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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152 兄弟重逢

    妇人手忙脚乱招呼桓冲入室,又忙不迭点起了油灯,如此房中才有一点微光。

    这房间格局不大,桓冲端坐在勉强算是正室的地方,环视一周,发现房中一如既往的朴素,除了他所坐这张麻毯并一张竹床之外,唯有窗下一张用来破麻顺丝的摇车勉强算是一个摆设。摇车上还摊放着一团麻絮,很明显刚才妇人正在一片漆黑中劳作,既不舍得点灯,又不敢开窗稍解月色。

    看到这些,桓冲鼻内又是一酸,以袖掩面,心情才稍有平复。

    片刻后,帮忙的乡人将货品都堆放在庭中,然后便告辞离去了。接着妇人又出出入入忙碌着烧水沏茶,桓冲见状便抬手道:“葵娘你也无需再忙碌,我稍坐片刻便要走了,归家太晚,难免阿母担心。”

    那葵娘闻言后又是满脸愧疚神情,行入房中连连表态桓冲实在不必如此。

    桓冲看看神色憔悴的妇人,心中同样愧疚大生。这葵娘是他兄长桓温一名妾侍,早前家中多事,家人多有离散,唯这葵娘留了下来。也幸亏这葵娘沿途的照顾,老母才能生抵洛阳。

    可洛阳定居之后,家门之内却容不下这妇人,尤其老母并二兄对长兄的怨恨大半发泄于这妇人身上,很快将之逐出家门。

    桓冲犹记得当时他出头劝说,老母语调不乏刻薄:“娼女命格低贱,连累我家。她自有皮肉为食,在外也不会饿死……”

    桓冲不敢违逆母命,但也实在不忍这妇人流落异乡。而且在他心中也隐隐觉得,如今家门之中大概也唯有他并这葵娘还对长兄念念不忘了。

    桓冲又叮嘱这妇人安心生活,不要于饮食方面过于苛待自己,但是看到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他此前送来的吃食,便知叮嘱也是无用,便又忍不住叹息道:“坊中冯司又与我谈旧事,但我也不能代葵娘你答些什么。我知你……人总要眼望当下,我也实在不知那人究竟是生是死。但葵娘你若还要执念为他守节,冯司那里你也不必担心,他是不敢用强。待我日后进事自立,我自接你归家奉养,往后你就是我长嫂。”

    “郎君切勿此言,奴、奴怎敢有这种奢望……”

    那葵娘听到这话后,身躯已是一颤,继而便泪如雨下:“奴是何等贱身,又哪须旁人来告,如今苟活在世,又有什么贞节可守……但、但郎主救我成人,我又怎能自堕……奴也再无所求,哪日再得郎主音讯,乞求郎君稍作转告,奴便死也无憾了……”

    “你也不曾欠他,反倒是他多有亏你……唉,若是如此你能安心,那也由你罢。”

    说完后,桓冲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那妇人见状,忙不迭又请桓冲稍待,匆匆转身自竹床下抽出一方竹匣,而后塞入桓冲怀内:“奴也无有回赠,也恐贱用污秽庭门清白,这些还请郎君不要嫌弃。”

    桓冲接过竹匣一看,脸色已是蓦地一变,只见匣内整整齐齐码放着铜钱,估其分量足有数千之数。他知这妇人被逐出后唯以纺麻维生,日常饮食都省俭到了极点,每日能得十几钱数便算是最好,这么一算,这几千钱大概是她自从被逐出家门后便一点一点储存起来。

    “葵娘你这是做什么?我怎能……”

    桓冲挑眉怒声,只是话讲到一半,那葵娘已经扑通一声跪地,颤声道:“奴自来便为郎主附庸,也知郎主行差自误,不能亲续亲伦孝义,唯以如此代偿,哪怕只补微末,惟此心意至诚。郎君若是不收,便是断了奴的活路……”

    “你、你这蠢妇也是盲目识人,纵有苦难,纯是自取!”

    桓冲恨恨说道,以此厉态来掩饰心中那无从消解的巨大愧疚,他将竹匣反抱怀内,然后才又怒气未消道:“这些财货我都收下,你也不必说什么求死。但你要记得你是我家逃奴,既然逃了就要好好活着,若是哪天暴毙此中,哪怕只存尸骨我都要把你冥配道旁孤魂!”

    讲到这里,他眼眶也微微泛红,弯腰搀起妇人,口中兀自恨恨道:“蠢妇,真是蠢妇!”

    妇人并不以此喝骂为意,抹去眼角泪花涩声道:“只求郎君勿要抱怨郎主,郎主早年、早年也犹豫是否该要投用沈大将军麾下,只因当时家无长丁才留在都下……若是、若是当年能从事北上,未必祸演于后啊……”

    “他这乖声诈词,不过蒙骗你这无知妇人。若真如此眷顾家门,何以又要改于初衷,以我家门贤声搏求一人大进!”

    桓冲听到这话,又是恨恨说道:“他是自作自受,你是自讨苦吃!你们两人,哈,也不必再理会旁人心意如何,自得所乐罢。”

    说话间,他便踏出了房门,而后便看到妇人也随之行出,手中握着一根长长木棒,他又忍不住气恼道:“你二人就是如此不自量,我这一身夜行街市,自有行台法度庇护。即便遇险,凭你微力能护我多少,闭上门户自守吧,待到朔日我再来探你。”

    眼见妇人转身返回关好了门窗,桓冲这才转身离去,途中又看到那监事冯司,便上前说道:“我也不再隐瞒冯君,葵娘原是我家兄长爱妾,只因老母不喜,长嫂性妒,兄长戎事在外年久,无奈安置外边。因是冯君所请,实在不敢私应,但此番关照之情,待我兄长凯旋之际必有厚谢。”

    那冯司闻言后稍有愕然,然后便忙不迭表态不敢,待到桓冲离开后才冷笑一声:“什么戎事在外,不过罪户余孽罢了。”

    言虽如此,但他这心思也的确是淡了。

    桓冲怀抱着那装满了铜钱的竹匣,一路低头疾行,很快便回到自家坊宅,看到老母室中仍然灯亮,原本打算入内叩问,只是低头看到怀内钱匣,脸上又流露出几分纠结,末了直接返回自己居室。

    桓冲这一路行却没有注意到身后阴影里始终有一道佝偻身形一路尾随,这身影一直望着桓冲行入家宅,又窥见左右街巷无人,然后匆匆行至庭前,面对着庭门深拜猛叩,口中呜咽有声,一直叩了十几次,然后才起身弓腰,捂住口鼻飞奔而去。

    这道身影自然是桓温,早前江东清算,他虽然免于死刑,但却被判徒役为奴。这也并不是沈大将军特意关照他,许多涉事宿卫大多如此处理。他们这些作乱将士大多都是壮力,因此被留下一条性命,作为苦力役使。

    此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桓温一直在江北修筑通往寿春的驰道。一直到了今年年中驰道修完,他们这一批役夫才又被征发到河洛劳用。

    此前道途看到桓冲,桓温也是吃惊不小,他入役之后关于家人消息便所知不多,并不知已经迁居到了洛阳。他们这些宿卫出身的役夫,多为在籍良家的出身,也都不敢逃亡连累家人,因此营禁倒也不甚严格。

    况且几年共事下来,桓温性格不乏豪迈,罪卒中也有一些良友,恳求人为他稍作遮掩,这才能够出营窥望。

    其实桓温也根本不必这么小心,他如今样貌体态较之数年前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蓬头麻衫,形容枯槁,哪怕对面而立,家人都未必能够认得出他。

    一路择荒僻小径出城,夜中巡营兵卒也都有懈怠,桓温趁机翻过篱墙匆匆行入自己所在营宿。有几人睡梦中被惊醒,眼见桓温返回,俱都好奇询问桓大此行如何。

    桓温对这几人深作拜谢,只是念及于阿葵娘子门下听到桓冲与那娘子对话,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掩面痛哭起来。

    “桓大你也不必哀伤,咱们劳役经年,纵有什么罪过,也都在苦力偿还。早前我倒是听营主提起,待到洛阳营修之后,筹算事迹将要放免一批罪卒。你历来能劳苦用,很可能也能入于放免之列,届时自能与家人常聚……”

    听到桓温这哭声,帐内其余苦役也都难免心酸,其中一人便开口安慰道。

    及后一段时间,桓温这一批劳役又在洛阳周边役用,虽然心中牵挂家人尤其那个无依无靠的蠢娘子阿葵,但桓温也不敢让同帐友人再为他多担风险。

    然而某日一纸调令,居然将他们这一批役卒调入城中劳作,且恰恰就在阿葵娘子所居住的坊区内。人若命途穷困,境遇得于丝毫改善都有莫大喜悦,桓温至此才深有感触,大概当年他们就算作乱成功,所得欣喜都未必比得上今次之大。

    同居一坊之内,桓温是迫切想要再见那娘子一面,但是那娘子一直深居简出,几乎根本就不露面。想到自己当年对这娘子由亲昵转为疏远,桓温更生剜心之痛,如今他自己都不得自由,更是无力改善这痴心娘子的处境。

    但是幸在营居缩短,桓温每日都将营中所配餐食积攒大半,待到夜深便潜出摆在那娘子庭下。役夫本就耗力,桓温又是两餐不继,所受苦楚不免更大,但唯有如此,他才能感于自己与那娘子同分甘苦,心情反而得到安宁。

    这一夜,桓温又是悄悄离开营宿处,怀揣包裹在麻布中的餐食,借着夜色掩饰,匆匆行入庭中,只是还未及顿足,庭内两侧突然冲出几名壮卒将他扑倒在地。

    桓温心内大骇,但也无力挣扎,髻发被揪住,面孔被死死按在尘埃中。

    很快,那昏暗屋舍中火光大亮,而后便有几个脚步声响起,一个沉稳话语声响起来:“葵娘,你来仔细辨一下,是否这名恶卒频来扰你?若真如此,直接斩了!”

    桓温听到这依稀熟悉但又分外陌生的声音,原本将要吼出的求饶声顿时卡在了喉间,牙关死死咬住甩入口中的乱发,更将脸庞主动埋于尘埃中。

    一个更加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桓温脸侧更感受到火把靠近的灼热,此刻他已经是紧张局促得瑟瑟发抖,偏偏手足脖颈俱被死死钳住,根本就动弹不得。

    “你、你……郎、郎主!这是郎主啊……”

    很快,耳边响起葵娘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继而桓温便感觉到身后扑来一道单薄身体。

    庭中站立之人正是桓豁,他自潼关前线调防刚刚归都,甲胄甚至还没除下,听到葵娘的喊声,整个人也是如遭雷殛,沉默片刻之后,口中才发出干涩的语调:“抬起头来!”

    桓温整个人都被兵士提起,而后蒙在脸上的乱发也被撩起,继而便看到了站在他身前、满身英朗气概的桓豁,他嘴角无意识抖了抖:“三、三郎……”

    桓豁听到这声音,手指蓦地攥住腰际佩刀,两眼更是瞪得浑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挤出一线寒声:“阿兄,久违了!”

1153 鹅鹅鹅

    行台大将军府,同样位于洛水北岸,但却不入里坊,而是单独创建一座小城,名为宣仁城。

    宣仁城东、南两侧俱为在建或是业已建成坊市,中间隔着两座本就存在、又经深挖扩建的湖塘,西侧便是规划中皇城的位置。不过跟整座城池相比,皇城的建设进度并不快,到如今也仅仅只有最核心的太极宫才草成端倪,其他地方还仅仅只是一片圈禁起来的禁区。

    对于沈哲子而言,北上洛阳创建行台,日常倒也没有太大改变,仍是事务繁忙,顶多就是办公场所离家更近,不过前、后庭的距离。往年在寿春虽然也是如此,但当时他往往还要领兵在外征战,留在都督府的时间反而不多。

    启泰改元之后,各边防线都已经巩固下来,最近几年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开拓计划,所以大多数时间都留在了府中,尤其今年入夏,兴男公主并小儿阿秀北上入洛,老爹沈充也跟随北上暂居,所以忙完公务之后,沈哲子便匆匆内返,侍父教子,生活充实且乐在其中。

    大将军府内庭阔大,但却乏甚园林之美,保持着一种朴素风格。唯一尚算精致的区域,便是为妻儿所准备的起居所在。

    曲水竹林内,阁楼隐现,此时的阁楼里,回荡着戏闹声,偶或夹杂着一些稚童嬉笑。

    多年以后,大梁皇帝沈雒在行过宣仁小城的时候,仍会想起父皇带他在暖阁暗室观看影子戏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那时的他,刚刚抵达洛阳未久,对一切感觉都是那么的新鲜,但所有的新鲜都比不上那活灵活现的画影在洁白的皮幔上灵活跃动给他带来的冲击之大。

    童年事迹给人带来的影响至深,以至于多年以后,在繁重国务之余,他最大的消遣便是一人独坐暗室中,静静观赏一出《高帝破军戏》,而后酣畅享用一餐鹅羹。

    于是,那个午后昏暗的暖阁,父皇耐心给他讲述光影成像的道理,母后细声絮叨他将要业荒于嬉,还有二弟沈英在一旁稚声笑闹,诸多记忆中的声音与画面,便俱都鲜活起来。

    “他已经观了一个多时辰,今日的课业还都没有做完,该要停了!”

    兴男公主秀眉蹙起,抬手轻掸夫郎袍服抱怨着,只是自己两眼却还盯着那片光幕,间或抬手往另一侧阿翎娘子怀中拍掌嬉笑的小沈英口里塞进一块牛乳饴糖,还竖起着耳朵仔细去听那戏词。至于缺席的妾室瓜儿,则还在静养安胎。

    次子沈英的名字是老爹沈充给拟的,五人曰茂,十人曰选,百人曰俊,千人曰英,也是一番嘉许。至于小字,则名蒲生,乃是其母崔翎娘子给起的,是为了纪念早年那一段艰苦岁月以及夫郎将之由苦海打捞拯救上来旧事。沈哲子不愿强阻阿翎娘子一番缅怀,也就只能对不住那还不会反对的沈蒲生了。

    头戴着绒线虎头帽的沈阿秀听到母亲这厌声,反手便紧紧抱住父亲臂弯,可怜兮兮道:“我在南边,天天都想念阿爷,阿爷事迹威武,我真想再看一遍……”

    沈哲子还记着此前这小子入洛望见自己那怯怯怕生的样子,但听到这奶声奶气的拍马屁,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摆手吩咐道:“再演一遍。”

    不过这小手段虽然有效但也有限,影子戏又演过一遍后,纵然这小儿还要蹬腿哭闹,也被其母拎起了发辫拽出暗室,委委屈屈的被按在书桌前,噘着小嘴自己研墨。

    每当眼见这一幕,沈哲子便不免对兴男公主心生怨念,原因则是这母子早前在建康都中的一桩旧事。

    启泰改元后,老爹沈充便也卸去了台事,每天最大消遣便是变着法的在家宠溺孙子。每每公主要做家教启蒙,老爹便笑言我家阿秀非是俗种,无需寻常苦教,才器自能壮成。于是后来兴男公主便专教小儿书法,老爹便再也不卖弄包庇了。

    世事艰难,何至于此啊!自己不过是笔力稍欠,招谁惹谁了,竟然殃及儿辈!

    看到这五岁小儿端坐在案前,稚嫩小臂空悬执笔,沈哲子便觉一阵心酸。无奈最毒妇人心,公主专挑他软肋下手,让他也不知该要怎样包庇小儿,总不能眼见小儿以后也如他一般,写上区区四个字的碑文还要找人捉刀。

    然而兴男公主毒手却不止于此,沈哲子腋下夹着蹬腿摆臂的沈蒲生正待要退出,却被兴男公主给拉住。

    “这几日我心里就念着一件事,要请夫郎应允。阿秀这小儿年数也不浅,且已经识得百数字,启蒙已经足够,也该考虑学《诗》。江表乏甚《诗》传名家,天中总是时流萃集,应该不乏宗师。夫郎是否择选礼聘几人,入府教授小儿?”

    兴男公主抓住夫郎衣袖,一脸认真的询问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瞪大眼:“这小儿才五岁罢了……”

    “虚数将要满六了。”

    兴男公主回首看一眼已经落笔的小儿阿秀,转过头来又叹息一声,眉目间也泛起惆怅:“我也是从幼生长成,哪里不知稚儿爱戏,也盼他能早晚喜乐。可是生在这等人家,名父之子,奋力学养还怕他不如贤父三分,又哪里敢纵容他嬉戏过分,虚度光阴啊。”

    原来是都怪我了?

    沈哲子听到公主这论调,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这种慈母厉态的用心他倒能体会,但一个区区几岁小儿,即便强塞再多枯燥知识,非但无异于学,反要扼杀更多想象力的可能。

    “还是等到越过明年再说……”

    沈哲子这里话还没讲完,兴男公主已经转为一脸委屈状:“夫郎你爱护小儿,也要体会我的苦衷。我家夫郎怎样的贤达才力,举世都知,我一个庸质妇人,又哪里知道该要怎么教养这等优质贤种,也只能用勤补拙……”

    “罢了,我来教他!家中自有贤父,教养也无需外求。”

    沈哲子眼见公主此态,只能抬手说道,他才不放心将自家儿子丢给外间那些饱学之士去折磨。

    苦着小脸的沈阿秀见父亲去而复返,顿时笑逐颜开,当即抛开毛笔便要站起身,却见父亲已经板起了脸:“生人长成,必佐以学。《诗》之所存,讲礼论世抒情,所谓微言大义,尚非你这智浅孺子能悉。今日开始,我便先授你声韵之学,开讲之后,你就该以师礼相待,不可再作亲昵无赖模样,明白没有?”

    阿秀听到这话,小脸顿时又皱起来,但见母亲在一旁殷勤的将竹尺塞入父亲手中,忙不迭拱手稚声道:“明白了。”

    “你也要学!”

    沈哲子又将肉团子沈蒲生按在另一侧,然后才抓起毛笔来,准备先写上一篇教材。

    兴男公主见状,忙不迭从他手里抢过笔,说道:“夫郎自述,妾来听写。这小儿于书道正是浅学表皮,最易从流。”

    沈哲子受此羞辱,脸色都有几分潮红,抬手一尺敲在案上:“噤声!”

    沈阿秀眼见素来强势的阿母在父亲面前都是如此温顺,顿时父亲在心目中形象更高大几分,小眼里满是崇拜。

    坐定之后,沈哲子稍作沉吟便念了起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

    “夫郎真是诗道佳才,浅试小作便得如此趣致。”

    兴男公主抄写一遍后便又忍不住诵念起来,区区几句便勾勒出一副春江水暖、白鹅浮波的鲜活趣致画面,望向自家夫郎,目光里更是充满钦慕。

    “噤声,还有呢!”

    沈哲子横她一眼,继续念道:“敛声分荷叶,探网可捕捉。瓷盆盛五味,炭炉小火锅。深煨九分熟,浓香胜乳鸽。羹汁稠且滑,斗米仍觉饿。提网返河塘,白鹅难再得。”

    兴男公主一路听写,只是越到后面,脸色变得越发古怪起来。沈哲子却不管她感想如何,抬手拿过这篇诗作吹干墨迹,继而摆在阿秀面前,吩咐道:“且先圈起生字,待到认熟,我再来给你深讲诗义。”

    “这、这……”

    兴男公主还待要阻止,却被沈哲子摆手驱赶:“娘子且先退出吧,记得准备炭炉熟煨鹅羹。这叫作指物佐学,遍识之后,此生难忘,胜过凭卷枯读。”

    兴男公主站起身来,犹豫该去还是该留,但又见那父子三人俱都趴在案上指字识念,更觉自己是多余,只得悻悻退出。

    傍晚时分,不独沈阿秀将这篇小诗背诵的琅琅上口,就连沈蒲生那个小肉团子坐在餐桌上都摇头晃脑的叫嚷着鹅鹅鹅。

    晚餐全家人齐聚,各自案上一瓮鹅羹,沈阿秀站在大父沈充席侧一脸卖弄讲述午后所学:“大父知不知五味是何?知不知肥鹅为何要用炭炉熟煨……”

    沈充爱极了嫡孙,这会儿自然也是极尽配合,满脸做作诧异姿态,不时张口“为何?”“果然?”“原来如此!”

    沈哲子于席上轻啜鹅羹,听到儿子滔滔不绝讲述午后所学,已是一脸的欣慰,另一侧席上兴男公主则捂脸叹息,悔不当初。

    沈劲近来从潼关调防归洛,今日也在席上,听到阿秀认真分讲肥鹅几种炖法,已是展开折扇,掩面窃笑起来。

    沈充听到这窃笑声,顿感不满,指着沈劲瞪眼斥道:“你又笑些什么?我孙儿如此年纪,已经熟知生民庶用,开口一讲,色香俱得。阿秀你不必理会阿叔嘲笑,明日大父教你炖鹤!”

    如此截然不同的待遇,沈劲顿时也笑不出,反手收起了折扇,低头默默用餐。

    餐饮半途,突然家人来报,言是桓豁入府求见。沈哲子闻言后便放下筷子起身离席,沈劲也实在不敢再留在心都偏到肘腋之下的父亲面前,忙不迭起身道:“我与阿兄同往。”

1154 指掌纳乾坤

    离开餐厅,沈劲便又顺手抽出了折扇,一边走着一边顺手舞出几个扇花。沈哲子看到这一幕,不免会心一笑。

    沈劲也很快便察觉到阿兄打量的视线,颇有尴尬道:“指掌纳乾坤,方寸自天地。”

    沈劲这两句话,可以说是折扇的推广语。这件器物早前在江东时也算是风靡日久,但是来到河洛后却反响平平。

    中原人那种自视高人一等,尤其高于南人,哪怕并不刻意流露,寻常细微小节中也都多有体现,像是饮茶又或折扇这种南人生活、文化中的新元素,他们都不算是太感冒。

    这种优越感还不同于那种态度鲜明的地域歧视,他们往往自身也都明白现实如何,并且行为上也都向现实低头,愿意服从行台政令管制,但骨子里仍存一种不忿,或者言之矫情。简而言之,他们对来自江东的行台仍然乏甚观念上的认同,即便顺服也仅仅只是一种权宜忍让。

    这种普世的心态上的疏远,很不利于建立长治久安的统治秩序,这就近似一种低等文明统治高等文明的负重难当或是用力过猛。

    执掌行台以来,沈哲子反而渐渐理解了一些胡权暴政看似不合理的表现。

    比如后赵石虎的嗜杀,那种将晋人人命视作草芥、丝毫不忌惮嗜杀太多会动摇统治基础的穷凶极恶,剥开表面那层凶恶,底子里真是一种浓烈的自卑与色厉内荏,以及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

    相对于已经发展成熟的诸夏文明形态,他们这些胡虏真是唯有蛮横的大张声势,才能获得一点存在感与自我安慰。及至后世,尤其是满清的统治,更是在杀戮之外佐以最深的于文化上的禁锢,以残害文化主体的形式来维系其降纬统治。

    沈哲子这个南人,从出身上而言,对中原人来说真的未必就比那些胡众高贵多少,大概都可归为一种边蛮入踏中国的现象。尽管他身上还有一层晋祚王命的加持,但老实说这所谓王命其实也并不具备坚实的无可争议的正当性。

    中原人这种文化上的自尊,虽然让沈哲子也颇感头疼,但更多还是一份自豪。这是一种群体性的自我保护与优越感,正是因为有着这种心态的存在,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诸夏的文明纵有沉沦,但仍然能够频频再以主流姿态强势崛起。

    这是其他任何一种民族文化,都没有或者做不到的事迹。如果文化也具有生命,无疑这个民族的文化是最强大的一个生命体,其强大并不体现在永不失败,而是那种浸透到骨子里的韧性,以及坚信我终究再次崛起的自信!

    沈哲子作为一个后来人,他本就具有与一个文明体系对话的更多方式手段,或者说他清楚知道这个文明形态下一步的演变会是怎样一种面貌,所以他才尝试以一种并不以自残为主的方式,试图加快这个文明迷茫与试错的演变过程,更快向下一个形态过渡。

    一个人无论是知识体量还是思维方式,都很难达到与整个文明形态相对话的高深层次,但他可以以点带面,将一些将出未出的文明元素催生出来,去扮演一个引领者的形象。

    折扇这种日常小物,谈不上是一个文明的核心元素,仅仅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外露。但就连这种外露一点小小特质都为中原人所抵触,背后便折射出来他们对于江表文化的态度。

    指掌纳乾坤,方寸自天地,这话像极了沈哲子于后世所知那一句“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都是一种寄托于虚无的价值标定与愿念期许。

    顺势而作导用,给折扇这种文化商品附加以更多的文化内涵与气质。于是很快的,折扇这一物用便不再是一个随身配用的物件,而是一种自身文化素养的外在表达形式,很快便在河洛地区风靡起来,并向周边关中并黄河以北扩散。

    表达欲大概可以归作人的本能之一,折扇的出现用更浅显的意思表达,则不啻于在原本的冠带环珮之外,又给人增加了一个新的签名档。因是得以风靡,声势较之在原本的江表还要大得多。

    而这一文化元素的风行,江表作为发源地便站在了潮头,无论是制扇的技艺还是对扇文化的开发都走在了前面。中原人在新的话语场地自然不甘落后,单就沈哲子所知,馨士馆便不乏后入学士制扇成瘾,甚至于因此荒废了讲学。

    沈哲子探手拿过沈劲手中那折扇,只见扇骨乃是精铁,而扇面两边分别写着“铁骨引清风”“誓以灭胡潮”。

    看到扇面上文字,沈哲子嘴角便抖了抖,心道果然任何流行的元素,都要借以一种类似中二的表达方式,才能得以传播开来。

    “这两句铭誓,我已经苦练年余,亲手提笔写上,阿兄觉得是否略有可观?”

    沈劲行上来,指着那扇面上文字不乏自豪道。

    “笔劲锐甚,转折略显干硬,但筋骨挺拔,倒也可列品中上。”

    沈哲子随口点评道,他书道虽然不精,但并不意味着没有鉴赏眼光。相反的正因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足,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名气不小的书法评论家。这大概是所有没有此类才能的人最后出路,乏于生产,热衷评价。

    说话间,兄弟两人便行到中庭厅堂里。桓豁早已经于此等候多时,眼见大将军行入,忙不迭起身见礼。

    “桓郎入座吧,毋须多礼。”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桓豁归席,自己便也就势坐了下来,望着并坐一处的沈劲并桓豁,脸上也流露出一些嘉许之色:“潼关近来战况不错,后日集会,台令还要对你们这些少勇着重表彰。”

    虽然近年来都以复建为主,周边少有大事发生,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甲戈之事。

    河北方面自然不必说,谢艾坐镇于彼处,围绕邺地区域与石赵方面频有互攻,只是双方都有克制,多为局部冲突,少有大规模的阵仗发生。沈牧坐镇泰山郡,经营黄河下游一系列的边防,算是将黄河这一条防线彻底巩固下来。

    至于西方的对战,自然主要还是以潼关为主。

    去年一场瘟疫虽然令得石生败走,但关中的混乱也并未因此而有平缓,反有越演越烈之势,关中许多大族豪强俱都趁势而起,原本便不甚安分的氐羌也变得异常活跃。而石赵的力量虽然走了一个石生,但还剩下一个郭敬,同样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行台创建以来,也并没有大举出兵关中的计划,主要还是经营潼关防线为主。

    石生出走,使得弘农等地出现一个势力真空,行台也是有意将之打造成一个未来西进的缓冲地带,虽然没有建立郡县等实际管制,但也并不容许区域中再出现一股新的武装力量,所以常有出兵梳理。潼关方面将士积功,便多在此。

    沈劲与桓豁俱为西线战将,尤其是桓豁,近年来表现可谓勇猛,凡有出战,都有一种不要命的狠劲,小功积大,已经被提为西线军队幢主。

    桓豁的这种表现,沈哲子也是多有感触,这大概近似于原本历史上苦命死战洛阳的沈劲。所以随着桓豁积功渐多,沈哲子也略作关照,将原本他父亲因为此前江东动荡而被革除的爵位转封桓豁,当然不可能是原本的二等开国爵,仅仅只是一个万宁亭侯。

    讲到战事方面,又不得不提及行台这几年围绕军事进行的改革。眼下除了荆州之外,江北、江东等各地军事上的改革基本已经完成。

    行台直领军队共分四军,除原本的胜武军、奋武军,又加扬武军、弘武军。这算是中央军队的一个雏形,四军都是超出常规的大编制,各领五千军众。河洛之间又立六座军府,源源不断为这四军输送新血,作战军队加上六军府预备役,合共五万军众。

    至于军府这个构架,沈哲子也并没有照抄北周那种府兵制,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常规作战部队的补充和预备。

    军府掌管地方上的军备、屯田与兵籍,组织乡勇团练并选拔合格兵员,走的是募兵与兵户相结合的路子,眼下仍然还是以兵户为主,毕竟这样的方式对兵源的数额和素质最有保证。

    军府并不直接参与作战,主要负责作战任务的还是几个边防大军区,比如枋头、泰山、潼关等几地边防前线。所以这几处的督护将帅职权也都非常大,除了本身常规作战部队之外,每有大规模战事发生,也有提交申请临时都督征集周边军府兵员物资的权力。

    这种军事构架,也是集权放权之间的一个妥协,毕竟沈哲子身在河洛,战略环境也不再是早年那种单线突进可以大权独揽。各边防若是全无自主,事事请示,那也就不必打了。

    虽然彼此只是寒暄,但桓豁在席中却隐有几分坐立不安的焦灼,似是犹豫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蓦地从席中翻起跪拜道:“今夜冒昧来见,实有一私请乞告大将军。”

1155 王教表率

    桓豁那种坐立不安、隐有焦躁的样子,沈哲子也都看在眼中,闻言后便笑语道:“既然不是在公,郎子有话不妨直说。你与阿鹤都为挚友,长在庭下出入的后进,与我也不必过分见外。”

    大将军越是如此,桓豁神情反而越有纠结,更觉难以启齿,但他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有入眠,思虑诸多才决定要将这一件事做一个了断。

    又沉默良久之后,他才开口涩声道:“末将、我……我昨夜于城南坊中偶见家兄……”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愣了一愣,继而便诧异道:“元子兄已经入洛?”

    这件事他是真的不知,其实除了早年他对桓温还有另眼以待之外,随着他自己都渐渐成为历史的开创者,这种对于古人的奇异看待便也越来越少,渐渐目作寻常。

    往年入都定乱,对于桓温也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人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算桓温最终与自己异途,沈哲子倒也并不感到怎样的失望与忿怨,就算他此前对桓温小作关照,也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报,也就无所谓背叛与否。

    如今的他身系重任,更没有精神去关注一个罪卒动态如何。

    沈劲却知桓豁这个兄长给其人带来心理阴影之大,往年在潼关前线,桓豁那种悍不畏死的战法,不独令敌人闻风丧胆,就连他们这些友人看在眼里都为之担心不已。

    此时看到桓豁如此消极又纠结的模样,沈劲便拍着他肩膀安慰道:“三郎你实在不必如此,你如今早已成人,更是家门壁柱,关塞勇将。你家阿兄因罪入刑,这跟你也实在没有什么关联,你又何必以此为难自己?”

    桓豁闻言后却摇摇头,跪在大将军席前,语调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哽咽:“往年旧事已经不堪再提,但大将军照拂我家门旧恩,却是须臾不敢忘怀。因是家兄旧年为恶,加倍不能容忍!不独世道厌弃其恶,我也长长因此家门劣徒而感羞耻……”

    听到桓豁这么说,沈哲子也不知道是该要欣慰还是同情,他从席中站起行下来弯腰搀扶桓豁:“正如阿鹤所言,郎子你又何必如此。对于元子兄,我也实在不乏惋惜。大概是我身有劣处不能自察,因此失于旧友。但就算是有什么值得追缅愤懑,那也是我与你兄不能相得,无涉于你,你也不必因此深作自惭。”

    桓豁却仍跪在地上不起身,继续颤声道:“大将军气量宏大,但我又怎敢其次自作逃脱。尤其久行于外,近日归洛才从幼弟口中得悉诸多家门故事,家丑本来不敢外道,但实在智浅难解,才冒昧求告大将军……”

    说话间,他便将家门中有关兄长桓温妾室葵娘的事迹沉声道出。

    沈哲子听完这些后,心内也是多有感慨,忍不住叹息道:“人性高洁,也实在不必全仰壮烈事迹,此女能得如此坚韧自守,也实在不愧烈妇之称。生人百年,能得一人如此倾心以待,元子兄也足可以此**了。”

    沈劲与桓豁关系更亲密几分,言谈更无顾忌,这会儿则摇头道:“世上果真有如此女子,真是许多丈夫都有不及。可惜、可惜,她这一番执念系于你家阿兄,也真是贤妇错配拙夫!”

    桓豁闻言后便苦笑一声:“其实何止家兄不如妇人,我庭下兄弟几人,真是俱都劣于葵娘良多。家兄旧恶,我常以此为耻,恨于其人共生一门。但如今想来,父丧之年,我兄弟俱都年幼不能自立,若非阿兄苦力教养,甚至不能成人。如今却都匆匆与其割舍,唯恐因此连累自身……”

    “掌中五指,疮毒虽然生发于一,但余者又怎么能作独善之想。今日斗胆叩见大将军,不敢矫饰脱罪,只想请大将军稍作关照,假释我兄,我愿以身代偿,言出肺腑,绝非挟人情妄求包庇,还望大将军成全!”

    桓豁说到这里,便重重顿首再拜。

    沈劲在一旁看了,刚待要开口呵斥,却被阿兄给摆手制止了。沈哲子退回席中,眼望着深拜不起的桓豁,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元子兄我可赦免,所谓以身代偿也不必再说,你是行台嘉赏少勇,本有戍劳之责。只是那位娘子烈性实在可悯,我也不愿失察罔顾。这样罢,你去寻江思玄,将此事迹稍作陈述,请他作表求赦。”

    是否赦免桓温,只在沈哲子一念之间,但正因有此随性,他在这方面反而更谨慎一些。行台律令严明,于治世诚然是一桩好处,但若全不倡导人伦教化,又显得乏甚温度。

    他虽然并不认同那种三从四德的病态压榨女性的礼教标准,但这事迹之中的确有太多可供挖掘的元素可以标榜出来作为一种德行的表率。

    桓豁有感于那葵娘得于阿兄一点恩惠便涌泉相报、誓死不改,继而愧及自身,想要牺牲自己的前程去解救兄长,这同样是一种德行的感召力量。

    中朝石崇敛财无度,半生奢靡享乐,这实在乏甚可夸,但因有绿珠坠楼才得以凄美感伤,令后世都多有追缅。任何一个世道若连这种故事都无,那也实在太冰冷残忍了一些。

    沈哲子这么安排,除了要彰显那位葵娘高洁之外,其实也是看看桓豁究竟有多大决心想要解救兄长。因为事迹若是宣扬出去,他们桓家旧事难免要为世道所知,整个家门都要丑态示人以成全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烈妇形象,这对于日渐艰难的桓家而言又是一种打击。

    很明显这选择对桓豁而言也很艰难,他跪在地上默然良久才沉声道:“多谢大将军法外留情,全我兄弟旧谊,更为葵娘标榜节义,使其无瑕彰于此世!”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且很快付诸施行。

    几日后在一次行台集会上,江虨以其妙笔将事迹毕陈表章,桓豁顺势请以身代偿兄罪。这件事在行台中引起不小波澜,许多人都参与其中进行讨论,影响力很快便扩散开来,葵娘这位贞烈娘子的事迹也越来越得到广泛的流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这种人性中的闪光点,更加能够触动生人心扉。而行台也适时作出表态,有感于民妇贞烈足可称王道教化表率,由是特赦罪卒桓温,盼其归家之后谨守德行孝悌勿失。

    桓家这一个在河洛之间不甚起眼的门户,也因此成为时流热议的一个焦点。但这件事也的确算不上是一件好事,且不说桓温旧年劣迹再被翻起,尤其其母并兄弟不能容忍家门贤妇,将之驱逐出府,种种凶厉,俱为世道所不耻。

    葵娘其人,并非什么世家娇女,尤其早年甚至还有为娼劣迹,但正因如此,形象反差之大才更让人叹奇,也更能激发底层民众们的怜悯心肠。当桓氏家宅所在于坊中被披露出来之后,更有众多坊间生民聚集桓氏家门之外,痛骂家门中老妇可厌,不识人世间最珍贵的德行操守。

    在这样的氛围中,桓温纵使得于特赦,返回家门,可想而知也绝对不会得到家人的关怀善待。尤其他的老母甚至不愿见他,让桓云、桓秘兄弟两人将桓温强阻在门外,更于室中痛骂道:“劣子败尽你父贤声烈名,娼女为祸家门,逼迫老妇为世道加辱,你还归家做什么?家门之内还有什么要供你践踏!”

    桓温长跪门外,听到房中老母训斥,更是忍不住泪如滂沱,痛哭得几近昏厥。最终还是桓冲不忍,将兄长佝偻瘦削的身躯搀扶起来,暂且安置家门偏室内。

    此事因由桓豁挑起,他近来于家门内也是处境尴尬,多受老母及兄弟冷眼,若非眼下整个家门尚需他来支撑,只怕他要如桓温一般被厉声斥骂。

    桓温悲憷,几不能起,一直等到桓冲连番告求,桓豁才行出房门前往探视。

    “三郎、三郎你不该……罪祸是我自招,至死也无怨言,如今得免,但却更加戕害家门,日后泉下还有什么面目去见父、祖先人……”

    眼见桓豁行入房中,桓温又是蒙脸悲哭起来。几年的戍劳折磨,于他心志也是一种摧残,已经很难再保持往年那种坚韧豁达。

    桓豁却不为此悲声所动,他站在桓温身侧沉声道:“往年你敢忘恩负义,追从庾氏作乱,心中可有丝毫为家声所想?如今家声如何,也不必你来操心,若我兄弟几人并无才力回挽家势,负此骂名理所当然。我今次发声救你,纯为割舍往年教养恩情,至于日后,便是各行异路。”

    “三兄,你……”

    桓冲终究还是少年心软,听到桓豁言辞如此决绝,心内便有不忍。

    然而桓豁却又转望向他:“买德郎你要深记,目下世道正是王业大昌之年,凡才力贤士,必将因此而有出头之日,切勿为当下短困遮蔽自弃,你我兄弟协力共进,日后宇内澄清,王业壮兴,酬功盛宴无患不得一席之地!”

    讲到这里,他又望向桓温,叹息道:“葵娘待你情挚恩重,我家却待其太过刻薄,我决不能为饰家声而埋没她贞烈德操。至于你,阿兄,我是深盼你余生都能善待以报,不要再辜负了她。河洛喧哗,非是安居良处,稍后我安排人护送你们东出,至于是归旧乡还是东南,也都由你,去处如何,不必道我。”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开。

1156 行台霸府

    有关桓氏的家事,在洛阳城内虽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对于整个时局而言,这也仅仅只是一桩微小插曲而已。

    洛阳行台创建后,江东中枢基本被架空,虽然还保留着三公、台省等各种构架,但基本上也已经是形同虚设,尤其中书省所谓司职诏命,已经完全被大将军府行令所取代。

    得益于魏晋之后屡代台臣的探索,行台霸府无须再做更多规整缓图,创立之后便是一个完成体,军政独揽。

    洛阳行台,规制近似中朝东海王司马越所谓越府。而沈哲子作为行台大将军,麾下属官基本分成台职与府官两个部分,台职最主要就是诸曹尚书,府官则主要就是诸从事掾属。

    整个霸府是建立在行台基础上,所以这两部分的官职可以彼此没有障碍的互通。看似简简单单一句话,但却意味着沈哲子身为权臣,权柄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所谓府事即国事。

    如果真要做出一个类比的话,沈哲子所创建的行台霸府,大概介于当年魏武曹操丞相府与后来的魏王府这两个阶段之间。

    这并不是说洛阳行台权柄还比不上魏王府高,而是因为曹操在达到魏王府时期后,已经建立起了一整套独立于汉朝统序之外的典章制度,已经是一个非常独立的政权。事汉又或事魏,对那个时期的人而言已经成为一个非常明确的选择。

    如今的洛阳行台,还是要受晋祚诏命节制,并没有创建独立的典章,仅仅只是将诏命托高架起,以更低一级的行令来代替。

    其实早在几年前江东动荡平定之后,沈氏阵营中已经有一部分声音建议言是可以直取王号、自建封国,效法魏武故事。

    但沈哲子并没有听从这种建议,一方面他大权初执,较之魏王时期的曹操还差的很多。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江东法统的分裂,逼迫时人做出割舍选择,对于整个北伐局势不是一件好事情。

    但即便如此,沈哲子的梁郡封国也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扩充,基本是从涂中侨立梁郡一直抵达豫州梁郡之间,囊括了原本淮南都督府辖区,豫南到淮南七郡之地,俱都是他的梁郡封国范围。这本身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郡公封邑规格,仅仅名号没有改变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淮南王司马岳,其淮南封国被直接撤除,转而以历阳周边数郡之地创建封国而就封历阳王。

    通过这一调整,直接废除了原本庾家和褚氏过往这些年在历阳周边所设置的诸多侨郡,自此之后江表几乎再无侨置郡县,以此来促使那些南渡侨人北归或者于当地土断入籍,从而加强行台行政管理的效率与力度。

    江州刺史沈恪兼领历阳内史,自此之后,整个建康中枢便完全纳入了沈氏吴人影响力的层层包围之中。这也是沈哲子敢于北上洛阳创建行台,遥控江东局面的底气所在。

    整个行台构架,基本是从原本淮南都督府扩充而来。原都督府长史杜赫出任河南尹、尚书左丞,主管行台政令事务,与司州刺史何充、司隶山遐并称行台三长。

    行台下属之下,诸曹分领事务,合共三十六曹各置尚书、左右郎中并随曹吏目,分为六部统领,六部官长加大尚书职名,这便是行台基本的行政构架。

    而六部大尚书中,分领吏部与礼部的颍川陈规与会稽贺隰则各自兼领大将军府左右长史,其各自司职典选、考官、吏考、兴教、表彰等各项事宜,也都与大将军府相通。

    这也算得上是台、府合流的表现之一,沈哲子虽然没有另立一套典章制度,但通过这些行为,也将台事、府事基本统合起来。

    当然这种状态也仅仅只是权宜,但在北伐彻底成功之前,这种构架模式已经足够用了,能够将未来取代晋统的阻力降到最低,同时又对未来制度改革加以铺垫。

    行台政事构架便是如此,至于军事则仍一统于大将军府。

    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大将军府军事上的创建,除了建立起以四军为中央军雏形、边防各划军区、军府作为兵役补充的军队阶梯构架之外,另外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对以荆州为代表的强藩边镇的调整。

    荆州方面最核心便是对整个荆州的拆解,庾怿仍领荆州刺史,但只坐镇江陵,纪睦入为南蛮校尉,原竟陵太守李阳加益州刺史,襄阳太守桓宣加梁州刺史,另有荆州勇将陈郡邓遐升为湘州刺史。

    将原本整合为一的荆州军权拆分成几个部分,其中南蛮校尉与益州刺史两部,主要负责对巴蜀成汉的攻略。而梁州刺史部则仍归镇襄阳,同时南阳也归入襄阳辖制,由此布置西进武关,谋攻上洛,以配合对关中形成整体围困之势。

    洛阳行台对于荆州军政事务并没有侵入太多,但通过分化拆解,使得整个荆州不再成为一个整体,同时将荆州军中非常重要的桓宣所部北调置于河洛南面,这也是正式将荆州军纳入行台王师体系的重要举措。

    另外在军事上,行台还有一桩举措改变,那就是凡军用在即,督将、镇将必加参谋军务临时前缀。参军乃是大将军府下职事,换言之凡兵事有动,这些前线将帅们俱以府职而受大将军号令。如此一来,沈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的职权才总算在制度上得以确立起来。

    这种种举措,算是在制度上打破了往年一直困扰江东时局的死循环,那就是荆扬之争、上下相制。而打破这一逻辑的立足点,就在于河洛之地的收复和经营。

    行台霸府已经完全不必再受限于大江上下游的地理限制,若荆州果然有异动,大可自河洛兴兵,配合江夏沈云所部,直接叩开襄阳,进而直取荆州腹心!

    在对待梁州刺史桓宣上,沈哲子也是恩威并施。首先是再彰显其人整治襄阳并攻略汉中的旧事,加其人使持节、平北将军,都督雍、梁、江夏、义阳、南阳等诸军事,另举其子桓戎为南阳太守接替沈云,另一子桓聪征为大将军府从事中郎。

    谯国桓氏,如今得以世称者分为两支,一者便是谯国龙亢桓彝这一支,但因桓温事迹使得家道中落,如今尚在时任者仅仅只剩下桓豁一人而已。

    另一支便是谯国銍县一支,这一支主要还是以武功为主,在江表建康核心反而乏甚经营,代表人物便是桓宣,还有另一位则是桓景。桓宣久从边事,桓景倒是在台曾任散骑,后来在褚翜执政期间担任过丹阳尹。

    眼下谯国桓氏,单以势位论,銍县这一支已经超过龙亢一支,成为桓氏郡望代表。桓宣乃是西路王师目下最显贵者,能分颜色者唯荆州旧将、早年陶侃心腹的李阳而已。至于桓景,眼下则为行台殿中尚书,兼为大将军府主簿。

    当然,对于桓宣,沈哲子也并不只是一味示恩,在给予桓宣都督两州军事职权之外,又将毛宝任命为雍州刺史,主要负责征募雍、凉等籍流人,集练新军。毛宝虽然名义上暂归桓宣统率,但很明显是作为桓宣的副手备选,这也是行台为数不多、直接插手分权的举措。

    襄阳本身便是联通东西南北枢纽要隘,也是行台加强多西南区域掌控力的关键所在。因此沈哲子难免要对桓宣施加以更多关注,种种手段施加之下,不能说是已经将桓宣把控于指掌之内,但也的确积累起了很强的羁縻之力。

    过去这三年的时间里,王事多有停顿,类似中原大捷和河北大胜这种大规模的战事几乎没有发生,行台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梳理调整内部关系,同时积蓄实力、发展已经收复的疆土。尤其是在休养生息方面,虽然不敢说已经恢复中朝尤其是太康旧态,但也可以说是卓有成效。

    静极思动,在今年年初的时候,下一步的军事计划便已经被沈哲子提上了议程。

    其实过往这几年,各项军事行动也一直在进行着,最主要还是荆州方面攻略成汉。原本的历史上,桓温攻灭成汉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但其后益、梁二州却陷入了长久的反复叛降中,并没有实质性的增加晋祚国力。

    如今的成汉虽然也是内乱频生,但还没有陷入完全的衰弱。不过就算是这样,川蜀平原之外的汉中地区,晋军也是一直在保持着平稳的推进,李氏在汉中的区域基本上已经被扫除出去,剩下的多为巴氐流人并羌胡残众仍在负隅顽抗。

    至于中原方面的进攻选择,眼下也有两个方向,一者西向关中,一者继续北进讨伐石赵。

    沈哲子权衡诸多,最终决定将关中作为下一步的主攻方向。其实早在河洛入手的时候,这一战略便已经确定下来,但因当时北方不确定性因素太多,是否真就如此推进还留有余地。

    现在鲜卑慕容加强了对石赵的牵制,而另外一部鲜卑拓跋氏,在经过几轮内斗之后,拓跋什翼健正式建立了代国政权,虽然仍然向石虎称臣,但其独立性也越来越彰显,令得石虎精力大半被牵绊在北,无暇南顾,这也给了洛阳行台更大的战略选择空间。

1157 关中豪强

    如今江东问题也算是已经解决,成为稳定后方,没有了后顾之忧,王师力量得以毫无顾忌的发挥出来。

    北伐最大的敌人,无论从法礼还是实际,都是羯赵石虎。也有很多人支持一鼓作气,趁着石虎腹背受敌,南北不能兼顾之际,将之彻底消灭。

    但沈哲子考虑良久,还是选择先攻关中,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原本历史上来自氐族苻氏这个隐患,主要还是就算这一时期干掉石虎,也谈不上从根本上改善边防处境。既要提防关中群胡的肘腋之患,还要承担辽东、漠南等鲜卑几部的威胁。

    现在将石虎晾在一边,让其人承受北面胡众压力,集中力量彻底荡平关中隐患,在沈哲子看来这是一个相对比较靠谱的选择,能够极大程度避免两线作战的窘境。

    秋后潼关驻军的调防,就是为下一步攻略关中而做准备。潼关如今守军约在两万之数,单单这一路人马兵力便超过了关中那些杂胡与豪强各自势力,但与整个关中的乱众相比,这一部分兵力还是远远不够的。

    沈哲子的计划是在保证河北防线不作抽调的情况下,集结六到八万人马,由他亲自统领,沿黄河一路西进直接杀入关中,收复长安之后,再分别剿定各方乱众,争取两到三年时间内,将关中局势彻底平定下来。

    西进关中,乃是王师沉寂数年之后再一次的兵事大进,可以想见当中又会有着多少足以斩获殊功的机会。所以眼下王师各部将领们,除了枋头谢奕、青兖沈牧以及负责策应二者的路永等几部之外,其他俱都或亲自、或派遣使者入洛争取,希望能够得列今次作战序列中。

    近来这段时间里,行台各种议事除了调集黄河以南各自资用以作军储之外,便是各路人马针对出战名单而各自较劲,气氛可以说是热闹得很。

    “今次为战,不同往年,关中环闭内阔,各方乱众散集,虽不得于统合,但聚散之势难免诡数多出,不可不慎。”

    谢奕常年戍守潼关,已经颇具方面气度,今次将潼关防务暂且交付庾曼之,亲自返回洛阳参加会议,将潼关前线第一手资料带回毕陈,以供大将军参详。

    这一次西征关中,可以说与往年几次大战都有不同,关中那种独特的地形,极大程度上抵消了王师水军之力。

    所以这一次的作战,也并不以时令为限制选择盛夏开战,而是从初秋深冬开始。至于大军各种补给物用,早在几个月前的夏秋之间便已经调集完毕,集中放置在洛阳,并分批向潼关输送。

    因此这一次的作战,无论作战形式还是环境气候,对王师而言都是一个新的考验。单从这一点来说,便将相当一部分王师人马排斥在外,比如乏于山岭野战的水军,虽然关中也是号称八水绕长安,但那些水流流量很难供王师那种大型船只投入作战。

    至于所面对的敌人,也与往年有所不同,不像此前中原作战直接面对的对手,或是河洛的桃豹,或是河北的石堪,没有一个准确的目标。原本还有一个拦在潼关外弘农郡中的石生,可是石生也早在去年便弃守北逃。

    谢奕在殿上摆出潼关守军近年来搜集的关中势力名册,粗粗一数,便达二三十股之多,僭称王号者三人,分别是占据三辅之中冯翊并北地等郡县的匈奴屠各、自号汉王的刘永明,占据陇上一部分区域的匈奴呼延氏、自号凉王的呼延须,以及南安羌中自号秦王的羌人雷白。

    这些草头王的名单在殿上交由众将传示,对于这些狗胆僭号的杂胡之众,众人无不讥笑连连。然而沈哲子在看到这份名单后,心内则有更多感触,更有一种历史已经在他手中大为改变的恶趣味荡漾开来。

    这三个胡虏称王者,他一个也不认识,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鬼东西。由此也可见这些关陇杂胡内部之混乱,何者能够鹊起一时实在充满了偶然和随意性。

    至于原本沈哲子比较熟悉的氐人苻洪和羌人姚弋仲,也名列这名单中,而且排位比较靠前,各自拥众极多。只是这两人要比那三个僭号的胡王低调一些,仅仅只是各自称公。

    而在看到他们各自给自己拟定的旗号之后,沈哲子也是忍不住笑起来。

    氐人苻洪眼下还没有改姓,仍然是原本略阳氐中的大姓蒲氏,名为蒲洪,自号护氐大将军、略阳公、雍州刺史。至于羌人姚弋仲名号也与蒲洪类似,护羌大将军、扶风公、秦州刺史。

    这各自僭立名号本身没有什么好说的,早在永嘉之乱、汉赵还没有攻入关中之前,他们便已经各自做了一次。

    然而当时,雍州刺史是姚弋仲,蒲洪才是秦州刺史,现在却是彼此调换过来。之所以会如此,就在于汉赵早年对他们各自的摆弄。

    羌族姚弋仲这一部世居安定、北地之间,地近三辅之间的右扶风,因此永嘉之际自号扶风公,雍州刺史。而氐族蒲洪世居陇上的略阳,这也是其略阳公、秦州刺史的由来。

    汉赵刘曜攻入关中之后,将略阳氐族蒲氏内迁至京兆附近,却将羌族的姚弋仲外迁安置在了陇上,等于是将他们各自势力范围进行了一次置换,这也是为何两族再起事时,刺史号调换过来的原因。

    这一次的置换,也直接造成了两族势力不同程度的萎靡。

    尤其在石赵统治大乱,河洛被王师夺取之后,凉州张氏东进图谋关中,居住在陇上的羌族姚氏首当其冲,兼之本身便与当地豪宗与胡部不太对付,遭到了极大程度的打击。

    至于氐族蒲洪也没能幸免,三辅之地多有晋人豪强武宗扎堆,关中大乱之后,京兆郡乃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蒲洪直接被豪族群起赶出京兆,眼下则游荡在长安西侧的始平、扶风之间。

    这一对难兄难弟如今也是相爱相杀,动乱伊始便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削弱,没能占据到第一线的势力,又各自占据了对方的根基地,都想返回自己根基所在,因此彼此交攻乱斗,可谓是热闹非凡。

    关中如今并立的势力群体,不仅仅只有这几方,还有占据上洛、石生溃走后接受一部分冯翊的羯赵郭敬,以及三辅等地的晋人豪强。

    其实长久以来,晋人豪宗在关中势力已经变得极为萎靡,类似杜赫这种京兆望族嫡系族人都不得不狼狈出逃,由此便可见其他晋人豪宗的处境实在算不上好。

    不过早年汉赵在攻取关中后,除了将蒲洪、姚弋仲这种胡酋进行错位安置、挑动乱斗之外,也将大批的杂胡外迁至平阳。

    尤其是冯翊、上郡之间多大十几万羌胡被迁出关中,这些羌胡多被安置在当时汉赵首都平阳周边,汉赵爆发靳准之祸后,这些兵众们主要为羯赵的石勒所接收,成为羯赵日后统一北方的庞大助力。

    甚至早年沈哲子在淮上所击溃的石虎大军,其中相当一部分胡部义从,就是由这些被从关中迁出的胡众所组成。

    汉赵以及羯赵对关中杂胡的外迁,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晋人在关中的比例,对那些晋人豪强处境略有改善。所以随着关中被王师围困,内部各方乱斗,三辅豪强在其中也产生出不小的影响力。

    比如眼下占据长安的,便是关中豪强们所推举出来的京兆杜洪。这个杜洪或是出身京兆杜氏,但跟行台三长的杜赫关系并不大,大概类比于谯国桓氏的桓宣与桓彝,虽然共享一个郡望,但彼此关系却已经非常的疏远。

    所以在制定关中攻略的时候,也不可想当然便将三辅豪强归为一定会乐迎王师的潜在助力,反而因为这些豪强们当下处境不错,将有可能成为王师攻取长安的极大阻力。

    单单关于这些关中豪强势力情况,便让人听得头大,这还是在没有涉及弘农、河东等关中外围势力分布的情况下。整个关中形势之复杂,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行台王师独大,一旦强军兵临关中,可以想见会极大程度上改变关中目下的博弈状态,这正是谢奕所言“诡数多出”的原因之一。面对王师庞大施压,这些乱斗的势力内部很有可能发生苟合联结,究竟变数如何,实在难定。

    强剿为主,佐以安抚,这是沈哲子所敲定关中攻略的一个基本原则。虽然王师势大,但也并不可能将所有兵力完全投入关中战场,在保持优势兵力、重点打击僭号贼众之外,也要注意分化拉拢其中可供引用的力量。

    潼关本有守军两万,这是已经确定将要参与西征的大军。

    十月中军队集结完毕后,沈哲子将亲率奋武军、弘武军两部共计万人将士入驻潼关,届时直取弘农。

    桓宣的襄阳军也将配合出动,调集万人北上南阳,在王师攻入弘农之后西进武关,然后上下包抄夹击上洛的羯赵郭敬所部,将之消灭境中。

    这便是王师西进攻取关中的第一阶段所有作战目标,预计要在新年到来之前结束第一阶段的战事。

1158 壮居日久

    行台各种军士、军资的频繁调度,难以隐瞒于众,时流纵使不知内情,但也都明显感受到那股浓烈的肃杀气氛。

    但就算是有这种气氛的影响,今年的华赏宴仍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这也算是行台军纪严明的表现之一,纵然战争动员进行的如火如荼,对于各类民事也没有侵害太多,井然有序,互无干涉。

    较之往年中原大战动员前夕,汝南悬瓠商事一片萧条那种情况,已经进步得多。

    这种进步还并非仅仅只是王师军纪的进步,还在于时流对洛阳行台的信心增强。早年中原大战,胜负实在难料,商贾趋利避害,难免避走退缩。可是现在王师势大,无论用兵何方,胜算都不乏笃定之数,行走此间的商贾自然也就能安之若素。

    这一年的华赏宴,各种商货交易之外,工程院也是不乏亮眼表现,在之后的闭门集会中,公布许多耕桑改进、园林嫁接的技艺,更是推出几种稻种培育的技法,能够极大增加单位面积的产粮数。

    但这些农艺技法引起的反响并不太大,这些商贾们已经习惯了物货往来的快利,兼之从江东土断到中原屯户放免,耕地资源大规模的放及小民,已经很少再有以大田庄经营为主的现象。

    工程院展示这些技法,主要还是彰显行台在农事上所具有的底蕴,换言之就是体现行台所拥有的物货生产能力以及深厚的物资基础。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的,就是这一次的华赏宴最引人瞩目的商品莫过于茶叶。虽然在华赏宴上公开放出的茶叶货品仅仅只有六千斤,但是通过其他各种渠道,在这短短旬月之间,茶叶的交易总额其实已经达到了五万斤之多。

    薛涛今次入洛,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购买茶叶,但是他所拥有的渠道实在有限,也没有门路通过旁的途径获取,最终还是只能在华赏宴的竞标小会上标得六百斤的茶叶。

    而为了标得这一批茶叶,他却付出了千余牛马畜力的代价。若是折钱以计,这一批茶叶每斤价格竟然高达数千乃至上万钱之巨!

    事实上在这小会中就有西方的豪商喊出了每斤万数钱的高价,但是由于薛涛用于支付的方式取巧才能得以中标。

    这样一个价格是高是低,薛涛也说不清楚,因为在此之前市面上根本没有大宗茶叶的交易记录可供参考。而眼下茶叶又是各方尤其是胡众们急需的物货,能够大宗获得的途径眼下也只有河洛。

    当然,除了河洛之外其实单就薛涛所知,蜀中也是茶叶的一个产地,他们薛家就是从蜀中迁到河东,族中一些老人对此尚存记忆。

    但是眼下蜀中封闭隔绝,尤其汉中等地奋战不休,且不说根本就没有通畅的道途,即便是有,单单路途之遥远所要付出的代价之高,便远远超过了在河洛购买。

    茶叶真正价值高低尚是模糊,但对薛涛而言,心痛却是实实在在的。千数牛马的货款,哪怕他家在汾阴地域还保有面积不小的牧区,这些牲畜也占了目下所有相当高的比例。

    这批茶叶除了一小部分的储备之外,其中多数都要用来应付石生的穷索,这是为了解决整个河东的兵灾,所以货款也不能尽由薛家支付,薛家能够负担半数便算是情至意尽,剩下的还需要乡众其他宗户共同负担。

    但这并不只是一时一次的交易,可以想见若是满足了石生的索求,未来肯定继续还会有此类的需求。所以这茶叶的买卖,便成了压在河东乡宗身上一个稳定的负担,除非能够在军事上彻底击溃石生,使其不敢再来滋扰为难,但这同样也是一件很难完成的事务。

    交易虽然已经敲定,但却还没有最终完成,需要薛氏家人将这一批牲畜运送到潼关换得关条送至洛阳,薛涛才能凭之取货最终完成交易。

    所以这段时间,薛涛还是留在了洛阳。他身在洛阳也并非无所事事,房氏乡亲对他招待周全,除了引领他游览馨士馆等各处学府之外,还有就是为他引见一些时流人家,更深刻领略河洛之间人情风物。

    还有一件事萦绕于心,那就是拜谒沈大将军。只是行台近来诸事繁忙,薛涛虽然让人呈送拜帖,但也并没有即刻便受到召见。

    在等待被召见的这段时间里,薛涛也在考虑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沈大将军。他的态度如何,不仅仅只关乎他一家,更能影响到整个河东的局势变化,由不得他不慎重。

    这段时间里,薛涛通过亲身感受,也是从方方面面体会到洛阳行台之强大。单凭河东一隅之地,其实已经很难再保持原本的自守状态。河东乡势虽然不小,但区区一个石生便已经压得他们喘不过气,而石生在王师面前也是久支无功,最终不得不落荒而逃。

    彼此之间实力相差悬殊,而行台又是王命所在,对河东无论是强势干涉又或者怀柔羁縻,其实河东之众都没有太大的反抗能力。

    但就算是这样,薛涛也并不觉得该要全无保留的投入行台,如果那样的话,河东乡声便不会得到足够的尊重,行台极有可能会全无节制的破坏河东乡情,创立一套自己的新秩序,这必然会侵害到河东乡众的利益。

    权衡一段时间后,薛涛最终的决定是,首先行台王命要服从,最起码表面上要服从,同时也要向沈大将军面陈河东独特乡情,希望沈大将军能够理解,针对河东的各项举措不要过于急躁以至于让人没有缓冲的过程。

    九月末的一天,客居城南房望府上的薛涛终于得到行台的邀请通知,言是沈大将军将在府上接待他。

    得讯之后,薛涛心情振奋之余也是忐忑难免,至于房望父子则显得分外亢奋。若是薛涛能够得到沈大将军礼待,意味着他们这些河东乡宗们在洛阳行台终于有了一个实力派的代表人物,境遇方面肯定会有一定程度的改善。

    这一天,房望亲自陪同薛涛早早便来到大将军府外等待召见。整个大将军府外庭人满为患,大多数都是如薛涛一般,等待沈大将军的召见垂询。有人得到召见而后离开,不旋踵便又有新的时流加入进来。

    一直到了午后时分,薛涛才终于得到召见。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稍有麻痹的四肢,再看向身边的房望已经是一副激动难耐的模样。这也无怪房望城府不深,凡居河洛的时流之众,对沈大将军传奇事迹俱都耳濡目染,无不渴求一见。

    行台与大将军府本就在宣仁小城内并为一体,前方引路的吏员带着薛涛两人穿行过诸多亭廊,一直走了小半刻钟,才终于抵达了见面场所,一座位于行台议事殿堂侧首的阁楼外。

    小楼造型精致,周遭遍植桃柳树木,虽然已经没有了盛夏的生机盎然,但也仍存几分幽趣。

    此时小楼内似乎还有宾客不曾离开,这么多天都等了,薛涛也并不急于即刻入见,趁着这个机会站在阁楼外又将稍后准备陈辞的内容梳理一遍。

    他就站在阁楼廊下,楼内的言谈笑语声不时传入耳内,稍作倾听后,薛涛才发现原来阁楼内有一位客人正是此前在城外见过的乡中柳成,另有一个声音听来如淙淙清泉流水声,问答之际得以确定正是沈大将军。

    至于他们谈话的内容,薛涛倾听许久才得以确定竟然是同为河东乡中前贤的裴頠所著《崇有论》。如此高深的义理话题,薛涛自然无有涉猎,因此难免兴趣乏乏。

    可就是在这无从回避的倾听过程中,薛涛却发现每每轮到沈大将军发言,论调都是简约朴实,竟然连他都能听得懂其中意味。至于其他人的论调,对他而言则就显得过于艰深,根本不明白其人眼中之意。

    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倾听良久下来,薛涛却发现沈大将军在辩论中渐渐占了上风,因为谈话中沈大将军的话语越来越多,至于柳成并其他几人发现的节奏也越来越慢,似乎往往要沉吟许久才得寥寥数言,而后又被沈大将军随口道来的话语将之论点击破。

    虽然还未睹其人,但只闻其声,薛涛对这位沈大将军便渐渐心生钦佩。他们薛家武宗传承,向来乏甚经义家学,因此也多受到乡中柳氏等旧望人家的鄙夷。他也知道沈大将军同样南乡武宗的出身,可是在学义上竟有如此高的造诣,就连柳成这样的乡贤长者都远远不及。

    薛涛在外等待半个时辰左右,那辩论终于结束,包括柳成等人在内俱都发声赞叹沈大将军确是学理精湛,让他们受益良多。

    说话间,脚步声距离门口已经越来越近,薛涛连忙避行道左恭立廊下,待到柳成等几人出现在门口,便拱手见礼。

    房间中走出的一共有五人,除了柳成之外还有几名年龄不等的中年人和老者,但薛涛一眼望去,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行在最后方的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时服氅衣,腰系玉带,整个人望去卓尔不群,令人眼前一亮,竟让薛涛感受到何为炯若明珠,朗然照人。

    “阁下便是河东薛君?我于此中可是待你良久,今日总算得见,于我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年轻人立于阶上,待到柳成几人告辞离开,然后才转望向站在一侧的薛涛,微笑说道。

    无需旁人介绍,听到这个声音,薛涛便知这位年轻人便是名著天下的沈大将军,因此一顾竟令他心中大生局促窘迫之感,颇有几分手足无措忙不迭拱手道:“北地陋夫,何幸能得大将军记挂怀内。大将军壮居洛邑日久,愚却至今始敢斗胆进拜,还望大将军见谅!”

1159 汾阴薛氏

    黄河以北,有很多乡民坞壁结社自保,而河东薛氏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与佼佼者。

    老实说,看到这个薛涛,沈哲子心中是不乏亲切的,因为他们吴兴沈氏与河东薛氏可以说是这个时代中一南一北、以武宗而谋求上进的代表。而且沈哲子也不讳承认,真要轮到原本历史上的格调以及日后所达到的成就,其实河东薛氏还是要高于他们吴兴沈氏。

    沈氏是唯恐天下不乱、趁乱求进的代表,为了自家门第前程,敢于将世道搅动得更加混乱。而河东薛氏则不同,或者说他们的处境已经无需再主动去搅乱,已经乱得无以复加,而薛氏便是这个时期在胡人统治下、晋人门户艰难求生的一个典型。

    所谓不仕刘、石几十年之久,河东薛氏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就体现了这个时代汉人的筋骨面貌。他们并不热衷于加入胡人的统序中,而是固守自己的传统与生存环境,从原本历史进程而言,他们才是真正能够保全北方汉人元气的原因所在。

    但事物都有两面性,尤其对当下的沈哲子而言,河东薛氏这样的存在,实在谈不上好。甚至于在大将军府近来所规划的西征攻略中,其中就包括了一部分铲除河东薛氏的军事方案。

    放在一个比较大的尺度来看,干掉你并不是因为你道德卑劣又或者恶贯满盈,而是因为你挡住了我的道路。

    薛氏筑堡守卫乡境,荫众达于数万,能够在两赵的交相蹂躏中存活至今,除了本身才力的确出色之外,也在于其乡境所在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薛氏所占据的汾阴区域,恰好位于黄河与汾水之间的夹角,其重要性几可类比横江之于建康,与蒲坂和风陵渡共同组成潼关对岸的地防要塞,甚至于王师过去这几年所营建的潼关都要加上这一部分地防,才可称得上是一道完整的门户防线。

    如此要地,沈哲子自然早有图谋,尤其是确定了稍后几年战略重心放在关中之后,不得河东这一侧翼防护,他甚至不敢将王师大规模投入关中战场。

    所以早在数年前甚至还没有进行中原大战,沈哲子便已经派人联络以薛氏为首的河东乡豪,但成果说实话谈不上有多好。最起码的一点,他如今已经入洛数年,这个薛涛才第一次前来拜见,可见这些河东乡宗闭守乡土之心有多么顽固。

    无论如何,薛涛肯于主动来见,就是一个好的开端。虽然大将军府也有用兵的计划,但那是逼不得已的备选,除非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否则沈哲子也不愿轻易用强。对薛氏喜恶与否尚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节省用兵成本。

    原本历史上,石虎集结大军将近十万之众都没能打下汾阴薛氏坞壁,后继的苻坚包括北魏也要以羁縻为主,名爵示好,允许薛氏世守河东。假使薛氏真的愿意归顺于王道,沈哲子总不至于气量还不如那些胡主宽大。

    行入阁楼后,宾主各自落座,气氛其实是有些尴尬。此前数年,行台都在明里暗里有所示好,薛涛却多有保留,如今却是因为乡土遭遇困境,不得不走入洛中寻求解决办法。

    羞愧之余,薛涛心中也多有忐忑,面对沈大将军这样一位威严玉人,难免更觉局促,不知该要如何开口。

    随着年龄渐长、权位越高,沈哲子的性格也在逐渐变化。薛涛这样一个多受行台关注的河东大豪入洛,以及入洛之后所作所为,自然瞒不过沈哲子。

    若是往年,他总免不了要开口刺上几句,将心中不满略作发泄。可是近年来对于此类意义不大的口舌意气,他已经兴趣不大,除非是必须要直接弄死对方,否则也不会再刻意让人难为情。

    彼此落座后,沈哲子首先开口笑道:“人不经事,不知何者为贵。世道俗流于我多有不解,我土生南乡,平生未遭胡虏迫害,何以竟要如此矢志北进,厉念杀胡?但今日见到薛君,我猜你该是没有此类不解吧?”

    薛涛闻言后略有错愕,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凡大祸降临,则必有圣贤出世救世。纲常天数,有缺有补,大将军用事以来,屡创殊功,人不能及,纵有奇异,天数所定……”

    “如此盛赞,我实在不敢当。神州板荡、生民涂炭,如此祸变若只为圣人出世,则如此圣人,不出也罢。我倒觉得我与薛君品性颇有相类,你我俱是不学门户所出,中朝旧世,素无清誉可夸,不得雅重,才力无彰。”

    沈哲子听到薛涛这么说,便摆手道:“胡祸滋生,伦常堕落,盛名之士多无能为力,我也无有所长,唯一点烈性难掩,人既不能,我当勇出,疾风难摧劲草,胡尘难辱壮士,退则自守伦理,进则裨益苍生,或进或退,唯坚贞不失。”

    薛涛听完这一番话,一时间大受触动,更是忍不住大生知己之感。永嘉祸事以来,他家便自守乡土,最初的确是担心会受到胡祸戕害,但这么多年坚持下来,乡境之中党从依附者越来越多,已经不再只是最初自家求存那么简单,而是成为乡中秩序的最后捍卫者。

    譬如今次石生乱部摧残乡土,薛涛若是纯为自保,大可不管不顾将那些依附之众尽数驱逐而出,单凭他本族力量,足够保护自家坞壁无失。但是彼此依存共生多年,乡众为他家壮势,而他家则给乡众提供庇护,又怎么能如此绝情的彻底割舍抛弃。

    薛氏本非河东望宗,那些裴、卫人家各自高誉得享,一旦祸患临头便各自奔逃求安,丝毫不以乡情为念。若非他家这么多年的苦力维持,乡情更不知要被胡祸摧残成什么样子!

    “所谓裨益苍生,小民诚不敢望,但若言守庇方寸,坚贞不失,父子继力,不敢有一刻懈怠!”

    过了好一会儿,薛涛才拱手说道。

    听到薛涛这一番自剖,沈哲子也是忍不住暗叹一声。他之所以觉得薛氏难以处理,症结就在于此,若薛氏仅仅只是单纯的趁乱而起、兴风作浪的军头豪武,直接铲除没有二话。但是很明显,他家几十年不向胡虏低头,是有着自己道德操守的。

    从薛涛自己而言,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乡土伦理与正义,无可挑剔。但从沈哲子的角度看来,这就是窃夺乡誉,以自保之名而行割据之实,是一个顽固盘踞的瘤结。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今日得见薛君,不免让我想起此前洛中盛论一贞节妇人,其人自守之顽强,不逊丈夫。能守一贞,已经无需为大小差别而自惭。”

    心中纵有感慨,沈哲子也都不在脸上流露出来,讲到这里后他又是长叹一声:“我居河洛日久,至今始得面见薛君,欣喜之余,也是难免伤感啊。人言方以类聚,我是常以贞烈自美,但却久来不得薛君这种坚贞壮士亲昵,羞惭遗憾,久成心疾啊。”

    言中虽然也在责怪薛涛日久不来拜见,以这种方式说出,无疑要令人更加好接受一些。但就算是这样,薛涛在闻言后也是难免慌乱,忙不迭起身拱手道:“愚因卑鄙伧寒,恐污大将军视听,因是不敢轻易……”

    “罢了,风言途见终是浅薄,薛君若能早来相见,应知我干练之外,尚有度量能容可堪一夸。但无论如何,薛君今日能来见我,我也实在自觉振奋。本该盛宴款待,并邀时流共赏薛君风采。可惜当下行台军务筹备繁忙,群属俱都难得抽身,怠慢之处,还望薛君见谅。”

    薛涛连忙拱手道是不敢,可是稍作回味这番话语,心内又是充满了好奇。河洛之间武备繁忙,这一点他也有所感受,他家居所在,距离河洛已是咫尺之遥,此处若有兵动,对于他家处境也是影响至深。

    趁着这个话头,薛涛也连忙壮胆稍作探问:“大将军御下王师盛功壮阔,屡破贼赵于阵,我等寒伧也多有感振奋,也盼能以薄力襄助盛举,冒昧陈献,若能得助王事,不敢有辞。”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王命驱用,要将王政再播诸夏,唯将士用命以进,岂能侵扰乡民过甚。但薛君自非寻常,能于胡虏爪牙之下安守一方,可知也必才力可夸,足堪谋事。今次用兵,意在关中,誓必痛挞关中群贼,使此天府再归王道。”

    薛涛听到这里,神色已有几分异变,而沈哲子又继续说道:“今次用兵,我将亲往,即便薛君不作来访,大军过于乡境时,我也要前往访问。西面乡情风物如何,于我而言多有陌生,诸多无知也要请教薛君这种世居地面的壮士才能略得解惑。”

    薛涛闻言后,心情不免更加跌宕,不免庆幸自己入见及时。王师大举西进,他家正在征途之上,若想完全免于影响那是做梦。若真是兵临乡境才不得不见,只怕到时候沈大将军待他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但庆幸是一方面,摆在眼前的问题是实实在在的,他家又该以何种态度来应对王师今次的西进?

1160 参谋军务

    沈哲子并没有让薛涛纠结太久,很快便又说道:“王业复兴,世道重治,本就是天下生民仰望之大计,唯集于群力众助方可盼望功成,绝非内外区区之众专营事务。薛君有襄助王事之心,正是我等王臣该要吐哺倒履相迎之义士。”

    “近日行台草定攻略,也正在广集各边野贤义士群力众谋,以期能够达于万全功成,尽早解救我晋民乡众免于水火煎熬。以薛君时誉才力,我是深盼能够与你同殿为臣,共谋盛事,若只微用,实在怠慢。因是我要专奏君王,为薛君请以相配势位。诏命抵境之前,我想礼请薛君暂入行台,为军务参谋,不知薛君意下如何?”

    薛涛这样的人,只要肯于低头为用,沈哲子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要全无底线的以名爵示好。沈哲子所言专奏君王,不过一个托辞而已,一者表现对薛涛的重视,二者也是先开一个空头支票。

    若是薛涛果然有投向行台的诚意,并且能够表现出足够的作用,州郡大位沈哲子也都愿意给予。但若想仅凭一个姿态示好便获得多高的名位,那是绝无可能,否则行台尊严并各种典章规制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当然,他也相信薛涛并非那种完全只是贪图名爵之人,否则不至于长达几十年的不仕刘、石。至于河东问题最终该要怎样解决,还是要靠双方各自的努力。

    这种长达几十年世道加害所造成的局面,本也不该奢望短期之内就能解决。尤其是在这种眼下明显彼此乏甚信任基础的情况下,更加不该操之过急。

    听到沈大将军此言,薛涛也是略感意外,先是松了一口气,过后又隐隐有些失落。在以何种姿态面对行台的问题上,他的心情的确是纠结得很。

    一方面,他对王师强大是深有感触,也明白在王命大义之下,河东乡土这种闭门自守之势已经很难再长久维持下去。另一方面乡土此态已经维持日久,若是短期之内发生什么剧变,一定会引起惶恐动荡,尤其行台南人掌势,也让他不敢将乡土安危随便置于人手。

    正因为这些考量与纠结,令得薛涛迟迟不敢与行台过多接触。说到底,他仅仅只是一乡土豪强而已,平生所愿也仅仅只是守护一方安宁,即便是于自身利害有什么算计,也达不到野望天下、割地称雄那种高度。如此复杂势态当中的方寸把握,对他而言实在有些艰难。

    今日来见沈大将军之前,他心内已经权衡良久,可是真正面谈的时候,才发现他所准备的那些说辞多半都没有说出,这位沈大将军已经将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

    暂入行台为参谋备问,却并不授予具体的官爵,老实说这待遇实在算不上高,甚至还有些苛刻。不妄自菲薄的说,他家势力虽然只集中于河东一隅,但是当此地利要冲,在这区域之内也是举足轻重。

    早前两赵交攻,也都分别予他拉拢,许以方伯公侯之位。胡虏残暴狡黠,不可深信,因此薛涛对于这一类的拉拢向来不作回应,从未想过要以乡资卖弄、奴事胡虏。

    行台如此待他,表面看来确是不乏怠慢,但薛涛也因此而略感安心。这应该意味着最起码在短期之内,行台应该不会急于将河东纳入强势统治之内。

    但是安心之余,薛涛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算不上什么圣贤,对于名爵权位还是心存渴求的。

    今日面谈,他对沈大将军也是了解加深,盛名之下无有虚士,沈大将军谈吐气度都让他一改往年那种对于南人稍显浅薄刻板的印象,甚至隐隐感觉若是追从其人麾下,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薛涛这里尚在沉吟,另一侧追从而来的房望已经是有些激动难耐,待到沈大将军话音刚落,便忙不迭起身表态道:“大将军武功惊世,文治同样精深。下官幸受行台拣取忝任卑职,虽无才力厚献,但入事年来多承恩泽,更有感行台政令昌明,乃是世道重治无二之选。若能以乡事俗闻得助王事壮举,荣幸至极!”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王命贵在普取广纳,凡志力之士无不包容兼举,人臣大恶,在于阻贤。心仰王道者,我必礼揖恭迎,进事者无分先后,积勋累事,必得彰显。”

    听到这里,薛涛也不再纠结,当即便也开口道:“大将军雅量宏大,愚者自惭讳拜,实在难堪礼待。但既然承蒙不弃,又岂敢再作侧身避用姿态,虽才力微薄难为大助,但必尽力以助王事。”

    “得于薛君,西边无患!”

    沈哲子闻言后便大笑起来,当即便命人取来两份告身符令,直接便在席上给予薛涛并房望二人。

    行台军事特色便在于参谋制度的壮大,除掌军者各以参军受命之外,参谋军务的团队也是非常庞大。

    尤其像西征关中这样庞大的军事计划,单单参谋团队便达于数百人之多,有的是专事军机谋略,有的是提供山川地理情报,哪怕仅仅只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间老农,只要能够提供有助于军事的资讯,同样也能列于参谋之内,各自积事受赏,并非只是专为礼聘薛涛。

    当然,薛涛收到的这一份参谋符令自然是级别最高的,可以直接向大将军陈奏军务,参谋之后再加祭酒。

    待听到沈哲子将这一套参谋制度稍作讲述,薛涛等人也忍不住感叹王师能够屡战屡胜也绝非是因为侥幸。精兵强将之余,再搭配以如此周全的情报参谋团体,无疑会更加增加胜算。

    军务参谋虽然只是临时任命,但也意味着薛氏与行台实质接触的第一步。

    沈大将军无论是为人的雅量豁达,还是做事的周全谨慎,都令薛涛感受颇深。

    心绪渐定之余,再念及今次自己入洛的主要目的,薛涛便不免大感羞惭,思之再三,他也觉得不该向沈大将军隐瞒此事,便离席而起深拜道:“大将军于我礼厚非常,然而我却实在愧不敢当。此非虚言谦辞,实情确是如此。今次入洛,除进拜大将军之外,另有一桩恶迹本来难于启齿,但若隐瞒不告,则实在蒙蔽君子,心不能安。”

    说话间,他便将今次自己入洛求购茶叶之事稍作陈说,言中也是不乏羞惭:“暗通贼胡,操行失守,大将军此前盛赞,我实在愧不能当……”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离席而起,亲自将薛涛搀扶起来送入席中,继而叹息道:“事迹如何,暂且不论,但薛君能够将此道我,可见我终究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没有看错薛君。逢此变天革命大乱之世,王业尚需避走客寄,暂作权宜,又怎么能够奢求乡勇义士皎皎无瑕?危困在前,人力偶有不继,暂作忍让,这也是安身立命之道,但只要根本节操未失,也就无需为此长作羞惭。”

    “譬如我幼生之年,才不足述志,力不能养亲,衣食尚需仆役服侍,学养也要仰仗亲长提携。非我性劣于人,实在是天数所定,难免微弱。但是待到年长之后,才力壮成,肩扛臂揽,擎托王业兴复江北,人皆赞我柱石,幼稚卑劣已经日渐少论。”

    且不说这一件事他早已经知道,就算不知道,也不必因此怪罪薛涛。茶叶行情紧俏就在这一两年内,旁人或还附和坊间戏说,但原因如何沈哲子最是清楚。

    河洛商事走高,弊病其实也越来越明显,最大的问题就是商品太少。倒不是说中原与江东物产能力降低,相反的生产力还得到极大的增强,最重要就在于合适的商品实在太少。

    像是大宗的盐铁谷米之类,沈哲子是绝对不允许经由河洛大量外流,想要继续保持物货的流通,维持这种商事的繁荣,那么势必要开辟新的商品,实际效果无伤大雅,但是利润前景又足够庞大的,茶叶自然是当然之选。

    去年爆发于关中的那场瘟疫,在沈哲子看来就是一个绝佳的运作机会。河洛之地之所以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也绝对不是因为什么灵丹妙药又或葛洪医术精深,就在于河洛有着高效且周全的防疫手段。

    这一整套防疫措施,可以说是从沈哲子过江北上、大量招抚游食难民,就开始进行铺设。尤其早年中原大战之后,河北百万生民的迁徙,如果没有配套的防疫措施,简直就是灾难。

    茶叶对胡人而言究竟有着多大的作用,沈哲子不知医理,也就难作尽述。但他明白一点就是,秦汉之际的匈奴包括目下的五胡,没有茶叶哺养也没有因此绝种,后来的契丹、女真大规模的采购茶叶,撑起北宋相当比例的财政,也没有被养成天兵天将。

    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物大概也是如此。

    无论如何,若是能将茶叶在胡人群体中提前喂养成瘾,意义都绝对大得很。要知道所谓的五胡,眼下还仅仅只是闹腾起两个,若能提前掌握这一外贸利器,无疑会极大的增强战争潜力。

1161 投桃报李

    茶叶的风靡,是一个渐近的喂食过程,长达几百年、这么大规模饮食结构的调整,沈哲子也不敢奢望能够凭着一些谎言阴谋的推动,就能在短时间内扩大到后世那么庞大的贸易体量,所以自然要在这有限的交易量中,最大程度攫取当中的利润。

    想要达成这种商业目的,饥饿营销自然是最好的选择。趁着去年那场瘟疫的势头还没有过去,通过有限的供应,先将茶叶的价格标定在一个高企不下的位置上。其后随着这股势头的衰弱,再通过大批量的供应打压价格,继续扩大市场的规模。

    还有一点比较阴险的用意,那就是眼下关中胡人对茶叶的需求量才最高,很简单,去年那场瘟疫死怕了。所以今年茶叶的交易行情火热,不用问这些商贾们所预定的客户是谁。

    关中局势混乱,秩序上完全比不上河洛,自然也就不可能提供一个稳定的商贸环境。换言之类似薛涛这种购买茶叶向胡人输送的绝非孤例,而且敢于涉入其中牟利的,必然是与胡人中某些群体有着非常的往来关系。

    河洛商贸兴盛,尽管管制也非常严格,但事实上也很难彻底杜绝各种物资向敌对阵营输送的情况。商贾是不讲人情的,唯利是图,这一点沈哲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行台的各种管理手段虽然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这种情况,但若是想将那些与胡人保持非凡往来的商贾尽数挖出来,其实还是力有未逮。若是查得太厉害,又难免会牵涉无辜,因噎废食。

    现在可以通过茶叶这一种商品,直接将那些与胡人来往密切的商贾标定出来,让他们由暗处转到明处。

    把这些人标定出来之后,沈哲子暂时也不会对他们动手,他还需要通过这些人来盘剥胡人手中资财。所以茶叶的这种交易模式,最起码还要维持个两到三年的时间。

    之所以要如此,还有一点原因就是哪怕在江东,茶叶仍然不是一种主流的经济作物,生产规模上还有待培育。

    等到茶叶的产量有了质的提升,胡人群体的市场也基本初成规模,而那些私通胡人的商贾们也基本被养肥了。然后就可以酝酿发动一场大倾销,直接将茶叶的价格腰斩打低,通过交易方式将那些热衷囤货的茶叶商人手中资财大量榨取出来。

    而这又会引发下一个后果,那就是胡人会意识到茶叶绝非什么稀缺品,只是寻常饮用之物,他们这几年都在遭受那些黑心商贾的盘剥!

    这些胡人可不是什么善类,如此被耍弄怎么能够忍受,可以想见必会因此滋生内讧。行台甚至不需要直接出手,便可以摧垮大量民间通胡渠道!

    至于薛涛主动坦白交待,沈哲子表示事从权宜,可以理解。

    但理解不意味着纵容,像是他拿自己来举例子,幼年虽有微弱卑劣,但如今他却是晋祚柱石、王业巨擘。言外之意如果你薛氏日后达不到很高的成就,这种私通胡虏的劣迹旧事便很难被抹去,甚至不排除秋后算账。

    当然这些意思只在意会,说的太清楚反而不好。

    薛涛听到沈大将军未有怪罪,反而出言加以宽慰,一时间也是感念良多,再作顿首叹息道:“今次所为,纵然事出有因,但劣迹确凿,难容狡辩。此前陋夫短困浅谋,无能化解乡困,只能出此下策。但如今既然仰受大将军号令教诲,岂能再作执迷无悔!”

    听到薛涛表态似乎不准备再进行这桩交易,沈哲子反而有些不淡定,他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卖茶叶,其他可以暂不计较。既然石生找上了薛涛,而薛涛又向自己坦白,那么这个机会便不好错过。

    此前经那些商贾之手将茶叶输送到胡人手中,那是因为行台没有相关的渠道。但相对而言,沈哲子还是比较喜欢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直销模式。

    因此他略作沉吟后便说道:“河东乡困详情如何,我是未有深知,也就不敢妄言指点。但薛君你久守地边,仍然困扰至此,可以想见贼势确是嚣张。虽然王师所向,绝不与胡虏相忍苟合,但眼下军用所重仍在关中,关中平定之前,平阳之贼也难作转望剿定。”

    “石生自弘农流窜于北,未能被捂杀潼关阵前,因是殃及地方,这一点也是王师用事所未及。救命之货,他若求而不得难免更加凶厉戕害河东之众,不妨稍作予之。但如此珍物也不可平白给予,他要求多少也需有所付出,若敢恃众来抢,我必引众将之围歼河滨!”

    薛涛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瞪大眼,他是真的没想到沈大将军这位南面强臣竟然如此关照于他!

    沈大将军自然不会畏惧胡势,要知道石生就是在与王师对阵中溃败北逃,甚至于如果不是王师未在对岸布防,说不定石生已经被歼灭于弘农。认真说起来反而是他们这些对岸据守的乡宗们的存在,给王师歼敌造成了阻挠。

    以王师当下之壮势,就算重点在关中,也根本无需忌惮石生那一部流窜之师。但是为了能够保全河东一地生民元气,竟然准许他继续这桩交易,这种关照已经不是单纯的赏识了。

    跟沈大将军的大度相比起来,薛涛越发感觉到自己这种乡地之计当先的想法实在太狭隘,不免因此更觉自惭:“乡困确是实际,我等乡众也不敢因方寸安危而求阻王师大进关中之计。大将军垂恩关照,我等乡众必铭记此德,无奈乡土困乏难为重献,愿将此中利得毕奉行台,以求能得助一二王事疾用!”

    这都是应有之义。

    听到薛涛的表态,沈哲子便笑起来:“薛君何必妄自菲薄,若能得你才力相助,于我而言更胜物助良多。”

    这些年来,沈哲子打过交道的人也有不少,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对薛涛这个人品性如何也大体有所了解。若是言之忠义坚贞,大公无私,这也实在过誉,但其人又不是单纯的那种豪武军头,于道德操守还是有着自己的坚持。

    这是一个非常纠结的人,体现在行为诉求上便也非常复杂。一味的以名爵利好相诱,也不会收到太好的效果。但若说仅仅只是吹捧夸赞,欺之以方,又难免忽略其人务实的一面。

    这么说似乎显得薛涛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想要名利兼得,但其实其人在这两方面需求都不算太大,也谈不上欲壑难填。只要摸准其人脾性脉络,反而要比单纯的武豪乡宗更加方便的抚定解决。

    接下来的谈话氛围便一直很融洽,沈大将军以其宽宏雅量并谈吐素养,令得薛涛大感折服。虽不至于纳头便拜,但也是发自肺腑的认为沈大将军的确是无愧时誉盛赞。

    沈哲子对薛涛也是颇为礼待,河东薛氏可以说是区域内最具代表性、势力也最强的武宗门户,若能得以妥善解决,对于日后地方的安抚与整顿都有着极为积极的意义。因此他索性推掉了午后所有的拜访应酬,倾谈至夜又将薛涛留下晚餐。

    行台在礼法方面也没有太过森严的规令,晚宴时除了薛涛这个客人之外,沈哲子又将行台一些官员将领们召来,向他们郑重介绍薛涛其人。

    汾阴薛氏乃是西征关中绕不过去的一个地方,行台一众属员们虽然此前没有见过薛涛,但这段时间围绕其人也都多有讨论。

    此时眼见其人已成大将军座上宾,且以参谋祭酒的临时职务入事大将军府,言谈之间更是难掩对大将军的仰慕,众人也都心领神会,顺着大将军的心意对薛涛多有夸赞。

    甚至包括此前力争要率奋武军进入汾阴将薛氏路障斩首铲除的萧元东,这会儿都不见厉态,凑在薛涛席间热情探讨与杂胡作战的战术方略。

    这一夜自是宾主尽欢,薛涛也真切感受到沈大将军并整个行台对他所释放的善意,更加觉得自己今次入拜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此前他不敢轻易来见,还有一点担忧,就是因为自家并非世族显宗,又多闻江东看重门第时誉,担心会遭到羞辱贬低。可是如今看来,实在是他想多了,江东朝廷如何他还不知,最起码洛阳行台并没有因他门第而有看轻,表现出了对他足够的礼遇重视。

    也正因此,薛涛颇有投桃报李之心,以回应沈大将军对他释放的认可与善意,当天夜里便直接住在了行台为他安排的馆舍中。到了第二天,更是积极主动的以参谋祭酒的身份加入到整个西征计划的筹备中。

    在看到行台所组织起来的这个庞大参谋团队,薛涛也是大感诧异。这参谋团队中诸多郡县乡境时流,甚至不乏薛涛的亲故旧识。

    而整个西征攻略的筹划也已经将近完成,除了各种周全且细致入微的资讯之外,就连各种作战方案都准备了多套,涉及各种各样的军情应变。

    薛涛在叹为观止之余,也难免感到窘迫,他是真的想尽一份力,但似乎又无处发力。在思忖权衡良久之后,他终于提出了一个方案,那就是在他汾阴乡境中设立一个辎重大营,作为转存军资物用的一个中转站,这样可以大规模的缩短各种后勤物用调度的周期。

    在此之前,薛涛是绝不敢动念主动将王师招揽入乡境的。可是在进入行台后,方方面面的见闻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浅薄。汾阴作为中转枢纽的位置,就算王师眼下不重视,但是随着战事进展,也必会成为一个当然之选,他是无力阻止的。

    他如今主动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也只是将一个必然要发生的事情稍作提前,也算是向行台一种善意的释放。

    王师入境,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乡土间的秩序,但也可以说是给乡土的安全再施加一层保障。而且从这些军务计划和沈大将军的态度来看,王师也并非急于短期内掌控河东,通过这段时间的磨合,也能让乡土得以更加平稳的过渡。

    另有一点私心算计那就是,若是今次王师西征顺利,他们薛氏也不可能再独守乡土自足。借由这个机会,将整个家族导入行台统序之下,对于他们薛家而言也是一个自然且务实的选择。

1162 襄阳群情

    时近十月,河洛之间天气已经渐有酷寒,山岭之间草木凋零,道途中数百骑士向北奔行,脸上各有风霜之色。

    目下河洛之间乡境整肃,尤其是搜索剿定乡贼私曲并盗匪武装,数年下来已经卓有成效,这种规模数百人马堂而皇之奔行道上,必然是有着王师背景的部伍调度。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一路人马正是从襄阳而来的梁州刺史桓宣并其亲卫部众。

    这一次攻略关中,桓宣的汉沔军队同样在入征之列,调令在七月中便已经下达,过往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襄阳战卒们已经有近万之数次第开拔暂驻南阳。如今临战在即,桓宣又收到大将军府召令,命他入洛陈奏并听授机宜。

    收到军令后,桓宣自然不敢怠慢,当即便率领几名重要将领自南阳宛城奔行入洛。

    “使君,伊阙已经在望,不妨暂作休憩,保养马力?”

    队行至一处背风的山岗,随从拨马询问道。

    桓宣看看天色尚早,又默算路程觉得入夜前应该足够赶到伊阙,便点头默许。于是一行人便从近处寻一开阔地下马,军士支灶、捡拾干柴以作烹煮。桓宣则与几名部将并坐一处,稍作商谈。

    桓宣早年曾为元帝百六掾之一,后来受遣北上活动于豫南招抚乡境之中流民帅,并且曾经参与祖逖北伐。祖逖身死后,祖约不能容人,桓宣不得不引部退居庐江,待到苏峻、祖约作乱,其人便又受陶侃所统,动乱平定后率部西进驻守汉沔之间。

    真正令得桓宣其人名动江左的事迹就是早年在陶侃部下时,率部攻取襄阳并一直留任至今。如今桓宣早已年过六十,可以称得上是戎马半生,乃是如今屈指可数的边中宿将。

    多年戎劳,桓宣早已不复年轻时的雅静谦和气度,此时中途休息,也如诸将一般席地箕坐,军豪气息十足。

    “眼下征战在即,各方正宜修整军备,执命待进,也不知那位沈大将军究竟有何机密要务,必须要召令牵引奔行千里来听训命……”

    坐在霜结冷硬的地面上,其中一名将领并搓冻僵的两手,言中隐有抱怨。

    “人多称颂行台大将军颇具治世之能,区区数年便将河洛整顿如新,可是我等一路行来,所见也多寒荒,甚至还比不上襄樊之间谷货倍出,生民安乐。”

    旁边也有人开口道,神态间对于那位沈大将军为南北世道称颂的贤声颇有不以为然。

    桓宣戎事经年,城府早已养成,听到这些抱怨声,也并不急于表态。

    襄阳原本受荆州管制,与淮南、豫州本来就少有勾连。如果说有什么联系,那就是早年与淮南都督府多有物货资械的交易往来。

    可是随着行台创建,襄阳便转受洛阳行台管辖。原本的生意伙伴成为直接的顶头上司,而且沈大将军素来强势,以往那种融洽便渐渐不再,尤其最重要的是军械的买卖这一项开始受到极大的管制。

    原本各豪宗都可自由买卖械用以武装自家私曲,可是现在有了行台看管,军械的输送也转为行台向刺史府直接配给,这就直接制约了这些乡曲武装的发展。而他们早年在都督府买卖记录也都多有暴露各自私荫家底,难免忧虑会被行台深作追查。

    这种心理落实在言行上,就是对行台各种号令方方面面的抵触。像是这几人所抱怨临战内招大将,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至于所谓河洛不及襄樊,虽然桓宣也颇自得他在襄樊之间的治理,但也必须要承认河洛面貌远非襄樊可比。他们眼下尚在河洛外围,但是自南阳而上已经多见屯所分布,耕织据点不乏,尤其是乡境间秩序井然,绝无强梁盗匪横行道途,这一点是襄樊之间远远比不上的。

    桓宣治理襄阳虽然年久,威望甚足,但襄阳之形势复杂也的确是令人头疼不已。这一点从他今次率领的几名将领各自出身就能看得出来,既有襄樊本地豪强,又有雍秦流人首领,还有傒蛮渠帅酋长。

    这些人虽然一并统摄于桓宣麾下,但是他们各自也都自拥部曲,桓宣对他们也只能羁縻号召而不能如臂使指。

    这与个人才具无关,而在于襄阳这个地方实在太独特,恰好处在南北交冲、四方勾连所在,一旦天下局势动荡,必成各方势力汇聚所在,鱼龙混杂,实难定制。

    若非襄阳局势如此复杂,早年其地收复后,陶侃也不会安排桓宣这样一个非嫡系出身的将领镇守,而是应该以自家子侄镇守这样的地势要害。

    当然从这一方面也能看出陶侃年迈志衰,收取襄阳已经达到其人攻略的一个顶点,至于更宏大的北伐目标,已经不在其人考虑之内。

    桓宣能够在襄阳站住脚,且已经将地域治理的秩序初成,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襄阳久处地边,久来不通中枢,但随着离地不盈千里的河洛之间崛起一个强势行台,对于乡境秩序自然有着极大影响。

    这一次行台将襄阳战卒纳入征战序列,在许多乡境豪强看来,大概行台是存念通过战争来消耗他们的部曲力量,因此应对难免消极。若非桓宣个人威望的号召,都未必能够在九月中完成集结军令。

    “大将军享于社稷重用,更久负南北时誉,殊功载身,才器宏大,今次征用我部讨伐关中群贼,可知必有笃定胜算在握,乃是关照提举之善意。诸位也都是各得乡勇推崇的雄士,当此大用之际,正该要勇于进事,小则彰显身名,大则壮益社稷,实在不该作懈怠懒志之想啊!以此弓刀才力尽用,求以裂土分邑、公侯殊荣!”

    面对众将的消极,桓宣也只能做如此激励。

    “勇冠三军之烈,不如草得句读之能,使君所言诚是嘉望,但究竟能有几分实在,我等也实在不敢妄想。”

    襄阳将士对行台颇存离心,不作亲近,还在于一点那就是行台赏格实在太吝啬。往年凡有军动或是时位交割,他们凭着各自部曲势力也都能得以分润。

    可是今次行台创建之后,真正得到赏格升迁的却是不多,桓宣虽然升任梁州刺史,但也并未得授开府,麾下众将都袭旧治,这让他们有些无法接受,感觉自己不被重视。

    他们未必人人都奢望能取州郡大位,就算得于一二加官也仅仅只是虚礼罢了,可行台就连这样的虚礼都如此吝啬,更加让人无法接受。

    此前行台也频频征召乡境显才,但多取经义人士充职行台。对于他们这群真正守护乡境安宁的将领们,则可以称得上是怠慢冷落得很。

    诸将都是如此心态,桓宣也是无奈。他受到行台重用,势位多有提升之后,真正对乡境的掌控反而削弱下来,以往这些豪强并统于他的麾下还能求一协同,可是现在在这些将领们看来,他大概是一种售卖势力乡资以求自身显达的一个形象了,反而让他声望多有下跌。

    所以桓宣目下处境也是尴尬,乡众们怨他不能为乡徒争取以求共进,行台大概也要对他不能布政严明而不满。

    归根到底,还是这些乡豪们自视甚高又眼量浅薄,以为天下大势仍是旧态,四方乱斗、他们仍然可以据地为尊做霸。却没有意识到沈大将军执掌重权,怎么可能容许旧态久存!

    他们若想供事行台、受到重用,那也简单得很,学习徐州那些军头们放弃对自家私曲的掌控,轻身步入行台,述功求进。但若还想一手把持地方,一手邀取名爵,那种好事是不会再有了。

    今次桓宣挑选军中几个最顽固者跟随,就是要让他们看一看如今行台势力之大,让他们不要再潜居乡野妄作自大之想。眼下行台于汉沔之间尚是以羁縻为主,可是一旦耐心消磨殆尽却仍收效甚微,最后遭殃的必然还是他们!

    当然桓宣也可以顺着这些人,甚至于凭恃这些乡徒们对行台的怨望而割地自守。

    但这在桓宣看来也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如今他已经盛年不再,志力渐衰,若真与行台交恶,虽然有可能一时为主,但这些乡徒们也并非铁板一块,若真发展到兵戎相见、大军压境,眼见不敌之后,最大几率就是这些乡徒们转手把他卖了以求取行台谅解。

    一旦发生那种情况,桓宣半生功名毁于一旦且不说,想要善保襄阳一地生民福祉也成了做梦。所以他是深知,最好的方法还是用最平稳的手段,完成行台对襄阳的彻底掌控。

    襄阳地势太重要了,行台绝不可能容许地方长久离心自持。而且境域周遭四通八达,乡势又四分五裂,也绝对不是能够长久闭门自守的所在。

    从这一点而言,乡众们对桓宣的埋怨也并非冤枉,事实上他正是倾向于站在行台这一片,瓦解襄阳地边乡豪势力,将之完全纳入行台管控。如此一来或要牺牲一部分乡豪势力,但对此境生民是好事,对他自身而言同样也是全于始终的好事。

1163

    洛阳新城虽然已经是择地重建,但旧城城址也并没有完全的弃置荒废下来,而是依照原本城基框架清理修缮,作为王师在河洛的大本营驻地。洛阳当地守卒若无外派戍守的遣用,还有外边奉命调入的军队,俱都在此修整操练。

    洛阳旧城经过魏晋两代的经营,规模也是非常大,如今用作营筑,便成为一座可容纳几十万军队的庞大营盘。从建成开始,这座军城还没有满驻满防过。

    原本的旧城,其中一半辟作军士营宿地并日常操练的校场。另外一半则作为仓储械库,还有军属暂居之地。

    另外旧城周边还开辟有数个规模宏大的屯垦区,田亩耕桑殖猎所出,俱都用于城中军士日常消耗。河洛所在本就是天中膏腴,经过长达数年的经营创建,单单旧洛城周边的各种物产,足以供养五万大军绰绰有余。

    九月过半,各边军士入调达到一个高峰期,河内、豫州等各路将士也都次第抵达洛阳。待到军期临近,单单洛阳旧城一地所集结的各方将士便达六万余众。

    各军入洛之后,便各自入驻旧洛城中所划分的营宿,如此大规模的调集,甚至许多近在洛阳定居的生民都少有所觉。军纪井然有序,全然不像其他各方势力凡有行伍出没则必鸡飞狗跳的骚乱。

    桓宣一行过了伊阙之后便不再停留,换乘沿途戍所提供的良马,一路直行入洛。

    负责接引他们的乃是在大将军府担任从事的桓宣次子桓冲并几名荆襄籍贯的行台尚书曹掾,原本行台还准备有接风洗尘的小宴,但当得知大将军已经移驾旧城军营后,桓宣便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接西行入见。

    襄阳将士们对行台不乏疏远,往常行台也未有征令调集他们入洛拱卫,因此少有行走河洛的经历。这一次北上入拜,当眼见到那庞大军城时,一众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这座军城将原本的洛阳旧城完全囊括其中,其规模之庞大简直令人叹为观止,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他们多有自美的襄阳城。尤其在听到桓聪介绍言是军城内已经集聚六万军众之后,这些人更是忍不住的瞪大眼,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们虽然各自也以豪武著称,但是如此强大的动员规模和动员力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此前所形成的军略认知,较之他们此前那些军事行动完全不是一个体量等级!

    “此军城共分四垣,四垣之中各自并列六座宿城,每座宿城可容纳将士万众绰绰有余……”

    人生来便对强大壮势怀有钦慕,桓聪入事大将军府不过年余,但已经深深为能够身列其中而自豪。他一边策马领路,一边向众人介绍这座军城的庞大布局,在看到众人脸上流露出那无法掩饰的震惊后,更是深深感到与有荣焉。

    整座军城虽然依据旧城城基建起,但也并不只是随便的在遗迹周边架设一圈篱墙那么简单。距离外郭将近两里之外便是坚壁清野,几道深不见底的堑壕将之与郊野分隔开,将士出入其中只能通过一些陂坝浮桥。

    这些通道收尾两端,各自都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军寨伫立,军寨中除了守卒之外,更是并设高高的箭塔,而在箭塔下方则铺设着光滑的砖石轨道,轨道上三层拒马严设,拒马之后又架设着威名早已传遍南北的雷车弩等重械。

    如此严防之下,可知想要从外部攻入军城难度之高,必须要以大量的人命堆填或许还有一线成功的可能。

    堑壕防线之内,则是用篱墙分隔开一片片大小不等的区域,这些区域大概就是城内军队日常操练的区域。当桓宣等人抵达时,尚有一支近千人的轻骑队伍在区域内鼓号操练,那马蹄声浑厚整齐,随着旗令或停或冲,地面都被铁蹄践踏得平如镜面!

    “营伍日操,每旬都有夺旗竞演或是马球、蹴鞠对阵,得胜者自有犒赏,官长积事计功,士卒也能拔举入选四军……”

    桓聪颇有一个尽责向导的觉悟,指着城外那些校场介绍道:“大将军体恤士力,因是每月旬半操练,并不苛令日日都练……”

    这就叫体恤士力?

    襄阳众将们听到这话又是忍不住叹声连连,他们各自也都典掌军事,也明白精兵唯有强练频战才能养成。

    但就算是这样,平常没有战事的情况下,能够保持隔三操一的训练强度已经是只有麾下亲兵才能有的操练水平,至于其他部曲能够在临战前一段时间集结草草训练一番,能够明白鼓令旗号便已经可以队列上阵了。

    倒不是说他们体恤将士辛苦、善念保养人力,而是因为士伍凡有操练,各种物用消耗也要加倍,像最基本的粮草消耗,日常懒散待命可以隔餐给食。但若是操练过于繁重,饮食就绝对不能亏欠断给,否则还没等到作战,将士先操练垮了。

    桓聪也是将近而立,早年跟随父亲居住在襄阳日久,自然也明白这些乡豪部曲与洛阳王师的待遇悬殊,眼下还要如此寻常道出,主要也是为了给这些人一个下马威。毕竟他们父子也是频有通讯,对于这些悍将骄气早存怨言,乐得狐假虎威来打压他们的气焰。

    一行人下马不行,穿过篱墙割划的通道便抵达南垣的宿城。宿城建筑格局较之新城坊市还要严明得多,高达两丈的城墙上不时有甲士列队巡弋行过,人行在城墙夹壁甬道中倍感压抑,甚至不敢高声呼喝。

    一直转过一段宿城城墙,视野才豁然开朗,迎面所见乃是一座方圆里许的营垒,营垒中仓垛联排,存放着大量的甲杖军械。士卒们居住在宿城内是不配给军械的,俱都集中于此安置。

    械营内最引人瞩目还是那联排的铁甲兵车,这种兵车样式,那些襄阳将领们也并不陌生,他们甚至早前都私购几具,也想将部下整编出一些战车结阵用于小规模的战斗。

    可是战车结阵成本实在太高,单单一架战车造价便可武装寻常百数兵卒,再加上枪槊重弩等器仗的配给,并不是他们这些豪强底蕴能够玩得起来的。

    可是现在单单摆在械营中战车便有近百架之多,各种配给器仗也都井然有序装载于车架上,单单他们眼前所见便足以武装三五千精锐部众!

    尤其桓聪所言道是类似械营在整座军城中还有十数座之多,更是令人惊诧得呼吸都为之停顿。而桓聪这么说虽然也不是夸大,但也实在有几分欺负这些人没见过市面的味道。

    其实如此重用强械,在眼下的军城中也并无多存,不过能够武装万数人的存量。因为有相当一部分械用已经调入潼关待用,而这些强械更是行台毕集南北人力物华,经营数年的储蓄,自然不是襄阳区区一地能够比拟的。

    桓聪引着这些人在南垣宿城之间绕行过半,而后才将他们领到大将军营宿所在。

    而在见识到了行台王师强大且丰厚的底蕴之后,这些人脸上已经是骄态全无,哪怕还没有见到大将军,也已经变得恭顺至极,庆幸自己并非站在行台的对立面。彼此军士精勇如何暂且不论,单单王师所积重械若全都投用战场,便足够摧垮他们十几遍。

    其实不独这些部将们震惊有余,桓宣在见识到诸多王师底蕴后,心内也是感慨有加。他在行台创建之初虽然也前来入拜,但来去匆匆,后来就算有儿子书信介绍,但终究耳闻为虚,亲眼所见才知王事在这过去几年的时间里已经壮大到何种程度。

    一行人心事重重入帐拜见,结果却扑了一个空,被帐下亲兵告知大将军已经行入宿城检阅军伍。于是他们便又在亲兵引领之下,再往城内而去,终于在一处开阔的校场中追上了大将军。

    一俟行入校场,桓宣便发现了一身亮银甲胄披挂、被众将环拥在当中的沈大将军。不过他们这些人的到来却并没有引起校场众人的注意,因为沈大将军所立校场中心位置正架设着成排的军械,似乎在演练军械威力。

    于是桓宣等人便也不再急于上前见礼,而是追随在队伍之后,翘首望向中央位置。

    架设在场地中央的那一排军械,望去与寻常投石机颇有类似,但细览之下又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投石机梢端载石,梢尾系索,要靠人力拖曳以梢臂导力将石块抛出。

    可是现在架设在那里的投石机,梢端虽然也是系石,但梢尾位置却无拉曳的绳索,转而配以一个硕大的箩筐,箩筐中不知满载何物,高高扬起。

    桓宣等人看在靠后的位置,对这军械具体构造如何看不太清楚,但只听到一轮鼓号,便听到前方噼啪震响,而后便见梢臂飞扬,巨石已被远远抛出,初时还可见人头大小,倏忽间已经化作一点黑芒。

    几乎在呼吸之内,桓宣等人便见对面远远位置以砖石垛起的围墙靶垛接连被飞石命中,耳边更不断响起雷鸣震响。片刻之后,那高高垛起的目标已是荡然无存,只在原地升腾起大团大团的烟尘!

    “这大将军炮能发重矢,射程更远,兼之简裁人力,异日围城战用,强弩未及于我,而我已百炮围射,自可无坚不摧!”

    校场上响起一片欢呼赞叹声,而桓宣身后几将初见这强械威用,各自神态更显苍白。

1164 乱世宿将

    校场试验过那一批大将军炮的威力后,沈哲子才在宿城里就近接见了桓宣。

    “不知桓侯今日抵境,居然未有亲迎,实在是失礼。”

    双方各自坐定,沈哲子笑语致歉。

    桓宣连忙还礼,只是心里多少有些怪异的感觉,因为沈大将军实在是太年轻了,比他的儿子还要小得多。双方身份势位虽然不能说是云泥之判,但差距也是极为悬殊,不可同日而语。

    最重要的是这差距并非出身等因素先天注定,若是深作追究,他南渡而来便为元帝百六掾之一,起点之高甚至就连沈大将军之父沈充都比不上。因此每每入见沈大将军时,看到那年轻脸庞,桓宣心内多有挫败感滋生,迷茫于自己这奔波劳碌半生究竟意义何在,久久不能释怀。

    但无论心里有再多奇异感想,桓宣也是不敢流露出来,只是恭声道:“末将受令之后,虽欲即刻北行,然则终究才浅力弱,部伍转戍诸多庶务纠缠,奔行迟缓,还望大将军恕罪。”

    “桓侯言重了,襄樊强军久来便为荆镇劲旅,桓侯典军治民井然有序,才力之高朝野俱都有目共睹。若非今次用事所涉广泛,我居洛邑须臾不能抽身,应该是我要下镇访问桓侯才是。”

    沈哲子又笑着说道,眼下桓宣可以说是行台直领各部王师之中唯一不在嫡系之内的典军宿将,所以他对其人也是更加的礼遇。

    若是郭诵等部将受命后,在没有特殊状况下一直拖到期限末尾才来复命,他绝不会这么轻易揭过去。当然襄樊所在自有其特殊原因,桓宣行程迟缓也未必就是其人意愿。为了维持和谐共事,稍作区别对待是难免的。

    大将军虽有礼待,桓宣却并没有就此高兴起来,他能感觉到这礼遇之中伴随着一种客气的疏远。而类似的态度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在其过往生涯中所从事的那些主官主帅们,几乎都是如此。

    不过桓宣本身也不是阿谀求幸之人,稍作收拾心情,便又将自己所部调集情况稍作交代:“七月受命以来,末将便召集治中各路人马集结南阳,至今已集七军九千三百众,另配役卒一万三千余名,牛马行车、弓甲械用所配俱籍录在册……”

    说话间,桓宣亲自将所部各种军务籍册呈送案上,退而待命。

    沈哲子拿起籍册稍作翻看,也是忍不住对桓宣连连加以称赞。老实说,在大将军府所统各路人马中,襄阳所体现出来的这种人、物集结效率算不上出色,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的居于末席。

    但是大将军府下这各路人马,本身都是立于行台这个深厚的根基上,而且各种军役配给制度都有着成套的配合。

    像是早年淮上对阵石虎,沈哲子感慨于羯赵的战争动员力之强,而经过这些年的建设与发展,行台在这方面效率较之那时的羯赵又不知强了多少倍。

    眼下若再进行一次大战,可能石虎还没有走出洛阳,沈哲子已经可以率领各路大军将他们团团围堵在河洛之间!当然这样的动员力之后,意味着累积数年的资源大量消耗,若是无节制的频繁发动,很快就能将整个行台拖垮。

    襄樊所在,在原本的荆州便属于相对边缘的势力,如今归入行台,彼此间也是多有隔阂。譬如桓宣所言九千余名战卒便分为七军统领,这在行台王师中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行台王师编制就是标准的一军三千人,唯有中央军性质的胜武军等四军才是五千人的编制,其他甚至就连军府预备役兵卒都要循照此例。

    襄阳军队编制混乱,便意味着军队旗号指挥系统的混乱,意味着豪强军头们各自部曲私拥之势难以根除。一人拥众两千余要为军主,一人拥众七百人也要为军主,若是不能满足他们的诉求,便有可能指挥不动。

    而军队的各级编制,不仅仅只在人数的区别,阵仗的演练,战斗中行伍的配合,包括后勤给用、各种资械搭配,乃至于事后的计功行赏,统统都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如此所带来的管理难度之大,将会是成倍的增长。

    桓宣面对如此复杂的情况,还能勉强跟得上行台的动员力,也足以说明其人能力以及在襄阳所积累的威望的确不虚。

    “若非襄阳地重,尚需桓侯这种久镇宿将坐治,我真希望能将桓侯召入行台备问诸事,与我共事参谋全局。”

    沈哲子这话倒非虚假,桓宣这个人经历独特,虽然始终没有发展成一方成气候的方伯势力,但过往半生游离于各方之外,也养成了非凡的统筹力,正是行台目下所缺少的人才种类。

    如今沈哲子麾下众将,可谓老中青兼具,郭诵、路永等宿将之外,沈牧、谢奕等也渐渐褪去青涩,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成为如今王师中的中坚力量,沈劲等一批后续从戎的又渐渐成为新的少壮。

    但这些战将中,若说真正俱有军政兼理、统筹各种复杂局面的,还是首推谢艾。当然这也并不是说诸将能力有差,而是因为从淮南都督府时期便确立起的军政分离,众将专注于军事,难免乏于整体的历练。

    桓宣终究不是从淮南嫡系中成长出来的将领,所以沈哲子说话时也要注意分寸,这样随口提上一句,若是太正式提出来,难免要被误会为行台已经容不下他游离在外,要内召夺权。

    桓宣听到这番话后,却是另一番不同感想,开口说道:“末将久戍无功,年齿越高,才力越衰,今次入洛眼见河洛各种治态,心内更觉惭愧。若蒙招为参谋,以旧迹种种拾遗尽力,也觉荣幸至极!”

    沈哲子听到这番话,倒不免愣了一愣,没有想到自己随口感慨一声,桓宣竟然如此郑重作答,且言辞之间并不抵触入事行台。

    略作沉吟后,对于桓宣这种心理沈哲子也能略有体会。桓宣这个人经历堪称丰富,而且能力也不缺乏,但有些可惜的是运气方面终究差了时流首选一筹。

    像是早年奉命北进沟通豫州流民帅,光芒被同时代更加耀眼的祖逖所掩盖。中兴建制后,朝廷加深对江北的羁縻,又不得不受王含这种虽出名门但却才力乏乏的庸才节制。

    后来江表中枢屡有动荡,桓宣也是辗转各方之间,一直没有机会巩固一地,没能形成自己的基本盘。像在原本的历史上,其人作为陶侃下属时,陶侃兴兵***州郭默,荆州众将甚至怀疑他与郭默私通,或者说就是以此为目标打击他。

    桓宣这个人,可以说是时代的悲剧,高门权斗的牺牲品。其人自有才力,也有报效社稷之心,但却始终不入派系,为了维持生存,往往要将儿子作为人质送往各方,比如眼下就任南阳太守的桓戎,早年就曾经担任过温峤并陶侃等人的从事中郎,自然就是人质这种存在。

    甚至于自己大将军府从事中郎的桓聪,其实也有着类似的意味。就算沈哲子不看重这些,若不收纳下来,桓宣自己反而不能安心。

    历史上桓宣其人坐镇襄阳这一四战之地多年,也算是养成一点根基,但却又成为庾家的眼中钉。从庾亮开始,一直到了庾翼,都在寻求机会将之拔除,到了庾翼将之除掉,庾家一统荆襄的局面也没能维持太久,最终还是便宜了桓温。

    这些年堪称心酸的经历,可以想见桓宣心内作何感想。如今行台壮大,沈哲子虽然并没有针锋相对的为难桓宣,但明眼人都能看见,襄樊这种半独立的势态是绝不能长久维持的。

    桓宣愿意入事行台,大概也是出于对自身境遇的感怀,以及本身也并无割据一方的野望,难免志气灰懒。

    “若能得桓侯近畔拾遗,于我诚是幸事。今次西征关中再创功勋之后,我必于行台虚位以待!”

    感受到桓宣的诚意,沈哲子自然也要有所表示。他也并非气量狭小到一定要将桓宣拴在行台才能安心,作此许诺也是希望能够略以绵薄对桓宣这样一位久戍在边的宿将略作安慰补偿。

    若从才尽其用的角度来说,沈哲子倒是希望西征成功后,桓宣能够发挥余热,代替自己坐镇关中。襄樊作为南北要冲形势本就复杂,桓宣都能治理下来,关中虽然同样也是焦灼,但背后有着整个行台作为依靠,沈哲子相信桓宣同样有能力做好。

    一番应答之后,彼此之间算是各存一份默契。眼下关中尚未收复,沈哲子也就不言及太深,转而又讲起当下的军事安排。

    这一次的西征虽然是以打击关中各方势力为主,但也有一个次要目标,就是梳理行台内部问题,类似襄阳、河东这样的存在,都要通过这一次的战事进行一个比较彻底的梳理统合。

    襄阳军队这一次的任务比较简单,正面作战自然是以行台王师为主,而襄阳军队主要就是攻入武关,在关中平原南部立足,配合渭南的初步战事,拔除关中的外围势力。

    这作战任务并不困难,尤其沈哲子又许诺配给一批雷车弩包括大将军炮这种新型的重力军械。

    当然从军械到控制军械的人员,都由行台配给,桓宣直接指挥,一方面自然是出于技术保密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加强桓宣这个主将的权威,并向襄阳众将示以行台并非只为消耗他们各自军力才征发出战。

    如果这些人勇于为战创建功勋,行台也非常乐意接纳他们,当然是不会容许他们再保留各自私曲,必须要打散重组才能正式融入行台王师。

    其实这一次征发襄阳军队,沈哲子也是为了给毛宝提供一个整顿襄阳的空间。将襄阳这些势力比较大的豪强调离本部,毛宝可以更加从容的组建新军以取代襄阳原本的武装力量。

    无论这些人愿不愿意,此战之后襄阳都不会再维持原本旧态。未来的襄阳,必将纳入行台的直接管理,作为继续加深掌控荆州的一个跳板。

    战前诸事梳理完毕之后,十月朔日这一天,沈哲子率领行台文武官属拜谒皇陵、小作郊祭,而后第一批发往潼关的弘武军将士们便率先开拔西进,入驻潼关。

    两天之后,沈哲子便亲领奋武军并其余几路人马出发,正式开始了对关中的进攻!

1165 关下亡命

    潼关雄城耸立于高塬坡顶,向下便是天然形成的深沟,映衬得关城更显壮阔,仿佛远古便存在的凶兽觉醒于此际,人若靠近其畔都忍不住的颤栗。

    塬上关城并非潼关重防的全部,塬下深沟之内并设十二座驻兵戍城,这些戍城间隔三到五里之间,各置甲士几百军众,若遇敌情,各举烽火为号,将塬底一条长沟防御得无比森严。上下关城彼此依存,便构成了整条潼关防线。

    潼关之下的这条深沟,当地或谓之天沟,或谓之通沟,各因乡境不同而有不同称呼。可是随着王师占据此处依地设防之后,这条深沟便有了一个统一的称呼名为禁沟,取义禁止生民通行,凡擅入者俱杀无赦。

    自潼关向下面西所对应的便是有秦川门户之称的弘农,早前羯赵河东王石生便驻军于此与塬上潼关王师对峙。因此在潼关下方的山林岭地之间,还残留着许多石生军队架设的营垒残迹。

    虽然石生已经溃败北逃,但王师也并没有下关驻扎,只是偶尔派出一部分游骑涉过禁沟,于平野上扫荡巡察,清扫区域内的盗匪并乡贼武装。

    石生逃窜之后,王师也并没有顺势占领弘农,原本与石生互为倚助并存的羯赵郭敬所部同样怯于王师强势,同样没有发兵占据弘农,反而引众退行到上洛与冯翊之间驻扎下来。

    所以眼下的弘农可以说是一个势力比较空白的区域,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乡野便全无管制。郡境之内郊野之间仍然伫立着许多的坞壁,眼下暂时成为了此境的主人。

    这些坞壁成分也都极为复杂,有的是世居本地的乡人,有的是关西各地被裹挟而来的流人并杂胡。石生盘踞于此的时候,也并未将这些坞壁尽数铲除,因为他所部羯胡军众们本身又不事生产,需要仰仗这些坞壁们各自生产给其军众提供给养。

    这些坞壁虽然也有一定的武装力量,但自保尚且不足,为了确保生存也只能雌伏于乱军淫威之下。

    可是当石生军众溃走之后,这些被压迫日久的坞壁便得以伸张,乱世之中唯兵强马壮可恃,没有了生存并安全的压力之后,这些坞壁也都抓紧这段时间而扩张自身。

    因此虽然没有了大军对阵的危险,乡境也并没有因此而平和下来,各种乡斗反而更加激烈。不同于大军过境不悉乡情,这些坞壁在乡野存在日久,对于乡势乡情也都所知甚详。当他们没有了顾忌、各自恃强兼并弱小,所掀起的乡斗简直波及乡土各地。有的因此壮大,有的因此消亡。

    在这一轮乡斗热潮中,许多原本还藏匿在山野中不为人知的乡众部落也都尽数被扫荡起来,以至于郡境之内再无流人,乡民们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依靠于这些乡宗、坞壁才能得以保全性命。

    若是没有外部压力的变化,这种郡境之中的乡斗大概还要持续进行下去,一直持续到乡境之中出现一个最大的势力,将其秩序重新在乡境中创建起来。

    可是这些坞壁主们虽然乡斗繁忙,但也并不意味着对周遭形势便全不知晓,尤其对于潼关之上的王师动向更是无比关注。

    禁沟防卫森严,周遭也是坚壁清野,尤其深秋将要入冬时节,山野之间草木凋零、少有遮蔽,更加难于靠近窥望。但王师动向关乎身家性命的安危,这些坞壁们也都不敢忽略,重金招募勇士潜进窥望。

    冯山便是被悬赏招募来的乡勇斥候中的一员,他满脸风霜老态,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多大的年纪,但是每每看到一些衣不遮体的村妇,心内邪火仍然涌动不止,自觉有心有力,可知实际年龄远非表面看起来那么老迈。

    乡野伧卒,自然没有什么仪态可言,冯山其人面目望似晋人,但偏偏又生得枯黄须发。老实说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晋人还是胡人,他从懂事开始便居住在军中劳役营地中,待到力气稍具便要靠劳力养活自己,也曾负甲上阵,也曾苦役劳用。

    似他这种说不清身世的杂种,在关中之地实在不乏,也是最凄惨的一群人,胡人不将他们视作同类,晋人也不亲昵他们。

    虽然身世可称悲怆,但冯山也并没有闲情为此伤感,幼来耳闻目睹所见一切都告诉他,只要一身勇力不乏,便能活得下去。

    像是此前他所追从的大王一夜之间不见踪迹,冯山也并未因此彷徨,伙同几名同伴很快便受一户坞壁招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乡勇头目。只要能得一口吃食,他才不管自己效力何人。

    寒日朔风呜咽不止,冯山他们想要靠近禁沟戍城,只能在黎明前夕最黑暗这段时间。浑身裹满麻毡,麻毡外又涂抹上一层泥浆掩盖体味,如此才能避免被戍城内的凶犬察觉到。

    趴在冷硬的地面上一路匍匐而进,有时候甚至要这样爬行数里之远,到了适合隐蔽的方位就手中木锄挖开一个坑洞,人钻进去后便伏倒不动。等到了白天,身上的泥浆也已经结成一层厚厚的冰霜,望去与平地无疑,这便算是完成了潜伏。

    之后的整个白天,他们都要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阴窥戍城内一切的动向。一旦当中有了什么骚动而被察觉,即刻就是身死当场。

    如此要命的任务,不是寻常人能够担任。所以大凡能够做到的人,在坞壁中便是最被重视的人才。冯山就是靠着这样坚韧的斥候本领,辗转换了数个坞壁,他所追随的那些郎主,有的被乡斗殴死,有的落荒而逃,反倒是他靠着这些本领多受礼待,过得有滋有味。

    这一日潜伏,冯山发现戍城中明显有增兵迹象,而且城头上架设的那些军械明显也变得更加强力。

    这一天实在是难熬的一天,因为戍城里加强了周遭的巡弋警戒,甚至有一游骑直接踏在冯山藏匿所在分毫之外行过,饶是冯山不乏凶险经历,也是吞咬了满口的泥块才好险没有惊呼出声。

    因为紧张流汗,体力和体温都飞快流逝,一直到了晚间,冯山所趴卧这方寸之地都被汗水浸透成为泥泞,整个人卧在泥地里几近昏厥。

    待到周遭光线彻底消退,没有了被眼观发现的危险后,冯山才小心翼翼掏出绑在腋下的干饼如老牛反刍一般细细咀嚼吞咽,四肢躯干俱都有节奏的伸缩着,如此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才又渐渐恢复知觉并气力。

    做这些的同时,冯山还在眼望着戍城城头动向,同时眉目之间也都难掩兴奋之色。他多次潜近窥望,对于那城中王师有关各种也都所知甚多,那些士卒们诸多待遇无论是械用还是给养,俱都优厚得超出他的想象。

    “若能得入其中,也算是不辜负一身勇力……”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冯山嘴角又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他辗转各方也算是阅历丰富,心知越是这样的精锐军队,对兵众的选拔才更严格。如他这种生身父母为何人的杂种,根本试都不必试便可知无缘此中。

    要知道就连那些坞壁主们,表面上虽然对他不乏恭维礼待,但内心里对他也都是看不起的,更不会将他引为亲信。

    天色越来越黑,冯山缓缓向后退去,准备拉开一定距离后便撤去身上诸多伪装轻身而退。今天所见这些关城王师布置明显不同,力量增强数倍,其意何在冯山根本懒费脑筋去思考,他需要做的就是回去将之汇报顺便领取足够的奖赏。

    “什么人?”

    浓浓夜幕中突然响起一声暴喝,继而便是凶恶的犬吠声,冯山听到这些声音后,已经是惊惧得四肢冰寒几近不能动弹。正当他以为自己将要身死此间的时候,又听到另一方向响起惨叫声求饶声,才知是旁人暴露而非是他。

    冯山不敢再怠慢,手脚并用以一种非常古怪的姿势向后爬行,待到一定距离后便扯掉身上麻毡,猫着腰向西面逃窜而去。

    这一路飞奔,一直到天光大亮,冯山才一头栽倒在了沟岭间的荒草丛中稍作喘息,清晨寒凉的气息涌入胸怀内,这才有心情感慨自己又捡回了一条性命。

    野中休息片刻,顺便用手指抠出几块深埋在泥土中的杂草根块塞入口中稍作果腹。而后冯山才又继续小心翼翼在野中遣行,终于在上午时分返回了他如今暂居的坞壁。

    坞壁地处河湾,临时加建的篱墙将周遭一片野地都圈禁在其中,几个望哨箭塔分立周边,或许对普通乡民而言还有几分震慑力,但对冯山这种亡命徒尤其见识过潼关那铁壁一般的防务后,这种程度的防事简直就是笑话。

    眼见冯山步履蹒跚返回,篱墙内很快便有一队乡勇行出,将他恭敬迎入。不待冯山开口讨要,各种米面餐食尤其是深煨的羊肉羹便都端了上来。

    冯山亡命竟日,此刻自然不会客气,当即便大吃起来,耳边听到其他乡勇们吞咽口水声,心内忍不住自得暗笑,坞壁内饮食供应自然不会如此丰富,这是唯有他这种亡命徒才能享受的优待。至于其他兵众,能得两餐果腹都算是极好待遇,更不要奢望美味肉羹。

    只是一想到潼关所见的防力增强,更不知这种餐食还能享受几次,冯山心情又难免低落下来。一直吃到连打饱嗝,冯山才意犹未尽的站起来抹去嘴角油光,沉声道:“速速引我去见郎主,我有重要军情禀告。”

    “郎主眼下正在礼见贵客,你先等待片刻。”

    乡勇头目行过来沉声说道。

    “什么样的贵客?我这里可是重要军情!”

    听到头领这么说,冯山感觉自己用性命换来的情报被轻视,便皱眉说道。

    “什么样的贵客?那可是弘农杨……弘农杨氏你可知何人?”

    头领闻言后便笑道,满脸与有荣焉,还想吹嘘几句但自己也不详知那弘农杨氏究竟奇异在哪里,颇有意兴阑珊道:“罢了,说了你也不知。总之,弘农杨氏那可是咱们郡中大宗,他家人都是天上星斗一般,小民可以望见却难攀近……唉,你先跟我来罢,郎主稍后肯定也要见你。”

1166 乡情网罗

    坞壁主人名为孟方,一个四十出头的矮胖中年人,在其身畔席中有端坐十数人,老少皆有,俱是其人亲长子弟。北面动荡连年,王道乡谊无存,唯亲情方可信任,大族并支而居。

    今日族众齐聚,只为迎接与主人并席而居的一位贵宾,一位名为杨时的年轻人。

    杨时其人貌不惊人,坐在席中也乏甚奇异气概可观,但就算如此,孟氏一家仍然不敢怠慢,自族长孟方之下言谈间多有恭谨,仿佛其人来访便是一桩家门幸事,而这杨时也的确配得上这一家人的礼待。

    弘农杨氏,天下名门,关西著宗,得享盛誉非止一时。可以说弘农郡中一抔泥土,深攥之下都能攥出许多其家门故事。

    孟氏不过乡土一门户,假于人祸战乱才能得聚些微人势,族人们可以说是从小便对杨氏这一乡土望宗事迹耳濡目染,能够得于拜访自然也是分外的重视。

    “乡土陋户,难得华宴礼待贵宾,些许薄飨,还望世兄勿罪。”

    孟方作为主人,亲自持刀分炙为贵客奉食,食案上摆设肉食为多,或烹或炙,如此丰盛餐食就连在座这些孟氏宗亲们都难得享用,一些少龄儿郎们望着这些餐食都频频吞咽口水,只因旁侧亲长厉目虎视才不敢大块朵颐。

    “乡土祸难日久,民用日乏,能得饱暖殊不容易,孟君实在太客气了。眼下乡境又是为难临头,我奉家中亲长所命走访乡徒门户,乡困不得缓解,虽盛宴也难得滋味。”

    杨时其人也并不以门第倨傲,面对孟方的殷勤招待也都礼节回应:“今次入府拜望,还是为早前通告一事。此前家奴入告,草草数言或许言未详尽,今次亲长特遣我入户为孟君详解疑难,盼能集聚乡徒众力,缓解乡土围困之局。”

    孟氏族人们听到这话,脸上也隐隐有些变色,族长孟方更是沉吟不语。

    杨时所言前事,还是月前乡斗最为激烈的时候,由杨氏贤长出面调解乡境矛盾,并号召有势力的乡宗门户们联合起来以应对外患。

    杨氏在乡境中虽然旧誉崇高,但这一提议却应者乏乏。

    一则如今的弘农杨氏虽然仍存旧望,但人势方面其实并不强,兼之当时乡斗正烈,乡中有实力的豪强也不甘心受人节制。

    二则石生溃走,潼关王师强势深入人心,乡徒们内斗虽然胆壮,但却猜不透杨氏集结乡众意欲何为,若是为了强阻王师入境,他们才不会为了杨氏这么一个徒具旧望的空壳子门户而作死卖命。

    类似孟方这样的人虽然潜居乡土,少知大势,但也明白王师兵入弘农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并不是他们能够阻止的。未来乡土秩序如何仍要以王师意愿为主,在此之前他们之所以乡斗连场,其实还是为了把控更多人势,希望王师到来之日能够凭此稍得看重。

    孟家乡居弘农东境,更加地近潼关,一旦王师入境可谓首当其冲。这段时间所做最主要一是搜罗乡境流人纳于自家门户,一是积极联络潼关王师,希望能够达于对话,恭请王师入境。

    可是他家虽然也是集众千数户,能战者不过区区数百卒众,又怎么会受到王师的看重。尤其他家所在的这个位置,早前石生驻军于此时,难免要为羯军张罗提供军资,王师动或不动又岂能因他一家进言而有调整。

    所以眼下的孟家也实在焦灼得很,一方面连派家人靠近潼关表示忠心,一方面也担心王师追究旧劣,随时准备举家逃亡。单单对面潼关动向如何已经令他家牵肠挂肚,更加没有心思理会杨氏那听起来就不甚靠谱的提议。

    杨时眼见孟方沉默不语,也并不灰心气恼,只是一脸诚恳道:“家中长辈遣我至此,自然也是深知孟君忧困所在。潼关王师势盛,旬月之内必以光复之名入郡,我等乡众安危如何,全系悍卒刀兵之下。”

    “乡土久承祸乱,秩序无存,乡伦更是无从依附。胡卒凶恶,不惜人命,乡境各家各自维生,即便不以自家保全为大愿,也需要顾及家门之下诸多荫附乡徒性命。胡众酷烈相逼,为保全一地生民元气,偶或失节从贼,都是难免。情势虽是无奈,但劣迹也多是确凿……”

    孟方听到这里,嘴角也是微微翕动,可见杨时这番话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这里还没开口,旁侧一位家中老者已经颤声道:“郎君所言,实在道尽我乡徒苦楚。冠带门户若能得于从容,谁又肯卑事胡虏!王声久绝于关西,寒伧小民无有依仗,乡亲父老不能独仗志气活命……”

    “前尘难做启齿,王道重播关西,于我等乡众而言也确是大幸,父老俱都殷望生入大治。但世道诚是艰深,人事也多有困难,王师一旦入于乡土,我等乡众愿望如何已是其次,唯王教法令才是乡序准绳。届时乡徒是贤是劣,是善是恶,全凭人言臧否,强势拣取,荣辱祸福不再由我。”

    杨时今次走访乡境,孟家坞壁并非首站,一套说辞都已经讲熟:“王道久绝,东面典军者所谓沈大将军,本非中州旧户,于我等乡众而言自然也乏甚旧情关顾。我等纵有拳拳之念愿意襄助王事,然则功盛难免志骄,其人纵使不予乡众垂望可怜,也实在人之常情,无从怨尤……”

    随着杨时一通讲述下来,孟方等一众族人们神情更加不能淡然,这正是他们深深忧恐所在,底子不甚干净是他们这些乡徒们共通处,王师强势入境之后,会否善待他们实在可疑。

    即便是王命抚慰,明告不审旧劣,可是一旦兵动事情又哪会那么简单?说句不好听的,王师前锋一旦入境,将他们孟家坞壁团团围住屠杀一空,以此寄作军功,届时他们这些亡魂又向何处诉苦?

    届时河洛行台也不可能为他们鸣屈而惩戒自己的有功将士,更何况他们这些乡徒本身就有从贼的旧劣。即便被赶尽杀绝,极大几率也只会被竖作宣布王威、明正典刑的例子,以震慑其余乡徒。

    一念及此,孟方身上已经涌出一层冷汗,苦着脸望向杨时说道:“诚如世兄所言,乡徒即便有从贼旧劣,那也是世道所迫。我等寒伧走卒,天道不恤,王命不恩,欲求活命,唯以自谋……”

    “这正是亲长命我走访乡户深意所在啊,乡困种种,唯我乡众浸淫苦中才能有所体会,外人能知者不能得于二三。目下王师入境已成定势,在此之前,我等乡众唯以团结,集于众声,毕告乡苦,才能得于一二重视啊!”

    杨时讲到这里,神态也变得郑重无比:“幸得祖宗先贤荫顾,我家才能得享旧誉,名著此世。如今乡境将再归王道秩序,因是我家亲长感念乡情,也愿将此旧声广助普惠乡亲。众声发愿,恭迎王师,使南北世道俱知我弘农乡土虽然久遭胡虐,但却始终纯良不失,如此才能得望王命垂恩,无害乡土草木人命。”

    “此前是我计浅,未能深悉乡中德门贤长计深。微力难作张扬,若能助势乡土,我是义不容辞!”

    能够存活保全于此乱世之中,孟方自然也是不乏精明,弘农杨氏打得什么主意,他略作思忖也能想得明白。无非是固结乡情乡势,以此作为筹码来与王师沟通求进。他家不过乡境寒户,无有弘农杨氏那么大的诉求,但若能因此保全乡业不失,自然也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眼见说服孟方,杨时也忍不住笑起来,继而言及更多细节。虽然乡人互保,但自然也不能向分居郡境各处的乡众们完全集结起来,不过乡勇汇集一处也是应有之义,人多才能势众。

    孟家虽然不是什么强大豪强,但也能抽出一两百壮丁助益声势,除此之外还有些许物货奉献,只求这个联盟能够保全自家家业。

    正谈话间,孟方看到自家派出的斥候正在廊下探出头来,他也是为了彰显实力,便让人将那斥候冯山唤入,发问道:“你潜进潼关,可曾发现对面王师有何异动?”

    冯山眼见堂上一个不知所谓的客人所得待遇竟然比自己卖命得来还要优厚得多,心中不免吃味,只是垂首不言。他有这样一身技艺本领,无论投入何方都要受到重用,况且眼下东面动静如何正是关注焦点,能潜进窥探者更是寥寥,也不担心会因此激怒主人。

    眼见冯山不语,孟方脸上已是羞恼至极,正待要开口喝骂,另一席中杨时已经开口笑道:“潼关重防,不意孟君麾下尚有如此勇士能够入窥!”

    说话间他从席中站起,将冯山打量一番而后解下腰间佩刀塞入其人怀内,而后拍着冯山肩膀笑道:“此刀出于天中,锋质远胜四边所出。我虽出入佩戴,但也难恃之杀人。宝器正宜赠壮士!”

    冯山本就不是什么恭敬礼教之徒,接过刀来抽出一看那锋芒,眸光已是一亮:“好刀!”

    杨时也并不让孟方过分尴尬,送出刀后便又退回席中,笑道:“还请壮士详告东面关防细务。”

    得此宝刀,冯山心内正喜,些许薄怨已是荡然无存,当即便将自己昨日所见种种详细道来。

    听到潼关关防如此变化,在座众人神色俱是一凛,他们虽然不与王师为敌,但为自保而计,这异变对他们而言也算不上是好事。

    眼下联盟草成,孟氏坞壁已是杨时此行最后一站,得知此事后便也不再久留,需要尽快返回告知家人以期能够尽快与王师达成沟通。临行前他又仔细叮嘱孟方不要再私下与王师沟通,群情一声才能显出乡势严谨的庄重。

    待到杨时离开时,冯山却冲出来言道要追随恩主报答赠刀之恩,孟方虽然心内暗恨,但眼下保全家业尚需杨氏发声,只能故作大度笑道:“世兄德行高标竟能感于这伧奴都通晓义气,若是不嫌伧奴性恶难驯,便请笑纳吧。”

    那冯山闻言后心内已是冷笑,他是眼见到王师将进,坞壁必然难守才借机离开凶地,讲到自谋他又差了这些人多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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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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