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3 新旧更迭
扈亭的战斗开始要比酸枣更早一些,虽然在此前的计划中是先要确定田尼已经率部离开汲郡,然后扈亭的军队才会出动。
但是两地相距几百里,兼之淮南军也没能取得黄河水道控制权,消息难以做到即时传递。而且路永到达扈亭后,虽然勉强同意了这个作战计划,但也给扈亭众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淮南军内部上下节制关系倒是比较明确,而且留在扈亭的主要是胜武军的一部分,包括胡润这个军主都被暂归谢艾节制。
但路永毕竟是淮南军的老人,早年五大督护之一,无论资历还是勋功都极为深厚,若非从乱的旧劣,成就绝不止于眼下。
虽然路永也不便直接干涉胜武军的行动,但在看到谢艾和胡润等人之后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私底下不止一次表示若是他们这些人稍后所取得战果匹配不上都督今次的冒险,即便都督不言,他也必要严惩谢艾等人。
谢艾对此自然不能淡然,他很明白路永之所以态度如此恶劣,除了恼怒于他们坐视都督犯险之外,也有一部分是身为淮南老人对新加入者天然的警惕和威吓。
要知道如今在中原范围内,淮南都督府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势力,甚至连徐州都要稍逊一筹。都督府在梁公治下,虽然不似江东那样着重门第、清誉,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排序,这是无可避免。
如今都督府中,都督本人因是南北雅重、时流共推,倒是没有太明显的派系色彩。但在沈都督之下,各人其实也都有一个相熟的小圈子。
像是郭诵这个人,追随都督时间最久,资历最厚,又在中原尤其是河洛广有威名,可以说是淮南军中除沈都督外的第一人。许多中原的豪宗、流人也都乐于向郭诵靠拢。
韩晃和路永这两人隐有相同的出身和经历,所以关系要比旁人更亲厚几分。与之相似的还有徐茂、曹纳这些从徐州投靠过来的军头。另有毛宝则是江州一系的代表,而沈牧便是沈家自己或者说吴人群体在淮南军中的代表。
人莫能免俗,即便是都督本身没有这方面的表示,但淮南军早年五大督护、如今的几个头领,若说最强势还要属沈牧。一方面自然是都督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吴人乃是淮南军最大金主,另有大量吴人子弟被引入军中担任中低层次的兵长将领。
与这些人相比,谢艾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来者,他与哪一方都沾不上边,能够在淮南都督府立足,完全靠的都督赏识。
所以有的时候,沈哲子也会与谢艾讨论一下如今淮南军内部的形势,当然话题不可能太深,但哪怕只是浅谈辄止,谢艾也能感觉到都督对这种派系的存在是心存抵触的。
谢艾作为一个外来者,是能够比较可观看待这个问题,不存在什么立场偏颇。他也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人,但毕竟阅历所限,在都督府尤其是跟随在都督身边许久,才勉强跟得上都督的思路。
在他看来,淮南军眼下即便是有些小圈子存在,但也无伤大雅,所谓人之常情,谁都不能免俗。江东是个什么样的形势他倒没有实际感受,但相较于凉州那种纠葛内耗,淮南军在这方面实在是好了太多。
毕竟如今的淮南都督府,可以说是完全覆盖于都督一人威望之下。类似郭诵等督护战将,看似拥有着不小的号召力,只要都督一声令下,军众即刻就会将之抛弃,完全没有制造内耗的基础。
但跟随都督这段时间以来,谢艾对于都督也算是比较了解,并不觉得这种抵触是杞人忧天。其实无论都督府内部,还是中原几郡乡声,时流在推崇都督之余,其实也不乏别的声音,主要便是集中在都督揽权过甚,稍逊于人情。
这一点包括都督府内像谢尚、王述等已经担任郡守的高级属官,其实都有相似的看法。他们未必是存心挑战都督威信,只是觉得有的时候都督显得过分强势,比如对豫州乡宗的逼迫,以及阻拦江东台城插手淮南都督府事务。
在他们看来,如今都督府已经极为强大,适当放低姿态,更加有利于团结时流,扩大影响力。比如说江东一些南渡人家,不乏中原高门望宗,若将这些人物大举引入都督府,能够更加容易的笼络乡土人家,让都督府立足豫州更加平稳。
时下人情、法礼概念本就模糊,这样的想法或是有些私计在其中,但也不能说就是完全有害。事实上就连都督自己也是在有计划将南渡侨门逐渐吸引过来,只是将主导权握在自己手里,不与旁人分享。
不同于别人认为都督权欲私计太浓,谢艾却觉得那些中伤偏望都督的人才是格局眼界太浅。尤其是这次都督主动前往酸枣引诱汲郡来攻,更让谢艾觉得时流无论对都督推崇又或讥讽,其实都没有切入重点。
无论在谢艾还是时流看来,都督以这样的年纪达成如此成就,实在是没有再冒险的必要,哪怕是此后余生俱都碌碌无为,来日也必将成为江东肱骨重臣。
前景已经如此明朗,却还要冒着生死凶险为扈亭的军队争取北上机会。若只以贪恋权位而望之,实在是对都督的一种侮辱!
正是出于对都督的了解加深,所以谢艾才在此前勇于献计。其实在献计之前,他便已经很清楚,像是眼下路永这类淮南旧将对他的不满还只是小事。
如果此计不能成功或者没有获得预期回报,他战死河北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否则即便是返回,也要被淮南旧将彻底排挤出去,再难立足于都督府中。
但此战若能成功,他所得不仅仅只是功勋上的建树,更可凭此一跃成为都督的心腹之人。
因为他很清楚,都督对原本淮南军内部构架已经有所抵触,正需要一场大胜来对淮南军整个体系进行一次梳理和调整,给予年轻将领们以更多机会,将那些已经渐有雏形的派系完全粉碎,从此之后淮南军中只能存在都督一个声音。
所以从这方面而言,路永对谢艾的恶劣态度其实也是颇为复杂,作为旧秩序的得益者,路永未必乐见这种情况。甚至包括眼下威震荥阳的郭诵在虎牢城造成的那种局面,谢艾觉得这未必就是都督乐见。
如果这些老将们还是不能抛开旧有的格局和思虑,被取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们对都督的忠诚毋庸置疑,但是很多时候视野格局所限,并不能将都督的意图完全贯彻。
而他们各自本身的局限若不能抛开,随着未来淮南军更加壮大,这份局限会自然的转嫁到淮南军身上。
都督亲自驰援酸枣,并且在那里给谢艾创造北上机会,态度已经极为明显,就是为了扶植谢艾和萧元东这样的年轻将领,同时也是对老将们的一次敲打。
所以,哪怕没有路永的不满,谢艾也绝对不敢松懈。机会都督已经摆在他的面前,能不能够抓取住,便要完全靠他自己。
扈亭本有守军六千余人,再加上路永三千并官渡援军五千人,已经合共一万四千余众。这其中水军三千多人还要配合郭诵在成皋阻截洛阳桃豹参战,而官渡的五千援军在扈亭稍作补充给养后,便继续向下游的酸枣而去。
至于路永,原本应该是押运中路辎重经由黄河抵达酸枣,同时控制这一段黄河和鸿沟水系,并且负责策应渡过黄河的胜武军。眼下虽然提前抵达,但是职责并未改变。
所以谢艾能够动用的,也只是胡润所率领的三千胜武军。不过路永虽然对谢艾颇多不满,但也知都督亲自犯险争取这个机会,显然对于这一次的行动极为重视,因此又将自己所率兵众拨给谢艾一千余人,以期能够增加胜算。
当然,表面上路永还是不给谢艾好脸色,登上河洲送行时不乏严厉道:“儒生将兵,不乏狂念。今次兵入河北,乃是敌巢险境,争功之余,也要深念淮南雄师经营不易,一兵一甲俱是都督心血。谢主簿既然身受都督遣用,闲言我也不再多说,壮功威胜,都是淮南上下所欲,但若事不可为,勿以将士性命豪赌,从速归报,仍有后继之师待命扬威!”
谢艾也不是得志张狂的小人,虽然路永言中对他不乏轻蔑,但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功勋证明自己,因此闻言后端正姿态郑重说道:“路将军久战知兵,临行之际,艾能身领言教,实在幸甚。今次王师年久之后再临河北,决不有负淮南威名!”
路永闻言后便哼一声,又拉住胡润叮嘱几句,他对谢艾虽然颇有不满,但对其人胆气也是略有敬重。若是易地而处,由他自己率领王师北上河北,心内应该也是颇存踟躇。
然而谢艾区区一介儒生,最起码面上还能保持淡定,他也希望这一次都督仍能保持明见,不要所托非人。
0914 不堪一击
黄河上游的水战猝然爆发,维持的时间也很短。
若是细致而论,淮南军最起码还保持着一定的警惕性,可是汲郡那两千军队,根本没有意识到会在半途中遭遇到淮南军,完全就是猝不及防。
当前阵斥候船只被淮南军发现然后快速消灭,后继舟船几乎是在全无设防的情况下直接冲进淮南军船阵中。在那些汲郡将领们的意识中,他们才是这一次作战的主动方,完全没有中途遭遇敌军的准备和意识。
这一路军队本来就是汲郡军头拼凑起来的,旗号鼓令都不能协调如一,而战场又是在淮南军绝对优势的水面上。
所以战斗完全没有什么悬念,淮南军虽然并不占据完全优势,但是作为实际指挥的胡润和辛宾,都是久受熏陶、精擅水战的将领,遭遇之后,外围舟船即刻摆出包抄之势,而后集中战船直冲对方船阵中央。
水战中、尤其是夜中水战,由于增加了水流、风向等不确定的因素,所以对于临战指挥有着更高的要求,阵型变化不及陆地野战灵活,主帅座船通常要摆在阵势中央,如此才能最快速的将军令传递到左近战船上。
所以当淮南军几艘战船迅猛冲入敌军船阵中央时,随着那几艘船的后撤溃逃,敌军本就不大的船阵便被完全冲溃。十多艘本就不大的战船拼命后撤,而在撤退途中,有几艘战船直接被淮南军追上接弦,而后将船上敌军斩杀一空!
这一路淮南军,可以说是从主将到普通士卒,心内都积郁着一股气劲,迫切想要猎取壮功。所以在这一场追击战中,更是张扬恣意到极点。如果不是谢艾下令故意纵走其中一部分敌军,这一路两千多汲郡兵只怕要被完全歼灭于黄河之上!
水战完全不同于陆战,由于有了水流和舟船这些大元素的差异,所以在水战中发生最多的便是击溃战,至于真正的歼灭战,如果没有其他重要元素的配合,几乎是做不到。
这一场水战中,除了顺流下漂的两艘战船和见机不妙提前后撤的三艘之外,剩下的几乎都被淮南军围剿歼灭。至于那后撤的三艘战船,也都在淮南军的拍竿、快艇进攻撞击之下出现了程度不一的破损,船速因此大大降低。
接下来便是一路追击,淮南军战船紧紧追踪在这三艘战船后方,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便渡过浩荡黄河,找到了敌军在黄河北岸所设置的渡津。并且在敌船抵达渡津之前,将之包围吞了下来。
这一场战斗中,淮南军完全占据着优势,甚至于连烈度稍高的战斗都没有发生。那三艘战船上残留的敌军眼见突围无望,直接在河面上弃械投降。
过不多久,淮南军舢板靠近敌船,而船上敌将则自缚而出,片刻后便浑身湿漉漉的被淮南军卒们提上了主将座船。
那敌将倒也算得上是识时务,一俟被拽上甲板,眼见到有衣甲鲜明者在兵众们簇拥下行来,当即便膝窝一软,四肢贴地深拜叫嚷道:“败军之奴王光,叩见君侯。奴绝无意抗拒王师,只因乡亲宗人俱为贼将田尼所制,不得已……”
眼见这贼将如此没有节操的叩拜乞命,船上淮南军将士们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眼下也绝非恣意之时,旋即胡润便上前,亲自审问这敌将关于汲郡军情种种。
那敌将王光恭顺无比,凡有所问无不详尽回答,就连胡润没有问到的也都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道出,甚至连汲郡太守田尼在何处藏匿侍妾都交代出来。
这敌将如此配合,一时令谢艾等人都有些无所适从,不敢深信。比如在这敌将口中,汲郡那些乡宗俨然就是久渴甘霖极近枯死的禾苗,终日以泪洗面只盼王师早早过河,只要淮南军登陆,必有乡民蜂拥而至、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这一类的鬼话,但凡脑筋稍有正常,自然不会相信。要知道前几个时辰,这敌将还率着部曲兴高采烈要去偷袭淮南军,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顺民。
这时候,另一船上的谢艾也转移过来,再提起这敌将询问一些汲郡周边山川地貌以及势力划分等具体问题。旋即又有兵众呈上在敌船上查获的一些图籍,与那敌将供词两相对照。
这一路淮南军,具体作战指挥虽然是胡润,但上升到具体战术路线的选择,都督临行前便吩咐必须听命于谢艾。
眼下大军所在位置,乃是距离敌军新乐大营十数里的上游一座小渡口。这一座渡口规模并不算大,守军也不过只有两百余人,距离咫尺之遥的河面上发生战斗,渡口守军居然不敢露头干涉助战,当淮南军舟船靠岸时,才发现整座营地兵卒早已经四散奔逃,成为一座空营。
这一座渡口容纳量并不算大,甚至难以容纳淮南军所有舟船靠岸,谢艾稍作沉吟后,并不打算在此停留,只是吩咐分出两艘小船三百余名士卒登陆暂且占据这一个据点,至于大军则继续沿河而下,绕过敌军新乐渡口于东面卫水附近登陆。
对于谢艾的这个决定,胡润颇有微词:“早前于此津交战,我军北攻之事已经难作隐瞒。大军正宜此处登陆,追尾而击,以快打慢,沿途扫荡不予敌军调集时间,先攻新乐,再取汲郡,如此才可稳立河北……”
这一策略,中规中矩,也是正常该有的选择。扈亭淮南军今次进攻河北,不独只是单纯的围魏救赵,更是要趁着汲郡虚弱之际,以及淮南军进攻的突然性,在敌军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大的扩大战果,在河北成功立足。
正如田尼选择进攻酸枣而非主攻扈亭,扈亭地近鸿沟,淮南军稍占地利,兵众能够快速集结投放于战场。而汲郡的新乐,差不多就等同于扈亭之于淮南军,境中有数条支流勾连乡野,水道交通便利,因此才会成为汲郡兵的大营所在。
结果谢艾非但不选择已经距离很近的要地新乐,反而舍近求远前往更下游的位置。要知道此刻两军俱都活跃在黄河水道之上,而且酸枣的守军实力完全不能牵制田尼所率军队的进退。
正与此前这一路敌军在河道上意外遭遇淮南军完全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无力招架,淮南军再往下游而去,也会遭遇这样的危险,如果田尼得知淮南军偷袭汲郡而紧急返回救援,极有可能会在途中与这一路敌军遇上,继而爆发恶战。
这一路淮南军虽然有四千余众,此前围歼汲郡人马看似摧枯拉朽,但要知道田尼所率人马可是有近万之众,而且若返回的话,必然已经洞悉敌情,淮南军完全不占优势,胜负实在难料。而且情报中新乐还有数千敌军驻防,一旦他们得知淮南军突袭河北,必然也要召集乡兵来攻。届时,这一路淮南军便要面对腹背受敌之危险。
若是在水面上直接被汲郡兵打退,淮南军这一次谋划便是徒劳无功,能够全身退回已经是最好结果。但这一个结果却是胡润并胜武军将士们不能忍受的,今次进攻汲郡乃是都督亲身赴险为他们营造出的机会,结果他们连河北堤岸都没有登上便被打退,这简直是难以承受之耻辱!
当然,胡润仅仅只是建议,态度并不太过坚决,一则他在淮南军中本就不像路永那样强势,二则作为都督门生,在路永已经明确表态对谢艾不满的情况下,他也绝不能再发难以质疑都督的用人。
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比较认可路永对谢艾的评价,儒生将兵,每多狂念,热衷于奇谋但却罔顾实际情况。
谢艾闻言后眉头微蹙,继而便望向胡润说道:“胡将军可知我等今次率兵北上主要为何?”
“向河北黎庶宣告王师兵临河北,石堪贼军势将不久,凡心向晋祚、受迫从贼者,宜尽早拨乱反正,恭迎王师!”
胡润对都督军令那是绝对服从,听到谢艾这问题,当即便一字不差复述都督临行之前所嘱。
“是的,都督令中,并未涉及城、地得失,而是以王师军威为号。若王师北进,只是扫荡乡土,扰民生乱,则实在无彰于王师军威,与河北乱众无异。新乐乃贼军重守营垒,胜负绝非顷刻能决。即便得之,汲郡乡众未受王师恩泽,其心难附,若是田尼引众而归,我军虽得新乐,却成百困之局,寸步难进,如此则似勇实怯!”
谢艾讲到这里,眸中已是熠熠生辉:“田尼镇于汲郡,乃是此境贼军首脑,其人若是引众奔援,必为仓皇之师,届时城下围杀此獠,足以震慑郡境宵小。石堪痛失血裔大将,即便来攻,未敢以散卒微众轻扰,待其整军来战,淮南援军已至,汲郡全境才可安收囊中。”
“可是新乐仍有敌众……”
“新乐之众,乃是安境之军。即便得悉我军掠境,首要应以内固顽守为先,未知虚实之前,绝对不敢轻击于外。待到我军斩杀田尼,返身再攻,失首之众,不堪一击!余者乡野乌合,亦不足为患!”
谢艾讲到这里,言中已经流露出强大自信,那熠熠生辉的双眼,更是凭添许多说服力。
0915 殊功难舍
夏日白天的黄河,显得异常壮阔,浩浩荡荡的河面上偶或出现一两个不大的河洲,上面长满了茂盛的芦苇,一些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丛上盘旋栖息。尚未变成后世浑浊黄汤的河水如今还存几分清意,看似平静的河面下暗流涌动。
看似平静的河面上,一支船队向北面疾行。在数个时辰之前,他们也是循着这条水道行过,只是方向不同。与去时相比,整支船队显得凌乱许多,再无那种气势如虹的画面,甚至就连船只上悬挂的旌旗都显得无精打采。
“没想到、实在是出人意料,沈维周居然亲临此处……”
田尼所乘坐的战船上,几名将领坐在舱室中,一个个垂头丧气,甚至就连呼吸都颇为压抑,唯恐田尼那血丝暗结的双眼望向自己。就这么沉默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有一名将领拍膝喟然长叹道。
“是啊,灵昌津不过孤弱之众,谁能想到沈维周居然敢亲身犯险,坐镇于此……”
随着那一声叹息之后,舱室中的压抑气氛才被打破,另有其他几名将领也都叹息说道,语调充满惋惜。仿佛今次的功败垂成,完全系于沈维周一人,如果不是其人坐镇灵昌,此战绝不止于功败垂成。
田尼坐在正当中,听到众将如此愧叹,脸色变得更加阴郁,满脸的阴鸷显示出心情之极度恶劣。他也是在下令撤退之后,才知淮南沈维周正在灵昌津营垒中,也知自己那一时的退缩,究竟错过了怎样一个重要的机会。
沈维周居然在灵昌津军营中!田尼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牙关几乎咬碎,心内之悔恨几欲断肠。虽然此前陈实汇报军情时便说过沈维周便亲自坐镇于酸枣,但田尼对此只是姑妄听之,根本就不相信。
此前筹划这一战最大的目标,他也只是想要打乱淮南军在黄河南岸的诸多布置,同时争取一个打败淮南军的名气。
在他看来,黄河南岸的淮南军,仅仅只是一部孤师而已,就像他自己如今绝对不会再身先士卒的冲锋陷阵。
沈维周其人无论身份名位都是他不能比拟的,本身就是江东高门嫡长兼为南朝帝婿,而且又是踩踏着中山王石虎而扬威于南北。
这样的人,无论在南在北那都是需要重点保护,哪怕身抱微恙都会令属下人众惊悸不已的人物,居然就这么以孤弱之众而伫立于黄河前线险阵之地!
如果当时坚持一下,未必没有胜算……
田尼之所以下令撤军,一则是心忧于汲郡老巢的安危,二者也是为灵昌津那一部淮南军凶猛反扑之势所慑。
原本在他的计划中,是要集中优势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淮南军在黄河南岸的防线,然后再挟此胜之威,在魏王那里赢得更多的重视,从而掌握更多的河北兵权。
淮南军在灵昌津早有防备,这已经是变数之一。而后在作战中,未能以微弱代价而攻下这处渡口,反而在淮南军的顽抗之下损失惨重,尤其是自己的嫡系军队伤亡巨大而其他军头部曲则怯懦避战,这已经逼近了田尼的底线。
结果淮南军居然趁着汲郡虚弱之时向河北发动进攻,直接威胁汲郡根本,这便完全超出了田尼心内底线。
如果河南战事进展顺利的话,他倒也愿意再坚持一下,最起码拿下灵昌津意味着他此次出征并非徒劳无功,然而淮南军最后那一场惨烈的反扑让田尼彻底断绝了这个念头。
说到底,他这次出兵最主要目的并非占据灵昌津,只是贪图挫败淮南军这一威名。在邺城没有大举增援的情况下,他就算拿下了灵昌津和酸枣,也不可能放弃河北根本而顽守河南。
灵昌津敌军的顽强,完全超出田尼的预想,同时汲郡又面对着极为严峻的威胁。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算损兵折将继续进攻灵昌津,那也是以汲郡的安稳为代价,实在太过沉重,更不可能获得魏王的嘉许。
在那样的情况下,承认自己此次军事行动的失败,尽快回救汲郡以止损,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但这一切的前提,在于灵昌津对他而言乃是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可是,沈维周居然就在灵昌津岸上营垒中,这意义就完全不同!
在如今的羯国内部,虽然眼下内乱原因诸多,但众所公认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中山王石虎南征的失利。而打败中山王石虎的,正是沈维周!
田尼可以想象,如果他能将沈维周擒获斩杀,将会获得怎样惊人的回报。最起码,就算汲郡被淮南军摧残破坏一空,他手握如此重功,魏王也绝对不会怪罪于他,而他也会凭此一跃成为河北之地最为耀眼的将星!
要知道中山王石虎在羯国内部威名养成,绝对不是一时胜败、旬日之功,那是长达十数年南征北战所积攒出的威名。
就算是此前淮上一战威名稍损,但是随着羯国长达数年的内乱,人心也渐渐有所归附偏向,甚至就连魏王石堪麾下都不乏人认为只有中山王石虎才能结束如今河北的乱战,重复先主石勒在世时的强盛一统。
由此便可得知,能够在正面战场上斩杀将石虎都给打败、终结羯国盛世的沈维周,会给田尼带来怎样惊人的盛誉!可以说,单单沈维周这一个目标,便足以令田尼抛弃整个汲郡,赌上所有精锐部队而奋争力杀。
可是现在,这些狗贼们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实力,居然罔顾如此惊人殊功,在接到撤退军令后片刻都不停留便向后逃,事后居然还敢以此当作推诿责任、摆脱罪责的借口,简直就是恬不知耻!
如果可以的话,田尼眼下真想抽出佩刀,将这些狗贼尽数斩杀于船上,可是他不能。当他下令撤军的时候,淮南军反攻之势仍然暴烈,而各路军头早已经萌生退意。
哪怕是当时已经得知沈维周正在灵昌津,他也不敢再改变军令,那些溃逃的军头部曲已经不会再受他的控制。
就算他手上还有两千多、将近三千的直属精锐,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孤注一掷,且不说淮南军在岸上还有没有奇兵布置,单单河北汲郡遭受的威胁便让他不敢再对淮南军有所小觑。
放弃了继续进攻灵昌津,田尼今次的行动可谓彻底失败,而进攻汲郡的淮南军兵力如何、又已经取得多大战果,更让田尼不敢深思。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他还强要斩杀这些军头以泄愤,军队会变得更加混乱不堪,甚至还能不能完整返回河北都是一个未知数。
所以,尽管眼下田尼内心已经如怀揣火炉一般焦灼,但这些怒气也只能按捺下来,在席中沉声说道:“河南之敌众,本是孤弱,但沈维周居然亲身坐镇于此,实在是出人意料。今次行事未果,不独只是将士作战不利,我也实在难辞其咎。”
船上众将听到田尼居然作出自我检讨,一时间俱都微微错愕,神态也变得有些不自然。此前他们震惊于淮南军悍不畏死的反击,担心自己所部损失惨重因而溃逃避战,但事后回想也是不乏遗憾,当时若能再坚持一下顽抗不退,未必不能获胜。
毕竟当时汲郡军队优势确实明显,已经占据了大半座的营垒,否则他们也不会将部众集结于岸上准备争抢战功。
所以在返程中,他们各自也是不乏忐忑,担心田尼的怒火会波及到自己,这可不是什么仁义之主,一旦忤逆其意,打骂都是寻常,直接迁怒斩杀也不出奇。
他们已经习惯了田尼的一贯强势,所以被召集上船后,下意识便是思忖怎样才能推诿责任,毕竟就连田尼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沈维周居然会出现在灵昌津。而沈维周那是曾经以弱胜强、击败中山王石虎的当世名将,他们败在沈维周手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由向来暴虐强势的田尼口中讲出,仍然让他们倍感惊疑不定。
眼见众人满脸惊疑不定之状,田尼只是心内冷笑,神态却更显和蔼:“此战诸多不测,即便未能得胜,多半也非战之过。最起码淮南之众已是残弱,更知沈维周这个南贼居然狗胆停留大河近畔。稍后归郡,正宜整军再战,不给敌军调转机会,速速擒杀沈维周,如此殊功,我与诸位分享!”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也渐渐火热,继而便在席中鼓噪起来。
“沈维周身在灵昌,我希望诸位能够严守这个秘密,切勿泄露于外。待到稍后归郡,整顿行伍、召集兵众之外,诸位今次忠义助战,我也绝对不会忘记……”
讲到这里,田尼更是强打起精神,摆出一副振奋之色,直接在席中重偿诸将。当然所谓的重偿,也仅仅只是停留于言辞,不过是将汲郡原本的乡土势力范围割划分给在座众人。
但就算只是虚言,众人一时间也是振奋不已,情绪俱都被引爆起来。他们习惯了田尼在汲郡的作威作福、一言九鼎,也并不觉得田尼这一态度有什么古怪。
擒杀南贼沈维周这样的大功,他们是不敢指望,实力不够,就算叫醒得到,也只会让自己沦为众矢之的。而田尼则不然,一旦得到这一大功,在魏王心目中会变得更加重要,不独可以趁势扫荡河南,甚至就此直接强势回归襄国主政都有可能!
在如此惊人的回报诱惑之下,田尼放低身段,以求获得在场众人全力助战,乃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而且战机稍纵即逝,为了尽可能快速的集结大军再战,吞没郡境之内其余武装势力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以往他们这些人只是迫于田尼淫威而不得不从,可是现在却有了合作的基础,那就是合力攻杀沈维周。田尼对此势在必得,而他们就算没有那么大的愿景,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仗着田尼撑腰而侵吞乡众势力以壮大自身,也算是吃肉喝汤,各有所得。
所以众人在听到田尼的许诺之后,一时间也是将胸膛拍得砰砰作响,表态必为其马首是瞻,共创殊功,绝无贰念。
当然,他们这些人眼下还不知汲郡乡土可能已经被上游的淮南军偷袭得手、大肆掳掠。他们这一次返回也不是侵吞乡众的大好机会,而要迎来一场苦战。
田尼自然也不打算对这些人据实以告,在稳定群情之后,甚至煞有介事询问众人稍后归郡之后首选攻灭的目标。
众人一时间斗志更加高昂,踊跃发言,其中一人便说道:“王光狗贼临战之前多发败声,末将此前便有所耳闻,只因担心临战在即动摇军心,因此不敢向使君检举。狗贼如今引众去攻扈亭,若知我军进攻灵昌未得,必有贰念滋生……”
这一名将领正是此前与他口中所言王光聚在一起谈论的军头之一,而且因为从王光口中得知淮南军之骁勇,所以在开战之初便引众保全实力,因此受损最轻。不过他可不会将此当作人情恩惠,一旦得到机会,即刻便将王光给出卖。
“如此,归郡之后,收取狗贼王光!”
田尼听到这话后,眸中也是凶光流转,他自知前往扈亭的那一路人马已是凶多吉少,自然也不会在乎那名叫做王光的军头,抬手指了指发言那名将领笑语道:“我知王贼乡中有一处绝佳河湾马场,稍后击破此贼,此处便归朱将军所有,为我汲郡军众壮养良马!”
众人听到这话之后,心情不免更加踊跃,纷纷举手发言,检举郡中不法,希望能在稍后瓜分乡资的时候广有所得,却未察觉田尼的笑容越来越冷。
白天视野开阔,更加有利于军行,此前汲郡兵出发时用了大半夜的时间,可是现在退军,刚刚过了正午,河北陆地已是依稀在望。
这一次登陆,田尼并未选择此前出发时的渡口,只是分出一艘快船入营示警顺便打探消息,得知并未发现敌踪之后,田尼便率军继续往上游而去。
最后,汲郡兵转入卫水河口离开黄河。之所以没有直趋新乐,乃是因为继续溯流而上的话,军众体力耗损会更大。
而且新乐乃是田尼重点经营的驻兵大本营所在,尚有两千多名守军驻守,短时间内,未必就会告破。就算已经被淮南军攻下来,那些营防转头也会被攻入的淮南军利用转而抵抗田尼。田尼在灵昌津已经心生阴影,并不觉得他这一部奔波疲劳的败军能够迎面打败淮南军。
所以,他选择在新乐稍远的卫水登陆,先剿灭一些境中豪武实力兑换一部分此前承诺以稳定军心,然后再从陆地上围剿扑灭进犯的淮南军,如此才能增加胜算,毕竟汲郡他已经经营良久,无论地利还是人力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而且,卫水再往下便入魏郡,已经将近邺城大本营,田尼在汲郡搜刮多年,大量资用财货都存储在卫水河畔的几座园墅中。他也担心这些家底会被淮南军或是境中激起的乱贼所抄没,还是先起出放在军中才会安心。
0916 卫水激战
卫水是黄河北岸一条不甚出名的支流,发源于魏郡,自汲郡注入黄河,本身河道不算深阔,每每黄河水涨,总会发生程度轻重不一的倒灌。
因此这河流注入黄河的口径极为模糊,形成大片的滩涂沼泽,需要穿过这些绵延几十里的沼泽地带,才能抵达真正的河流干道。
因为这样恶劣的地理环境,汲郡也并未在此设置什么营垒驻军,只是左近一些豪强分割占据,在这里经营一些渔猎之类。
田尼那艘规模稍大的座船被留在了下游渡口处,至于其他的兵众,也都被打乱原本的部伍均匀分布在四十多艘战船上。
这一次出兵,唯一稍可安慰就是战船的损失并不算太严重,除了十几艘舢板轻舟加上抢滩冲堤所损失的那三艘战船外,余者俱都保全下来。这也是因为灵昌津的淮南军几乎没有舟船用于作战,一旦汲郡兵撤军,也就没有了追击的手段。
但这并不足以令田尼心情变得好转起来,这一路上,他的脸色阴冷的可怕,甚至亲自鞭打斥骂那些不尽力的棹夫船工。而他所乘坐的战船上,气氛也是压抑到了极点,除了船桨拍打水浪声之外,几无丝毫人声发出。
当船队抵达河口沼泽的时候,速度难免降低下来,这里虽然看似碧波荡漾,但有很多地方其实仅仅只是一层浅水而已,根本不能承载舟船通行。所以需要有经验十足的船工舵手领航,才不至于搁浅于此。
碧波无垠、没有什么参照物的水面诚然容易让人迷途,但这一片沼泽分布的诸多河洲,茂盛的芦苇水草几乎覆盖大半河面,显得杂乱无章,想要选择出正确的通道,同样不容易。
船首站立着几名船工,手中持着长达数丈的竹篙探测着水流。偶尔有水草过分茂密处缠绕在船桨、尾舵上,船工们也都不敢发声抱怨,只是用力甩开这些水草,很快双臂便如坠重铅,臂膀上肌肉都酸痛抽搐,整个人更是汗流浃背。
但就算如此,他们也不敢稍有松懈,偶或探出头去迎面撞上那些桨舵激起的水浪,稍微感受一点凉意。
“慢一点,取弓来!”
突然,站在船侧的田尼低吼一声,向后方招了招手。近畔亲兵闻言后稍作错愕,然后忙不迭解下配弓递到了田尼手中,继而顺着其人注视方向望去。
待到船速慢下来之后,才发现田尼所注视的那个方向上,一团稠密的水草在水面下氤氲铺开。而在那凌乱如同麻团的水草丛中,正有一尾将近半条手臂那么长的肥硕河鱼被缠绕其中。
那条鱼不知怎么闯了进来,越挣扎缠绕在鱼身上的草团便越紧密,乃至于渐渐翻转将一半鱼身都拖出了水面,曝晒在烈日下,这样的模样似乎持续了有一段时间,露出水面的那一半鱼身早已经干巴巴没有了光泽。
“噤声!”
田尼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角,接过一根矢锋尖长锐利的羽箭,轻轻搭在了弓弦上,而后微微侧首瞄准,缓缓拉开了弓弦。
亲兵们眼见此幕,一时间或是迷茫不已,或是哭笑不得,但却不敢打扰到主公这突如其来的兴致,只是低声吩咐那些船工们尽量将船身操控平稳。
啪、啪……
两声短促的鱼尾拍打水面声,那条鱼在蓄力片刻后又蓦地挣扎起来,原本稍显死寂的画面复又变得鲜活。
看到这一幕后,田尼眉弓蓦地一颤,甚至就连持在手中的弓身都微不可查的抖了一抖。不过很快,他微蹙的眉头便又舒展开,嘴角则挂起了一丝残忍、戏谑笑意。
因为那条鱼的挣扎并没能让它脱离水草的束缚,只是溅起的水花落在鱼身上将那一半已经晒干的鱼鳞又稍作湿润,但是因为这一次挣扎,那团水草整体都被牵动了一下,反而将鱼身托得更高,那一部分暴露在水面阳光下的鱼身初时还反射出一点绚丽反光,但是随着水分的蒸发,这一点光晕飞速黯淡下去。
“真是找死……”
田尼口中呢喃一声,继而敛息凝神,微微调整羽箭方向,而后蓦地松弦。
噗……
箭矢入水,正中草团,继而便溅起一团将近半丈高的水花,水面上波纹也快速荡漾起来。
“嗬……”
船上亲兵们眼见到这一幕,一时间情绪也都吊到了极点,正待要拍掌叫好,却见那水花落下、波纹荡开,继而一团乱糟糟的水草浮上了水面,断裂的草茎快速在水面散开,但却不见了那尾鱼的踪迹。
众人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突然出现掐住了他们的脖子,喉咙里则发出尾音拉长的荷气声。
“该死!”
一箭落空,田尼脸色更加难看,仿佛要与那尾鱼角力一般,又从箭壶中飞快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继而抬腿踏出船舷,半身探出船外,凝望着微波荡漾的河水似乎要再将那尾已经摆脱束缚、逃出生天的河鱼给找出来射杀。
扑棱棱……
正在田尼专注打量水面的时候,数丈外一丛芦苇荡中突然响起一串野鸟拍打翅膀的声音。田尼循声抬头望去,脸上顿时绽放异彩,将那一尾侥幸逃生之鱼抛在脑后,弓箭上挑瞄准那一只被惊飞而起、长长尾羽且色彩斑斓绚丽的野鸟。
他记得去年魏王曾经赏给儿子一份这种样式的翎羽装饰,田尼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而耿耿于怀。归郡之后也曾命人搜索捕猎,但这种野鸟实在太罕见,就无所得,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被他亲眼遇上。
然而那野鸟飞行的高度虽然很低,但速度却极快,几乎在倏忽之间,那绚丽的翎羽色彩便完全消失在茫茫苇荡深处。
“速行,速行!”
原本这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插曲,但是接连失手,却让田尼心情变得更加暴躁起来,怒声咆哮,将船板都跺得砰砰作响。
船只平稳加速,船上气氛则变得更加沉默,谁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再引发注意,一个个低头含胸,噤若寒蝉。
哗啦……“救……”
一个颇为响亮的落水声在船的另一侧响起,伴随着人沙哑呼救声,原来是一名船工稍作松弛后又陡然用力,气力枯竭而跌落水中。
田尼持着弓大步转行过来,看到在水面上扑通挣扎的船工,稍稍一愣,继而便仰头大笑起来,伴随着张扬肆意的笑声,他抬起手中弓箭蓦地一射,正中那船工咽喉。原本尚在挣扎的身躯陡然停顿下来,而后便急速下沉,荡漾的波纹中心很快便汩汩冒出一连串血色气泡。
这一箭终于射了出去,虽然并不是原本的目标,但毕竟没有走空。而射出这一箭之后,田尼心中的苦闷似乎也被这一箭带走,眉目之间再有了神采,将手中的弓抛给身畔亲兵,整个人似乎都变得轻快起来。
经过这一个插曲之后,船队继续前行,船行过大半沼泽之后,船队也渐渐收缩起来,准备驶入前方渐趋狭窄的水道。
然而就在这时候,前方的芦苇荡里突然有一群飞鸟惊飞起来,其中就包括此前在田尼眼前逃脱的彩翎野鸟。然而这会儿,船队中人却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那野鸟身上,而是神色警惕的望向骚乱的源头。
一个极为复杂的声音响起,既有清脆的苇杆断裂声,也有桨舵拍打水面声,还有重物碾压水草刷刷声,有船藏在那芦苇荡中!
“莫非有人偷作渔猎?”
由于田尼的隐瞒军情,船队中其他人并不知乡土将要大乱,只是皱眉猜度。卫水河口这里并不是军防重地,偶尔也会有乡民在这里流连渔猎。
船队中那名朱姓军头已经破口大骂起来,下令船只向前驶进,要知道此前分赃的时候,卫水河口这一片可是划给了他,这里的水、草、鱼、鸟全都是属于他的!眼下抓贼当场,怎么可能按捺住火气。
“什么……什么人?”
茂密的苇荡被完全推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却不是什么寻常渔船,而是一片硕大的平筏,平筏边沿有人撑篙而进,筏子上则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兵众,持弓端弩,神情冷峻的面向汲郡兵船阵。
“敌、敌袭……”
那朱姓军头冲得最靠前,此时也正首当其冲,口中发出几声沙哑的怪叫,而后便听到一连串的异响,视野中一片黑点陡然扩大,扩大到仿佛一片夜幕降临,然后他便陷入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初时还能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是很快这疼痛都如潮水般退去,死寂碾碎了他所有知觉。
“噗!”
竹筏上胡润轻啐一口,吐出叼在牙缝间已经被咀嚼没有了青涩味道的苇杆,抬手挠了挠圆形皮革所覆盖、被汗水浸湿有些酸痒的盲眼眼眶,继而那独眼便利刃一般望向蜷缩在后方一脸战战兢兢的敌将王光。
那敌将王光垂首避开胡润锐利凶狠的目光,接着又很快抬起头来,汗水密布的脸上很辛苦才挤出一丝卑微讨好的笑容,继而便抬起头来向前行,随其步伐的迈动,佝偻的身躯也渐渐挺起,待行到军阵最前方看到那些呆若木鸡的昔日同袍,整个人都仿佛焕发新生,有一种趾高气昂的味道。
“淮南王师已复汲郡,境中宗户泰半归附。尔等顽劣之众,弃械免死。田尼狗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王光捶胸顿足,以期能够增加些许气势,至于最后那一句,已经带上了些许一朝得志的癫狂颤音。
“是王光……”
“淮南军?怎么、怎么可能!”
眼见这一幕,汲郡兵顿时爆发出一阵压制不住的骚动声,船与船之间,陡然变得凌乱分散起来,无数人口中发出不受控制的嚎叫以发泄那难以承受的震惊。
田尼这会儿也陡然僵在了那里,双眼似乎都被冻结,呼吸更是彻底停顿。一直等到亲兵们一拥而上将他拉过来团团包围保护起来,他才好像险些窒息一般大喘着粗气,披挂在身上的甲片因为颤抖而不断碰撞摩擦,脸上汗水更是汇聚成流,倒灌入难以闭合的嘴巴中。
船队骚乱之势越来越大,不断有军头命人撞开沿途船只,靠近过来叫嚷着询问到底发生何事。
然而田尼这会儿仍是呆滞,根本就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又过片刻之后,他才蓦地抽出佩刀两手扬起向前方劈砍,有一名站在他身前的亲兵猝不及防都被劈伤在地!
田尼却恍如未觉,须发贲张状若癫狂,向着王光所在方向咆哮道:“狗贼,狗贼!竟敢勾结南贼夺我汲郡!我必杀你……杀你全家!杀光南贼!杀,杀!谁敢不战,必杀……”
“王光已经投敌?淮南军已经夺了汲郡?”
哪怕眼前这一幕已经很清楚,但是众将听到田尼的咆哮声后,一时间也是接受不了,绝大多数都实现凌乱,呼吸急促。
这时候,位于草甸苇荡另一侧也有大量的舟船、筏具行驶出来,因为有着茂密苇荡的遮挡,兼之那些舟船旗、帆俱都不张,很难提前发现。
不同于汲郡兵众的混乱不堪甚至于就连主将都几近癫狂,淮南军则是以逸待劳,有条不紊,首先是筏具贴在水面破浪疾驰,直接撞上了汲郡船队外围的船只。
淮南军将士们如狼似虎,攀船而上,刀斩盾支,很快便将船上敌众砍倒一片。而那些敌众们,这会儿仍是惊魂未定,他们昨日入夜便登船渡河进攻灵昌津,虎头蛇尾败退返回,此刻不乏人气力不支横倒在甲板上休憩小睡。
这会儿刚刚爬起来甚至眼皮还没睁开,正在摸索寻找兵刃,淮南军士卒那锋利无匹的战刀已经劈砍下来,断手断足、乃至于身首异处。凡有淮南军冲上的敌船,很快便是血水横流,满溢河上!
相对于敌军的混乱叫嚷,淮南军要沉默得很,哪怕一个个目眦尽裂,杀意盎然,顶多只是咬紧牙关闷声杀敌。敌军甚至还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外围数艘战船已经易主,或是直接横过船身阻拦住敌军退路,或是掉转船头直接撞向更内里的战船。
时隔几个时辰之后,汲郡兵便再次见到了淮南军的疯狂。许多筏具不断的撞向汲郡船只,巨大的撞击力不独令汲郡船只剧烈颠簸晃动,那些驾驭舟筏的淮南军士卒们也都不断被撞击落水,这些人落水后却不惊慌,直接向深水处扎去。
很快,许多筏具或是首尾相接、或是前后堆叠,居然在汲郡船队之外架设起一片水上浮板,浮板上淮南军将士们仿佛踏浪而行,飞奔而来。而此前那些落水的淮南军卒也都再次浮上水面,泅渡靠近。
汲郡船队中本就没有太过宏大的战船,许多船只船沿离水不过半丈多高,这样的高度在淮南军凶猛的冲击之下根本就不成阻拦,很快便被扑上船来,展开了最猛烈的厮杀。
汲郡船队规模不小,铺开在水面也达到数里距离。外围虽然已经是惨烈厮杀,但淮南军还不足冲开舟船阻拦,凿穿整个船阵。
所以位于中心地带,那些军头们这会儿虽然心悸不已,但还有时间追问田尼为什么卫水这里会遭遇淮南军?王光为何会投敌?汲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眼下形势已是危极,就算田尼此前积威甚重,但是在这些军头们心目中,此次归郡明明是要分赃,怎么突然又要陷入苦战?巨大的心理落差,足够让他们无视田尼此前给他们带来的威慑。
田尼这会儿也不平静,虽然内心仍有理智狂吼告诫他要冷静,但面对部将的反叛、淮南军的伏击以及汲郡吉凶莫测的担忧,再加上眼前这些鹌鹑一般恭顺的军头们突然隐有狰狞流露,他又怎么能够冷静得下来!
诸多焦灼揉杂一起,田尼心底按捺的戾气陡然爆发出来,直接挥刀劈向一名登船厉色诘问的军头,口中则怒吼道:“狗贼还有脸面问我?若非乡贼怯战,此刻沈维周已经为我所杀!该死,统统该死……”
田尼陡然爆发,其亲兵们自然也不会客气,那些兵众们或以长篙顶出那些仍在欺近的舟船,或是直接引弓射杀叫嚣姿态极为激烈的军头部曲。船只进进退退已经完全没了约束,甚至有几艘船直接被卡住进退不得。
人生大半不幸,但若是看到同伴们比自己还要更惨几分,也足以慰藉。降将王光眼下正是这样的心情,他站在那大型平筏上,看到汲郡船阵彻底陷入混乱,甚至有几名他相熟的军头直接死在混乱之中,更是由衷为自身感到庆幸,拍掌大声叫嚷道:“田尼狗贼,久祸汲郡,今日必死!谁若能斩杀狗贼,王师必有重赏!”
胡润正在通过鼓令指挥淮南军们收缩对敌军的围攻,听到王光自作主张的叫嚷,眉头忍不住微微一蹙,只是想到能够在这里设伏围剿敌军,也是多亏了这降将并其他一些降人带路,于是便稍作忍耐,只是让兵卒警告这降将不要再胡乱喊话。
船阵中央,田尼的亲兵们将其座船周围清扫出一片空间,兼之其余一些嫡系兵将舟船靠近,总算稍微稳住一些局面。
而田尼这会儿狂态也终于有所收敛,渐渐恢复理智,向四周稍作眺望,很快便发现局势并未转到最劣,眼下的混乱仅仅只是因为淮南军突然出现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淮南军的攻势虽然看似凌厉,一时间也还不足以席卷全场。
于是他便行到船尾,亲自指挥船工道:“转舵,向左翼突……”
话音戛然而止,一股巨痛陡然从颈间传来,而后热流从喉上涌起,很快便流出嘴角。田尼难以置信的低头,只看到一张蓬头垢面的狰狞脸庞正浮现在他眼前,似乎是船上一名船工。
“为什么杀我阿爷……为什么杀我阿爷?他犯了什么错、他犯了什么……”
那名衣衫褴褛的瘦弱船工手中紧紧握着一截断矢,箭矢掼入田尼咽喉后很快便被血水浸透变得湿滑,当他用力想拔出来时,枪锋陡然刺透他的胸膛。
而后刀枪俱都劈来,他手里还握着那箭杆,颓然与田尼倒在一处,口鼻俱有血水沁出,身躯微微抽搐,那瞪大的双眼里倒映着田尼的模样。眼下这两人竟然有几分相似,就连抽搐的节奏都有一种奇异的同步。
0917 魏王石堪
邺城作为河北大邑,历史可谓悠久,古时西门豹治邺,而到了汉末诸侯混战,袁绍、曹操先后居此,尤其曹魏夺汉之后,三台更是成为政权中心的代指。
就连石赵先主石勒,也有将邺城作为都城的打算,在世的时候便从曹魏故址大修邺城,使得邺城获得完全不逊于襄国的地位和重要性,俱都成为石赵政权核心。
邺城地处漳水近畔,河北平原的中心,沃土广袤,四野平川,乃是一处绝佳的休养生息之地。石赵威震华夏、一统江北的时候,赵主石勒也多迁民众内附,分布在襄国、邺城这两都之间,繁华远胜于河南,甚至就连偏安江左的残晋朝廷都远远不及。
随着石赵内乱,更北面的襄国地区几乎无一日不战,所以大量的民众向南面逃亡。如今在河北,人烟最为稠密的便是邺城所在的魏郡以及周围阳平、广平、汲郡等地。而这些地域,恰恰正是魏王石堪所统治的范围。
随着赵主石勒的崛起,羯国中也崛起一大批的传奇人物,名声为南北所知,比如最初便跟随石勒起事的夔安、支雄、桃豹等胡将,还有右侯张宾、程遐等寒士。
石堪在这当中,只能算是小字辈,但这无损其传奇,而且随着石赵老人们泰半凋零失势,石堪甚至成为如今石赵内部公认可与中山王石虎匹敌的人选。
本为乞活军余孽,后被赵主石勒收养为假子,转战南北、屡立功勋,获封王爵,督师淮北将残晋压制得龟缩于淮水之南不敢北望,更在赵主石勒老病垂危之际被引回朝中作为制衡中山王石虎的人选。
虽然由于石勒猝然离世,国舅程遐把持少君将之排挤在朝局之外。但石堪却并未就此消沉,而是广为将士拥戴,牢牢占据邺地,成为如今河北实力最强的一方。
这样的人物,在时人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俾睨天下、伟岸强势的英雄。但其实不然,石堪本身体态并不强壮,望去不过中人之姿,年近五旬,须发已经变得灰败,额上、眼角已经是皱纹密布,如果忽略其身份权位,更像是一个劳作乡间、沉默隐忍的老农。
而石堪的性格,也一如他平平无奇的外表,并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强势之人,从事于赵主石勒的时候,也不爱发议论,没有什么鲜明主张,但凡有所遣,必勤恳任事,努力完成。这样恭顺且能力不弱的臣子,自然倍受石勒这样的英主信赖。
随着石勒身死,程遐弄权,国中广传程遐乃是弑君之贼,这更成为石虎讨伐程遐最重要的理由。其实此前麾下也有人劝石堪竖起这个旗号以讨伐程遐,学前赵之主刘曜故事。
石堪最开始也的确是这么做了,但是察觉到襄国并非不堪一击,兼之石虎又汹涌反攻襄国之后,他便不打算再搀和这一汪浑水,接受了程遐给予的魏王封号,继而便引众返回了邺城。
究其原因,还是与性格有关,石堪本身并无太强大的野心,并没有那种敢为人先、称雄天下的强烈念头,这也是赵主石勒信赖他的最大原因。
所以尽管襄国那里打得热火朝天,几乎无一日不战,但石堪却能按捺住不做表态,安心过着自己的割据日子。甚至就连此前刘太后联络他想要迎他进入襄国辅政以取代程遐,石堪都懒于回应,致使刘太后为程遐所鸩杀。
在对南的态度上,石堪也没有太过热切,在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江东军事虽然强势,但还无法威胁到黄河沿岸。但石堪也并没有热切的向南经营,只是与他的旧部刘徵并陈光那些军头保持着联络。
包括石堪的这些部将们,随着对石堪这种性格的了解,也渐渐没有了什么敬畏之心,甚至不乏人敢于面争当前,一如眼下这个场景。
硕大的殿堂里,石堪高坐于上,下方则有数人列席,其中有两人互相怒视,颇有剑拔弩张的模样,似乎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
这两人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都为石堪麾下部将,其中一个名为游垠,乃是广平豪族游氏族人,另一个名为郭时,原石赵荆州刺史郭敬的从子。
至于他们争执的缘由也很简单,游垠所部驻于漳水上游,其部下饮马放汗之际,有十几匹战马脱离了马群,跑到了下游郭时所部营地中而被郭时的部众截留。游垠派人索要无果,结果双方部众便在漳水附近打斗起来,死伤近百人。
类似的小摩擦纠纷,在邺城附近屡有发生,原本也只是寻常。但要命就要命在今次参与的双方都不是什么弱类,原本不过十几匹马的得失,越闹越大,最后发展成为双方各拥上前的部众对峙于漳水,眼见就要爆发大战。
石堪在得信之后,心内也是吓了不轻。
最近襄国的战事越演越烈,石虎麾下兵力毕集,甚至引入一部分鲜卑助力,似要在短期之内彻底解决掉程遐。而程遐近来也是频频告急于石堪,希望他能出兵相救,甚至不惜兵权尽予。
而南面也并不平静,小貉子沈维周集结淮南兵力大举北上。虽然此前集众商议此举最大目标应是盘踞河洛的桃豹,但保不齐那南贼胆大包天,直接引众继续北上撩拨挑衅。
在这种南北局面都将要发生大变的情况下,若是自己所部爆发内讧,简直就是吸引人来攻打啊!
所以石堪也忙不迭亲派使者,将这两人招至府内,想要略作说和,缓和矛盾,平息这一件纠纷。
可是说了大半天,这两人态度却丝毫不见软化,反而因为彼此当面而更加剧几分。
石堪这会儿也是烦躁不已,冷哼说道:“如今南北都纷争,我辈唯有凝聚如一,才可暂保安生。你们两人,都是生民推崇托庇的英类,结果却为区区十几匹畜生得失而失和,刀弓相向,若要传扬于外,是要让人笑我魏国无人!”
“大王息怒,末将绝非狂悖无视主上之徒,但游贼实在欺人太甚!此獠潜卧乡土,藏奸野途,此前便屡屡使人扰我驻防……”
郭时听到石堪这么说,收回怒视游垠的视线,转而面向石堪拱手说道。
“狗贼住口!若是言道旧怨,你所部乌丸胡丑早前……”
游垠闻言后更是大怒,直接从席中跃起破口大骂。
“够了!”
石堪见状,蓦地倾身抖手将手中酒杯摔落在地,继而怒吼道:“今日召你二人府下相见,就是为了调和事端,不再争杀,少伤人命。既然你们都不愿意,速速给我滚出府去,滚回驻处分个生死,来日我再出面收拾残局!”
眼见石堪陡然爆发起来,席中众人俱都一愣,尤其那两个当事人,怒容呆滞而后消散,神色变幻不定,又过片刻后才分别拜下,口中连呼不敢。
“往年旧怨,俱都不提。近日因何纷争,我也已经有耳闻。游君所失战马,稍后往馆陶牧场自去补取。郭时你所部杂多,管束不易,稍后清漳营垒分你三座。”
看到这两人都被震慑住,石堪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继而又说道:“此事至此完结,你们各自约束所众,若再暗中起衅,我必严惩不贷,明白没有!”
“末将不敢,谨遵大王口令!”
那两人闻言后忙不迭说道,也怕再坚持下去会彻底激怒魏王。当然这也是因为魏王语调看似凶狠,但其实也是对他们各有补偿,算不上是吃亏。
至于殿上其他人,此时目光也都微微闪烁,甚至于觉得这两人如此作态争执一番便各有所得,也是一个求取好处的方法。
“都退下吧!”
石堪摆摆手,不耐烦的让这几人俱都退下去,继而整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倦色,幽幽长叹一声。
他怎么会不清楚这件事处理的不好,简直就是在和稀泥,非但不能收取警示之效,反而要自己拿出贴补他们,难免要更加助涨这些人的气焰。
但他也有为难之处啊,如今他所众号为十数万,但其实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不过六七万众。而且这些兵众大多都是此前先主在世时所征发的河北良家所组建起的新禁军,想要稳定住这些禁军军心,就必须要依仗广平游氏这样的乡土豪宗。
而郭时这个人,同样不容小觑,虽然没有乡资依靠,但其伯父郭敬乃是先主石勒旧日恩主,本身便曾担任荆州刺史,麾下将近五万之众俱为羯国中军精锐。如今郭敬虽然远在关中,但在此前也派郭时率军五千归国勤王。
郭时所部如今七千余人,除了原本羯国战斗力极强的老中军以外,还有许多乌丸、鲜卑等杂胡义从,也是石堪军中战斗力名列前茅的一部。
石堪如今看似势大,但这两方无论得罪了哪一方,事态都将要不受控制,要动摇他的根本。
“若是豚儿在此,不至于如此受困啊!”
沉默片刻后,石堪才蓦地一叹。豚儿便是他从子田尼的小名,也是在他看来如今部下中唯可信重之人。
至于其他各方看似奉他为主,但事实上不过是将他当作一个顶在头上的遮蔽而已,私底下则是争权夺利得凶狠。石堪毫不怀疑,一旦南北形势发生大变,这些人其中相当一部分都会毫不考虑的放弃自己,乃至于反噬一口。
比如此前石堪想要让田尼留守邺城,他自己则率军开辟经营。但却为众将所反对,无论私底下还是公开都宣扬让石堪警惕中山王之祸,不要重蹈襄国覆辙。
这些人根本就是担心石堪的亲众壮大,从而对他们形成反制。而且那时候田尼也的确资历名望都不充足,以至于石堪哪怕明知这些人的用心,也迫不得已将田尼外派汲郡作为臂助。
过去这几年,田尼也的确不负石堪殷望,除了在处理丁零人的问题上手段稍显激烈而引起反扑之外,其余的都完成很好。汲郡虽然没有被捏合成铁板一块,但也没有滋生出足够强势到无视魏王权威的强大力量。
田尼虽然性格不算强势,没有太过强烈的主动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无欲无求。关于襄国方面的争斗,他虽然并不参与,但也一直密切关注,是存心打算坐收渔翁之利。
但他也并不将所有希望寄托于此,派田尼前往汲郡就是他的另一个退路安排,希望能够打通黄河北面沿岸一片通道,最好是能够进取河洛,继而进望关中。他与关中石生处境略有相似,一旦取得实质性的联系,便可合兵称霸关中,便有了王业基础。
至于外间传言他执意要回归淮北,不能说是假,但也是他一层刻意的伪装。如果能成,自然可喜,不能成的话,也不必刻意去追求。
毕竟晋军无论徐州还是淮南都非弱类,他如果回迁淮北,势必要放弃掉邺城,届时将会成为夹在河北、江东之间的局面,生存环境会变得更加恶劣。
此前汲郡传来的消息并不算好,淮南军在没有消灭陈光乱军的情况下,居然敢于悍然北上攻取荥阳甚至陈兵于黄河南岸,这不免让石堪心生警惕,不敢再坚信沈维周只是意在河洛而无意于河北。
因此这段时间,他也在调集部众备战,不要因存观望而被淮南军打个措手不及,尤其是加重了黎阳方面的防备。
不过田尼传来的消息也不算坏,淮南军在黄河南岸布置的兵力并不多,仅仅只是一部偏师。而且田尼已经尽起郡兵,打算痛击这一部冒进的淮南军。
对此石堪也是看好,一方面是相信侄子的能力,另一方面则是对他而言,今次淮南军的挑衅也是一个机会。他手下兵众多为河北乡众,这些人乡土情深,很难大举迁移于外。
但是现在有了淮南军北掠的情况,必须要调集兵众南下设防,即便是那些顽固的乡宗也不能反对,除非他们愿意淮南军打进乡土。
所以这一次无论淮南军究竟是否有意进攻河北,石堪都要将兵众调集起来,封锁黄河,就算是淮南军退败了,也要借这一次的机会直接西进河洛,而不只是徒拥重兵困居邺地。
算算时间,也应该快有结果了。
石堪抬手召来侍者,吩咐一旦汲郡方面有信报,即刻召入府中来。他也是迫切希望田尼那里能够再予他惊喜,如果能够重创淮南军,就等于也重创了石虎,对于石堪而言,所得绝不只是战场上,更重要是能够稳定人心。
要知道如今他的部众当中,也是有一部分人私底下与石虎往来密切,只是因为石虎尚未能够入主襄国而按捺不发。
如果田尼能够打败曾经重创石虎、终结羯国盛世的淮南军,不独对其个人威望有极大提升,来日石堪再对战石虎时,也能获得极大的心理优势。
石堪还在这里等待汲郡报捷使者,过了一会儿,侍者突然来告言是长史郭荣求见。
郭荣出身太原郭氏,乃是如今在襄国担任司空的郭殷从子,之所以投靠石堪,也是当下大族那种狡兔三窟的习惯使然。不过这个郭荣出身望族,家学渊源,本身才具和时誉也都极高,因此深受石堪敬重。
得知郭荣来见,石堪连忙让人请入。不旋踵,一副儒士打扮模样的郭荣便匆匆行入,其人步履极快,颌下长须都甩到了肩上,全无往常那种从容不迫的仪态。
一俟行入殿中,郭荣便道出一个令石堪惊愕当场的噩耗:“汲郡已为淮南军攻占,新乐公生死不知……”
0918 城下之盟
邺城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城池群,早年因避讳晋愍帝司马邺而更名为临漳,与之相同的还有江东的建邺更名为建康。
不过石赵自然不会为晋帝避讳,早年石勒攻克三台后,直接复名邺城,将之打造成为一座军事堡垒。不过临漳这个名称也保留了下来,此前石勒打算迁都邺城,主要便是以临漳为中心营建邺宫。
石堪的魏王府邸并没有安排在此前已经修筑得颇有规模的邺宫,而是位于三台附近早年石虎坐镇于此的府邸,这里也是石堪军队的大本营,驻扎了三万余名带甲士卒。至于其他的兵众,则分别驻守在左近苑乡、魏县以及更往南的黎阳等地。
邺城本来就是河北大邑,人烟稠密。后来石赵又往此处迁来大量的生民,氐、羌、屠各、丁零、鲜卑、林胡、索头、乌丸等众多杂胡,让此地生民成分变得更加复杂。
如今坐镇邺城的石堪,本身便不是什么众望所归的强势人物。所以在整个邺地附近,拥挤、杂乱便是常态,每一寸土地上、每时每刻几乎都有见血的斗争发生。
如此混乱的区域,寻常小民甚至不敢出门游荡,只是局促的生存在方寸之内,但也时常难免祸从天降。
不过这样混乱的局面,在靠近邺城之后便有所收敛,至于城内则更有一种肃杀的宁静。石堪虽然控制不住整个邺地,但若只是单单经营一个城池,还是颇有余力的。
所以三台附近也是邺地为数不多尚能保持秩序的地区,许多在郊野骄横跋扈的军头们,往往也都将家眷们安置在邺城里。哪怕在外斗争失败,部众尽为吞没,只要逃进邺城里,便能避免被赶尽杀绝。
这既是军头们给石堪这个名义上的主公保留的一点体面,也是他们各自维持给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
这几天来,整个邺地都有一种暗流涌动的味道,道路上多了许多纵马奔行、全副武装的骑士,甚至许多镇守于外的将领们也频频出现在邺城街头。
哪怕尚无什么明确的消息传来,但对这些饱经战乱摧残而对危险极为敏感的民众们而言,单单眼下这些迹象便足够表明又有大事要发生。于是在这种心照不宣、风雨欲来的骚乱气氛中,整个邺地各类物用价格都是飙升,尤其谷米之类的粮食,陡翻十数倍有余。
类似的氛围,不独显露于外,位于城池核心的魏王府邸内也不能例外。一些掾属院室内早已经是人满为患,聚集了大量从外界返回想要打探消息的官员和将领。
这些人聚集在一起,难免议论纷纷,在那些透露着彷徨、焦虑的话语中,有几个词汇出现的频率最高,襄国、中山王、汲郡、淮南之类。
“好像是中山王要抛开少君,建制加号天王……”
类似的话语,大同小异,频频出现在各个地方以及不同人口中。这些人语调也都各不相同,或忧愁、或愤慨、或惋惜,或是隐隐有种想要按捺下来但又掩饰不住的兴奋。
对于河北人众而言,与他们休戚相关的自然是襄国方面的争斗。两帝各有一批拥趸,但人也都知两个少帝不过仅仅只是摆在台面上的象征而已。这两个象征有的时候意义极大,有的时候又无足轻重,但若突然有一方打算将之抛开,则就意味着混沌的局面将会迎来极大的变数。
中山王石虎其人,凡立身于河北人众,几乎没有没听说过其名的人。而其人逆心也是昭然若揭,眼下虽奉少主石恢之名,但早晚都会将其抛开,这已经是有识之士俱能猜到的事情。
然而共识是共识,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大凡感觉身在此局者,也都难免会思虑良多。中山王为何要在此刻选择自立?这当中又有什么玄机?而他们这些邺城之众,又会受到怎样的影响?需要摆出怎样的态度?
对于石虎将要僭称天王之事,各人内心感触可谓各不相同。愤慨者自然感觉有些无法接受,都觉石虎此贼狼子野心,辜负了先主石勒生前对其信重。
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事实上石勒死后,羯国旋即便陷入长达数年之久的内乱,至今未有结束的迹象。而石勒所遗留下来的那些典章、旧威之类,也早已经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甚至就连边地一些早年被扫灭的杂胡势力,近年来也多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感慨者自然有感于石勒多少也算一代英主,以杂胡的卑微出身君临中原,乃是亘古所未有之壮举,结果一旦身死,伟业顿时分崩离析。如今看来,甚至连其血脉儿子们都无法再保全,也实在值得人扼腕叹息一声。
但此一类感想,也只是有感于大势之变幻。不幸生于此世,人心底最关心的莫过于自身的安危祸福。
此刻,有的人关心石虎公然僭制,必是已经有了结束襄国纷争的实力和信心。而若其人果真能够在短期内入主襄国的话,最起码在表面上看来,羯国已经由分裂复归一统,而且石勒的血脉必将无存,那么他们邺地势力们,又该要何去何从?
石虎在整个河北之地,还是不乏拥趸的。许多原本就没有什么大志向的军头们,也都觉得再次归于这样一位强主并不是一个坏的选择。
但有的人则不然,正是因为石虎太过强势,一旦入主襄国,未必还会容许各方山头自立,接下来整个河北可能都要面对一轮血腥剿杀镇压。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围绕在魏王石堪周围,壮大声势以避免被围剿拔除才是立身之道。
这些谋算,绝大多数都不能摆在明面上去讨论。而且,更多的人也是好奇于石虎怎么突然之间便有了将要爆发的迹象?他的信心来自何处?
于是,淮南军北上且全歼田尼所部,已经收复汲郡,即将大举进攻邺城的消息便又频频出现在众人口中。
对于淮南军或者说沈维周,绝大多数河北人,其实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认知和了解。尽管淮南军的成名战,便是力挫当时如日中天的羯国,踩在羯国十数万大军的尸骨上而为南北所知,更是深刻的影响了如今羯国的形势。
更多的人,主要还是关注自身休戚相关的事情,比如如今河北这三足鼎立的局面究竟哪一方才能胜出。淮南军或许很强,沈维周或许很强,但毕竟远在千里之外,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太直接的关联。
可是现在,局面不同了。淮南军长驱千里,甚至直接渡过了黄河,拿下了汲郡,距离邺城所在的魏郡已经近在咫尺,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明白了这一点,关于石虎因何悍然僭制、自称天王,也就容易理解了。如今的河北,最明白淮南军和沈维周强大的无过于石虎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大概在石虎看来,淮南军是绝对有能力给邺地军队制造麻烦,令他们无力北顾干涉襄国战事,所以是打算拼尽全力、毕其功于一役!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邺地众人心内对淮南军的忌惮无疑更加重几分。事实上哪怕没有石虎这方面的因素,单单淮南军悄无声息便直接拿下汲郡、歼灭田尼,如此惊人的战果,便足以令人惊骇得寝食难安。
虽然这当中也有关注重点不同、并未正视南面威胁的缘故在里面,但淮南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歼灭田尼,也足以说明其军势之强大,简直是有摧枯拉朽之势!
“汲郡已失,言之兵临城下也不为过!枋头之后,邺地已是无险可守!诸位,眼下已是刀悬颈上,生死系于一发,决不可再作等闲以视!”
魏王府邸外围自然是议论纷纷,而府邸内气氛也是一片凝重。宏大的议事厅堂内,在座者三十余人,俱都是魏王府中重要的属官,以及邺地实力颇强的军头们。石堪脸色阴冷、沉默不语,而长史稍显尖利颤抖的声音则回荡在整个厅堂中。
“往年我等,尚可说是远疏近防,假作河南无事。可是现在,沈维周已经率部临于大河,淮南刀刃直劈心腹之内,若再作无视,旬日之内在座之中便不知有多少要为南贼围杀!当此危难之际,实难奢望苟存,沈维周志骄气盛,观其往年言行举措,绝不会给河北之众两全之幸!唯有集结众力,将南贼扫出乡境,才能再作安逸之想!”
众人听到这话后,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垂首不语。
在场众人,大体可以分作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便是像郭荣这样的原本就为羯国在势望宗,分头下注而追随于魏王石堪。
第二部分则是像广平游氏这样的乡宗豪强,邺地本身就是他们的生息之地,无论何方主宰此地,都少不了他们的合作扶持。
第三部分则是杂胡义从并一些河北军头,他们并无自立的实力,只能从属于某一方才能保证其利益并安危。
当然原本应该还有一部分,就是魏王石堪自己的嫡系力量。但石堪本身就是一个外来者,此前奉诏归国所带领不过百数随员,类似刘徵这样的嫡系大将都留在了淮北。
而嫡系中最受石堪所倚重的从子田尼,直接被淮南军围杀歼灭。剩下的一些,不过是一群家将部曲而已,无论威望和能力都极为薄弱。
所以,田尼的战败身死并不单单只是战场上的失利那么简单,更是直接将邺地推入了一个上下猜忌、彼此相疑的危险境地。
石堪作为主公,已经没有足够强力掌控军队、震慑局面的能力。但这对军头们而言,也绝不是什么好消息,没有了那种自上而下的压力,军头们的主动性和私计无疑会更多,凝聚力没有了,而实力在短期之内也得不到翻倍激增。
如此一来,整个邺地都将要沦为任人宰割的局面!
这种局面,就类似于永嘉之后的江东,虽然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正统晋愍帝司马邺,但却鞭长莫及,完全不足指望。而各方则蠢蠢欲动,各有诉求。因为有了琅琊王氏为首的越府侨门全力拥戴中兴,加上吴人门户的妥协,因此才能在江表立足下来,再建法统。
如今邺地的形势,较之早年的江东还要更恶劣几分。最起码那时候的江东,还占据着地险,御敌于外,而且又有能够服众的高门名流来联络平衡各方。
可是现在,强大的敌人已经直接杵在了河北,原本的黄河天谴都不再可靠,后方襄国须臾会有大变,而内部又处在一个权威衰弱的阶段,难以做到一致对外。如果这一局面还不能够得到改观,那么被分头击破已经是必然的结果!
郭荣今次出面主持会议,其实也是为了重塑石堪的权威,让这些人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以及怎样的对手。
沈维周其人出身江东高门,少年得志又功勋卓著,麾下淮南军乃是天下有数的精锐人马,而且北伐战役进展顺利,旗开得胜,一战便拿下汲郡这一河北重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寻常人即便是想要投靠,未必会获得接纳,就算是被接纳,也未必就会获得看重从而保全原本的权益。这一点,从豫州人成群北逃就可以看出来。
讲到凶名淫威,沈维周或许要比中山王石虎稍逊一筹,但也绝不可能像石堪那样会对这些乡宗、军头们一再容忍。
城下之盟,必有大辱!
邺地眼下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淮南军长驱直入河北,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阻挡。而襄国的局势很快就会发生大变,整个河北的形势也将要发生大的转变。
他们这些人,眼下就算想要投诚,也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襄国岌岌可危,但石虎毕竟还没能成功入主襄国,而且早年淮上大败也颇损其威,时人对他至多是看好,并没有人敢笃定石虎就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而淮南沈维周,那是一个傲慢至极的人,早年发布的都督府行令中,在场这些人那都是需要铲除的对象。就算后续政令稍有缓和,但眼下淮南军形势一片大好,也绝对不会给他们这些人施加更多包容。
许多事情,可以想但却很难说出来。在座众人当中就算不乏想要投靠淮南军的,在听完郭荣的一番分析后,也都觉得眼下绝对不是投诚的良机,最起码应该小挫淮南军军威军势,证明一下他们这些河北英雄的实力,来日才好谈条件。
当然,若是能够将淮南军打退回去,对他们而言那是更好的结果。首先是保存住邺地这一块根基之地,其次大可挟此胜威北上襄国,乃至于参与到襄国的内斗中去。
石堪这会儿也收起悲痛情绪,沉声道:“淮南今次北进,实在出乎意料之外,镇将田尼自恃亲厚而疏于职守,不能顽拒敌寇,即便不死,也要严惩其罪!但淮南之众也绝非强不可阻,其众分散……”
能够以假子封王,又被石勒寄以托孤之重,石堪尽管性格上有些软弱,但也绝非庸才。摆开军情避重就轻讲解一下,同时又强忍悲痛贬低战死的田尼几分,为的就是打消众人心中淮南军强不可胜的印象。
“今次之局,看似生死危亡,但何尝不是我邺地英流扬威此世的良机!中晋之后,晋业早已倾颓,此事世人共见,南贼看似强盛,但却是苍天厌弃之徒。沈维周幸流之辈,往年因趁地势才得保全。小贼平生未至北国,群英聚此,岂容貉奴插足!”
石堪也知眼下再以忠义之类虚辞实在很难说动人,他也必须要拿出实实在在的态度才能坚定这些人与南贼顽抗之心:“往年我恭受先主重托,如今又为陛下信重坐镇于南,南贼寇境,国危当前,唯以死战报效重恩。今日小会之后,即刻启程奔赴黎阳,绝不容许南贼再祸河北一步!希望诸位能与我同心共志,待到此战功成,重誉厚赏,我与诸位并席均领!”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血脉贲张,他们此前虽然各怀心思,但既然将石堪举为共主,也都认可石堪的才能和实力。因此俱都纷纷离席表态,愿意全力支持石堪。最起码在败局注定之前,邺地还是需要他们共同守护的港湾。
得到众人表态,石堪也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也是不乏悲怆。此战胜负如何,关乎他的生死存亡。沈维周那个貉奴几篇檄文,俱都口口声声斥责他为认贼作父的孽种,一丝余地都不留。如果此战不胜,他也必将覆亡,已是心存死战之意。
在场众人表态有几分可信,石堪眼下不必去想。这一战他是在用性命为这些人博取一个更好的未来,这些人只要不是蠢到了家,这会儿也该明白孰轻孰重。
石堪决定亲自南下督战于黎阳,不过汲郡方面也是不能松懈,必须要趁着淮南军立足未稳之际派重将夺回,如此才能将防线再次推回黄河。
正在石堪心存迟疑之际,郭荣主动请缨。除了郭荣之外,石堪眼下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信重托付的人选,于是在稍作沉吟之后,便答应了郭荣的请战,顺手指派几名部将同行,率精兵一万即刻西向汲郡。
0919 河洲苦战
从六月到七月,黄河沿岸始终酷热无雨,河面上暑意蒸腾,纵有丝丝细风,也难让人感觉到凉意,更多的则是令人烦躁的潮腻。
在这样的天气里,鼓号声都带着一股浓烈的焦躁,战争也是如此。
河中一座规模不算太大的小洲,上面插满了石赵魏王石堪的旗号,河洲周围则停泊着十数艘战船,以规模宏大的长安大舰为中心,另有斗舰走舸满载士卒,一次一次向河洲发动着进攻。
那河洲上早已经被各种防御工事改造的面目全非,高高的箭楼、硕大的弩机以及深阔的栅墙、竹排。
在那坚固的营垒外,有巨木、大石打造起的一个缓坡。营墙后,则有数百名河北士兵用滚轮、皮索、麻绳等简陋工具运来硕大的椭圆石块。骄阳下,这些士卒们一个个被晒得皮色黝黑泛红,汗流浃背,有一些士卒干脆除掉身上的衣衫,双手结满了厚重的老茧,在粗糙的麻绳摩擦下仿佛没有了知觉。
大石块终于被推上了高高架起的木台,而后被合力推下,轰轰隆隆的闷响中,直接沿着缓坡滚落下来,大团的水浪被激起,那莫大的压力直接碾碎淮南军在外面花了数个时辰才搭建起的进攻平台。
甚至有两艘小船退避不及,都被卷入了激起的漩涡中,兵卒们弃船而逃,但仍有近半的人被河水所吞没!
岸上的河北兵众们看到这一战果,口中发出几声无甚意义的嚎叫声,继而又被兵长驱赶着、口里喷着粗气向内而去,来到河洲中央的采石场,这里本是一座乱石堆叠的小丘,可是随着淮南军持续不断的进攻,小丘都被铲平,河水溢入形成一片沼泽浅洼。
淮南军的攻势,并未被这一次波折打乱,兵众们分散在各种筏具、小船上,各以强弩劲弓向岸上发动着进攻。但包括那艘长安大舰在内,都是受困于地形,实在很难靠近河洲,发动大规模的攻击。
淮南军的长安大舰上,李由之大声叫嚷着,不断组织着兵众向河洲发动进攻。这一次是他第一次获得独立领军的机会,所以分外珍视,领命之后便殚精竭虑,唯恐辜负都督重用,只希望能够完成军令,夺下这一座河洲。
这一座河洲,位于大河偏北位置,更加靠近黎阳,只要能够夺下来,便可以作为淮南水军的补给地,让淮南军可以防控于这一段水道。
李由之是汝南太守毛宝麾下部将,在七月初由鸿沟抵达黄河。他们这一路军队,也是淮南水军主力,合共两万余水军将士,甚至可以说是稍后黄河会战的主力。
前路军队打开了一个极为优越的战斗环境,尤其在荥阳至于酸枣、延津这一段水路,可以说是完全为淮南军所掌握。但是从延津至于白马津这一段,辽阔的黄河水道中,淮南军仍然处于劣势,或者说是淮南水军。
此前淮南军前部不只成功防守住延津这一片渡口,甚至北上夺下河北汲郡,这些成果都是在淮南军处于绝对劣势下所取得,可谓是辉煌至极。但是在后续的推进过程中,却遭遇了顽强的狙击。
毛宝所率两万军众,可以说是淮南水军主力,舟船合共三百余艘,其中单单像长安大舰这样的舟船,便有十余艘。然而这一部军队抵达黄河之后,战果却算不上出色。
在抵达黄河之后,便有河洛桃豹所部突然从黄河冲出,虽然受限于彼此实力差距,河洛敌军最终被击退,但却拖延了将近两天的时间。
仅仅只是两天,在这样大规模的对战中,其实并不算太长的时间。由于前路军队铺垫了很好的基础,接下来的行军也算是顺利,几乎没有阻止的抵达酸枣。
可是接下来,战事便转为不妙。淮南水军几次试图增援对岸的汲郡,却都被敌军所打退。两路军队在黄河河道上进行了三次水战,只有一次取得了胜利,向汲郡输送了不足五千人的援军,剩下两次,俱都被河北敌众所打退。
眼下淮南军,已是旗帜鲜明用兵于河北,已经难以再收突袭之效。淮南水军强大,这是天然的优势,但是河北敌众也是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接连几次在黄河水面上完成了强力的狙击。
这并不是因为淮南水军战斗力稍逊,而是由于河北之敌占据了地利优势。接连几次战败,都是由于淮南军补给不充分而不得不暂退。
这一段黄河水道,平缓辽阔,所以在水面上有多达五六个河洲据点。但是由于淮南水军主力在荥阳河段被拖延了两天的时间,这些河洲俱为敌军所占据,获得了极为重要的补给点,所以淮南军在稍后的较量中,完全处于弱势中。
河洲补给点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粮草、物用的补充,敌军甚至可以在中途中返航增添,但是淮南军却不具备这样的优势,只能返航才能得到补充。
所以在延津望下这一段水程中,淮南军所能依靠的仅仅只是一股锐气。在长达百数里的战线中,几乎完全没有补给点。甚至就连酸枣,在失去河洲制胜之地后,都只能提供休养,而无法提供物用补充。
所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淮南水军几次冲击,都是为了获得水道的制胜之地,主要的重点便是对于几座河洲的争夺。
淮南军由于此前的铺垫,在最开始便占据了优势,接连攻破三座河洲,将战线直接推进到了延津以下。但是到了这里,距离石堪军队的大本营已经很近,战斗难度便陡翻数倍。
比如李由之眼下所进攻的这一座河洲,位于白马津与黎阳之间。但是距离黎阳不过十多里的水程,敌军随时都可以进行补充。然而淮南军徒具舟船之坚,补给地却放在了上百里外的延津。
这样的距离差距,在战术上便有太多技巧可做。李由之率领淮南将军三千水军,对河洲已经进行了长达将近一个昼夜的进攻,但却始终不能接近河洲。
水战中,远程武器和舟船械用的优势乃是制胜法宝。像是李由之这座长安大舰,本身便是无坚不摧的庞然大物,所携带的弓矢物用更是海量,但苦于完全无法靠近河洲,只能依靠小型舟船筏具的冲锋对河洲造成有威胁的进攻。
河洲规模并不大,守军规模也不过两千余众,但却已经顽抗了数日光景,打退淮南军各种进攻十数次。这与战斗力无关,主要还是敌军完全依托于地形的优势,滚石利箭,屡发不穷。
这一轮的进攻被打退之后,北面距离不远的黎阳再次有大股舟筏起航,向着河洲直冲而来。李由之自然不能坐视敌军获得充足的补充,驱使座船北面拦截,船上巨大的拍竿频频拍击着河面,敌军那些简陋的舟筏,几无一合之敌,中者无不舟覆人亡!
但是大舰能够阻截的河面不过区区几十丈,敌军舟船分散在宽阔的河面上,灵活异常,稍有松懈,便抵达了河洲。一筐筐的箭矢、谷米被送到了河洲上,这意味着淮南军此前十几个时辰的苦战都沦为徒劳无功。
在这样的战斗环境中,硕大无比的大型战舰由于本身的机动性不足,显得笨拙缓慢。能够阻击敌众的,只有那些在械用上完全不具优势的小型舟船和筏具。但很多时候,当淮南军悍不畏死的接近舟船继而进行接舷战的时候,却发现这些战船上仅仅只是一群完全不具备战斗力的流民壮丁。
那些一个个战战兢兢,不要说披甲,甚至连基本的刀枪军械都没有。一旦被淮南军阻截住,完全只是发乎本能的应激反应,或是一拥而上,或是跳河逃命。
这完全就是无赖的打法,欺负淮南军人用不足,用一群乌合之众,加上一批造价低廉的舟筏,用人命将淮南军精锐水军阻截在黎阳以西,不能完全投入于滑台、白马津这样的要津经营。
0920 诈降专家
酷热干燥的天气,偶有热风卷过、或是人行马踏,便是一片沙尘飞扬。
如今的黄河虽然还不是后世那种混沌的浊汤,但是长年的战争也给两岸植被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以至于竹木材料都变得稀缺起来。最重要的影响还是在烈日的曝晒下,许多小型的河泽都变得干涸起来,这就给淮南军的资粮转运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我也知今年大军北出,苦累生民良多,但这都是无可避免之事。如今大军集于河畔,诸用都要仰于后勤,须臾不可短缺,这是我对文学你们唯一要求。”
酸枣大营中,沈哲子接见纪友等一干负责后勤的淮南属官,再次强调后勤一定要保证充足。
听到沈哲子的话,纪友等人也都一脸凝重之色。他们这些人虽然没有直接征战于沙场,但过去这段时间过得也不算轻松。前线每出现一点战术的调整,他们便需要昼夜勤力才能配合起大军的动向。
比如此前陈留的战事中,原本计划应是打败陈光后,吸纳一部分陈留乡众作为大军役力。但是由于战事进行的不顺利,提前开始北上。
尤其后来在黄河南岸接连取得突破,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将大军的补给线拉长一倍有余。而且由于淮南人众都没有组织大规模北进作战的经历,此前虽然准备诸多,但事到临头往往才发现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比如在械用方面,淮南几大冶铸基地此前数年也打制了一大批精良甲具,但是在抵达黄河之后才发现这些铁制的甲具实用性不算太高。酷热的天气披挂铁甲简直就是折磨,因此又紧急调集一批藤甲,加快送到前线上来。
而且黄河沿岸干热的气候也给淮南军带来极大的困扰,虽然这几年时间淮南军也大量招募中原流人入军,但是军队的骨干主体还是淮南和江东人。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气候,甚至出现整营中暑急病而亡的情况。
若仅仅只是高温,也不至于如此。淮南和江东盛夏时节,气温甚至比黄河沿岸还要高一些。但问题是黄河沿岸欠缺了茂密植被以及降水等气候调节,兼之此前为了追赶军期,军队不得不高强度的行军和筑垒。
在避暑方面,淮南军虽然也有准备,但对此还是有所小觑。所以前线又紧急传令,加紧调集梅子、石膏等避暑防暑的材料,都需要最快运抵前线。
再加上役用的不足,需要在淮水流域征发大批民夫北上为用,这又加剧了粮草的耗用。原本在许昌所集结的五十万斛军粮,是准备用于维持整场战事的,可是现在看来这估算有些乐观。
按照眼下的耗粮均值,后续淮南军还要再筹措二十万斛左右的军粮。这一负担如果完全由淮南都督府承受,即便是能完成,也绝对要逾期。如果在江东筹措的话,运输线又会加长倍余,沿途耗用也会加倍。
如此大规模、跨地域的远程集运,对于淮南军的后勤系统也是一个考验。所以纪友等淮南后勤官员们,这段时间也都是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
尤其纪友这个家伙,原本也是有几分温润如玉的儒雅风采,可是长达数月的奔波劳碌,整个人都变得干瘦起来,唇上、下颌都冒出了细密的胡茬。
沈哲子原本是对后勤的配合有些不满,随着后续大军陆续集结于酸枣附近,原本下一步的计划便是继续增兵滑台。但是由于后勤补给所限,增兵速度也只能放缓下来,如今已经将近七月中旬,距离增兵三万人的计划完成还不到一半。
但是看到纪友等人如此劳累模样,他心中怒气也稍有收敛,毕竟眼下后勤的压力是多方面原因,比如没能在陈留战场获得足够人用、河洛军队在黄河上的阻挠牵制以及燥热天气等等。
“两军交战,绝非士卒悍勇不畏便可得胜。十数万人食畜用,乃是重中之重。我也知诸位近来辛苦,但是复兴华夏、重振晋祚若真是容易做成,往年前贤标立,不必留待我等承此大业!如今大军俱已集此,诚是骑虎难下,若不得胜,营房内外淮南群众,泰半都要枕尸于此!”
沈哲子讲到这里,也是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两军对垒时至今日,争勇之余,更在于少错。我知诸位都有困苦,但自我以降,淮南上下谁又能得从容?因是各司其职,不必再力陈苦困,不成即死,概莫能外!”
众人听到这话后,俱都心生凛然,纷纷拱手领命,不敢懈怠。待到沈哲子又将各种军需拟作手令,逐一分发给众人,然后众人才起身告退。
只是纪友在看到沈哲子稍有欲言又止姿态,这才稍稍落后几步,返回来低声道:“公主月前已经入郡,苑中与府上并有诸多精擅安养妇人随行,葛世伯也一同随行……”
沈哲子听到这话,手中卷宗抖了一抖,而后脸上则流露出几分不自然,摆手道:“知道了。”
纪友见状后,便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军帐。
待到纪友离开,沈哲子才抛开手中那一份卷宗,心情渐渐转为烦躁,站起来在营帐内踱步而行。只是越行心情便越烦闷,索性命人呈上轻甲,束甲出门巡营。
这段时间来,淮南军各部俱都陆续抵达黄河南岸。尤其是徐茂所率领的水军主力自鸿沟转入黄河之后,配合着成皋的郭诵所部人马,控制住了中间这一段黄河水道,将扈亭军众解放出来向酸枣转移。
而且黄河流域的干旱也影响到了陈留,陈光乱军的活动区域被进一步压缩。如果不是淮南军已经在黄河南岸与北面石堪的军队旗帜鲜明的对垒起来,此时回军,必可一战剿灭。
但眼下陈光已经不是重点,沈哲子也没有必要再为这一部乱军而改变战斗节奏,只要保持着足够的压力,陈光乱军的瓦解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谢艾在汲郡取得的战果之辉煌远远超出了沈哲子的预计,一战击破汲郡田尼的主力,只是在后续进攻河北要津枋头的时候,由于兵力不足而遭受小挫退回了汲县。
这对沈哲子而言,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惊喜,原本他还担心改变了时间、环境之后,谢艾的才能未必能完全发挥出来,但事实证明他是多虑了。
汲郡的获取让淮南军在战术上有了更大的选择,尤其谢艾除了军事上的表现之外,在稳定乡情、整顿民政方面表现更是亮眼。汲郡收复之后,快速团结一部分乡众,有选择、有步骤的清理掉一部分不稳定因素,算是初步将汲郡局面给掌控住。
沈哲子一直困顿于手下没有什么全面型的方面之才,满打满算,杜赫算是一个,但眼下却要代替沈哲子掌管都督府政务。其他的郭诵、毛宝、王述、谢尚等人,能力都是各有偏颇。
谢艾的出现,给沈哲子带来了极大的帮助。所以汲郡一战后,他便将谢艾任命为督护,并且增兵三千,河北事务完全付之。
如此惊人的拔举,哪怕在不拘一格的淮南军中,也实在令人侧目。区区一个加入都督府不过半年的幕僚属员,居然一跃成为与郭诵、毛宝等并列的重将。不过在淮南军唯功是举的大前提下,这一任命倒也并不显得突兀,而且更加彰显出沈哲子拔举年轻将领的意图。
萧元东是一例,谢艾又是一例,可以想见这一场战事结束之后,淮南军中年轻将领们将会成为未来的中坚力量。
当然,这是在权位、势力得以大幅度提升的前提下,老将们的权威也并不会因此受到冲击。而且那些老将们也正当盛年,像毛宝、韩晃等人都是未满四十岁,只要紧紧跟随在都督身后,未来只会更加煊赫。
如今淮南兵力分布情况,郭诵率领将近五千众加上近万荥阳乡众义从围堵成皋虎牢城。路永两万水军控制虎牢到酸枣、延津这一段黄河水道,谢艾八千淮南军据守于汲郡,韩晃五千余骑兵并田景两千胜武军围堵陈留乱军,毛宝又率领将近三万军众抵达黄河南岸,
再加上前路分兵又整合所得的近万军队,淮南军单单在豫州北部便已经集结了将近九万大军,除了虎牢和陈留这两部不能擅动之外,沈哲子如今所掌握的机动力量已经将近七万之众!
当然这些军队有的还在路上,有的则已经转移到防区,最起码在七月结束之前,各路人马都会尽数到位。
如今单单在酸枣,淮南军便集结了水陆将近四万人众,早已经不复此前虚弱模样。酸枣本来就是一片城池、营垒集群,足以容纳数万军队。
眼下酸枣各营垒之类,早已经驻满了淮南各路大军。前路部队所做得许多前期准备,这会儿也都排上了用场。酷热之季,大军根本就不需要厚重的营帐,诸多蒲毡搭建在竹架上,上方洒水涂以稀泥,既能遮荫驱暑,又能防火防燥,而且方便快捷。
营地里严禁生火,由于地表过分干涸,即便是开凿渠道引流,水质也浑浊难用。但毕竟此处地近大河,将土层深凿狠挖之后,也开凿出许多的深井,足够军士日常所用。
土城围墙下,有着联排的大地灶,硕大的锅灶里熬煮着菰、菽杂粮浓汤,盛放在瓦罐里放入井中镇凉,消热且充饥。另有几个锅灶里则熬煮着味道有几分刺鼻的汤药,白虎膏知甘草粳,乃是《伤寒论》里流传出来的解暑汤药,用以供给暑热严重的病号。
至于兵众们,如果没有作战和移防的任务,在营中也不必甲衣齐备。寻常卒众们身上穿着竹丝搓束编成的竹衣,既能防止被曝晒晒伤,也不闷热捂汗。至于兵长们则大多穿着苎麻短衫,清凉离汗,哪怕完全被浸湿,稍加抖甩,很快又会变得干爽起来。
大军远征于外,战争结果暂且不论,最重要是气势的保持。而淮南军在这方面保持的就很好,虽然各军各营归属不同,但俱都受淮南都督府辖制,并不是各家部曲拼凑之军,最起码在用度供给上,能够保持一个平均,绝对不会发生厚此薄彼以至于士卒积怨的情况。
而且自沈哲子以降,各级兵长、将领每天必须巡营一次。这种上下一心的气氛在客军远征的情况下极其重要,人离乡贱,哪怕是悍勇的兵卒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心中或多或少也会有惶恐滋生。
在这种情况下,将领们不独只是他们的长官,更是一种精神寄托的体现。每天出现在士卒们面前,哪怕并不身入行伍以慰问,也足够予人慰藉。
沈哲子出现在营垒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许多兵众们在道路两侧挺立注目,神态间半是自豪半是崇敬。这酷热的天气实在难耐,沈哲子虽然只着轻甲且甲衣下还内衬着几层丝布,但很快也是汗流浃背。
他行入一座营垒中,坐在了移植未久的竹林里,那些许荫凉不足阻挡骄阳,但是当竹叶洒水之后还是能够带来些许凉意。
这一座营垒驻兵八百余人,长官乃是一个名为徐帧的幢主。得知都督亲自入营,那徐幢主一时间也有些忙乱,正待要率众出迎,却发现自己麻衫披身实在有几分不修边幅,便又返回帐内顶着重甲行出,而都督早已经行入坐进了竹林里。
甲衣厚重且不透风,短短十多丈的距离,徐帧已是闷出了一身汗,脸庞都变得通红,趋行上前见礼。
沈哲子见他如此便笑语道:“幢主毋须正礼,我也只是寻常探访,不必布设太多。”
言虽如此,但营地中自徐帧以降一名司马、两名兵尉并其他军侯之类兵长,俱都肃然立在竹林外,不敢怠慢。尤其越是底层的兵长,在见到都督居然近在眼前,更是满脸惊喜振奋之状,汗流浃背兀自不觉。
沈哲子听到这些人对答颇有乡音味道,便忍不住问道:“几位兵长莫非也是吴中乡籍?”
听到这问题,那些人俱都激动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自承门户,原来大部分居然都是吴兴甚至于武康乡人。尤其那个名为徐帧的幢主,轮起来甚至还与沈家有几分亲戚关系,而他们这一部人马主体也是原本的东扬军北上之后再作扩充。
乡情可亲,沈哲子自然也不能免俗,索性用吴中乡言与这些兵长们对答一番,吩咐兵众在竹林里架起桌案,要与这些乡亲共进一餐。营中餐食简陋,除了那井水凉镇的菽羹之外,沈哲子又让人取来一些梅汤、酸笋、肉脯等物。
众人边吃边谈,乡音往来之际隔阂拘谨也渐渐消除,军情方面,这些低级的兵长们自然难与都督对话,不过只是陈述一下吴人将士们在这样的环境中所面对的具体困境。
沈哲子也都认真聆听,并表态一定会重视这些事情,尽快予以解决。如今他麾下十数万众,已经不像北上最初完全由吴人子弟组成基本盘,几次扩军之后,吴人子弟兵们也渐渐被稀释。
但是沈哲子对这些乡党,仍然心存一份不同于旁人的亲近。此前因为淮南都督府诸多典章初建,沈哲子也不便太过标榜乡籍以加剧淮南军内部的地域之争。
如今淮南军气候已成,特别是接下来这场战事如果能够获胜的话,那么淮南军的势力范围将会陡翻倍余,影响力直接达于河北。
稍后沈哲子也打算进行一些军制的改革,再创建几支如胜武军一样有着特殊番号的精锐部队,趁这个机会将淮南军中的吴人子弟兵集结起来独成一军。通过这样独特的内核,以加强几支主力部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因为如果到了这一步,沈哲子已经无需要再对出身乡籍做什么避讳,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晋祚中兴元功,他也是当之无愧的吴人之光!如果到时候还要强求什么一视同仁,反而是寡恩薄情的表现,连乡亲故旧都不能亲善以待,又谈什么善爱世人!
正如石勒在河北发达之后,将本来流散在北方的羯胡们召集起来迁于襄国等地善待安置。道理都是相近,沈哲子如今已经不必完全依仗吴人班底成事,但当他有需要的时候,吴人子弟兵们绝对会待他更加忠诚!
这一餐饭一直吃到了傍晚,虽然军中无酒,但沈哲子也是捧着梅子汤尽力与营中乡亲们都碰了一个面。一直等到毛宝和路永两名大将联袂来见,沈哲子才离开了这一座军营,又向剩下的营垒游走一番,至晚才归。
路永和毛宝作为淮南军元老大将,虽然后进战将们次第崛起,但也不足以动摇他们的地位。
这两人中,路永作为水军督护责任更重,淮南两万水军再加上后继舟船北来将会有更多将士登船作战。既要配合郭诵封锁河洛,还要策应增援汲郡谢艾,最近这段时间也在努力打通延津到白马津这一段水路,责任可谓重大。
而毛宝在稍后资粮物用到位之后,将会前往滑台,与河北黎阳之敌正面对峙,而且未来的大战也极有可能会发生在那里,毛宝便需要主持这一场大战。
至于沈哲子近来提拔的那些将领们,无论能力还是资历,在这样关键的大战上,还是有些不堪用。
谢艾能力倒是够了,但资历却不足。而且其人防守于汲郡,哪怕龟缩不出,只要能够保证淮南军在汲郡的存在,对于淮南军整体而言便是一大助力。只要谢艾待在汲郡,河北的石堪侧翼便会受到威胁,不敢完全投入作战。
正因如此,这段时间虽然石堪的军队占据着地利,但却诸多保守,给了淮南军会师布防的机会,争取到了一个主动权。
若是没有汲郡的威胁,敌军完全可以凭借地利优势,集结优势兵力抢先南渡,分别击破淮南各路援军,最不济也能将战场推进到黄河以南。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完全龟缩于黄河一线,主力部队只是向黎阳集结,战术布置呆板又保守,完全没有发挥出主场的优势。
彼此落座之后,路永首先让人送上一箱子的竹箭、皮劵、帛书之类。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嘴角便是一咧,在竹箱里翻捡片刻,纸张寥寥无几,不由得感慨战争对生产力和技术推广的压制。
虽然直到现在,若从整体而言,河北元气仍然不弱,但在一些小的方面,还是已经落后于江东。比如纸张的推广,由于吴中大量的造纸工坊出现,近年来又有向江州等地蔓延之势,在江东纸张已经成为了日常用品,尤其在函文往来方面,已经完全抛弃了笨重的简牍。
一项技术的推广,并不足以论证江东整体已经超过中原和河北。但这种技术的推广过程,可以看出在社会安定性方面,江东已经远远超过了河北。而社会只要能够稳定,生产力和技术的进步就会加速。
这种扩及到整个社会层面的思考只是持续了一瞬,很快沈哲子便听路永讲道:“这箱中所盛放的,都是近来水军沿河所得投书,投书者都为河北各处乡宗豪武……”
沈哲子一边听着路永讲述,一边翻看这些材质不同的书信,心中洋溢着一股怪怪的味道。这些书信大同小异,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投降。语气各不相同,内容也不相同,投降的形式也都不同。
有的语气极为谦卑,表示只要淮南军愿意纳降,即刻便率部来投。但有的则提了许多条件,比如早年的陈光,先是讲一讲自己在河北拥有多少人众土地,希望淮南军给予什么样的职位待遇。
有的则更具体,不独介绍了自己的实力,言中对于早年从奴多有悔恨,愿意戴罪立功,安排淮南军从哪里进攻,对方则作出策应之类。
这些书信,真真假假实在莫辨。眼下两军正在隔河对峙,淮南军也并未占据绝对的优势,所以关于这样的事情也必须要严肃对待。诚然有许攸献计火烧乌巢,但也有黄盖诈降赤壁大败,朱序一嗓子吼得苻坚草木皆兵。
尤其在过去不久的三国时代,吴人可是诈降的专家,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如今形势反转,需要沈哲子面对这一个问题。沈哲子本意是不愿意为此伤脑筋,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派人将其中一些投降书信抄录出来,命人给河北的谢艾送去一份。
接下来便是后续战事的安排,眼下淮南军是占据着一定的主动,但是敌军也同样很强,单单在黎阳一地便已经集结了超过五万兵力,而且黎阳距离邺城不过昼夜的路程,仍在源源不断的增兵。
淮南军也还有将近两万人马仍在途中,要到八月之前才能全部就位。如果想要完全锁定胜算,那么还需要等待徐州方面的军队从巨野泽冲入黄河,在河面呈上下夹攻,白马津正面冲击。但如此一来,又会将对峙期拉长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所以眼下对于淮南军而言,是不求大的突破,只要稳定住当下的战果防线。但沈哲子和众将商议之后,都觉得石堪不可能就这样苦待死期来临,只是猜不到对方会从何处破局,言道实际,也只能以警惕维稳为主。
0921 强军慑人
汉建安九年,魏武王于水口,下大枋木以成堰,遏淇水东入白沟,以通漕运,故时人号其处为枋头。
枋头地处汲郡朝歌县内,沟通黄河以北淇水、白沟、清水以及卫水等数条水流,可以说是河北漕运的一个核心连接点,其重要性几乎等同于黄河以南的鸿沟。
早年石赵先主石勒游荡江淮之间南侵未果,北渡黄河时便是先取枋头,然后开启了纵横河北、一统中国的伟业。所以石赵立国之后,对于枋头的经营也是极为重视,在这座堰渡两侧都筑坚城,便是所谓的东、西枋城。
作为沟通河北几条干流的枢纽,枋头此处地势自是极为险要。其中西枋城位于淇水与卫水之间的夹河河谷,完全用土石堆叠起的城基高台,高出河面数丈有余,哪怕是暴雨水涨、诸水泛滥也难被淹没,地势可谓易守难攻。
而只要西枋城不失,便能俯瞰左近几十里之内的水道,顽强拒敌于外,使背后汲郡郡县乡野都免受兵灾侵入。
淮南军能够攻下西枋城,其中多半也是由于侥幸,此前卫水一战,敌将田尼死于乱军之中,继而敌军便完全崩溃,其中过半投降,剩下的也多被歼灭,能够逃出者寥寥无几。
后来也是由于那些投降将领们的建议,淮南军才意识到西枋城的重要性,以胡润率领两千名淮南军再加上几百名投降的士兵,趁着战情尚未扩散开的时候,由背后出击,强悍攻取了只有近千兵卒守卫的西枋城。
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机,淮南军想要攻取这样一座要塞坚城,最起码要投入数倍的兵力、完全用人命去填,代价必然惨重。
因为枋头虽然是勾连几条水道的重要中枢,但毕竟是人工营造的河道,最宽处不过百丈左右。东西枋城夹河以望,若是强攻在这种水道上完全无法铺开大规模的船阵,两座坚城堡垒,再加上水道正面的舟船狙击,便成掎角之势,绝对的易守难攻。
可是如今西枋城落入淮南军手中,三角折了一支,破坏了原本防守坚阵,而且西枋城更是成为插在敌人心腹要害处的一柄尖刃。
这就让邺地军队变得极为被动,最起码以枋头为中心的这一条水系干道完全不敢再用,只能通过漳水这一条水道向南布防,许多战术上的灵活变动都不能选择。
如今汲郡的淮南军,其中三千人防守于西枋城,两千人沿河筑堡以控制乡野郡县,另有三千人则是以舟船巡弋于汲郡这一段黄河沿岸,半作示警,半作随时增援各方。
谢艾作为这一路淮南军的督护,自然需要坐镇于西枋城重地。如今他虽然已经是淮南军中军职最高的督护,但并未因此改变多少,仍是儒衫纶巾打扮。
之所以如此,倒也不是为了彰显什么独特趣致,一则没有那个必要,他本就不是冲锋陷阵的战将之选,渡河北上以来几次战事,俱都待在绝对安全的后方,不必再为此浪费一份高级将领的披挂战甲。
二则是没有那个力气,淮南军高级将领的战甲,乃是这个年代最为精良的工艺,虽然并不以笨重著称,但上下披挂加起来也是足足几十斤的重量。谢艾仅仅只是一个儒士罢了,即便学过一些技击、射技本领,也特别消耗气力、影响行动,反倒不如时服从容。
从这一点而言,淮南军一众率军作战于一线的这些将领们,由于谢艾的出现,沈都督终于不算是武技最为庸劣的人了。最起码沈都督还是骑**湛,但谢艾却连骑术都不甚精通。
不过这一点缺陷,也不足影响谢艾如今在军中的威信,尤其对于胡润等众将而言,谢艾这样一个文弱形象反而更容易接受。
一则这样的形象,与都督本人略有相近,一样的智计在握、一样的料敌制胜。北进以来,谢艾几乎可以说是算无遗策,在兵力绝不占优的情况下,每次都是打在敌军最为薄弱的方面,区区几千兵众,不独打败击溃数量更多的敌军,更是完成了收复汲郡的壮举。
胡润虽然不是都督早年的昭武旧部,无幸跟随都督百骑归都勤王,但眼下军中也有此类兵长,多有夸诵谢艾之能直追早年的都督。这在淮南军中,自然更加令人心生亲近。
另一方面便是谢艾本身不具杀敌之烈,这也让麾下那些战将们有了表现的机会。虽然具体的战术计划都要依靠谢艾来制定,但将计划变为现实便就需要将士用命才能达成。
一个智计百出、韬略精深的主帅,如果本身还是勇冠三军,那就让追随者感觉太丧气了,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今日对面如何?”
谢艾登上西枋城城头,以手搭额眺望对面,东西枋城直线距离不过数里,如果连沿河的水寨戍堡都算上的话,距离更是缩短到区区近百丈之间。
彼此间鼓令军号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但因为有了河水的阻拦,便难以相同。原本两座枋城之间尚有几条舟船搭建的浮桥连接,但是淮南军夺取了西枋城后,便将浮桥拆断烧毁。
“上午对战了三次,午后便没有了动静。不过早前斥候探望,其军于后路水埭舟船暗结,似乎在准备夜攻。”
胡润扯了扯眼罩回答说道,眼中对谢艾不乏恭敬。谢艾能够这么快在军中树立起威信,除了的确殊功惊人之外,也少不了胡润的配合。
胡润也算是淮南军元老,一直执掌胜武军,但却至今都没能加衔督护,最初对于谢艾后来居上也是有些吃味。不过后来便释然了,他乃是都督门生家将,其实在军中的职务本就不是追求的重点,如果太过执着于这些,反而会疏远与都督的关系。
明白到这一点后,胡润也是安心将自己摆在一个辅佐的位置,帮助谢艾快速在军中树立威信。他这样一个老资格都甘心以副手自居,其他众将即便有些不满,也都不敢流露出来。
谢艾在城头眺望片刻,又针对防守事宜做出了一些调整指示,胡润等人俱都恭然受命,很快便依照谢艾的指令做出了调整。
看到自己的命令得到充分执行,谢艾心中也是充满庆幸,他自知并无家世可恃,哪怕满腹才学,未来若想出人头地也实在艰难。此前决定留在淮南,一则是得罪了凉州豪宗,二则也是存心一赌。如今看来,他算是赌赢了,淮南都督府的包容性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今次北进诚是壮功硕果,但谢艾也不敢因此松懈。如今战事进行仅仅过半,最严峻的考验还未到来。眼下的他或许不必为其他方面的战况担忧,但仅仅汲郡这里,想要巩固住战果也实在不容易。
对面的东枋城,足足有万余大军集结,在兵力上淮南军完全不占优势。虽然可以凭着西枋城将敌军强阻住,但汲郡毕竟处于河北,乃是敌人长久经营之地。
单单在正面战场上,便并不只有枋头一地可供突击。像是汲郡更往北的修武、共县以及诸胡杂居的西邺等地,都没有可供利用的要地坚堡,敌军如果愿意浪费一些时间迂回而攻,汲郡形势也是岌岌可危。
眼下敌军之所以强攻枋头,一则是此地路程最近,也能最快速化解丢失汲郡给其带来的恶劣影响,快速扭转不利的局面。
下了城头后,谢艾还待要转向前沿的水营巡弋一番,突然亲兵来告言是王光等人来见。想了想后,他便转回营地,下令将人引来。
王光等几人,本就是汲郡地头蛇,此前几场战斗中先后投降。由于这些人态度配合,淮南军也并未苛待他们,并未限制自由,只是解除武装放归乡里,甚至托以管制乡野的职责,可谓是极为的优待。
他们今次入见,是以犒军为名,随队携带着刚刚搜刮来的几百斛粮食并其他物用,在面对沿途淮南军兵长的时候也都点头哈腰,姿态放得很低。
沿途中看到淮南军那些堆叠如山的械用,硕大的床弩,狰狞的战车,一个个脸上俱都流露出十足的震撼,隐隐还带有一丝羡慕。淮南军的悍勇,此前交战中他们已经有了亲身领会。
不过对于淮南军的械用精良,领略却是有些不足,毕竟当时的淮南军只是一部分师,轻装简从,只求速胜,所以在械用方面并未表现出多大的优势。
可是随着淮南军在汲郡站稳脚跟,后续运输辎重的大军也陆续抵达,许多精良大型的军械源源不断补充进军阵之中,也终于让这些河北人见识到淮南军这一庞大的战争凶兽究竟有着怎样深厚的底蕴!
“这才是真正强军该有的姿态啊!沈都督麾下王师,本身便有精兵悍卒,再佐以这些金铁坚锐,难怪当年中山……石季龙这个羯奴都要饮恨于淮上!”
听到旁侧几人议论声,王光作为他们这些人当中首先投降者,脸上更流露出与有荣焉的得意之色,笑语道:“对阵如此强军,岂是俗人能敌!我知乡众此前多笑我怯战早降,但那些庸劣鄙夫,又哪里知道淮南王师是怎样的强大!我只是不愿乡众再作无辜伤亡罢了……”
为自己辩解几句后,王光仍是意犹未尽,又说道:“我知眼下乡中也是多有贰念,还存观望成败之心。但我劝诸位还是要打定主意,即便今次王师北伐无功,乡土再归胡治,咱们难道就有安居余地?石季龙狗贼那是怎样的暴虐畜生,你们也都尽知。”
“反正无论王师今次成败如何,我都是决意追随。与其抱残苟存乡土,不如奋进博取显达!淮南王化仁乡,乃是天中乐土,沈都督也是英明主上,譬如谢督护,你们可知其人来历?他不过是早前单身投于都督府,但经此汲郡一役之功,已是将要名动天下!”
0922 枋头夜战
“属下参见君侯!”
王光等人进入营帐后,不待旁人做出反应,其人已经先一步抢跪于地,大礼参拜,脸上更是洋溢着一股夸张的笑容,语调同样振奋不已:“王师北进,解救生民于垂死,凡汲郡乡众俱都感怀此恩,再集资用供奉大军,只盼君侯再建伟业,诛杀群贼!”
眼见这王光俨然以王师嫡系而自居,谢艾一时间也是颇感哭笑不得,抬手示意亲兵上前将王光扶起,笑语道:“王公毋须多礼,今次王师北进,多得你等乡老倾力相助,此事我已倍书奉承都督,来日必有重犒。民无分南北,凡心向晋祚、心存忠义者,王命必有所嘉。”
听到这话,王光才喜孜孜站了起来,但却仍然垂首立在侧席,不敢入座,摆出一副恭听教诲的模样。
如此谦卑姿态,实在是太过做作,但也不得不说实在是很有效。最起码在汲郡一众投降之人当中,眼下这个王光是最得淮南军信赖重用的。
当然这也并不是因为谢艾等淮南将领志骄狂妄,性喜阿谀,而是作为强龙过境,想要安抚乡情,必须要树立几个典型。至于这些人心意有几分真假,这并不在淮南军考虑范围内,反正无论怎样的重用都会有一个尺度,绝不会给对方翻盘作祟的机会。
就像赵主石勒,此前多有优待晋人,甚至还设立什么君子营,说到底只是走狗营罢了。而且对于这些晋人谋士和名士之类,也就完全是以鹰犬待之,无论那所谓的右侯张宾,还是有姻亲关系的程遐,包括晋人望宗的太原郭氏之流,权位名誉只是表象,稍有不如意随手杀之也无所顾忌。
淮南军强龙过境,本身在汲郡立足未稳,又不能学流寇一般烧杀抢掠,这些乡人中的代表便有其价值所在。当然真正的战斗还需要依靠淮南军自己,这些人即便敢助战,谢艾也不敢将他们武装起来。但是在统筹人力、物用方面,这些乡宗所能提供的作用无可取代。
比如在乡野调集粮草物用,淮南军本身便不熟悉乡情,甚至不知哪里才是人烟稠密之地,也没有机会大肆巡弋搜查郊野。
将这些事情托付给那些乡宗们,规定一个尺度,单单这段时间王光等人便搜刮到两千余斛粮食送入军中,最起码在这一段时间内,汲郡淮南军用度完全能够自足。
而且此前无论是卫水伏击田尼,还是抢先占领西枋城,谢艾也都听取了一下这个王光的建议。毕竟他才能就算再高,平生第一次踏足河北,就算有什么军事计划,没有具体的地形环境作参考,也很难落到实处。
这些人再送物用犒军,谢艾亲自设宴款待。双方一者心存羁縻拉拢,一者心存恭维讨好,一时间气氛倒也融洽。
王光等人到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便被安排住在了营中。夜中酣眠之际突然城内响起了激烈的鼓号声,他们这些人也是久从军旅,兼之眼下权位实力不再,危机感又比以往强烈一些,听到动静后,纷纷起身出营,旋即便见整个西枋城已是亮如白昼,火光更是蔓延到河面上。
眼见这一幕,众人哪里还不明白乃是敌军发动夜袭。一时间正惶恐之际,便见纶巾宽袍的谢艾正在十几名兵众簇拥下从容行过。
谢艾看到这几人,便转头行过来笑语道:“贼众夜袭,竟然惊扰客人安眠,实在失礼。诸位若无倦意,不妨同行登城观战。”
这几人当中,王光那是摆正了位置,对谢艾言听计从,闻言后便跨步站在谢艾身后。至于其他几人,心内多少还有惶恐,要知道夜中作战诸多不可控因素,虽然他们都见识到淮南军的强盛,但对面的敌军也不弱,而且兵力上还占据着优势。
他们若是临阵观战,一旦战事不利,淮南军未必会特意关照他们这些降将。
不过在看到谢艾一脸从容,似乎丝毫不为这一场夜袭所扰,他们各自心内惶恐也都多少有所收敛,略作思忖后,待见谢艾已经转身离去,便也都匆匆行上。
此时城池内外俱都活跃起来,谢艾一边行着,一边有条不紊的颁布军令,随着军令发出,几路淮南军也都井然有序离开营地,往沿河各处营防增援而去。那些汲郡降将们一路行来,单单看到淮南军这些处乱不惊的表现,一个个俱都惊叹不已,溢于言表。
当众人登上城头的时候,淮南军阵势早已经摆开。城头督战的胡润眼见谢艾等人行来,甚至还有闲余给他们在城头划出一段观战区域。
淮南军这里已是火光冲天,而对面军队也就不再掩饰行踪。其实两军相聚本就不远,即便有所动作也难收突袭之效,但作为主动进攻一方,无疑准备更为充分。
敌军灯火俱都亮起来,河面上霎时间出现一条平躺的火龙,绵延近乎十数里,舟船走舸更是无数。仿佛一道汹涌澎湃的火浪,向着西枋城方向席卷而来!
城头上众人眼见这一幕,俱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甚至就连坚定心念一意追随淮南军的王光,脸色都在火光映衬下显得阴晴不定。
然而淮南军阵中,无论是城头督战的将领,还是各处营防中的士卒们,这会儿俱都肃穆而立,并未因敌军势大而有所动容。
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鼓响,一声信号之后,原本绵延的火龙霎时间沉寂下来,整个河面再次恢复幽暗一片。
“怎么了……”
光线骤然消失,那滚滚涌来的千万敌军瞬间被夜幕所掩盖,城头上观望那几人俱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一亮一暗之间,如此浩大场面,足以令人心神绷紧,更是控制不住的浮想联翩,那骤然没入黑暗中的敌军们,此刻仿佛化身夜行的厉鬼,正在悄无声息靠近过来,浓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那等待的折磨飞快的咬噬着人心底的理智和耐心。
“君侯,这、这要怎么应对?”
王光舔了舔干涩的嘴角,下意识向谢艾靠近过去,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水,不知是因闷热还是胆怯。
“诡计小道罢了,贼将徒拥重兵,居然不敢堂皇来战,实在可笑!”
谢艾仍是一脸的从容,继而抬手向胡润打了一个手势。胡润领命之后,转头吩咐几声,而后城头便响起了三声短促的鼓响。
继而位于西枋城北面则响起了声调更为丰富的鼓吹声,白天里光线充足,旗鼓配合哪怕战场极大,也能清晰传递军令。但是夜中光线黯淡,各路人马就需要更为准确的鼓吹指引才能接受到更为精确的命令予以执行。
鼓吹声响起后,北面营垒中火光陡然向河中眼神,联排水栅积薪次第燃烧起来,很快便划破了笼罩河中的幽暗,原本消失在视野中的敌军船队再次出现。
只是再出现之后,船队阵型却已经大为不同,原本是平铺于河面,可是现在却分成了两个部分,其中一小部分仍然是直向西枋城而来。但这很明显是佯攻作势,因为另外一部分将近三分之二的舟船,则是绕过西枋城,直往北面的淇水河口而去,那里才是敌军主攻的方向!
很简单的一个迷惑计策,但是因于环境,如果淮南军不能看破,没有在北面布置更多兵力,很有可能就被敌军一拥而上、冲破封锁。哪怕是临时看破而紧急抽调兵力,但夜中难免混乱,军众不能及时到位,更会顾此失彼,使得防线彻底大乱。
“君侯真是妙计神算……”
眼见淮南军仍是有条不紊,不露惊慌,王光擦了一把额上汗水,叹息说道。其他人俱有同感,纷纷点头。单单看淮南军眼下的反应,便应是早已经有所准备。
“小道罢了。”
谢艾闻言后只是淡笑一声,枋头再往南便沟通黄河,这一段河道本就是淮南水军占优势,所以敌军想要取得大的突破,必然要从北面绕过枋头。这一点判断,他又怎么会做不出,只是没有必要跟这些人讲得太清楚。
“督护?”
胡润再次行上请示,谢艾便点点头说道:“反击吧!”
急促的鼓声顿时在城头响起,而后北面营垒附近便响起一连串杂乱而又充满韵律的声音,虽有火光照耀,但毕竟光线不及白日均匀充足,众人站在数里之外的城头上,只是见到火光吞吐,依稀听到杂乱的厮杀声。
虽然看不清楚淮南军具体的反击手段,但通过战场上传来的喊啥声,以及朦胧中那些大概的轮廓,众人可以感觉到淮南军是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那、那是什么?”
突然一人指着河面惊声说道,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河面上一艘高达三层的敌军楼船轰然倒塌下来,在河中荡起大片的涟漪。他们是知道淮南军并无战船下水,河面并无激战,但那艘规模极大的敌船却不知因何轰然倒塌沉没,看起来充满了妖异!
0923 难食新稻
城头观战,感受尚不深刻,然而对于河面上的邺地军队而言,却如梦魇一般血腥残忍,甚至不能言之战斗,完全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两军此前也隔河交战数日之久,攻防互有来往,胜负也不好判断,只是往来拉锯而已,互有战损伤亡。虽然邺地人马也惊叹于淮南军械用精良,兵卒精锐,但彼此间差距也并没有大到令人绝望的程度,乃至于生出淮南军不过如此的感觉。
数年前淮水一战,淮南军以弱胜强,大破羯国十数万强军。而前不久,更是轻师远奔,在邺城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直接偷袭汲郡得手,围歼田尼两万军队,直接杵在了邺地腹心之处。
如此彪悍战绩,足以令淮南军在邺地这些河北将士们心目中留下庞大的阴影。仿佛淮南军强大到难以战胜,对阵者无不大败亏输。
这样的心理,绝非孤例,而是普遍存在于邺地军民心中。甚至此前征发徭役前来汲郡准备会战的时候,就有许多河北民夫一哄而散,而士卒们也是极尽拖延,哪怕在抵达枋头东岸之后,士气也都低迷得很。
这种心理,就近似于早年江东军民对羯胡的畏惧。他们真的知道羯胡军队有多强吗?不尽然,有的人甚至没有亲眼见过羯胡的军队,只是人云亦云,觉得羯胡军队强悍得不像正常人,否则怎么会祸乱中原、战无不胜?
而淮南军如今在河北军民心目中,差不多就是此类的形象,未战先怯。心理上已经认定淮南军不可战胜,落实在行动上,哪怕不得不依从军令对峙为敌,但在行动上却畏畏缩缩,不敢强进。
可是现在,他们惊喜的发现,原来淮南军也只是正常人罢了,虽然很强,但也没有强的超过他们的理解范畴,更没有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中所宣扬的那些神异手段。
所以经过几日酝酿,邺地军队决定大战一场,一举冲破淮南军的阻挠,绕到汲郡后方,将淮南军驱逐出境。
然而当他们自觉得对淮南军已经了解颇多的时候,现实却给了他们沉重一击。他们甚至还没有接触到淮南军的战线,铺天盖地的箭雨泼洒而来,前阵中扇形一片,几乎尽为覆盖,许多士卒们脚踏甲板上还满心热切准备争抢一个先登之功,瞬间便扑倒一片!
射程超长的劲弩,粗如儿臂,长达数尺,钻透夜幕厉啸而来,不要说是血肉之躯,哪怕是船身舱壁被射中,霎时间就会被洞穿一个硕大的孔洞。激射的木屑碎片威力不逊流矢,一旦被击中或擦过,瞬间便是血流如注!
人头大的瓦罐被不断抛射到船上,瓦罐破裂后,滑腻的油膏流淌满舱,兵卒们口中发出尖利的嚎叫但却于事无补,几百支燃烧的火箭随即射来,前阵中大量的兵卒值得弃船逃命,否则很快就会被浓烟滚滚的火势所吞没!
“速速前冲!冲过此程便再无凶险!”
船阵中督将座船上不断传来急促的号令声,那硕大楼船首先开始加速,仗着高大的船身和更强的势劲撞开前阵上已经被摧残得凌乱不堪的船只,卯足劲力直往淇水冲去。
这一段水道被人为控制的狭窄,围堰挤压河道,原本是羯国修葺用来更好的控制水道,如今这段狭窄的河道却成为了邺地军队的生死线。
硕大的楼船防护设备要比小船周全得多,无论火攻还是箭攻收效都是甚微。但淮南军也不打算放过这一艘楼船,一时间所有床弩并投石机俱都瞄准这一个目标,一轮强劲攒攻之后,船身已经渐渐变得倾斜,船上的兵卒们也都尖叫着惶恐奔走。
淮南军的破船强弩都是特制弩箭,并没有尖利的锋芒,而是一个椭圆硕大的铁拳头,这种箭矢射程不远,准头也不佳,但只要在射程之内,硕大的劲力便如铁锤一般不断砸击着船身。
伴随着几十个投石机抛洒出的石块砸落,楼船仿佛惊涛中的树叶完全迷失,船身缺口不断被凿击撕裂,河水滚滚涌入其中,舱室中气压也不断攀升,轰然一声之后,咆哮的气浪直接将人身躯都给撕裂成碎片!
当岸上的淮南军集中攻击楼船的时候,也有几艘敌船趁着空隙直接冲进了淇水中,但这无助于整个大势。在这混乱的环境中,更多的敌军只是看到那艘硕大的楼船被摧残至死,那船架彻底倾倒之后,又激起了丈余高的大浪,近畔一些走避不及的舟船都被打翻。
而后淮南军的攻势再次铺开,而且有几艘战船已经载满了兵众离开河湾,缓缓加速准备冲入早已经凌乱不堪的敌阵中。
混乱的环境中,个人的声音早已经被杂乱的声浪所淹没,哪怕是有仓促的鼓令声传来,这会儿已经被摧残得近乎泯灭理智的敌军们也根本无从辨认。他们唯一的想法便是尽快逃离此处,逃离这一片血腥的屠杀场!
一直等到了后半夜,浑身被河水浸透,脸色铁青无比的郭时才返回了东枋城,他手持明晃晃的战刀,一路冲入大营中,一直行到了郭荣面前,才挥舞着拳头咆哮道:“不过如此!这就是你所说不过如此?两千多名将士,整整两千多名将士,他们连南贼的衣角都没碰见,全都丧生河上!”
随着郭时的咆哮,他身上那些水滴也都飞溅喷洒到了郭荣身上,郭荣只是闭起了眼,甚至不敢抬手遮挡,口中长叹一声:“没想到……”
“没想到?你凭什么没想到!一句没想到,我两千多名精兵一夜丧尽!他们身经百战,从河北到关中,每一个都是悍勇至极,却踏板河上被贼人排阵射杀!”
郭时听到这话,更是目眦尽裂,直接挥刀搭在郭荣肩头,凝声道:“你要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没有面目回见伯父,决不饶你!”
“你想要什么说法?难道你觉得,若是此战不胜,你还有机会回见季父?”
郭荣闻言后则冷笑起来,他口中季父便是郭敬。这两人其实都是太原郭氏族人,但所不同的是郭荣这一支乃是太原阳曲的嫡系,而郭敬、郭时这一支则是邬县庶宗。
郭敬乃是石勒的恩主,后来又投入乞活军作战,在石赵逐渐显达乃是凭着自身的努力。而郭荣这一支,本身便是士族自居,是在刘氏遭遇靳准之乱后才被石勒引为己用。
因为得用的途径不同,地位也不相同,郭荣的伯父郭殷只是虚职供奉,而郭时的伯父郭敬则是统兵重将。彼此虽为一宗,但实际上也是颇有隔阂。
“无论能否归见伯父,石堪区区一假子,不值得我报效尽忠!你要为假子尽忠,但不能拿我将士性命铺路!”
郭时听到这话后便冷哼一声。
“我不为谁尽忠,我只为家庙功业!琅琊王衍狡兔三窟你未必听过,但王氏执司马偏裔饮江你总该听过!如今我家分立各方,襄国程遐已有不支,石季龙将要入主,我家纵使托庇,虚荣尚可,绝难执权。魏王如今艰难立世,正需良佐,你若能够与我共事,待到击退淮南强敌,来日王敦、王导之位,便是你我分之!”
郭荣讲到这里,眸中也是闪过一丝果决:“南贼远来,诸用不继,今日虽然以强用阻击,但却势不能久。此夜之战,确实是我失算,稍后我会将其余几军归入你的麾下,再向魏王求请援军,你要尽快掌握起来,这才是我兄弟立世根本,无谓再求远亲!”
郭时听到这里,已是愣了一愣,他虽然一介武夫,但也知道王敦、王导其人事迹,没想到郭荣竟然是以此为目标,一时间就连他自己都觉心头火热,只是再想到今夜损失众多精兵,仍是心痛难耐,冷哼道:“下一次你可不要再失算!”
清晨时分,淮南军打扫战场。王光等人都是夜不能寐,一路跟随观望,待见到河面浮尸连绵,俱都暗觉咂舌。不过他们也非不知兵之人,明白淮南军如此战果都是建立在庞大耗用的基础上。而这些耗费的军械,绝非短时间内能够补充起来,此一类辉煌,顶多只是昙花一现。
“如此打法,确是势不能久。”
待到退回军帐之后,谢艾对于这些降将们的疑问也不作掩饰,直接回答道。昨夜这一战,持续的时间并不久,但是耗费的箭矢、火料以及损坏的弓弩、投石机等,几乎是这段时间河南所增援物用的一半。换言之,如果接下来淮南军还要用这种打法,顶多只能再维持一阵。
“但是王师何必追求长久?区区一个贼将石堪,几万老弱残众,难道还要在这里耗上几月之久?”
只是很快,谢艾又笑了起来,一副知心倾谈状对众人说道:“早前收复汲郡,诸位也都眼见,我所率不过四千余众。我也不瞒诸位,都督府下猛士如云,名将林立,谢艾之流,不过末进,若非汲郡一战,谁知谢艾何人?如今都督亲临河畔,淮南甲士十万之众,今次北上,石堪注定难食新稻!”
0924 兵者诡道
谢艾这番话,让众人眼神都为之一亮。
是啊,即便不言过往,单凭淮南军在这一战中的表现,便足以杀得人胆寒肝裂。这根本无关乎士卒精勇与否,而是完全不同层面的战斗。
在座这些人,本来就是邺地军队的一部分,对面实力几何,他们多多少少也是有所了解。哪怕他们眼下还未归降,扪心自问,类似的战斗,他们自己又能坚持几场?
想到这里,众人心内不乏庆幸,最起码眼下他们不需要再面对强大的淮南军,而是身在同一战线。而且正如谢艾所言,原本末进微士,汲郡一战之后,便将要名扬天下。包括淮南沈都督在内,淮南许多将领算起来都不过是最近几年声名鹊起、为世人所知。
像淮南军这样的军队,可以说是凡为将者俱都梦寐以求。如此雄兵在手,何愁功业不能创建?往年他们多少都有感慨时运不济,坐望诸多杂胡丑类啸傲于世,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他们又能否把握得住?
想到这里,众人神态俱都变得热切起来,敢于乱世操戈求存者,谁又会是自甘平庸之辈?往年或是欠缺时运,或是实力不足,只能沦为守乡之豚犬,困顿于一隅。
可是现在,淮南军大势而来,展现出强大的战斗力,而河北石赵仍是四分五裂,各自为战。哪一方更有前途,无需多言。他们未必不能乘风蹈浪,因势而起,日后能否俾睨天下,便在今日取舍之间!
旁人尚在沉吟之际,那铁了心要追随淮南军的王光早已经离席下拜,语调亢奋道:“生为诸夏血脉,长以沦落胡治为恨。只因才庸力弱,担心引祸乡土,不敢决然杀胡。如今王师北来,痛挞胡虏,大壮晋人血气。当此时,若还甘心为贼胡所制,不敢奋起命争,乃是天生下贱,死不足惜!”
“讲得好!”
谢艾在席中听到这话,拍掌为这降将喝彩起来。
王光受此鼓励,神态更显激昂:“末将虽无仁勇可夸,但也绝非自贱之徒,求乞一刀一弓,为王师壮行杀贼!哪怕身死战阵,凭此一命敬告天下,河北人众绝非自甘堕落从贼,若是王命仁义相召,伧野自有坚贞烈骨群起而应!”
其人话音刚落,余者也都纷纷起身继而下拜,大声呼应。
谢艾见到这里,更觉这个王光实在是个人才,身为降将见风使舵只是一端,而眼下这番说辞,更是俨然将自己摆到一个仁义的高位,小小将了自己一军。若是他不给与这王光武装乡勇的权力,彼此之间难免会生隔阂。
不过且不说谢艾没有这样的权力,即便是有,也不可能被言语挤兑几句便无从应对。
“王公等诸位乡贤,虽因胡乱而久绝王化,但仍能以仁义自标,胸怀壮烈,实在令人心生钦佩。若非眼下尚有仰诸位治乡安民,我真想即刻将诸位引荐于都督帐下,都督若能闻此乡音壮声,想必也会倍感欣慰!”
谢艾讲到这里便是告诉这些人安心做好眼前,想要以组织乡勇为名获得武装力量,暂时还是不可能的。
不过既然这些人有这方面的想法,谢艾便也没有完全回绝,吩咐人将此前都督让人送来的那些河北降书摆示在众人面前笑语道:“河北忠义之士良多,又何须以命为证。王师北上以来,多有乡老投书献诚,亟渴王师解救。只是军期自有定数,不能尽从乡情。诸位拳拳助义,优势长居此乡,深悉民情,我想请你们对这些乡众稍作慰问,请他们稍安勿躁,得救之期未远。”
众人将这些书信稍作分拣,在看到那些落款名号之后,一时间心情也是惊诧不已。这些书信中,所涉名号二三十个,几乎占了邺地有名号的军头的一半还要多!其中甚至不乏河间邢氏、广平游氏、阳平张氏这样的豪武大宗,单单这些豪宗,他们所掌握和影响的邺地军队,便达数万之众!
在将所有投诚书信翻阅一遍后,这些人心内也是警惕、震撼并感慨兼有。原本他们身为降将,念及身份心情多少都会有些低落、难堪,但最起码他们是战事不利才选择的投降。
没想到这些邺地大豪们更加没有底线,眼下石堪仅仅只是稍显劣势,双方甚至还在对峙的状态,便急急忙忙的通敌打算余留退路。这见风使舵的本领,还要超过了他们,难怪虽然同样是身处乱世,但有的人就能越乱越强。
同时,这些人心内也生出许多危机感。王师久绝于河北,今次北伐想要在河北有所经营,肯定要吸引一部分乡宗门户为用。原本他们这些人是占据了先投的优势,可是无奈他们跟那些邺地豪门比起来实在不占优势,若那些人果然投来,无疑会挤压他们的上进空间。
“河北群众恭迎王师诚然是好,但是、但是……”
稍作沉吟之后,王光便摆出一份欲言又止状。
“王公有话,不妨直言。”
谢艾见状后便笑语道。
“末将也是斗胆陈言,担心王师盛名为奸人所趁。譬如阳平张陆,其家虽然自号华族,但其实早已经与羯张混杂,石世龙初战河北,他家便竭力相助。如今羯中张貉、张豺等贼将,与他家俱都亲宗相待……”
王光沉吟说道,倒也不是恶意中伤,想要剔除掉潜在的对手。他是打算长久为淮南效力,耍这种小聪明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前途来开玩笑。
谢艾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让人挑出那个阳平张氏的投降书信,又询问了一些其家与羯胡沆瀣一气的细节,继而便笑语道:“诡诈之道,焉能长久!”
他之所以将这些书信摆出来,就是要通过这些河北当地人来稍作甄别,分辨出其中到底有哪些是存心诈降。毕竟早年羯胡势大,晋人一路被压在淮水以南,对于河北乡情种种实在陌生。
就算这当中有一多半都是诈降,这也无损于淮南军威严,说明淮南军的强大已经给敌军带来了庞大的压力,对正面战场上的决胜已经没有了信心,而要求诸于这些诡计。
这些降将大约也猜到谢艾的用意,一时间俱都纷纷进言,挑出其中与羯胡勾结太深、有问题的乡宗人家,当然其中也不乏捕风捉影、恶意中伤,但也不敢太过分。
这一番挑拣遴选,竟让他们心中生出一种奇异快感。他们此前虽然都为邺地一系的军头,但是汲郡的军头本来就是被边缘化的。
现在他们背靠淮南军,去选择哪一个可信,哪一个不可信,颇有一种一言决人生死的快感,尤其这些被挑选的对象,绝大多数都是此前他们需要仰望的人物。
谢艾一边聆听这些人的进言,一边让人整理出一份新的名单来。当然他也不会尽信这些人,整理出来的名单范围有所圈大。如此整理出来的名单,已经缩小许多,在这些河北当地人看来,确凿有投降可能、值得拉拢的仍有十多个。
当然也不能要求这些降将们完全客观,这当中肯定是有私心存在的。但这对谢艾来说,都不算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当名单被整理出来之后,他便吩咐这些降将们可以分别派人去接触,如果能够将那些人招降过来,便算是大功一件。而且那些人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投降,其部曲武装肯定也是要保留下来,日后慢慢消化,不会被即刻解除。
这也算是从侧面回应了那些降将的诉求,他们各自招降来的武装力量,各自当然也能保留一定的影响力。
这些举措,并不是都督明确的指示,但谢艾也明白都督既然将这些降书送至他这里来,肯定也是希望他能够在这方面稍作文章。而且都督本人对于河北的局势了解也不太清楚,因此予他一个便宜行事的权力。
除了吩咐这些降将们分头接触那些有投降可能的邺地军头之外,谢艾还打算将这所有投诚名单扩散出去。虽然他自己笑言那些诈降不过是诡道,但其实他自己用兵就颇有诡奇风格。
尤其眼下都督统率大军正与石堪隔河对峙,堂皇对阵,他这里一个侧战场,只要能够保证西枋城不失这一个前提,那真是有多少诡道就要用多少诡道,失败了也没有什么,若能成功便能大收奇效。
0925 弄巧成拙
朝发邺都桥,暮济白马津。
白马津地处河南滑台附近,而在北正对便是黎阳津。黎阳至于枋头这一段,是黄河漕运的集中点。往年石赵势大时,在河南、淮北包括关中等地掳掠搜刮民用,北济襄国、邺城等核心地带,舟船多由这里离开黄河北上。
自黎阳往上,经卫水中段的滹沱、漳水等,一日之内,便可抵达邺城。所以这一段水道上,不独漕运昌盛,沿途也多仓邸林立,乃是河北到中原最精华的一段。
可是随着羯国内乱,石堪虽然坐镇邺地,但却定乱无能,所以黎阳周边也是快速混乱起来。繁荣不再,日渐萧条。
数日前石堪再统大军南来,如今单单在黎阳一地,便集结兵众六万余人,而后方的邺地仍在持续征兵征夫,沿着这一条河道源源不断而来。
这些兵众抵达黎阳之后,直接入住那些早已经闲置下来的仓房、邸舍,倒是省却了再筑营垒的麻烦。
如此大规模的兵众集结,对石堪而言压力极大。他虽然继承了相当一部分羯国遗产,比如早年在邺城包括黎阳等地所存储的大批物用,但经过这几年的消耗,所剩已经不多。而且邺地军头们割据严重,在地方经营上又乏甚创建,补充不足,难免坐吃山空。
所以,为了准备这一次的大战,石堪可以说是将家底都给押上,甚至将一部分兵力拨给亲近各家以换取他们的财货支持。同时又组织骑兵队伍清扫邺地周边,以掳掠搜集民储。
原本若仅仅只是南患,石堪不至于窘迫至此。毕竟他能成为邺地之主,也是靠的实力,原本石赵骠骑、车骑等几府禁军都为他掌握,单单这些便是数万精锐。那些豪宗、军头们即便强势,也不敢过分忤逆他,只敢从侧面上稍作掣肘。
可是现在,不独淮南军兵陈河畔,襄国那里也是不妙。两方掣肘,便让他不敢过分强硬。但无论如何,眼下大军总算集结起来。只要军队能够集结起来,整体上还是要奉魏王军令,那些军头们虽然也是以部曲入军,但能够发挥出的掣肘便少得多。
但是由于前阵的失利,令得石堪陷入被动,庞大兵力只能龟缩于黎阳一地,根本就铺展不开。所以石堪在抵达黎阳之后,哪怕明知对面滑台敌军还未尽数到位,他也不敢直接发动进攻,担心在渡河途中会被上游顺流而下的淮南水军冲垮。
因此这段时间来,两军只是角力于几座河洲的争夺。在这方面,邺地军队倒是占据着上风,但是在大的战略层面,眼见到滑台聚兵越来越多,淮南军站得更稳,并且开始以滑台为中心将水军逐步转移过来。因为枋头的丢失,邺地军队已经越来越处于劣势之中。
在这样令人焦灼的对峙中,更让石堪感到不安的是军中逐渐有流言扩散开来,都是言道军中一些重将们修书河南,准备投敌。这些流言传得绘声绘色,已经开始动摇军心。
位于黎阳津附近的大营中,石堪亲自监斩数十名在军中搜查出传播流言的兵卒。一声令下,几十颗人头一起滚落,校场上弥漫起一股令人压抑的血腥气息。而排列在校场中的各部将领兵长们,一时间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声。
石堪身披重甲,看似威风凛凛,实则内心却是苦笑不已。他知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刑,许多原本还潜藏在暗处的流言,稍后只怕会传播更快。
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流言中已经是指名道姓的在讲哪一个将领准备率部投敌,有心者早已经得悉。他如果还不有所表态的话,人心将会变得更加惶恐,尤其是流言所涉那些将领们,将会更加不能自安。
眼下他是选择严惩传播流言的兵卒,以此来表态自己绝不会受流言影响。但是如此一来,更多被蒙在鼓里的普通兵众们便会得知这些消息。
所以在这样一个时刻,他还是选择了妥协。无论那些将领们有无投敌之嫌,眼下都不做深究,因为牵涉面实在是太大,如果选择追究处决那些将领的话,事态将会变得更加严重且不可控。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不会激起兵变,这么多的将领身涉其中,整个大军的指挥都将崩溃。
几十颗人头算是石堪给那些将领们的交代和警告,被悬挂在旗杆上传示各营,禁止兵众再私下议论此事。
而后石堪才又召集几名重将入帐,解下甲衣枯坐片刻后,蓦地长叹一声。
大帐中几名将领眼见石堪如此,神态也都不乏颓丧、古怪。因为说起来这个诈降计策还是他们主动发起,希望能将淮南军引入彀中,争取些许主动。
而且他们在定计的时候也算计到淮南军或会反过头来公布那些诈降书信以动摇军心,在他们的计划中,如果淮南军这么做的话,便说明对方并无招降诚意,反而能坚定将士们顽抗之心。
然而他们没有算计到的是,这一份投降名单所牵涉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了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敢追查这当中到底谁是真降、谁是假降,可谓是弄巧成拙、自酿苦果。
沉默片刻之后,席中一名叫张沧的将领沉声道:“此前定计,游氏并无人在场,可是流言中他家也暗通南贼。大王若不深究,恐怕要成养奸之患啊……”
石堪听到这话,攥起拳头重重砸在了书案上,脸色更是阴郁到极点。因为这一个弄巧成拙的计策,非但没能给淮南军造成什么困扰,反而让他自己心里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这么多人献书投诚,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淮南军故作夸张?又或者说,仅仅只有被公布出来的这些人才有投敌之嫌而别的便绝对清白?更甚至于,像广平游氏这样重要的北地宗门,会不会是邺地旧仇构陷,希望借助他的手除掉游氏继而瓜分其众?
最起码他是知道,这个张沧此时言及深究游氏,目的绝不单纯。
眼见石堪沉默不语,他从淮北带来的一名嫡系将领韩雍说道:“游氏兄弟,久为国中宿将,名传河南并不出奇。即便是投于南贼,未必会得拔用,此事多半南贼构陷。”
“多半?哈,若是事出少半,只怕我辈性命都要为狗贼冠缨封侯。”
张沧意味莫名的笑一声,旋即便不再多言。
“先时人头落地,此事就此打住!”
石堪闻言后低吼一声,语调极为暴躁,继而沉声道:“西枋城为敌所占,使我不能从容。郭长史此前来信,言是敌军固守地利,又恃良械,屡战无功,因此请援。刘将军领取本部,我再增你两千骑兵,即刻前往助战,一定要尽快拿取枋头!”
那刘姓将领闻言后便站起身来拱手领命,正待要离开大帐,那个名为张沧的将领又开口道:“大王,末将觉得不必过分执著枋头。南贼何以速至?先困陈光,再锁河洛,大军直趋河北,因此我军才有应对不暇。如今两军沿河对垒,枋头诚是险要,我军难取,南贼同样难以尽取。只要能将南贼格挡于枋西,未必会成大患。”
石堪听到这话后愣了一愣,然后抬手示意道:“继续说。”
“南贼眼下其实是以枋西为饵,勾引我军偏望。但观其军动,一路疾行,可知必是简用,江东瘠薄之土,岛夷之众,即便稍有薄储,绝难承受大军长久用度。因是南贼轻入河北,不敢旁顾,作战全凭锐勇,难作长计。”
“可是,郭长史回报枋西之贼坚甲重械,物用充盈……”
旁边有一将领口中说道,不太同意张沧的说法。
“兵行诡道,稍作诈势,这又有什么出奇?江东久荒,河南久乱,正因乏用,所以才以此势欺人!”
张沧讲到这里,已是一脸笃定:“此前沈维周孤军深入酸枣,险为新乐公所擒。其人江东膏梁之辈,素来惯于安乐物享,若无隐情,怎么会甘心行险?”
众人听到这里,一时间倒也不乏认同,轻视江东南人,乃是长久以来传统,此前因慑于淮南军北进的辉煌战绩而不敢深思,眼下听到张沧分析倒与此前淮南军一些怪异行动略有吻合。
“眼下我军重守河线,看似稳重,实则不能决胜于顷刻。而且南贼舟盛可趁河势,我军不能占优。但若稍退于河线,佯作轻撤,以南贼轻率行迹,绝难按捺,必将渡河来追。届时我军避开南贼舟船,又能以游骑弓马围杀其众于野!”
张沧一口气讲完,眼下大军所困就在于被动应敌,被敌军直接堵在了黄河北岸,完全没有纵深可以依仗。若是能够稍作退军让开河线,一方面能够避免水战这一不利战场,另一方面也能发挥出地利和骑兵优势,运动中消灭敌军。
其余众将听到这话,也不乏人皱眉沉思这一战术的可行性。说实话看到南人在河面上那些舟船往来,便让人心底发怵,他们这里徒拥大军数万,甚至连基本渡河所用都不足,如果发生水战的话,实在不乐观。
0926 色厉内荏
“不可,若是南贼资用充足,进据河北防线,便可长久驻防,河上往来畅通,进退全无阻滞!”
另一将领韩雍闻言后忙不迭摆手否定这一昏招,且不说这一计策本身就建立在南人难以持久的假设上,单单将南人放过河来,便等于开门揖盗。
且不说南人能不能维持长久,邺地军队本就人心动荡,刚刚还爆发一场多人打算投敌的乱迹,如果这时候主动放弃黄河防线,那就等同于自乱阵脚,说不准会有多少人敲锣打鼓恭迎王师北进。
更何况,如果南贼真是乏用,干脆直接防守于大河北岸,将强敌阻拦于外,也比直接将兵灾引入河北更好啊!
而且,襄国那里形势将见分晓,他们就算退回邺城去,难道就能获得纵深空间?
自己的妙计被人随口否定,张沧心情自然算不上好,当即便冷哼道:“那韩将军又有何妙计可行?眼下大军毕集河畔,进退无功,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南贼扬威于此,笑我河北无人?”
韩雍并不理会张沧的讥讽,只是望向石堪说道:“张将军所言,枋头不可过分执著,南贼舟盛,不可决胜于河,末将诚以为然。但若引贼于内,末将却不敢苟同。南贼北上以来,轻入无阻,兵势亢极,一旦踏足河北,必将大乱我国。届时河北乡众,泰半都要沦于战乱,形势一崩难收!”
其他人听到韩雍这么说,心内也都悚然一惊。此前他们只是觉得南贼舟盛,被人骑强,野地对垒要好过水上作战。但却忽略了南人北上以来的凶猛战绩,放弃能够坚守的防线,将这样凶恶的对手放纵于乡土中,那可是在玩火啊!
张沧闻言后嘴角也是蓦地一颤,但嘴上仍是不肯服输,沉着脸盯住韩雍,等待他继续发言而后予以反驳。
“其实当下之困,未必无解。大河周回数千里,南贼所据者,不过区区酸枣、滑台几处而已,所恃者不过河中之势。我军长困黎阳,确是贻误战机,不如另遣一军,东入阳平,自元城过河,进据碻磝,轻骑集于济北,而后奔袭河南,解陈光之困,断南贼粮道。届时黎阳之众一拥而下,必破南贼于河畔!”
韩雍说完之后,席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神态也隐隐有些古怪,不时偷眼望向石堪。
“我道韩将军有何高见,难道你是担心眼下淮南不足为敌,还要为大王再惹强敌?如此东进,你可知中山王会是何反应?”
张沧眸子闪了一闪,而后才凝声说道。
韩雍闻言后也不甘示弱,沉声道:“中山王僭制在即,不臣之心昭然。难道张将军以为我军来日还能与中山王并存?”
“即便来日会有刀兵相见,可是眼下南贼近在河畔,再惹中山王这一强敌……”
“中山王目下只望襄国,余者俱不在怀!此前南贼徐州军与中山王所部战于青州,中山王主动弃郡撤兵,如今我军不过借道而行,又非主动挑衅!”
事实上,阳平也是石堪的势力范围,但是相邻的清河、平原等郡,眼下都为石虎所占据。此前石堪保持中立,因此不在阳平驻军,如今贸然发兵过境,以石虎那嚣张跋扈的性格,的确有可能将之视作挑衅。
如今黄河中游几座要津甚至包括河北的枋头都为淮南军所占取,而邺地军队在水战中又是出于绝对的劣势,所以很难再在这方面争取到什么转机。如果想要扭转局面,落眼于黄河下游乃是一个非常合理的选择。
韩雍眼下看似当众进策,但事实上这乃是石堪亲自制定的作战计划,只是借由韩雍之口讲出,免得石堪讲出后被众将堵回而没有转圜余地。
而众将之所以保持沉默乃至于发声反对,忌惮中山王石虎只是一桩。另一个理由则就是,韩雍所提出的这条路线,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淮北。
这一条进兵路线,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被提出来,早在此前关于石堪想要转移返回淮北的时候便有人作出过建议,将此当作一条发展路线,但很快就被众将所否定。
一方面是乡情难舍,人离乡贱,他们不愿意追随石堪背井离乡,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愿意石堪率军离开使他们失去一个强力庇护。
当时石堪也并未坚持如此,仍然安于邺地。可是现在,他是真的愤怒了。
明明眼下这已经是邺地军队为数不多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唯一能够扭转不利局面,发挥出野战优势的方案。可是这些人仍然担心他会率军逃离,宁愿引敌入乡,宁愿抱在一起困守黎阳等死,都不同意这一选择!
眼见石堪已是出离愤怒将要忍耐不住,韩雍忙不迭递给他一个暂且忍耐的眼神,然后声色俱厉道:“诸位,你们以为邺地所困仅仅只是眼下淮南之贼?这实在大错特错,早前中山王一味争取襄国谋求篡逆,主动放弃青州之地集军河北,如今青兖境中早无阻拦,南贼徐州军正从河下向此逼近,待其两军合拢,我军已是必死之局啊!”
“怎会如此?”
“不可能……”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剧变,甚至有人直接从席中惊立而起,疾呼出声。
眼下单单淮南军一部,便已经逼得他们愁眉不展,无从应对。如果再加上徐州方面的敌人,他们已经不敢想象迎接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那张沧闻言后也是陡然色变,直接冲到石堪座前疾声道:“南贼徐州军将要来此,大王是否一早便知?为何不曾告知……”
眼见张沧如此不恭,石堪再也忍耐不住,直接从席中立起怒声道:“就算提前告知,张将军难道有却敌良策?还是让你早知邺地危不可救,提前筹备退路?你这与羯、与国人杂交门户,难道你以为那狂贼貉子会予你活路?还是觉得中山王必将逆定功成,会将你引作臂助?”
“你、末将不敢,末将不敢……”
眼见石堪手按剑柄,满脸怒不可遏状,张沧一时间愣在原地,继而额头上便沁出冷汗,连退数步继而忙不迭跪拜在地疾声道:“末将、末将只是心惊情急,绝不敢有忤逆大王之恶念!”
看到张沧惊惧跪拜下来,石堪也是微微一愣,继而便低笑起来,只是笑容中却莫名带着几丝悲凉。往年他只是有感于创业不易,诸多掣肘,为了维持住局面不得不一再妥协。可是一直到了今天,他才总算认识到,原来这些狗贼叫嚣凶狠,一个个都是色厉内荏之辈啊!
他未尝没有与中山王石虎平分秋色的念头,一者本身性格不够强势,一者也是觉得石虎盛气凌人不能结众,所以自己要平和待人。
可是现在看到张沧这模样,他才明白过来,如此一个世道,人人欺软怕硬,人人色厉内荏,往年他许多不自在,原来都是想得太多、咎由自取!
“兵出阳平,势在必行!若不抢占碻磝,一旦徐州贼军西进至此,我军落败便成定局!届时再无强兵庇护,无论奔南逐北,尔等俱要由人宰割,与伧卒无异!”
眼下并非感慨反思的良机,石堪冷笑几声后,快速收拾心情,不再征求旁人意见,肃容说道:“此一役,为生死之争,我也懒于虚辞再安抚众情。稍后军中牛马舟船集结待用,是生是死,在此一搏!若是最终仍不能胜,我向诸位保证,绝不偷生!若是此战能灭贼于河畔,则南贼十年之内,再无北进之力,届时中原沃土,我与诸位共享!”
讲到这里,他口中又发出几声意味莫名的笑声,缓缓踱步至席中,冷厉视线在每一个人脸上划过:“此役关乎性命,我也只是一个贪生俗人。谁若有害乡、害军、害国、害我之念,自有利剑斩断旧情!”
“末将等愿与大王同生共死,绝无贰念!来日攻破南贼,跃马中原,助大王兴创伟业!”
听到众人如此表态,石堪又笑一声。邺地常年的积弊,又怎么会是区区一两声表态能够消弭。但他也相信,只要这一战能够扭转局面,这些人仍会团结在他周围。
倒不是说他有多强的御下之术,而是除了他之外,无论何人入主此地,都不会如他一般对这些人一再纵容。
0927 天助我也
面积不大的河洲上,空气中除了河泥稍显腐臭的味道外,另有一股焦糊的气息。边沿处那些竹排木栅之类的防御工事,这会儿也大多都被拔除。
位于河洲东北角的一个简易码头,乃是此前战斗最为激烈的地方,眼下除了漂浮在河面上一片竹木碎屑之外,还有许多已经被河水浸泡已经肿胀发白的尸首。
经过一段不断时间的围攻,淮南军终于夺下了这一座河洲。由于北岸敌军没能及时进行援助,加上淮南军投入了更多的兵力,甚至投入了一批用于攻坚的大型军械,河洲上两千多名敌军被围歼近半,剩下的则溃败出逃,乘着一些简陋的筏具之类想要逃回大河北岸,又被淮南军衔尾追击,最终能够成功逃回的不过几百人。
虽然夺下了河洲,但是淮南军督将李由之在登岸巡察一番后,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这一座河洲原本是由岩石堆叠起来,上方层层淤泥沉淀,兼之今年降水不多,河面降落,因此才露出了水面,上面长满了茂盛的芦苇。
河洲规模并不算大,地势也不算高。此前敌军坚守于此时,又对河洲地貌进行了极大的破坏。眼下虽然被淮南军夺下来,但已经不再是一片完整的实土,坑坑洼洼,整个河洲都被河水渗入划分成为一小片一小片的小岛,尤其中间更出现一片面积不小的水洼,直接与河水联通。
淮南军之所以要抢占这些河洲,就是为了能够在河中获得一些可以提供补给、休养的据点,以便于更好的控制水道。可是现在这个河洲如此情况,分明已经不再具备这种作用。
“最起码敌军也难再用此处阻截我军舟船了。”
李由之如此自语,也算是对自己和奋战多日军士们的一点安慰。真要讲到河中补给点的话,敌军的需求要比淮南军大得多。
水战对物用的消耗极大,尤其是在黄河这种宽阔的水道上。哪怕是精擅水战的淮南军,在还有别的选择的时候,也很少会选择接舷战。因为一旦选择接舷,即便是获胜,对自身舟船和士卒性命都是极大损害,会削弱持久作战的能力。
无论南北,只要不是将士卒性命当作单纯的消耗品,准备各种远程进攻手段都是必不可少。但舟船载重量是固定的,兵多了物用就会少,物用多了兵众就会不足。
尤其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需要灵敏调整,所以如果能够在就近战场位置获得一个牢固据点,便能在战斗中获得极大优势。
淮南军就算没有据点,还有一些大型的战舰可以担当这样的任务,可以调整补充物用和兵员配给。可是敌军却几乎没有这样的大型战船,只能依靠一些固定的据点。而一旦这些据点丢失,便会陷入极大的被动。
虽然这座河洲已经被摧残得支离破碎,不能再存放大量的人和物,但稍加修葺,也能作为一个临时的停靠点。
但一想到自己这一支队伍被这一座河洲纠缠如此长的时间,李由之总觉得得失不能相抵,因此颇有一些不能释怀。
“胜武军几千卒众便收复河北诸多失土,萧督护更是俯拾酸枣大城……”
不独李由之不能释怀,其他兵长们在上岸查看一番后,也是颇感失落。
“想要立功,还怕没有机会?”
听到麾下那些兵长们的絮叨,李由之忍不住笑斥一声,最近军中大功屡建,连带着整个淮南军上下都憋着一股气劲,都想争抢一个大功。类似眼下攻取这一座河洲,原本也可算作一功,现在却不大被人看在眼中。
他们在这河洲停泊休整一段时间,顺便派人将战果呈送回去。过了将近两个多时辰,大营中传回消息,命令这一部水军继续原地驻防休整,同时又有一批物用补充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条军令,召李由之返回南岸酸枣大营入见都督。
李由之领命后不敢怠慢,换乘快舟渡河返回,当他抵达灵昌渡口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眼下的灵昌津,也是淮南水军一个集结点,原本茂密的苇荡都被清理出来,早前被进攻冲撞得残破不堪的堤岸也得到了修缮加固,竹木搭建的水营延伸到河中数里,有三十多艘大小不一的战船停泊在这里,随时待命出动。
李由之登岸后,发现其他一些率部在外的水军将领们也都陆续赶来这里。眼下淮南军活跃在这一段黄河上的水军已经将近三万众,大大小小舟船数百艘。
除了一些重兵防守的固定津渡营地之外,另有将近万众分散在这一段大河上上下下,如此才能将宽阔的黄河水道给控制起来。
众将们聚集在一起,或是谈论一下这段时间的战绩情况,也不乏人猜测将这么多将领都聚集起来,莫非是将要有大的行动?
听到这一猜测,众将俱都变得兴奋起来,这一段时间,水军整体战果倒是不错,将敌军完全压制到了延津一下,虎牢城到延津这一段黄河水路,几乎已经成为淮南军的内河,畅行无阻。但若分摊到每一支部队头上,则就实在不够看。
水军在淮南军中,拥有着极高的战略地位,相对的自主性便要差一些,在没有具体的作战计划前,几乎没有独立行动猎取战功的机会。眼见到其他各部多有所得,这些水军将领们心中也是焦躁不已。
这些将领们还凑在这里议论纷纷,身为水军督护的徐茂行出来,安排众将换乘战马,往南面的酸枣大营赶去。
众人抵达酸枣后,直接被引入中军大帐中,而后便看到路永、曹纳等水军一系将领早已在此,正在向都督汇报军情。
“近日来,敌军在延津左近出动舟船的确见衰。前几日尚有将近三百舟次,但是昨日到今日,出入船只已经不足百艘……”
路永乃是水军大督护,各营每日战况都要汇总过来,这么长的战线上,一些局部的异常并不算明显,但若集合到一起来,便会有一个极大的放大作用。
单单这几日军情所显示,敌军在黄河上活动痕迹骤然降低下来,仿佛是放弃了对黄河水道的控制权,这就显得实在太怪异了。
虽然敌军在水道上处于劣势,似乎也不打算与淮南军在水战中决胜,但这么少的舟船出动量,不要说看护住沿河一些据点,只怕连基本的警戒都不好维持。
眼下两军之间只隔着一条黄河,而淮南军又在河道上占据着极大的优势,敌军却连基本的警戒都在收缩,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一旦淮南军发动偷袭进攻,哪怕是半渡中被发现,多达数万兵众的调配防守,也不是仓促间能够完成的。
除非他们时刻警惕淮南军的进攻,但那些兵众们也都是血肉之躯,一旦紧张的备战持续太久,对体力、士气都是巨大的损耗。
若仅仅只是三五百的小规模对峙,这种消耗还不算是太明显。可是眼下两军各集数万之众,如果不能维持一个相对平缓的休息环境,这种紧张足以拖垮整支大军。
“看来石堪是在别处有所谋动啊!”
路永单单字面上的汇报还不算形象,当李由之等活动在黄河上的将领们分别汇报实时军情后,众将便更觉出敌军这不是在作态,而是真的力有不逮,因此曹纳沉吟说道。
这一点结论不难得出,重要的是要推算出敌军会在哪里有所动作,而淮南军又需要做出怎样的应对防备。
“应该不是枋头。”
沈哲子沉吟片刻后说道,枋头虽然距离酸枣比较远,但谢艾每天都会有军情汇报,眼下枋头态势一片良好,甚至谢艾还在酝酿一些新的外攻动作。沈哲子相信谢艾的眼光和能力,不可能敌军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作都看不出来。
有黄河这一道天堑阻拦,其实敌军有什么动向也都不难猜测,既然不是上游,那么肯定就是下游。可是下游的话,究竟哪里才会是敌军图谋的地方?
很多时候,不能做出准确判断不是才略不足,而是信息不够。这就是淮南军眼下的情况,众将各有猜测,但也全都不能笃定。
讨论一直进行到深夜,最后沈哲子也只是示意路永开始集结水军各路人马,无论敌军意指何方,首先还是要保证自己有足够的机动力量能够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第二天黎明时分,沈哲子睡下没有多久,突然东面的滑台传来方向,言是在更下游的位置发现敌军大举渡河的迹象,而且其中似乎还有大批的战马。
得知这一消息后,沈哲子心内也是一惊。这么大规模的战役,其实很难有什么神来之笔,双方能够做出的选择都很有限,太灵巧的战术也不是几万臃肿大军能够完成,所以一得到滑台方面传来的情报,对于敌军的意图已经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
眼下淮南军看似占据优势,但其实还是有缺陷的,那就是对黄河下游控制不足,这并不是计谋不及,而是力有未逮。淮南军刚刚在滑台方面布置妥当,更下游的地区根本还没有延伸到。
原本这一个缺陷,是希望徐州军北上补足,可是徐州方面此前传来消息,言是泰山郡又有不稳,所以会师的日期还要再拖延一段时间。关于这一点,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本身淮南军北面集结的时间便提前了。而徐州军却远在近千里之外,很难即时做出配合调整。
很明显,石堪就是要利用这一个漏洞做出反击,而且反击力度肯定很大,大到在他看来,正面的淮南军没有时间趁着黎阳虚弱的时候发动进攻。
得知这一点后,沈哲子即刻下令河上水军速往滑台集结,同时酸枣之军也加大增援滑台的力度。如果敌军骑兵大规模南来,那么给河南造成的伤害可就大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威胁到前线大军的安全。
同时他也给枋头的谢艾下令,赋予谢艾更多便宜行事的权力。各部做出调整后,沈哲子便在酸枣焦急的等待消息反馈,可是滑台方面还没有等到最新消息,反而陈留方向传来了消息:陈光被部众反攻,业已败亡,而原本对付陈光的韩晃所部,此刻正在紧急北上。
“真是天助我也!”
得知这一消息后,沈哲子顿感惊喜无比,先是传令韩晃速往滑台而去,而后下令其余各军,不必再理会下游敌军动向,即刻向黎阳发动总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