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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28 奔袭滑台

    陈光的败亡,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

    这本就是一群乡土孽余,不忿淮南都督府的咄咄逼人,而凑在一起抱团取暖。事实上,如果沈哲子肯于放宽都督府政令,给予这些乡宗一些特权,这些人必会一哄而散。

    或者此前完全不计伤亡代价,集结重兵强杀进去,陈光这些乱军们也完全不会是淮南军的对手。

    而他们之所以能够苟存于一时,还在于雍丘那特殊的地形。可是这两个多月来,北方几乎无雨,就连黄河水位都因此下降一些,更不要说雍丘周边那些湖泽。

    乱军也知他们何以能够保全,眼看着周围水位越来越浅,而淮南军又完全没有妥协的架势,保留了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一直封锁住雍丘这一片区域。突围又冲不破,据守又越来越不利,最终爆发内讧那是必然的。

    所以在经过长达两个多月的围困后,除了最开始准备不足而多有伤损之外,最后淮南军几乎没费一兵一卒,直接便将陈光困死。

    陈光被解决之后,韩晃的数千骑兵即刻便得到了解放,他自知北面的战事最重要,所以甚至没有时间留下来收拾雍丘残局,将收尾事宜尽付田景,自己则率兵掳走雍丘之地尚存的两千多名最精壮民夫,而后便直往北面而去。

    雍丘向北便是一马平川,唯一稍有阻滞,便是位于济水河畔的封丘。然而封丘却早为酸枣淮南军所占据,韩晃渡河之后便接到最新军令,直往黄河下游的滑台而去。

    此时在黄河南岸这一片平野上,还有另外一支骑兵队伍正在飞驰,若从极高处去观望,便可以看到这两支骑兵队伍正是迎头对冲,必将在途中某一点直接对撞上!

    “速行,落后者杀!”

    韩雍身在队伍中,胯下良驹马汗淋漓,口中不断发出焦躁的咆哮声。

    今次从黄河下游突破,邺地军队出动近万众,而携带的资用更是将近整个邺地军储的一半。为了抓住这一次的战机,石堪可谓是下了重注,而韩雍身为石堪的心腹重将,也知此行关乎生死,一刻都不敢拖延。

    如此重要的存亡之战,双方又都非弱者,可以说是一步落后便步步落后。此前他们已经丧失了先机,当抵达碻磝的时候,甚至已经发现有少量南人徐州军在此。

    所以在拿下碻磝之后,韩雍甚至没有时间停留休整,留下一半兵力交给另一名将领支恩统率负责守住碻磝,他则率领五千骑兵,直往上游的滑台冲去。

    滑台已经被淮南军经营多日,韩雍也不奢望能够一战夺回,此战的目的一则是打乱淮南军的战斗节奏,缓解滑台正当面身在黎阳的魏王所承受的压力。

    而且滑台作为淮南军集结和进攻的据点,一旦遭遇进攻,必然会引来别处淮南军的增援,届时便可围点打援。

    至于救援陈留的陈光乱军,韩雍并不寄望太多,在这场战事中,他们已经落后太多了,如果顾念太多,极有可能顾此失彼。

    他这五千骑兵,几乎可以说是邺地生机所在,既要打乱滑台淮南军的进攻节奏,还要对后续援军造成严重打击,顺便还要截断淮南军的辎重粮道。每一个目标不能完成,最终收效都要大打折扣。

    “速行,速行!”

    韩雍语调都变得有些沙哑,完全不恤马力。随着他东进南来,黎阳军心已经变得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崩溃,所以要尽快制造出效果,给黎阳的军队带来坚守的希望。

    幸在今次挑选的士兵俱为邺地精锐,骑术精湛,哪怕是在这样高速的行军中,也少有人落伍。唯一有些担心的便是马力,黎阳方面虽然有充足的战马,但却没有足够的运力运载过河。

    眼下形势已是危急,也根本没有时间再等待战马分批过河,所以眼下队伍中除了各人所骑之外,仅仅只有不足千匹战马用于轮换。

    而从碻磝到滑台,哪怕是昼夜兼程,也需要将近两个昼夜。这也是一个无奈之选,若是渡河地点太近,极有可能会遭到淮南水军冲击而功亏一篑。而且距离滑台更近处黄河南岸已经没有太过险重的渡口,能够阻截徐州军与淮南军的会师。

    但是幸好,淮南军今次北进骑兵很少,尤其是滑台附近守军多为水军、步卒。哪怕他们抵达滑台后已是人困马乏,淮南军除非是疯了才敢主动出击进行野战。所以到了滑台之后,他们还有一点时间进行休整调养,甚至可以先攻抢一部分淮南军的物用进行补充。

    第一天赶路,士卒们状态尚可,一直到了深夜时分,才停下来稍作休整。只是过了一个多时辰后,韩雍便下令要求士卒们继续上马赶路。这会儿便有一些兵卒口发牢骚,对于这样的人,韩雍直接斩首示众,士卒们不满情绪被飞快镇压下来。

    虽然夜中赶路,但只需要沿河而行,倒也不担心迷路。就这样一直西进,到了第二天的午后,沿河处已经可以发现一些淮南军所设立的望哨营垒,不过只有少量兵众。

    当那些淮南军兵众们突然发现这么大一支骑兵队伍出现在视野中,一时间也是惊悸不已,完全难生顽抗之心,直接跳河登船逃命去了。

    眼见到那些淮南军望哨兵卒们如此狼狈,一路闷头疾行的邺地骑兵们也终于觉得吐气扬眉,浑然不顾双方在数量上的巨大悬殊,就算仅仅只是惊走了几十近百个淮南兵卒,已经能够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韩雍久掌兵事,自然明白该要怎样维系士气,所以每当遇到这些淮南军的小营寨,也都不嫌繁琐分出一路兵众冲杀进去,往往能够缴获一些淮南军来不及收捡的军械物用。而这些收获也都不强求上缴,而是让那些兵众们各自瓜分。

    眼见到冲在前方的兵众们各自收缴淮南军制作精良的甲胄、弓刀,甚至于大袋大袋的谷米,虽然数量实在有限,能够缴获到的也不多,但却实实在在能够予人鼓舞。

    在这样的激励下,虽然队伍已经经过一个昼夜还要多的奔行消耗,但是士气却又渐渐高涨,甚至于行军速度也有所提高,较之昨日都没有差上多少。

    这样的转变,自然令韩雍倍感欣慰,于是沿途凡有淮南军出没地,俱都要上前搜索一番。这些事情也完全不足影响行军速度,毕竟双方实力差距实在太悬殊。

    韩雍虽然不屑参与进攻这种小目标,但是身为主将,也分到一具淮南军的铠甲披挂。赶路途中他也抽空查看了一下这份甲胄质量,不免暗自咂舌,这一副甲胄质量较之他身上这幅甚至都只是差了少许。

    但韩雍可是石堪麾下心腹大将,所有械用供给自然都是最好。而被惊走的那些淮南军,多则百数人,少则一二十,自然不可能会有什么高级将领。换言之,淮南军基本兵长的械用配给,几乎都要追上韩雍这样的河北大将!

    这一个发现,让韩雍心内蒙上一层阴霾。以此来推断的话,哪怕他这一部骑兵乃是倾尽黎阳军储武装起来,在装备上面与淮南军也不是一个水平上的。

    不过现在都已经将要抵达滑台,多想无益,稍后只能凭着骑兵的高机动性,尽可能打下一个淮南军的辎重营,获取一些械用补充。

    入夜之后,韩雍倒是不再催促士兵们进行高强度的赶路,在河畔休整足足两个时辰,继续上路的时候也是缓慢向前。虽然这种程度的休整,完全不足长达两个昼夜无眠奔行的劳累,最起码能够保证士卒们多少回养出一战之力。

    黎明之后,韩雍再次下令加速。此时河畔淮南军的营垒已经越来越多,甚至有的营垒就算发现了他们这一支骑兵大队伍也并不惊逃,而是谨守营垒,说明滑台将近。

    到了此刻,韩雍也不愿再因这些小目标而浪费、分散兵力,一边大声吼叫着鼓舞士气,一边驱令将士们加速往滑台冲去。

    滑台在黄河上地理位置虽然重要,但是早前羯国占据此处时也并没有用心经营,毕竟当时的河南完全没有对手值得他们严阵以待。

    所以眼下淮南军所占据的滑台仅仅只是一座不大的城池,即便有所扩建,规模也是有限。当大量淮南军集结于此时,区区一座小城并不足以驻扎这么多的兵众,因此在围绕滑台城周边又架设起许多的营垒,连营十数里。

    如此一个醒目的目标,很快便被前阵斥候们探知回报。当这一消息通告全军时,整支队伍都响起了一阵不算太大的欢呼声,昼夜不眠奔波两三日之久,今次行军目标终于将近!

    韩雍这会儿脸上也涌现出一丝激动的潮红,挥舞着手臂大吼道:“此战之后,邺地之危可解,将士俱为大功!南贼不堪一击,河南丰土厚物,我军将士俱可夺取!”

    听到这话后,邺地骑兵们疲态再有收敛,尤其那些此前已经分享到一些战利品、感受到淮南军物用精良的将士们,一个个更是兴奋不已,嚎叫着向目标所在冲去。

    然而正在这时候,前路上突然出现大片的烟尘,仿佛土龙冲天一般,翻滚着直往他们所处方位冲来!

0929 淮南连骑

    眼见到前方烟尘翻滚、冲天而起的画面,邺地军队自韩雍以降,呼吸俱都为之一滞。

    如此浩大声势,只有骑兵才能营造出来,而且还是规模颇为庞大的骑兵队伍。

    可是,骑兵?

    韩雍的心绪陡然沉到了谷底,他今次率领五千骑南来西进,可以说是绝地反击的一招,而且准备也是极尽充分,尤其对于敌军各方面的军情也搜集良多,完全可以确定淮南军中并没有大规模的骑兵队伍。

    关于此战将要面对的各种困境,他与魏王也是讨论良久,在没有足够骑兵力量制衡的情况下,敌军所恃者无非坚固的营垒和丰富的军械而已。但在高机动力的骑兵冲击之下,淮南军只能沦为彻底的被动而不能做出有效的反击。

    可是现在,单单看那烟尘激起的规模,便显示出淮南军不独有大量的骑兵应敌,而且骑兵规模完全不逊于南渡的邺地骑兵!

    “看来陈光已经败了……”

    韩雍口中呢喃一声,继而眼中泛过一丝灰暗,乃至于有种要破口大骂的冲动,如此重要的存亡之战,邺地却因各方掣肘、反应迟钝而步步落后,即便现在奋起直追但仍是晚了一步。

    然而胸膛内翻涌的怒气在涌至喉间后,却只化作一串略带颤音的低笑,他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右手一扬指向前方笑语道:“南贼也能操马?真是笑话!我军南来仓促,正乏马力,眼前南人前来送马,岂有不收之理!披甲,备战!”

    这话在骑阵中传播开来,寻常兵卒们心中惊诧倒是被打消不少,但一些千骑、百骑之类的兵长们却知在此处发现淮南军大规模的骑兵队伍,乃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变数。

    但事已至此,已经完全容不得再有退缩,哪怕他们现在抽身而退,在经过三天两夜的长途奔袭后,人力、马力已经被驱用到一个极限,也根本就逃不远。

    于是他们这会儿也只能以南人不善马战而安慰自己,同时鼓舞士气,吩咐士卒们快速备战。

    石堪为这一次反击的确准备充分,无论人还是马都择优而用,尽管已经奔袭数百里,但在危机临头的眼下,兵卒们也并没有显得过分慌乱。

    队伍快速转移到左近一座平缓的高坡上,而后将士们纷纷被甲,这些所谓的甲胄自然不可能比于淮南军那样精良,除非石堪完全不顾黎阳的防守力量才能凑齐,因此大多只是关键部位的一些重点防护。

    其中唯有韩雍所率领的千数最精锐的骑兵,才能装备上整齐的甲胄,甚至就连战马上都被蒙上了一层稍显厚重的皮甲护具。

    这些骑士们,其中多有鲜卑、乌丸等胡部义从,一个个形体彪健,骑术更是精良,哪怕是纵马疾驰,左右开弓不在话下。他们也是今次出击的杀手锏,原本是用来冲击可能会遇上的淮南军密集步卒战阵和坚固的营垒,可是现在不得不提前用上。

    对于这支队伍的战斗力,韩雍也是充满了信心,哪怕淮南军以逸待劳占据了主动,但在真正的骑兵作战中,韩雍也相信那些淮南骑士们绝不可能承受住这支在河北都算是绝对精锐的骑兵冲击。

    邺地骑兵们尚在有条不紊的整阵备战,整支队伍以韩雍亲自率领的那千名精锐为中心,左右俱有千人战阵为侧翼,后翼则留下两千人待机而动。

    单单从军阵上的安排,便可以看出这一支骑兵队伍的精锐之处,在千人为队之下,又有百人、五十、十人等小队。

    单骑左右之间各有将近一丈的空间,这样可以极大程度上避免远程弓矢的密集攒射伤亡。而前后行列则留出长达七八丈的距离,这样既能够保证冲击的连贯性,又能预留出足够的空间用以紧急调整战阵。

    这样精确的冲击战阵,并不是在将领们的频繁指挥下才摆设出来,而是士卒两两之间的对照所进行的自发调整。作为河北真正的精锐骑兵,这种战争素养已经渗透到他们的骨子里,并不再需要刻意的要求。

    在一刻钟左右之后,对面的淮南军骑兵们也终于在一片茂密的草丛后冲了出来。

    而在看到淮南军骑兵军阵出现在视野中后,邺地军队们自韩雍以降,眼角俱都微微轻颤起来,不知是因汗水渗入眼眶还是其他。

    “那真是南贼的骑兵?”

    其中一名将领喃喃说道,下意识攥了攥手中的马槊,若非这槊身乃是特质,掌心里涌出的汗水几乎滑腻得将要握持不住。

    整齐,简直太整齐了!对面那一支骑兵大队,阵型边沿平滑整齐,仿佛刀切出来一般,像是一面移动的坚墙铁壁,快速向这里奔行而来!

    虽然双方距离还极为遥远,但许多邺地骑士们在看到淮南骑兵如此整齐阵势,心脏都仿佛被紧紧攥住,继而便怀疑起此前关于南人不擅骑战的认知到底正确与否?

    那庞大整齐的军阵,在视野中快速扩大起来,自有一股强大的震慑力在这一方天地间蔓延开来,甚至于压迫得邺地骑兵军阵都微微内缩起来。

    “冲击,杀!”

    这会儿,韩雍也完全不敢怠慢,抬起护臂轻触面甲,继而口中便发出一声咆哮。

    邺地骑兵不愧是北地精锐,尽管看到敌军远比他们预想中要强得多,但当鼓令声响起后,还是纷纷勒紧战马,直往对阵冲去。

    随着冲锋而起,邺地军队也自有一股刚猛的气势弥漫开来,两道洪流自坡地上飞泻下来,看起来虽然不及淮南军阵充满着浑然如一的雄浑,但也自有一股锐猛暴烈的气息在军阵中弥漫开来。

    而此时,淮南军骑兵战阵这会儿也发生了变化,原本整齐如一的战阵随着跑动,两翼也自中军中分离开来,开始再次加速。

    而随着两翼军队的增速,淮南军战阵便从原本的方方正正变做一个内凹的大口袋。尤其两翼军队在冲锋途中,翼脚层层外推,使得这个口袋张的更大,继而化作一张狰狞的凶兽巨口!

    这种变化,渐次而且明显,透出一股机械般的美感。而邺地骑兵们虽然究竟野战冲杀,但像这样的阵势变化,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直到两军距离已经极近,那些冲在最前方的邺地骑兵们才发现淮南军战阵为何如此整齐严明。

    原来那些奔驰的骑兵们并非独立个体,而是战马相互之间都有皮索连接,五骑连串,这五骑进退如一,甚至就连战马的奔行速度都极为整齐!如此再扩散到整个军阵中,便营造出如此震慑人心的庞大军阵!

    居然是这样!

    邺地军队们虽然惊诧于淮南军的巧技妙思,居然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兵卒个体骑术的不足。如此一来,虽然军阵的机动性略有降低,但是牢固性却因此大增。

    要知道邺地骑兵们这种冲锋中的离合变化,那都是建立在士卒骑术精湛的基础上常年磨练出的默契,能够将骑兵灵活机动的特点发挥到极致,而且离合之间都能保证前后左右之间的微妙联系,不至于变得散乱无序。

    而淮南立镇满打满算不过三年多的时间,就算立镇之初便创建起规模这样庞大的骑兵队伍,且能够保证充分的训练,但却实在欠缺了真正实战的磨练。想要在军阵变化上达到邺地精锐的水平,简直就是做梦!

    “锁连战马,小道罢了!离合之能丧尽,又算是什么骑兵?”

    在察觉到淮南军阵中蕴藏的玄机之后,韩雍便冷笑起来,骑兵最大的优势便在于灵活的机动性,淮南军如此布置看似保证了军阵的完整性,但事实上却抹杀了这一最大的特点。骑兵对战,居然还要强求战阵的完整性,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不过心中虽然泛起了轻视的想法,但韩雍还是下令他所直领的那千数精锐放慢冲锋的速度,因为若是正面对冲的话,淮南军如此密结的军阵,正是他这一支队伍的克星。

    即便能够冲开战阵,伤亡也必然惨重,他眼下已经损失不起,只能寄望于两翼突破,冲垮敌军军阵后再一拥而上,用最小代价获得最大成果!

    而带领两翼冲锋的将领,也都是久战于河北的宿将,随着淮南军侧翼次第推开,此前那种奔袭侧翼的战法已经难用。但淮南军侧翼展开之后,军阵则难免变得薄弱起来,索性直接往正当中冲去。

    前阵上骑兵们纷纷引弓抛射,最快时间内射出两矢,而后便需要快速向侧方游走,给后阵枪槊骑兵腾开凿穿敌阵的空间,而这时候,那些弓骑们将又会在后方集结起来,然后冲回来继续以弓矢撕开敌军战阵。

    这种基本的战法,对邺地这些骑兵精锐们而言,简直就是吃饭喝水一般寻常,甚至不需要兵长们的特意指令。

    可是当他们将要逼近射程时,淮南军阵中首先一轮箭雨泼洒而来,这箭雨虽然不密集,造成的伤亡也不多,但却打得邺地骑兵们一愣,节奏便有些紊乱,原本足够两矢的距离,结果只能匆匆发出一矢。

    而这一矢发出之后,收效简直微乎其微,几乎没能给淮南军造成任何的困扰。这自然是因为淮南军的防护比之敌军强了数筹,而且即便有士卒受伤,也几乎影响不到行动,仍被同袍拖住前行。

    淮南军阵看似薄弱,但最起码仍然保证前后三列,前排马槊平举,中排弓刀,后排弓盾。由于速度没有提到最快,下座力稳定,更有利于骑射,哪怕平均只是多出一矢的数量,扩及到整个战线上,已经是一股极为明显的优势!

    相对而言,邺地冲阵更加粗疏,在两轮箭雨打击下,这现象更为明显,虽然那些冲阵的枪槊骑兵仍然勇武,但他们所面对的乃是成排成列的淮南马槊横阵。两向碰撞之下,那粗疏的冲阵直接被拍平!

    淮南军的槊阵虽然只有一列,但却五人一个整体,冲势虽然并不迅猛,但却胜在稳重,一骑敌兵呼啸而来,哪怕来势如风,即便命中一人,但旋即便被两侧递来的马槊直接洞穿!战马反倒于地,甚至来不及翻滚,而后便被踩踏而过!

    列中偶有战马受伤难行,两侧直接割断皮索,便将这战马剔出战列。反手一刀斩在马臀,马便吃痛直往对方军阵冲去,不会拖累正列行动。

    虽然丧失了一定的机动性,但却换来了军阵的更加密集,下一波敌军还没冲到阵前,淮南军后列骑士们已经再次引弓射出,待到彼此碰撞之后,敌军再次变做了残破阵势,一冲即垮!

    如是者三,邺地将领们也终于发现了这一现实,淮南军阵看似薄弱好像一冲即垮,可问题是当他们冲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已成强弩之末。仿佛脆弱无比的枯杆,被这一道薄墙横阻,一节一节断裂在墙下!

    “结阵后撤,整队再战!”

    将领们发现这一幕后,忙不迭叫喊着调整战术,呼啸着集结战阵准备游走撤回。然而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淮南军原本张开的侧翼,眼下正如两臂环抱,由外向内挥击而来,若是他们还想从外翼撤出,势必要迎面撞上!

    “内结,内结!”

    将领及时调整军令,眼下战阵上由于淮南军两翼张开太大,而且中军落后,尚有一片安全空间。于是将士们调转马头向内,准备绕出一个内圆而后撤回。

    可是这时候,侧翼的淮南军将士们也不再是弧线奔行,而是斜线奔跑,原本扩开的两翼层层叠起,直接缩短了合拢的距离。

    原本敌军由于机动性的优势,还有可能全员脱战,可是随着淮南军这一次战阵变化,仿佛张开的大口骤然合拢,将敌军这次冲锋的士卒总量三分之一的兵数给咬噬拦截下来!

    敌军虽然拥有着极高的机动性,可是当淮南军这个口袋战阵合拢起来的时候,无论左冲右突所见俱是淮南军稍显呆板的阵列,而这时候,本来落后一步的中军也迎面拍了上来,直接将这数百名敌军将士彻底拍死在了战阵中!

    韩雍这会儿已经率领那千数精锐骑兵逼近战阵,接应败众的同时准备伺机发动进攻。可是淮南军这军阵哪怕在变化中,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整齐性。即便他所部更加精锐,在面对这种严密军阵的时候,也难发出什么奇效。

    到了这时候,他哪里还看不出淮南军这一军阵的玄机所在:通过连骑主动降低一部分骑兵的机动性,在保证一定机动力的同时保证完整的阵势,用一种类似步战的思维来进行骑兵野战。

    这简直就是一种流氓打法,步不步,骑不骑,而且对于装备的要求极高,否则那种单薄的战阵便经不起轻骑的凿击。

    但又不得不说,这种布置对于淮南军这种大规模骑战的新手而言再合适不过了,既能够保证一定的机动力,而在移动中还能保证军阵的完整性。

    虽然眼下这战阵变化仍然有几分呆板,但是随着兵员素质和默契度的提高,可以想见杀伤力会进一步的提升。

    最起码在眼下河北的诸多战术经验当中,韩雍想不出怎样才能有效破击这种这种战术,除非能够不计代价的直攻一处,以点破面。

    但是正常思维中,骑兵绝不是这么用的,这就等于放弃了自身的机动性优势,摆在与敌军相等的战术思维去硬碰硬,用己方身经百战、绝对精锐的骑兵们去与敌军一群新兵蛋子以命换命。

    如果此战韩雍还有大量步卒的话,他倒是不怯以这样惨烈的战斗方式硬撼敌军,可是现在下马步战,他赌不起。

    眼下看来,唯一可恃便是通过己方更胜一筹的机动性,在开战之前便远远避开,如果在硬拼的话,他这五千骑说不定便要被活活磨死在此处!

    而且这还是在敌军配合生疏,诸多变化衔接稍显生硬的情况下。但即便是如此,在这一轮冲锋中,邺地骑兵便有将近七百人丧生在淮南军阵中!

    在骑兵野战这种高机动性的战场环境中,一次冲击便死掉将近七百人,绝对称得上是惨烈!而且这七百人完全就是身陷重围被以多打少的围殴致死,给敌军造成的损伤微乎其微!

    如此惊人的战损,在任何情况下都足以让人心痛不已,更何况韩雍眼下仅仅只有五千余骑,这已经是他们此战能够翻盘的唯一底牌了!

    眼下两军距离已经极近,而淮南军骑兵们也还在继续向此移动。所谓的机动性不足,那是相对于骑兵,但是与步兵相比,仍然保持着高效的机动性,这完全就是一座坚固的移动堡垒。

    韩雍回首望去,只见军中无论将士此刻脸上都有惊惧流露,显然已经不敢再正面迎击这样怪异的军队。

    眼下越僵持,对己方便越不利。经过长途跋涉的奔袭后,眼下军众们完全就是在靠一股士气来维持。若再与淮南骑兵们在此处僵持下去,士气将会更加低迷,军众都将不战自溃!

    “南贼果然不擅骑战,要以此劣法才能稍阻我河北壮士!以索困马,看似凶猛,却不过是自缚两足,不足为惧!”

    韩雍强打起精神,在军阵中奔跑着吼叫道:“我军今次南来,本就不是要与南贼分出胜负,而是为了阻截粮道,掳掠资用,断其退路!至于两军对阵,自有大王数万雄师决胜!全军上马,我们绕开此处,直扑南贼辎重大营!”

    韩雍叫嚷的语调虽然仍有几分亢奋,但此刻军中却是应者寥寥,实在是长途的奔波加上初战的惨败,令得他们仅剩的一点气势都荡然无存。

    不过当韩雍喊出全军上马时,士卒们还是纷纷上马,因为再留在这里只会死得更快。而当韩雍率队开始奔行的时候,整支队伍已经完全没有了此前那种节奏,甚至有的小队干脆脱离大队往郊野奔行。

    队伍避开淮南军冲击的正面,而是转向南面奔去,韩雍仍不死心,想要绕过淮南军骑兵去进攻后方腹地。

    然而这时候,淮南军阵中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奴贼败了,断索出击!”

    伴随着这种吼叫声,整个战场上气氛被再次引爆,淮南军将士们纷纷割断连接战马的皮索,继而获得更加灵活的速度,直往敌军后路冲去。

    而此时,邺地人马早已士气丧尽,在听到淮南军的欢呼声,以及那万马奔腾的壮阔画面后,自是更加胆寒,俱都纷纷策马逃命。

    “是一个机会!”

    战场上的骚乱,很快便被韩雍捕捉到。他也是战斗经验丰富的悍将,怎么会不防备淮南军衔尾追击的变数,眼见淮南军连骑拆分而来,眸子顿时一亮,当即便振槊狂吼道:“南贼军阵已破,回击杀敌!”

    然而这时候,随着淮南军汹涌冲来,军阵中早已经一片混乱,后方的冲击浪潮一般一波一波向前拍打而来,又有谁还会理会韩雍那几声吼叫!很快,就连他自己都难受豁免,被溃逃的兵众们席卷着往郊野奔逃而去,若非近畔还有几十名亲兵跟随,只怕也要陷入人仰马翻的乱局中!

    “速速冲杀,全歼贼众!”

    一直在中军坐镇的韩晃这会儿也是满脸异彩,率领督阵将士换乘新的战马,然后直往溃逃的敌军冲去。

    他本身自是骑术精湛,兼之射技无双,稳稳跨坐马上,两臂左右开口,凡有矢出,必有敌落。单单他自己在追击出数里之后,所射杀敌众便达到数十人,其中甚至还包括装甲不凡的奴将!

    淮南军将士们,这会儿也都不敢松懈,他们自己心知此战胜在准备充足,单轮骑战的话,敌军确是不凡,最起码在溃逃途中,仍能保证队束不散,可知胜算仍未笃定。

    因此将士们俱都不惜马力,打马狂奔,先用声势压倒敌军。在这追击过程中,敌军马力不足的缺点便渐渐暴露出来,许多人纷纷落伍,甚至就连战马都直接累死倒毙途中!

    对于这些落伍的敌军们,淮南军自然不会手软,手中枪槊翻转,随手钉死!这追击的路途,初时还只是狼藉,渐渐便弥漫起血腥。血腥越来越浓,到了最后甚至直接在路面上积聚成大小不一的血泊,尸横遍野!

    一场追击,持续二三十里,甚至就连淮南军将士们都渐渐落伍。毕竟他们也是远途奔波而来,比敌军只是早到了数个时辰而已,虽然在滑台得到了充足的补充,但也并不足以完全补充消耗的体力。

    到了最后,包括韩晃并其督阵将士在内,淮南军追兵只剩下千余人还在继续追击。而敌军则更加不堪,大半横倒于途,少部分溃逃郊野,仍在前方奔逃的只剩下了不过数百人。

    “继续追击,一定要得全功!”

    韩晃这会儿也是四肢疲软,甚至就连甲衣都脱下抛撒途中只为减重。他心里也是存着一股气劲,此前因为要围困贼将陈光,没能在第一时间抵达河南,结果军中许多后进都大功彰显。

    虽然韩晃也有困死陈光之功,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属于他的功劳,眼下也是极为渴求大功,不要见笑于后进。

    终于,前方接连数匹战马倒毙,继而速度便陡然降了下来,似乎有一名重要的将领落伍,其他逃兵们纷纷勒马返回。

    而这时候,韩晃等人也终于追了上来,那些逃兵们神色紧张将一人围拢起来,而那人这会儿也是蓬头垢面,眼见淮南军已经团团围住此处,他踉跄着推开近畔的兵众们,跪倒在地艰难的膝行上前,语调干涩沙哑:“河、河北罪、罪将韩雍,叩见君侯,求、求乞活命……”

    韩晃听到这话,浓眉顿时一挑,抓起鞍上配弓以所剩不多的力气一箭射入这人额头抵住的地面,距其头皮不过丝毫。

    “投奴之贼,也配姓韩!捆起来!”

0930 魏王末路

    淮南军正式向黎阳发起进攻,要比滑台城外的野战早了两天多。

    黎阳作为河北最为重要的防御要地,同样也是由一片大大小小的据点所组成。虽然此处驻守的邺地军队达到数万,但在短时间内抽调走了将近万数的精锐将士后,还是给防务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这一战,其实比较类似数年前的淮上之战,只是攻防易位。当然从军力对比上,淮南军还是要逊于石虎所率领的南征大军,但彼此对军队的控制力却不可同日而语,淮南军上上下下只存在和贯彻一个意志。

    而且石堪最大的劣势就在于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不独没能抢在淮南军正式抵达前在对岸做出足够的布置,甚至连最基本对黄河水道的控制把持都处于劣势,以至于黄河这一天堑的地利优势凡为淮南军所利用。

    黎阳舟船本就不足用,在被抽调走一大批之后,更是完全无力在河面阻止淮南军的进攻。因此,战斗发生伊始前线战场便直接推进到了其家门口。

    这就像是如果早前淮上之战最初,淮南军便直接被奴军堵在了寿春城,如果后续没有发生大的变数,便要注定败局。

    整个黎阳防御体系,包括黄河北岸的黎阳城并几座卫城,还有三处渡口,再加上几处靠近河岸的河洲。黎阳数万邺地军队,便分布在这些据点中,倒也并非完全集结起来困守黎阳城。

    在这些据点当中,一座名为硗尾的河洲成为初期战斗的焦点。这一座河洲规模并不算小,狭长弯曲仿佛一条牛尾,位于黎阳津西南侧距离河岸几里外。

    整座河洲并无多少植被,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岩壳,由于近来水位降低面积更扩大一些。在以前的河运中便是舟船抵达黎阳津之前的一个停靠中转站,在战争期间便成为双方俱都必取的一个重要补给地。

    淮南庞大水军分散在这一段河流上,完全集结起来也需要不短的时间,因此第一波攻势参与进攻的只有近畔将近七千的水军。

    而敌军则在这河上安排了整整五千军队,并且配以大量的防御工事,强弩劲弓,水排拒栅,包括许多固定架设在津口处的拍竿、投石机等大型军械,可见对于这座作为黎阳南大门的河洲的重视性。

    一开始,淮南军的进攻并没有获得多大进展,数十艘战舰甚至不能接近这座河洲。毕竟这座河洲本就有经营多年的基础,如今再被邺地石堪所继承,进行了更大程度的改建。

    而且最初进攻的淮南军运力并不算太高,不能进行长时间持续不断的进攻便需要退回补充,往来之间便是数个时辰,足够敌军进行休养并近岸补充。

    不过,随着水军陆续集结至此,单单大大小小的舟船便超过两百多艘,水军督护路永、徐茂等亲上战阵督战。一方面将硗尾河洲四面围困,一方面分出舰队游弋于河洲与黎阳津之间的水域进行封锁。

    至于械用的补充,则完全交给几艘长安规模的大舰往来运输。经过长达一日夜的奋战,终于将这座河洲攻打下来。至于河洲上那数千守军,除了战死千余人之外,剩下的则直接弃械投降。

    硗尾河洲的获取,意味着淮南军直接将前进基地推到了距离黎阳津不过数里外的河中。接下来便是快速增兵至此,大量物用也被运输到了河洲上。

    在拿下河州一天之内,淮南军便在这里集结了士卒将近三万人,舟船更是达到三百余艘,甚至直接超过了黎阳津方向所集结的敌军。如果不是在黎阳津两侧还有几个直接连接陆地的河洲仍在坚守,甚至已经可以直接向黎阳津发动进攻!

    而随着淮南军摆出如此咄咄逼人之势,石堪方面自然也不敢怠慢,军队集结于黎阳津附近。自河洲向岸上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以及高低不等的营垒,几乎看不到土地。

    在黎阳津到硗尾河洲这段狭窄的区域内,双方各自集结的兵众总共便达到七万人之巨!战线之间最短距离甚至不足十丈,彼此言语都能清晰以闻。

    至于接下来的碰撞,则就变得惨烈起来。敌军虽然舟船乏用,但也是相对于总体军力而言,位于黎阳等几处渡津码头上,仍然停泊着将近两百艘的中小型战船,如果再加上那些简便易造的筏具,这一数目将会更多。

    而双方这么近的战线距离,许多腾挪进退的灵活战术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虽然敌军舰队远不及淮南军庞大,甚至正面作战中直接被堵在渡口处根本不能行出反击。

    但石堪在这时候也表现出以命搏命的狠戾,直接组织数十艘快艇满载薪柴油膏,悍然冲向淮南军封锁渡口的船队,而后以自杀式的决绝发动火攻,这给淮南军带来了不小的伤亡,有将近二十余艘战船,两千余名将士战亡,其中甚至包括一艘长安大舰。

    虽然由于后续及时组织抵抗,遏制了敌军这一次疯狂的反扑,但是身为淮南军阵前督将的路永等人却将之视作奇耻大辱。

    这一战,沈哲子仍然留在酸枣后阵中,将临战指挥交给路永、毛宝等众将。几名将领略作商讨,而后决定还以颜色。

    于是,早前收监在河洲上的那几千名俘虏,其中有羯胡并屠各总共一千五百余人,俱被挑选出来,用战船运到正对黎阳津位置,排舷斩杀,无一幸免。一时间,河水为之赤流,血气直冲于岸,甚至就连那些胡卒们的尸骨都被用器具抛扔到了敌军营垒之中。

    淮南军如此血腥手段,给对面的邺地军队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同时也引起了极大的骚乱。而且后续更是直接向黎阳津最近的一座河洲发起了进攻,一次性便投入近百战船,旗幡遮天蔽日。

    那被鲜血涂红的战船一俟行驶到河洲近畔,便让河洲上营垒中敌军吓得直接崩溃,整营出逃。如果不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石堪亲自率领亲兵押住阵脚,骚乱甚至有可能扩散到全军!

    然而就算是暂时稳定下来,黎阳的形势也变得岌岌可危,近岸两座河洲接连失守,淮南军直接杵在了眼皮底下,几乎达到面贴面的程度。

    黎阳大营中,局面已经到了极为脆弱的地步,大量兵众们完全收缩在黎阳城到渡口这一段极为狭窄的区域内,整座营地拥挤不堪,兵卒们各自被严酷军令约束在各自营房内严禁外出走动,甚至就连用水都需要专门的部队每日送来。

    如果运水的队伍来迟的话,那么兵卒们便要在这酷热的天气里强忍饥渴,哪怕大河就在近畔,如果敢擅自出营取水,即刻便就会被巡营的兵众当场射杀!

    如此高压的气氛,反而造成了邺地这些将领们空前的团结,因为他们已经被逼到了绝路,眼下的形势已是一触即发,如果真的战败,那绝对是一溃千里的大溃败。

    就算是那些自主性极高的豪武军头们,他们的兵众绝大多数也都被困在了这方圆之间,一旦大军整体溃败,这些人各自的部曲肯定也会一哄而散。而在当下这样严峻的形势下,如果他们各自部曲散尽,又有什么资本谋求存活?

    而且现在,就算是临阵投敌都变得有些来不及,淮南军虽然近在咫尺,但是由于此前淮南军对羯胡和屠各流露出来的残忍杀意,如今排列在前线位置的俱都是这两族兵众。他们是绝对与淮南军不死不休的,更不会坐视晋人们在自己眼皮底下投敌。

    所以这些人唯一的希望就在于石堪此前所准备的杀招,毕竟超过万众的兵员和近半的物用调度,早已经传得全军皆知。而石堪此前也信誓旦旦保证此举定会凑效,一定能够绝地翻盘。

    所以眼下这些将领们除了竭尽全力稳定住自己部曲之外,便是频繁的前往石堪大帐中,见面则必问转机何时到来?

    “快了,快了!诸位不要见眼下南贼猖獗一时,可是韩将军早率近万铁骑深入敌后,直捣南贼后阵腹心,贼军崩溃只在顷刻!”

    面对众将一遍遍的追问,石堪这会儿也不敢再以强硬态度避而不告,索性将这一杀招和盘托出。

    他还是小觑了南贼的实力,或者说高看了自己的力量,原本以为即便抽调走万余兵众,凭黎阳眼下军力,最起码也能维持住旬日局面,等到南贼首尾难以兼顾而崩溃。

    可是现在看来,此前南贼还是有所保守,并没有竭尽全力,一旦完全发力,以他本就不利的局面,实在难以顽抗太久。

    当然他也明白,南贼之所以眼下还在蓄势,其实已经与他无关,而是因为担心后方的石虎或会插手干涉战局。而其军一旦彻底发动,凭其军眼下状况,崩溃只在顷刻之间。

    所以,石堪眼下的生机只系于韩雍那一部分师。如果韩雍不能在黄河南岸造成极大骚乱,那么他这里将十死无生!

    眼下,两军之间相隔已经不远,那些可恶的南贼们组织俘虏,一遍遍的在前线叫喊檄文,昼夜都不间断,那声音甚至石堪在中军大帐中都能依稀听到。

    至于所喊话的内容,无非屠各、羯胡两大逆族活于晋土、反噬晋人,十恶不赦,而他石堪则背弃祖宗、认罪做父,更是罪大恶极。

    庞大的压力,令得石堪须发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尽皆灰白,脸上皱纹更是增添无数。而至于那些俘虏们所喊话语,石堪最初还倍感羞愤,可是眼下已经渐有麻木,转而生出满腹辛酸委屈。

    “认贼作父?贱犬不背家,伧卒不改祭,若是有的选,谁又肯背弃祖宗、认贼作父?”

    石堪夙夜难眠,近来眼前更是频频幻象横生,不断闪过过往半生所历种种,继而便觉得更加委屈。

    有时候,他心内戾气横生,真想直接冲到那南贼貉子沈维周面前痛问几声,若其人身为伧卒,生在这动荡不已的世道,随时都有可能横死荒野,又会怎么做?他只是想活命而已,求活难道也成了过错?那么这天下,谁人无罪?

    随着时间的推移,部将们前来询问的频率越来越高,语调也越来越焦躁。为了应付这些人,石堪只能下令让邺城再增援一部分人马,眼下邺城还有两万余兵众留守,石堪打算再抽调一万南来,先稳定住黎阳的军心再说。

    虽然这样一来,邺城防御已经变得极为脆弱,甚至连邺城周边的民众如果发生骚乱的话,都要镇压不住。如果这时候石虎分兵南来,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便拿下邺城。

    “季龙多半要南来……”

    虽然石虎其人未必将石堪放在眼中,但是石堪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将石虎作为一个争胜的目标,所以对于石虎用兵行事也都不乏钻研,对其脾性可以说是颇为了解。

    石虎虽然主要的目标还在襄国,但是襄国眼下也已经被压迫得只剩下一座孤城险守,并不足牵制住石虎所有的兵力。

    其人此前主动放弃青州,将兵力收缩于河北,肯定就是打得坐收渔翁之利的主意。尤其邺城更被其人视作功业基地,如果不是襄国还有石大雅所代表的先主正统存在,只怕石虎首要目标还是邺城。

    石堪相信,无论襄国的战事进行的多么激烈,石虎肯定会将一只眼紧紧注视着邺城。他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有时候看起来暴烈残忍,有时候又能长久的隐忍,只待目标达到最虚弱那一刻,然后才会扑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最小的代价以接收最丰厚成果。

    “大概这样的人,才是真正能够决胜天下的枭雄吧……”

    石堪枯坐在沿河堤岸上,眼望着夜风下微波荡漾的幽暗河面,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灰白须发都随夜风扬起,形容更显出几分落魄。

    为了避开那些将领们频繁的索问,他干脆以巡营为借口离开大帐,避到了河边。眼望着不远处所停泊的淮南军舟船轮廓,眉头紧紧皱起。

    韩雍南去已经过了十多天,最初石堪还是满怀期待,可是渐渐地这份满怀焦灼的期待便黯淡下来,随之而来的则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韩雍乃是他如今麾下仅剩不多的嫡系旧将,必然心知此行的重要性,也清楚黎阳眼下的处境,所以过河之后,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发起针对淮南军的进攻。

    可是直到现在,南面仍是杳无声息,淮南军仍然保持着对黎阳的高压逼迫,有条不紊的继续增兵,丝毫没有后方不靖的迹象。

    没有迹象,也是一种迹象。虽然眼下石堪还在以韩雍为借口安抚那些部将军头们,但事实上,他自己已经完全绝望了。

    在面对那些军头们的追问时,其实他心里充满讥诮,这些狗贼们一个个自恃乡资部曲,妄想左右逢源,却不知在真正强大的人眼中,他们那些自以为高妙的伎俩实在满是拙劣。一群被蒙在鼓里的狗贼,浑然不知死之将至。

    韩雍那个杀招已经不足指望,黎阳目下的状况也根本不足抵挡淮南军的最后进攻,即便是后退,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石虎。眼下无论是战是退,石堪已经是死路一条。

    在明白了自己的宿命已是注定之后,石堪反而获得了一点难得的宁静,甚至以一种戏谑的目光去打量那南北两个将他逼到死路的人。

    明明那两方都已经将他当作必死之人,可是眼下却都偏偏极有默契的保持克制,没有斩下最后一刀。

    石堪眼下以一种不乏豁达的视野来观望自己,大概石虎是希望他能临死反扑,给淮南军以重创,从而让其人更加轻松的拿下邺城。而南面那个小貉子,应该也是希望能够将他以大势逼退回邺城,然后大军猛击,用消耗他部众人命的方式,以冲垮石虎后继对邺城的进攻。

    两个无论出身、背景还是阅历都完全不相同的人,因为各自都有的那一种枭雄气概,在这样一个微妙时刻,居然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而这一份默契,大概便可称为枭雄风骨吧,其核心无非一点,那就是利用石堪这数万部众的性命,尽可能多的给自己争取一点优势。

    “不知道哪一方会提前出手……”

    石堪看一眼幽暗的河面,又看一眼北面无云的星空,继而心中便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一刻能够主宰天下大势的反而成了他这一个注定将要落败身亡之人。甚至有种错觉,如果他倾向哪一方,哪一方就能成为唯一执掌天下的王者。

    “真是孽种恶命,劳碌半生,反不及最终一死!”

    他抬手捻着颌下干枯杂乱的胡须,双眼里充满了自嘲。这两方都在借他成事,而他自己,又该心向哪一方?

    理智而言,他该发挥余热帮一把石虎,临死反扑重创淮南军,从而让石虎更加容易的拿下邺城,毕竟他们才是一路的,哪怕彼此有些不睦,但他大半生功业都在羯国。

    然而大概是人之将死所以善念涌现,他又觉得自己该帮一把淮南军,趁着大军还未崩溃回扑石虎,或者只需要稍稍作出退避之势,淮南军自然会扑上来,驱赶着那些兵众们冲垮石虎派来夺取邺城的军队。

    可是这两方,他又都不想帮,石虎太跋扈,屡次欺侮他,甚至当作家奴对待。而南面那小貉子则更可恨,口口声声骂他为孽种,因为其人斥骂,他大概是此世最富盛名的孽种了。

    可是偏偏,他没有第三个选择,要么留下来死战到底,要么溃逃败众搅乱北地。一如早年羸弱时,要么认贼作父,要么身死当场。

    可是他奋斗半生,境遇反而不及幼年,那时候他做出了选择,最起码当时感到快乐,也给自己带来了几十年的风光。可是现在,无论怎么选,都是死!

    不过很快,石堪便不用为此纠结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邺城已失?谁夺去的?”

    黎明时,近百名衣衫褴褛的兵卒们冲入大营,被快速待到了河堤前,报告给石堪一个重大的消息,邺城已经被攻破了!

    终究还是恶虎先拔一筹?

    口中虽然发问,但石堪却清楚,淮南军眼下大部集结于黎阳,彼此针锋相对,在这一时刻能够夺下邺城的,最大可能便是石虎。

    可是那些败卒们还来不及回答,旁侧羯胡兵众们已经指着河面惊呼起来,石堪转头望去,脸色顿时变得阴郁起来。只见河面上淮南军舟船大举铺开,千帆竞张,明显是要发动最终的决战!

    骚乱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扩散到整个大营,大量兵众将领们蜂拥来到堤岸前,询问石堪到底该要如何应对。

    “应对?还有应对的资格?”

    淮南军舟船距离黎阳津本来就非常近了,一俟铺张开,那股狰狞铁血的压力便迎面扑来。防守于河岸的那些羯胡、屠各兵众们,原本还一个个义愤填膺,言道要与淮南军死战以为同族报仇,可是现在,首先溃逃的便是他们,一个个丢掉甲兵,抱头向后鼠窜。

    不过很快,那些胡兵们便不寂寞了,一艘淮南大舰在数艘斗舰拖曳下驶入黎阳津,大舰船首堆叠着高高的首级,而在那些人头堆前,有一人被反剪双手跪姿捆绑在探出的甲板上,赫然是此前率领骑兵南向偷袭淮南军的韩雍!

    “那、那是韩雍?他怎么为淮南军所擒?”

    得益于石堪过去这段时间的频繁灌输,邺地众将已经默认一个共识,那就是韩雍乃是此战获胜的关键所在,乃是能够重创淮南军的大杀器。可是现在,他们寄望深厚的大杀器正在不着寸缕、灰头土脸的跪在淮南军的战船上!

    “大王、大王……”

    身畔诸多杂乱吼声,石堪却恍若未闻,他两眼迷茫的望向虚空,任由兵众们拉扯着他向后退去。真正令他绝望的是,直到败亡前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仍是高估了自己,那种能够决定大势的错觉,果然还是错觉。

    黎阳大营本来就已经是一张蓄满了力的大弓,要么怒发劲矢,要么弦断弓毁。眼下这个态势,很明显,弦断了。

    石堪被亲兵们裹挟着向后逃去,而那些战将们有的则也在部曲保护下向后飞奔,但也有人动作麻利的掏出一早便准备好的素缟麻袍缠绕在身上,冲到视野开阔之地对着淮南军渐渐接近的战船叩首高呼:“投降、投降!拜迎王师过河……”

0931 不足与谋

    黎阳一战,可以说是淮南军打得最为顺利的一场战事。虽然如此大规模的战事,他们统共也没有打过几场。

    当淮南舟船正式靠岸登陆的时候,整个黎阳大营已经完全崩溃下来,大量兵众嚎叫着向后方奔逃,道路间、营垒中乃至于沟渠里,到处都涌动着慌不择路的人群。

    当然,也有的营垒营门深闭,兵长将领们奔走于营房之间,大声叫嚷着约束那些悸动不已的兵众们,同时心内也不乏忐忑不安,频频往营外望去,担心淮南军不与他们交涉投降事宜。

    打了败仗,诚然惶恐不安,但如此辉煌大胜,同样让人措手不及。

    都督扶植年轻将领的用意已经极为明显,作为督战宿将的路永、毛宝等人也知淮南军在如此优势之下胜算已经极高,所以也将许多年轻将领安排在一线战阵,半是磨练半是提拔。

    原本他们还以为,敌军纵使不敌,最起码也能支撑一段时间,一段恶战是免不了的。可是却没想到,刚一靠岸所面对便是敌军全面崩溃的混乱场面。

    如此一来,这些缺少经验的年轻将领们因为各自应变能力高低不同,所作出的应对也都不尽相同。

    有的将领按照原本战术安排,不管敌军如何状态,下令攒射清理出一片登陆空间,抢占制胜要地。有的则望着堤岸上那些黑压压跪成一片的敌军将士们,犹豫着该不该即刻纳降,忙不迭派兵向后方请示。

    也有的则快速反应过来,不待战船靠岸,便直接放板泅渡登岸,快速抓捕岸上那些惊慌失措的敌军将士,拷问讯息同时控制岸上那些敌军中身份、地位不低的将领。

    淮南军的应对混乱只持续了一瞬,后阵中督战将领们很快便乘快舟抵达最前方,首先腾出几艘船只将近堤那些请降敌将们尽数驱到船上,第一时间拿到黎阳大营准确完整的情报。

    然后便是毛宝亲率五千卒众换乘小船,直接冲过敌军所挖掘的河渠,扑向大后方存放辎重械用等物的黎阳城池。此时城内已经有几千乱军聚集,但彼此也是各自为敌,互相哄抢。淮南军自水营直接冲进黎阳城内,城内乱军不能强阻,而后便是大规模的翻城出逃。

    此时,渡口处淮南军也开始大规模登岸,近万精兵控制住黎阳津,分别占领几座大营中重要的营垒,至于腾出的舟船,则用来将一部分率先投降的邺地将士载运送回硗尾河洲暂时监押。

    至于那些仍在营垒中的将士,弃械之后尽被驱入几座空荡荡、已经被拆除得仅剩围墙的大营中。然后便是收捡械用、营帐之类,短短几个时辰之内,整个大营便被拆除了将近一半,诸多收缴械用,俱都被堆放在那些空地上等待清点。

    在淮南军接收大营的过程中,路永始终率领一部水军在津口镇后,同时派船速速返回调运骑兵队伍过河。乱军易动难安,短时间内绝对不能稳定下来。眼下贸然登岸追击,机动性欠缺、收效甚微不止,还极有可能遭到乱军反噬扑击。

    从黎明发起进攻,一直到夜深时分,整个黎阳大营的接收仍未完成。但哪怕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劳碌,淮南军士气仍是高亢,一如大营周围那些冲天火柱。

    一些年轻的将领们和寻常士卒,尚还只是有感于淮南军的战无不胜而自豪满满。但像是路永、徐茂等亲身经历过永嘉之祸,亲眼见识、亲身领略到匈奴、羯胡是怎样的气焰嚣张、祸乱神州的宿将,感受则更加深刻,乃至于生出些许迷茫。

    他们这些人,人生旅程已经过半,回首这半生经历,究竟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往年被胡虏暴击痛追,背井离乡、远遁千里的是他们,如今率军北上,攻必胜、战必克,以厚重锐武之军势,直接压垮数万贼众大军的,也是他们!

    这个问题,似乎很复杂,又好像很简单。前后对比,差异好像只在于他们追随了一位永远不会让人失望、能够让每一个人的努力能够得到丰厚回报的主公。

    然而为何都督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们是真的想不明白,也无须为此劳心,只要踵迹追随,未来必将走向一个个更大的辉煌!

    后半夜,韩晃所率领的五千骑兵抵达黎阳津,在大营中休养了几个时辰,待到战马消除了渡河所带来的不适后,便向黎阳以北发起了席卷扫荡!

    配合骑兵行动的,乃是淮南军各路水军,沿着一些河流支道,快速向周边进行渗透。诸多游荡在郊野的溃卒,包括左近一些乡众们俱都被驱赶出来,被舟船源源不断的送回黎阳大营。

    萧元东成为淮南军督护之后,在此次追剿中自然也参与其中,他选择涉过卫水稍显荒僻的一片区域,这里因为远离水道,并不能最快捷的退回邺城,因此向这个方向溃逃的敌众并不算多。

    之所以选择这一片区域,也是在发挥高风亮节,将更多军功让给那些运气不算太好的朋友们。

    毕竟在这一场战事中,他所部人马收获已经不少,在黎阳之战前便早已经锁定一桩大功,不独自己被拔用为督护,麾下将士们也已经确定将会有幸列入第一批军功授田的名单。

    而且都督已经明确表示,在这正场战事完结后,将会再建立一支有独立作战权的军队,交由他统率,成为名副其实的督护。

    所以萧元东肯让出主要的猎功区域,也是存念交好各军,等到那支军队正式组建的时候,才好得到其他将领们配合推荐勇卒,最快形成战斗力。

    但有的时候,往往事与愿违,又或者说运气这个东西简直无解。当萧元东率领他所部两千骑兵在向卫水西侧清剿时,一路都有断断续续的敌踪痕迹,沿途收捡了数百名溃卒,而后便循着踪迹追进了一片丘陵中,而后便在一条山涧转弯处发现了近千名敌卒。

    萧元东虽然不乏高风亮节,但凑到眼前的战功也绝不能置之不理,当即便率军包抄,直接将这一路敌卒围困在了山涧这里。

    “莫非天要我亡于此处?”

    队伍中,须发杂乱的石堪望了望山涧对面那些淮南骑士们,脸上充满了挫败和绝望:只要一个时辰,只要一个时辰就能穿行过这片丘陵,然后抵达枋头附近,那里有一个饲养战马的牧场,可以在那里获取战马继而奔向枋头,与枋头的郭荣汇合,再觅生机!

    不过,祸兮福之所倚,石堪逃亡之旅止步于此,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因为可以少承受一次命运的打击。

    此时山丘另一侧几十里外,并不是石堪所想仍在对峙状态,而是残留着大量的战斗痕迹,那痕迹之惨烈显示出原本这一处区域战场此前所发生的战斗,较之黎阳这个主战场甚至还惨烈几分。

    不过诡异的是,这些战斗痕迹并非分布在东西枋城之间,而是主要集中于东枋城以及更偏北位置,好像东面突然出现一路强劲的敌军,向驻守于东枋城的邺地军队发起了凶猛的攻击。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此时在西枋城与汲郡郡城之间这一段路上,正有一路两千多名残军向西面仓皇而行。而在这一路败军中,两名统帅之间正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为何不固守枋城,反要弃逃郊野?你难道担心我军死得不够快?”

    一驾板厢俱被拆除的马车上,郭时平躺在一团丝绢杂絮堆起的垫子上,左肩胛处被紧紧包裹起来,但仍有血水不断从绷带中渗出来,打湿身下大团的杂絮。此时他苍白脸色充满愤怒,目眦尽裂怒视着坐在另一侧的郭荣。

    他的确有愤怒的理由,此前战场上因被流矢命中而昏厥,迷迷糊糊中转移到已经人去城空的西枋城,可是当再次醒来时,军队已经离开了西枋城,正疾行向西而去。

    郭荣这会儿脸色也并不好看,听到郭时的诘问,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阴厉,恨恨道:“若你肯听我劝告,从缓以行,何至于落到这一步危险境地?西枋敌将谢艾乃是知兵之人,如今竟连要塞都弃置不守,可知余处已生大变。凭我等残弱之众,若还留在枋头,才是必死无疑!”

    他们之所以落到这一步田地,原因也很简单。此前郭时进攻西枋城伤亡惨重,而后郭荣以统帅之名,将其他几路军队陆续拨入郭时麾下。

    原本这过程也算顺利,但郭时却不满于其他几军各自将领仍存掣肘之念,兼之与其中几人还有私仇,因此将几名将领羁押暗杀泄愤。尽管如此,因为有郭荣的配合,局面一时间还能镇压得住。

    但坏就坏在石堪后续派来的那一路增兵,其将领名为刘禾。在郭荣宴请刘禾的时候,郭时擅自作主以伏兵冲出直接斩杀刘禾,并因此前流言为借口言是刘禾暗中投敌,死有余辜。

    如此局面便彻底崩溃,刘禾的兄弟刘泌率部直接攻打东枋城为兄长报仇,因此彻底引爆了东枋城所积压下来的隐患。如果不是东枋城坚固难攻,郭氏这一对难兄难弟只怕要直接身死当场。

    而后局面便是快速变化,西枋城的淮南军同时出动,不知为何与刘泌的乱军合流,直接丢下枋头向北而去。

    后来便是眼下这情况了,枋头发生如此惊变,郭荣甚至不敢通知石堪,率兵转移到西枋城后确定此处淮南军的确已经离开,顿时便意识到大事不妙,继续率军西进。担心影响行军速度,甚至不敢放任军队在汲郡掳掠。

    郭时也自知今次是他坏事,听到郭荣这么说,一时间便没有了说辞,只是半晌后才涩声道:“看来你那饮马于河的妙计也落空,那么现在又该何往?”

    “经河内,去河洛,引回关中族众,未必不能再图大事!我警告你,今次切勿再自作主张,否则,咱们都要横死于途!”

    郭荣沉声说道,言中不乏暗恨,看到郭时那仍有几分茫然的眼神,更觉竖子不足与谋。然而眼下,他却只能与这莽夫捆在一起,才能得到一线生机。

0932 邺城三旗

    邺城,大量郊野乡众俱被驱赶进了原本打算用作新都的临漳新城,几近十万之众。而谢艾所率领的联军,则驻守于三台要塞。

    这一路联军,主体自然是谢艾率领的淮南将士们,但更多的则是各路义军。这些义军,规模超出原本淮南军数倍,数量也在时刻变化着,但总体上还维持着三万人左右的规模。

    虽然一路北行拿下了邺城,但并不意味着这支军队就足够强大,那些所谓的义军,有许多干脆就是男女老幼齐齐上阵,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举族的迁移。而且当中还裹挟着大量没有跟脚的难民,为了一口吃食,为了能够活命,便加入到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中。

    乱,是眼下邺城最主要的旋律,城内乱,城外也乱,民众乱,军众也乱。

    眼下还有秩序尚存的,便是眼下淮南军所防守的三台。不过三台也是早早便经历了一场洗劫,当谢艾率军抵达三台的时候,这里最起码经过了三四波乱众的冲击,甚至就连那座魏王府都被流寇一般的义军光顾数遭。

    府中积攒金银细软财货之类早被哄抢一空,甚至于就连石堪的几个儿女亲眷也不知被哪一路义军掳走当作求功邀宠的筹码给监押起来。

    所以谢艾在抵达邺城后,甚至无暇细品再建大功的喜悦,很快便投入到了繁多的事务中去。首先是接手城防,快速收缴城内眼下还残留的物用,然后便迅速对滚雪球一般壮大的义军进行一个初步的整编。

    义军成分极为驳杂,最初还只是汲郡一些乡众包括东枋城内讧的邺地人马中的一部分,沿途拔除一些坞壁,收抚一些难民,在接近邺城的时候,规模便陡然壮大起来,大量逃避兵灾的河北民众,许多不安于室的豪武军头,也都以义军为名,四面扑击。

    甚至有一部分原本邺城的守军,早在淮南军抵达之前便以举义为名,先将邺城哄抢了一波。

    这样的所谓义军,与流寇并无本质区别,而且杂乱难以管束,根本不可能按照淮南军那种严明的规矩进行细致整编。

    而谢艾也压根就不相信这些所谓义军能够整合成什么顽强的战斗力,所以他所谓的整编,便是创造性的给这些义军们发放三色旗号。所谓三色旗号,包括玄水黑旗、血染赤旗、麻色黄旗,分别对应守、攻、征等基本的军事职能。

    拥有玄水黑旗的义军,便有坐镇防守地方的权力,但却要给义军提供一定的物用补充。血染赤旗则负责攻伐地方,凡是没有悬挂玄水黑旗的地方,俱都可以进行攻击。

    至于麻色黄旗则是负责运输、征用的义军部队,所有义军不得擅自进攻,否则淮南军精锐将会亲自出击报复,不死不休。而其他赤旗队伍,也可主动出击进攻黄旗的队伍,不以内戕论罪,反而可以瓜分所得人、物。

    这一军令最开始并不为人所接受,毕竟对于相当一部分河北乱众而言,他们只是要借淮南军声势作乱掳掠而已,并不甘心受淮南军节制。

    可是当淮南军亲自出动,与一些已经获得征伐赤旗的义军接连歼灭几支无旗但却私下掳掠的队伍后,威慑很快便树立起来。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内,赤旗便被领走了十几面,最起码有近万的义军以此为名,在邺地周边肆虐。

    而且有一部分邺地义军在外抢得欢畅,返回之后却发现自己老窝被抄,甚至找不到是哪一路友军干的。无奈之下,也只得再次领取一份黑旗在自己老巢挂起来。

    这其中,赤旗是可以随便领取的,只要能够得到盖印着谢艾督护军印的赤旗,便可以成为义军的一份子,获得征伐掳掠的合法资格,不会受到追杀问罪。

    但黑旗就不是免费的,按照防守区域规模不等,需要向三台捐输一百到五百斛粮不等,并且后续可以获得一定的免征权。单此一项,淮南军在短短几天时间里,便获得了数千斛粮用,不独满足自用,还能支援一些给可信的义军。

    至于黄旗,并不随便向外发放,而是需要功勋兑换,而且这功勋的统计也极为宽泛,捐输粮用、物用是一项,进献重要俘虏是一项,报告重大军情是一项。

    而且这黄旗除了能够免于当下被义军进攻之外,甚至还是战后淮南都督府论功的凭证,如果能够积攒多面到达一定数目,便可以获得与淮南军同等的轮功资格,分治郡县、因功封侯,成为淮南军正式的一部分,都不是做梦!

    在抵达邺城这几天时间里,淮南军本身并没有参与多少战斗,只是在全力推行维护这一个三旗军令体系。而义军各方对于这清晰明白的军令在最初的不以为然之后,也很快便生出了认同感。

    这三面旗帜,不独能给他们提供保障,也分享给他们一些权力,最重要的是,彼此也并没有因此缔结严明牢固的上下级关系。

    淮南军能够成事,坐稳邺地,那自然最好,他们各自所拥有的旗帜便能够让他们在后续的定乱中获得不菲权益。就算淮南军只是旋来旋去,他们直接卷起旗帜藏匿或是烧掉,彼此便也没有牵扯。

    所以,很快这三旗军令便快速在河北推行开,甚至不独只局限于邺地,就连其他一些更远的地区,许多豪强、盗匪都开始以三旗为号。

    那些远地,自然不可能专程来邺城讨取三旗,索性自己做个假货张挂,毕竟在淮南军覆盖影响之外,谁又会知道淮南都督府的督护军印是个什么样子。而将旗帜挂上之后,还可以向旁人炫耀,老子也是有后台的人,得罪了我,担心稍后便引淮南王师前来报仇!

    谢艾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此前向都督汇报北攻邺城的计划时,都督点头给予了他极大的自主性,甚至准许他在需要的情况下,以都督府名义任命一些官职来拉拢安抚河北那些豪强。

    谢艾虽然得到都督授权,但却并没有做到那一步,因为一来毕竟河北久为奴治,江东的官位并没有太高的吸引力,二来他也不愿因此给都督惹出什么麻烦,江东朝廷还是将名位看得极重,如果都督作保任命其人再有反复的话,也会给都督招惹非议。

    现在看来,谢艾自己所制定的这个三旗军令较之直接的名爵诱惑效果还要更好。眼下的邺地虽然还是混乱,但是混乱中也初步建立起了一些秩序。

    不过这秩序创建未久,很快便将要遭受严重的冲击,因为北面已经出现敌踪,石虎部将麻秋率领五千骑,接连冲溃几路赤旗义军,距离邺城已经极近。

    这一重要军情,很快便扩散到整个邺城,而激起的动荡也实在巨大。当即便有两路原本张挂三旗的义军在得知石虎发兵南来的时候,直接便收起三旗,往北面迎去。

    而其他的义军尽管没有表现这么热切,但态度也都转为暧昧起来,最起码有近万人在麻秋出现后便离开邺城,有的还肯寻找一两个借口理由稍作遮掩,有的则干脆直接率部离开。而麻秋也并没有即刻发动进攻,而是引而不发以此施加压力,让那些依附之众远离邺城。

    一时间,原本还熙熙攘攘、人满为患的邺城三台,很快就变得冷清下来,除了谢艾本部五千淮南军之外,便只剩下了区区几千义军。

    这当中主要是王光等根本没有退路的降将所拉拢组织起来的乡勇和东枋城内讧的刘泌等降将部曲,还有就是一些零散的难民乡众,他们无所谓偏向于哪一方,反正出城也是被人剿杀吞没。

    原本声势浩大的义军,短短不足十个时辰内,便急剧缩水数倍。这也显示出石虎在河北的积威之重,远非刚刚抵达河北的淮南军可比。虽然早年石虎有落败淮上之耻辱,但是在石氏起家的河北之地,许多人还是倾向于石虎更强。

    当然,也有许多人无论孰强孰弱,只是不想参与到其中来,以自己的部曲性命为别人争勇斗胜做筹码消耗,因此置身事外。

    在王光等人抱怨伧卒无义的时候,谢艾倒是不乏乐观。虽然这些河北豪强并无与淮南军并战却敌的勇气和义气,但最起码他们也没有反过头来帮助石虎进攻淮南军。

    这说明那三旗军令还是有一定效果的,最起码在短短几天时间内便营造起了一点薄弱的认同感。军头豪强们能够认可这一规矩,又不确定石虎南来能够给邺地带来怎样的秩序,索性两不相帮。

    “败军之众,不足言勇。淮南王师镇此,季龙亲来,未必敢言必胜,麾下区区一鹰犬,又怎能强阻王业兴复大势!”

    对于那些退去的豪强军头们,谢艾非但没有阻拦斥骂,一些当面辞行的,反而亲自礼送出城。

    不过言虽如此,但眼下邺城局面仍是严峻。邺城与黎阳之间,虽然言是朝发夕至,但彼此之间单单直线距离便有二百多里,消息难免滞后。

    虽然已有零星消息传来黎阳一战已经结束,淮南军大获全胜,但南面仍然不见大股溃军和淮南援军出现,只被人当作淮南军想要稳定人心的传言。

    当然,淮南军在初步稳定住黎阳局势后,韩晃便率领三千骑兵火速北上增援邺城。而麻秋却已经抵达邺城附近,除了本部五千骑之外,尚有沿途招揽投靠的数千之众,近万大军距离邺城已在咫尺。

0933 入彀

    位于邺城三台北面不远处的坡地上,麻秋凝望着那人头攒动的城头,以及城头上那悬挂的最近几年常于梦中将他惊醒的旗帜,微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凝重的思索。

    与数年前相比,他的相貌已经大有不同,身躯更加雄壮厚实,自有一种稳重且坚定的气质,一眼望去便知乃是一个见惯生死、久经战阵的战将,不再是早年那个权贵门下豢养、虽然锐气十足但却少于艰深历练的部曲将。

    事实也正是如此,他追随中山王返回河北,定乱剿边,败段氏、攻慕容、驱林胡、擒索头,威名不再只局限于中山王府下群将口口相传,已经是河北首屈一指的少壮战将,更成为中山王麾下最得倚重的重将之一,甚至就连羯族耆老中的夔安等老将们,在他面前也要相形见绌。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心内仍然有一个长久萦绕于怀、挥之不去的梦魇。或者说不只是他,绝大多数此前跟随中山王南下参与淮上一战的将领们,都有这样一个不愿提及的伤疤。

    战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人生自觉最风光、对未来最有憧憬的时刻,骤然间美梦惊醒,以极为荒诞的样子仓皇败逃,满是震撼,满是不甘,满是懊恼,又满是惊悸。

    尽管在后来,他们在极为恶劣的形势下追随中山王奋战于河北,一点点扭转不利的局面,再次成为令人闻之色变的河北第一雄军,崩溃的信心也再次恢复壮大起来。

    但几年前淮上那一场大败,哪怕在私下场合,他们彼此间也不愿多提,甚至睡梦中再感受到那一份深藏心底的惶恐,醒来后仍然充满着浓烈的屈辱。

    今年这一场战事,从得知淮南军北上伊始,中山王并麻秋等麾下众将便对此充满关注。石堪的迟钝反应以及其部将们的各自纷争,他们各自都看在眼中,心里可谓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表的恶趣,以旁观者的身份眼看着石堪茫茫然不知死之将至。

    但当他们意识到如今的石堪部众与当年的他们心境不乏类似时,这一份恶趣快意便难免大打折扣。

    当得知淮南军已经抵达鸿沟的时候,中山王便召集众将明确表示要攻取邺城。这在其他将领看来,只是一个寻常战略目标,尽管他们眼下已经很强,但只有拿下襄国和邺城,他们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河北霸主。

    但只有麻秋等人才知,中山王之所以对邺城势在必取,还有另一层报仇雪恨乃至于抹平心中恐惧的意思。

    若仅仅只是将邺城当作一个战略目标,不至于那么早就放弃对青州的占据,毕竟青州乃是一个极大的钱粮来源。而且襄国被围困这么久,早已经将要油尽灯枯,完全不需要再从远邑调集兵力。

    中山王潜意识里已经觉得石堪不会是淮南军的对手,而淮南军也未必甘心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因此双方必会在河北爆发一场大战,所以要集中手中所有力量,以最好的状态去迎战淮南军。

    这种执念,没有经历过当初那场磨难,未必能够理解,而若不能报仇雪恨,当事人也羞于提及。

    正是由于这种执念,所以中山王始终对邺城局势密切关注着,一俟杀绝邺城防守力量已经不足,即刻便派麻秋率领骑兵快速赶来,想要抢先占据邺城,巩固住地理优势。

    眼下襄国方面战斗也达到了一个关键时刻,突然抽调走数千骑兵军力对战事影响不小,因此夔安等老将们有些不能理解。

    在他们看来,淮南军毕竟远出作战,而石堪也非庸类,又坐拥河北数万雄军,南面战事不可能太快分出胜负,即便是要攻取邺城,也实在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应该将襄国摆在首位,先正法统,再向南渔利。

    退一步讲,就算是淮南军近期内打败了石堪,先一步占据了邺城。但毕竟客军作战,河北又是一个他们完全不熟悉的战场环境,自能轻松击破。

    眼下这样惶急,引敌而动,分摊实力,不独影响到自身的军事节奏,也是一种胆怯、没有自信的表现。

    关于这一点,中山王没有作出什么解释,但包括麻秋在内众将都知,他们的确是没有信心,哪怕在河北本国之内。

    事实证明,中山王这一份谨慎并非多余。当麻秋南来途中,得知邺城竟然已经被淮南军所攻取,过往几年所树立起来的那种自信险些崩溃,甚至几乎要转头返回。

    可是,他也意识到如今中山王麾下势力正处于一个极为微妙的情况。

    虽然中山王本人依然强势,过往这几年也是战功赫赫,但毕竟是败退而归,旧威总有一些动摇,如今麾下众将虽然麻秋等嫡系成长极快,但也要倚重夔安那些羯族耆老,而其他那些杂胡义从们也不如往年恭顺。

    如果他今次不战而退,自身会遭遇怎样嘲讽不说,中山王也必会颜面大损,乃至于影响到当下的襄国战事。

    所以,他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南来。幸在南来途中所知敌情渐多,知道淮南军今次攻取邺城只是一部偏师,声势虽然不小,但余者大多都是河北那些趁势而起的乌合之众。至于主力部队,仍在黎阳南岸与石堪大军对峙。

    得知这些后,麻秋先是松一口气,继而心情又转为沉重起来。仅仅只是一路偏师而已,在主力大军还未北进的情况下,居然就这么轻松便夺取了邺城!

    “这个敌将谢艾……的确不是寻常俗类啊。”

    眼望着不远处的城头,麻秋眉头锁得更近。谢艾这个名字,他此前并没有听过,原本还以为淮南军即便偏师北上但能够营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最起码也该是郭诵、毛宝等这一个级别的将领,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寂寂无名之人。

    然而其人虽然无名,但在询问一些前几日曾在义军中厮混的那些河北人之后,他也对谢艾北渡以来事迹有所了解,再也不敢怠慢。尤其了解到此前几日邺城周围那传播极为迅猛的三旗军令,更觉得这个谢艾绝不是寻常以武勇而称的战将。

    如此见解,早年的麻秋绝不具备。以前的他只觉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计谋之类都是虚妄,一戳即破,可是当他们绝对实力汹涌南下,脑浆子都险些被打出来之后,才渐渐明白世事从无绝对,只有相对。

    尤其战争充满了变数,乃是一个成千上万人参与、激烈变幻的动态较量过程,甚至就连相对的优势都会转瞬即逝。

    当然,对谢艾重视是重视,但并不足以让麻秋畏首畏尾。在他看来,这谢艾纵使有些智计,也不过只是淮南军中一个弄险搏进的末流而已。

    正如早年的他,总奢望能够大功震世,屡有弄险之举,但事实上能够真正执掌方面的大将之才,反而不会执迷于这种弄险小道。若只是一城一地得失,这种勇进难能可贵,但在真正大规模的战事中,一两次犯险或可收取奇效,但也极有可能弄巧成拙。

    比如眼下,这个谢艾看似能力不凡,轻师北进搅动风雨,极短时间内便集结几万乱众,一举拿下邺城。但这也是因为其人背靠淮南军这一庞然大物,那些乱众们也是因为淮南军浩大气势。

    但这个谢艾最起码犯了两个致命错误,第一是高估了淮南军在河北号召力,那些依附的乱众一旦得知强敌来临,便飞快抛弃其人。

    这等于提前消耗了淮南军此前营造出来的气势压迫,后续就算淮南军再占上风,这些反复无常之人在自曝其短后,也不敢再轻易投靠过去,担心会被事后追究。

    第二便是自不量力过早拿下一个对其能力而言太大的目标,邺城乃是河北最重要的大邑之一,无论得失都会在河北人心目中造成巨大的震荡。

    眼下淮南军主力还在河畔,与偏师脱节,拿下邺城诚然能壮其军势,但若旋即便失守的话,也会大损军威,这必然会影响甚至打乱主力部队的战斗节奏。

    比如眼下,麻秋便占据了绝对的主动,他既可以围点打援,也可以直接强力攻取邺城。

    这两者各有各的好处,前者可以利用淮南军急于增援的心理,有效的消灭掉那些来援军众。后者则可以震慑周边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心,让他们认识到谁才是河北真正的主人。

    而且这两者也可以兼得,一方面派那些沿途归降的乱军围困进攻邺城之敌,一方面广布斥候于南面,一俟发现敌踪,便以骑兵野战优势痛歼来敌。

    虽然麻秋也听那些人讲起黎阳之战已经结束,淮南军获胜的消息,但他也不怎么相信石堪会如此不堪一击。就算这是真的,淮南军在有邺城这一庞大诱惑在前,也很难按捺住心情大军缓进,必有轻兵驰援,仍会给他以分头击破的机会。

    所以,当眼见到城内再无大规模的乱军外出之后,麻秋便率领军队绕着三台进行转移,将那些徘徊近畔的乱军驱赶到更远的地方,但也并没有放开手脚大开杀戒。如果眼下这么做的话,只是逼着他们与自己为敌,除了泄愤逞凶之外无一益处。

    最终,麻秋的大军停在了三台东南处。眼下他的军队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他本身率领南来的五千骑兵,另一部分则是沿途投靠的几千河北乱军。这些投靠来的军众当中,为首的乃是河北当地乡宗阳平张氏的张陆。

    骑兵本身就不是攻坚所用,虽然麻秋所率领的这些将士们乃是步、骑皆勇的精锐,但也并不打算将主力完全压上。所以最开始的攻城试探,自然交给了那个阳平张陆为首的乱军们。

    “邺城乃是国中雄邑,也是大王功业旧基,石堪无能而为南贼所夺,乃是我国中壮士大耻!眼下南贼守城者不过偏师弱旅,尔等若能奋战夺回,来日大王必有嘉奖!”

    麻秋将张陆等乱军头目们招至眼前,摆出一副加勉鼓励的态度,但事实上他对这张陆不乏恶感。因为这张陆虽是晋人门户,但却与大王麾下的羯将张豺以亲戚相称,而张豺眼下与麻秋不乏竞争。

    日后张陆归于大王,必然会成为张豺嫡系力量。所以眼下安排这些乱军攻城,麻秋也是存念提前消耗一下张豺的力量,算是一举两得。

    淮南军的械用精良尤其远程打击之凶猛,麻秋可是记忆犹新,张陆这群乌合之众上前进攻,完全就是在消耗人命。

    张陆等人,倒不知麻秋险恶用心,或者说即便是知道了,他们也无可奈何。在听到麻秋的鼓舞之后,张陆等人便也笑语道:“南贼乱我乡国,彼此本就大仇。如今麻将军率雄师来援,我等乡众自会奋力勇战,为大王夺回邺城!”

    这些人拍着胸脯做出保证后,当即便各领其军气势汹汹向三台逼近而去。麻秋一面派出大量斥候向南面探望,一面率领本部镇后徐徐跟上。

    邺城三台乃是一个硕大兵寨,最外围是大片的窝棚居民区,当中夹杂着一些豪室庄园。不过眼下这些建筑,大多早已人去楼空,留下的一些屋舍所用木石材料俱都笨重,也留在那里无人理会,眼下正可拆除下来打制一些简便的攻城器械。

    三台之外,一片平野,原本有一些沟渠之类算是配套的防御工事,不过此前大量乱众聚集于此,放肆开凿引流用作饮水,这会儿也完全不足阻拦乱军们进攻步伐。

    很快,乱军们便推进到了城墙之下。这城池在羯国大盛时便经过几番修建,石堪在这里几年时间里虽然没有大修,但也增添了许多小规模的防事。

    此前虽然有大批的乱军出逃,但眼下城内仍然有近万之众。单单在城头以及各处碉堡射楼上便分布着数千众,同样不容小觑。

    乱军分成几路,顶着木板缓缓前行,当抵达射程之内,城头上便抛落下稀稀拉拉的箭雨。这给乱军行进造成了一定的困扰,本来就不严密的阵型变得更加散乱。

    后方的麻秋看在眼中,不免摇头叹息。他虽然也没经历过几场过硬的攻坚战,但也能够看出凭这些乱军能攻下坚固高大的城池才见鬼了。

    麻秋虽然并不打算派遣自己的精锐下马攻城,但身临战阵也难免存有一些想法,因此便率领百数骑绕着城池观望起来,选择几个合适攻城的地点。

    如此观望一番,的确让麻秋有了不少发现,比如在城池西南角位置,这里似乎是石堪骑兵军队营区。高大的城墙在这里有了一个缺口,一道土石垫起的缓坡延伸到城内,在遭遇围城的时候,如果突然派出一路骑兵从这里冲出攻打敌军阵脚,不失为一个强力的反击手段。

    不过这一布置很明显淮南军用不上,他们就根本没有成规模的骑兵队伍。所以那道缺口便被乱木土石堵上,而延伸向外的土坡也被挖断几截。

    但这布置整体透出一股仓促简陋味道,倒也符合实情,淮南军进驻邺城不过短短几天而已,还要整合大量的乱军,这么短的时间内绝无可能将城池经营的全无漏洞。

    麻秋试着率众向这土坡冲击一次,那些被挖断的沟壑完全不能阻拦他麾下骑术精湛的骑兵们。几个呼吸之间,一行人便越到了缺口处,透过那些木石之间的缝隙,看到后方正有几百名淮南军士卒严阵以待。

    城内淮南军们也发现了敌人的接近,忙不迭引弓向外抛射,麻秋挥刀劈开几支凌乱飞来的箭矢,眉梢不禁微微一挑,这些箭矢劲力似乎弱了一些。

    这一点发现被他藏于心底,继而便拨马退了回来,继续绕城观察。类似的防御漏洞还有几个,但后方也都有淮南军士卒分别驻守,可见在守城方面他们的确是用了心,只可惜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太短,很难做到面面俱到。

    当麻秋返回进攻地点的时候,气得鼻孔里忍不住喷出一口粗气。

    这里倒也是一处绝佳的进攻地点,有几座坍塌的仓房残骸直接堆在城脚处向上堆叠,最高的地方距离城头甚至不足一丈,有一座城门都被堆起掩埋,原本也是乱军进城的通道之一。

    淮南军在这里前前后后布置了大概有将近两千人,而进攻的乱军数量则有三千余众,原本看着气势还算不错,虽然阵型杂乱,但闹哄哄一拥而上也足以震慑人心。

    可是在冲击半途中,城头上突然跳出一支百数人的小队,冲入乱军中一阵劈砍斩杀几十人,剩下的乱军便一溃而下。当麻秋返回的时候,那些乱军一堆堆聚集在距离城墙颇远的残垣中,竟就这么僵持下来。

    “真是一群鼠胆贼卒!”

    麻秋看到这一幕,顿时怒骂一声,即刻让人冲入阵线中将那个张陆拎出来。

    麻秋翻身下马,抽出佩刀斩在张陆足前,口中则怒吼道:“狗贼如此敷衍,莫非以为我不敢杀你!”

    张陆闻言后已是忍不住颤抖起来,摸一把脸上汗水继而便委屈道:“末、末将怎敢……此前冲城,唯有末将所部最先,结果南贼跳墙反杀,亡者多为末将所率。实在是乡人久事农桑,难抗贼众悍气啊!”

    麻秋闻言后便冷笑几声,明白这些乡众奸猾,哄抢财货时一个个悍不畏死,但在真正两军对垒的情况下,不能指望他们有什么壮烈志气。

    略作沉吟后,他便沉声道:“我便予你三百精卒,稍后再攻若还怯懦畏战,我决不饶你!”

    “不敢,不敢……”

    张陆忙不迭点头,而后便眼巴巴望着麻秋。

    麻秋强忍心头厌恶,不独点出三百名精卒,甚至还分给张陆近百具军中所携弓刀战甲,总要给予一些甜头,才能驱使其人卖命。

    张陆得了这些援助,再返回战阵时便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先将那些械用分给自家部曲,自己又取一份大一号的甲衣,颇为困难的罩在自身披挂之外。

    虽然颇感闷热沉重,但也自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而后他便挥舞着佩剑,驱令士卒们继续进攻,自己亲率近百亲信压阵督战,倒也颇为尽责。

    有了三百余名羯胡精锐的加入,这一次进攻节奏便快了许多,依城土坡立足处过分狭窄,又在旁侧用木石架设起几处登城点。

    城头上反击也变得忙碌起来,负责这一段防守的乃是早前汲郡降将王光,他也算是一名颇为合格的将领,此前跳下城头反击便是由他率领。

    敌军攻势虽然凶猛了一些,但也还未给城头造成太大压力,王光驱使着将士们各以弓矢、木石之类抛射投掷以应敌。这一段城头上防守的主要便是汲郡的义军,虽然多有慌乱,但敌军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精锐之师,一时间倒也防守下来。

    战斗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双方体力俱有损耗,麻秋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够造成什么突破,当此处战斗进行着的时候,他又率领近千卒众绕城奔行,同时试探性的骚扰了几个防御漏洞。虽然没有正式进攻,但敌军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敢松懈,自然需要调兵应对。

    如此几番试探之后,麻秋大体摸清楚这些敌军防守和调度的规律。近万军队,看似不少,但要知道邺城三台乃是一个能够容纳十数万人的庞大据点,防御起来自然要有所侧重。

    很明显那个敌将谢艾乃是一个新出茅庐之人,虽有险谋,但在这样一个极度考验将领基本调度能力的战场环境中,表现生涩稚嫩,几次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况。也就是麻秋眼下变得谨慎,若真强硬进攻的话,说不定已经攻进城中了。

    将近日落的时候,最早派出的一路斥候返回,言是南面已经出现大股的溃众,可以确定黎阳一战的确是淮南军战胜。

    麻秋得知这一消息,心内顿感凛然,略作沉吟之后,当即便吩咐兵众快马将此事传告中山王,希望中山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快再派一部分援军赶来邺城。

    同时他也传令军中,即刻向城池发起进攻,入城之后再造炊饮。他已经摸清楚了这敌将虚实,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围点打援意义也并不大。再过几个时辰,大批溃众可能就要出现在邺城南面,届时淮南军第一波增援也将要出现。

    所以眼下,需要先夺取了邺城作为据点,避免陷入两线作战,然后安置张陆等人协同防守,再引众于野迎击敌众。

    很快,麻秋所部骑兵们便分成数个千人大队,直接往麻秋所指定的几个方位扑去。而他则自率千人于外,快速游走于各个战场之间。这些骑兵们快速抵达战场,然后便下马持刀引弓冲向那几个漏洞。

    几个方向同时发动进攻,果然城内淮南军调动出现了脱节,其中一个漏洞并没有被兼顾到,近千名羯胡军队们直接冲杀入内,而内里则只有数百名淮南军士卒,已是节节败退。

    察觉到这一点,麻秋即刻传令其余几处战场士卒快速弃战上马转移战场,不足一刻钟的时间里,便有三千余名将士直接冲进了城池内,将这本就漏洞百出的防御撕出一个大大的缺口。

    然而正在这时候,在这缺口附近突然有几座高高的仓垛轰然倒塌,烟尘冲天而起,原本还在持械涌入城内的胡卒队伍顿时被拦腰斩断。

    “鱼儿总算咬钩了。”

    此时在那烟尘之外,谢艾双眉微蹙,凝望着被仓垛砸倒哀嚎不断的胡卒们,长长吐出一口气,口中则不乏诧异道:“如此明显防缺,这敌将居然还能按捺竟日,我原本还以为这一次布置白废了。”

    虽然将敌军勾入城内后还要进行一番苦战,但胡润等将领们眼见谢艾所谋又成,还是忍不住笑语道:“或是季龙今次所派贼将早年也曾参加淮上一战,早被王师杀得胆寒,难免谨慎。”

    这么说自然不乏噱意,但无论言者还是听者大概都没猜到这已经是事实了。

0934 封王可期

    城池外,眼见如此惊变,麻秋并其麾下将士俱都呆愕当场。片刻后麻秋才首先反应过来,一面快速上前亲自安抚整顿那些慌乱兵众,同时又组织兵众向内突击。

    然而这时候,城内建筑物的倒塌仍在持续,而且在那缺口附近也出现了强劲的弓矢阻击。阻击力度之大,远远不是此前能比。

    中计了!

    眼见进攻卒众被打退,麻秋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当即便又让人将张陆召来,吩咐他将所有乱军集结于此,不计代价的向内进攻打通被隔断的联系。

    而麻秋自己则率领剩下不足两千名卒众,快速向记忆中其他防御漏洞冲去,以期能够尽快冲入与身陷城内的部众们汇合。

    事到如今,麻秋尚有一点可以聊做安慰,那就是他对谢艾这个人用兵风格的判断还是比较准确的,热衷于弄险。

    此时城池内,胡润等众将,早已经率领淮南军士卒们向那些正惶恐不已的羯卒们扑去。

    这些人此前还沉浸在夺取邺城先登首功的振奋心情中,下一刻便陡然遭遇惊变,尤其当察觉到后路被断后,那种惶恐心情更是令人惊悸得不能自已。以至于当淮南军陡然从街巷中杀出后,战场很快便被分割成数片,彼此不能呼应,各自艰难为战。

    这正是谢艾一番布置的主要原因,他在动念北上准备夺取邺城的时候,便一直不觉得能够将邺城顽守直到淮南主力大军来援。一旦石虎出兵干涉邺城局面,必然会因此酿生大的变数。

    而当麻秋率军出现在邺城附近的时候,那些名为义军实则暴民的河北乡众们,也一如谢艾所猜测的那样。

    首先,邺城是不可能完整守住的,所以谢艾也并不将此当作一个目标,一开始就是在打算将此当作一个诱饵,诱引那些可能出现的敌人,当然主要还是针对石虎方面的敌军。

    单凭谢艾目下所拥有的兵力,邺城不可能守得住,敌军或早或晚都会攻进来。但主动攻进来和被动总是有所差别,而这一点差别,有时候便能主导一场战事的胜负,优势也由此累积起来。

    最起码目下而言,陷入城中这三千余名敌卒,他们不会认为是淮南军实力不济,又或自身骁勇善战才冲进邺城来,而是由于敌军有意诱导、大意之下冲入了陷阱中,他们正陷入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

    有这一点,那边足够了。

    战争从来没有一个准确的实力衡量标准,三千骑兵,能够纵横郊野,击败数倍之众。但是同样的三千人,陷入一座地形复杂的城池内,而且是在敌人有意的诱导下,能够发挥出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谢艾眼下,尚不知黎阳之战已经有了结果,但这不妨碍他在合适的时间里做出合适的布置。他能够倚重的只有麾下这五千淮南军,但哪怕是淮南军精锐,一旦在野地中铺开,在面对敌军差不多等量的精锐骑兵的冲击下,只会是有败无胜。

    何为合格的将帅?

    身先士卒、爱兵如子,仅仅只是手段之一而非唯一手段。谢艾本身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做不到身在战阵之前激励士气,乃至于万众之众轻取敌将首级,他此前也迷茫于像他的这样的人,究竟有没有资格典兵督战?

    然而都督给他做了一个极为合适的表率,都督同样不是什么勇力斗将之选,但却能够广得淮南军上下拥戴。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都督作为一个真正的统帅,能够在每临战事都能营造一个最适合麾下将士发挥战力的战场环境,为此不惜以身犯险。

    就像早前烈守延津,以孤弱之众迎击倍数之敌,在当时看来似无必要。但是等到大军俱都集结河畔,南北大军隔河对峙之时,这一点坚持便能换来丰厚回报。

    坚守不能,野战无力,但敌人却不会因为这些困顿而裹足。所以谢艾摆出一个四处漏洞的邺城,同时摆出一定的防御力,将那些乌合之众的乱军阻拦在外,勾引敌军主力进行巷战。

    他有笃定把握敌军必会入彀,因为哪怕四处漏洞,这也是邺城,是一座对于河北人而言有着非凡意义的大城,哪怕敌军有所洞见,也不得不踏入彀中。若连一座四处漏洞的邺城都视而不见,那这些敌军南下意义何在?

    邺城内地域广阔,建筑繁多,这对淮南军而言便是一个优势战场。哪怕敌军数量再多几倍,淮南军都有坚守一隅之力。同时敌军入城之后,会有相当一部分兵力被吸引在城中,这也能够缓解一部分援军将要面对的风险。

    事实也正如谢艾所料,这一部进入城中的三千多名敌卒,虽然仍在顽抗,看得出乃是精锐之师,但本身已经有了落入陷阱的惶恐,在这杂乱的街巷中又少了统一灵活的调度。

    而淮南军将士们则一早便知这一战术计划,一旦达成之后,便被激发出蓬勃士气。一涨一消之间,淮南军将士一个个如龙似虎,将原本仍算庞大的羯卒们一点点分割包围而后歼灭。

    很快,在这一片杂乱的区域之中,便到处横倒着敌人尸首,血腥气息浓郁到极致,干燥的街道也被血水浸透变得泥泞起来。

    军列中的兵长将领们甚至不敢露头叫嚷指挥战斗,因为在战场附近残留的一些建筑中,始终有淮南军士卒占据着形胜高地,用军中携带不多的劲弩强弓狙击那一个个敢于冒头的敌将,使得敌军始终处于无头苍蝇一般,各自为战,不能集合。

    由于本身便占据着主动性,邺城在某种程度上又是淮南军的主场,所以在进攻这三千余名卒众的同时,淮南军尚有一部分盈余兵力,一方面阻击城外那些乱军强度不高的进攻,另一方面则营造出一个犹有余力的局面,以震慑城外那一些仍在游走寻觅机会的骑兵。

    麻秋此时在城外游走,心内可谓恨极。淮南军如此战法,算不上是高明,但是直到现在,麻秋所懊恼的还是选错了突进地点,而不是攻城这一决定。

    淮南军并不能守住邺城,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哪怕从头再来一次,麻秋仍会选择向邺城发动进攻。因为这才是他南来的主要目的,而且一旦占住邺城,对于接受从黎阳前线退下来的溃军也有极大助益。

    如果没有邺城这一稳固据点,他一味打援的话,只是一旅游荡之师,而淮南军则可以混在溃军之中轻松进入邺城增援。凭他五千之众,也很难将邺城南面广袤区域尽数封锁住。

    所以他的错并不是进攻邺城,而是在最后关头没能把持住拿下邺城对他的诱惑,轻率驱入太多兵力,以至于直入淮南军彀中。如果多方并进的话,虽然进度未必快,但却胜在稳,淮南军也很难得到包抄围歼他大半兵力的机会。

    但若再深想一层,麻秋之所以强求快速攻克邺城,不独只是因为得知淮南军已经取得黎阳大捷、援军顷刻即至。也是需要通过这样一场摧枯拉朽的胜利,以震慑周边那些豪强军头们,继而将他们引为己用。

    “狗贼害我大事!”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但是借着依稀星光,仍然能够看到邺城周围不乏人影晃动,不用想便可猜到必是那些此前离开邺城的河北乱军正在观望战况以决定投靠何方。

    当麻秋绕城疾奔的时候,城内那些原本在他看来防御漏洞所在此刻已是火光大盛,虽然不排除敌军虚张声势的可能,但假如不是呢?

    眼下麻秋可信军力已经不足两千人,如果再陷入城中敌军陷阱内,他甚至已经不敢想象结局如何。所以最终,他还是没敢向那几处漏洞冲杀去,当再返回原地的时候,便听到城内厮杀声已经渐有微弱,心情不免更加低沉。

    此刻张陆所率领的乱军攻势倒是迅猛,比白日里强了几个烈度。然而敌军的反击之势也更加迅猛,箭雨泼洒之强烈已经完全将这一片区域给覆盖,远非白日里那软弱无力的情景可比。

    当麻秋的亲兵再次入阵召唤的时候,张陆神态忐忑的趋行过来,他身上那两层战甲之间也挂着一些零星流矢,不知是刻意作态还是实情如此。

    但眼下麻秋已经没有心情追究此事,眸子阴如铅水凝声道:“撤军吧。”

    “撤军?可是城内还有……”

    张陆听到这话,神态不免一愣,他这会儿倒不是在故意作态,而是真心实意想攻下邺城,解救那些陷在城内的羯卒们。

    这倒无关乎道义,而是骑虎难下,此前他是笃定投靠中山王,因此一俟麻秋引众南来便即刻率众归降。可是却没想到局势演进到这个局面,整整数千名精卒陷入邺城,而城池却仍未攻克,如此过错总要有人站出来顶罪。

    麻秋乃是中山王麾下最近几年颇得重用的大将,就算难辞其咎,但他这个临阵相投之人,又会有什么好下场?若是不能扭转局面,说不定便需要他站出来顶下大半过错罪责。因此他眼下的战意,可是比麻秋还要更加炽热几分。

    “我说撤军,你有异议?”

    麻秋闻言后脸色变得更黑,继而便叹息一声,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张陆肩头上低声道:“此战不利,非战之罪。河北多有奸徒以助南贼,虽然军众南来直冲三台,但后路有**共扰,不得不含恨撤军,否则大军将尽没于此,你明白?”

    张陆眼下正惶恐于自己或要成为替罪羊,因此在听完麻秋所言之后,一时间视线仍是游移,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有恍悟,继而便转头望向黑洞洞的郊野,恨恨道:“大军早已攻入邺城,若非这些乡野奸徒坏事,焉能不胜!”

    听到张陆如此表态,麻秋凝重的神情才变得稍有松缓,又拍拍张陆肩头狞声道:“乡野奸猾,实在可恨!我与张君并力苦战,才杀穿这些奸徒重重包围,浴血奋战虽然不能力守邺城,但总算能驱赶数千卒众返回,此战才不至于徒劳!”

    张陆此前已有明悟,又听到麻秋如此明确的暗示,才总算松一口气,连忙举手抱拳说道:“邺地虽然奸徒良多,但仍不乏忠义之士始终心向大王。若非麻将军戮力以救,我等义士只怕也要没于群贼围攻之中,难有性命归投大王!”

    “给张君牵一匹马!”

    麻秋这会儿脸上终于展露一丝笑言,对张陆的态度也和蔼许多,待到张陆翻身上马之后,才上前又叹息道:“河北局势崩乱,无论士庶不知托于何人才能得保全。我虽然效命大王麾下,平常也觉势单力薄,就算想待人以诚,又恐引祸于腹心。譬如石堪往年也曾敬奉先主,以子事之,但如今又如何?纵有一时煊赫,最终难免一死!”

    “麻将军乃是我河北壮武名将,我虽然陋居乡土,但也向往日久。今日得与将军并行,实在此生大幸!”

    张陆满脸堆笑,俯身相就道:“有志之士,皆以义气论交。逢此乱世,兄弟尚有冤仇难解,杂血相亲,又怎么会是保全正途!”

    他哪里听不出麻秋眼下已经不敢再留在邺城附近作战,又恐如此归去会遭到中山王的责罚,因此要将过错推到左近那些乱军乡众头上。此刻要与他串一串口供,又担心他会心向那个契亲张豺。

    眼下无论为了性命还是前途,他自然要选择跟麻秋统一口径。而且话说回来,张豺那个羯种只是贪图他家往年丰厚进献才稍施庇护,彼此本就没有多么亲厚关系。若能借此与麻秋紧密联合起来,于他而言也是一个机会。

    彼此串好口供,麻秋再不迟疑,他已经放弃了再援救陷入城内那些兵众,因为要不了多久淮南军在黎阳大胜的消息便要传到邺城来,到时候还不知会引发怎样的变数。

    所以眼下,还是专注于更实际的利益,很快他便率众扑向邺城周边那些观望的河北乱军。一方面自然是寻找一些背黑锅的,另一方面掳掠一些人口也是给中山王一个交代,不至于此行徒劳无功。

    而且,他对这些墙头草们也是不乏忿恨,泄愤之余,又能掳掠一些丁壮来补充此战的庞大损失。

    此前虽然陷入城内三千多人,但战马俱都留在了城外,张陆既然这么识时务,麻秋也不吝啬将这些战马暂时借给张陆的部众。再次整合成数千人的庞大骑兵队伍,在放弃了进攻邺城后,直接扑向了流连在邺城周边那些乱军们。

    眼见自己居然成为羯兵们的主要目标,那些乱军头目们一时间也是惊恐无比,纷纷向后溃逃,但双足怎敌四蹄,尤其邺城周边乃是四野平川的野战良地。

    很快,这些乱军卒众们便为那些如狼似虎的羯卒射杀无数,继而被分割围困,大批大批弃械投降,全无一战之力,能够逃脱出来的不过寥寥。

    麻秋这会儿正需要替罪羊,对于那些见机不妙而投降的豪强军头们自然不会手软,接连射杀几十人,头颅皆被斩下悬挂在马背上,然后便驱赶着近万投降乱卒,趁着南面确凿消息传来之前,浩浩荡荡往襄国而去。

    襄国与邺城之间,距离本就不算太远。虽然沿途多有降卒逃遁,但当抵达襄国东北面石虎大军营地的时候,仍然剩下了数千卒众。

    麻秋率众浩浩荡荡返回,本身倒看不出败军之众的惶恐,将卒众在城外营地稍作安置,他便带领张陆等几名早已经统一口径的乱军首领匆匆入营复命。

    “末将死罪……”

    一俟行入大营中,麻秋便忙不迭跪拜于地,膝行上前,口中则悲怆吼道。

    大营正首石虎端坐其中,与数年前相比多了几分沧桑,但却少了几分张扬跋扈,眼前麻秋如此,脸色已是陡然一沉,怒声道:“我派你攻取邺城,进击南贼,为何匆匆返回?”

    麻秋深拜于地,颤声将此前所编的说辞讲述一遍,而张陆等人这会儿也都不敢松懈,同样壮着胆子在旁侧帮腔。

    “邺城竟为南贼所得?”

    石虎听到这话,怒目圆睁近乎铜铃,这消息与他而言,比石堪已经击败南贼稳守邺地还要更加难以接受。尤其在听到乃是河北乱贼群起相助淮南军后,更加怒不可遏,愤然起身咆哮道:“将那些俘获贼众,全都枭首坑杀!若是早年主上肯听我良言,何至于养患至今积成大祸!”

    麻秋听到这里,不免悚然一惊,他仍然小觑了大王对夺取邺城的决心,若非归罪那些乱军,他今次败退只怕难有善果。

    但听到石虎要将那些俘虏全都杀掉,麻秋仍是难免心痛,要知道那些人可是他打算用来补充自己损失部曲的,因此忙不迭壮着胆子请求饶命:“大王请息怒,邺地之众,其实仍然不乏心向大王譬如张陆之类。只是石堪狗贼太过无能,坐治经年无稳地方,因此才为南贼所趁。日后大王定乱四方,仍需人众效命,若是……”

    “你兵败辱威,我还未有问罪,还敢多言为旁人请命?来人,给我剥下他的甲胄监押军中,来日再作论罪!”

    石虎闻言后更是大怒,直接抄起案上一份铜制符令,劈头砸向麻秋。

    麻秋听到这里,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心知算是躲过今次之祸。若是真有人恶了大王,即刻便推出帐外斩首了,也不必再说什么来日论罪。毕竟眼下大王麾下乏人,他又是一个难得良才,敲打难免,性命无忧。

    麻秋等人被受监后,石虎也不再提坑杀那些俘虏的事情,这几年的艰难处境,已经让他的暴戾任性稍有收敛。更何况淮南大敌眼下已经到了河北,那些俘虏留下来用作人命消耗也不错。

    待到情绪稍有平复,石虎才又召人入帐议事。

    麻秋那一点小心思,他不是看不出,甚至于早在麻秋返回之前,邺城发生了什么事情,早已经有人汇报上来。可是眼下并非追究真相的时刻,否则只是让他更加难堪。麻秋懂得掳掠大量丁口返回,也算是稍稍保全了他的颜面。

    只是一想到邺城居然落入南贼之手,他便如鲠在喉,心内也充满了危机感,对于襄国眼下仍在僵持的局面也失去了耐心,待到众将毕集此处,他便恨恨道:“传告城内郭殷等老贼,我给他们三天时间,若还不出城投降,我必灭其满门,与程贼共葬!”

    同时他又给众将下了死命令,无论城中降或不降,近期已经要拿下襄国!其实眼下襄国已经大半失控,程遐等人所控不足万数弱军,已经弃守襄国大部分,只是困居在城西明堂辟雍,尤其将石勒埋葬在明堂附近大军进攻方位。

    石虎虽然已经摆明篡势,但仍然不敢背负毁坏先主陵寝的恶名。尤其眼下他军中夔安等老将们对此看得更加重要,他们虽然是石虎的部将,但也是先主的从龙旧臣。若石虎连先王陵寝都不在意,他们来日处境地位也是堪忧。

    眼下石虎最关心还不是襄国事情,而是淮南军的动向。他眼下已拥七八万众,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羯族人马,另有一部分诸胡义从并晋人豪武,军力已经不弱,对外也号称带甲二十万。

    尤其在收复襄国之前,幽、并之间诸多胡部便先平灭。即便是淮南军稍后继续北上,也绝对拥有一战之力。毕竟大军进退之间,实力消长不定,襄国与邺城看似不远,但途中却多野战所在,乃是石虎绝对主场。

    但他心中对于与淮南军对战,总有一种就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所以在稍作沉吟后,便又召来早前便入军的鲜卑慕容使臣封弈,见面后便说道:“我将要入主襄国,称制在即,若你家主上仍存念观望,待到河北平定,我必引强军征讨,灭族之祸便在一念之间!”

    封弈闻言后便垂首道:“辽东公并无与大王交恶之念,大王何以敌视。更何况眼下河南兵动,大王若……”

    “辽东公?哪一家的辽东公?我可是听说,慕容儁屡屡派人往南,南贼却至今未有明封。而且沈维周那小貉子,更是屡屡派出舟船资助慕容家逆子,又勾引大量晋众南归。此子骄狂凶横,连我河北国人都不目在眼中,区区辽地慕容杂种,你道他会善待?”

    石虎闻言后便冷笑道:“我也不与你虚言,速速归去传告慕容儁,来日我将于南贼战于河北,他若肯遣众助我,不必再望公号,封王未尝不可。但若存念观望,待我了结南事,必杀其山水之间,一如段氏孤魂!”

0935 铁血定乱

    八月之后,黄河流域气候变化已经极为明显,虽然白天里仍然炎热,但是到了夜晚,气温便降低许多。

    昼夜温差极大,也更让人感受到目下所处的这个小冰河时期对气候的影响,北方要比南方更加严重一些。而随着气温的降低,久旱多日的河北终于迎来了几次降雨。

    这一轮降雨对于寻常民众而言自然是好事,正好可以抢播一轮作物,赶在寒冬到来之前收获一茬。但这一点生机也仅仅只是存在于理论上,因为眼下河北的局面,实在让人看不到一丝能够安居乐业的希望。

    喧嚣年久的羯国内讧终于落下了帷幕,困守襄国的程遐等人最终被石虎击败,原本襄国重臣当中自程遐以下足足百数名包括其背后亲宗,尽皆伏诛。至于程遐所扶立的少君石大雅,也直接被石虎圈禁废黜。

    最终石虎还是没有选择直接僭制,而是在先主石勒陵寝前正式扶立南阳王石恢继承大统,而石虎则以丞相、大单于为号,总督内外军政事务,只是王号仍未改换。

    这也实在是难免尴尬,石赵国地本就是诸夏赵、魏旧国,赵已经成为国号,而魏王之号早被石堪所取。虽然眼下石堪已经完全落败,且旧魏之地多为淮南军所得,这一王号眼下而言本就有几分不祥,兼之石虎性情也不愿拾人牙慧,索性干脆不作改变。

    毕竟少主石恢只是一个纯粹的傀儡,时人也尽知来日石虎必会取而代之,不过是眼下因为有淮南强敌在侧,才不得不暂作按捺。

    执掌襄国之后,石虎所作第一件事便是下诏召集六夷甲兵,要集众南攻淮南军,夺回邺城,尽复河北之地。

    一时间,不独襄国附近风起云涌,就连更北方也都频有声音发出,除了原本就在石虎军中的一众杂胡义从以外,燕代之地也都多有胡部相应。代主拓跋翳槐亲率三千铁骑南来助战,辽东慕容儁也派两千骑以其兄弟慕容恪为将南来。

    这两胡部已经算是北方名列前茅的势力,当他们明确表态支持石虎之后,其余大大小小的部族也都少有敢于不尊号令,或助于甲士,或助于牛马。

    很快,襄国便聚集起号为三十万的庞大军队,一时间石虎在河北的声势也达到了极点,成为公认能够中兴羯国的唯一之选。

    相对而言,南面的淮南军声势就弱了一些,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和宣言。当然他们也根本不需要再说什么,单单强悍进入河北,全歼石堪所众,同时夺取邺城这几点,便足以彰显淮南军之强盛以及势不可挡。

    说起来,石虎之所以在这么短时间内便营造起如此庞大声势,相当一部分原因也要感谢淮南军的压迫让那些杂胡们颇有唇亡齿寒的危机感,因此才聚集在石虎身边。

    黎阳一战结束后,沈哲子自然不再逗留于河南酸枣,而是北行进入黎阳。黎阳这里也成为淮南军在河北的大本营,聚集淮南军将士将近五万之众,另在邺城等地又有数部分师。

    三月北进,八月黎阳大捷,长达半年的辛苦作战,淮南军可谓硕果累累。首先便是豫州全境尽皆收复,原本盘桓在陈留郡内的陈光乱军也消亡。其次便是兵进河北,收复汲郡、魏郡等大片河北失土,直接兵指羯国首都襄国!

    尤其是后者,乃是永嘉之后王师绝无仅有的大创举,王师战旗时隔十数年后,再次飘扬在河北之地,而且还是以前所未有的强悍姿态!

    沈哲子抵达黎阳后,并没有急于公布下一步的作战目标,唯一军事上的行动便是以骑兵继续增援邺城,下令以邺城为中心尽可能多的安抚招募河北晋民并杂胡之中心向王道者。

    经过长达半个多月的梳理汇总,黎阳一战的战果也总算整理出来。不算物用,单单在黎阳所俘获的军民便达三万余众!这当中绝大多数都是河北丁壮,晋、胡参半。

    趁着黎阳大捷震慑之威尚是浓厚,沈哲子直接下令将这三万余名俘虏分批次第运回河南,同时传令后方速派民政官员北上,在豫兖之间新复土地上草创屯耕。

    淮南军如此强硬举措,在俘虏之中也引起强烈抵触。大军集结时他们不敢为战是一方面,但若强逼他们离乡背井又是一方面。

    兼之那些临阵投敌者在于淮南军稍作接触后,并没有获得相称的待遇,心里难免会有落差,不乏人想要煽动俘虏作乱。

    所以在这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黎阳大营大大小小骚乱频有发生。然而沈哲子却不是石堪那种从善如流的脾性,对待这些骚乱,无论参与者何人,唯有一个态度,那就是铁血镇压!

    原本黎阳一战双方战损阵亡都不算多,但是在这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三万多名俘虏因为卷入骚乱而被杀的,多达近万人!

    如此凶残的镇压,终于杀得这些俘虏尽皆胆寒,再也不敢生出作乱之心。于是剩下的人,只能乖乖被遣送到河南。

    与此同时,沈哲子又给郭诵方面增兵近万,用以镇压这些俘虏以及后续还有源源不断的投降者。未来如果没有大的变故,郭诵将会负责镇守荥阳、陈留等地,所以眼下也是给他提前练手。

    三万多名俘虏并非所有收获,由于谢艾抢先占领了邺城,原本石堪所统故地生民、物用几乎尽为淮南军所得。

    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钉,虽然河北动乱经年,石堪毕竟也是原本的河北三巨头之一,所占领又是羯国精华所在。

    后续淮南军收缴地方,单单生民粗略统计便多达二十余万户,而且这还只是邺城、黎阳等几个大的城邑周边,乡野之间许多豪强坞壁尚未清点,如果后续达到淮南都督府那种细致的掌控程度,这个数字再翻两倍沈哲子都不觉奇怪。

    单单这一点,便让沈哲子感受到,哪怕是现在河北已经崩坏,民间所沉淀的元气仍然要超过江东良多。眼下是因战乱频频,民力被严重虚耗,但只要局面稍有平缓,河北的回血速度仍然极快。

    沈哲子这里尚有一些不满,却不知淮南军这一份所获被监押在军中的石堪得知后,心内已经充满了震撼。他统治邺地这么多年,甚至都不知自己治下居然有这么多的人口,原本在他概念中十万户便是顶天了。而往常真正能够统治覆盖到的,甚至连十万户都没有。

    原本他还觉得那些豪强乡宗们顶多只是搞些小动作掣肘,其实格局胆略都有限。但却没想到,这些人的胆量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们所鲸吞隐藏起来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他这个名义上的邺地之主!

    对于能够生擒石堪,沈哲子也是不乏惊喜。说实话,在这样大规模的会战中,哪怕一方完败,想要生擒敌军主将都极为困难。尤其淮南军客战于河北,对于河北山川地势本就不算熟悉,石堪就算打不赢,但是想逃的话也很简单。

    尤其今次生擒石堪的,居然又是萧元东!这位枣庄老乡,气运简直旺盛到令人叹服,甚至就连沈哲子都隐有嫉妒,简直要怀疑此人是否气运加持的位面之子。

    不过这位位面之子眼下只热衷于吹牛逼,其人所至激起军中怨气无数,以至于沈哲子不得不将他外派出去免得在大营里四处招摇惹人生厌。

    石堪算是沈哲子北伐以来所获羯国方面地位最高的重臣,因此自然不能简单斩杀。所以说人无论为善为恶,只要能够做到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总会有所不同,物以稀为贵,人也难免。

    单以罪恶论,那些河北豪武军头们绝对比不上石堪,单单沈哲子所知徐州军中死在石堪手里有名有姓的将领便一只手数不过来。结果石堪眼下还在淮南军大营里活得好好的,吃喝不愁,但那些军头们却因煽动俘虏作乱而被抛尸河中喂了鱼虾。

    对于这点区别对待,沈哲子并无多大心理负担,作恶都作到不入流,你不先死谁先死!

    石堪入军之后,表现倒是很平和,甘心认命的样子。沈哲子此前虽然骂他骂的凶狠,但也倒没有刻意的去苛待,这家伙虽然旧恶累累,但对淮南军还是够义气的。如果本事再长进一点,淮南军今次胜的将会更艰难,所得也未必会有这么丰厚。

    不过有一点怪异的是,石堪被监押中几次表态想见一见沈哲子,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但沈哲子却懒于理会,对他而言这家伙眼下剩下的唯一意义就是留住一条命送回江东去当众斩杀,让江东民众们也乐呵乐呵。

    他也不相信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石堪会给他进献什么定乱河北的良策,一则没有那个心肠,二则没有那个头脑。

    当淮南军还在以黎阳和邺城为中心争取扩大战果的时候,徐州军终于姗姗来迟,在黎阳会师。

0936 幸生都督

    “行军途中,惊闻都督已率淮南雄军击破贼将石堪,更渡河向北攻取河北大邑邺城,我等将士多有喜极而泣,天佑晋祚,幸生都督,雄略北进,区区胡丑,不足为患……”

    当抵达黎阳靠岸之后,李闳等徐州众将俱都趋行上前,深拜于沈哲子面前,语调高亢激昂,对淮南军的夸赞更是源源不断、不要钱的讲出来。

    对于徐州军的这些夸赞声,沈哲子并淮南众将们自是照单全收。不过沈哲子的重点还不在此,而是饶有兴致打量着徐州军此来船队规模,实在是太烧包了,将近三十艘战船,其中最小的都是中型斗舰,至于大型战舰更是多达七八艘!

    此前在邺地军队面前,淮南军尚能自恃舟船强盛而在水面上压着敌人打。可是跟徐州军战队比起来,淮南军又算不上什么了。

    之所以会有如此差异,还是因为早年淮水一战之后,羯国淮地水军械用多为徐州军所继承,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舟船,而且还不乏海船。毕竟早年江东被压着打的时候,跨海向江东沿海郡县掳掠也是羯国颇为热衷的进攻方式,这方面械用自然不少。

    虽然事后淮南军也分润到一部分,但当时郗鉴人老心不老,不愿意完全从属于淮南,留下许多好货,从这次前来会师的船队就能看出来。

    这一点让沈哲子颇为不爽,但一想到郗鉴今次终于不再遮掩,也算是一种交底,心情才稍有平复,更由衷感觉到年轻才是最大资本。郗鉴人老悭吝又如何,有能耐你向天再借五百年,抠抠搜搜,最后攒下这些底子还不是要留给沈哲子来接收!

    虽然沈哲子态度还算好,但李闳等众将心情却并不轻松,在返回黎阳城的时候,便忙不迭向沈哲子详细解释他们为何会误期。

    虽然今次向北出兵非常顺利,青兖之地少有顽抗之众,但还是遭遇了一些波折。尤其在泰山郡中,一些土豪乡宗自恃地利,屡降屡叛,最终还是徐州军集结优势兵力消灭其中几股势力比较大的乱部。但直到现在也谈不上是悉定,沈牧仍然留在那里镇守。

    沈哲子对此倒也能够理解,泰山郡乃是黄淮海平原地带上为数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唯一一处占据形胜之地,余处俱都一马平川。

    早年占据此地的军头徐龛便恃此地利,游弋于江东朝廷与石勒之间,叛降不定,一直等到石勒已经统一河北稳定局面之后,才派石虎以四万大军最终将之击破。

    虽然眼下泰山之地并无徐龛那样强大的军头,但豪武乡宗也是众多,若再加上有人暗中挑拨的话,徐州军要解决起来也是非常麻烦。

    而如果不能稳定住泰山郡,那么徐兖青之间也谈不上彻底的稳定,徐州军如果大举南来,便要面对被抄截后路的隐患。

    徐州军本身便难改各自为战的习惯,郗鉴又因年迈而不能抵达前线督战,在缺乏一个统一调度的情况下,能够这么短时间内暂时解决泰山郡问题,也算是不错了。

    眼见沈哲子的确没有追究徐州军误期的意思,李闳等人才算是放下心来。如果说此前他们还有与淮南军争雄的意味,那么现在则彻底打消了这一念头。

    他们这些徐州将领,也是知道今次军事行动的计划,他们要联合淮南军一同北上与邺城石堪作战。老实说对此他们并不算太过热衷,因为郗公业已年近七旬,一旦北上的话,他们这些将领必要被梁公沈哲子所辖制,乃是一路辅军,如此即便得功,难免会有厚薄之分。

    对于梁公这个人,他们感官也是极为复杂,一则都能看出此人前途无限,也能感受到郗公都在配合其人接掌徐州事务,二则其人实在太霸道,一旦入主徐州,必然会打破徐州原本那种局面,这些军头们不可能再入原本那样保留住一些独立性。

    所以今次在泰山郡,也是不乏刻意拖延的意味,想要以此让梁公有所收敛。但却没想到,就算他们没有到场,单单淮南军自己便干净利落的干掉石堪,夺取邺城,所得成果甚至较他们此前预想中还要大得多!

    如此一来,他们此前那些想法和做法便成了一个笑话,心中可谓是既有尴尬,又有恐惧。单凭淮南军自己,便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战斗力,一战攻取邺城,二战攻下襄国又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如此他们这些徐州部将们又将何以自处?

    而且,淮南军战果如此辉煌,接下来梁公接替郗公执掌徐州之事,已经不是能不能,而是其人想不想的问题。甚至连想不想都不必猜,沈牧那个大脑袋几千淮南军众眼下就杵在徐州呢!

    所以眼下,他们实在没有什么资格再作态,纷纷争先恐后往黎阳而来。一俟坐定之后,几名徐州将领便接连开口表态:“眼下王师大胜,正宜挟此大势再破胡贼!末将等此前困于地患未能尽力,稍后必奋力以战,为都督再下一城,痛歼贼众,平灭季龙!”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王师来日自然更有勇进,诸位不必忧患无处猎功,也不必急于一时,暂且稍作休整。至于是否北进攻打襄国,此事仍须再作商榷。”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但因本身就是心虚,倒也不敢多问。唯有李闳因是郗鉴心腹,闻言后便皱眉道:“王师今次黎阳大捷,乃是永嘉之后未有之壮功,此乃晋祚大昌之盛兆。而河北石季龙方取襄国,诸废未兴。眼下徐淮两部,合力已有十数万众,何以都督……”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便见沈哲子双眉已是微锁,虽然神情变化不大,但却自有一股慑人气势扑面而来,以至于后续话语都难再讲出,忙不迭低下头来。

    “诸位远来,暂且引军入营稍作休整。至于来日兵指何方,稍后自有令示。”

    沈哲子说完之后,便从席中站了起来,他眼下虽然不追究徐州军失期之过,但也并不意味着就要向他们通盘托底,郗鉴在这里还差不多。但就算是郗鉴在这里,他有什么决定,也只是通知一声,不会是商议。

    其实从一开始,沈哲子就没打算或者不指望能够一战之内便扫灭河北羯国残余势力。哪怕眼下已经拿下了邺城,哪怕徐州军到来后,明面上的军力与石虎相比已经完全占优。

    徐州军眼下本身还未融入淮南军体系中,这样的结合看似势大,但当面对真正残酷大战的时候,能否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沈哲子实在存疑。

    襄国与邺城,看似实际距离已经很近,但每进一分,淮南军所要面对的风险便要大了一分。一旦继续向北进行会战,绝不可能奢望石虎会如石堪一般被轻松击破,将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而在这样的战场环境中,野战乃是决胜的关键,最起码目前而言,在野战方面,淮南军并不能说已经完全超过那些羯兵与杂胡义从。

    淮南军强势挺入河北,反而促成了燕代之间众多杂胡聚集在石虎周围,这是沈哲子所不愿看到的。最起码在目前看来,那些杂胡们并不乐于看到淮南军强势入主河北。

    兵法自有张弛之道,眼下魏地新进收复,也远称不上是淮南军的稳定前进基地。与其逼迫群胡同仇敌忾,沈哲子更乐于看到他们狗咬狗,彼此折腾消磨实力。

    即便是不算眼下还是小字辈的拓跋氏,慕容氏已经渐成气候,未必乐于仍然困顿于辽地。尤其沈哲子对慕容氏实在算不上态度友好,近乎明目张胆支持他们兄弟分裂内讧。

    而石虎也是一个不容他人卧榻鼾睡的性格,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沈哲子倒是想看一看,如果没有了淮南军在南面的强势威胁,他们二者究竟谁会将谁按在地上强势摩擦。

    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还是淮南军眼下已经达到一个极限,虽然黎阳一战看似胜的轻松,但也已经达到淮南军目下一个极限。要消化战果,要准备接收徐州,沈哲子向来信奉不为自己掌握的力量,从来都算不上真正的强大。

    尤其眼下的江东,沈氏还远远算不上一言堂,仍有诸多掣肘之力,在河北战事进行到这一步的时候,如果还不能够做出反应的话,那也实在太迟钝了。

    南北战事进行到这一步,其实跟城地得失相比,人口的获取反而成为胜负关键。尤其是在江东本就基础薄弱、南北俱都积弊重重的情况下,沈哲子真的不必强争一时之勇。

    当然,他这一点心机,敌人真的无从猜度。尤其淮南军在北进之后便摆出一副势大难当的锐进姿态,襄国虽然摆出一副厉兵秣马的姿态,但石虎慑于淮南军与徐州军会师的强大兵力,一时间也不敢轻启战端。

    沈哲子继续摆出向邺城增兵的姿态,但主要意图却不再是与石虎争胜于河北,而是趁着双方互有忌惮节制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搜罗河北乡众,而后大军便徐徐而退,最终退到了枋头一带。

    当襄国还在狐疑猜度淮南军意图的时候,已经有超过百万河北民众从邺地撤出,向西向南转移,被安置在了枋头以西的汲郡、河内包括河南等地。而当淮南军退出的时候,整个邺地无论新城、旧城,甚至包括三台,都被拆除焚烧一空。

    至于淮南军与徐州军主力,则继续沿黄河西进,目标指向河洛。

0937 都下民潮

    咸和十一年的建康,较之往年并无太大不同。新年皇帝大婚一场庆典之后,生活复又恢复平淡,生民各有所劳,按部就班经营着家业生计。

    街巷越来越繁华,新建的坊市也逐渐完工,城池内外已经少见衣衫褴褛的游食流民。

    以往建康城里出现这样衣食不继的难民,或还可能引起一些同情,但如今再有这样的人出现,只会让人厌恶反感。

    因为江东已经许久没有战事,尤其在建康城池内外,大大小小工坊田庄错落有致的分布着,任何人只要在县乡之内入籍,便能有被雇佣机会,只要肯辛勤劳作,纵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保暖自足还是有所保障。

    这几年来,台辅执政诸公一直在专注推行吏治,尤其是在建康这京畿之地,已经隐有几分大治气象。这几年的太平富足,更被时人推崇为中朝难及,甚至远迈太康盛世。

    如今的建康城里,已经少见贫苦局促,民风转为开朗大气,当然也不乏调侃夸耀,尤其言及其他地方的战乱苦困,更有一种沾沾自喜与满满自豪。

    当然也并非全无不和谐之声,尤其入夏以后,都中粮价飙涨,虽然还没达到前几年那么夸张,但也从不足十钱,涨到了如今的将近五十钱。这自然给不过刚刚得以温饱的民众们带来极大的生活压力,也渐渐积攒起不小的怨气。

    街巷中不乏人讨论何以都中米价高企不下,便渐渐有人言是边将贪功弄事,明明如今晋祚势大,四边都无兵患威胁,但却偏偏有边镇方伯贪功求进,撩事于外,致使攻伐不断,军用巨耗,连累江东民无所食。

    这一原因,很快便为都下民众广泛得知,一时间也是骂声连连。生民本身几无远大目光,也无宏大报复,他们只关心早晚两餐,春秋两衣,谁若侵害到他们这些,那自然就是罪大恶极,要为生民所厌。

    这种仇视心理被炒热起来之后,很快又传来具体消息,那就是今年最大的战事便是淮南都督府向北用兵,规模达到几十万人之巨,日耗钱粮亿万。而江东米价飙升,便是由于淮南军消耗了大量的江东物用。

    一俟得知这一消息,民情顿时激昂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四边有那么多的军队边将,偏偏凡有向外用事,便独劳驸马梁公!朝野内外,那么多的贤长耆老,一个个尸位素餐,国事都要托付驸马!

    更有人言道驸马为了彻底平灭北面羯胡,甚至就连妻室身怀六甲、子裔将要降生都无暇安居看顾,亲率将士奋战于北方前线,胜败生死暂且不论,甚至因为大河水浊不及大江清澈,连餐食都无以为继,还要打起精神扶剑督战!

    其中不乏一些细节,言是公主为了保障前线将士足用,虽然有孕在身,但却自裁用度,每天都是清汤薄羹的度日。

    而在坊市之间,更有民间演戏杜撰《丹阳教子》,讲的是丹阳公主为了教导孩儿忠勤国事,每日诵咏兵书义理,以致胎儿通灵,哪怕还未降生,居室内哪怕无人都常有鼓令兵戈之响,以鸣其志。

    这戏剧自然不乏荒诞,引起旁人讥笑。但凡有讥讽,都有乡民力争,梁公本身天资禀赋无需多提,乃是绝对的独步南北,如今他的血裔为生便有异象,又有什么出奇?说到底,那些讥笑者根本就不知这独秀江东的血脉有多么神异惊人!

    但也有人不忿,不免要问人怎么能笃定丹阳公主必定会生儿子?难道就不会是一个女郎?

    每每有人听到这个问题,不免愤慨不已,痛心疾首。驸马本身便是为国而战,屡创大功,再得麟儿以承父志,这乃是胡虏将败、晋祚大昌的征兆!结果现在孩儿还未出生,便有奸邪恶诅,究竟是怀着怎样恶毒心肠!

    当然这也只是坊市之间一些乡民噱谈,但民众们的群情涌动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七月初任事会稽的袁耽因连年考评优等,因此被提拔归都将入台阁显用。这也算是地方上历练有所成就,因此袁耽归都后难免志得意满,大会都中亲友故交,接连数日,场面摆的不小。

    然而就在某一日宴饮中,却有一队都中少年郎不请自至,大闹宴席,斥责袁耽并其亲友不知所谓,恬不知耻,如今国祚希望正在江北,无数仁人义士北上猎功,驸马梁公更是身先士卒鏖战河南,却敌于大河之北,庇护江东不受兵灾。

    结果这群无胆膏梁居然还有脸面留在江东醉生梦死,卖弄自夸,实在令人情不能忍!

    宴席自然是不欢而散,尤其袁耽更是被闹个灰头土脸,甚至没有脸面归台上任,闭门家中不敢见客,唯恐再被人面斥于当下。

    而遭殃的不知袁耽一人,过几日侍中顾毗请假归乡祭祀,但因送行者不少便多留了几天。结果又被都中少年得悉,直接冲入其家门,怒斥其人居官无事,对不起君恩国俸,同样大闹一统,而后扬长而去。

    类似的事迹,屡有发生,甚至就连一些台辅若没有别的事情,也都大多留宿台城,担心在外游荡被人堵住一通辱骂。

    要知道这些年轻人们,可都不是寻常人家子弟,那都是以驸马梁公为人生表率的权门子弟,虽然少不更事,脾气却燥烈的很。

    他们消息渠道要比寻常民众多得多,因为年幼难免有偏激,在他们看来如今晋祚出路全在江北,凡是眼下还留在江东任事的官员都是胆怯的废物,不敢为国捐躯,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忠义。

    被这些拎不清的少年人堵住喝骂一通已经极为难堪,又实在拉不下脸来深作追究。尤其眼下都中民声也多怜惜驸马为国事操劳过甚,一时间这些少年人反倒成了人人夸赞的少年英雄,志气直追驸马。

    如今驸马便是梁公沈维周的代称,虽然眼下台城里还有元帝的婿子担任驸马都尉,皇帝大婚前南弟公主也已婚配。但民众唯一认可便是梁公,至于其他,一边玩去。

    有了民声乡愿的推波助澜,那些少年人们更受鼓舞,行事也更肆无忌惮,有时候实在找不到目标,所幸大义灭亲。甚至就连沈充某一次不注意,都被自家沈氏子弟带人堵在了沈公坊家中斥骂一通,哭笑不得。

    到最后,台辅诸公们都难以淡定,谁也受不了好不容易归家一次还要防备自家宅院角落里那幽冷的眼神,索性用半书面的方式诏告都下民众,如今各方都有战事,边将们也都各尽职责守护晋祚安宁,绝非只有驸马沈维周孤军奋战。

    如此一来,民众们因都中物价高企所积郁的怨气总算有了倾泻的对象:明明眼下晋祚大昌,四边都无敢于为敌者,这些边将们为了自身功业,结果大耗江东物用,致使江东民生艰难!莫非那些人以为他们能与驸马沈维周相比?

    驸马可是孤弱之军便大败羯国几十万强军,短短几年之内,复疆数千里!那些边将们空耗米粮,结果全无功事可夸!

    对于都下民声如此,台辅们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为了保证京畿平稳,不得不从东西坊市各自揪出几个私自加额征收商税的管事官员,算是稍作交待,暂时让商户将物价稍作平稳。

    这几个官员虽然本身不干净,但这一次遭罪也实在是代人受过。鼎仓被拉到江北后,江东财政尤其是台资方面少了一大块收入,虽然得益于整顿吏治,江东各个州郡财赋方面的收入得以大增。

    但是这些财赋也都各有所用,淮南方面因为有鼎仓为后盾,又有开市的便利兼之大额军械售卖,钱粮方面都能自足,有时候甚至还能向台城捐输一部分,以表示服从台阁政令。

    但是淮南军带起一个边镇夸功的风气,荆、徐、豫三镇不必多提,就连南面的交州,这几年来刺史邓岳也是频频从南面进攻成汉,虽然大战争没有,小摩擦却不断。没办法,不这样做不独要饱受攻讦,甚至连人才都留不住。

    这些军镇们可没有淮南那么多的进项,要用兵要耗钱粮,自筹之外还需要中枢拨用。各方张口都在要钱粮,如果不给那就转要诏令政策,也要开市,也要冶铸,也要加征,而理由又是那么的正直,让人无从拒绝。

    所以最近几年虽然江东平稳,气候也算风调雨顺,没有大的天灾,但江东殷实的红利,台阁群臣们也没有享受到多少,甚至为了满足各镇所需钱粮用度,连原本的台资都被拨用许多。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鼎仓在建康的时候,台臣们倒是过得挺滋润。如今鼎仓已经不为台城所掌握,那么也只能从眼下的建康繁荣想办法,通过加征入市商税等手段以开源。

    那些商户们自然也都不是寻常人,舍不得放弃建康大市场,又要维持原本的利润,自然将这一部分成本加入了物价中。从这方面而言,江东物价飙升,倒也并非完全是因为江北的战事。

    但这一番顶心戳肺的闹腾,终究还是在台臣们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们也为国事操劳不已,他们也为社稷殚精竭虑,但那些愚民们如此厚彼薄此,实在是让人不乏委屈。

0938 桑梓归否

    皇帝大婚之后,建康台城内局面也进行了一番调整,主要内容便是集中在皇太后归苑、皇帝亲政方面。

    关于这一件事,本身倒也没有太大波折。

    虽然自从肃祖驾崩之后,皇太后临朝经年,虽然中间发生过苏峻、祖约作乱这样的恶事,但最起码到现在为止,江东局面能够保证平稳,甚至在江北形势较之肃祖在世时都要好得多。即便当中太多细节可说,但总体而言,对于皇太后临朝这些年,无论朝野俱都表示肯定,并无非议。

    皇太后本身并不是恋栈权位之人,甚至在皇帝大婚之前便屡次表态要归苑。至于其母族庾氏,眼下也是一个外轻内重的局面,对此难有异议。

    皇帝大婚之后,台城内几位辅臣排序便是中书令褚翜、护军府卫崇、仆射沈充、扬州刺史诸葛恢等几人。温峤因为实在是老病难当,正式辞官归养,但其次子温式之却得尚肃祖小女南弟公主,所以在朝野之间,仍然保留着极大影响力。

    在这一当口,唯一稍有失落的便是光禄大夫刘超。刘超进号大将军,以晋陵太守都督京府诸军事,离开建康,前往京府。

    虽然名号上更加尊崇,但除此之外,刘超的事权却被削弱到了一个极点,乃是一个水到了极致的大将军。京府本身身为陪都,又是徐州刺史府的后方基地,军政事务上既要受台城中书、护军双重管辖,还有徐州刺史府的插手。

    而一些民生事务,包括商盟在内,还要接受鼎仓的辖制。可以说是,军、政、财权,不得一专。所以刘超这个大将军,完全就是一个傀儡摆设。

    而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由于刘超犯了什么大过错,而是由于皇帝亲政了。刘超这个人,在台城内形象近乎于早年的卞壸,都可以称得上是有一颗赤子之心,想要光复皇权。

    所不同的是,卞壸本身便是名门之后,自有一群乡党故旧支持。而刘超起家不过小吏,又从琅琊王府担任家臣,一直等到元帝中兴于江左,才以心腹得用,又以孤直忠臣而自许。所以在皇帝亲政之际,被各方极有默契的扫出了台城。

    几位台辅名位各有参差,虽然俱都尊崇,但事权也都各有不同。褚翜久执凤凰池,在老臣俱退的情况下,无论资历还是名望,俱都是当之无愧的台辅之首。护军府卫崇则以国丈之尊成为后起之秀,得录尚书事。扬州刺史诸葛恢则加侍中,同录尚书二条事。

    至于沈充,也属于被架空的一员。陶侃去世后,郗鉴转任太尉,而空出的司空被按在了沈充头上。早年肃祖曾以司空之位让人游说沈充放弃作乱,如今这一名号兜兜转转终于又落在了沈充头上。

    如今的沈充,可以说是在朝南士中的第一人,甚至超过了前辈的陆玩、孔愉等人。但事实上,原本的尚书事权俱被剥夺,尊其位而虚其事。除了仍然得以留在台城之外,算起来与跟被赶到京府的刘超也差不多。

    当然沈充际遇要比刘超好得多,如今沈家卿位上便有两人,司农与将作俱为沈氏所执,而姻亲贺隰也担任丹阳尹。至于台阁宫寺之中掾属官长更有许多,哪怕单独以论,也已经是台阁中一股极为庞大的势力。

    更不要说沈家还有一个在江北掌兵的梁公沈维周,尤其淮南军的实力之强,甚至已经公认超过旧镇徐州,只是较之荆州略逊。

    在这样的形势下,哪怕被明升暗降,沈充也并无怨言,一副积极配合的态度。一改往年那种不乏跋扈张扬的土豪作风,甚至被朝野嘉许为年长德高的一个表率。

    所以眼下,整个江东内外局面便是,在内以褚翜、卫崇、诸葛恢再加上一个兼领中军的东海王司马冲为首,在外则以庾、沈、郗等几家掌兵。

    如此内外局面的安排,虽然也是各家磨合忍让才能形成,但是作为局中掌控平衡者,皇太后也是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她的母族庾氏、婿宗沈氏虽然都执掌重兵,但却都没有直接干涉政务的权柄,而执政几家也都俱为姻亲门户,彼此间既有制衡,也不会伤了和气。

    在这一番调整中,原本越府最强的琅琊王氏算是被彻底踢出了局外,真正高位者唯有一个王导在皇帝亲政前夕,自太傅再升太宰,算是彻底堵死了王导再归台城执政的机会。

    但这并不意味着将青徐侨门为主体的越府势力给放弃,原本越府中的诸葛恢算是正式接过了王导手中大旗,成为越府在朝中的代表。但诸葛恢虽然也是能力卓著,威望较之王导又不可同日而语,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再重复往昔一家独大的局面。

    琅琊王氏失势已成定局,尤其王舒、王彬这两脉的子弟更是虽然没有明确诏令、但却已经成为共识而被禁锢不用。

    但只要王导一日不死,其家仍然能够保持着超然地位。而且其后辈子弟虽然不及父辈风光,但也都逐渐走上两千石位置。

    王廙之子王胡之出任吴国内史,王导之子王恬则担任中书侍郎,而王旷之子王羲之则出任东阳太守。另有其他各脉子弟,也多在台阁之间担任掾属。

    这也是门阀执政的一种默契,若非生死之仇并不会将政敌赶尽杀绝。如果局势就这么演变下去,几轮执政替换之后,待到当年政斗氛围已经不再,这些各脉子弟当中,其个人或后代未必不能再次登上舞台,获得台辅三公高位。

    譬如河东卫氏的卫瓘,中朝陷于政斗近乎满门遇害,其后代在江东中兴之后也始终找不到立足之地,但到了卫崇时期,终于又是苦尽甘来,联结帝宗,再次获得执政高位,又可延续几十年家业风光。

    但未来还有希望,并不意味着当下便能从容。王导在退居之后,便几乎消失于公众视野中,除了某些大型的祭祀庆典会露面站在前排,也就只有在府内一些私密性极高的宴会中才能看到一面。

    至于王导居家生活如何,内外也都不乏好奇者。其人虽然已经不在位,但最起码最近这些年,江东时局无论如何变化,仍然难以完全淡化消弭其人存在的影响。

    但其实王导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在家临帖操琴,陶冶情趣,偶尔召集家中子弟悉心教导,只有推却不过时,才会出面接见一些屡屡求见的门生故吏。并不像时人所想象的那样,终日抑郁不能开怀,又或苦心孤诣筹谋反击大计。

    但身为一个政治人物,又是亲手缔造中兴局面的重臣,哪怕离开了时局中,又怎么能完全免于时局的影响。再没有了诸多政务操劳的情况下,王导看似豁达开朗,但其实整个人也是快速苍老下来,须发俱都苍白,身上也多了许多衰老病痛。

    外人若是见到王导目下这样貌,或要讥笑其人终究难免恋栈权位,不能做到完全的豁达。其实王导也并不追求完全的豁达,在他看来这种所谓豁达就是完全的不负责任,无论对家业还是国事。

    但他也并非失衡落寞,更多的还是一种陡然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和存在价值的那种迷茫感。

    所以对于如今的内外大事,王导虽不置喙,但也保留着一份关注。台辅们虽然防备着他重返时局内,但也不至于完全封锁住他的消息渠道,所以王导的消息来源也是比较迅速的。

    这一天,王导尚在室中静坐,门生匆匆行入将一张便笺摆在案头,看到那信封上朱笔标注,王导眸子便微微一凝,而后便抬手拿起信来匆匆一览,继而脸色便急剧变化,神情复杂至极。

    默然良久之后,王导才涩声道:“速将深猷引来见我。”

    很快,一身素袍的王允之便行入室中,他生性至孝,哪怕丧期早出,但平日也都绝不着彩,以示居哀,尽管身在高门绝不外出,也无一丝放纵自己。

    眼见王允之更显清癯成熟的脸庞,王导一时间也是感慨无比,最近这些年,王门家室多劫难,就连晚辈们都难免。这当中他唯一感到可惜的便是王允之,这么多子弟当中,若讲到敢于担当、不负烈气的,唯王允之一人而已。

    这本该是庭门玉树,国之肱骨,却深受父辈所累,只能闲养家门之内,满腹才学不得施展。

    略微收拾一下心情,王导才望向王允之沉声道:“江北再传捷讯,桑梓终为王师光复,这实在是庭门大幸。我想让深猷你率一部分家人归乡探望,略整乡情,若是乡土安稳,也该思归,希望我这一副老躯,还有机会埋于故乡……”

    王允之听到这话,眉弓顿时一扬,而王导也不作隐瞒,直接将那一份江北传来的情报递给了王允之。

    王允之看完之后,脸色也如王导一般变幻不定,又过好一会儿,才抬头望向王导,语调则是不乏阴冷:“江北弄事至此,貉子势大难遏。莫非太宰以为,我家只要归避乡土,便还能有方寸苟安余地?”

0939 梁公长害

    王允之如此语气,已经可以说是极为失礼。事实上,自从父亲王舒被逼自刎于江州,而他自己也被朝野极有默契的禁锢乃至于刻意遗忘,他的性情便多有偏激。哪怕面对王导这个琅琊王氏如今唯一的依靠,也并无收敛之意。

    听到王允之这么说,王导神情也变得有些不自然,沉吟片刻之后才又说道:“深猷你也不必思虑过甚,往年因是故土难归,宗眷久困江东,生者追缅,亡者遗憾。如今道途已经通畅,深猷你又是我家难得沉静且能任事子弟,所以我是希望……”

    “太宰的意思,我都明白。若太宰执意遣用,我不会推辞,稍后便可归侨所整理行装准备过江。”

    王允之抬抬手中信笺,更加不客气的打断了王导的话,继而凝声道:“我只是想问一问太宰,时至今日,我家该要如何自处?太宰或是以为我因父仇噬心,又或难忍废置,所以常怀厉念。但如今沈维周竟于河北再创殊功,太宰或是宏量能容,但我却实在不能假作无事!”

    “沈维周其人,外则宽宏雅量,内则奸忌狭隘,难道太宰还不能看清其人真实面目。往年其人勾结南北宗门,穷攻我家,还可以当作争权斗势,不能相容。可是其人入镇淮南之后呢?事务统揽,痛鞭地方,诸多乡户并无弄事干军之能,仍不为其所容,驱逐于外,以乱为名而大肆剿杀!”

    王允之讲到这里,语调已经变得更加凝重起来:“这个貉奴,言之恋权都是宽容,刻薄乖谬犹甚庾亮,狡黠贪暴远超苏、祖,而其才干惊艳,又远非这几者可比。余者即便怀奸,不过危害一时,难为远患。但这貉奴若再无节制,南北各家所困不独一世,流毒遗害子孙,其害世之能,亦绝非刘、石丑类能比!”

    “深猷你、你……是否言之过甚?沈维周其人确有几分绝情寡性,然历事以来,所为仍是裨益世道,扶助社稷,比之刘石,还是太过……”

    王导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其实王允之的一些看法,他脑海中未必没有浮现过,但他半生为人做事,核心只在于一个“稳”字,哪怕是私下里评价判断某人,也不习惯过分的极端。

    而且他隐隐觉得,王允之对沈维周这一番评价,其实还是有失公允,受到了父仇的影响,过分偏激了。

    王允之闻言后便冷笑起来,又翻过信笺来再读一遍。这信上内容不少,将目下北方的局面交代得清清楚楚,淮南军独战黎阳,大破石堪,还有攻取邺城,以及徐州军西进会师。

    “沈维周其人,贪功恋权已是无可置疑,乡宗陋户尚且不能相容,遑论世族显达。淮南已有独战石堪之力,甚至还能北进攻取河北大邑,何以还要强邀徐州助战?其人一分所舍,便要求十分所得。郗公年迈力竭,早已不足稳镇徐州。貉子正是要以此插手徐州军务,要将郗公取代!”

    王允之抖着那一份信笺,语调中不乏忌恨,人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是仇敌益发显重,而他却被禁锢门户之内,无有片甲之权。

    “太宰或是以为我已经失了中正之心,我也不必强辩。不如便与太宰稍作赌戏,河北一战,沈维周意在网罗徐州之众,击破石堪尚是意外之得。但他下一步,绝不会留驻河北与石季龙为战,必会毁弃邺城,西进河洛。若河洛入手,仍无掣肘,休养几年后,则必求取关中,以此羁縻吞没荆州之众!”

    讲到这里,王允之突然自嘲一笑,然后说道:“往年我也不乏恃才傲态,但自知人力有穷后,才觉沈维周确是盛名不虚,远非我辈可比。早年其人尚未过江,便已通悉前事后着,力助谯王出掌江夏,当时未觉如何,可是等到他由豫入司,攻取洛阳之后,汉沔已是豁然畅通。庾叔豫之流,不过助其暂假其位而已。”

    王导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沉默良久之后才涩声道:“沈维周或是真有此想,但南北各家也绝非弱类。就连我……唉!”

    对于沈维周后续意图,不需要王允之再讲解,王导也早已经有所猜度。这构想的确宏大,先以进攻河北而笼络徐州,取代郗鉴,然后西进关中将影响力渗入荆州,架空庾怿。

    虽然沈维周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能力,但王导仍然不相信他能做得成,南北各家或是不乏过分关注自身得失的积弊,但也绝不会容许某一权门凌驾于他们之上,动摇他们的生存根基。比如早年的琅琊王氏,不还是被一波波的冲击落败至今,几至于后继无人。

    “此谋成或不成,我也不敢言断。但若只凭中书、护军、侍中、征西之流,实在难于干事。”

    “那么深猷你……”

    王导默然半晌,然后才又开口问道。他与王允之交谈半晌,感受最深便是这个晚辈已经极有想法或者说执念,甚至已经不是眼下的王导能够阻止的了。

    “我?我自然遵从太宰遣命,过几日便离都准备归乡事宜。”

    王允之闻言后苦涩一笑,无论他心里有多少想法,跟目下的沈维周比起来,都只是一个能够随手碾死的禁锢罪徒而已。但彼此间巨大的实力差距并没有让王允之完全绝望,他是深知沈维周是如何从一个乡宗土豪门户子弟成长到如今这一步,而他的起点较之早年的沈维周要强得多。

    而且,最起码在几年之内,沈氏看似已经势大难当,但也仍然不能完全罔顾规矩肆意而为。而这几年,便是他积蓄力量的时间。

    到最后,王允之才又说道:“淮南捷报再传,想必不久后都下又会郊祭庆典不绝希望太宰稍后能够多发劝世之人伦德音。”

    “这是自然。”

    王导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闻言后下意识点了点头。等到王允之离开之后,才突然醒悟过来这话的意思。

    所谓人伦德音,自然是孝悌当先。如今江东的侨门绝大多数都是青徐豫兖等地南渡而来,而如今淮南军和徐州军的联合作战,不独将战线直接推进到了黄河沿岸,甚至更在河北都建立了稳固据点。

    换言之,大部分的南渡侨门乡土俱都光复,所以归乡与否便是一个侨门门户普遍需要面对的问题。而这一件事,当中能够引申出来的争执那就太多了。

    永嘉至今,已经过了三十余年,哪怕眼下立足江东的侨门并非一批到达,但最短也已经过江十几年。近年来边患压力渐弱,江东局面日趋平稳,也早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秩序。在这个时候号召侨门归乡,能够引发出的变数实在太多了。

    首先,青州、兖州、豫北等地都是新进收复,王师是否能够守稳复土?早年祖逖北伐,也曾将战线推进到黄河以南,但这局面并未持续太久,祖逖死后,局势便一溃千里,北伐成果近乎毁于一旦。

    其次,侨门愿不愿意返回乡土?虽然人伦孝义乃是人世正理,归乡续祭也是各家后人们不容推却的义务。但是乡土残破不堪,乡情能剩几分?尤其眼下晋祚正朔中枢还在江东,他们归乡之后,内外该要如何相处?

    第三,江北那些军镇们愿不愿意这些侨门归乡?虽然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些侨门归乡能够凭借旧望,帮忙安定地方局势。但他们不同于流落在江北,饱经战事摧残的那些旧望门户,必然会干涉影响地方军政事务。

    除此之外,还有诸多细节上的纠纷矛盾,南人或想借此将侨人赶出江东,侨人门户不甘放弃江东利益,又或想要入场瓜分战争带来的利益。

    王导可以想象,当这个问题摆在台面上讨论,江东看似平稳的局面必将不再,各方都会加入到争论中来,由此所引发出的动荡,绝对不是某一家执政门户能够压制下来。

    甚至于就连他自己哪怕还在位上,都没有信心能够平复稳定众情。而这些动荡若再演变下去,极有可能会令江东产生新的秩序。而琅琊王氏,未必不能借此再归时局之内。

    很明显,王允之是打算借此以重振家业,回挽局面。而王导最初自然也有这方面的想法,但是在沉吟良久之后,却又生出了几分犹豫。

    身为曾经的执政重臣,王导很清楚江北战事看似节节得胜,诚然前线督战将帅和军士奋战功不可没,但其中一个前提还是江东最近几年能够保证平稳。哪怕是各镇中自主性最高的淮南,也是建立在江东平稳的情况下。

    一旦江东发生动荡,江北几镇俱都会受到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原本看似优势的局面,也很有可能再次发生扭转。

    身为琅琊王氏的大家长,王导思谋自然大半从家族利益出发。但是,他的想法仍不同于王敦那种一味追求化家为国的意图,他更乐于将家族打造成为一个支撑晋祚的巨柱,希望社稷与家业彼此利益能够达成一个平衡且互补。

    可是现在,由于琅琊王氏已经被隔绝在时局之外,家业兴衰与社稷福祉已经脱节不再关联,甚至互为矛盾。

    那么,他又该怎么做?

0940 宗王持节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思路难免受阻,反应也变得相对迟钝。

    王导自然也不例外,往年因有内外诸多军政事务操劳尚还不觉得如何,可是近年来闲居而无任事,这感觉便越来越明显。

    比如这一次在拿到江北信报之后,他能够意识到淮南军今次大胜又能给江东时局带来一定的冲击,首先想到的便是派遣子弟归乡,给琅琊王氏布置一个退路所在。

    可是对于沈维周的思路用意,以及稍后江东或会出现的变数,王导却是在听完王允之的讲述后,才渐渐形成一个相对准确具体的理解。

    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导便完全的老迈昏聩,有了王允之所言给予的启发,他也很快便将局面咂摸通透,所思所感较之王允之还要更全面得多。毕竟虽然王允之正当盛年,锐意烈气不失,但毕竟欠缺了几分身临高位的阅历,即便有所思谋也难达全面。

    譬如王允之所言沈维周将要进望河洛、图谋荆镇,这一点王导也认为是有此可能,但这绝不是沈维周的全部目的,最起码目下而言,放弃河北、进望河洛更多的还是对江东局面的一种震慑。

    世上聪明人,绝对不止二三,虽然王导也觉得王允之乃是他家如今后进中最富才具者。但老实说,跟沈维周比起来,王导仍然觉得王允之要稍逊一筹。或许天资相当,但王允之却欠缺了那种向上突进直至身临高位的经历。

    往年王导觉得,若是他的长子王长豫不死,该是与沈维周论道之人。可如今的事实是,就连他自己眼下都被提出局外,没有了论道的资格。就连王允之都能看到这一个动乱契机,想要因此给家族积攒复起的力量,难道沈维周就洞见不到?

    所以王导认为,沈维周不知意识到这一隐患,自河北退出进取河洛,本身就是在应对这一变数。

    收复故土,能够让南北人家引发关于是否归乡的大争论,那么收复故都呢?

    如果沈维周用意在此,那么王导也不得不承认,沈维周格局手段不独已经远远超过同侪,更是已经超过一干在朝台辅。面对一个大问题的时候,不是姑息,不是迎面碰撞,而是用一个更大的问题去压制。其人手段已经高到去引导国运国势,而其他人却还执着于门户得失。

    更重要的一点则在于,当权斗已经不足以解决矛盾时,随着矛盾继续加剧,最终必会演变成以武破局的局面。如果连最后的一点体面都不再维持……

    沉吟许久之后,王导才退回案前,提笔写信。这一刻,他心内充满了对沈充的羡慕,最起码一点,其人完全不需要再为子辈劳心安危与前途。

    信写到半途,突然门生来告言是中书令褚翜与侍中诸葛恢联袂来见。王导得讯后不免愣了一愣,而后便吩咐家人布置厅室,他则亲自外出迎接。

    王导赋闲之后,府上往来者已经不多,除了一些关系密切的亲故之外,似褚翜、诸葛恢这样的重臣已经很少登门。所以当两人联袂入府后,整个王氏大宅中家人前后奔走,担心失礼于人而颇为殷勤,但看起来总有几分慌乱无序。

    褚翜与诸葛恢看到这一幕,心内都颇生感慨,不免想起往年他们登门拜访时那种情景。那时琅琊王氏一家独大,同辈兄弟们内则台辅公卿,外则掌兵方伯,哪怕宾客盈门,也能有条不紊的接待,整个家族从主人到仆役,俱都洋溢着一股充满自信的味道。

    可是眼下,哪怕王导还在世,往年那种第一高门的气质已经不再,甚至就连家人们身上都透出一股大树将倒的不安和局促。

    眼见王导大步行来,褚翜等两人也不敢怠慢,吩咐随行门生属官在侧厅等候,这两人也匆匆行上,远远便对王导拱手道:“俗客登门,还望无扰太宰家居雅趣。”

    王导相貌较之几年前已经老迈许多,不过褚翜等两人虽然平时少见,但每当重大庆典礼祭场合,也都能够见上一面。

    “两位台公如此谦礼,反倒让我这闲叟内生不安啊!”

    王导哈哈一笑,抬手托起两人,继而反手拉着他们的胳膊往厅室行去。他眼下虽然已经不在位,但典午朝中第一人的那种气度和威望也并未削弱多少,尤其从容于时局之外,更不需要在这两名台辅面前有什么约束姿态。

    待到厅室内彼此落座,王导便笑语道:“两位台公今次来见,应该也是为王师再捷之事吧?”

    那两人此时尚在低头思忖该要如何打开话题,听到王导直接道破,索性也就不再虚辞,因此诸葛恢便先说道:“是啊,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年初皇帝陛下大婚,当时郗公并驸马俱都入朝,当时谈起边事,已经论及将要合出清剿豫北、淮北等乡野乱众。没想到,王师今次兵出,竟然又是捷报连传,乃至于直入河北邺城。只此一功,便远胜祖镇西当年啊!”

    褚翜闻言后则说道:“两事还是不可共论,祖镇西当年,四方生乱,江东尚未立鼎,只能轻率相约,筚路褴褛,广复河南,可称伟功,若无此进,江东也难入定。如今王业蓬勃,内外安详,士心民力俱用于于外,也是幸得良臣,不负王用。”

    王导坐在席中,只是微笑倾听这二者对黎阳之胜的不同评价,并不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或是一份身在局外的超然,本身没有立场的局限,他更能体会这二者因为黎阳大捷而各自生出的焦灼。

    虽然眼下正式的捷报还未入都,但各方也都各有消息渠道得知此事,而且因为褚翜和诸葛恢正在位上,他们所得知的消息要更加翔实具体。

    接下来这两人便各自讲起细节,王导只知一个大概,此时听到许多细节包括那些惊人战获,一时间也是大感咂舌,更有感于淮南都督府如今所拥有的惊人实力。

    “今日前来拜会太宰,也是因为此胜殊高,后续该要如何策应,太宰久执国事,屡定要典,希望能得一二指点。”

    讲完黄河一战的诸多细节之后,褚翜才又说道。此世聪明人不止一个,王家两代人此前所议论且各自思索的事情,褚翜自然也不可能忽略掉。

    淮南军这一次黎阳大捷,意义较之早年的淮上大捷也不遑多让。如果说后者乃是深据地利,救亡图存的一战,那么前者则将淮南王师复疆兴国的进攻性彰显无遗。

    一旦正式传回了江东,可想而知会给江东局面带来多大的冲击,会让人意识到原来晋祚王师已经如此强大,哪怕远袭千里鏖战河北,仍能大破贼军,会让人心更加振奋罔顾实情,内外鼓噪驱使台城中枢将更多人力物用投注到江北淮南。

    但褚翜、诸葛恢身为在位台辅,自然深知目下的江东只有稳定,才算是对社稷、对江北兵事最好的支持。所以他们联袂来访,名为请教,实则也是在警告王导这个目下在野的第一人千万不要借此生乱。当然除此之外,也实在想听一听王导的看法。

    王导闻言后摇头一笑:“怕是要让两位失望了,正如你们所见,我眼下不过是一个老朽未死的闲叟,此等军国大事,言有存失则遗害莫大,实在不敢妄作针砭。”

    他就算再怎么不甘寂寞,这会儿也不可能发表自己的看法。

    两人听到王导如此回答,倒也并不感到意外。所谓地位超然,那是因为彼此没有利害关系,如果王导有什么太强烈的意图,那么超然姿态自然不再,桌上之人自然会先联手压下这个想要重返局面之人,才会彼此过招。

    既然王导也愿意维持这种默契,那两人神态才变得更加轻松,继而褚翜才又说道:“捷书之前,淮南已经先一步密信入都,言是尚无余力继续为战河北,因此向台中请示稳守河线西进洛阳旧都,剿灭贼将桃豹。届时,徐州各军也会一路相随。”

    果然如此!

    王导闻言后,心内暗叹一声,只是问道:“郗公年事犹高于我,尚能披甲为战?”

    “郗公不会随军,自请镇后。梁公信中言道,黎阳大捷,军势大亢,实在难得,行列趋战,无暇入禀……”

    褚翜讲到这里,言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无奈。淮南军自主性实在太强,年初虽然向台城报备军事,台中原本还以为顶多是打杀陈光等乱军,但却没想到大军越进越失控,最后居然直接打下了邺城。如此大功,台中也根本没有理由责怪沈维周自作主张。

    如今更是裹挟徐州军一起,在台中还没有明确表态的情况下便直趋洛阳,甚至就连郗鉴都明确表态支持,失控之势越发明显。

    诸葛恢也在旁侧说道:“早年淮上论功,已经稍亏梁公,如今再传捷报,正宜明号。但就算如此,两镇并进,仍恐乏于协调。因此台内商议,是否可以淮南王督事两镇,共图河洛旧国?”

    王导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两人的意图。黎阳大捷不可不赏,但也不能对沈维周完全放任。先因旧功将沈维周正式任命为豫州刺史,但却不承认其人都督徐州军的资格,甚至不惜搬出淮南王来强阻。

    淮南军这么快就攻下邺城,可以想见再攻打河洛,成功的可能性也极高。以淮南王都督两镇不独只是可以趟功一次,稍后河洛战毕,也能有更多插手战后分配的途径。

    最起码宗王开府,尤其淮南王也是肃祖子息,皇帝嫡亲兄弟,规格要远超臣下,沈维周即便功大,也仅仅只是府下一属官而已。而且可以趁着为淮南王高选僚佐的时候,将一些世家子弟塞入这个大都督府下,雨露沾功。日后就算成功收复河洛,这些人也能顺势进入司、豫,不可能再容许沈维周大权独揽。

    在明白了这两人意图后,王导已是大生感慨,一方面感慨于沈维周能力卓著已成公认之事,台辅们甚至没想过其人会有失败的可能;另一方面则感慨于沈氏之兴已经蓄成大势,哪怕就连执政台辅也很难强阻,居然要选择这种近乎下作的方式来争功。

    这手段光明与否,王导也不好直言评判,他只是好奇于沈氏对此有没有应对?

    正在这时候,厅外突然冲入两个行色匆匆之人,甚至无暇施礼便各自冲到褚翜与诸葛恢身边附耳低语片刻,而后两人脸色便陡然惊变,相对一望,各生苦笑。

    然后诸葛恢望向神态颇有好奇的王导说道:“方才沈司空离开台城归府,途中牛惊,司空失足落车,性命已是垂危,或将不寿……”

0941 司空垂危

    在时下的建康城中,沈公坊名气较之乌衣坊都不遑多让。而且相对于旧贵扎堆、几无闲土的乌衣坊,新进兴旺的沈公坊似乎是许多新入建康南北人家的居家首选,毕竟沈公坊里只有一户新贵吴兴沈氏居住。

    怀有这样想法的时人不在少数,可是当他们来到沈公坊打算置业的时候,才发现事实仍有出入。的确沈公坊只有沈氏一户高门居住,但问题是仅仅只是这一户,宅邸面积便占了大半座坊区!

    所以寻常往来沈公坊的车行仪驾,目的倒也极为明确,必然是前来拜访沈家。

    褚翜和诸葛恢在乌衣坊王氏府邸得知沈充落车受伤,虽然不知具体情况如何,但一时间也不敢怠慢,当即便起身告辞往沈公坊而来。至于王导,虽然已经不再时局内,但在得知此事后,也不便假作无事,索性便与这两人同来探望。

    当他们抵达沈公坊的时候,整个坊区街道上已是车马满盈,甚至发生了堵车。这一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建康城,此刻都中南北各家,无论派系立场,俱都纷纷派人前来探望。

    且不说如今沈充本身便是三公重臣,单单他身为驸马梁公的父亲,便足够值得时人重视。更何况如今沈家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一股强势势力,沈充如果有什么好歹,所带来的影响绝不只限于门户之内,将会给时局带来极大的冲击。

    王导等三人并乘一车,当眼见到沈公坊如此拥堵场景,褚翜等两人俱都下意识望了一眼王导。此前建康城中如此门庭若市的权门还是琅琊王氏,可是如今王氏早已门可罗雀,取而代之的则是沈家。

    王导对此倒比较豁达,只是皱眉道:“希望司空能够平安迈过此厄。”

    听到王导这么说,那两人也无暇再感慨什么际遇变迁,心内焦灼不已,派随行门生仆役向前开道,车驾很快便通过拥挤的人群,抵达了沈家门前。

    沈家宅邸面积极大,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两处出入门户,一些关系亲密的亲戚门户,早已经从侧门被引入府中。虽然广开私门难免逾制,但也不是没有变通之法,可以在外围隔出单独的宅院,内里再暗门相通。类似的格局一些高门都是如此,倒也不算犯禁。

    此刻在沈家府邸正门等待进入的大多是在台官员或其宗亲子弟,眼见褚翜等人到来,自然不敢争先,纷纷退避一步,及至看到老迈之态已经极为明显的王导下车,众人难免惊疑,但也不敢怠慢,纷纷礼拜,一直等到三人进入府内,门口才又响起了议论声。

    沈氏一族年轻一辈中凡有知名者,眼下大半都于江北任事,因此前庭迎客者多为庶宗贤长。其中有两个年轻人倒是比较醒目,一个是温峤的次子温式之,这位新晋驸马在梁公沈维周光芒笼罩下实在乏甚存在感。另一个则是卫崇的儿子卫适,卫家如今能因帝眷得显,也是多赖沈氏力挺。

    这两人眼下都以世交晚辈身份帮忙在前庭迎宾,待到王导等三人到达后,便由温式之将人往中庭引去。

    途中褚翜已经忍不住开口询问沈司空伤情如何,但温式之也实在不知,他随自家老子至此后便被留在了前庭迎客,还没来得及在中庭立足。

    一行人步履匆匆穿过庭院,无暇感慨沈家雕梁画栋的华美,途中频频有成群的侍女、仆役穿行而过,一个个神态凝重、脸色绷紧,让人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即将到达中庭时,院门内又迎出几人,沈家沈恪、沈鲜等重要族人俱都出迎,还有元帝之子东海王司马冲、宣城王司马昱、元帝驸马荀羡等宗王贵戚。

    这些人乃是第一批到达沈家的人,趁着宣城王上前见礼之际,褚翜低语问道:“沈司空如何?”

    司马昱摇了摇头,他历事未久,与沈家倒没有什么往来,被三兄东海王带来此处,抵达也不过一刻多钟,还没有见到沈充。

    沈恪走上前来,还未开口,眼角已是清泪长流,众人眼见此幕,心绪便陡然下沉。他们或与沈氏有利益权柄上的冲突,也不大见得惯沈充恃子而骄的张扬做派,但其人若果真不治,给时局造成的影响那就实在太大了。尤其眼下其子正统率重兵于外,若是有什么不妥,局面极易失控。

    眼见沈恪如此模样,诸葛恢快步上前道:“沈司空莫非……”

    “还未……我也是台中得讯,匆匆返家,还未及入见兄长。”

    沈恪吸一口气,转首将几人引入中庭,口中则不乏悲音:“平行街上,不意横祸陡生。兄长正是盛年,可怜诸子都用于外,榻前竟无奉药……”

    几人看到沈恪如此悲态,一时间也是颇有动容,原本他们还觉得此事真假存疑,毕竟沈充向来不是什么羸弱多病之身,又久执戎旅,区区牛惊落车怎么可能就变成重死垂危?要知道牛车本就平稳,就连不习兵事的王导往年都能策牛奔腾于街巷而安然无恙。

    可是看到沈恪如此模样,又似乎不像是作伪。一行人心事重重行入厅堂,褚翜等人还在沉思若此事是真的,稍后该要如何稳定局面。而王导则仔细咂摸沈恪那一番话,直至落座之后,眸中陡然异彩闪烁,神色变幻几番才又恢复如常。

    沈充眼下正在内室中诊治,不断有医师被请入送出,大量家人仆役出出入入。眼见如此凝重紧张场景,众人心内即便是骚乱不已,一时间也不好强求入见,免得打扰救治。

    稍后又陆续有几名台臣被迎入中庭,但如此沉闷气氛中,也实在没有心情谈论什么。只有丹阳尹贺隰抵达后被人追问到底为何发生此事,而贺隰也只是沉闷回应仍在追查。

    又过片刻,内室中一名沈氏家人匆匆行入,附耳沈恪低语几句,沈恪当即便起身拱手致歉,而后匆匆行入内室中。众人眼见这一幕,心弦不免更加绷紧,眼巴巴望着门口。

    足足过了大半刻钟,沈恪才从内室转回,站在门廊下吩咐家人准备车驾,似乎是要安排回乡事宜。

    眼见这一幕,众人不免更加惊乱,莫非沈充真的将要不治,否则何以安排回乡?

    吩咐过家人之后,沈恪才又行入厅内,还未开口,先对众人环施一揖,眼眶也变得通红,他涩声道:“兄长方才醒转片刻,未以性命修长为意,只是牵挂身负皇命用事于外的维周。兄长吩咐此厄能否捱过,都先不要传信江北,希望维周能专心王事,切勿因家私而负不忠之名……”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忍不住从席中站起来,其中有几名年迈者眼见沈恪悲戚模样,更是颇生感触,沈氏骤显虽然令人羡慕,但家门陡生横祸,嫡子却远在数千里外,父执将死不能返家,也实在令人喟叹不已。

    “兄长虽以大义当先,但愚辈却难释怀。如今王业大昌,内外群贤并举,维周幸以少贤得用,然眼下庭门之厄实在迈出人意,未能预料。若是不幸举哀,虽有古言墨绖从戎,然则私衰干于戎祀大事,终究不祥。因是乞请诸公体恤,宜作伯仲之选,若兄长果真……乞求诸公念我庭门少贤秀出不易,勿迫维周玉树留瑕!”

    说着,他已是涕泪横流,直往席上东海王等宗王跪拜下去。

    “司农切勿如此……”

    东海王等人见状,自然不敢承受此拜,纷纷避席而起,命人扶起沈恪。

    而其余众人在听到沈恪这一番话,脸色也都变幻不定,身在不同位置,各自感想不同。

    褚翜和诸葛恢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眼下他已经不关心沈充受伤是真是假,因为在他们听来,沈家此刻出现如此事端,乃是在逼宫,反击他们推举淮南王持节北上督军之议。

    换言之他们若果真罔顾沈氏情面强要淮南王北上钳制沈维周的话,沈维周极有可能会以父危为名弃军归国,届时便会直接架得他们进退不得。

    当然,淮南军乃是沈氏根基所在,若非万不得已,沈维周也不可能那么做,否则损失最大还是自己。而沈恪又言私衰干于戎祀云云,这是不排除会有佯败可能,就算他们强要淮南王北上督军,沈氏也不会老老实实给他们分功的机会。

    所以,沈恪语调虽然悲戚无比,但其实却威胁意味浓厚。如此将军国大事公然当作筹码以作权斗手段,实在是太过肆无忌惮。

    至于其他一些人,在听到沈恪请求台辅们做另一手准备接替沈维周掌军的时候,不乏人神态间喜色流露,他们尚未意识到这当中凶险的博弈,只觉得乃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往年淮南都督府被沈维周经营得水泼不透,别家根本没有插手余地。

    若是今次因为家事暂时离镇,无疑给了别人插手江北军政事务的机会,他们即便不能吞尽沈氏势力,稍能分润一二,也好过如今站在一旁做个看客。

    但大多数人这会儿还是能够保持清醒的,心知谁敢在此刻冒头欢脱,则必死无疑。一时间,众人关注重点不再是沈充究竟死或不死,而是沈维周会否归都。

    虽然临战易帅乃是兵家大忌,但沈家如此威逼台阁,说不定褚翜等台辅一咬牙便遂其愿,直接将沈维周召回江东。毕竟江北尚有荆、徐两镇,而且几番大战下,羯势已经萎靡至极,沈维周也未必就无可取代。

    众人各怀心思,唯有王导忧心忡忡望向褚翜等二人,他有种预感,若褚翜等人真敢这么做的话,说不定正中吴人心怀,局面顷刻就会大变。

0942 难作相忍

    南人向来都有自立之心,最起码其中一部分人此心满是执念。

    这一点王导很清楚,而之所以不能成事,一者在于一盘散沙,没有能够完全服众的领导门户。另一者则在于大义有亏,侨门紧拥皇权,在政治上对吴人进行完全压制。

    可是随着沈氏崛起,这两点都不再成问题。沈氏乃是如今吴人当之无愧的领袖门户,甚至连旧望门户顾陆之家都远有不及。而沈维周战功赫赫,尤其在远出跨境一战打垮石赵石堪十数万大军,更是奠定其当下江东第一名将的威望。

    至于在大义把持方面,吴人的确还是有亏,单凭沈氏一家帝戚实在有些勉强。而在王导看来,这也是沈氏今次反击最狠毒陷阱所在。

    若是褚翜等人不能相忍为国,一味要召沈维周归国而不受沈氏威胁。那么下一步,沈家并其身后吴人群体完全可以以此为契机,从孝义方面穷攻一众侨门,在法礼上彻底压制侨人门户,逼迫他们离开中枢而回归乡土。

    沈维周督兵于外,尚需要因父危而弃军归国,那么如今台阁群臣还有什么理由不归乡祭祀?若是不退,便是恋栈权位、衰德之贼,还有什么资格身临高位?

    到时候侨人处于完全的理亏,除非甘愿放弃中枢权柄,否则必将饱受攻讦,吴人绝对不会放弃这一难得机会。但中枢权位完全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离开容易,再想返回那就难了!

    吴人完全可以凭此一个个的拔除如今在朝侨门各家,全面把持江东权柄,届时沈氏以南人领袖的身份,大可军政一把掌握!

    届时就算侨门在江北有所经营,顶多能够恢复永嘉之后的局面,各自孤撑,然而江东却不再是一团乱麻,尤其更有沈维周这个正面将羯国打得分崩离析的当世名将,谁又敢言对战必胜?

    想到这里,王导便更胜感慨,刚才在家时,他还有感于自家子弟王允之锐勇进取,想要趁乱得势,重振家业。但察觉到这一机会的却不只一人,且不说褚翜与诸葛恢联袂登门隐含警告,告诫王氏不要借此生事。而沈家这里则做的更绝,甚至已经打算要将侨门一举扫出江东!

    短短一天时间内,王导便见识到三种不同层次对于今次所谓危机的看法和运用。

    王允之虽然乃是他家才能卓著的晚辈,但只见到门第之私的契机,大概连该如何具体利用机会都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思路。而褚翜和诸葛恢却只想规避这一次的风险,但又不愿意放弃这当中所蕴含的利益机会。

    唯有沈家,不只能够正面今次危机,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便找到家业与国势能够紧密联合的切入点,进退都能从容。

    若时人以为沈家唯有沈维周一人才显可夸,那实在是愚不可及。

    在察觉到沈家的意图之后,褚翜和诸葛恢、包括其他几名自认为有资格参与到今次博弈中的重臣等心中各有筹算,亟待寻人商讨决议该要如何应对。而且眼见沈充分明不打算与他们相见,再留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于是便纷纷告辞。

    沈恪等沈氏族人们也不挽留,将这些人恭送出府。

    至于王导本就是赋闲之身,也无事务操劳,便索性留了下来,继续旁观事态进展。

    眼下进入沈家的,尚是第一批得讯之人,虽然送走了一批重臣,但也并未沉寂太久,很快便又迎来了第二批的访问探望。

    这一批探访者,分量最重便是淮南王司马岳。淮南王年方十五,但已经极有沉静气度,最起码在待人接物方面极具气象,颇有肃祖遗风。

    哪怕王导看到,也不得不感慨淮南王较之当今皇帝陛下,确是要胜出几分。他虽然不再执政,但也并非与时局完全隔绝,也知道当今皇帝陛下虽然表面上已经亲政,但实则仍是形同虚设,各家分领内外,最终的裁决权仍然握在归苑的皇太后手中。

    皇太后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也不再是能被某一权门掌握手中一个傀儡,单单其人一手促成当下这种权门分执内外、互相制衡的局面,便可知皇太后已经快速变得成熟起来。像往年独幸庾氏或沈氏的局面,已经不可复现。

    淮南王虽然颇具成人气象,但囿于自身阅历,也不可能拿出什么成熟的主张,所以其人出现在沈家,更大程度上应该还是作为皇太后的一个传声筒。

    王导历事年久,在面对这样错综复杂的权斗局面,无论经验还是洞察力无疑要比褚翜等人更丰富敏锐得多。

    这些台辅想要制衡沈氏,看似彼此都在一个水平线上,但其实他们欠缺了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能够足以支撑他们发声的军权。既然军权不在,那么就应该与苑内紧密联合,通过大义名分上的优势以取得与沈氏分庭抗礼的力量。

    但褚翜与诸葛恢不知是经验不足,又或者私欲太甚,最起码以王导所见,他们在面对沈氏反击的时候,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把握到核心所在,更看重还是与各自背后力量的交涉。单单这一点上,便已经落了下风。

    淮南王到达沈家后,趁着彼此见礼的时候,王导试探问道:“方才侍中刚刚离开,不知殿下来时途中可曾照面?”

    淮南王闻言后便一丝不苟答道:“日间正于苑下授业,母后相召才知司空受厄,奉母后内诏疾行过府慰问,并未遇见丈人。”

    王导闻言后只是微微颔首,而后便面无表情的返回席中坐定,眼望着淮南王有条不紊的安慰沈氏上前拜见的族人,心内则忍不住感慨淮南王终究还是徒具其形,在权斗方面的能力不及肃祖一二。

    当然淮南王眼下仅仅只是一个半大少年而已,或可言之不必过分苛求。但要知道肃祖继承皇位时也不过加冠未久,却已经能够将一众内外重臣玩弄股掌之间。更不要说如今的江东,还有沈维周一个如此妖孽之人存在。

    诸葛恢等人想要凭着淮南王以制衡沈维周,所想也实在太天真。最起码在刚才的对答中,淮南王就算此前没有遇到诸葛恢,但在经过王导提醒之后,也该意识到要与妻族长辈互通一下声息。

    可是眼下,淮南王只是故作老成的传达皇太后对于沈氏的慰问之意,循规却不逾规。从这方面而言,淮南王或是皇太后面前一个颇为生性的孝子,但若皇太后还长久以淮南王当作表达她意图的代理人,对淮南王非但不是扶植,反而是一种加害。

    淮南王在沈家逗留时间并不久,主要只是传达了两个意思,第一是表达了对沈充这个亲翁的慰问,为了示以安抚,甚至诏令北军五营轮流入驻沈氏家宅以作当值宿卫。第二则是阴晦表达希望沈家今次变故能够在庭门之内解决,不要影响到驸马于江北的战事。

    王导听到这里,便又吐出一口浊气,心知褚翜等人今次的图谋,多半是要落空了。皇太后的手段虽然日趋成熟,但是早年所经历的动荡终究还是在其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影响,不敢再冒丝毫的风险。

    王导可以确信,褚翜等人能够摆出淮南王这一手段,必然也是私下里与皇太后达成一些共识,并且自以为得到皇太后的默许便有恃无恐。

    但他们却没有意识到皇太后终究不是肃祖那种雄才之主,没有那种坚定的决心,一待察觉到沈氏反击态度强硬、局面将有不稳之势,皇太后便立即背弃此前的默契,低头服软,放弃这一次的试探。

    褚翜等人实力本就不足,又失去了皇太后的支持而不自知,他们这一次的尝试,注定徒劳。

    看到了这里,王导已经可以洞见到今次博弈的最终结果,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思,趁着淮南王离开之际,便也起身告辞。

    然而这时候,沈氏门人突然前来相请,言是沈充略有好转,不敢怠慢太宰,因是勉强支撑起身邀见。

    受到这一邀请,王导也是略有错愕,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入内见上一见。

    在沈氏门生引领下,王导很快便抵达了沈氏内宅,而后便见到了“重伤垂危”的沈充。

    沈充身着燕居氅衣,头发结以散髻,当王导到达的时候,正站在廊下相迎,不要说重伤垂危,甚至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无。

    王导眼见这一幕,瞳孔微微一缩,继而心中便感觉几分羞恼。沈士居以重伤为由,搅得建康城内鸡犬不宁,可是在他面前,却连丝毫伪装都不屑做,分明是根本对王导就全无忌惮,乃至于存有几分示威。

    “为人父母,纵有诳诈,无非是希望儿辈能少有掣肘,一竟全功,让太宰见笑了,也希望太宰能够体会充为世所迫的艰难。”

    沈充降阶相迎,远远便对王导拱手。

    王导这会儿已经后悔入内相见,在听到沈充如此恬不知耻、理直气壮之言,一时间更不知该要如何应对。对于沈充挖空心思为儿子阻挡掣肘的用心,王导倒是颇有感怀,但若说有什么认同或夸赞,他是真的说不出来。

    彼此对望,相视片刻后,王导才叹息说道:“时望得来不易,士居何苦……唉,事态一至于斯,未必不能避免。如今即便能为善了,只怕来日也要失去相忍之心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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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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