    可是这两人根本没有在台内露面,提捕入都后即刻便被关进了廷尉监中,至于审问的进度也完全不向外界披露。这自然令台臣们大为不满,于是在台内又掀起一股抨击弹劾山遐的热潮。

    然而很快,这些人便热闹不起来了,因为此前廷尉规定台臣提报逆乱过程的最后时限已经到了。虽然有很多人迫于压力,私下里已经提交,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台臣仍是顽固姿态,对此不予理会。

    于是这一次,山遐便让这些台臣们认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酷厉,五百名鹰爪群吏倾巢出动,穿行在台城之内抓捕那些由始至终不作提报的台臣。整个台城一时间都为之大乱,许多台臣尚在署内办公,便直接被抓捕系入廷尉。

    言辞上的攻击怎么剧烈都是虚的,当所谓的威胁落实下来,给人带来的震撼才是真正巨大的。山遐这种言出必诺的行事风格完全超越了时流认知的极限,一时间甚至就连沈家派系官员都出现一些骚乱。

    因为这一次被抓捕的台臣实在太多了,足足有百数人之多,已经占据了台内拥有正式品秩的官员总数将近三分之一。一旦这一部分人真的被入罪问责,不独台事在一定时间内将要陷入瘫痪,后继所带来的波及影响更是深远。

    台臣们也知眼下中书令何充其实乏甚主持局面的能力,所以一部分台臣便直趋州城求告梁公,希望梁公稍稍压制一下山遐的气焰。而另有一部分台臣则集聚于太极殿外,叩告乞求皇帝出面罢黜山遐,若再任由事态发展,恐怕国将不国!

    类似局面,沈哲子早有预见,甚至那些求告的台臣们还没有到来,他已经将石头城萧元东所统率的奋武军内调一部分,在台内形势将要大乱之际,亲披甲胄,率领这一部分奋武军将士直入台城,亲自坐镇太极殿内以镇压骚乱群情。

    台内发生如此惊变,苑中的皇帝自然也知晓。皇帝亲历群臣作乱、心念母后惨死,眼见台臣们被如此凌虐,心中本该不乏快意。

    但是所谓本性难移,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强势凶厉之人,于苑墙之内听到台臣们泣诉之声后,心内难免生出几分不忍,沉吟良久才决定召梁公入见。

    沈哲子仍是甲胄在身,只是入苑之际解下随身佩剑,待到入苑之后,看到端坐在御床上的皇帝,心内也是生出几分感慨。

    今次归都,他明显感觉到皇帝那种对他既存疏远又夹杂着依赖的情愫,老实说他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微妙过甚的君臣关系,所以尽管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君臣两人其实都在刻意回避这种单独会面的情况。

    “臣奉诏入理台事,但却无能镇抚群情,因是累陛下为群声所扰,实在惭愧。”

    入殿之后,沈哲子便拱手下拜。

    “姊……沈卿请起。”

    皇帝仍是一身丧居素服,先抬手让内侍请沈哲子入座,又实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便又低下了头,沉默半晌后才自嘲笑道:“跟此前几场动荡相比,这些许骚声扰乱又算得了什么。沈卿自具匡定之能,入台以来,诸事井然布划,使朕能得安然丧处,略尽薄孝之哀,朕其实该要多谢你。”

    沈哲子端坐殿侧,眼见皇帝一副不乏压抑纠结的神情,略作沉吟后,便又施礼道:“即便不论君臣相和、陛下厚用之情,肃祖拔臣草芥、重恩未敢一刻有忘!”

    皇帝听到这话,心绪又是一动。如今的他,早已不复早年的憨直与单纯,因此很快便听出这话语之中的弦外之音。君臣对答,明明当世恩用才是需要铭感于怀、念念不忘的事情,“即便不论”又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这不该是臣子对君王该说的话!

    言外之意,他家这位姊夫心内未必是将他当作君王来看待啊!

    念及于此,皇帝又不免回忆起早年苏祖作乱之时,沈哲子归都勤王之后彼此之间那一番对答。或许从那时候开始……

    皇帝深吸一口气,心内是不乏被轻视的羞恼,可是很快又转到后续那一句话。的确,即便不论君臣的名分,当年姊夫以孤弱之众归都硬撼苏峻叛军,这行为本身便超出了君臣份定的义务,最起码在当时,只有他家姊夫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勤王意图并行为,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冲入混乱的建康城中。

    如此思来,这话意思即就是即便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那种君臣的牵绊,梁公仍然不会背弃早年肃祖的恩情。只是这恩情未必专系于国器,而是一种私人的投桃报李。

    想到这里,皇帝眼眶复又变得湿润起来,他两眼直直望住沈哲子,颤声道:“沈、姊夫你可知,当时畿内动荡,我知只要姊夫归都,再大的动荡都能平定下来,我日夜都盼望着你能归来,可、可是,一直到母后身死那一刻,我也没能将你盼来……我真是恨啊,恨你怎么变了……恨、恨我自己庸才不堪,若能稍得你一分浅能,我、我……”

    讲到这里,皇帝更加激动到了极点,用衣袖捂住脸庞,啜泣不止。

    “臣……罢了,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母后她竟也……我确是自恃才能,稍作引望,但当时江北形势,我也的确不宜轻动,石逆尚窥望青兖之上,徐方我又新执未定,若是轻进归都,江北事态难免波荡……这一次,的确是托大了。”

    眼见皇帝如此悲戚,沈哲子一时间也觉巧舌难为,他也知皇帝必是经过长久的内心挣扎才终于忍不住向他坦诚以告,对于自己用心与取舍,沈哲子便也不再隐瞒。毕竟皇太后的死,他是需要负上一定责任的,纵容之责难免。

    皇帝啜泣许久在渐渐收住哭声,而后才又叹息道:“父皇大行之际拣选姊夫,我往年其实也多有不解。可是现在想来,大概姊夫身上真有什么禀赋近于父皇,就连我这嫡子都有不及……我、我与姊夫,大概是终究不能共论的两类人吧。”

    讲到这里,皇帝话语陡然一顿,而后才又望向殿外,不乏忧色道:“可是,姊夫你真觉得如此酷厉行事不会酿生大乱?山遐其人,行迹近乎绝情,我怕姊夫你为他所累……”

    “这一点请陛下放心,器者锐钝与否,重在如何施用。时流目下所恐,不过涉众太多而已。但其实天下于才力,未必过分珍视。永嘉之世,时贤遭祸之甚岂是当下能比?即便如此,中宗南来以百六士用,仍能创此中兴躯壳,法统再得延续。春秋定序,草木应时荣枯,未闻物情哀伤能将春秋回挽!”

    沈哲子讲到这里,眼中又露精光。大势滚滚,他至今都谈不上笃定可望,至于那些哀号群声,又哪来的勇气自以为能够影响大势。

    皇帝眼见这一幕,心情也是渐渐归于平稳,又张张嘴,末了才轻声道:“我、我还是信得过姊夫……”

1135 诸葛伏法

    诸葛恢虽然被拘押在尚书台,但也并非完全隔绝了外界的消息。当然所知大部分都是那些监押他的将士们所转告的,至于那些将士们所说的自然也都是沈维周愿意让他了解的。

    不过这倒并不意味着那些信息不可信,相反由于是沈维周视角得观,令得诸葛恢即便不在局中也能略得俯瞰通览,将时局各种变化了然于心。而且目下态势来看,沈维周也根本没有欺骗他的必要。

    至于沈维周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是稍施怜悯,让诸葛恢得以死得清楚明白。又或者存心炫耀,让诸葛恢感受一下即便其人缺席,于世道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而有可能更好。

    的确凭心而论,诸葛恢也不得不承认,不考虑沈维周种种手段是好是坏,从意图与效果而言,对时流人心的洞察以及那种扬长避短的敏锐,算是给诸葛恢上了生动一课。

    其人以扫除旧弊为名,牢牢将时流注意力吸引在他们根本就不擅长的方面,无论有什么样的应对与反击,或者不能说是全无成效,但最起码是始终处于一个劣势战场上,譬如逆风而动,事倍功半。

    至于结束当下乱象的关键,则始终被沈维周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举措所遮蔽下来,让人根本把握不住重点。比如群策群力,解决当下他和褚翜所面对的具体困境。

    并不是说这两人得以从容后,就能有效钳制住沈维周,而是因为他们两个若能得于言行自由,最起码可以将群力稍作统筹,而不是如今一盘散沙,以至于令沈维周得以横行无忌,无人能阻。

    困住诸葛恢最大的障碍,就是那封所谓琅琊王恬临终血书里的指摘。王恬临终构陷,确实大出诸葛恢所料,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办法化解,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落在吴郡乡人手中的王氏残余二人。

    这两个生者有怎样的招供,自非王恬区区一份血书那种死物呈现的一面之辞能比。而吴郡乡人这一次看似与沈氏站在一起,但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他们的乡土基础被侨人严重挑衅,只要消除了这一点误会,双方未必没有合作的机会。

    因为相对于南北纠纷而言,沈氏等吴人武宗的无掣肘崛起对这些吴郡旧望人家的利益触碰要更加大得多。比如沈维周眼下所力推的吏考,若是成为定制,久而久之吴乡大量寒庶俱仰沈氏鼻息以求择为吏用,循途以进,谁还会对顾陆人家念念不忘?

    王氏二人入都,这一消息诸葛恢也在第一时间得知,也在那一刻心情彻底跌落谷底。很明显他在外那些家人们包括一众哄闹时流们,尚在纠缠于都内当下的纷乱,却没有意识到要从根源入手,与吴郡乡众进行有效的沟通。

    要将诸葛恢这样一个时望、资历并势位俱有的重臣入以确凿之罪而非用强诛杀,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时流热衷以煽动乡众入讼来钳制沈维周下一步的行动,但这些乡众入讼再多又哪能影响到大臣能否定罪?顶多只是让这些参与者在一片闹哄哄中略得自我安慰,错以为乡情民势站在自己一方。

    沈维周以扬州刺史府收纳乡民入讼,其实就是主动开放一个看似最容易被攻破的缺口,吸引人来作此无谓劳碌。但就是这样简单一个障眼法,就将所有人目光都吸引过去,错失补救最佳时机。

    明于秋毫,不见舆薪。诸葛恢明白,随着王氏这两人入都,套在自己身上的绞索算是绑牢了。而他的倒下就是一个最大的突破口,他的罪名将会成为一个莫大黑井,将所有与他有关联或者沈氏想要铲除的对象俱都填入其中!

    果然不久之后,廷尉山遐便亲自来到了尚书台,手持两份供词,上面写满了王胡之与王耆之的供词,内容与王恬的构陷大同小异,详细描述了诸葛恢处心积虑将儿子诸葛甝安置在琅琊郡太守位置上,通过诸葛甝的诱逼与包庇,迫得王允之出面去游说并集结琅琊乡众们,继而酿生后来一系列的变故。

    阴存废立歹念,这是琅琊王氏前前后后给诸葛恢编造的罪名,从动机到具体的施行过程,包括涉事人员在当中轻重排比,俱都清清楚楚,井然有序!

    “眼下尚欠公审,罪仍未定,葛公仍可再作自辩。但此事涉及君王手足亲疏,自陈之时,葛公尚需慎言。届时堂上也会安排人事对质,审断排在三日后朝期次日,葛公早作准备吧。”

    山遐交代这些的时候,仍是面无表情,既没有将要亲手把一位台辅定为谋逆大罪的兴奋与成就感,也没有对诸葛恢人之将死投以悲悯。

    从这一点而言,时人厌恶山遐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人甚至没有要用严刑峻法打造一个清平世道的热情,大概唯独热衷于将一系列错综复杂的线索整理成为确凿的罪名。

    “罪列于此,无需再陈,唯一点请求,恳请山君转告梁公,请免于公审,允我密室自裁。”

    诸葛恢沉吟许久之后,才开口涩声说道。所谓的自陈,从来都是一句虚辞,最终结果如何,又怎么可能因为诸葛恢的些许自辩发生什么逆转。所谓的公审,无非是将更多人网罗进来,以更便于沈氏清洗罢了。

    山遐听到这话后便皱起了眉头,公审可是他准备许久的定势一举,若是少了这一节,整个议罪过程都将留瑕。可是看到诸葛恢一脸的恳求,他最终还是点点头说道:“此请我会转告大都督,是否能成,不敢向葛公作保。”

    “成或不成,都要多谢。”

    诸葛恢闻言后便起身离席下拜,此前他是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将会如此收场,要为了最终死法如何而向人卑躬屈膝。而沦落到这一步田地,他也实在很难归罪旁人。

    山遐离开尚书台后,便直往州城而去,来到大都督面前,将诸葛恢的请求稍作转述。

    沈哲子听到这里,也是略有错愕,这其实与他想象中还有不同,要知道诸葛恢所面对的不独是身死的下场,更重要还是谋逆的污名,相对于前者,后者无疑要更严重得多。

    他原本的准备是要借由诸葛恢的垂死挣扎而将需要铲除的时流扫入这一场逆案里,无所谓险恶与否,主要还是在于他没有更多时间纠缠于都内事务中,这种稍显粗暴的方式无疑更快。

    诸葛恢为何放弃最后的抵抗,沈哲子无心关注太多。但那乞求最后一丝体面的悲凉,还是让他深有感触,于是在沉吟一番后还是点头道:“让他认罪吧,罪状留待朔日朝会表奏陛下,分发台省。”

    “可是……”

    山遐闻言后还是有几分不满,要知道他为此也是准备良多,单单为了搜罗更多更详实的侧证便抓捕百数名台臣,引得台城震荡不已。若是诸葛恢就这么简单认罪,这些准备可就都排不上用场了。

    “就这么办吧。”

    沈哲子又重复一遍,诸葛恢诚然有罪,但却罪不及此,这一点修饰再多也无足改变。其人发出这样的请求,可见已是怎样的心若死灰,沈哲子若连这一点都拒绝的话,若真激发其人厉念,死不抵认,若真由程序入罪,或许还要将淮南王牵涉进来。

    淮南王一旦被裹入进来,且不说是否必要,最起码其人也难再独善。如此了结,留给诸葛恢最后一点体面,保全淮南王,也算是对死去的皇太后稍作补偿,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警醒,不要过分沉湎于大权独揽而滥施掌控。

    “葛氏一旦伏法,那其家室……”

    山遐又问道。

    “一并逮捕,包括逆乱一众从属,俱都暂押。”

    沈哲子提笔写了一道手令递给山遐,又吩咐道:“此案所涉重大,既然已经得于罪实,务求一网打尽,不许有漏网之鱼。持此手令调取萧忝所部助力,速战速决。”

    交代完这些送走山遐之后,沈哲子又派人通知武陵王司马晞加快对宿卫逆乱的梳理,务求朔日朝会之前拿出定论。

    因为诸葛恢放弃了顽抗,令得逆案进程得以大大提前,原本沈哲子是打算在六月初收网,现在多出来的一个月时间,也足够他再将都内局势从容梳理。即便一些目标不能因逆案而达成,再加上这些时间的追补,同样也能定以大略。

    做完这些后,沈哲子又伏于书案,将李充等人拟定的吏考考题批阅一番,勾选出几道需要用到的题目。

    可是他的心情却很难因此冷静下来,诸葛恢被攻克,意味着一直套在他身上的江东政局那种无形的桎梏枷锁终于被瓦解打破。虽然还有一个看似免于其外的褚翜,但在其执政期间任由确凿逆案发生,虽不至死也将必有严惩,包括何充在内都很难再留在台城。

    略作一声叹息,沈哲子又摊开一张纸,开始梳理近期还需要做的事情,修复典章,重建台省包括对余波的处理。

    整场定乱,不会因为诸葛恢的认罪伏法而告终,到目前为止仍然是破坏大于建设。破坏谁都会做,只凭一腔戾气即可,但要从一片废墟中重建出一个适宜于时势发展的新秩序,才是真正考验沈哲子的所在。

1136 全城搜捕

    廷尉于台城内大肆抓捕台臣的消息很快便也传入诸葛氏都内家宅中,诸葛恢次子诸葛虪得讯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惶恐无比:“沈氏凶横竟至于斯,今次我父危矣!”

    诸葛衡对此却有不同看法:“恰恰相反,正因沈氏骄狂凌辱及众,我父或将得以归安,脱困未远!早前畿内动荡难安,生民厌乱,沈氏归国,因是方有众望所归姿态。然其归来之后,却自恃骄众率施稗政,群情大失,必受反扑!阿兄请着家人速备餐食,稍后我家必有宾客云集。”

    诸葛虪虽然不似诸葛衡那样乐观,但是对于这个幼弟聪慧还是比较信服,闻言后便点头应了下来,不过很快便又念起一事,又发问道:“王氏昆仲已被缉入台内,是否要派人稍作勾应?”

    “不必多此一举,我父身陷囹圄半因王氏所累,他们性命如今与我家安危已为一体,若想得全,必仰我家!沈氏那诈得王氏血书,也必将因此得以证伪!”

    诸葛衡一脸笃定分析道,旋即又紧皱起眉头:“目下台省已受沈氏虐乱深重,褚氏也必不能再闭门自安。稍后请阿兄留在家中待客,我自往司徒府上拜会,借由司徒稍探荆江动态。眼下唯一所患,还是要提防沈氏情急穷争,私刑暗杀我父。这一点,还是要请淮南王出面,为我争一拱卫之职,居近保护父亲安全……”

    桩桩种种,诸葛衡俱都深作分析,不可谓不尽心尽力。

    果然不久之后,随着台城内发生的事情在畿内传开,陆陆续续便有时人向诸葛氏家门聚集而来。而诸葛衡也是极尽煽动之能,将众人本就不甚平静的情绪挑拨得更加燥烈。

    眼见着家门内时流越聚越多,诸葛衡便也开始下一步的动作,派出家人前往褚翜府上投递名帖,告知稍后将要前往拜会。

    可是这件事便遭到了阻滞,很快诸葛氏家人便匆匆返回,神色不乏灰败,言是根本没能进入褚氏家门,在门外便被直接拒见。

    诸葛衡听完家人汇报,已是怒不可遏,愤声道:“事已至此,几近不能挽回,褚氏虚居重位,竟还敢存以侥幸独善之想,实在愚不可及!难怪早前其人执于台事却昏聩无能,坐望沈氏独大至斯!”

    此时诸葛家门庭内已经聚集了相当一部分的时流,听到诸葛衡这忿声,一时间对褚翜也都大生不齿,咒骂连连。

    “请诸位暂居府上,共论明日入台该要如何面争。我自向褚氏家门求见,他若还不见我,便请诸位随我同往施压!”

    说完这话,诸葛衡便离席而起,召集几十名家人,浩浩荡荡往褚翜府邸而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近于傍晚,日昏之色洒满都城,但街坊之间仍然不乏喧闹。诸葛衡倒也没有因此喧闹而更加心烦,街上人来人往的繁茂景象反而让他更加踏实几分。

    他也知单纯势力而言,他家就算努力再多,也难免以卵击石,眼下之所以还有努力余地,还在于沈氏虽然看似骄狂跋扈,但仍存几分投鼠忌器,不敢真的大开杀戒。但这一点收势还能维持多久,诸葛衡自己也不清楚。

    褚翜府邸距离诸葛家也没有太远,穿过两条街道便已经在望,可是当诸葛衡到达的时候,却发现褚氏府邸门旁供宾客停放车驾牛马的围栏都已经落锁,表示着主人闭门谢客的意思。

    可是诸葛衡既然亲自到来,又怎么会这么简单就退去,他也深知想要将父亲从台城内解救出来,单凭他们兄弟并府中那些青徐乡徒是远远不足,唯有集于众力,才能增加几分可能。

    所以他对褚氏闭门谢客的意思视而不见,直接拾阶而上踏入褚氏家门。

    “郎君留步,郎君请……”

    褚氏门子问询赶来,忙不迭上前阻止,却被诸葛衡一把推开。

    “恶奴安敢阻我!我见司徒是要……”

    诸葛衡暴躁吼道,可是喊到一半,身后却传来急促脚步并惶急吼声:“阿郎,大事不妙!淮南卒已经围堵家门,捉拿府中老少……”

    听到家人这惶恐报信声,诸葛衡如遭雷殛,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淮南武卒已经杀上家门,而褚翜又是一副明显不愿配合的模样,再要强见已经无甚意义。

    “褚公良计自得,高卧家门,未必能得适意太久,来日此门也必将血流成河!”

    眼望着褚家空空前庭,诸葛衡顿足厉吼一声,而后便匆匆离开褚氏家门,率领家人直返自家府邸,可是在行至半途后,心意又是一转。

    看看身后这几十名各有惶恐姿态的家人,又想起早前江北王师过江盛态,情知即便返回也于事无补,不过自投罗网而已。

    “去淮南王府,请淮南王仗义施救!”

    很快,诸葛衡便做出了决定,选择向眼下看起来最靠谱的人求救。

    这十几人奔行起来看似声势不小,但在偌大建康城中也不过是大江中一朵微浪而已。诸葛衡特意选择坊市之间的小路,很快便抵达了淮南王府侧门,可是当他派人上前叩门的时候,王府围墙上下顿时涌出数百甲众。

    眼见这一幕,诸葛衡几近丧胆,下意识想要转身遁逃。可是他又能逃到哪里?眼下家门已经被江北军卒围捕,乡土也因早前动荡而残破不堪,更不要说京畿内外门户都为沈氏所控,淮南王已经是当下唯一生机所系。

    “我乃淮南王内弟,谁敢阻我叩见大王?”

    诸葛衡大吼一声,同时抬手示意家人拼命嚎叫哗噪,以期声音能够传入府内为淮南王所闻。

    负责守卫淮南王府的乃是早前归都的田景,对于诸葛衡叫嚷声只作充耳不闻,只是沉声下令道:“大都督有令,淮南王宗亲贵重,若有逆乱党徒胆敢惊扰大王,杀无赦!”

    军令未落,扣弦声频频响起,继而便是箭雨倾盆,很快淮南王府邸侧门这一处街巷中便伏尸满地,包括诸葛衡在内,一众诸葛氏家人俱都身死当场。

    “速速清理战场,不许任何人等入此府中!”

    田景久经江北杀阵,此一类的小场面自然不会放在眼中,吩咐人将战场稍作打扫,而后又命令卒众退入王府之内。大都督给他的命令就是凡有敢于靠近淮南王府将淮南王牵扯入逆案者,直杀勿论!

    原本仅仅只是限于台城一隅的骚乱,在这一夜中已是漫及全城。廷尉包括石头城的奋武军,这一夜俱都倾巢而出,全城抓捕诸葛氏逆案所涉时流人家。

    同时丹阳郡府并几处近畿县署也都次第收到扬州刺史府手令,随时待命配合廷尉搜捕逃窜余党并控制那些涉案人家于乡中家门。

    这一场抓捕,声势虽然浩大,但在整个建康城所引起的骚乱却并不甚大。

    一则行动本就部署良久,军士出动俱能做到有的放矢,避免涉及其余,二则相当一部分主要目标人物眼下正于诸葛氏家门中集会,很大程度上节省了人力投用,第三则就是今次抓捕主要还是世族并台职官员,这些目标本来就很少与庶民混居。

    这一夜,对都内普通民众而言,仅仅只是听到了一些军士出动的骚乱声,但起居饮食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可是对于整个时局而言,却不啻于一场雷霆惊变,许多人哪怕并没有身涉其中,可是许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情,仍觉不寒而栗。

    廷尉并淮南军漫及全城的抓捕,沈哲子也几乎是一夜未眠,整晚都在台城内被甲拱卫,主持大局,以防有人狗急跳墙,惊吓苑中。

    而这一夜整个沈家,其实也是如临大敌,族人们大部分退入都南别业中。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复,都南这座别业仍可称作坚堡,再加上乡人守望以助,可保安全无忧。就连处丧独居乌衣坊的兴男公主,也在傍晚时分被紧急送入了苑中。

    事实证明这样的如临大敌并不是多此一举,这一夜无论是沈公坊家宅还是乌衣坊的公主府都有被侵入的迹象。人至绝境,不乏搏命勇气。

    黎明时分,各路人马次第返回,随队押送着大量或哭号乞饶或破口咒骂之众。很快,宿卫监室便已经是人满为患,于是便只能将这些案犯并其眷属再作筛选拣取,重要的监押于台城廷尉监室,一些不甚重要的则就转移到了州城并郡城。

    如此气势汹汹的抓捕,令得原本不乏骚乱的台城也变得肃然,台臣们无论是否有涉其中,一时间俱都凛然收声,心中也充满了忐忑。

    一直到了上午时分,忙碌了一整晚的山遐才将整场抓捕梳理出一个大概的情况上交来:“昨日至今,所捕逆徒主、从、协、隐、亲、属等罪众合共两千七百余数,郡县察捕并法外余罪,仍待细审!”

    这一个数字虽然看起来极为庞大,但沈哲子却明白其实还远远不足,因为这一数字是将那些罪犯人家家属并门生仆僮距都算入,而所涉的绝大多数又都是世族人家,他们各自荫庇生民何止此数,真正定案时再翻十几倍也不算夸张。

    至于眼下所统计的,还仅仅只是畿内抓捕人数而已。随着他强势南来,绝大多数人家其实已经不敢明目张胆将部曲大量放置在都中。因此罪案真正下及郡县乡野层面,收获才会变得巨大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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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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