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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43 老雀厌声

    沈氏大宅内府阁楼里,两人相对而坐,一者白发苍苍,老态明显,一者盛年方过,峥嵘内敛。

    沈充出身虽然是土豪武宗,但本身并无寻常武人给人那种稍显粗俗的模样,额宽隆准,相貌堂堂,戎装披甲则威风凛凛,燕居时服则不乏风雅,单凭其人调教前溪伎号为吴娃翘楚、色艺双绝,便可显示出其人素养极高。

    这也是早年他何以被王敦看重且引为臂助的原因之一,因貌论才乃是时流积弊,若非早年门第实在不高,大概也会是一个幼得时誉的吴中俊彦,不至于完全沦为武卒。

    而沈哲子之所以能够誉满江东,甚至早年被人嘉许为吴中玉郎君,也与父母的良好基因脱不开关系。

    从这方面而言,沈劲觉得父母亏待了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说沈哲子是父母遗传的超常发挥,那么沈劲就可以说是有点敷衍了事的味道,兄弟之间要彼此相抵,才能达到一个遗传的平均线。

    往年身为武将,兼之时人一时间也不能完全接受沈氏的崛起,所以对于沈充的评价还是不高,只觉得此人幸生麟儿,余者则无可夸。

    可是近年来,沈氏的崛起已经渐为世道接受,加上沈充也入台任事,如今更是显居三公,所以也就为时人所接受,乃至于被称作年长德高的表率。

    但王导并不这么觉得,如果眼下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夸赞沈充的话,他说不定会忍不住反驳暗啐。这个沈士居,年越高越奸诈,往年是奸诈于腠理,一望可知,如今却是奸诈至骨髓,皮厚腹黑。

    王导自觉得也算是喜怒不行于色,城府深阔,但哪怕是他,自觉也做不到如沈充眼下这般,在耍弄满城人之后,尚能恬然安坐,向王导介绍一些吴中风味的同时,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询问一下此前府上台辅诸公的反应。

    明明始作俑者乃是沈充,可是谈论起来的时候,反而是王导感觉分外尴尬。大概是身处局外少了那些俗尘利害牵绊,王导自然有了一种明心见性、返璞归真的觉悟,很难再作态至斯。

    一壶佳酿饮完,沈充等王导净面之后,才相携移席饮茶,这会儿才开口说道:“方才太宰所言,时望得来不易。此言充是深有感触,我本吴中卑流,家世未有显声,素来为时流所鄙。幸得嘉儿维周,才有清声鸣于此世……”

    听到沈充这么说,王导一时间也是感慨更多,不要说时流,哪怕早年他自己都未有正眼加于沈氏,甚至当王敦向他夸赞沈充时,都颇有不以为然。沈家父子以南人武宗出身,能够做到眼下这一步,这当中的付出也实在难于细数,当中一步不慎,可能就会前功尽弃。

    “屈子曾歌,新沐弹冠,新浴振衣,不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往年不乏悖行,泰半身不由己,今日既得清流濯缨,岂肯再受浊流濯足。这是人之常情,太宰应知无伪。”

    王导听到这里,便默然颔首,表示认可沈充此言。沈氏清声得来不易,因此更难说丢就丢。沈充今次所为无论收效如何,就算能够成功扼制住褚翜等人的图谋,未来名望多少也要受到影响。

    沈充又苦笑一声,继而说道:“我家巨室豪富,这一点无需夸言。人言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我家生麟儿,时流无有可比,满仓珠玉皆可舍,只求我儿安康常享。”

    王导听到这里,眉梢便是一跳,明明沈充一副倾谈模样,但这话落在他耳中,总觉有几分刺耳。尤其因此勾起他思念亡子之痛,更是忍不住长叹一声,而后不乏动情道:“或有远俗者不惜怀抱中物,但若情挚于极,只恨不能以身为儿辈禳祷。”

    “我儿虽然壮功于北,但我这为父者却起居难安,饮食无味。人皆诵其贤,我独忧其苦。所以若能为儿辈祛灾,我身不足惜,名亦可舍。”

    沈充讲到这里,语调显出几分冷厉:“太宰所言,无有相忍之心,但对我来说,若是儿郎能得自便,我又何须相忍?人以戎事为玩物,以名器为樗蒲,何曾有相忍之念?因是我直取卢彩,绝不相让!”

    眼见沈充如此决绝,王导张张嘴,已是失语。褚翜等人欲以淮南王持节过江为大都督,抢攻意愿彰显无遗,若是前线将帅对军队掌控力不足,引起将士抵触、哗变都有可能。

    当然褚翜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建立在心知沈维周对淮南军掌控力十足的基础上,若是换了荆州的庾怿和徐州的郗鉴,他们也未必敢在大胜之后、临战之前搞出这么大的动作。

    沈充所言这些人无有相忍之念也不恰当,因为这些人是寄望于沈维周能够相忍为国,以自身威望压制住淮南军众的抵触。

    沈充这番话虽然声色俱厉,但其实也是留有余地的,只要那些人不越过底线,他也不愿将事情做绝,但他们若还无收敛的话,他必拔卢反击。

    听到这里,王导便猜测莫非沈充今天特意邀他相见,是希望他能从中游说,将这一层意思传达给褚翜等人?若真如此的话,王导虽然也不愿再趟浑水,但也不愿意几个执政门户彻底撕破脸,这对江东整体局面是极为不利的。

    然而接下来沈充的话,却彻底打破了王导觉得此人还有大局观念的想法。

    “我儿书阁曾有戏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是深以为然。幼笋出土,层层弃壳,节节拔高,世事涨消,正在于此。雏凤清啼,老雀厌声。我是所谓举贤不避亲,为王事计,我儿维周便是当然之选。老父无能,唯有相约同侪,坐望太平。”

    沈充讲到这里,又咂咂嘴巴,饮一口茶,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然而王导这时候已经没有了耐心,他总算听出来沈充为何邀他相见了,完全就是为了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夸耀自己的儿子!

    什么叫老雀厌声?哪怕王导再有涵养,听到这话也是忍不住颌下胡须频颤,偏偏又拉不下脸来去反驳。

    相约同侪,坐望太平?如果王导没理解错的话,沈充的意思应该是他已经后继有人,也不指望自己能有多大建树,所以余生精力就要用来给那些台辅们捣乱,让那些人也甘心认命,束手坐望那些小辈建功。

    体会到这一层意思后,王导连表面的客气微笑都难以保持,他阅历可谓丰富,与无数人打过交道,但像沈充这种全无底线夸耀自己儿子的却是平生仅见,乃至于无从招架。

    “老雀何止声厌,百病丛生,老眼昏聩。”

    王导干巴巴回了一句,算是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后便站起身来说道:“都下风物渐变,老马不能识途,眼下天色已晚,若再不归,恐怕家人担忧走寻,只能告辞了。”

    沈充听到这话后,满脸遗憾之色,站起身来不乏遗憾道:“今日与太宰相谈甚欢,大恨日短……”

    王导听到这里嘴角又抖了抖,险些忍不住要问沈充哪只眼看见自己相谈甚欢了?老雀厌声,大概说的是他自己吧,一副骄狂嘴脸,仿佛整个天下只有他才有儿子一样。

    沈充却似感觉不到王导腹诽,一直将他送到中庭,然后才立足说道:“眼下我抱病在身,不便远送,还望太宰勿罪。待到来日康健,必定登门拜访,再叙旧论。”

    王导袍袖一卷,连最后一点客气都不顾,直往前庭迈步登上自家车驾,行出一段距离后才对车前家人说道:“来日若沈士居登门,不必内禀,只需告知我归乡养病、归乡怡情。”

    到了他这个年纪,终究还是对病痛之类下意识感到抵触避讳,更没有必要为了躲避沈充而诅咒自己。

    只是在将近家门的时候,王导才在车内幽幽一叹,沈充方才那一通炫耀可以不作理会,但那种态度还是值得咂摸的。虽然那一番话语让人接受不了,但其实也是有几分道理。

    沈氏父子内外配合,若单凭沈维周自己的话,就算褚翜等人今次所谋不能成,也能极大程度打乱其人节奏,为了收取河洛之功,不得不稍作忍让。

    可是现在却被沈充连消带打化解开来,虽然手段令人诟病,即便能解一时之急,来日也会令内外局势更加紧张,令人更加敌视沈家。但王导隐隐觉得,若褚翜等人错过今次的机会,未来再想施加掣肘,只怕更加为难。

    返回家中后,王导了无睡意,他今天以看客身份所见诸多,哪怕看得再透彻,也无济于自家之困,正是因此沈充才全无顾忌的与他闲谈良久。

    室中静坐良久,王导再续起自己的思路,让家人找来他日间没有写完的那封信继续写。这一封信是写给荆州庾怿的,希望庾怿能以征西将军府名义将自己次子王恬召入府内担任一个从事。

    虽然王恬如今已经官居中书侍郎,如果外放,一郡可期。但王导自知这个儿子的脾性,并不适合担任守牧之官,征西府从事品秩虽低,但却能够予人历练。他虽然已经不在位,但这点面子庾怿应该还是要给的。

    王恬有了这一份资历,未来哪怕没有自己的庇护,也能允内允外,或是避过一些莫测之祸,当然他是不指望这个儿子能够直追沈维周……

    “吴中老貉,鲜矣仁!”

    脑海中浮现起沈充今日嘴脸,王导手腕一抖,原本将要写完的一封信顿时遗下一摊墨迹,他将手中毛笔一摔,恨恨说道。

    任谁有了他今日这番经历,只怕也难保持淡定,尤其在无言以对的情况下。

0944 主少国疑

    送走王导之后,沈充并没有即刻返回内室,而是在中庭阴影处默立片刻。

    此刻沈家中庭里,访客仍是络绎不绝,不过沈家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些访客们也都不敢大声喧哗、恣意忘形,整座中庭,气氛都颇为压抑。

    “沈司空突遭此厄,不知驸马会否……”

    有两人旁侧行过,彼此正在议论,突然一人停下脚步,指着阴影处那道身影,口中嗫嚅道:“司、司空……”

    “噤声,速行!”

    另一人转头望去,旋即脸色也是大变,拉了一把那人袍袖,继而便忙不迭低头速行避开此处。

    沈充见状,不免哑然失笑,本来准备举步迎上,见那两人垂首趋行而去,也只是笑一笑,而后便转身往内室行去。

    他并未返回自己居室,而是行入不远处另一座阁楼,阁楼内有几名侍女默然侍立,当中钱凤一人独坐,面前书案上堆放着大量的书册旧牍。耳边听到脚步声,钱凤抬头望去,而后才起身拱手笑道:“明公还未入寝?”

    沈充坐在另一侧的席位上,看到案上堆叠那些书册便叹息道:“世仪你又何必如此操劳?室中弄瓦添喜,也该宽待自己几天,杂事交由书吏分任即可。”

    钱凤听到这话,老脸也是隐有羞赧,他早前在河北入赘乡宗,南归时那位夫人也不离不弃,不久前更是为他诞下一女。

    他原配夫人早年便因耐不住家业跌荡而病故,养在吴中乡里的儿子如今也已经入都,正在太学受业。虽然他的儿子乃是罪徒之后,但以沈家如今的权位,对此自然无须在意。

    “王太宰已经离府?我倒是好奇,太宰目见明公此态又是怎样反应。”

    听到钱凤如此生硬转换话题,沈充也是忍俊不禁,往年他与钱凤也是脾性相近、志趣相投。不过这些年来随着所处位置的不同,性情方面便渐渐有了差别,沈充要变得更加豁达开朗,而钱凤则更显孤僻。

    当然这也无损于彼此情谊,沈充只是希望钱凤能活得更加轻松一些,但见钱凤对目下这种状态不乏享受,懒于改变,便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王门后继乏人,皇太后又将王茂弘固阻台城之外,衰势注定,已经难成大患。”

    想起方才与王导相谈情景,沈充又笑了起来。最近几年来,他是越发的有感触,身在此世,显赫也罢,衰败也罢,从容最是难得。

    譬如沈充自己,到了他这个年纪,若再上阵鏖战是比不上那些少壮勇力,但若在台阁中枢里,又可以称得上是正当盛年。在这样的年纪被人架空虚置,对许多人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待遇,而沈充对此却能做到不以为意。

    而且,台辅们煞费苦心将他架空之后又如何?转眼他的儿子便在江北再创殊功,将家声家势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时人看衰王家,也不仅仅只是由于王氏当下的失势,而是在眼见的未来中,根本看不到王氏重新崛起的希望。

    钱凤闻言后便说道:“言虽如此,但太宰仍在一日,仍是不能过分小觑其家。其实今次明公本无必要面见太宰……”

    沈充稍有沉默,脸色也变得稍显凝重。他之所以出面接待王导,原因也是极多,夸赞儿子稍存示威之意。除此之外,也是想以此逼迫自己下定决心。

    沈充今次撞伤,老实说也是不乏试探之意,若台辅诸公果然不能相忍,他是不排除将儿子召回打定主意将侨门台辅俱都踢走,把持江东军政的可能。但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他们或能成功夺权乃至于自立于江东,但也必会饱受攻讦,未来再想过江经营则会变得更加艰难。

    沈充不愿因自己一点执念而将儿子约束在江东一地,尤其沈哲子更通过河北大捷彰显出其人不可限量的前程。

    回镇江东是稳妥,最起码在他们父子两代生涯中,沈氏在江东的权位将会无可动摇。而继续鏖战中原则不乏豪赌的成分,成或可能达到吴人史上最高成就,入主中国;若是败了的话,甚至就连江东的基业都有可能被倾覆。

    这样一个选择,哪怕沈充做来都觉艰难,他是担心自己或会一时求稳之心作祟,连累辜负了儿子的宏愿和才情,索性直接出面接待王导,明示自己乃是装伤,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制约和督促。

    钱凤见沈充沉默,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观皇太后应对,应是已经放弃将淮南王外遣。但褚氏等必然难以甘心,来日徐镇或还要强争一番。郗公久镇徐边,应知郎君才是恰当之选。然而余者则未必,他们只恐军事集一而罔顾江北实情所需,必会掣肘阻挠,似蔡谟、何充等,都是极有可能被推出作选。”

    沈充点点头沉声道:“此事也该早作准备,青雀他功壮才高,倒也毋须别的手段才可接掌徐州。但眼下仍是战事为先,还是要少生变数,可惜我眼下也不得自由,否则可直往淮阴拜会郗公。目下只能让五弟过江往广陵、淮阴等地一行,虽然眼下已经无需再以财帛美言邀人,但徐镇之士也多劳苦戍边,难免衣食之困,家事无忧才可安心猎功。”

    他所言五弟便是沈牧的父亲沈克,沈充是相信儿子是有足够的能力羁縻笼络住那些徐州军头,之所以还派沈克一行只是希望能够将变数降到最低。

    最好的情况是希望郗鉴还能留在徐州一到两年的时间,届时不独河洛入手,局面也稳定下来,旁人即便再有相争,也完全不会是对手。

    今夜建康城内注定不会平静,不知几家私话,苑中也是如此。

    淮南王司马岳在离开沈公坊后,便直往内苑去见皇太后。当他返回苑中的时候,皇帝也在皇太后宫下,书案上堆叠着一些台阁奉来的表章,皇帝一边低头认真批阅着,一边小心翼翼打量着母后的神情。

    皇太后归苑之后,最起码在表面上是完全与朝堂政事划清界限,对于那些奏章之类也都视而不见,并不翻看,但将奏章带入内苑,本身就不合适。皇太后也并不劝阻,只是凝望着伏案的皇帝,双眉微微皱起,当听到皇帝的请示后,只摆手让皇帝自做决断批复。

    尽管如此,皇帝仍然不敢怠慢,批复完一份后便推到案上一旁,晾晒墨迹之余,也是特意让母后看一看,待发现母后神情有变后,便连忙再拿回来细作斟酌。如此一来,他大半心思都不在政务上,而是要观察母后的喜怒。

    一直等到淮南王行入,皇太后脸上才流露出一丝喜色,吩咐宫人奉上精心准备的餐食,待到淮南王用餐完毕,才问起此行前往沈家的过程。

    皇帝在另一侧弓着腰,颇为可怜的转头看一眼案上那些餐食,唇角隐有湿润。他的饮食作息在母后的安排下极有规律,所谓掌灯不食,但他眼下体格也还未长足,容易感到饥饿,尤其傍晚急于来见母后,根本就没有来得及认真用膳,这会儿便难免空腹微鸣。

    希望稍后回宫时,皇后能够为他准备一些餐食罢。皇帝舔了舔嘴角,一想到自己那个体贴温婉的皇后,白嫩脸庞上又忍不住浮现起一丝笑容。

    片刻后皇帝心内一动,抬头望去,只见母后正双眉微蹙望着他,他顿时悚然一惊,忙不迭低下头去,心中些许旖念荡然无存。

    看到皇帝一副惊弓之鸟的惶恐样子,皇太后也觉心肠一软,她虽然偏爱次子更多一些,但皇帝毕竟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她承认自己待皇帝要更加严厉一些,以至于母子关系日渐疏远,但她又能怎么办?

    孤儿寡母,主少国疑,面对内外那些看似恭顺实则跋扈的臣子,她也只能硬下心肠来收起软弱,此前临朝时,每每为了思忖那些奸猾老臣的更深意图,因为一件小事翻来覆去的思忖咂摸。以至于常有失眠盗汗,噩梦惊醒,夜深人寂时吞声忍泪。

    幸在最近几年时局一直平稳,尤其江北用事频捷,又亲手给两个儿子都完成亲事,家事国事俱都有序,哪怕是现在就去见肃祖,她也觉无愧于心。

    收起心头那些思绪,皇太后让人给皇帝送去一碗浓羹。然而皇帝却不敢放松,只道奏章尚未完全批复完毕,不敢饮羹。

    “皇帝勤勉是好,偶尔也要休息一下。你们父皇往年也是昼夜忧劳,结果……”

    提及肃祖,皇太后心情难免黯然,示意内侍上前将皇帝案上书墨文具暂时收起来。

    因此一份温情,皇帝竟有受宠若惊之感,垂首道:“终究还是儿子愚钝,只能将勤补拙,若是有姊夫那种才智,也不必常为政务纠缠,能有更多时间侍奉母后。”

    “你们姊夫,那真是一个难得的大才……”

    听到皇帝提及婿子,皇太后脸上也展露出几分笑容,只是很快笑容又黯淡下去,继而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维周这一出身。若他只是一介寒素,才是更得……”

    讲到这里,皇太后便陡然收声,这种见疑大臣门户的话语,还是需要慎言,哪怕只是苑中私语。

    往年她甚至还厌弃沈家仅仅只是吴中豪宗,不及侨门旧族清贵,但随着历事年久,才觉得早年这一想法仍是稚嫩。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倒是希望沈哲子仅仅只是寒素小户,如此显赫与否俱都系于皇恩一念,才更加值得倚重信任。即便出身低微,但只要能与帝室亲厚无间,同样也不愁功业创建。

945

    一个不乏懵懂怯懦的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改变成强势且不乏主见?

    一是持续存在的庞大压力,二是察觉到自己的力量远比想象中要强大得多。

    皇太后正是如此,她出身本是礼教严谨的侨门旧宗,除了幸为帝妇这一点,前半生履历与别的世家娘子并无太大不同。一旦夫君壮夭,面对复杂的局势,本能的举动便是完全倚重自觉得可信赖的人。

    然而现实却予她沉重打击,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哪怕自己明知需要自强,但本身并没有那样的能力,纵有挣扎也是艰难万分。

    真正让皇太后有所改变的,还是在面对琅琊王氏这个问题上。她是深知琅琊王氏有多强,哪怕肃祖在世时都不得不在大获全胜的情况下仍然做出一定妥协。

    可就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却在皇太后临朝这段时间内慢慢颓唐坍塌。诚然她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但当她流露出明显的意图后,朝野内外便有大量高智之士为此而努力。或许这些人意图并不单纯,但皇太后的意愿却被他们不打折扣的执行下去且变为最终的事实。

    琅琊王氏这个寄生盘踞在晋祚之上的毒瘤被割除,王导这个所谓典午朝中第一人、江东管仲被扳倒,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皇太后临朝这些年里。

    当然,皇太后很清楚她并不是一个能力卓著的女贤,能够做成这些也只是借力。但这些事却让她明白到一个道理,她身处在这个位置上,本身就是力量的源泉,她不需要自己有多强的能力,只要能够确定自己想要达成怎样的局面,就一定会有人帮她促成!

    若类似的事情仅仅只是孤例,皇太后或还要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但类似的事情发生的多了,皇太后见解便也越来越深刻。

    想要让自己的意图得到最彻底、最快速的贯彻,那么就需要有更多的人能够领会到她的意图,更多的人为她做事。

    在这方面,皇太后也是一边学习,一边尝试,不独成果卓著,更是进步明显。

    至于对沈家的提防,皇太后已经不知道从何而始。但有几个时刻,她清晰的认识到应该对沈家做出一定的限制。

    一是看到江夏公卫崇居然要对沈充持晚辈之礼,哪怕在成为国丈之后仍是如此,不敢失礼。皇太后虽然也知早年卫氏势弱,江夏公与她家婿子平辈论交,但那毕竟是以前。如今卫氏已得帝宗厚眷,卫崇在沈充面前居然还是以弱势自居。

    这让皇太后感觉很不舒服,在她看来卫氏中朝便显达一时,而沈氏在与帝室结亲之前不过只是吴中一武宗而已。卫家是她精挑细选作为皇帝臂助,当彼此都为帝室所眷时,卫崇居然还要向沈氏低头不敢逾份,实在让她很失望,也有感于沈家的强势。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不符合她的预期,乃至于有种挫败感,所以她想消除这种在她看来有些怪异的现象。

    另一次,则是兴男公主传来喜讯的时候,当时皇太后是真的很高兴,甚至想将公主留在苑中帮忙照料。然而公主却仍顽固的要回淮南,丝毫不顾及对母后的忤逆。

    但就算是如此,皇太后还是耐着性子准备诸多,但结果她准备的人、物之用,都比沈氏自己准备的要差了一筹。

    这又让皇太后心态略有失衡,兼之当时皇帝刚刚大婚,对皇后流露出一些在她看来颇为过分的迷恋。就算这个儿媳是她亲自挑选,也是温婉和顺,但仍然让她有种儿子被人分享的失落和不悦。

    皇太后自问对家事国事俱都竭尽全力的维持,可是母女、母子关系接连疏离。这难免让她颇生挫败感,继而迁怒沈氏。架空沈充便是她为此做出的一个反击尝试,结果证明沈氏虽强,但仍然抵挡不住她的喜恶意愿。

    当然,皇太后也仅仅只是略作尝试,并没有做的太过分,在想到沈氏急于国难,尤其是婿子沈维周至今还领兵在外为晋祚中兴而战时,更有一种单单的负疚感。

    褚翜等人建议淮南王持节过江都督大军收复河洛,这在皇太后看来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一则让次子得到充足的历练,尽快成长为皇帝的臂助,毕竟皇帝天资有限,较之淮南王是有不如,如果能得到嫡亲兄弟的帮扶,对于帝室也是一个加强。

    二则让淮南王有机会在军中与婿子共事,也是修补一下稍有疏离的关系。更何况她家这个婿子实在太能干,先败羯国石堪,攻入河北,而后又率军准备收复河洛,若是能胜,又是大功一桩。

    然而沈哲子实在太年轻,且已经达到郡公高位,接连殊功,几近封无可封。少年而临大位,可谓木秀于林,必受万众瞩目、物议焦点。让淮南王稍稍分担一下压力,皇太后觉得这也是一种关爱。

    然而明明一件好事,结果却演变成这个样子。皇太后已经不是往年那种懵懂无知,能够想象到一旦事态处理不好,极有可能会给时局带来莫大冲击。

    至于反应过激的沈充,皇太后此前或还残留一些好感,这会儿也早已经荡然无存。在她看来这个老貉子实在太过分,私欲炽热只顾门户得失,全然不以大局为重,更是完全将儿子当作为家门谋私的工具,实在是不配拥有一个那么出色的儿子!

    最开始,皇太后也是打算静观其变,希望褚翜等人能够拿出一个应对的主意。

    可是她在苑中等了几个时辰,那些力主此议的台辅居然没有一个入苑通告,这局面陡然便让皇太后想起早年的苏峻之乱,那时的她,懵懂于苑中,满心相信大兄能够处理危情。结果最后大兄率众外逃,乱军攻入苑中,若非兴男公主冒死营救,就连她自己都险些丧命!

    “绝不能再发生那种恶事!”

    皇太后并不怕死,但她却担心好不容易有所安定的社稷再次生乱,那么她真是到死都无面目再见肃祖。

    虽然她也不觉得沈家有胆量、有能力主导那种动乱,但却担心前线的沈哲子或会因此离心。其人大功甫立,如果得知后方不稳,甚至就连父亲都被逼迫得要以伤诈世,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心寒。

    皇太后虽然厌恶沈充,但对沈哲子仍是充满期许看重。她放弃了这一次的尝试,不是因为怕了沈充,避免动乱之余,也是不想因此而令沈哲子误会心寒。台辅们虽然需要倚重于当下,但沈哲子却能保障晋祚安稳几十年之久。

    “明日我儿再去沈司空府上拜望一次,即便不能见到司空,也不可缺了礼数。你姊夫鏖战于前线,阿姊也于江北待产,老臣孤苦,也是可悯。勤往探望,也是不辜负亲厚功勋门户。”

    皇太后沉吟许久之后,才又吩咐淮南王道。

    “儿子明白,绝对不会失礼怠慢。”

    淮南王讲到这里又思忖片刻,又开口道:“明日再往拜望,儿希望能自苑中带上医官。”

    皇太后闻言后便点点头,方才派淮南王出苑也是一时情急,加上担心若戳穿沈充难免会彼此尴尬下不来台。但现在想来,既然已经有了表态,也需要逼迫沈充给出一个表态,顺便也是略作敲打警醒,让其人不敢再继续放肆。

    淮南王能够有自己的主见,皇太后也是着实感到欣慰,继而又望了皇帝一眼,旋即蓦地一叹,这种见识,皇帝便不具备了。

    皇帝这会儿正手捧羹汤细口轻啜,察觉到母后不乏幽怨的望过来,忙不迭端正坐姿,稍显肥硕的脸上挤出一丝局促笑容。

    “唉……”

    皇太后见状后更觉不满,索性摆摆手,让宫人引领两个儿子都退下。今日这一事也实在令她精疲力尽,哪怕躺在榻上良久也了无睡意,只是瞪着眼望着殿中摆设怔怔出神。

    皇帝在母后面前虽然畏首畏尾,但出了殿堂之后总算恢复些许从容,在兄弟面前总要维持些许气度。他看看满天繁星,对淮南王说道:“天色已经这么晚了,阿弟不妨在苑中留宿一晚。”

    淮南王闻言后连忙拱手道:“臣多谢陛下爱惜,但终究逾礼,不敢久留,自有车辇代步,倒也不会疲累。”

    皇帝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虽然他心宽体胖并不介意母后更偏爱这个弟弟,但性情却相差太多,尤其淮南王这一板一眼的模样更让他感觉仿佛母后就在眼前,便感觉更加的不自在,彼此关系实在算不上亲昵。

    都下这一场风波并未持续太久,尤其当淮南捷报正式抵达建康的时候,随之而来的还有石堪并一众主要的将领,顿时又是满城欢庆。而台中也是借此接连举行盛大祭祀、犒赏等庆典,很快便将那一丝不和谐给掩盖下去。

    对于淮南今次壮功,台中也是反应迅速,很快就给出了犒赏诏书。首先是石堪等一众奴将俱都枭首悬于朱雀大桁外,而后便是针对前线将士的封赏。郗鉴以接连收复淮北、青兖等州郡而加征北大将军,二子荫封。

    至于沈哲子,则升为豫州刺史,使持节,并加征虏将军,都督之职不解,并统淮南、淮北诸军共攻河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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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6 短利迷心

    八月下,河洛之间秋意渐浓。

    由于早年两赵之间的恶争,洛阳元气亏空到了极点,至今都难以恢复。所谓的帝王宅邸,包括洛阳城在内,俱都是一片久乱不治的荒凉情景。

    当然,也并非所有地方都是如此破败景象。城北金墉城并其相邻的洛阳垒,一直在持续进行营建。虽然谈不上恢复旧观,但已经渐渐有雄城要塞的气象格局。

    河洛地区的经营,大体可以分作两个阶段,在今年以前,桃豹并其麾下众将对于洛阳仅仅只是存念暂时栖息,并没有一个长久占据的打算,因此在洛阳这里也是得过且过,等待合适的机会返回河北。

    当然,那时候的桃豹就算想治理经营,也实在力有未逮。一则洛阳实在被摧残的太过严重,哪怕汉赵败亡后,羯国接连几位镇将也非良守。就算早年还有一些民力基础,石虎南征时途经此处也都耗用良多。

    另一个原因同样极为现实,那就是桃豹麾下包括桃豹自己,都根本没有治理一地民生政事的经验和才能,就算有这方面的想法,也根本不知道由何处下手,该要怎么做。桃豹也曾试图招募一些乡贤士流,但却收效甚微,难得良才。

    卢德的到来成为一个转变的契机,其人甫入军帐便以十胜十败之论令桃豹对其分外看重,以高士之礼待之,甚至亲解佩剑相赠,用为记室参军并托以执法事务。

    卢德得此敬重礼遇,对于桃豹也是尽力辅佐。他首先做的便是匡正执法,颁定律令以铜杖为刑,并将洛阳城周边二十里内化作禁区,无论军民不得在此持械游猎。

    初时桃豹麾下将士们对此是极为抵触,并看不起卢德这个狂言得用的谋士,甚至有人故意违反禁令于洛阳城池废墟内纵马行凶。桃豹则表现出十足强硬的支持态度,不独以身作则,甚至亲自出手执刑,一时间内外凛然侧目,禁令以及卢德的权威很快便确立起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卢德对桃豹进行过深入分析:“古来休养宜宽令简刑,无扰于民,民性怯争,求安自附。兵者大凶,唯绳以严令,示以重刑,方得井然,令出用命。令无求善恶,唯必行才民愿自集……”

    这些老生常谈,哪怕桃豹自己也都明白。若卢德仅仅技止于此,也不值得桃豹如此看重。类似的想法,桃豹不是没有过,要知道他虽然不学无术,但也是实战中成长起来的羯国方面大将,但因恐惧军众抵触乃至于哄散,最终还是不敢施行。

    而卢德却能将政令与大势结合,趁着淮南军与石堪对战,河洛之众惊悸内缩、不敢哄乱之际借势达成目的。

    所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洛阳之众便军法肃然,军容得到了极大的改观。而周遭乡野的民众也很快便察觉到这一改变,不需要羯兵们再四方搜索掳掠,便自发的向洛阳靠近过来,因为这里能够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哪怕只是一时。

    卢德的建议让桃豹放弃了全力干涉东面黄河南北的战事,在确保河洛安稳的情况下,只是进行一些小规模的侵扰,以达到延缓战事进程的目的,从而给自身争取更多的时间。

    所以,虽然河洛之外战斗激烈,但洛阳周边反而迎来了一段时间的平稳期。而桃豹的实力也在这短短时间内有了一个大幅度的提升,这不免让桃豹更加惋惜于没有早点得到卢德的效命。

    河洛之间虽然残破不堪,但并不是荒无人烟,首先是位处天中的地利优势以及相对闭塞的环境,使得周边一旦乱起,便自然有大量流人涌入藏匿于山野河泽之间。

    其次则是羯国一统北方后,由关中、河东等地内迁大量豪武、杂胡。虽然其中大部分都安排在了河北之间,但河北也是有着一个容量极限,而作为中晋帝宅的洛阳地区便成了另外一个补充的安置地区。

    羯国统治由此崩溃后,那些人也不能凭空消失。往年桃豹只能凭着军势威逼掳掠,控制其中一小部分的游食,更多的则流于他的掌控之外。

    卢德到来后,也是制定了一系列的民生策略,从而将那些荒野流民逐渐纳于控制之下。虽然这些策略收效缓慢,需要经年积累才能见效,并不及直接掳掠来得快速。

    但事实上,桃豹自己也明白,掳掠只是一时之计,能够稳稳扎根于一方才是真正崛起的契机。比如早年的先主石勒,辗转南北,战功赫赫,但是由于没有一个稳定的统治区域,其势如天边浮云,聚散都难控制。一直在接受右侯张宾建议下扎根于河北,才最终成为一代雄主。

    桃豹的基础要比早年的石勒好得多,最起码他不需要再选择一个根基地,河洛之地便是一个最好的选择。而四野周边也是多有纷争,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石堪和淮南沈维周眼下还在交战状态,余者则不足为敌。

    如今的洛阳除了金墉城和洛阳垒等军事堡垒之外,其他区域元气也在缓缓复苏,像是洛阳城西的阳渠附近,早年乃是中朝显贵游园集中所在,后来被桃豹用作马场,近来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随着民众大量涌入,已经渐渐恢复了生机,最起码有数万民众于此聚集生活,垦荒营修。

    至于卢德,则更做了一个创举,普选乡众子弟授以义理课业。这在桃豹看来,便有一些多余,眼下仍是弓马鏖战的年代,所谓的宣教化、明伦理、定尊卑之类,实在比不上一刀斩下、生死分明那么简洁明快。

    不过出于对卢德的敬重,桃豹也并未阻止此事,甚至特意拨出一部分的谷米粮食以供使用,只是希望卢德不要因此耽误了更重要的事情。

    卢德之所以要这么做,主要还是出于一种感怀自身并对现实失望的情愫。他出身寒伧,幼来饱受求学之苦,即便是有了一些学识阅历之后,出身仍然死死限制住他,深知在这个年代,寒素之士想要出人头地,只有弄险操兵才是唯一出路。

    他辗转流离大半生,终于遇到桃豹这样一个颇有明主做派的主公,但是他对桃豹的未来仍然不乐观。先天不足,后天有缺,既没能抓住时机,也已经没有了更多的时间。

    如果是几年前桃豹刚刚退回洛阳时,卢德便能引为所用,他自信即便不能将桃豹扶植为一个争雄天下的英主,最起码也能在洛阳盘踞更久的时间,不至于全无反击之力。

    可是现在,淮南已经势大难阻,河北纷争也将要分明。此前卢德建议在黄河对淮南军稍作掣肘,最好是能够将这一场战事拖延到入冬,届时南北水道枯竭,淮南军后力必将不继。

    最开始桃豹执行的也算不错,尽管成皋方面被敌军围堵,但是在黄河水道上仍然能给淮南军造成极大牵制。可是很快,桃豹便厌倦了这种敲边鼓又没有直接收获的行动,转而将目光投注到兵力内虚的豫南几郡中。

    淮南军主力毕集于黄河南岸,在豫南几郡尤其是汝南虽然仍保存着一部分兵力,但这些兵力也仅仅只够自保而已。特别是汝南这样一个互市商贸集中地,在没有了足够兵力震慑的情况下,商道接连失守。

    桃豹虽然不敢主力尽出强攻汝南,担心会彻底激怒淮南使其放弃石堪而全力进攻河洛,但也屡屡派遣游骑外出阻隔商道,哄抢那些道途商旅。如此一来,所获也是极为丰厚,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解决了洛阳的物用匮乏,位于金墉城东面的大仓都被填满。

    但这种掳掠短利之事,实在易放难收,桃豹也高看了其人对军队的掌控力,其麾下那些部将们在尝到甜头后,甚至私自离开防区外出掳掠。

    原本此前努力整肃的军容也变得更加败坏,譬如洛阳南面重镇伊阙原本有守军五千余人,南面的淮南军分师突然发动进攻,结果城内守军居然不足两千,余者尽皆外出掳掠,被淮南军围点打援,歼灭近乎过半。

    伊阙失守,令得洛阳形势陡然变得紧张起来。更要命的是由于大量兵众投入到无组织的掳掠中,令得黄河水道上牵制不足,继而使得淮南水军得以集中东去参与会战,干净利落的结束了黎阳方面的战事。

    石堪败亡后,洛阳周边已经没有帮忙分担掣肘的势力,河洛也因此成为砧板上肉。而淮南军则根本就没有在河北深入作战,与徐州并十数万大军沿黄河水道并水道两岸向洛阳西攻而来。

    桃豹或是有几分明主的气具,但实在没有那种禀赋。为短利所迷,结果当醒悟过来之后,已是悔之晚矣。

    其人眼下或还指望旧主石虎搭救,因此还能保持一些顽抗之心,但卢德对此已经完全失望,且不说桃豹早已经游离于石虎势力之外数年之久,哪怕其人始终是石虎心腹肱骨。

    但很明显石虎目下最重要并不是向外开拓,而是稳定住刚刚夺取的河北半壁。在强敌已经明确不会继续前攻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衔尾追击,不计代价的救援洛阳这一并无切身利害的飞地。即便是要向南用兵,顶多达于河畔即止,还要提防敌人随时可能会有的反扑。

0947 左右为难

    卢德的书庐,位于金墉城与洛阳垒之间,一座面积不小的水池附近。

    卢德此前不曾到过洛阳,询问左近乡人才知他书庐旁的那座水池名为绿水池,在中朝时也是洛阳城西颇为著名所在,周围环境优雅,景致秀丽,楼观林立,广榭绵延,每至盛夏,多有中朝达官贵人云集于此,避暑游园。

    可是如今那些楼观华榭早已不存,白石围砌的水池也早已经污浊不堪。在那些建筑残垣之间,搭建着一些简陋的窝棚,原本栽种兰芷名草的苗圃上也都种满了菘、菰等作物,长势正好。

    苗圃之间则分布着大大小小坑洞,周边及坑底都用左近起出的御道条石所铺垫围砌,看起来不乏赏心悦目,至于用途则就稍显粗鄙。有的用来沤麻,有的用来蓄粪,哪怕时下已经入秋极深,人行此处,仍能激起成片的蚊蝇。

    书庐规模并不太大,一座不算太高的石屋,里面堆放着桃豹专程让人送来的书简等物,这些东西在洛阳周边遗落诸多,若是用心搜集,多半都能有所收获,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卢德只闻其名但却无缘得见的故籍孤本。

    石屋连接着两座草堂,原本是用来授业的地方,人数最多有数百人在此听讲,晋、胡俱有。原本卢德对此还不乏欣喜,认为所学传承不孤,后来才发现这些人多半对他讲授的内容并不上心,或是想要通过这一途径加入到桃豹的军队中,或是单纯的为了书庐早晚供给的餐食。

    所以在持续大半个月后,当卢德开始考校所授课业的时候,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消失不见。仅仅只剩下十多人,或是的确没有了去处,或是真的有志进学。

    眼见此幕,卢德难免失落,加上这段时间河洛形势越发严峻,他大多数时候都要前往金墉城商讨军务。即便留在书庐,更多的也只是埋首那些故章做一些修缮整理,对于草堂那里已经放弃,只是间或布置一些课业。

    如此一来,草堂里人便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四人,也只是留在这里作仆役杂用。

    “卢先生、卢先生?”

    这一日,卢德正在室中修订牍书,他所学多纵横策略,然而治学最基本的声韵、句读之类技艺却是无有所传而欠缺,因此做起此类事情来便事倍功半,此时听到门外呼唤声,便出门去看,发现一个稍显瘦弱但却眸光晶亮的少年正立在门外。

    看到卢德行出,少年小退一步,恭谨施礼道:“日前家中亲长卧病,弟子不能日禀,不是有意怠慢学业。近日亲长安康,速归先生门下受训。”

    卢德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他这书庐离去的多,但返回的却寥寥无几。眼前这少年,可以说是仅有的一个,不过他却没有什么印象。

    他将少年带入房中,也不好直接表示自己对其人全无印象,待见少年兴致盎然打量着书案上那些简牍以及铺开的纸张,心中一动便笑语道:“你说自己侍亲罢业,这不是错事。不过,既然有所学便不可废,且到近前来让我看一看你学成几分。”

    少年看到书案上雪白纸张,便稍显局促的摆手,凡从腋下抽出一根削成笔状的柳条,那柳条一段被磨得圆滚滚的,可见寻常就是以此习字。

    “直用纸笔即可。”

    卢德拿过那柳条在手中摩挲片刻,又说道:“冲幼入学,唯以正源为上。硬笔虽俭,殊悖六书之妙。往年我也用学从俭,积习难改,至今书之一途难登雅堂。”

    此前桃豹的军队劫掠商旅,也多得从汝南流出的纸张之类物用,那些将士们自然不用,因此卢德这里存量极多。

    少年闻言后便也不再推辞,上前跪坐凝神提笔,而后笔落纸上,初时笔法尚有枯涩生硬之感,但几个字之后便渐渐变得流畅起来,很快纸上便出现了半篇汉末蔡邕所著半篇《劝学》,这正是早前卢德所教授的内容。

    卢德见状,也是不乏诧异,他对这少年毫无印象,可知并不是长久入学,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所学,可见天资之外更不乏勤奋。他原本已经对授业一途完全失望,却没想到居然有发现一个璞玉。

    他原本还待要询问少年,突然门外又有兵众传令桃豹召见,于是便从那些搜罗来的旧籍中寻找几张启蒙书帖,吩咐道:“且先临写,稍后我来为你释义。”

    而后卢德便又行出,匆匆前往金墉城。

    桃豹相召,主要是就一桩事询问卢德的看法,邺地败军之将郭荣早间前日过河拜见桃豹,希望能够借道而行,并借一些谷米物用。

    “郭荣也是河北旧宗子弟,若是平常以论,穷途来投,我不该再有留难。可是如今中山王已经入主襄国,而郭荣又从事石堪逆贼……我实在不知该要如何处置,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桃豹皱眉说道,言中不乏为难。郭荣、郭时率领败军进入河内,这一件事桃豹一早便知,但对方此前并未与他接触,他也就懒于理会。现在上门来见,倒让他不知该要怎么做。

    这一路人马,不过几千残众,早前又在河内之地兼并一部分流寇盗匪,但其实力也不值得桃豹凝重以待。

    但这郭氏二人又有些不同,且不说其家在河北旧声,单单在眼下的关中,便有郭权、郭敬等人势力极大。尤其是郭权,其人虽是外将入镇关中,但与关中尤其是三辅豪宗关系不错,乃是河东王石生最重要臂助之一。

    卢德在听完桃豹的问题后,便也沉思起来。关于郭荣的情报,他也早就知道,对方眼下不过三千溃卒,缺食少用,流窜在黄河与邙山之间。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要么直接兼并其众,用于抵抗稍后敌军进攻。要么资助一些衣食用度,由其过境,与关中的郭氏势力结下一个善缘。

    桃豹的为难之处其实不在于如何处置郭荣等残部,更多还是对于河洛该要何去何从的迷茫。卢德此前那十胜十败之论,其实也只在维系士气方面有作用,实用性却不大。

    随着石堪败亡,晋军主力开始向河洛转移,单凭桃豹一部之力是很难抵挡得住的。必须要面对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向哪一方求援以及退路何在?

    而该要如何处置郭荣残部,某种程度上便代表了桃豹所部的选择。若是直接兼并郭荣,则必交恶关中的郭氏,那么就不能再指望来自关中的救援。而若放走了郭荣这个原本石堪麾下重要谋士,则会激发中山王石虎的不满。

    在卢德看来,西向联结关中是一个相对现实的选择。史上楚汉争霸,西楚霸王项羽在彭城大败汉王刘邦,刘邦以孤弱残军退守河洛,坐拥整个关中腹地,对峙经年,终于迎来转机而夺得天下。

    如今关中虽然残破,纷争不休,但洛阳也是有识之士必取之地。如果桃豹以共分河洛为诱饵,绝对能够在关中拉拢到相当数量的援军,一定程度上抵消劣势,这相对于指望石虎方面的援军要靠谱得多。

    但是桃豹与关中的石生关系又不融洽,早年石生打算返回河北参与到赵国最高权力的争夺时,就是被桃豹堵在了函谷关以西。

    而且包括桃豹在内,大部分将领们对河北还是存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者说思归之情,这从其军居镇河洛经年但区域却始终残破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将自己摆在为时所迫、背井离乡的客军位置上,如今河北纷争已经有了结果,归心便更加炽热。

    卢德在沉吟少许后,只能建议桃豹且先将郭荣之军接引过河,暂且将之羁縻软禁于此,再观事态如何演变。若中山王石虎肯于南来驰援,便将郭荣等人收斩进献以示忠诚。若晋军实在势大难当,则就礼从郭荣叩关西进关中请援。

    桃豹也实在是左右为难,在听到卢德这个折中之策后便也点头接受下来,他也明白自己这种犹豫实在是兵家大忌,便又对卢德说道:“卢先生高智贤士,我只恨不能早早得见。如今河洛危急,人情激荡,凡有大事本该从速定论。但我年过六旬,力衰不足驭马,实在是难有远望,若有一二可能,也不愿浪死边塞,生无归期……”

    听到桃豹这么说,卢德一时间也是默然。稍后桃豹又暗示若河洛果真不守,届时愿意让卢德陪同郭荣入关请援。

    但哪怕桃豹自己也明白,就连石堪都被淮南军打得大败亏输,他这里一旦败事显露,即刻便是大败亏输的结局,未必能够等到援军。所以这一安排,也是给卢德谋一活路。可见对于这位穷途来投的谋士,桃豹也是颇为敬重乃至于不乏愧疚。

    “德半生寒伧,平素孤愤自恨才不为用,早前弃于陈公而就明公。至于今日,纵使时运乖张,终须认领,性不忍为三出之士。”

    卢德讲到这里,忍不住深叹一声,继而又打起精神道:“况且眼下未至途穷,来日将士用命,未必不能却敌于外。”

    “如此,我也只能寄望黄泉不孤了。”

    桃豹抚着颌下灰须,浑浊眼球痴望于外,灰暗之中暗藏几分希冀。

0948 百万生民

    当江东建康的诏令传到河南的时候,沈哲子已经率军抵达了荥阳。

    诏令中主要是针对沈哲子并都督府下督护一级的重要将领进行封赏,至于更下层的将士,则是允都督府计功以举。这也不能说是台中怠慢前线将士,而是对沈哲子本身职权的一种加强。

    沈哲子在军中接受诏书符令之后,也是不乏感慨,似乎从过江以来,他的官位就没有怎么正常过。

    就像今次最主要的几个改变,豫州刺史乃是应有之义,如果不是台中刻意压制,早几年前他就应该是豫州刺史。

    最关键还是由持节改为使持节,这意味着他的职权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最起码从这一点是获得与庾怿与郗鉴等同的资历权位。也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够名正言顺的代领徐州军,而都督府规格也能拔升为大都督。

    可问题是,原本淮南都督府职事仍未解除,这就让他的职权发生了极大程度的重合覆盖。最起码在他升任豫州刺史府后,这个都督府已无存在的必要,因为本身就是从内史府扩充而来,军政职能介于州、郡之间。

    可是台中却仍将之保留下来,这除了给沈哲子再增加一套掾属班底之外,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如此古怪的配搭,沈哲子稍加思忖之后便也有所了然。

    旁人都是以高位荣衔而论资历,比如王导担任太宰,乃是人臣之极的顶峰,再往上半步都不好安排,日后去世甚至都不好追封荣衔。但实际上却没有丝毫职权,等于是把这尊大神彻底架在那里不让下来。就算是没有实际权力,但资历已经无以复加。

    而到了沈哲子这里,则反其道而行,职权已经极大,豫州刺史乃是真正的方伯之选,但又给他保留下淮南都督府这一不尴不尬的位置,以表示他的资历就是如此。

    换言之,旁人的加官那是顶上梁冠,而沈哲子这一留职则是给旁人留下的遮羞布。

    果然太优秀了就会让人感到为难啊!

    对于这一古怪的配搭,沈哲子也只是笑纳。事实上到了他这一步,也已经不再需要什么虚位荣衔以彰显自己,只要名位能够在法礼上说得通,实在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在加使持节后,豫州刺史这个本职于他而言反而是种限制。毕竟如今他麾下不独淮南军,还有徐州诸军。

    江东建康的那场风波,沈哲子也已经得悉,对于老爹这一番苦心,也是深感于内。收取河洛乃是他后续战略中极为重要一环,如果不能成事,此前诸多战果收效都将要大打折扣。

    褚翜等人能够察觉到这一点,并且做出准确应对,也足见这些人政治敏感度极高,不是留在江东吃干饭的。如果没有老爹这一番出手,为了保证能够在今年之内结束河洛战事,沈哲子说不定真要做出一些让步。

    虽然老爹来信言道这件事也并非全无后患,最起码是更加剧了执政门户与沈家的隔阂,不过沈哲子对此也不以为意。随着他在江北开拓,功事渐重,与那些台辅执政们隔阂越深这是必然的。

    相对于历史上其他边镇重将,沈哲子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的基本盘本来就在江东,而且有老爹这样一个能力极高的操盘手,可以让沈哲子专心于边事,不需要打到一半再回头去稳定住江东局面。

    江东的底蕴浅薄,最起码在最近这些年里也就那样了,只要局面能够保证基本的稳定,不会有什么大的涨消。而沈哲子在江北,几乎没过一天实力就会激涨一大截,尤其在黎阳之战这样的大战事中,实力的增加是以倍数而计。

    所以江东那些高门们,无论对沈家态度看法如何,只要他们还没横下心来撕破脸,都可以不予理会。这个时间拖得越久,对沈哲子便越有利。

    至于那些人或会有的掣肘,包括抬出淮南王来这一次,都表明他们在这一时期内只敢敲敲边鼓,而不敢插手瓜分核心利益。

    眼下核心利益在哪里?在人在地,而在王师大进、复疆数千里但生产仍未恢复的情况下,人又比地重要得多。

    在此前报捷的书信中,沈哲子推举谢艾为流民都尉、汲郡太守。原本像谢艾这种在江东一名不文的人陡临大位、高居两千石,哪怕有再硬的后台都很难。结果自然是汲郡太守被驳回,而稍具军事职能的流民都尉则被通过。

    这一件事便显示出台中虽然频有撩事,但也明白沈哲子底线何在,不敢在军事上过分干涉掣肘。当然也有可能是被老爹教育之后的结果,反正沈哲子对此还是比较满意。

    都尉一职,本属于郡官,负责管理郡中兵卒并兵户等兵事,在江东那种地方形同虚设。但是在江北动荡之地,却是一个位卑权重的职位,有的地方甚至远远超过太守。因为很多郡军事极重,而民事则完全不修。

    而谢艾这个流民都尉,职权则更显重得多。籍外之人,俱为流民,换言之淮南军今次河北所得近百万人口,都可以流民称之。当然这么庞大的人口不可能尽付一都尉,像郭诵、毛宝等重将都加流民都尉职,负责军管屯垦并民兵集练。

    沈哲子抵达荥阳之后,对于淮南、徐州两镇人马也进行了一些调整。河北仍然是以谢艾为主,驻兵五千防守于枋头,但像延津、滑台等地留守的水军,也都归谢艾调度,兵力近万,未来还可继续征兵,最终达到三万驻军的规模,作为日后继续向河北作战的桥头堡。

    当然谢艾也不是孤军,韩晃转任河内太守,统率骑兵六千余众,不独策应汲郡谢艾,在稍后的河洛之战中,也将投入封锁孟津以北的沿河区域。

    至于淮南军主力中,将有三万屯田兵退回河南,一则看管镇压那些河北而来的流人,组织屯垦,二则增援本镇,顺便充实荥阳、陈留等新复郡县的防务治安。

    而后毛宝也率领两万人马自鸿沟向南,一方面是为了达成分军合围的战略意图,另一方面则是缓解前线的运输压力。

    且不说淮南与徐州会师之后十数万兵力,单单河北一战百数万人口所得,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百数万人口的撤离转移,而且还是全无组织、纪律可言的普通民众,绝对是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任务,而且后续的安置、整顿,也绝对不是短短旬日之间就能完成。最重要的是,这些人也需要吃饭,哪怕每人日耗半升,累加起来都是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

    更不要说,晋军接下来还不能休养,而是要继续进攻河洛。所以在外人看来,沈哲子如此做实在是太不理智了,对于人口如此贪得无厌,很有可能会撑垮自己。

    此前石虎没有引军南攻,除了自身内部不靖之外,大概也是存念想要坐望沈哲子自食其果。足足百数万人众,哪怕其中只有一半被转移到河南,那也是几十万嗷嗷待哺之口,一旦活不下去,必会作乱无疑,这就是在将祸患引到河南!

    事实上,在这段时期内,沈哲子转移到河南的人口早已经超过了七十万,其中还不包括那些私自筏渡的流民。这当中所蕴藏的凶险,他又怎么会不知。但一想到来年在河北还会与石虎长久对峙,往来拉锯,这些人口如果留在河北,只会沦为纯粹的血肉消耗品。

    河南虽然号称天中沃土,但容量也毕竟有限,而且就算将这些生民完全编入屯垦,但眼下已经到了深秋,最起码在明年新粮产出之前,这些人口是完全的有消耗、无产出!

    所以包括杜赫在内等一众淮南都督府民政官员们,接连来信劝告沈哲子有选择的放弃一部分民众。淮南都督府虽然厚储经年,但在军事上投入也实在极大,目下实在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口,甚至一半都稍有勉强。

    沈哲子也明白这些人并非畏难,实情的确如此,所谓有多大肚量便吃多少饭,暴饮暴食那是能撑死人的。这些民众一旦无以为食,绝望之下再加上被迫背井离乡的怨气,顷刻间就能转化为流寇乱民。

    能够容纳其中一半的人口,这已经是淮南都督府了不起的地方。换了徐州甚至于荆州,这么多流人突然短期内涌入,能够吸纳安置一二十万人已经算是多的,剩下的也只能由之放养于野,为豪族荫庇或是干脆聚众为乱。

    但沈哲子终究还是狠不下心,那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几十上百万人口,在未来这些人便是汉祚中兴、驱逐胡虏的基石和主力!

    “只是几个月的艰难而已,几个月……便能活人无数……”

    妇人之仁也罢,贪得无厌也罢,沈哲子做不到,朱笔一勾便将其中近半人口赶入穷途绝路。

    所以,他根本没有时间再沉湎于黎阳大捷的辉煌中,摆在眼前迫在眉睫的两件事便是,河洛之战速战速决,给百万生民找到足够活下去的口粮。

0949 河洛之险

    “使渤海引河内之众临孟津,酸枣诸将守成皋,据敖仓,塞轘辕、太谷,全制其险。”

    这是《三国志》中魏武曹操在山东诸侯会盟讨伐董卓时的进策,无论这一战略高名与否、是否具备可行性,但最起码是点明了洛阳周边的关隘要塞。

    洛阳古来有八关之险,曹操这段话之外,尚有南面的伊阙和广成关。那是因为在当时这两处关隘已经被时任长沙太守的孙坚所占据,并且孙坚于广成关斩杀董卓部将华雄。

    除此之外,尚有位于洛阳西面与关中之间的函谷关,这便构成了围绕整个河洛地区的重要关隘。

    淮南军自年初用兵以来,最大的战略意图就是为了夺取河洛。至于黎阳并邺城等河北之间的战事,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打灭来自河北方面的干涉。

    事实上在开战之初,沈哲子计划中能够重创石堪,使其无力南顾,便算是完成了这一阶段的战略目标。但是石堪太不禁打,兼之石虎也不愿错过淮南军北上给其带来的机会,所以便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曹操时期所面对的董卓。与当下盘踞河洛的桃豹,根本不算是等量对手。而且东汉末年的纷争与当下的战争环境也完全不同,由此便造成了战斗风格与节奏的完全不同。

    东汉末年虽然诸侯并起,豪强争立,但在最开始生产力还没有遭到后世那么严重的摧残和破坏,所以不乏长期对峙包括投入大规模兵员的大会战,这一点在三国并立的时候表现的尤其明显。三国各自接壤区域内,几乎一直保持着紧张的对峙,并且近乎连环劫一般的开战。

    三国一统于晋,短短的太康之治并不足以使南北元气尽复,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生产力和生产环境遭到更加严重的破坏。这就造成了无论南北哪一方当国者,都没有足够的积蓄和实力进行长久的对峙消耗。

    所以这一个时期战争节奏要快速的多,多野战、攻坚,速战速决,每一场战事都很难持续太久。归根到底在于一个字,那就是穷,如果一场战争拖得太久,虽胜尤败。

    当然,虽然战争基础不同,但基本道理还是相通的。攻防洛阳的重点,还是在于周边的险关,至于洛阳本身城池的得失,反而不太重要。

    早年两赵相争,也曾围绕洛阳展开数次颇大规模交战,其战斗胜负的核心,便就在于周边关隘通道的运用。

    西面连接关中的函谷关暂且不提,洛阳北面稍显开阔一些,但有黄河横淌而过,而在黄河北岸又有邙山作为屏障,再往东则到达地处河北平原的河内郡。在这一个方向最重要的关口便是孟津,并位于河中的小平津。

    洛阳向东过偃师,通过黄河与嵩山之间一条狭窄通道与荥阳连接,而在这条通道上便是极富盛名的成皋、虎牢关。虎牢关乃是豫西丘陵山地与东面广袤平原的一个连接点,楚汉争霸时以项羽之强,仍然难以越雷池一步,足见其险重。

    而曹操所言之轘辕、太谷两关,位于洛阳东南并偏南位置。这其中尤以轘辕关更加重要,此关位于嵩山内少室与太室山之间的峡谷内,由此而出便可直达豫中腹地,直扑许昌,扼住颖水而泛舟冲击淮水。

    所谓永嘉之乱,便是汉赵刘聪攻陷洛阳为起点,刘聪围攻洛阳时,其子刘粲便是从轘辕关而出,汝、颖、陈、梁之间尽为践踏。

    洛阳正南方向便是伊阙,后称为龙门。所谓伊阙,便是伊水水道门阙,只要冲过此处关口,便可直抵洛阳,乃是河洛平原上当之无愧的南大门。

    淮南军既然一早便已经确定收复河洛的战略意图,自然也是从一开始就在布局。

    从去年开始,淮南军便出兵扫荡盘踞于南阳的豪强王国,将此地彻底清理出来,以供谯王司马无忌率部北上入镇,一直达于宛城。

    谯王所部人马只在三四千之间,因此在淮南军大举北上之前,沈哲子又派谢奕、沈云率领三千淮南骑兵驰援,再加上自襄城而西进鲁阳的三千军队,合共万数兵力堵住桃豹军队南出的通道。

    而在东南轘辕关出口所指的许昌,则干脆就成了淮南大军集结的大本营,成千上万士卒于此集结,即便不是针对河洛,也足以令桃豹所部心惊胆战,不敢轻出。

    当然在某一段时间内,许昌这里曾经出现防守漏洞,那就是沈哲子孤军北临河畔,南面各军紧急抽调北上驰援的时候。

    许昌乃是淮南军今次北上兵士、物用集结的大本营,在那一段时间内,如果桃豹敢于集结人马勇出轘辕关,以锐猛骑兵偷袭许昌,未必不能得手。因为那一段时间内的许昌,像极了官渡之战的乌巢。

    很可惜,沈哲子部下中没有出现一个许攸。而且当时淮南军势大汹涌直逼河北,并不是将桃豹作为主要对手。那个时期桃豹手下将士们还在热衷于抢掠来往汝南的商旅,并没有察觉到这一个难得的战机。

    时机稍纵即逝,很快谯王便率部北上进攻伊阙,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南面门户被直接威胁,兼之成皋方面始终面临着庞大压力,桃豹即便有察觉到许昌的削弱,那时候也根本没有时间和实力再有什么动作了。

    而随着黎阳一战结束,毛宝率部自鸿沟而下,回镇许昌的同时,也要挺进轘辕关,将淮南军这一点漏洞彻底弥补。

    所以,目下的形势是,在洛阳周边这些险关中,淮南军已经堵住了伊阙和成皋这两个最重要的门户通道。轘辕关方面也已经预留了足够的兵力,即便不能成功攻入河洛,最起码也能将敌军堵在河洛出不来,保证豫州腹地的安全。

    在荥阳大营中,徐州众将算是第一次参加淮南都督府正式的军事会议。当淮南军此前有关于洛阳方面的布置摆在眼前时,这些来自徐州的将领们不免大感惊诧。

    老实说,人难免会有争胜之心,尤其武人在这方面争胜之心更加炽热。徐州原本也是江北最为重要的军镇之一,这些将领军头们即便不言百战这种虚数,也都是屡经战事考验的战将,兵众不言尽是精锐,最起码各人的嫡系部曲战斗力都是有着充足保证的。

    可是自从几年前的淮上大战,淮南异军突起,无论在战绩还是风评上,都稳稳压过徐州军一头。虽然这些军头们各因所需。绝大多数都与淮南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是对于这一现象心内多少都存一些怨气。

    甚至包括一些或明示或暗示准备投靠沈哲子的徐州军头们,更多还是出于对前途的考虑,而不是笃定认为淮南军就胜过了徐州军。在他们看来,淮南军的战斗力更多还是建立在强械厚用的基础上,一旦双方保持同一水平,淮南军绝不会是徐州军的对手。

    诚然黎阳一战给他们带来不小的挫败感,虽然此战最终是以石堪军队自身崩溃而告终,但问题是能够大势压迫敌军几无抗拒之心、未战先溃,本身就要比鏖战得胜要困难得多。

    徐州众将俱都是久从戎旅战将,自然不会在这方面以诟病淮南军。尤其淮南一旅偏师便敢深入北上,直取邺城,这更让他们不得不给予淮南军正视,对方最起码是与自己等同的精锐将士。

    而在看到淮南军为了收复河洛所做出的布置后,徐州众将们也终于体悟到何以淮南军能够屡建殊功,哪怕双方战斗力相等,但徐州军的确不是淮南军的对手。

    最起码一点,淮南军从三月伊始便集结万数军队,将河洛南大门给封锁住。哪怕这一时期内主要作战区还在河北方向,但这一支人马始终保持着集结备战的状态,单单这一点便是徐州军所不能企及的。

    提前做出布置、有针对性的进行攻防,这不是多么了不起的计谋,大凡有着正常战术谋略的将领都能做出这一决定。但问题是,要将决定施行下去,难度却要大得多。

    徐州众将久镇于边,但从他们记忆中很少有进行大规模的动员会战,且持续这么久的时间。徐州作战大多都是应激状态,强势时主动出击,弱势时被动防守,哪怕是今次大进于青兖之间,也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划,诸将各出猎功,打到哪一步算是哪一步。

    因此当泰山郡突然出现变数,本身都没有一个应对方案,也没有哪一军主动出击定乱。最后反倒是沈牧这个外来者率先出手,其余各军才随后赶上。

    类似南阳之众集结半年之久,更是想都不要想,半年多的时间不得寸功还要耗费大量物用,就算刺史府肯主动承担这一付出,众将们也都未必乐意。眼见旁人猎功,他们却龟缩于后,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干脆解散部曲回家种田。

    所以,凭着徐州军那种组织模式,在面对河洛这一庞大目标,想要提前数月之久便进行布置,基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他们那种战斗模式,就是临战之前刺史出面统筹各方,约定齐进,然后再各路并发,气势汹汹打过去。

    如此一来,敌军便早有了防备,做出针对性的布置。一旦战事进展不如人意,或是发现某一方战斗更加艰难,那一方将士便会有所不满,或要更多补偿、或是转攻旁处以确保自己利益,谈得拢就打,谈不拢就退。

    能够一鼓作气拿下目标那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拿不下而不得不退回的话,类似过程又要再重复一次。

0950 法剑无情

    对于徐州众将而言,淮南军针对河洛地区的提前种种布置是他们此前从未经历过的,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到。这就像是提前将人捆缚于刑架上,只待最后挥刀劈砍斩杀,那种爽快感简直令人神往。

    有感于两镇用兵差异的同时,徐州军众将们也对接下来的河洛之战充满了信心,甚至比淮南军众将们表现的还要更加热切几分。

    一俟淮南军中主簿介绍完此方的布置,已经有徐州将领起身壮声道:“桃豹此贼,不过一丧主逃奴,侥幸窃据河洛,此前因有强敌游伺于外,方得苟存于世。而今各方掣肘俱已不再,河洛之险反成困局,毋须梁公亲临,末将等必奋战囚杀贼子于旧都!”

    其他将领们这会儿也都纷纷开口附和,他们这些军头在寻常民众面前自然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执掌成千上万人马,有的时候甚至连台中诏令都可置之不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全无忧困,所面对的生存压力甚至较之寻常人还要更沉重得多。尤其沈哲子这种江东根基深厚,朝堂势力极高,又在江北执掌重兵的少年方伯,简直就是他们天生的克星。

    在沈哲子面前,他们一切能够引以为傲的资本都显得贫瘠无力,甚至连逃避都做不到。像往年那种彼此串联对抗外来者、或是闭门不出而不应王命,在淮南军面前都不凑效,因为淮南军的实力已经远胜于他们,选择对抗乃是下下之策。

    至于投靠江东权门,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那种渠道,即便是有,江东目下那些执政权门又有哪一方能够笃定胜过沈家?

    诚然如今的沈氏较之全盛时期的琅琊王氏还差了许多,但当年他们这些流民帅是凭着王命大势才胜过了作乱的王敦。但眼下的沈家尤其是梁公沈哲子,乃是南北公认晋祚中兴的大功臣,就连郗公都支持其人入主徐州,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反对?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现在甚至就连引寇自重都找不到一个对象。尤其在目下晋祚大昌之势明显,而胡势日渐倾颓的情况下,摆在他们面前唯一的明路就是不要再有太多想法,尽可能在江北将要形成的新秩序中占据一个有利位置。

    而想要达成这一意图,最好的途径无疑是军功。只要有军功在手,无论来日是否梁公入主徐州,他们各自也都能够有所保障。

    此前黎阳一战他们已经错过,而且看起来眼下河洛之战打完之后,今年基本上便不会再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事。所以到了这一刻,徐州众将们真是再无观望之念,因为这已经可以说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虽然到了眼下,淮南军几乎已经将收复河洛的前期道路铺平,他们到现在才踊跃请战,难免有摘桃子之嫌,但有表态总好过全无表态。

    对于徐州众将的踊跃请战,沈哲子也都含笑以对,他本来就没打算由淮南军彻底包圆所有战事。如果完全将徐州军隔绝在外的话,对于日后他接替郗鉴也是有害无利。

    虽然眼下淮南军已经不再惧怕徐州军头们串联抱团,但毕竟彼此都是王师的一部分,能够用更缓和的手段解决,还是要竭力避免彻底交恶。

    更何况,徐州军虽然近年来战绩表现不如淮南军亮眼,但在淮南军崛起之前,淮水方面是完全靠着这些将士们顽抗力撑,才将战线维持在淮水一线,使江东避免了直接遭受兵事侵害。

    沈哲子连河北那些难民们都不愿放弃,更不要说徐州这些无论战功还是战斗力都有可夸的将士们。徐州这些军头们虽然各有私谋私计,但彼此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原则性的冲突。

    只要能出现一个足够服众的人选,拿出一个相对合理的利益分配方案,徐州这些军头们自然能够糅合成为一股强大的战力。而北府军正是在满足了这些前提之后才得以出现在历史舞台上,成为晋祚续命的稻草,而后在不得法的运用后又最终终结了晋祚。

    他抬起手来,先打断那些徐州将领们的请战,而后让人张挂起了河洛地图,这地图上除了将一些关隘清晰标注之外,还包括敌我双方的兵力分配图。

    淮南军的兵力分配自然很明确,南面伊阙方向万余军队,除了围困伊阙要塞之外,另分布在周边一些小的关隘之间。

    另一个重点便是成皋,除了原本虎牢城外郭诵本部兵力之外,距离不远的荥阳也成了大军集结所在。而在成皋和荥阳之间,便是敖仓这个原本的重地。

    两汉之际包括三国时期,敖仓都是一个重要的仓储集运中心兼重要的黄河渡口。可是现在敖仓的地位已经有所下降,仓舍早已空空,只是作为水军的一个集结地。

    至于敌军的兵力情况,大约在两到三万之间,其兵力具体分布情况也大约能够推算出来。南面伊阙方面守军大约在两千人左右,但在围困前后还有将近三千人的机动部队于此左近活动。

    成皋守军三千余人,但这没有什么参考意义,因为敌军随时可以增援。而且单凭这三千人,在保证粮草物用充足的情况下,便可凭借地险将大军顽抗于外。

    另外在洛阳对面的邙山和河内区域,此前韩晃的骑兵于此扫荡,同样发现有三千人左右的敌军。不过这一部分敌军其中有一部分已经退回了河中的小平津,另一部分则仍在邙山附近游弋。

    这么算起来,桃豹的主力军队,应该还是主要留守于洛阳。这也符合外界对其军的认知,一路溃军客居于河洛,根本没有足够的凝聚力铺设于外而保持不散,只能集结起来进行实质的人身掌控才能维持住整个军队团体。

    “彼此虽然兵力悬殊,但诸位也要切记不可轻敌。首先洛阳坐拥八关之险,若由外入内,则必为分师挺入,若乏于呼应,则难成平推之势。其次桃豹之军虽为残师,仍然不可小觑,羯国早年于河内之地多设马厩,畜力多为桃豹所得,因是其军骑众不乏……”

    沈哲子神色郑重提醒众将不可轻敌,河洛这一独特地形,能够给战术上带来的变化实在是太多了。若是各军轻率冒进,桃豹的军队完全可以凭着不弱的机动性,依托河洛之间尚算广阔的纵深而分头击破。

    所以沈哲子虽然在河洛周边险关布置诸多,但也并不自恃兵多而大肆分兵杀入。明末萨尔浒之战便是一个极为典型的反面例子,而河洛这个作战区域较之萨尔浒战区只大不小,想要在这么广袤的区域上达成战略配合,难度要更大得多。

    《三国策》中曹操建策全制其险,一方面是针对山东诸侯各自为战、互无统属的情况下,另一方面其战术意图核心在于只困不打,各方全都堵起来,高垒深壁,勿与战,以顺诛逆,吓死董卓。

    沈哲子如今分制其险,也不是指望这些分师攻入河洛,而是堵死桃豹军队流窜的通道。至于他的真正杀招,还在于黄河上。

    徐州军的到来,携来许多中、大型战船,使得晋军原本就占优势的水军优势更加明显。而且时下已经将入深秋,黄河水流变缓,使得溯流而击困难变小许多。

    凭着如今王师舟船之盛,一次性便可往黄河岸边投放数万兵力,而且军中不乏克制骑兵半渡而攻的却月战车。洛阳与黄河之间缓冲地带本就狭小,一旦桃豹军队不能顶住晋军第一轮的冲击,很快便可达成兵临城下!

    “今次为战,虽非直踏虏庭,但永嘉之后,王师少有重归河洛旧都,即便有进,也多旋来旋去。今次大军十万集于河津,壮势已成,唯以速战,一竟全功!”

    沈哲子讲到这里,手按佩剑自席中立起,肃容道:“临战在即,不发衰声。只请诸位谨记,此一役关乎社稷国运,我奉节督军至此,唯二事与诸君共享,一者大功分酬,一者法剑无情!”

    众将闻言后俱都凛然,纷纷起身抱拳大吼道:“与大都督共享殊功!”

0952 围杀贼军

    晋军对河洛合围之势渐成,使得河洛形势也日益严峻。尤其对方只围不攻,更令桃豹军队上下倍感焦灼。

    如果再这么拖下去,且不说晋军后续还有什么凶猛杀招,只怕桃豹军队自己便要像黎阳石堪的军队一样不战自溃了。

    所以,桃豹军队近来也在苦思该要如何做出一场反击,即便不指望大获全胜,最起码也要振奋一下士气。

    但是该要从何处反击,实在是令人煞费苦心。南面的伊阙倒不是晋军主力所在,但伊阙本身是一座河关,被困锁之后没有超过几倍的兵力根本难以打退敌军、有所突破。一旦出动那么多的兵力,则就等于放弃了洛阳城,会给晋军提供由河道上直扑洛阳的空门。

    轘辕关道路太过崎岖狭窄,更适合于用险突袭,一旦敌军有所准备,只需要在关口处安排一部分兵力顽守,在这狭窄的山岭峡谷之间根本就冲不出去。

    将领们倒是比较钟意于向北面突围,通过孟津、小平津抵达河北,或是向北游荡冲入邙山,或是仗着马力充沛从河内冲回河北。

    但是一想到晋军在黄河水道上游弋的那些庞大战舰,再看一看他们那些简陋的小舟筏具之类,这种突围更像是找死。

    而且就算有一部分军士能够冲过晋军水军的阻拦成功抵达对岸,一旦离开河洛这一四困之地,接下来军众们只怕即刻就要失去约束,四散逃亡。更何况,河内之地尚有晋军数千骑兵,最终能够逃出多少,实在是让人绝望。

    选来选去,唯一能够做出突击的方向,似乎只有虎牢一处。虎牢这里关防牢固,便于增兵,而且关城外地势开阔平坦,便于骑兵冲锋突袭。

    虽然虎牢关外不远处便是晋军主力集结所在,但正因为此,将士难免会有疏忽轻敌之心,认为不会受到攻击。

    桃豹也不奢望能够凭着几千骑兵的冲击便能直接冲垮刚刚取得黎阳大捷的晋军,但只要能够趁着晋军松懈的时候初战告捷,小胜一场,便能够极大程度的稳定住军心,更加有利于后续的防守。

    由于耳目闭塞严重,桃豹并不知晋军在河北接受大量的俘虏生民,但这并不妨碍他将晋军的后勤辎重当作一个扭转战况的战机所在。

    晋军各路军队将近十数万人马,可想而知后勤压力会有多大。一旦他在虎牢关这里取得一场胜利,将动荡的军心稳定住,激起将士们顽抗之心,未必不能凭着河洛天险将战事拖延下去。

    只要捱到冬日水道枯竭,晋军如此庞大兵力势必难以维持,待其退军之际,便是反守为攻的良机。

    其实这一战术,桃豹也是学自沈维周。就像早年的淮上一战,赵国大军气势汹汹抵达淮上,结果却被淮南军水灌颖口而大败一场,结果士气丧尽,而后淮南军又谨守淮水一线,将战事拖延下去,最终获得大胜。

    眼下这个时令,包括黄河的地势环境,决定了桃豹并无洪水助力。但兵法妙用,存乎一心,也实在不必拘泥于形式异同。桃豹虽然借不到天地之力,但他却有强大的骑兵。

    他也不奢望能够取得淮南军在颖水上那样辉煌的战果,只需要能够小胜一场,对他而言便有着极大意义。

    所以早在两日之前,桃豹便暗暗向虎牢关城增兵,只待敌军稍有松懈,即刻下令出击。他记得虎牢对面敌军督将郭诵乃是早年淮上一战中颖口守将,如今便以对方的手段再施加到对方头上!

    果然,桃豹在抵达虎牢之后,便发现对面的敌军营防颇有松懈,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虎牢关将有外攻反击的可能。甚至还有一些零散乡勇直接越过阵线冲到虎牢关城附近游荡叫嚣,狂态毕露。

    为了能使突袭发挥出最大效果,桃豹不独严令兵士不得出击,更将关墙旌旗都次第撤下,军士昼出夜归做出撤军假象,刻意示敌以弱。

    果然,敌军表现越来越狂妄,甚至于主动推平此前所设置的阻拦骑兵出击冲锋的诸多防御工事,似乎打算直接兵临城下。

    “今次一战,数万将士前途性命所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桃豹如今已经年迈难逞血勇,不能亲率冲锋,但却立在城门前,亲自将负责出击的三千骑兵将士送出城外,壮声激励。

    那三千骑士俱为军中严选精锐,无论骑术还是武技都为军中翘楚,弓刀俱备,一俟冲出城外,此前数日势弱的闷气也都倾斜一空,直往敌军阵线冲去!

    那阵线绵延数里,此前因有设置的大量工事阻拦难作驰骋。此刻虽然也残留许多,但在后阵全无敌军压阵阻拦的情况下,区区障碍并不足以阻拦住这些精锐骑士们,很快便纵马越过这些残留的防事。

    而此时对面的淮南军早已经乱作一团,营垒之间充斥着越营出逃的身影,正当面的营垒早已经为之一空。

    眼见此幕,虎牢关冲出的骑兵将士们俱都忍不住狂笑起来,更扬鞭策马加速往敌营冲去,直接冲入那空荡荡的营门,挑翻那些被遗弃的营帐。

    他们也都谨记今次出击使命,旨在制造更大的动荡混乱,因此对于遗弃在营地中的械用物资全都视而不见,直接在营中纵火,而后更往四方营垒冲去!

    此时郭诵看到敌军在营地中肆意践踏驰骋,一时间脸色也变得更加阴沉。敌军来势如此迅猛,可见必是蓄势良久。他虽然当机立断放弃中营,从而获得一个短暂整军的时间,用原本的营垒限制住敌军的冲势,但目下情况仍然不足乐观。

    如果不能对这一路出击的敌军造成重创,任其往来,那么他这一时失察其罪大矣!

    “谨守营垒,死战不退!”

    郭诵在几座边营之中游走,驱令鼓号严守剩下的几座营垒,同时也下令向那几座被遗弃的营垒放火。幸在他此前设置营盘时便充分考虑到了防火,营垒之间间隔不小,也多备砂土之物,能够阻止住火势继续向外蔓延。

    很快,那几座被遗弃的营垒浓烟便滚滚而起。眼见这一幕,郭诵才稍稍松一口气,最起码浓烟升起后,荥阳后方大营会有所警觉。

    但这还远远不够!

    “督营随我,截断敌军退路!”

    郭诵大声叫嚷着,两手抓住长柄的斩马刀,率领数百名悍勇的督阵士卒,由边营侧方冲出,直往营盘外的边界土丘冲去。

    此时冲入营垒中的敌军们也渐渐察觉到了不妙,他们在冲出营垒最初,的确是所向披靡,几无遮拦,四处纵火,制造出极大的场面。但问题是太顺畅了,几乎没有遇到一个敌兵,所见俱是死物,仿佛对方乃是主动放弃营垒以为陷阱,而不是被他们冲击惊散一般。

    尤其当他们继续往其余营垒冲击的时候,很快便遭遇了强力的抵抗,箭矢雨泼一般降下。他们本身还要分心驭马,难以全力引弓反击。

    “撤出营地,整阵再攻!”

    乱糟糟的营垒中响起将领们的号令声,其实骑兵本就不适宜冲营,可问题是他们冲得太迅猛,淮南军根本没有时间在营外列阵野战。更何况几座空荡荡的营垒摆在面前,他们若还过营不入,那么今次冲击意义何在?

    而这也正是郭诵主动放弃中营的玄机所在,骑兵不适宜冲营,那是在彼此都保持一定战斗力水准的情况下。淮南军今次本来就是应对仓促,本部将士们主要便集中在中央几座营垒。

    周边几营则是前来投军的乡勇驻地,那些乡勇们本身就是无甚组织、各自为战,仓皇应敌之下,只会变得更加混乱,越营出逃那是必然的。

    如果敌军从边营发起冲击的话,便可以直接将这些边营乡勇们冲击大乱,向内逃亡,继而冲垮淮南军本部所在的中营,如此便能撼动整个大营。郭诵即便再有心顽抗,但在全军混乱的情况下,也难再有作为。

    这种临战之时的灵活应变,便是一名将领素质才能所在。虽然中营里集结着更多的军械物用,但郭诵为了保证防线的完整性,仍然毫不犹豫的放弃掉。而边营那些乡勇,早被淮南军驱逐出营外,更制造出一个营防被完全撼动的假象。

    至于敌军临战督将,首先是为空营所迷,其次是过分相信了己方的冲击力,想要打一个中心开花,结果却陷入了一个被四方围击的窘迫境地。当其军察觉不妙再要撤出时,此前那种气势已经不存,而军阵也难再保持原本的完整性和冲击力。

    “杀!”

    眼见十数名敌军骑士凌乱的从浓烟滚滚的营垒中冲出来,郭诵手持斩马刀蓦地斜向劈下,当先一名骑士从人到马顿时血肉翻飞!

    数百名督阵士卒们各持利刃,以郭诵为中心凝结成一堵牢固的铁刃战壁,吼叫着将浓烟包裹冲出的敌军骑士尽皆斩落!

    敌军在接连死伤十数人后,便又纷纷后撤转从别的方位冲出,待察觉到此方兵少之后,便又狞笑着拨马冲来。

    淮南军督阵士卒们眼见敌军渐成包抄之势,当即便从方墙转为内扣外圆结阵,外围将士们仍在悍不畏死挥刀劈斩,一旦某一方士卒被杀伏尸,内中自有士卒飞快踏步补上圆阵缺口。

    郭诵眼见着身边士卒越来越少,而圆阵也渐渐收缩起来,将牙关一咬抹去脸上血水,毅然持刀上前踏入外围圆阵。他不恨自己半生英名毁于此处,只是深恨一时迷于乡情,致使麾下将士枉送性命!

    “郭诵在此,谁能杀我!”

    他咆哮着斩落一名冲杀上来的敌军骑士,状若疯虎,希望以自己为目标,将更多敌军吸引到近畔来,让外围淮南将士能够将更多敌军围杀于此。

    “郭侯勿忧,某奉大都督所命伏近等候贼军久矣!”

    混乱的厮杀声中,战场侧翼突然涌出大批的晋军将士,徐州战将许宁在自家部曲簇拥下,手持劲弓左右引弦,口中大声叫嚷着直往厮杀最惨烈处冲去。

    而在更广阔的战场上,晋军游骑穿出封锁虎牢关城外大片战场,另有数路刀盾、劲弩方阵四方而出,将这一路冲出的敌军团团围于场中!

0951 虎牢关城

    虎牢城关墙高阔,夯土筑基,底厚丈余,郭墙次第拔高,将及两丈。关阙两侧各立瓮城,哨楼射塔排列森严。城外寸草不生,几无制高之地,使人难窥内中虚实。

    关墙之外深栽拒马,前后数列,城头箭塔射程所及之处则有深浅不一的壕沟,既可阻拦大型攻城器械的接近,也能借此拖延、大乱来犯之敌的行阵。

    关城两侧,城阙要更高大宽阔,驰道平坦,可供步骑搭配,以达到深控道途的目的。

    旧有的虎牢关,早已经被八王作乱并永嘉之祸摧残得残破不堪,如今的关城则是以祖逖修缮的旧城为基础,两赵争霸时又各自兴筑,最终达成如今这样的规模。

    大概是虎牢关因地制胜名气太甚,两赵相争时虽然也有战于洛阳,但真正集中于虎牢的关城之争反而不多,大多数情况都只是将之当作一个通道。因此这段时期的虎牢关城非但没有经过惨烈战火的洗礼,反而屡有创建修缮。

    淮南军虽然早在几个月前便兵进虎牢,但主要还是以荥阳附近的广武小城为中心,次第前推营筑工事。当然这些工事难与雄壮的虎牢关城相比,不过只是一些简单的壕沟、土垛并篱墙,不足发挥出太大的防御之能,但却能够极大程度的约束桃豹军队在关城之外的行动。

    郭诵在荥阳本就时誉颇高,随同淮南王师北进以来,归附者数以万众,尤其在王师取得黎阳大捷、主力向荥阳转移之后,更掀起一股乡民归附热潮。而且前来投靠者已经不再是此前那些实在生计艰难的乡民,许多乡豪亲率子弟披甲投军。

    不过郭诵却并未因此感到快乐,凡有几分焦灼。因为这些前来投靠的乡豪目的并不单纯,投军不过一个托辞,更多的人则是或明或暗的示意要投入郭诵门下,甚至有的干脆家业相托。

    但这些人又哪会那么无私,不过是想借郭诵的名势,趁着荥阳秩序还未归安的时候大肆侵吞乡田而已。看到那些人所罗列的家业清单,财货现物极少,而大宗的田产则比比皆是,简直达到令人触目惊心的程度。

    郭诵私底下也在合计,如果那些以门生投献的人家他尽数接纳下来的话,几乎半个荥阳都将要划入他的名下。更过分的,甚至有人将淮南军此前在广武涧所修筑的小渡口都归列为自家祖产,甚至煞有介事挑选几个年迈乡老以作证明。

    这简直就是荒诞不经!这些乡豪们,无非是自以为王师久绝于此乡,许多典章旧籍泰半不存,故意大放厥词,以期能够与王师将领们瓜分乡产。

    类似的现象不是没有,早前淮南军收复豫南几郡时,也有乡豪如此作法,而且真的有淮南将领一时糊涂与那些乡宗沆瀣一气,阻挠都督府创建屯田。

    至于结果则就是其中特别恶劣的,俱都枭首示众,甚至包括几名原本都督麾下的昭武旧部。也有一批乡豪因为不满于都督府霸道,合家向北而逃,投入陈光乱军中,最终或是跟随陈光一起灭亡,或是完全沦为俘虏苦役。

    而都督府一直以来的态度就是,对于此一类动作绝无姑息!甚至就连颍川旧宗、沈氏姻亲的广陵公陈逵的叔父陈规,都曾因此而被酷吏山遐穷追不舍,搞的脸面丧尽,一无所得。

    其实都督府对于府下属官,尤其是淮南军将领们,待遇始终非常优渥。除了最基本的俸禄之外,尚有积功所得甲功俸食,直接从屯所折粮作为俸食,每逢节庆还有各种财物补贴。

    大凡一线作战部队兵尉一级官长,即便不算额外的战功犒赏,最基本俸禄加补贴,月入可达三十石。职位每升一级,收入便上涨一大截。达到郭诵这种级别,各项俸禄进项之类累加,便有将近千石之多!

    而且最重要的是,淮南军将领们尚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可以将俸禄财物作为股金折入鼎仓中,通过鼎仓的商贸放大,进项又是大增。

    鼎仓的基础就在于所掌握的商贸渠道,以及淮南都督府下所控制的大量屯田、工坊、矿冶等诸多产业。这种私下连接乡豪吞没乡产的行为,本身就会令自己已得利益受损,而且还会站在整个淮南军体系中的对立面,同时又违反都督府禁令,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这时候,郭诵才意识到都督不愿让自己镇守荥阳的用意所在,这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回护。郭诵如果接纳了这些人的投献,无疑是以身试法,自毁前程。但若完全拒绝的话,又会令乡情大损,背负凉薄之名。

    所以郭诵近来也是不胜其烦,整日泡在前线阵地上,以巡察为名,避不接见那些前来求告的乡豪。同时几次派人前往荥阳大营,向都督请求能够调防。

    扪心自问,这些荥阳乡人们以旧情而深顾于他,他也为此处乡土做出了不小的牺牲,此前在都督面前力争镇守于此,因而错过河北之战。如今王师主力虽然西进,但虎牢关城这里仍然不是主攻方向。可以说为了保全荥阳乡土,他是主动放弃了今次能够大举猎功的机会。

    这一日,郭诵巡防到广武山西侧阵线,临高眺望,突然发现战线中多有人迹出没,同时原本栽设的篱墙多被拔除,壕沟也被填平,战线中那些人正是在做这些事情,且仍在继续向前推进。

    眼见这一幕,郭诵顿时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何人阵上游弋?损坏防事?”

    此处兵长听到这话,神态颇有古怪,但还是上前答道:“乃是将军家将,言是奉将军密令……”

    郭诵闻言后,心绪已是骤然一紧,怒道:“哪个自号是我家将,速速入阵擒来!鼓令驱散阵中人众,两鼓之后不散者,尽数射杀!”

    亲兵们眼见此幕,心内俱是凛然,不敢怠慢。很快阵线后营垒中便响起了鼓号声,百数名淮南军卒冲入阵线中。

    过不多久,郭诵刚刚返回营垒坐定,几名荥阳乡豪便被带入帐中。这几人脸上初时还有笑意,待见郭诵脸色铁青端坐于上,轻松之态很快不见,一个个也都拘谨起来,上前躬身道:“未知主公相召……”

    “且慢,我与几位乡贤,未有如此礼定。眼下军中相见,不妨简礼相对。”

    郭诵这会儿心情正是恶劣,自然也难再顾忌什么情面,当即便冷脸说道。

    那几人听到这话,神态俱是一变,还未及开口发生,便见帐外亲兵们已经架住一名被反缚双臂的淮南兵长冲入近来,那兵长正是此处营垒兵尉,此刻脸色惶恐不定,一俟行入进来忙不迭以头抢地,悲呼道:“将军饶命,末将实在、实在不知……正是他们几人,正是他们私以将军密令……”

    几名荥阳乡豪原本也是惊慌不已,不知何处得罪了郭诵,眼见这一幕,反而松了一口气,对望几眼后,其中一人上前拱手微笑道:“原来郭侯相召,所为在此。此事的确不怪冯营主,乃是我等乡人……”

    “不错,王师今次大势北进,郭侯深念旧情,为庇护我等荥阳乡众,不得不引军围困虎牢,才能使我乡众全于奴贼兵危之下。但郭侯却因此错过黎阳壮功,即便郭侯并无所言,我等乡众也为郭侯惋惜。”

    似乎觉得自己等人真是全心全意为郭诵打算,担心其他乡人争功,因此这几人抢着回答道:“羯国石堪十数万众仍为王师所败,区区桃豹残军更不足为虑,因是我等乡众自作计量,愿率子弟为郭侯奋战,直取虎牢雄关,得此争进河洛首功!”

    “乡情踊跃,不愿郭侯论功落于人后。我等广募乡众数千,俱为血勇敢战之士,毋须王师甲功轻动,只待推平前进道途,来日必将虎牢献于郭侯!”

    听到这几人如此豪言,郭诵已是气得牙关错咬。他还是小看了这些乡豪们,本以为这些人顶多只是借他名号吞没一些乡产,只要自己不作回应配合,他们也就翻不起什么风浪,却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胆大至斯,甚至敢于插手淮南军事!

    什么不甘心自己论功落于人后,无非还是为自己算计,眼见王师势大难阻,想要借威谋取一些事功。但淮南军威岂是那么好借的?对面桃豹的军队,也绝对不是这些乡豪认知极限的流寇乱匪!

    这会儿,郭诵气得甚至已经不知该要如何斥骂这些胆大包天的乡豪,即刻让人在帐中将这些人尽皆擒下,然后从他们各自身上搜出调集部曲的信物符令,各遣军使将他们各自部曲调集起来,同时传令后路淮南军即刻向前线集结。

    趁着营内急剧调整之际,郭诵再率百名督营亲兵临于前线,神色凝重望向数里外的虎牢关城。而这时候,虎牢关城侧方已经扬起了大片的烟尘,分明是骑兵出击的征兆!

    眼见此一幕,郭诵便知敌军是早有突袭打算,因此才能反应如此敏捷。眼下阵前防事几乎被推平过半,他若再集军至此,将直接面对敌军骑兵的强悍冲击。眼下来不及犹豫太多,他即刻再向营中传令:“放弃中营,边营整军待战!”

0953 白身督军

    荥阳晋军大营内,沈哲子端坐于营帐内,座前郭诵深跪于地,帐内便再无旁人。

    “末、末将辜负大都督信重,未能察知贼军异动,未能严制将士,未能稳镇乡情……”

    郭诵刚刚从战场上退回,甲衣未除,血迹斑斑,甚至连伤情都还没来得及处理,便匆匆入帐请罪,言中充满愧疚,更是不敢抬头望向沈哲子。

    “郭侯之错,只怕还要加上一桩,王师两万余众,次第补入广武四边,大凡稍有戒心,岂会懵然无觉?”

    眼下私室相对,沈哲子也并不刻意再给郭诵保留什么面子,在其言后又加了一句:“若是寻常战将,功过孰重,据实以论即可。然而郭侯你,实在是不应该。”

    “请大都督责罚,以明军纪!”

    郭诵听到这话,顿时又将头颅深埋涩声道。其实同袍各军的调度,他是有所察觉的,毕竟他所驻守的广武营区范围不小,且周边多乡众集结。

    不过当时自己既受困乡情所扰,心内又不乏忐忑,甚至隐隐猜测友军调动乃是不乏取代他的意思,甚至怯于去见沈哲子坦言相陈,将这件事当作一桩禁忌,不敢多看,不敢多谈。

    “且不言郭侯之过,其实这一桩事,我也有错。以乱相诱,四面伏击,在阵督将居然临战尚且不知。”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叹息一声,从席中站起行至郭诵身畔,避开他肩臂创伤将之扶起,而后退了一步望着郭诵,沉声道:“我是在等郭侯入营进策,或是前来相询。不意战事发乎猝然,也多赖郭侯临阵巧应,才使贼军未能深虐,全歼其众。”

    “大都督,末、末将实在惭愧……”

    郭诵听到这话后,神态更显扭曲,旋即便要再次拜下,但因手臂仍被沈哲子托住,身形趔趄不稳,他头颅垂得更低,涩声道:“末将实在、实在是……”

    “相知经年,我岂不知郭侯何等性情。只是这一次,你我俱为杂念所误啊。”

    沈哲子自然明白郭诵要说什么,只是有的念头可以想,言语实在不好表达,尤其郭诵眼下心绪正是紊乱,更不知该要如何讲明白自己近来所困。

    广武伏兵,只是沈哲子一贯谨慎使然。他虽然不是什么拥有神鬼奇谋的军事天才,但却明白大势每崩于细节的道理。

    黎阳一战几乎未损一兵一卒便摧垮石堪数万之众,更是生擒石堪,攻取邺城,甚至就连沈哲子心情都难免浮躁,更不要说那些将士们。

    不过沈哲子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每当这种将要得意忘形的时刻,便会下意识想得更多,尤其在抵达虎牢关的时候,难免会想起围绕这一关城的经典战例,比如李世民大败窦建德。

    其实与郭诵出现沟通障碍,也确如沈哲子所言乃是杂念所误。如今淮南众将尤其是督护一级的将领,郭诵可以说是沈哲子第一个主动招揽而来,彼此之间除了上下级关系之外,更有一份相识于微的交情。

    像是此前郭诵主动请求镇守荥阳,沈哲子尽管觉得郭诵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还是迁就他,也算是是对自己心腹嫡系的关照。结果就是当王师主力抵达荥阳、成为晋军大本营之后,这里暴露出了很多的问题。

    早在此前,大军在征用荥阳土地、渡口等各种资源的时候,许多乡豪跳出来以郭诵为借口而施加阻挠。而淮南军上下又都知郭诵乃是沈哲子真正的嫡系,难免会有所忌惮,因此便出现许多本可避免的纠纷与拖延。

    如果仅仅只是淮南军一部至此,沈哲子也不至于为难,直接摘掉郭诵督战镇守的职位即刻。可是眼下还有徐州军在一边看着,那些军头们心思要更多,沈哲子便不得不考虑用力尺度的问题。

    他是在等郭诵主动前来表态,届时或一笑置之,或略施薄惩,凭他与郭诵之间的信任度,这一点相容是足够的。

    但郭诵只是派人前来,并不亲自面陈,不知是担心自己去位后沈哲子会在荥阳大开杀戒以申戒令,还是自觉羞愧、无颜入禀。中间隔了这么一层,这就让沈哲子不好处理,如果直接拿到明面上来,他也没办法顾全郭诵的颜面而有所包庇。

    所以,这段时间里沈哲子对郭诵也是不乏忿怨,觉得郭诵有亏旧谊,不能体会他的苦心。

    可是今天在见到郭诵如此态度,沈哲子又渐渐体会到郭诵的为难。其人大概也明白自己此前决定有欠考虑,因此而加倍内疚。怯于直面自己之余,也不乏其他的考量。

    哪怕沈哲子自己都没有觉得,随着他权位越高,即便不刻意作态维持,但喜怒越来越不形显于外,也给麾下众将们带来更大压力。不要说郭诵等将领,就连家中沈牧、沈云等堂兄弟们,在见面对答时仍是亲近不足,敬畏有余。

    比如今次河北之战,沈哲子大力提拔谢艾、萧元东等年轻将领,被淮南军上下视作青壮崛起、取代老将的一个迹象。沈哲子的意图的确是重用青壮将领,但远未达到取代老将的那种程度。

    年轻人更有锐气,更不乏日后会有更多像谢艾那种富于才略的新人加入,而且这种从微到显的提拔,更利于树立沈哲子的个人权威而不是所谓王命。但老将们的经验同样是一笔宝贵财富,最起码在彻底解决河北石虎之前,沈哲子仍然需要他们在一线奋战。

    但是由于彼此乏于沟通,旁人难免过分解读沈哲子的意图,从而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扭曲会意。韩晃等将领们更加卖力搏功,甚至不惜犯险。路永等稍显疏远的,则有意识的保守起来,大概在谋求一个善始善终,给年轻人更多机会。

    尤其在淮南军屡创殊功、沈哲子越来越明显将要执掌徐州,稍后河洛司州也将入手,整个淮南系势力将会急剧膨胀的情况下,这给淮南军上下造成了一种微妙的对立气氛。

    甚至此前在营中,就有年轻将领公然讥笑郭诵老不堪用,围困虎牢数月之久,居然不得寸进,丝毫没有意识到,若非郭诵在此将河洛之敌完全阻隔在外,淮南军岂能心无旁骛东进与河北石堪对战!

    沈哲子从来不是凉薄之人,尽管这当中也不乏功利的考量,任何能够予他帮助的人,他都愿意予以善待。更何况淮南立镇最初,如果没有郭诵等宿将的辛苦维持,淮南军难以壮大到如今这一步。

    而且淮南军从来都不是执着于在存量上做文章,始终在发展壮大,前景越来越广阔,也根本无需让老人给新人腾位置,能够给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安排一个远大前途。

    郭诵应该也是对淮南军中当下所弥漫的这种气氛有所感触,纵有什么想法都难以启齿。或是自尊作祟,不愿自己成为一个要靠旧谊才能保全得位的幸进之人,因此不愿入见以旧情相感。又或者担心对其人的处罚或会坐实关于取代老将的传言,加剧军中这种新旧对立的气氛。

    无论其人心中何种想法,这让沈哲子意识到,他最近这几年的确是过分专注于功业的博取、势力的壮大,而忽略了对人情的维持。以至于此前有许多本可轻松坐谈便能解决的问题,如今变得不好开口。

    虽然个人际遇的变迁,往往会带来人情的亲疏变化,但这并不是一个必然。此前沈哲子也曾迷信于什么太上无情,上位者该有下位者的尊严,不该与下属有太过复杂纠葛的人情关系。

    但是随着他日渐走到这一步,并不觉得这是必须的,甚至太过明确的上下级关系反而是有害的。

    无论上位、下位,在位者总还是人,是人就会难免人情的牵绊。当人情剔除后,人与人的联系就会固化成单纯的上下级,这种看似纯粹的一维连接其实太脆弱,哪怕是加上忠义之类的礼教枷锁,仍然难以长久维持。

    而且在这一个连接构架中,并不只有上下这一种连接方式,还有左右。人的天性就是规避风险,哪怕这个风险只存在于自己的假想,当上下关系变得纯粹单薄时,必然会倾向于左右的连接而加固自己的位置。

    这种理论,放在现实中那就是彼此串联、拉帮结伙,团结成为一个一个小团体。沈哲子本身就是在靠政斗起家,这样的模式简直太熟悉。

    的确,战场上的高歌猛进能够带来广阔的前景,在这急速扩张的过程中,即便有什么内部矛盾,都能被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所掩盖下去。但它们并不是不存在的,一旦这种扩张步伐放缓,矛盾很快就会暴露出来,继而激化。

    羯国的覆亡、包括后来历史上前秦的崩溃,无不验证这种道理。所以沈哲子宁愿进一步、停一步,消化所得,调整内部,也不愿操之过急,强求短期内扫荡四野八荒。

    淮南军眼下情况,已经有了这样一个迹象。黎阳大捷这种阶段性的胜利,让上下将士人心都变得浮躁起来。年轻将领们或还单纯一些,他们只是专注于求进。至于那些老将们,已经或多或少都暴露出来一些问题。

    郭诵的隐忍,韩晃的冒进,路永的自晦,还有曹纳、徐茂等因为自己出身徐州的条件,近来也在频频接触徐州军头们,争取他们支持沈哲子入主徐州,以此来稳固自己的位置,不想半途被刷下。

    这倒不是说老将们心思更加复杂,而的确是人生阅历更丰富所致。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只要他们与沈哲子稍作交流,便会明白那种忧虑大可不必。但是如果上下级关系过于明确,这种公事之外的私计,根本就没有机会讲出口来。

    所以,人情的保持就在于润化这个组织结构,给问题提供另一个解决渠道。凡事明于典章,棱角分明,自然难免碰撞。

    沈哲子将郭诵扶入席中,暂且不提其人罪过,转而望着郭诵笑语道:“人力实在有限,公私实在难作两顾。这几年府下事务良多,即便有诸贤分劳,我也真是渐渐寡于人情。譬如今次家事催人,我也真想从速定乱,疾驰归家。但大军十数万、生民百数万,俱因我之一念盘桓于此,不敢有负,也只能薄于家室了。”

    郭诵虽在席中,但坐姿却极为别扭,闻言后连忙欠身拱手:“末将等愚不堪事,不能深为大都督分忧,实在是有负……”

    “幸在有愚啊,否则边事何必有我,也只能临江北望喝彩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一声,继而又叹息道:“早前我是不愿郭侯入镇荥阳……”

    “末将如今为乡情深扰,才知大都督此前关照之念,实在惭愧。”

    郭诵连忙开口说道,言中充满真挚羞愧。

    “但正因郭侯当时强请,我才多感欣慰,于人情论,终究没有看错郭侯。至于稍后乡情干扰军事,虽然源出郭侯,但我也难辞其咎。以非于其任而任于其人,郭侯你这一番困扰焦灼,似乎有些逾份啊。”

    “末将不敢……”

    郭诵听到这话,忙不迭便要离席下拜,待见沈哲子满脸笑意,才觉出这不过是笑谈,哑然片刻,突然蓦地一叹,终于正视着沈哲子说道:“末将已经年久不闻大都督趣谈,其实、其实山河败坏本非一家之过,复兴晋祚也绝非一人之劳,大都督虽是世道翘楚,但、但也实在太苛待于己……”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又拱手道:“末将实在拙于辞,但身受大都督重恩,凡有所命,必舍命效力!今次罪在末将,即便枭首明刑,末将绝无怨言!”

    “我方才夸言没有观错郭侯,你现在这么说,那就是打算以命悖约,非议于我了。往年都下俱微,尚能相约重整山河,如今我正斗志高昂,郭侯反要弃我吗?”

    沈哲子皱起眉头,不悦说道。

    郭诵听到这里,双肩微微一颤,唇角微微翕动,片刻后眼眶已是微红,言中微带哽咽:“末、末将本非名将之资,幸受大都督举用,只、只恐才弱难取壮功,怎敢、怎敢……”

    “此世本非英雄之世,诸胡杂种尚敢夸世,我晋室勇烈岂能让先!即便不言其后,殊功已成事实,河北、关中,及于四夷,尚有诸多不识天命,懵然插标者,岂能轻动弓刀闲置之念!”

    沈哲子讲到这里,两手按住书案,身躯微微前倾,神色也转为严肃:“此言不只道于郭侯,也是道于往年共事,也是予我自警!”

    话讲到这一步,郭诵就算迟钝,也明白了沈哲子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深拜之后又忍不住抬头望向沈哲子,低语道:“神州逆乱,天灾之外,何尝不是错位人祸。大都督……末将幸甚!”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微微一挑,并不接此话,只是对郭诵招招手,说道:“无论如何,今次虎牢关外总是大胜壮势。外间诸将都已久候,我也不再与郭侯闲言,一起来吧。”

    说完后,他便迈步往帐外行去,而郭诵则收拾心情,快步迎上。

    此时位于虎牢关城与广武营垒之间的战事早已经结束,桃豹派出那几千骑士已被全歼,除了此刻仍然留在广武营中收拾局面的将士之外,其余参战将领们早已经返回。

    淮南军还倒罢了,已经习惯了此类规模的胜利。可是徐州军多数都是第一次与淮南军一起参与到如此烈度的战斗中来,虽然敌人仅仅只是数千兵众,王师在兵力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对方乃是精锐的骑兵,而且是在野战中全歼敌人。

    这对于徐州众将而言,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爽快体验。在并肩作战之后,两镇将士们也不再存在那么严重的隔阂,所以这会儿中军大帐中气氛也是极为热烈。趁着大都督还未到来,彼此之间笑言无忌,或是谈论贼军自投罗网的愚蠢,或是感谢同袍在战阵上的援助。

    不过当沈哲子抵达大帐,尤其在看到其身后垂首而行的郭诵之外,众将很快便收敛起来,齐齐起身抱拳相迎。

    沈哲子坐定之后,先是抬手作揖,笑语道:“多谢诸位,为我等王师再添一胜,来日归国,敬拜阙下,更有功实可夸!”

    众将见状,也都纷纷笑起来,又都称许多赖大都督调度才能得功,也不乏人言道郭诵临敌应对巧妙,使今次战果得以最大化。

    待到众人议论声稍弱,沈哲子才又说道:“今次不过初捷,贼军仍存战力,来日仍须奋战,待到兵入旧都,才是真正盛宴论功之时!此战胜果,暂入功策。稍后后军入阵,接替参战各营。请诸位盛养兵力,来日渡河摘取桃豹贼首!”

    讲到这里,他敲一敲书案,自有主簿手捧籍册上前,待到行印之后,便将这些籍册封存起来。众将眼见此幕,神态间振奋之色更浓。

    接着,沈哲子脸色便沉了下来,肃容道:“因此广武营中料敌疏忽,尤其临战之际损坏……”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上笑意便忙不迭收敛起来,整个大帐内气氛也骤然跌至冰点。

    不乏人忍不住望向垂首立在沈哲子身旁的郭诵,他们此前趁着大都督未来的时候,也曾议论过有关郭诵的话题。

    虽然许多想法不敢明说,但也都知郭诵乃是大都督心腹重将,此前或是有错,但毕竟最终还是力战回挽局势。在这样全歼来犯之敌的大胜下,或许大都督就会顺水推舟有所包庇,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挑剔。

    若不这么做,反而显得大都督有些不近人情,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永不犯错。尤其席中还不乏徐州将领,正忐忑于日后该要如何自处。

    沈哲子却不理会诸将想法,只是示意军中执法官上前一步,宣布惩处决议。

    这其中,涉险毁坏阵营防事的乡豪们,尽皆斩首传示诸军,涉事乡人查实两千余人,俱都监为罪囚。私自隐瞒事迹的营主兵尉夺职收监,来日军中受绞,涉事营地士兵剥甲收兵,发入辎营。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对郭诵的处罚,身上职事尽夺,同时杖五十,但因临阵应敌有功可表,暂许白身在阵督军。因有督军之任,所以杖刑暂寄,可以功抵。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凛然。郭诵乃是淮南宿将,累功至今已是三品将军号,更有太守之位,结果因为今次疏忽,顶多再加上此前乡人借势扰军的旧错,结果所有官职尽被剥夺,直接流于白身!

    要知道到了郭诵如此名位,如果没有使持节的加衔,沈哲子甚至都不能如此处置,顶多夺其军职,太守之位想要革除还要回禀台中。

    这处罚实在是太严重了,也让人认识到淮南军法之严明,简直压得让人喘不过气。不过这军法中倒也不是没有变通,最起码实际的职务保留下来,不乏复起的可能。

    淮南军将领们倒是有所准备,虽然有些诧异,但不至于色变。

    至于在座那些徐州众将们则就有些不能淡定,纷纷偷眼望向行至帐中领受责罚的郭诵,想要从其脸上看到一点不忿或怨气,然而郭诵却恭然受命,眉目之间反有几分释然。

推几本书

    RT,我也不是什么流量型,就是看到自己觉得好的书,跟大家稍作分享。不过从自己写文开始,工作、更新、生活都要兼顾,看书的时间的确是少了。

    第一本叫《开局一个大天使》,是一本网游。我的口味就是这么怪,自己写历史,但其实偏爱网游文,偶尔看看历史类的反而跟兴趣无关,有点工作性质。这本书是现在非常少见的英雄无敌类的,欧皇大战穿越非酋,优点是文笔很幽默。我一直觉得幽默文笔最难写,尤其是有的写着写着就变成尬玩梗的段子集,这本非常棒,很喜欢,在追读。

    第二本叫《长戟高门》,前段时间发现的,是东晋淝水之战那段时期的。其实最近挺多魏晋南北朝的新书,一直没抽出时间跟大家分享下,很多人讲起这段历史,第一印象就是乱,梳理不出一个脉络。我一开始也是,不过随着写书百科查的多了,也就渐渐理顺了。历史其实也没啥真相,无非角度不同的观点,写的多了描绘出来的侧面也就多,侧面多了,印象也就丰富了,不再只是片面。

    第三本是一个惊喜,还是一个书友跟我说的,《一世富贵》的作者安化军开新书了,《风雨大宋》,安君的书质量不用多说,肯定又是一本精品。

    其实最近还看过几本灵异的新书,质量也都非常好,不过有的口味就偏重,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反正有时候我是被吓得要憋尿。。。

0954 肝胆俱裂

    随着桃豹从东面的成皋虎牢关城退回,洛阳城各项备战事务陡然加剧,氛围变得空前紧张起来。

    某一日傍晚,金墉城里突然涌出一队两千余名骑士,迅速将洛阳城南遗迹包围起来。许多劳作归来的民众们还来不及反应,便见许多全副武装,神态狰狞的骑士们冲入民居区,将大量民众们驱赶到空地上来。

    这些惶恐不已的民众们被骑兵分割成一个个几百人的小团体,而后便有骑士冲入人群,随手指点一些壮力驱令行出。大凡有人稍作争辩,迎头便是一刀劈来!

    近来随着洛阳周遭法纪严明,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入城居住,一来可以避免流窜郊野的猛兽、乱卒加害,二来洛阳周边不乏闲土可供开垦。然而这些人做梦也没想到,桃豹的军队突然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亮出了獠牙。

    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南遗迹到处都充斥着求饶声、惨叫声以及打杀声。在那些杂草丛生的坊市遗迹中,随处丢弃着被肆意杀戮的生民尸体,广阔的城池区域很快便被浓烈的血腥气息所弥漫。那些民众们,至此才明白依傍这些豺狼求生是怎样凶险之事!

    很快,一队队衣衫褴褛的壮力们被从城池中驱赶出来,他们腰际、脚踝上缠绕着约束行动的麻绳。而这些麻绳还是他们前不久为了托庇求生于此,亲手编搓上缴的物资,如今转而成了他们自己身上的枷锁!

    “速行,速行!落后者死!”

    那些贼军将士们挥舞着刀兵,驱赶着这些被草草整编起来的壮力在城池遗迹上穿行。这城池里本就到处都残留着高低不等的断墙残骸,缓步以行尚且艰难,那些民众们腰、腿都被麻绳捆缚,前进起来不免更加缓慢。

    但那些如狼似虎的贼兵们却不管这些,凡有落后者动辄打骂,甚至挥刀劈砍。一队队的丁壮被从城池里驱赶出来,每当凑足一个千人队伍,便会有新的贼军过来接手,继续驱赶这些人向北而行。

    金墉城北与临河孟津偏东位置,是隶属于邙山余脉的一片并不算陡峭的坡地,名为邙坂。再往东则就是从城南傍城而过、继而向东北流入黄河的洛水。

    这两处地方,也是防卫洛阳的重点区域。原本就是桃豹军队重点营筑防御工事的地方,可是很明显此前的工事强度并不能满足桃豹的防守需求,除了此前便一直在此辛苦建筑的苦力之外,眼下所征集的民夫们,其中大半也都投入到了这方面的经营上。

    尤其是勾连黄河的洛水,几乎处处设栅,不要说阻拦晋军水师,哪怕是桃豹军队自己传递消息都变得阻挠重重。

    然而就算是这样,桃豹仍然感觉不踏实,他从虎牢关退出后,甚至不敢闭眼。每每忍耐不住倦意稍作小憩,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虎牢关城外四野伏兵尽出,将他那一队骑兵完全围杀于野,残肢断臂、血流满地的画面。

    唯一稍有庆幸就是他此次前往虎牢关城本就是秘密行事,兵卒的调动也没有人尽皆知,事后又及时封锁了虎牢方面的消息,此事尚未完全扩散开来。

    洛水入河这一段路程,穿过邙山与嵩山之间,也是从虎牢关抵达洛阳的最快捷通道。虽然眼下虎牢关还在掌控之中,但桃豹已经完全不指望那个方向还能做出什么突破。

    如今关城里还有两千余名守军,以及此前骑兵调度时又增运入城的一部分物用。晋军在大胜之后,仍然没有大举进攻虎牢关城,还是以围堵为主。守军若能善用地利,加上骑兵全灭省下的那一批物资,未必不能坚守一段时间。

    但眼下桃豹已经不敢再对虎牢关城有太大寄望,如此严密封锁洛水,本身就有放弃虎牢关城的想法。

    虎牢关城外的惨败,已经将他彻底打懵,已经完全不知生机何在。事到如今,还支撑着他坚持顽抗的,唯有对面主将沈维周一贯以来对胡将的残忍,反正投降也是死,到如今再放弃河洛西奔关中,说不定还未抵达函谷关就要被晋军追上一路衔尾追杀。

    这几日,桃豹仿佛无头苍蝇一般,围绕着洛阳周边几个据点四处乱转,每每神经质一般的随手指派、加固防事。他也不知这些防事究竟有用无用,只是不愿闲下来,不愿看到兵卒和那些役夫们闲下来。

    这一日,他又向孟津增兵三千人,站在金墉城头上,眼见着兵卒们列队向北行去,后方则跟随着大量的民夫、畜力所拖运的物资。他像一个惜福的老农,掰着手指头认真算着这批物资又能供孟津守军使用多久,又像是一个狂热的赌徒,迫不及待要将手中所有力量全都押上。

    “明公,城南军士乱法……”

    另一侧,卢德匆匆行过来,脸色非常难看,语调也颇为惶急。

    “是我吩咐的,倒是忘了知会卢先生一声。”

    桃豹转过头来,苍老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眼下虽然心绪混乱到了极点,但是对于这个矢志跟随自己的谋士仍然客气有加。此前他便派人将郭荣等人送走,本以为卢德也会跟随,却没想到这位谋士真的甘心留下来与他共对危局。

    卢德看到桃豹须发杂乱,满脸掩饰不去的的疲惫以及那稍显神经质的笑容,当即便看出桃豹精神有异,他行上前来,稍显迟疑道:“生民归附不易,明公何以……莫非虎牢之谋……”

    听到虎牢之名,桃豹蓦地一颤,心虚一般左右打量片刻,摆手示意亲兵推开,而后他才上前一步将卢德拉到女墙箭垛旁,低语说道:“卢先生,你是高智大才,以你观之,若我此刻称制,于稳定局势是否有助?”

    “这、这……”

    卢德听到这话后,心内顿生不妙,他抬头凝望着桃豹那浑浊且血丝密布的两眼,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眼下只是好奇,虎牢关城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怎样的打击,居然令桃豹这个半生戎马的宿将都被打击得神志不清,乃至于说出这种昏话!

    要知道眼下洛阳之众之所以还能凝聚不散,其实已经与桃豹个人威望无甚关系,首先是共同面对晋军大势围堵的危局,其次则是幻想石虎能够搭救、可以生归河北的愿景。

    可是眼下,桃豹居然心乱到奢望称制僭号来稳定军心,可想而知其人心情已经紊乱到了哪一步!虽然这世道、尤其是桃豹麾下这些乱军们,所谓君父之念本就淡薄,可问题是,若桃豹在此刻称制,将河北石虎置于何地?石虎是疯了,才会救一个草头皇帝回河北?

    尽管卢德本就不指望石虎方面会有救兵,但眼下这却是能够维系部众不散的一个重要手段。若是桃豹妄求称制,不要说军心稳定与否,只怕下一刻麾下将士就要分崩离析,不愿受其狂念拖累。

    桃豹眼巴巴望着卢德,那血丝密布的双眼中满是希冀狂热,待见卢德张口无语,便隐有失落,继而转为一种灰暗绝望,末了则是涌出满满的癫狂愤怒,面向东方,口中喃喃:“天命有定数,岂是凡俗能望……沈维周那个貉奴贼子,他为何、为何定要与我苦苦为难?这洛阳帝宅又非他沈家旧邸、我也只是穷命奔此,数年来不敢扰他,何以定要……狗贼,狗贼!”

    言及最后,他那低喃声已经转为咆哮,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怨念,手指着东面荥阳方向破口大骂。

    眼见桃豹此态,卢德不免深叹一声,沉默片刻后才凝声道:“敌众虽强,明公难道就甘心待死?匹夫尚敢争命,将军难道已是怯战?如此与其兵败受辱,何如自留全尸!”

    “狂儒,你道我不敢杀你!”

    桃豹闻言后,眼中怒火喷涌,蓦地拔出佩刀斩向墙头,继而缓缓逼近卢德。只是眼望卢德脸色虽是青白不定,但身形却一动不动,桃豹默然片刻,而后才收回了刀,对卢德抱拳道:“先生至死不弃,我是深感于怀,失态失礼,还望先生勿怪。”

    “事势总有涨消,将军劳战半生,素有英迈之名。德虽不才寒伧,但却厉心难寂,即便最终不成,愿与将军共求壮烈。”

    卢德小退一步,望着桃豹沉声说道:“生人岂有不死,纵然赵主之雄,亦难逃天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即便已是身踏绝境,余生奋求,让天下知我命格非俗!数万之众,毕集孟津,固守河岸,仍有一战之威!”

    “先生所教甚是,我随先主纵横半生,刀下所杀,不乏英魂,即便赴死,岂容南貉小贼笑我!今日我便北进孟津,与贼子谋求死战!只是……”

    讲到这里,桃豹又顿了一顿,继而说道:“只是,我若北进,金墉城不知将要托谁。事已至此,我也不惧先生笑我,我虽统率万军,但却常感孤立于世,大事竟无同谋。”

    卢德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德纵有微才,却无战阵取功之力。若是寻常时节,不敢妄求,但如今局势已是危极,若明公北进孟津仍然难守,金墉也难独存。愿为明公守此基业,北望大军凯旋!”

    桃豹听到卢德自荐,便沉默下来,他虽然对卢德不乏敬重,但远未达到人马基业相托。但转念一想卢德所言也确是如此,他若在外不胜,单凭金墉孤城也难长守,若换了别的将领眼见事态不妙,或是干脆直接率众弃城逃亡。

    至于卢德,除了自己信重之外,根本全无根基。更何况其人不过弱力儒士,即便有什么异念,可使亲信挥刀斩杀。

    想到这里,桃豹便重重点头:“先生有此殷念壮志,我必助你扬名。稍后我会留一部亲信留用辅助先生,洛阳城防诸事就拜托先生了。”

    “明公请放心,此战之后,卢德之名必响彻中州!”

    卢德俯首深拜道。

0955 兵抵河洛

    因为在水路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所以晋军针对河洛的试探始终在进行着。初时还只是一些骚扰,随着大军越来越集中,这种试探便更加细致且具有明确的目的性。

    尤其是郭诵因一时疏忽而被直接贬为白身的消息传入各军中,不啻于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让各军之中将领、兵长不敢再存骄狂之念,以更加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场战事。

    由于水军的强大,晋军在这一段黄河水道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在总攻命令还没有下达之前,各级兵长也都驱令大小船只在这一段水道上频繁出没,或是监测水流力度,或是试探沿岸营防虚实,有的甚至将战船直接驶入沿岸一些航埭支流中,务求尽可能翔实的掌握敌军军情以及方方面面的作战环境。

    这对于刚刚取得河北大胜的晋军而言,绝对是一种极为谨慎且重视对手的态度。要知道在此前黎阳大战前夕,晋军都没有如此细致的去查探敌军情报。

    但是对于岸上的桃豹守军们而言,晋军这种行为简直就是肆无忌惮,狂妄到了极点,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这就好像刽子手已经登上刑台,却不急于斩杀犯人,而是认真观察摩挲该从何处落刀。如此行为,简直就是嚣张至极的挑衅。

    被人如此堵在营门外近在咫尺位置审视打量,营垒中的敌军们自然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无论是为了阻止晋军窥探虚实,还是单纯的出气,孟津大营中也组织了几次反击。

    他们舟船虽然不足,但却坐拥主场,能够在短时间内调集发动成规模的兵力投入作战。尤其此前一次,借着河桥便利,于上游陡然放下筏具、浮板之类,直接冲杀了晋军一艘斗舰足足三百多名士卒、水手,算得上是吐气扬眉。

    但这一次吐气扬眉并没有让他们高兴太久,晋军损失一艘斗舰仿佛一个信号,水面上开始出现规模极大的巨舰。足足三艘长安大舰出现在水面上,单单周遭大大小小护航船只便有近百艘之多!

    如此舰体庞大的巨型战船,要在水面行驶本身便需要巨大的动力予以驱动,尤其在逆流而上的情况下,水流非但不足借力,反而由于舰体庞大所承受的水流冲击更大,航行速度变得异常缓慢,除了大舰本身所携带的舵手、桨力之外,尚需要其他船只的助力。

    而且眼下时节虽然已经进入一个枯水期,但是大河水流冲力仍然不小,一旦船只遇上水力过于迅猛的潜流,那么此前许多努力都将白费。

    所以此前晋军试探时也并没有动用如此庞大的船只,毕竟晋军水上优势虽然明显,但是上游之势仍为河洛守军所掌握,孟津连接对岸的河桥虽然早就毁在战火中,但是孟津到河洲这一段的河桥在经过桃豹军队不懈努力下,也已经修补了一部分。

    这样的大舰,几乎就是浮动在水面上的堡垒城池,很难通过常规手段去应对。更何况,桃豹的军队连基本的常规手段都无,他们根本就没有足用的舟船,至于制造简单的筏具之类,渡河还勉强可用,若是用在这种程度的水战上,即便出动再多,也不过是浮板送命。

    原本岸上守军是寄望于晋军因逆势而上太过艰难,会放弃使用这些大型的船只,但晋军最终还是选择将之投入作战。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守军就全无一战之力。在孟津位置原本的富平河桥上,桃豹的军队们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构架起许多道竹木构造的浮堰。这些浮堰在平常时节可以用来通行、加固河桥,一旦遇到了战事,只需要断开连接的横桩、坚索,便会直接被水流冲刷下来。

    粗达两人合抱的巨木,被削成两头尖长的梭形,一旦被斩断束缚顺流而下,水助冲势,所蕴何止千钧力道,去势尤甚劲弩。此前由于敌船分布太过零散,如此强大的杀招即便使用也难收取到足够的效果。

    可是现在敌船阵型密结,兼之又有笨重且不擅躲避的大船投入作战,正是这些浮堰工事大放异彩之时。

    所以,当眼看着晋军船队出现在视野中,且直向孟津逼近时,岸上的守军们自然也做出应战的准备,近千人包括畜力被派遣到了河桥上,一俟晋军抵达攻击范围之内,即刻便发动这一杀招。

    他们虽然在水面上完全处于劣势,但因有此上游杀招的存在,也可以无惧晋军强大舰队。反而晋军投用的兵力越多,这一杀招所能造成的杀伤力就会越大!

    但不得不说,这种大型的战舰看起来虽然威武,但实在太不适合逆流作战,行进速度简直慢的令人发指。当其出现在视野中后又过了大半天的时间,前行甚至不足十里,近乎是一点一点的向前挪动。

    如此缓慢的行进速度,甚至就连那些临河眺望、以观敌情的河洛守军斥候都感焦躁不已,恨不能亲自帮忙拉纤,让这些晋军战船尽快抵达他们浮堰杀招能够发挥出杀伤力的区域内。

    桃豹抵达孟津的时候,所见正是这样一幅情形,拖沓到近乎荒诞的对战形势。晋军似乎对大舰参战充满了执念,明明前进速度这样缓慢,仍然不肯放弃那些根本就不合时宜的大船。

    而他们作为防守方,则处于绝对的被动,晋军大船虽然行进速度缓慢到令人发指,但却始终保持着对河道的控制。

    桃豹也曾试探着派出一些轻舟侵扰,或者在水面游弋以期获得更多敌情,可一旦舟船冲出码头,晋军船队中同样会冲出一部分轻舟来,将那些舟船筏具上的守军或是冲散或是逼退,根本就不容许他们在水面驰骋!

    至于河桥上,由于一直心念干掉几艘晋军的大型战舰,对于这样小规模的战船游弋出动,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毕竟他们这一杀招只能收取一次奇效,一旦敌军有了防备,再想扩大战果已经不太可能。

    “贼军实在可厌!”

    这时候,桃豹并其众将哪怕再迟钝也看出了晋军的用以,他们哪里是执意要将大舰投入作战,分明只是要将之当作一个诱饵,令河桥上的布置投鼠忌器而不敢发动,从而达到全控河道的目的。

    但看出来了并不意味着就有好的应对策略,虚虚实实,假假真真,他们是凭着相克的布置,逼得敌军不敢长驱直入。同样的敌军利用他们这一点殷望,拖得他们不敢大举反击。

    一旦这些杀招提前派上了用场,但却没有收取到相应的战果,接下来必是敌军舟船大进,直接冲向他们所严守的孟津渡口。

    这一段河道上,气氛空前的凝重,但战斗节奏却前所未有的拖沓,予人简直是一种折磨。岸上守军们,注意力全被水面上那以三艘大舰为核心的舰队所吸引,不敢懈怠。

    甚至直到夜晚,那船队仍然没有半点收敛行踪的意思,大大小小的战船上火光通明,仍是用那种龟爬般的速度向前接近。但其实谁都知道,他们只是刻意为之,一旦放弃了那三艘拖慢节奏的大舰,行军速度便会陡增。

    这么大规模的舰队,最起码有万名战卒。而桃豹在孟津大营全部军力不过一万出头,还要分散在长达十数里的防线上,任何一个点如果突然遭受攻击,都有可能造成以点破面的全面崩溃。

    这样沉默的对峙中,桃豹军队看似在岸上无所动作,但为了防备袭击那是全员戒备。至于晋军,水面上仅仅只是他们一部分兵力而已。虽然看似晋军还要操舟行军,体力消耗更大,但随时都会有生力军投入战场。

    尤其桃豹军队耳目俱被限制在孟津这一片狭小区域,对于更大战场上晋军的调配根本就无从得知。

    要知道晋军号为二十万,单单淮南、徐州两镇合军便起码有十万之众,如果再加上黎阳方面所收编的降军,其真实军力较之号称的二十万相差真的不大。这在一贯喜欢夸张军队数量的大规模作战中,晋军这种程度的号称简直可以说是童叟无欺了。

    当然桃豹并不清楚,在河洛开战之前,淮南军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南归,还有沈哲子在河北收容堪称海量的难民也需要军队看守压制。再扣除河北汲郡、河内包括河南滑台、延津等地分师,其实真正能够投入此一战的军队,不过堪堪六万出头。

    但即便是这样,晋军所拥有的作战部队也远超桃豹军队数倍有余。以桃豹目下的情况,其实最理想的应对还是全军退守金墉城,洛阳虽然残破,但金墉仍然可称顽城,凭桃豹不足三万兵力,如果全都安置在金墉城里,只要资用充足,未必不能坚守几个月。

    而晋军则承担着庞大的后勤压力,是不可能将大军维持这么长的时间。尤其还有百万人口的庞大负担,甚至都很难做到长久对峙于河洛。

    但桃豹本身对于敌人虚实便了解不清楚,兼之虎牢大败的打击已经让他近乎丧失理智,加上此前石堪败之猝然包括邺城失守也让他不敢将晋军纵于八关之内。于是自然便摆出了这种看似前后有据,实则进一步摊薄兵力的愚蠢布置。

    这一夜,桃豹军队始终在紧张备战,将士甚至不敢合眼。一直到了将近黎明时分,桃豹才确定这一夜算是平安渡过了,继而便意识到晋军舰队在水面浮游近乎一个昼夜,必然也是消耗严重,进退未必从容,于是他便即刻下令孟津抽调两千兵众顺流向下出击。

    然而正当营内军士尚在调度时,突然营外匆匆冲入数名风尘仆仆的骑士,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晋军已经自下游登陆,数量不明的敌军正翻过北邙,往洛阳与偃师之间的首阳陵冲去!

0956 诸军争进

    黄河上,晋军的舰队已经停了下来,三艘大舰直接停在了距离孟津十多里外的位置,就这么直接浮在了水面上。

    这一段水道岸边,位于北邙地势相对较高之处,甚至有一部分山峰余脉探入河水中,形成一个个面积不大的河洲。而且岩基抬高河底,再向西河水则形成一道内卷的洄流,这一道洄流使西面水域变深,再向西不远处便抵达了孟津渡口范围。

    一旦抵达孟津渡口范围,便等于进入了河桥浮堰能够冲击到的区域。然而晋军舰队所停驻的位置,恰恰在于范围之外,即便是浮堰木桩被水流冲下,到了这一交界处,也将因为河水洄流而力势全无,难以造成什么杀伤力。

    眼见到这一幕,岸上那些警惕了将近一个昼夜的守军们气得险些破口大骂,同时也感到深深的忌惮。晋军如此行止,完全显露出来他们对于孟津周边防卫工事了解研究之透彻,更让人有种被扒光了仔细观摩的羞愤感。

    晋军船队在停下之后,其外围十几艘斗舰继续向外扩散防守这一片水域,至于内里则以那三艘长安大舰为核心,舟船继续靠拢,彼此铁索相连,竹排木梯搭建起来,居然就这么在桃豹守军眼皮底下旁若无人的搭建起浮于水面的庞大营垒!

    眼见这一幕,桃豹一时间也是气得七窍生烟,在他看来,晋军这诸多行动,其实真正军事上的意义并不大,完全就是在有恃无恐的调戏他!

    像是此前缓慢以进,看起来像是智珠在握、避开河桥杀招,但除了让孟津守军略有疲惫之外,完全没有在战场上形成任何突破。

    就算是将孟津守军给吸引住,给下游制造出一个登陆的机会,但是从孟津向下黄河南岸便是北邙山连绵山峰一直延伸到荥阳境内的广武山。

    这一段河道根本没有能够供军队大规模登陆的渡口,就算有一部分晋军登陆潜入到了北邙境内的首阳山,但这一部分军队数量肯定不多。而且登陆后山道崎岖难行,也很难携带大型的军械之类。

    如此一路规模不大且轻装简从的军队,如果只是在山野流窜,那桃豹也奈何不了他们,但他们也休想就这么直冲洛阳。一旦离开山区范围,必然要遭受桃豹骑兵的冲击!

    所以这一路晋军,除了令军心有所动摇、营造出些许惶恐氛围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而桃豹也只是派了千人骑兵队伍向东而进,封锁住首阳山外的道路便不再过分关注。

    至于眼下晋军在水面依托大舰而假设水营,看似是将进攻起点推进到了孟津近畔,但其实对河桥上的杀招仍然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要敢越雷池一步,仍然要受到浮堰冲击。

    反而由于彼此距离拉近,令得晋军少了许多神秘感,也给桃豹树立起了一个明确的进攻目标。

    “郏城有多少守军?”

    桃豹站在河桥上,神色不善望着下游仍在继续搭建的晋军水营,沉声问道。

    郏城是北邙山上一座戍堡,虽然不临于河畔,但也占据形胜之地,通过山岭之间能够悄悄接近眼下晋军尚在搭建的水营。

    部将听到这一问题,便明白了桃豹的打算,看来是打算派出军队偷袭晋军那座水营,因此在稍作沉吟后便回答道:“郏城并非重地,仅仅置备两百兵卒以作警戒。”

    “才两百人?”

    桃豹闻言后便微微皱眉,虽然郏城远离孟津战区,仅仅只是山岭之间一座戍堡,但毕竟也是一个制高点,居然才安排了两百人,连基本的警戒都做不到!

    部将闻言后便忙不迭垂下了头,不敢回答。其实他们万余兵力防守孟津都觉捉襟见肘,类似郏城那样毫无意义的偏远据点根本就没有防守的价值,能够安排两百人都是考虑周全了。

    毕竟此前他们也不知晋军会做这种全无意义之事,当其军在靠近郏城的位置架设起水营之后,郏城这一个鸡肋地点居然有了可供挖掘的战略价值。

    “速速增派援军,傍晚之前,我要郏城有两千士卒,多备油膏燃料,准备夜中泅渡袭营!”

    桃豹讲到这里,脸上隐隐显出几分狰狞:“我要这些骄狂贼军全都丧命火海!”

    “那、那是要从营中调兵,还是传告后方金墉城?”

    部将闻言后又小声问道。

    “金墉城乃是后方基业所在,六千守军本就稍显不足,况且路程遥远,迟恐生变。就从营中抽调,一定要快!”

    桃豹沉吟少许后便说道,他原本军力有三万出头,但是在早前抢劫商旅的那段时期内流散损失一部分,又分别在伊阙、虎牢等关口分兵一部分。

    扣除这些之后,掌握在手中的兵力已经不足两万,前不久虎牢关城直接被歼灭三千精锐骑兵,使得兵力更加窘迫。像金墉城和孟津这么重要的地点,兵力都严重不足,金墉城六千人其中有将近一半都是在洛阳城征发起来的乡卒。

    孟津这里也是如此,有将近三千人都是新进征发起来的役力武装起来,真正能战老卒甚至不足一万。除此之外,尚有两千多人的骑兵,机动防守在邙坂和洛水之间以作策应。

    晋军多此一举,主动暴露出一个可供进攻的目标,如果能够击溃那一处水营,对于孟津的防守意义极大。尽管桃豹也在怀疑这当中又蕴藏什么诡计,但仍不愿放过这一个可能,所以还是决定分兵。

    于是,晋军还未正式向孟津发起进攻,在桃豹抵达孟津之后,孟津已经又被分出了三千人。

    此时,位于荥阳洛口附近,第二批将要奔赴孟津前线的晋军将士们也在次第登船。这一批将士才是真正攻取孟津的主力部队,统共三万军众,其中以徐州军为主。

    这一路军队督将乃是徐州军将领李闳,而李闳也是徐州军中为数不多被任命为督护的将领。毕竟,徐州军能够参战,郗鉴的配合也至关重要,李闳作为郗鉴的亲信乃至于被郗鉴视作致仕之后家业的保护人之一,沈哲子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更何况李闳其人才能也并不弱,在战将林立的徐州军内部仍然名列前茅,否则也不至于被郗鉴引用栽培为心腹。对于有能力的人,沈哲子向来都是来者不拒,因此将李闳并徐州军安排为今次夺取孟津的主力,也算是给这些未来的部将们一份大礼。

    “今次入阵,必奋战取功,决不辜负大都督厚用!”

    李闳等将领们在登船之前,俱都行至沈哲子面前抱拳保证道。

    “孟津乃是河洛门户,重防之地,此战绝不轻松。此前种种防务,诸君俱已尽知,届时临敌如何应变,如何能使更多将士得享殊功,便要仰仗诸君临阵调度。军中无酒,暂以清茗壮行,来日共赴洛邑,再与诸君言欢!”

    沈哲子让人端来几杯茗茶,略作寄意,然后便目送众将们次第登上战船,一直等到舰队完全驶出大营,才返身退回。

    兵微有兵微的困顿,大军云集也是自有困顿。说实话,河洛这一战沈哲子最用心还不是战术上的安排和兵员上的调度,真正让他头疼的还是如何协调内部关系。

    像是此前直接将郭诵夺职沦为白身,也只是因为郭诵恰好撞到了枪口上,就算没有郭诵,沈哲子也会选出另一个人来以作震慑。

    收复河洛旧都,不独只是战事上的胜利,对于参战众将而言,更是一个莫大的政治资本。所以众将一旦有了这一份政治资本,那么他们进入江东中枢台辅们视野中的时间就快了。

    像是此前王导以广陵相而拉拢曹纳,类似这种事情,在收复河洛之后一段时间内肯定会频频出现。当年曹纳明智的拒绝了王导的拉拢,选择留在淮南军中,也因此获得丰厚的回报。

    但是随着收复河洛旧都,与羯国斗争前线也稳定在了黄河一线,这些将领们的政治前途已经变得极为广阔,甚至不需要完全仰仗沈哲子便能实现。

    像是新进收复的青州、兖州乃至于稍后的司州等地,如果台辅们肯于超格拔取,给一些老资格的将领开出一州刺史的权位,又有几人能够承受住诱惑?

    对于麾下众将,沈哲子更愿意给予信任而不是恶意猜度,但同时他也明白,人性最是不禁考验,能够避免就要避免。所以河洛这一战,不独只是军事上的进取,更是政治上的一次考验。

    选择在这个时间段提拔年轻将领,除了实际需求,也是给老将们增加一点危机感和竞争力。当然这样会有可能将他们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对郭诵的处罚也是一种立威。无论旧情旧功多少,谁敢破坏王师苦心经营的江北局面,那就要做好承受沈哲子全力扑杀的准备!淮南都督府并不是他们镀金所在,而是唯一归宿。

    而各部人马看似无用的安排,其实也是为了将河洛大目标拆分成具体小目标,让各军都有所得,都能参与论功。甚至就连派去首阳山游荡的那一路军队,都负担着守卫中朝几位先王陵寝的政治任务。

    攻取孟津这一重要任务安排给徐州军主攻,沈哲子并不担心他们因为保全实力而作战不利,因为接下来虎牢关城方面还会由郭诵率众力攻。一旦攻破,河洛便可长驱直入。

    如果徐州军在孟津作战不利,沈哲子也不介意将收复洛阳的大功留给自己的嫡系。将江北众将俱都纳入到自己的军功体系中来,这也是沈哲子放弃河北转攻更弱的河洛原因之一。

    如果对手是河北的石虎,沈哲子也完全不敢存有太多政治考量,求胜是唯一目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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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世家大族不靠谱,北伧南貉,两窝坏种,只求苟安。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穷我一生,要建一支杀胡虏、复神州、兴汉祚的北伐义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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