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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63 两线大捷

    淮南水军抵达肥口战场后,战斗便再无悬念。

    此时浮荡在江面上的奴军舟船尚有百数艘,但真正得人驾驭、载满兵众的却不足半数。韩晃所部水军虽然在实力上不能形成碾压,但对舟船的驾驭之能却远远超过了乱糟糟的奴军。此时战船横陈于江面,阻拦住奴军北归之途,投石、利箭频频发射于奴船。

    尤其那一艘巨无霸的长安大舰,更是当之无愧震淮之名,一俟冲入战场便直接撞沉奴军一艘载满兵众的战船,船上奴兵俱都落水蹈舞挣扎于江心,根本不需要再投以更多关注,过不多久便都成江上浮尸,再无生息动作。

    硕大的拍竿不断砸击下来,灵活的艨艟、走舸分流围堵包抄,将一艘艘奴军战船逼离原本的航道。与此同时,肥口守军也完成了对岸上之敌的围剿,原本撤入淝水中的一些剩余水军舟船再次出动,将许多无人驾驭的舟船牵引回肥口码头,而后更多的兵众登船作战,对那些残留的奴船展开不依不饶的追击。

    奴军们总算见识到真正的水战该是怎样一番模样,而在这场战例中他们却是不折不扣的反面教材,此前满心欢喜想要登陆抢攻,根本就没有任何在江面作战的准备,加之早前兵卒们乱哄哄的抢登船只,原本的行伍组织都被打乱,面对淮南水军的突然回援,甚至就连一条切实可行的军令都无从下达,更难以针对淮南军发动什么有效的进攻。

    在被淮南军接连摧毁击沉数艘战船后,奴军才总算恢复些许秩序,然而大好形势已经一去不存。此时江面上虽然奴军仍然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但这一群兵众多是急于渡淮作战,根本就没有任何水战的准备,甚至就连原本船上所架设的水战械用都被拆掉以求运载更多兵众,这会儿已是全无反击之能,甚至于就连想要接舷或是装船都因超载而完全追不上淮南军战船速度。

    于是许多暂时还未被淮南军纠缠住奴军战船快速往北岸返航,上至将领兵长,下至寻常小卒,但凡身有余力者,俱都手持桨橹,拼命发力,一时间船速居然加快起来。他们也不敢再绕行颖口,一则水路漫长,变故更多,二则仓皇之际也根本就没有驾驭舟船转向来去的技艺能力。

    如此一来,倒也有二十余艘奴军战船成功脱战靠岸,不待船只停稳,眼见到水岸将近,船上那些奴兵们便纷纷弃船往岸上游去,就连战船都不管不顾,只求远离水道。

    时至正午,这一段水域已经不再见大规模的奴军踪迹,甚至就连落水溺死的尸骨并舟船残骸都被淮水冲刷到下游。至于那些被奴军们遗弃的舟船,也都被拖入了淝水中。这些舟船有许多都是完好无损,只是因为奴军弃船包括那些棹夫役力也都逃散一空或是干脆投降而为淮南军所获。

    此处战事虽然已经结束,但沈哲子也无暇归镇,而且还将杜赫等一众分管政事的淮南属官都调来此处待命。

    肥口周遭,浮尸碎木极多,民夫役力们登船打捞清理,还未将水域彻底清理干净,江面上已经又出现了大量的舟船,这一次则是从汝口返回的水军大部并得救的汝南军民。

    肥口一时间也难容纳这么多舟船涌入,加之此处也是刚刚大战完毕,尚是诸多混乱。杜赫等政务官员们尚在忙碌着对流民的接纳安置,沈哲子已经匆匆登上了船。

    “末将等幸不辱命!”

    战船甲板上,负责接应的路永、徐茂并一直固守的毛宝、李仓等众将纷纷上前,抱拳为礼,神态之间不乏慷慨。

    沈哲子迎上众人,闻言后已是哈哈一笑,心情可谓畅快,指着肥口处仍然密集的浮尸笑语道:“此处同样略经小事,轻克来犯之敌,倒是让诸位将军难得专美。”

    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沈哲子也没必要与众将竞勇,众将闻言后自是莞尔。此前归途中他们便忧心忡忡,担心肥口或将不守,待见江上那些收捡不净的浮尸残骸,也能大约猜到此前这里经历怎样苦战,绝非略经小事而已。

    “辛苦毛侯了!”

    与众将稍言问候,沈哲子便就将视线落在毛宝身上,这员悍将形容都有憔悴瘦削,身上衣甲也多残破,可见固守汝南这一段时间来实在是不容易。

    “末将身负厚用,未能人地两全,已是惭愧……”

    眼见沈哲子望来,毛宝脸上已有几分惭愧,垂首回答道。

    沈哲子上前一步拉起毛宝手臂,摆手道:“毛侯切勿为此颓声,汝南维持至今,已是远超预期。分拒奴众于外,乃是淮南得守基石,且活我落难之中凡多,毛侯之功于社稷,绝非止于浅表。奴者无道之众,所恃者穷恶之势又遭横阻,今日之暂退,乃是来日之大进根本,不必扰于俗情进退之得失。”

    说着,他又转望向立在毛宝身后的李仓,笑语道:“李将军,我们总算见面。此前诸事繁忙,竟与将军缘悭一面,不能得见。虽未面前亲嘱,无奈人事逼迫,妄托以重任,非情之用,还望将军勿怨。将军才用非俗,虽不自陈,自有奴众败势以证。今日护众归镇,足可夸事同僚。”

    “末将、末将……驸马盛赞,末将实在愧不敢受。”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李仓便显得有些局促窘迫,他此前不见沈哲子,原因绝不单纯。此前相助毛宝力据桃豹奴军的围攻,心内也是不乏殊功自许,略存自矜之意。

    可是今天在看到肥口这里惨烈的战场之后,那一点自矜之傲气已是荡然无存,正如毛宝所言,诸多前提俱不足论,他们被迫丢弃防区引众以还乃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之所以能够成功撤退,也是多亏了镇中大援。反而连累到本镇遭受奴军攻击,幸在来犯之敌已被打败。

    如此深算下来,他们非但没有多少功事可夸,若是遇到心意狭窄的主将,反而要穷究失土累事的罪责。李仓虽然多听人言驸马之贤能,但终究没有直观的认识,对这位少年勋贵多有陌生,所以眼下心情也是忐忑。

    “久战疲敝,我也就不再多扰。稍后肥口疏通,镇中自有人来引所部归镇休整。”

    对汝南这几名将领温言嘉许一番后,沈哲子便直接在船上召集众将开始议事。

    此时两处战斗都是刚刚结束,因而具体的战果如何尚还没有整理出来,但大概的经过总还能够说得清。

    汝南方面战斗要比肥口从容得多,虽然奴军桃豹总体应对得宜给淮南军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但自身也是困于整体战势的被动而不得不做出改变。双方唯一尚算惨烈的交战发生在将近悬瓠之地的汝水上,此一役淮南军以舟船为诱饵,诱使奴军入水哄抢船只,而后便依仗水战的优势大溃其众,彻底击溃了桃豹针对汝水的封锁和防守,得以与汝南军民胜利会师。

    至于肥口这里,沈哲子亲自坐镇督战。虽然由于奴军乱打一气给淮南军造成极大的困扰,乃至于突破肥口等多处防御得以成功登岸,使得战事一时间危急到了极点。但也因此,奴军付出了远超于正常作战的代价,这也给此后的崩溃埋下了祸根。

    如果奴军能够从容调度,整体为战的话,或许不能这么快就攻破肥口营防,但最起码损失也在可控范围内。当汝口水军归来助阵的时候,不至于一触即溃,令得局面彻底崩盘。

    今次奴军南渡,投入不可谓不大,此战无功可以想见对其军损害之大。此前颖口一战中,由于担心会遭到奴兵回击反噬而没有趁机扩大战果。可是今次这一战中,奴军舟船即便没有全没,也必然已是大损。所以在于众将略作商议之后,沈哲子也不打算再就此作罢,当即便又调集五千水军,交由韩晃率领,直往颍上攻去。

    至于新进归镇的水军,也并没有就此闲置,即刻将战船送往硖石城处,由那里整军往淮水下游的涡口而去。

    沈哲子甚至没有时间去出面安抚那些得救过淮的汝南民众,诸事都托付杜赫等人处理,在安排过军务之后便匆匆返回寿春,接替沈牧坐镇城中。而沈牧则率领一部分寿春守军于八公山登船,与水军合兵一处,直往涡口而去。

    然而水军出动未久,旋即便传回了不好的消息,石虎果如沈哲子所料,率领谯郡之众趁着汝南、肥口烈战之际自涡水顺流而下,接连攻克涡口、马头等淮水北岸要地。负责彼处防务的曹纳已经暂退到了洛涧,而徐州军剩余的一部分也都退守盱眙。

    这样一个结果,沈哲子虽然早有预料,但当真正成为事实的时候,还是略有几分失望。涡口同样是淮上要害,虽然对于寿春的威胁并不如颖口那么深切,但落在石虎手中后,无论是左面的淮南还是右面的徐州,在防守方面都要压力倍增。

    不过事实已是如此,凭着淮南军本身所具备的兵力,绝难支持汝南、肥口、涡口三地作战,必须要有所取舍。眼下两地俱都得功,涡口易手倒也并非难以接受之失败。

    于是沈哲子一方面加紧对汝南归众招募整军以扩充军力,守稳本镇,一方面命令水军与曹纳汇合并守洛涧,不要让石虎兵入淮南。

0764 淮阴失守

    位于涡口的奴军大营,中军大帐内不乏欢声笑语,诸将齐聚一堂,恭贺中山王此战之大捷。而在大帐之外,则又有十数名将领跪在地上,满脸灰败之色,与帐内乃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气氛。

    今日中军营防不禁,不乏有将领匆匆行来,加入到大帐内的欢庆中,在看到帐外那跪着的十几名将领后,眉眼之间俱都讥诮。这十几名将领可都是中山王信重有加的嫡系部将,往常不乏自恃中山王之亲昵而目中无人,如今一个个却都成了败军之将,前途未卜,自然会令余者生出幸灾乐祸之想。

    此时中军大帐中,石虎怀揽盛酒瓦瓮,脸庞上已是略有醉态,眉眼飞扬,再无此前困顿之颓态。帐内众将也都捧酒以贺,高颂中山王不负威名,旗开得胜之后,接下来便是扫荡淮夷。

    涡口这一战,进行的尤其顺利,甚至没有动用那数万怀有反复之心的胡部义从,石虎只是亲率谯城三万人马,水陆并进充塞涡口,继而便对马头等淮上戍堡形成围堵。这些戍堡也都不乏坚防,但无奈本身守军便不多,江上后援又不继,一番烈攻之下很快便次第告破,将南军淮北之防一一拔除。

    此次一战,对石虎而言可谓意义非凡。虽不至于一扫此前颖口之败的颓势,但最起码也是证明了他还是那个勇武敢战的羯国名将,在没有太多外部因素的介入下,仍然具有每攻必克的锐猛!

    拿下了涡口,便意味着打通了淮上的通道,以此为起点无论是攻打西面的淮南,还是东面的徐州,都是倍增便利。这本来就是郭敖所掌东路军今次南来的作战目标,如今被石虎完成,只要掌握住这个淮上大门,奴军就可以源源不断的涌入到南岸为战。最起码在大江之前,前路上已经没有太大的水厄阻途,免去了这一最大隐患,更多的便要仰仗大军野战攻坚之能。

    热饮一番之后,众将不免讲起其余方面作战的情况。被提及最多的当然是颖水方面军队的失利,颍上南下之众可没有他们这样的好运气,被淮南军力阻于肥口与硖石之间,而后又被淮南水军杀了一个回马枪,可谓是大败亏输。

    四万于众溃逃回来不足两万,更重要的是丢失了大量的舟船械用,以至于对颍上的掌控都形同虚设,令得淮南水军得以畅通无阻的深入到陈郡、颍川等地,如入无人之境。如果不是在涡口得胜之后,石虎即刻便下令将物储俱都转移到谯郡来,这一败将直接丢掉大军继续南下作战的根本!

    所以众将对那些战败之将领也都是口诛严厉,恨不能杀之谢罪。

    石虎听着众将的争相讨伐,神态只是淡然,并不急于表态。这些人如此激愤态度,看似就事论事,但其实心迹如何,他又怎么会不知。今次颍上发动进攻的军众,俱都是他的嫡系义从。此前颖口一败,各部离心深重,至今都未打消,正是凭着这些嫡系义从,石虎才能勉强维持住局面。

    如今石虎借着涡口之胜回挽一些威势,但也难以完全消弭掉此前的隐患裂痕。众将正是要借此打击石虎的嫡系部将,以削弱施加在己身的钳制之力。

    “南貉沈维周,不是俗类。其人所御之众,倒也称得上是南人罕见之劲旅。此前就连我稍有不察,都要受挫于颖口。今次颍上之军再受挫折,可见淮夷貉奴也非一无是处,来日为战,还应谨慎为先,不得轻敌。”

    以往石虎是绝对不会有此类涨他人声势而灭自己威风的话语,可是今次独掌局面,此前又有折戟之痛,这才渐渐感悟到世事艰难,凡有困境许多都是难以力取,这也算得上是一种长进。

    当然更重要的是,虽然石虎也大恨颍上之军的失败,尤其是损失了太多的战船,这直接影响到稍后他以涡口为中心而南下作战的计划。但是眼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遂于众愿,将这些由自己亲自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们重惩,反而削弱自己对于大军的掌控力度。

    “江水横流,隔绝南北,此诚天地之大限。要凭人力迈此,非伟力绝勇之辈而不能。大王掌于国士南来,于南人而言乃是灭国倾家之大祸,江东人才物粹俱都集此,沈维周又是南士中才智、人望并汇,即便比于中国,仍不逊色太多。似祖某之流即便仍然南事,也要拜于下风。况且颍上所负本就为牵制之任,正为涡口谋于战机。今次涡口顺利得功,营外诸将虽无突破之功,但也不乏扰敌之劳啊!”

    今日庆贺,祖约得以列席其中,他是看得出石虎心意为何,本身也不畏惧得罪这一众奴将,因而便顺着石虎的心意发言,待见石虎望过来的目光不乏赞赏,便又继续说道:“举国之战,士庶穷命以争,胜负本就难作速决。先胜而后败,小挫而终成,眼量须以长远,一时得失之争,只是寒伧俗类狭念。北冥之鲲,发于一卵。镇国之鼎,成于锤锻。若因一时之困而颓丧不前,虽绝勇之辈,不能猎得大兽。”

    祖约这一番话,帐中这些胡将大半都难听得懂,包括石虎在内都只是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出祖约这是在为他助声,因而便也趁势夸赞祖约几句,继而便让人将那些败军之将引入帐内来,先是厉言训斥一番,而后才又将他们俱都划为先锋,配足兵众让他们来日猛攻洛涧以戴罪立功。

    其余众将,对此虽然略有不满,但此前颖口大败、军心惶恐之际尚不能摆脱石虎的钳制,如今涡口建功、已经将要攻入淮下腹心,局面转为大好,则就更加不敢明目张胆的违逆石虎的意愿了。

    当然,石虎也并非只是包庇自己的亲信,对于余者同样不乏拉拢。尤其此战中表现出色,原本为郭敖部将的李农,石虎更是多有嘉许,甚至拍着李农肩膀指向自己节杖笑语道:“此世唯勇力者当显,若能谨守当下之态,来日必当执此!”

    因为拿下了涡口,石虎的重心便完全转移到此处,对于业已失控的颖水也并没有再大力挽回,而是全力于涡口备战。稍有遗憾的,就是将主力专注于涡口之后,便不免与桃豹军失去了呼应之能。不过就算是没有桃豹的助战,石虎也是充满了信心,反而桃豹没有了他的策应,将会变得有些孤掌难鸣。

    不过石虎对此也并无太多愧疚之意,并且打算借此敲打一下桃豹。虽然此人表面上是极力配合自己,可事实上肯定是有所保留,否则凭其数万之众居然不能将南人水军牢牢牵制于汝水,以至于颍上之军遭受围击而大败亏输。

    所以对于桃豹那里,他只是派人去信简单犒问安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至于桃豹屡有请粮,也只是言令桃豹夺回颖水控制权之后,他这里才会派人送粮。

    相反的,对于徐州方面石虎便加大了关注。石堪一直是他心头一根刺,此前原本打算挟着大胜之势一举解决掉石堪这个隐患,结果却一时大意落败于颖口,令得他的计划大大受挫。不过随着涡口入手,局面总算又入了正轨。

    虽然眼下时机尚不成熟,不能将石堪一举拿下,但他也不打算再让石堪置身事外,屡屡派人去信讨要兵众、资用并舟船,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甚至表态如果石堪敢再引兵沽望自重,他将率众直抵淮阴,以贻误军期战事而重惩其人!

    石虎态度之所以如此强硬,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原本的积怨,本就相看两厌,另一方面也确是军务所需。颖口一败后,大军困顿日久,没能直入淮南获取补用,因而资用渐有匮乏。而颍上之军作战不利,舟船损失惨重,这就令得石虎虽然拿下了涡口,一时间也难发动大规模的渡淮作战,趁势扩大战果。

    可是几日之后,石虎非但没有等到来自淮阴的物货援助,反而等来了一个让他心情从云端瞬间跌落到谷底的消息:南人徐州军围攻淮阴多日,终于攻破此城。郭敖与石聪等将领裹挟败卒,业已往北面国中逃去。至于原本坐镇淮阴的石堪,则早已经在大军南来的时候便已经奉诏归国!

    “老匹夫,莫非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对于石虎而言,最让他震惊的还非淮阴的丢失,而是石堪的归国。这当中的意味如何,他甚至不敢深思,但也能够感受到那种直扑面门的危险和阴谋气息,甚至于心内都生出要直接归国以作窥望的想法。

    但这想法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石虎便知绝无可能。一方面石勒居然有如此布置,而且隐瞒自己如此之深,那么极有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布置。而且,南人也绝不可能任由自己轻易撤离,如今他虽然占据了涡口,可是左右淮道已经俱为南人所掌握,一旦被衔尾追击,大军很有可能被一触即溃,他即便孤身得免,归国后也难再有作为!

    一时间,石虎心内原本因涡口得手的欢欣已是荡然无存,更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危险境地。

    与此同时,沈哲子在完成了对汝南民众的整编成军之后,便也率领镇中主力前往洛涧,亲临前线与石虎大军展开对峙。如今颍上奴军已经不成威胁,而汝南的桃豹军本身就乏于舟船。原本各方告急的态势有所扭转,只剩下了涡口这一处威胁。

    不过沈哲子还是有一桩不解,那就是按照原本的记忆,石勒此时应该已经死掉了,而且消息也应该传到了前线。当然战事打到如今这一步,随着郗鉴入主淮阴与淮南军在淮水上对石虎形成夹击之势,石勒无论是死是活,淮南已无多少失守之忧。但哪怕只是单纯的好奇,沈哲子也想弄明白石勒怎么就该死而不死。

    如果说他的作为对石赵内部有什么直接影响,那么无疑是原本应该坐镇襄国的石虎如今正困顿于涡口。若原因在此的话,那石虎这老小子真的是人事不干,坏事不落啊!

0765 同病相怜

    “哈哈,终究还是我险胜半着。世仪过执于方寸,反倒失了全局的衡量。”

    眼看着美婢将棋枰上棋子黑白分拣,程遐手捧浓香酪浆浅啜一口,状似极为愉悦。眼下的他,时服于身,散髻垂发,相貌略显清癯,神态却是淡然,已经没有了石堪刚刚归国时那种颓丧与病态。

    “明公弈力高深,凤是自愧不如,方寸尚且不能争得,又怎敢妄窥全局啊。”

    钱凤闻言后便笑语一声,因有纱巾覆面,倒也看不出神情如何。

    程遐一局得胜,兴致正浓,待到棋枰收捡完毕,正待邀请钱凤再来一局,突然门生入内汇报又有苑内中使入府请问体中何如。程遐闻言后,脸上之淡然微笑顿时荡然无存,冷哼一声后便说道:“告诉中使就言我仍是病体沉重,深养室中,不敢衰容见客,更不敢秽病之身面见主上。”

    门生领命而去,不过程遐的好心情也不复存,摆手驱退左右侍者,望着钱凤不乏忿忿道:“老奴待我如卑器,事急则礼问,事缓则闲弃。此前他是自负谋深而独专,如今弄巧成拙,又想要集群智众力以补前错。哼,如此反复无常,已是全无人主品格!”

    讲到这里的时候,程遐已是不乏幸灾乐祸,可见对赵主石勒积怨之深,甚至在钱凤这个远未可称亲信的门客面前都不加掩饰。

    他当然有幸灾乐祸的理由,此前石堪归国,不独只是让他权柄大失,际遇更是有了云泥之判,因此沦为国中笑柄,简直就是被赵主玩弄于指掌之内。

    可是前段时间,南征大军在淮上颖口大败亏输的消息传回国中,顿时在襄国都中响起哗声一片。在攻灭汉赵之后,羯国在中原已是一家独大,四夷虽然仍有不驯迹象,但也不过疥癣小患。

    今次大举用事于南,对手不过是内乱不已、苟存江表的残晋余孽,本为必胜之战乃是国中共识。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几十万大军南向,非但没有旗开得胜,反而是大败辱国。这对国中人心所造成的冲击和动荡之大,实在难以想象。

    而赵主石勒在得到信报之后,原本风寒病体,病情更加重起来,甚至直接气急昏厥。此事外间自无所知,但程遐也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此事之后,心情自是畅快。此一败与他而言,可谓是双喜临门,一方面重创了宿敌石虎的声望,另一方面则乐见石勒气急败坏。

    如今国中围绕颖口军败可谓众说纷纭,热闹非凡。程遐当然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虽然与石虎积怨深重,但对于石虎的军事之能也是有着足够的重视,并不认为此败完全是石虎轻敌所致,更多大概还要归咎于石勒自以为深谋高智但却弄巧成拙的调度,急急将石堪调离外镇前线,令得前线军心动荡。

    本来胜败都为兵家常事,羯国在兴起过程中本来也不是常胜不败,如今国势正是昌盛,一次败绩虽然有些让人无法接受,但也并非不能承受。但是由于近来国内大动作频频,国内已是人心浮动,不乏忐忑自危之念,因而这一场兵败究竟能给时局带来多大的影响,便也实在不好猜度。

    石勒病情稍有平缓之后,即刻便召集内外文武群臣议事,甚至将邺城禁卫都抽调数万归于襄国以稳定局势。对于程遐的冷漠态度自然也又有变化,频频遣使来问,想要召他入苑议事。

    但是如今的程遐,已经彻底认清楚石勒对他态度究竟如何,再无以往那种热切逢迎。而且对于局面将要如何演变,他自己其实也没有足够的认识和猜测,更担心对答之间会忍不住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态度引得石勒迁怒,因而索性仍以病养为理由,避不入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程遐对于时局就完全没有了进望之心,只是在还没有完全窥望清楚形势的情况下,谨慎以待,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这几日程遐频频邀请钱凤过府,除了钱凤确有智谋每每有言都能予他启发之外,也是想要打听更多的南面人物风情,尤其对于将石虎击败的南国驸马沈维周更是充满了好奇。

    当然程遐也不可能独信于钱凤一人,大凡南乡流落于襄国的士人,近来他都派人暗访询问,对于江东之人物并局势也不再如以往那么陌生。而且对于钱凤与吴兴沈氏的关系也都多有听闻,不过这倒不至于令他对钱凤生出什么芥蒂之心。

    虽然钱凤与吴兴沈氏不乏旧谊,甚至乃是同乡世好,但是如今这个世道,父子都能反目,兄弟多有离心乃至互陷,所谓的深谊旧情又能有多少分量?包括程遐自己,都是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之苦,对于人情难免怀有更多失望。

    而且那个吴兴沈氏从一介吴乡夷户武宗在南乡渐有发迹,如今已经将有势族气象,不乏弄奸投机之举。这样的人家为求显进本就不择手段,又怎么会顾念人情而包庇旧亲。

    不需细忖,程遐便能想象到钱凤堪称悲凉的身世。原本与沈氏旧好共投于琅琊王氏权门,结果沈氏背信弃主,只求自安,因而免于清洗牵连,反而以此求荣。而钱凤则就没有了这种好运气,背负叛逆之名。沈氏爱惜羽毛,担心会受旧劣牵连,不独不会包庇钱凤,反而有可能还要赶尽杀绝以划清界限。

    否则,凭那吴兴沈氏如今在江东的权位,只要稍加包庇,钱凤不至于自毁自逐,远逃外国。

    这么一想,程遐对于钱凤便有同病相怜之感,都是所亲非人,卑微时倾力以助,显达后却被人厌弃冷落。所以在听钱凤又讲述一些江东人事后,程遐不免感慨道:“世道对世仪实在太无公道,苦困与人共享,危难与人共渡,将有回甘却遭抛弃,劳碌半生只得残躯逆名于世,实在令心存义念者心不能平!”

    钱凤闻言后便苦笑一声,叹息道:“沦落至此,半为自作。虽是存恨,于事无补。纵有怨言,徒惹讥笑。如今只恨前身因负小智,妄谋大事,却欠于自谋,若是当年能有一二自瞻,不至于此。如今悔之已晚,更是不忍多言旧事。”

    程遐听到这话后,心内也是多有感触,他虽然为钱凤感到不平,但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往年也是满心的赤诚,一心想要追随奴主成就大事,可是如今刚有从容,旧情已经不再,不独饱受猜忌,更是身家性命都难保全。早年妻女遭受禽兽凌辱,如今自己又被愚妇掌掴,虚任显位,但其实半点自主都无!

    而钱凤所言之自谋,更让程遐大生认同之感,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什么人是可以信重无疑的,人若不能自谋自爱,那是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自取死路。

    两人又闲谈片刻,门下再来禀告中书令徐光来访。

    钱凤闻言后,当即便起身告辞。而程遐也不再挽留,起身相送。徐光来访,肯定是有机密要事要谈,当然不能留钱凤在场。他对于钱凤虽然不乏好感,但远还未到参谋大事的程度。

    送走钱凤之后,程遐再返回室内,便见徐光已经入席坐在了先前钱凤的位置,眸中不乏忧色,手指曲起敲击着棋枰,有些不悦道:“如今畿内已因中山王军败,物议沸汤,光禄倒是雅趣不减,莫非是打算就此避世,不再谋外?”

    “中山王是胜是败,自有职任者操心劳力。我不过畿内一闲叟,散置一弄臣,不堪谋论,不堪委事。纵有再多进言,无非使人生厌。”

    程遐坐回位置后,又望着徐光问道:“中书忧色挂相,莫非又有恶事发生?”

    徐光闻言后便长叹一声,说道:“中山王徒负盛名,今次真是军败害国,辽地又有异态,主上今日正为定边愁困不已……”

    略言今日廷议之事,徐光又望着程遐一脸凝重道:“光禄此前际遇,也确是失于礼仪。但眼下实在内外交困,实在不宜再虚逞意气啊!光禄即便不为身谋,也该远思太子,不该独立局外,使得太子寡援。”

    “我自顾尚且不暇,太子又深受主上亲爱,未必就需要我这闲臣辅弼啊!”

    徐光若不这么说,程遐还能保持几分淡定,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冷哼一声。他近来怨气满满,可不独只是怨望石勒夫妇,对于太子石大雅也是不乏怨气的。此前石堪归国,将程遐在禁军的布置清扫一空,如果太子能开口声援一二,石堪也难做得那么彻底。

    那小子虽然仁义为表,但性情却实在懦弱,也根本就不明白谁才是他真正可以依靠之人。对于亲舅被如此打压居然不闻不问,难免会令程遐心生忿怨。

    “太子自有仁君体格,这一点光禄也是自知。但也的确乏于历练,稍短于人事。如此才更需要良臣辅弼,来日临于国事才能不失分寸,光禄嫡亲之倚靠,怎么能为如此疏远之想!”

    徐光脸色一肃,提醒程遐不要被愤懑蒙蔽理智,太子才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根本,讲到这里,他又沉声道:“光禄近来每作自逐之态,应是不知刘侍中多有备问君前……”

    “什么?那胡奴、那胡奴……他又能有什么良策以进?”

    程遐听到这里,脸色已是惶然大变,就连语调都变得有些颤抖。

0766 人主之困

    清晨时分,虽有凉风习习,但宫室门窗俱都深掩,因而整个殿堂内仍是闷热难当。侍立在殿中的宫女衫裙都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若作细览,不乏妙态。然而眼下宫室的主人,却委实没有这个兴致。

    赵主石勒仰躺在高榻上,身上半掩薄衾,脸色潮红浮肿充满病态,鬓发之间频频有细汗沁出,宫人殷勤上前频拭不过维持片刻干爽。岁月最是无情,凡为生人无论高贵寒卑与否,俱难免于春秋伟力加身。往年身负重伤、血肉模糊,尚能纵马烈战,可是如今偶感风寒便迟迟不见好转,屡有反复。

    较之病体更加难耐的是心内的焦灼,南征遭受小挫,虽然令石勒颇感不满,但也并非难以接受,毕竟世无必胜之战。这一点,没有人比石勒更清楚。然而国内因此所引发的一系列变故,却让本就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加梳理不清。

    前线这一败,让许多本就存在的纠纷变得更加尖锐,而一些原本只是潜流的矛盾也都次第浮上水面,转为针锋相对的纠缠。

    比如这一次败绩该要谁负责任,又该怎样处理并补救,朝野内外便是众说纷纭。

    有的说是中山王轻敌所致军败辱国,应该予以严惩以儆效尤。有的则说眼下本就不是追讨残晋的良机,今次大军南下太过仓促,没有一个周详的准备。还有的则归咎于前线众将互相掣肘,不能集合一心,因而给了南人可趁之机。

    当然还有另一种说辞,那就是认为之所以军败,主要便是因为石勒将彭城王石堪抽调归国,致使徐镇陷入混乱,临阵易将乃军事大忌,如今自尝恶果,正是理所当然。

    这一类看法虽然少有人敢公开谈论,但也必然是存在的。诸多争论,各执一词,俱都条理有序,令人无从辩驳。但其实石勒本就是开创之主,军事上的得失又何须他人置喙分讲!如许多的争论,于事无补,不过令人徒增烦扰罢了。

    当然石勒心内也明白,这些人看似在臧否时事,但其实不过是借由这一桩事来表达各自的诉求并立场罢了。一个个看似心系社稷,国务当先,但若撕开那一层表皮,内里俱都是门户私计,无谓忠奸,皆为可诛之众!

    或许是因年迈而渐有颓志,石勒近来每有回味微时事迹。那时他虽然只是一介卑微寒伧,终日两餐不继,但也不必面对如今这么多的烦扰,凭于悍勇而横行于乡,可谓畅快。

    如今他已是中原之主,士庶万众俱都拜于足下,尊则尊矣,但每日睁开眼便有无穷烦扰积陈面前,不敢稍有懈怠。他以胡众而君临中原,当中之艰难较之假托汉亲的刘元海还要甚于数倍,因而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和艰辛也是甚于数倍。唯恐一时不察,那些貌似恭顺的子民们便要暴露出豺狼本质,将要反噬主人!

    为了免于倾听那些厌声,石勒干脆罢止了固定的朝会,但国中之纷扰也绝非如此就能假作不见。就算国内可以凭其威信压制下来,可是四夷也不得不防。

    南征受挫,石勒自己也是不乏悔意,此前一直觉得残晋疲弱、不堪一击,如今看来还是过分轻敌乐观了。尤其将石堪调回国内以为内用,不得不说是略有草率。

    但即便是认识到了这一点,就算是能够从头再来,石勒也不得不如此做。这是他身为人主的无奈,也是国内目下形势必然会有的结果。

    哪怕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石勒也不得不承认,凭他目下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再有更大的开拓机会和空间,更多的精力需要放在嗣位的传承上。这不独是对他毕生功业的保全,也是要给一种追随者们一个交代。

    石勒本身并不是什么刻薄寡恩的君主,本身也愿意给那些追随者们一个满意的结果。但问题是,人欲无穷尽,俱都争上游,若是予求予取,那世道将永无宁日。

    许多道理,石勒并不是不懂,但懂并不意味着就有办法解决。比如对于他的侄子石虎该要如何安置,石勒心内便充满矛盾。若从本心而言,石勒是愿意相信石虎并付以托孤重责的,但问题是石虎其人实在太过锐猛张扬,就连他驾驭起来都要有所防备。如此强臣留给子辈,实在是祸福难料。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太子石大雅虽然颇负仁义之名,或是守成有余,但实在不具备开创伟业的雄才大略。至于其他诸子,或是才能不堪,或是年龄尚浅,根本难以托以重用。

    所以中山王石虎的存在,才是他家功业尊崇能够保存且流传下去的保障。即便心内对石虎有许多不满,也不能直接除掉石虎,做那种自毁干城的蠢事。

    但石虎其人乃是一柄利刃,伤人也能伤己,若是不加制衡,实在不好驾驭。他如今尚还能镇压局面,石虎已经多有不恭,若是来日传嗣,可想而知其人会骄狂到哪一步。

    事实上,石勒不是没有想过传嗣于石虎的可能。可是一则终究私心难免,担心石虎不能善待他的子嗣后代,二来废嫡立疏,实在悖于法理,难免更要被人目作胡虏卑劣,况且石虎其人本身也不是能够倾伏万众之选。无论在公在私,这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这段时间以来,国内围绕该要如何处置中山王的议论也是不断,大抵表现为两种态度。一者是中山王轻敌败师,有辱国体威严,必须要予以严惩。一者则认为胜败常事,国人本就不擅水战,初战失利便要严惩大军统帅,实在没有道理。

    这两种论调各有其理据,但若深究下去,也都脱离了就事论事的范畴,前者想要借机打击中山王,多是出于自固权位而考量,根本就不考虑若是这么做的话,会对南征大军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而后者对于石虎的纵容包庇显而易见,这也正是石勒忧虑所在。

    这两种论调争执不下,石勒自己也实在难做决断,索性悬而不决,以待南面之事出现转机。

    另让石勒倍受困扰的问题就是,近来国中大动作频频,俱是为了长治久安而作规划,但也因此触犯到了一些人的利益。趁着南面战事不利,许多想要借此罢止新政的论调声音也都遍布朝野内外。

    尤其是一些羯族耆老,更是声嘶力竭的表示反对,甚至不乏人激言石勒这么做,就是在将好不容易打下的羯国拱手让与晋人。而这些人,也正是力保中山王石虎的那一批。他们不独不满于石勒的许多新政,甚至对于太子石大雅乃是晋人所生都有不满,赫然已将石虎当作他们权益的保护者。

    如果是别的人敢如此公然抵触,石勒自可屠刀高举,血腥镇压。可是面对族人们的异心悖念,他却颇有无从发力的困顿感。

    本身已是病体缠绵,加之心头诸多烦扰,更让石勒生出帝王之尊尚不及寒夫走卒从容的感慨,精神更是多有萎靡疲惫,几乎夙夜无眠。

    这时候,中常侍严震入报程遐正于宫外叩请入见。

    石勒近来已经罢了朝事,若无诏许,外臣都难得见。听到严震的禀告,石勒眸中便忍不住略过一丝阴霾厌色,只是从榻上翻身坐起,也不说召见还是不见。

    严震见状,自然不敢催请,只是垂首待命。

    又过了片刻,又有其他朝臣请见,石勒才打起精神,饮过汤药之后整理衣饰,转入侧殿召见,但言中始终不提程遐。就这样一直到了傍晚,他才随口问了严震一句:“他可还在宫外?”

    待得到肯定答复后,石勒才冷笑一声说道:“奸贼可厌,此前不是病入膏肓不敢秽体入见?他若真病重至死,倒还可以赠其一场哀荣。”

    虽然这么说着,石勒还是让人将程遐召来殿中。

    少顷之后,程遐便匆匆入殿,叩首连连请罪,言道病得不合时宜,居然在国事繁忙之际不能分劳事务,实在辜负恩用。

    君臣之间关系已经恶劣到极点,对于程遐,石勒更是表面的客气都欠奉,闻言后不乏讥诮道:“我倒不知你府上何时请来医道圣贤之士,前日尚是病体沉重,今日就能稳步健谈。”

    程遐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更加难看,只是连连叩首,不敢多作言语。他自然知道自己入见难以讨到什么好脸色,但却又不得不来。此前徐光在他府上所言之刘侍中,其名为刘闰,乃是皇后刘氏的胞兄。刘闰其人本身算不得什么,不过屠各杂胡一介卑流而已,不独出身卑劣,才能更是不堪,但是因为皇后的关系,仍然在朝任事。

    此前程遐并不将刘闰放在眼中,因为石勒也心知刘闰其人才不堪用,只是闲置于朝而已。可是眼下却被石勒留在身畔,不乏提携栽培的意思,这便让程遐感到浓厚的危机。他是太子亲舅不假,但皇后则是太子的嫡母,法礼而言,刘闰这个国舅身份较之程遐还要更高一些。

    石勒如此态度,显然是已经对程遐不满到了极点,乃至于将要有以刘闰取代他的意思。单纯刘闰,并不足以给他造成致命威胁,但若再加上彭城王石堪这个皇后的养子,便给他造成庞大的压力,甚至于可以直接取代他未来在太子身边的位置!如此一来,程遐又怎么敢再任性闹别扭,府内权衡一夜后,天还未亮便匆匆入宫请见以观风向。

0767 嗣位动摇

    “近来国中热议之事,你是怎样看法?”

    略作敲打之后,石勒又皱眉望向程遐,他虽然对程遐多有不满,但也不能完全罔顾其人对时局的看法。毕竟,程遐既是追随年久的重臣,又是太子的亲舅,国中许多职任政事的官员都出其人门户。

    程遐听到这个问题后,当即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近来之所以闭门不出,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不知该要怎么回应石勒此类发问。其实他是何样看法又何须再问,在他看来最好的解决方法莫过去直接辍用中山王,押送归都议罪,继而再以彭城王石堪为将南去,南征大军次第撤回,恢复此前的局面防守于淮水一线。

    毕竟,南人虽可固守但却根本无力北伐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并不能给羯国造成直接的军事威胁。

    但正因石勒是明知故问,他反而不能道出自己的真实心意。毕竟眼下对于石勒而言,重要的并不是他能提出怎样的建策,而是其人态度如何。

    在略作沉吟之后,程遐终究还是不敢过分违逆主上,转而说道:“古来言战事,并无确凿必胜之仗。譬如主上昔年功业之途,未必临阵必胜,定于大略,守于不屈,百战不怠,乃成中国之主。残晋虽疲弱,余泽或仍未损尽;况南乡闭塞,久远中国,虽乏于人物,但略胜地利。中山王殊功于中原,自不必力陈,然则猛虎蹈于波涛,终不得鱼虾之乐。非力有不逮,实技有不精。偶或小挫,亦是常情……”

    “你这么说,莫非是觉得残晋自有天地庇佑,将要久存于世,人莫能攻?”

    石勒听到这里,神态已有几分不悦。

    “臣绝无此意,天地自有所择,此士庶共见。司马正宗尚且不能守于国业,何况流于夷土之远裔。”

    程遐忙不迭疾声自辩道:“臣所论者,乃万物生化所限,夷土河泽秽瘴所在,绝非国器偏置之乡,古来即无王兴之类。或是苟存一时人情不忍,终将要遭天地遗弃!”

    石勒闻言后,脸色才稍有好转。其实江东的难缠,他早有领教,早年中晋几十万大军都被他所击败,当时也曾壮志凌云,认为天下再无敌手,更不将江东那些残余放在眼中,引兵南向准备将之扫荡一空,结果却屡屡遭遇挫折,终究还是无功,最终还是听从了右侯张宾的建议,立足于河北,才有了今日的王业。

    程遐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令石勒感到不满的,正因为其人所言不无道理,若是深思下去,则就等于在说他此前决定南征是错误的。

    “你等臣众,久任于庶务,终究远于军事。中山王百战之骁将,纵有小挫,不失从容。既然明白万物生化所限的道理,此一类事,以后就不要再多作争论。”

    程遐听到这话后,心内忿念不免更深,这段时间以来他本就闭门不出,更谈不上与人争论此事。石勒这么说,分明是仍将时下畿内热论归咎于他,认为是他暗中挑拨撩事!不过这会儿他当然不敢流露出明显的怨色,只是垂首恭声应是。

    “既然病体已经康健,国内也正是多事之际,稍后就归曹任事吧。”

    近来诸事烦扰,加之本身精神便有不济,石勒身边也的确乏人可用,尤其程遐在处理政务方面确有其能。让人不满的还是其人心思实在太多,此前皇后对程遐诸多训言,也正是石勒想说的。寒伧之徒,即便身有显才,若非追随于明主,安能显进至此?人心欲念不足,实在可厌,明明安心于事便能辅政可期,偏偏有太多潜谋深算,让人不能尽信。

    程遐听到了这里,总算是松一口气,又忙不迭针对当下之局面讲出了一些自己近来谋划的进策。如今出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足以威胁到他的位置,自然也不敢再因于意气而有所藏拙,要让石勒看清楚用事之际究竟谁才是可用之人。

    听完了程遐的诸多建策,石勒对其不满也略有缓解,继而又温言勉励几句,这才将人放出。

    程遐离开宫室之后,已经到了午后时分,心情并不算太好。虽然后半程奏对谈话气氛尚可,石勒对于他的许多建策也都不乏认同,但落在了实处关于他的职任问题,却没有多少增益,甚至当他言道将太子召回襄国时,石勒想也不想便予以否决,明显还是担心他会借着太子声势而在时下畿内纷争连连的情况下弄权滋事。

    临近告退之际,石勒又言道太子的母亲程妃因为程遐近来病居而不乏担忧,让他去见一见程妃以慰人情。

    程妃年在三十多岁,乃是一位美态妇人,因而素得赵主宠爱,养育几名儿女,仍是风韵犹存。此时正坐在偏殿以待,等到程遐入拜请见时,便起身匆匆迎上来,不乏关切的打量程遐一番,而后才拍着胸口说道:“眼见阿兄康健如常,我才心安许多。近来每每想要归家省望,只是主上体态欠安,我也就不敢任性。”

    在面对自家妹子的时候,程遐才总算有几分轻松,落座之后才说道:“我本也无甚恶疾,无非气滞郁结,不能畅怀,因而滋生小患,阿妹也无需生忧。”

    讲到这里,他见殿内多简朴,不免便皱眉道:“我虽然久不请见,但也多使人输用入内,怎么起居仍是如此简用?即便你自己不爱厚享,日常主上来见,难道也要如此礼慢?更何况,你之起居享用如何,都与太子相关,怎可如此卑于时用?”

    程遐自知自家之尊荣与否,大半系于程妃与太子之身,因而素来不敢怠慢。加之他也知自家本非名门望宗,主上恋爱程妃多半还是因为妇人自己美态可亲,至于妇德女才教养之类,实在乏甚可夸。所以对于程妃日常用度之类,也都是竭尽所能提供最好,较之自身享用都要用心的多。

    程妃听到这话后,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垂首无语,神态间不乏委屈。

    旁侧侍立的女史已经开口说道:“郎主不知,日前皇后召见夫人,厉言训斥,言道夫人室中多置浮华之物,扰于主上精神,实在是……”

    “住口!”

    程妃见阿兄脸色陡然转为阴冷,忙不迭开口喝止这个母家陪用入宫的女史,转而又望着程遐,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笑容:“皇后恪守礼德,苑中监管不免略有……”

    “她不过屠各杂胡一丑态卑劣妇人,识得什么礼德!若非主上旧情包庇,不过一个天地生人俱都厌弃的恶妇……”

    程遐已是忍耐不住,心内对皇后所积攒的怨气顿时倾泻而出。

    “阿兄慎言……”

    程妃听到这话,脸色已是大变,先让宫人守住门户勿使外人行过听到,这才拉住程遐的手低语道:“阿兄切勿因我再恶于皇后!只要母家能得昌盛,太子处位安然,我一介妇人荣辱,实在不必介怀……近来主上多召皇后议事,阿兄若此节再有言辞见恶,实在不是良事,不独要身受所害,或还要波及太子啊……”

    程遐听到这里后,心内已是悚然一惊,忙不迭收住口凑近程妃低声道:“太子嗣位早定,怎么会受妇人波及?你是否听到什么流言?此事关乎重大,千万不要对我隐瞒!”

    “其实、其实也没有别的,只是、只是皇后对太子素来都有冷淡,此前彭城王入苑请见,皇后多问南阳王起居……我也是从旁处听来,究竟实与不实,实在不敢确言。”

    “这恶妇、这恶妇……”

    程遐闻言后脸色已是骤然铁青,心情更加恶劣到了极点。主上诸子当中,皇后所出之嫡长石兴早夭,因此太子石弘以长而立。不过石弘之立也非众望所归,最起码一些羯族耆老就多因太子乃晋人所生而多有不满。皇后出身屠各杂胡,本身或也就存此念,但此前顶多对此保持沉默,可是现在居然敢有所流露,顿时便让程遐心内生出满满的危机感。

    石勒引彭城王石堪归国,虽然主要意图应该还是以此而对中山王石虎有所牵制。但对程遐而言,也绝非因为有着共同的敌人而就是一件好事。事实上彭城王归国只会令得局势更加复杂,其人虽然本为晋人,但却是石勒的养子,换言之皇后便是他的嫡母。一旦石勒不在了,彭城王若要自固权位,无疑需要向皇后靠拢。

    所以石勒将彭城王引入,除了是牵制石虎之外,同样也是为了加强皇后在时局中的话语权。如此一来,待到其人百年之后,时局便是三方互相制约的关系。

    首先第一方自然是继位的太子石大雅,自有程遐等一众晋人寒士辅佐。第二方便是中山王石虎,其背后便是许多羯胡耆老并统兵将领。而彭城王归国,则是石勒所选择平衡时局的第三方力量,首先加重皇后的话语权,令程遐难以政事独揽,受制于皇后。至于彭城王等养子,则作为皇后手中的力量,用以制约中山王。

    但计谋再算算不过人心,就算石勒本身没有易嗣的打算,但应该想不到他那位发妻同样是不甘寂寞之人,以前没有能力或还能安分守己,可是一旦有了能力,又怎会甘心接受别人所安排的局面!即便这愚妇自己没有如此打算,类似彭城王之流,难道就没有一二类似心意?

0768 将谋大事

    “今日邀见世仪,其实是有长横心内许久一桩疑惑,想要请教一二。”

    苑中一行之后,巨大的危机和恐慌感笼罩在心头,程遐实在无心政事,索性再次早退归家。心内诸多想法涌动,其中不乏难于人言者,思忖再三无人倾诉,最终还是让人再将钱凤请来。

    “光禄但有所惑,直言即是,何敢当请教之问。”

    钱凤闻言后便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程遐垂首略微组织言语,然后才望向钱凤问道:“我所困者还与世仪身世有关,便是此前所累世仪沦落至此那一桩江东旧事。世仪可曾想过,王氏之谋因何事败?”

    “此事我真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残晋苟存江表已是艰难,琅琊宗户又绝非中晋显裔,法礼本就不得。琅琊王氏海内望宗,颇系人望,南逃之后更是势门领袖,江东凡有披甲,大半为其所控,如世仪等南士贤者并沈氏那等南乡土宗都为所用。如此定势却仍不能成事,身死而功毁,莫非真是天地有助力?但若真是天佑于司马,何至于亡出中国,客寄远乡?”

    程遐讲起这些的时候,双眉紧蹙,满脸疑窦,仿佛真的深困于此而想不通:“世仪亲历此事,我知你不愿多言伤心旧事,但实在深困于此,因而斗胆有问,不知这些年来世仪可有自省?”

    钱凤听到这个问题,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便低下头以掩饰眸光的闪烁。他自然不会认为程遐真的如此关心江东时局,以至于对这些旧事困惑不解到愁眉不展。既然有此发问,大概还是有感而发。

    心念略一转动,对于程遐心意如何,钱凤便渐渐有所掌握,不免更加警惕,明白到对这个问题必须郑重以对。

    “其实何止光禄困惑,凤近年来受此困惑尤深,每每夜不能寐时,屡屡萦绕怀内。”

    沉思良久之后,钱凤才徐徐开口道:“诚然俗情以观,当年之王大将军确是大事当济,实无功毁之理。但如今思来,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必败之局。王大将军所失者有三,一者虽是名门,但却衰德,中朝之失,王氏难辞其咎,因是南逃之众,不乏深念王氏害国。”

    程遐听到这里,便忍不住暗暗点头,琅琊王氏虽是海内名宗,但王衍之流虽为执政,但却无益于国,无义于人,落败于石勒反而劝说石勒谋于大事,凡为生人,俱都不齿于此。空负名望,却无德行,类似王敦之流,应该也是此态。

    “王氏二失,则在每临大事则迟疑不决,移国问鼎,乃是万险难有一成。既然怀此心意,便应搏尽全力只求功成,岂能首尾瞻望而妄求成败俱存。王氏狡兔三窟,庭门之内尚且不能进退如一,如此又岂能邀得众助!”

    程遐听到这里,便也忍不住说道:“这真是愚蠢至极,鼎业岂可轻撩试问,凡有所谋,自当一击必中,不可作再为之想!”

    钱凤闻言后心内便是一哂,神情却仍凝重惋惜:“王氏三失,则在于远处畿外,逆心早露。有谋而未发,人皆知其逆,妄图以强兵于千里之外而摄掌宫闱之内,自是内外共防,变数诸多,事倍功半。所谓匹夫一怒,伏尸两人。若真近立于闱榻之畔,所寒伧匹夫,奋力一搏,亦可掌于君王生死,又何必仰于万众之师!”

    “世仪虽是微言,但实在正中于内啊!”

    程遐听完这一段话,已是忍不住眉飞色舞。钱凤所言之情况,不正是中山王眼下的状态,其人虽掌雄兵,但却远离京畿,身在千里之外,若真逆向于内,自是阻碍重重,或许还未抵达京畿,其众便就分崩瓦解!

    闱榻之畔,便可掌于生死……

    虽只寥寥几言,但却霎时间将程遐的心情撩拨火热起来。

    他当然不关心江东旧事,而今日请问钱凤也是自有其意图。所谓的内忧外患,说的便是他眼下状况。原本以为中山王离国,令他压力缓解,继而又军败于南,更是大挫其威。但却并没有让他状态得以好转,反而更受提防。

    如今的他,在外仍有中山王石虎这个宿仇威胁,在内则又有皇后为首的一众人虎视眈眈。而主上石勒,也将他当作祸国之靳准来看待,诸多提防冷落。

    这二者对他威胁之大,令程遐不敢深思,也绝不认为就能与他们和平共处。此前数年中山王便敢派悍卒夜闯他的家门,凌辱他的妻女,根本就目无法纪!而皇后也绝非什么良善,并不因他旧功于国而另眼相待,甚至直接掌掴辱骂,根本就不顾忌他大臣的身份!

    眼下石勒尚在,这二者已经都是如此咄咄逼人。可以想见石勒死后,就算太子继位都要受制于人,根本就不能给他以足够包庇。而且由于石勒对他的提防,让他根本不能插手军务,全无自保之力,届时则不免将要更加任人宰割!

    类似此前所想,只要熬到太子继位,他的处境就会变得好转起来。如今看来,只是一句笑谈妄想罢了!就连太子都有可能嗣位不保,更何况于他!

    不能再空待下去了,必须要有所作为!无论怎么看,他都是时局中最弱的一方,一旦有什么大的变故发生,首先要遭殃的则必然是他!唯一的转机,就在于先发制人!

    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明确到自己该怎么做,无论这个目标是否艰难,最起码有了努力的方向!

    程遐也知道此谋事关重大,重要的还不是能不能够得手,而是得手之后该要怎样掌握住局面。否则就算是谋划成功,但却无力掌握局面,那么最终也只能落得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反受其害。

    心内有了决定之后,程遐也并未猝然发动,首先便召来徐光等几名亲信盟友。

    几人围坐于密室,程遐也不做虚辞,于案上摆了一柄利剑,直接说道:“我将要谋大事,送太子早登嗣位,诸位可愿与我共谋?”

    在座众人听到这话后,神态已是骤然惊变,包括徐光在内,俱都颤声道:“光禄怎可为此逆想?”

    “太子嗣位早定,本就中国未来之主,如今不过从速执国,怎可称之逆想!”

    程遐听到这诘问,当即便声色俱厉道:“太子仁义之君,诸位都有目共睹。反而主上年迈日昏,也是显而易见,若再执国柄日久,绝非社稷之福!中山王逆态毕露,主上非但不防,反将重兵付之,结果兵败辱国,仍不以罪问之,这是明君该有姿态?彭城王重镇边防,结果大战在即而轻招于内,反予南人决胜机会,这是明君该有姿态?皇后卑劣杂胡所出,每干政事,秽乱国务,视台省于无物,这是明君该有姿态?”

    “今日之论,非为害君,实为救国!我等俱从主上年久,力助成就大事,当中辛苦不足言表,难道忍见功业一世而斩?主上劳碌年久,如今年迈而病衰,正宜轻事荣养,但却仍要咯血任劳,每为奸邪所惑,屡成稗政,实在不能再任由败坏下去!”

    程遐讲到这里,手掌已经按在剑柄上,冷笑道:“在座诸位,包括我在内,俱是寒伧以用,并无旧声可夸,若非主上拔举,安能显于此世!如此殊恩,正应忠义全节以报,内谏主上荣养苑内,外佐太子监国任事。若非如此,怎能无愧于所受名位与恩用!”

    众人听到这里,俱都默然。程遐这一番话,可谓正说中他们心理。在场这些人,俱都是一些寒士得用,本身既没有家声名望加身,也不具备部曲兵众自保,名位所仰实在太脆弱,稍有动荡便将不保。如果不能凭此拥立之功守住在君王面前的位置,随时都有可能被抛弃。

    而且眼见程遐这姿态,也根本不是要和他们善言商量,若是稍有异议,只怕很难走出这间密室。

    于是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忖之后,众人俱都发声,愿意与程遐共为此事。接下来便是歃血为盟,以示绝无相悖。

    虽然共识是达成了,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做,众人却都没有主意。类似程遐所言内谏主上让权荣养,根本就是一句屁话,他们若真凭着一张嘴去劝谏,只怕话未讲完就要身首异处。但若是用强的话,在座这些人就算是毕集家丁,男女老幼齐齐上阵,大概也冲不过第一道宫禁便要死个干干净净。

    程遐既然敢召集众人前来商议,当然也是有了一个成熟的计划。整个计划被他分为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锄奸。

    在程遐的眼中,国中奸佞实在太多,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中山王和彭城王。如今中山王引军在外,可以暂时不计较。至于彭城王,则统帅禁卫辅佐镇守于邺城。所以彭城王石堪必须要除去,一则断了皇后这一臂助,二则夺回禁军的控制权。只有掌握住禁军,来日才能控制住局面。

    计划第二部分也是最核心的,便是困龙,将赵主石勒控制在禁中,不让他有机会连接于外。原本这是最困难的,程遐虽然出入禁中,但却根本没有一点控制力,可是此前石朗又被启用担任禁防将领,只要能够说动石朗加入进来,便有了极大的成功可能!

    当然这还只是一个大体的框架,具体的执行、细节包括发动时机在内,都还需要商榷权衡。

    大概是每谋大事将有天助,程遐这里定策未久,机会便很快到来。

0769 反制于人

    辽东鲜卑慕容嵬几月前去世,诸子不能相容,其庶子慕容翰投奔辽西段部。段部首领段辽收纳慕容翰,并纵容慕容翰大寇渔阳等郡国,广掠人货而归。

    消息传到襄国的时候,赵主石勒为之震怒,惊起病榻之众,集众议事,要予段部以迎头痛击。

    此前国中已是普征丁力用兵于南,战事至今尚未结束。如今再要用兵于辽地,群臣自是议论纷纷,担心两线作战将会国力不济,因此而争执不休。

    石勒因此而大为羞恼,在他看来,此一类的争执不啻于质疑他此前南征的决定。段部不过辽西未化之杂胡,军民合共不足五万之数,周遭又有鲜卑慕容、宇文等诸部互攻,何至于如此郑重以待、惊疑不定!因此索性不再集问众意,直接下令镇军将军夔安率军出讨段部。

    如今国中可用之兵,唯有坐镇两都的禁卫人马。但这是安定国中局势的最重要力量,自然不可轻动,所以石勒只给予了夔安三千人马,同时传诏国人并诸胡以义从助战,各以名爵犒赏。

    程遐异念早生,因而在这决事过程中反而显得比较安分,主上但有所命,俱都欣然受之。如此反而让石勒对他有所改观,召入园中密谈不乏勉励之词。但程遐早已认清其人本质,加之大事谋发在即,更不会因区区些许温言而有所动摇。

    相反的,在程遐看来,这真是上天赐予他的良机。此前他谋划大事,所忧虑者便包括夔安在内。夔安不独只是赵主十八骑旧人,其人本身在羯族国人中便拥有极强的号召力,乃是羯族耆老中坚力量。换言之,这个夔安对于太子继嗣同样是一个极不稳定因素。

    如今其人被外遣作战,又要集募河北之地大量的国人义从,可以说间接性的解决了程遐一个大患。他只要专注于掌握宫禁,并且除掉彭城王石堪,以太子监国的名义接掌禁卫,届时谨守于根本,在外诸将得讯后即便有所不满,大局也已经注定。

    程遐也明白石勒因何在这个时节选择将夔安遣出,他以胡主中原,毫无疑问羯族这些同族之众乃是他能够创建功业、维持大局的中坚力量。但是这股力量同样不乏隐患,因为石勒本身便不是羯族强姓大宗之宗主、酋长,在倚重同族的同时,也要受所钳制。

    比如在继嗣问题上,羯族中便不乏呼声应以中山王石虎为储。对于这些胡众而言,所谓的法礼嫡长根本就没有一点约束力。中山王石虎与赵主石勒虽然名为叔侄,但是因为自幼被石勒之母以养子抚育,因而关系更近似于兄弟。兄终弟及,对于这些胡人而言才是继承的常态。

    更何况,在他们看来,无论从哪方面而言,中山王石虎都是一个比太子石大雅更合适的继承人。而中山王之所以如此跋扈,与这些羯族耆老的推崇与包庇也不无关系。

    而且这些人也是阻挠石勒近来新政的主要力量,不愿意看到石勒引进太多晋人宗门旧家进入时局中,瓜分他们的权位和财富。所以对于眼下的石勒来说,这些羯族同胞们所给他带来的助力已经不如给他施加的阻力了。他明明已经是中国之主,宇内至尊,然而这些人却仍处心积虑要将他局限为一个部族酋长,不独干涉军政国务,甚至连家事都要置喙!

    近来国中争执频生,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群人在作祟。而他们各拥部曲人众,又不像程遐等寒士可以任意敲打揉捏,因而令石勒颇受所困,因而借着眼下这个机会外遣出去,也有利于国中局势的平稳。

    而程遐对此的感想就是,石勒真的已经老了,已经老得对局面没有了掌控力和震慑力,遇到问题不再是迎难而上,强硬解决,而是选择回避拖延。若是在以往,哪怕在攻灭汉国之前,都不会是这样一种处理方式。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换一个时间,再给程遐两个胆子,他也不敢作此一类的打算。可是现在,暗潮涌动,人人都在自谋,他本就弱势于人,若还不想办法先发制人,则更加没有活路。

    思忖再三之后,程遐并没有选择在自家中约见石朗。石勒对于他,可是警惕得很,早前石朗在他家暂住没有多长时间,便就被石勒又调入禁中,不给他与大将亲密接触的机会。眼下大事谋发在即,他是不愿意再承担此类风险,恐被石勒发现他之暗谋。

    所以见面的地点被安排在了严穆所居住的园墅中,近来严穆在畿内声名越发出众,时常都有都内人家拜访,甚至不乏一些羯胡爱好附庸风雅之辈。让严穆安排一个密会场所,并非难事。

    石朗职任宫防,寻常难得外出,程遐又等了两天的时间,才终于约见到了石朗。

    行入严穆派人所准备的密室中,眼见到程遐端坐房内,石朗不免略有诧异,坐下来后便笑语道:“近来职事繁忙,无暇拜望光禄,不意竟在此处偶遇。”

    “也谈不上是偶遇,我与严师君素来交善,大凡有闲,都要前来问道摒忧。”

    程遐并不直言目的,而是上下打量石朗一番,然后才说道:“将军虽然失于方伯,但却付以门户,不复旧日颓态,倒是可喜。”

    石朗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流露出苦笑:“光禄又何必以此讥我,虽然职任内外,俱是恩用,但与我而言,实在庸才错用。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凶横辱我,尽夺所御,纵有远志,也只能收敛,甘做户下犬马罢了。”

    此前坐镇于河洛,手掌重兵,自是志得意满。可是如今职任宫禁,若不得符令,甚至连一兵一卒都调动不了,石朗之苦闷,可想而知。

    程遐闻言后便是一笑,继而便叹息道:“主上近年决事,确是不如往年公允明断。方今内外多事,正宜显用旧功。将军自有驰骋之志,破敌之功,素来都无过错,反而因奸邪所害,竟为辍用,实在是太可惜。”

    石朗听到这话,神态便有几分不自然,只是干笑一声却并不接话。他与程遐终究不是一路人,此前是因困顿到极点而不得不依靠,可是事实证明程遐对他的帮助也是有限。彼此本就是利益往来,更谈不上深厚交情,当然不愿多说什么交心之论。

    程遐眼见石朗神态如此,心内暗骂一声,但还是保持着原本的神态,又说道:“我虽然多为将军鸣不平,但终究才力有限,不能帮助将军太多,不过近来也常有思忖,将军虽然于外多有受挫,但为何不求助于内?皇后陛下与主上结发情深,每有贤言补助国务,将军亦是门户膝下之亲,若使皇后助言,一扫颓态大有可期。”

    石朗听到这话,嘴角不受控制的微微一颤,眉目之间已经显出愤懑之态。事关他之处境前程,这种事又何须程遐来提醒,其实被石虎夺职押送归国不久,他已经去求告于皇后,然而皇后那里却始终没有回音。直至归于宫苑任事,皇后对他的请见更是不予回应,明显是偏向于彭城王而对他则完全冷落。

    程遐既然这么问,当然也是深知石朗处境如何,眼见其人此态,才终于慢悠悠说道:“将军虽是才大难拘,但想要扭转目下之颓态,终究还是要自己奋力啊……”

    “我之处境如何,不劳光禄深念。光禄若无余事可论,那我便告辞了。”

    石朗心情本就欠佳,结果程遐又在那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他的失意,难免让他更加烦躁,说完这话后当即便起身要告辞。

    程遐见石朗如此态度,对于说服其人加入更加没有了信心。但他所有的计划又都寄托在石朗配合上,若没有这一点,那么一切休提。眼见石朗将要步出房门,心念急转之下,终究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于是他也不再多言其他,站起身来大声道:“将军暂请留步,今日相见,本非偶遇,实在有要事相商,大有助于将军,不独可扫尽颓态,更能相助将军进望更多。此前不知将军心意如何,故以琐言相探,实在是我失礼。将军若是有意一闻,可否归席详谈?”

    石朗听到这话后,神态隐隐有所异变,他已经觉得今次见面包括程遐所说的话都有几分怪异,待又听到程遐这么说,心内便又有几分猜测,立在原处转头望向程遐,神态变幻几番后转为冷厉,语气也渐渐有所不善:“我不过稍有困顿,竟令光禄劳心至斯。彼此本是交浅,难承光禄用心之深。但若真诚心为我,又何须言辞试探?莫非在光禄眼中,我只是一个不辨善恶优劣的蠢物?”

    “我、我绝无此意,将军真是误会我了……其实、其实我……”

    程遐没想到自己的小心谨慎反倒弄巧成拙令石朗心有不满,当即便开口想要辩解几句,但却见石朗手掌已经按在了佩剑上,冷笑说道:“也幸在光禄言辞试探,否则宝剑将要饮血。光禄所言大事,看来应是关乎重大,似我恃勇少谋之类,竟要曲言以说,看来是无幸共谋了!”

    说完之后,他不退反进,直接冲行至程遐身畔,探手抓住程遐手腕,冷笑道:“苑中事务积多,无暇久留,烦请光禄送我一程。”

    程遐手腕被死死攥住,根本不能抽身,脸色已是陡然大变,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地步。他本就不是急智之人,一时间早已经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正在这时候,原本紧闭的房门被从外大力推开,室中两人脸色俱是一变,石朗整个人都退入程遐身后,原本擒住其手臂的手掌也蓦地上移挪到了他的咽喉处。

    然而洞开的房门外却并无大量甲士伏兵涌入,只有一人独立于门口,正是钱凤。

0770 推食共享

    “你是何人?”

    “钱世仪因何至此?”

    房间中两人见到这一幕,俱都齐声发问,只是语气有所不同。石朗本以为程遐于此暗置伏兵,一旦说事不成便要加害,但却只看到一个疤面狰狞的中年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勇武壮士。

    至于程遐,当然不敢独身来见石朗,的确是布置下了人手以防不测。只是石朗发难过于猝然,令他没有发出信号的机会。当房门被破开的时候,他心内是不乏暗喜,可是出现在面前的并非自己亲信而是钱凤,这让他既有诧异,又觉惊慌。

    “南乡寒士钱世仪,见过将军。”

    钱凤先对石朗拱手,然后迈步行入房内,转身关上了房门,然后才又眼望着程遐长叹一声,继而说道:“光禄又是何苦?我等仆下本就力劝光禄不可无防人之心,不可以命相问,光禄却固执以诚相待,固言若不以信义相说,又何敢相期于大事!如今果为所困,仆等不敢自陈多智,唯舍命相陪,不负恩义。”

    说着,他便行至两人面前,眼望着石朗淡然笑语道:“将军力搏狮虎,乃是中国罕有之壮武。如今室中相待者不过二人,皆无搏击之勇,将军又何必厉态相持?”

    房中两人听到钱凤这一番话,感想各不相同。石朗仍是警惕十足,并不因钱凤些许微词便放开对程遐的控制,一边侧耳倾听室外动静,一边对程遐说道:“光禄府下竟然网罗如此奇士,倒真让人诧异。”

    至于程遐联想则就更多,钱凤突然出现在此且说出这样一番话,当中所蕴含的消息量,实在令他难以短时间内尽数消化。不过他也听出钱凤言中点拨之意,当即便顺着话头说下去:“今日邀见石将军,生死本就置之度外。钱世仪你暗随至此,且还现身人前,实在让我失于信义!”

    “你们主从两人,且不必互怨。我与光禄本无宿怨深仇,只要能安出此处,也不会加害光禄。”

    石朗听这两人对话,一时难辨真假,不过最关心还是自己安危,当即便打断两人对话,开口说道。

    钱凤闻言后稍退一步,故作疑惑望着石朗问道:“光禄邀见将军,所论无非前程。为何将军会疑光禄有加害之意?正如将军所言,彼此非但并无仇怨,反有同境相怜之情,将军若有误会,不妨直言道来,又何必为此厉态?”

    “哈,你是欺我智昏无知?我……”

    石朗讲到这里,话语陡然一顿,继而不免自疑,莫非真的是自己太过敏感,错会了程遐的意思?不过转念之后,他又望着钱凤冷笑道:“若只是寻常前程之论,那你二人先前所言以命相说又是何意?我也不与你多作废话,即刻打开门户,召我随员至此!否则无论是否误会,我都要对程光禄失礼了!”

    钱凤听到这话后便笑了起来,缓步行至窗口处,手指搭在了窗扉上,在石朗警惕的目光中转头说道:“看来将军也是有所预见,猜到光禄要言何事。但既然已经猜到,又何必再作此天真之想。事若不济,光禄即便今日不死,来日又何能幸免于难?密室以见,赤诚以问,本就已经是行险,不存生死两念。又怎么可能会因一时保全,而将将军轻纵于外!”

    “程贼陷我……”

    石朗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骤然一变,手指蓦地收紧,程遐已经被掐得眼球凸出,舌头都吐了出来。

    “将军不妨稍安勿躁,莫非你以为你今日就算脱险,明日就能久安?忠义表里,实在可钦,但却乏于审度,则又愚不可及!如此大事,光禄不与旁人共论,独择于将军,将军难道就无疑惑这是为何?”

    钱凤见状,连忙又开口说道。

    “奸贼逆心,罔顾君恩,又何须审度!”

    石朗怒吼一声,神态虽是凶厉,但收紧的手指还是稍稍放开,不敢真的扼死程遐,否则他便真的没有活路了。

    “将军这么说,实在是大悖于世!恩义诚然可亲,但若独执于此,国主今日又何能尊为中原之主,还为刘氏之藩篱……”

    “恶贼住口!主上开创兴制,岂是你等奸恶能够妄论!”

    “将军又何苦自欺,忠孝之论,只是盛世人伦。凡入于乱世,君王且为鱼肉,公卿俱要忍辱,父子不乏相残,兄弟亦有反目。余者不言,将军本身便是诸夏人家所出,三代无亲于胡,如今奉承于胡主,背弃于祖宗,若以人伦目之,这便是大逆之罪徒!何以如此逆行无损于将军盛名?此诚乱世之常态,壮士之所归,人莫能非之,寒士功业由此而始!”

    钱凤讲到这里,陡然前行数步:“将军苦心烈行至此,难道就忍功业半道而崩!何以光禄约事于将军?同忧同困,不搏即死!即便今日将军执光禄献于君王,将置太子于何处?国本动摇,举世动荡。以假子而陷于亲子,所得不过一时亲昵,久则必将生恨!手足、心腹,俱生一体,但若手足反戕心腹,人将何为?断手足而保心腹!”

    “将军手中所持,不独光禄性命,半生功业,庭门安危,俱决于将军一念之内,人莫能说之。钱某所言,无非事实毕陈将军面前,取舍如何,将军已经可作决断。”

    讲到这里,钱凤便拱拱手,又立到了一旁。

    程遐这会儿也能感觉到石朗心内的迟疑与挣扎,为自家性命而计,当然不敢再有保留:“将军显行至此,又岂是因人成事之辈!主上即便有所恩用,那也是搏命换来,量功裁赏,除此之外,又有何加?托名为子,不过是庭门犬马而已。亲不过于中山王,因是中山王狂悖而夺尽将军部曲,却未得公允以慰。功略逊于彭城王,因是不得王爵加礼,用则轻重尊卑悬殊……”

    “程某虽非显才,但也可堂皇自视,今日之尊荣权位,绝非侫幸邀求,俱是积功换来!半生辛苦,不忍自弃,人将害我,绝无束手待死之理!”

    石朗听到这里,脸色更是变幻不定,一直过了好一会儿,原本扼住程遐咽喉的手掌才徐徐落下,顺势又帮程遐整理了一下略显杂乱的袍带,继而便干笑一声:“光禄虽有高智,今日也要为我所戏。此前你以言辞探我,我虽不善言辞,但却敏于行动,以此相探,光禄可能窥破?”

    这一番鬼话,程遐若是相信那才见了鬼,他脖颈上掐痕到现在还痛得呼吸都有不畅。但石朗既然这么说,可见已有转念,与他而言已是大喜,再计较这些便没了意义。

    他反手握住石朗的手腕,已是笑逐颜开:“往常并无深谈,实在不知将军如此诙谐。前事不必深论,终究还是大事当先。”

    讲到这里,他又转头望向钱凤,状似埋怨道:“世仪你虽敏察,但今日也是错眼观人,错怪了石将军,激言以对,还不快来道歉。”

    他口中虽然这么说,但望向钱凤的眼神却充满感激并欣赏。老实说,今天这相会他虽然筹划良久,但是这局面却做梦也没想到。如果不是钱凤突然冲出来巧舌力劝,则今日之事将无法和平收场,所谓的大事更加止于妄想。

    钱凤自然也不说破,闻言后自然上前道歉。

    而石朗这会儿才想起来钱凤是个什么来历,不免对钱凤又是另眼相看,赞许有加。他既然已经放开了程遐,那也是思虑之后决定加入其中,而钱凤乃是江东敢为此类事迹前辈的谋主,其想法和经验自然也都有可借鉴之处。

    接下来程遐才开始正式说起他的计划,也并没有让钱凤离开,算是正式将钱凤给纳入核心。不独只是因为钱凤救了他一命,更是在刚才说服石朗的过程中见识到了钱凤真正的煽动本领,更觉得其人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于是三人便共同商议起来,有了石朗这个领兵者的加入,可以让程遐不再只是纸上谈兵,许多实际的操作以及对于军队的把持,石朗所提出的意见无疑要比程遐空想可行得多。

    而钱凤的价值则体现在对细节的补充上,经过钱凤一番提醒补充,程遐也才明白他这个经过深思熟虑,看似周全可行的计划居然还有那么多的漏洞,而且每一个都将影响到最后的成败,决定生死。

    石朗如今担任宫禁将领,不好长时间逗留于外,彼此商议一番又约定暗中接头并配合起事的信号后,便就起身告辞。

    程遐因为此前被石朗发难劫持,难免心有余悸,信心也变得不如此前那么强大,在石朗离开之后又忍不住问向钱凤:“世仪觉得石朗其人是否可信?他是否故意作态只为能够脱身,事后才会反目自保?”

    钱凤听到这话,也真不知该如何作答,要知道这件事从策划到选择合作者,那可都是程遐的决定,结果现在反而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简直较之王敦都有不如。

    不过他总算得以加入进来,倒也不好直接非议其人,略作思忖后便回答道:“敢为此谋者,又怎么会是可信之人。人虽不可信,但利足惑人勇进。此事若成,石朗所得远非国主能予。届时将于光禄分执军政内外,若放弃这个机会,他此生都难望此位!如今不是光禄要担心此人可信不可信,而是他要担心光禄敢不敢为。如今内外能近储君,必执台省者,可是唯有光禄而已!奇货可居,他不择助光禄,又助何人才可收此重报!”

    程遐听到这里,心情才略有安定,继而又拉着钱凤不乏动情道:“若非世仪,吾命今日休矣!来日事成,必将与世仪推食共享!”

0771 明堂惊魂

    八月中,赵主石勒抱病集见飨宴国中年高并乡望耆老,地点则安排在了位于襄国城西永丰小城附近的明堂。文武群臣并高望耆老,与会者达到三百余人。

    而这一天,也正是程遐所选定的发动日期。

    明堂者,明正教之堂,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乃天子之庙。石勒选择此时、此处以飨宴内外群臣并在野乡贤,除了此时正当秋祭大飨之外,也是想要借此平息国中喧扰过甚的纷争,再次恢复一个稳定安宁的局面。因此对于此事极为重视,不独自己抱病参加,皇后、妃嫔、子女、在邑之宗亲,包括勋贵、名爵者,俱都随驾。

    而程遐选择这样一个时机,目的也很简单。他久远于军事,哪怕有着石朗的加盟助力,短时间内也绝难掌握住整个国都的内外宫禁城防。而只要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整个襄国的局面,此事就极有可能困于内外阻挠而以失败告终。

    明堂大飨将内外臣民、国都名流俱都聚集在一起,只要在发难之时控制住明堂,就等若短时间内控制住了整个襄国。目标变得集中且明确,便于从速行事。

    如今的襄国,虽然因为两次出兵加之禁军集中在邺城整顿而甲士大减,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是完全的空虚。其中负责宫防、常驻建德宫并永丰小城的共有两军将近六千兵众,乃是赵主石勒起事以来中军所属嫡系中的嫡系,还有诸胡严选精锐之大单于督从三千余名胡族甲士。

    这近万精锐,俱置于卫将军府下。时任卫将军的乃是赵主石勒十八骑旧臣之一的逯明,然而其人也根本没有直接调度人马的权力,不过是一个虚任。能够调用这一部分人力的,只有赵主石勒自己并手持符令的当值将军。

    除此之外,襄国城南尚有万余负责缉捕治安、巡察问审的郡国甲士,虽然不在中军之列,但也多由宗亲并勋贵子弟担任兵长,军备整齐,战斗力不容小觑。这一部分兵众则由司隶并京兆尹分领,危急时也是一股可以派上用场的力量。

    另外,襄国与邺城相距本来就不遥远,车骑、骠骑等诸军府沿途连营分驻,危急时刻快马驰援,半日之内便可在襄国聚众数万甲士,外可却敌扰,内可镇纷乱。

    所以对程遐而言,此事成或不成,就在一个快捷与否。

    国主飨宴于众,自然不可能是吃吃喝喝那么简单,有着一整套繁琐的礼章并大量的政治隐意。第一天的秋祭大礼便冗长繁琐,石勒本就病体欠佳,但还是勉强支持下来。到傍晚时,已经累得气力不支,原本所定夜中小宴一众旧从勋臣都不能出席,匆匆归于明堂以准备第二天的大宴。

    类似盛大的礼仪场合,程遐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参加。他如今虽然高居台省执政之位,但勋望却浅,在类似的场合中并不能位列前排,还要落在一众武勋并虚位尊荣的旧望名流之后,这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卑微的出身,以及浅薄的根基。

    原本的夜宴取消,群臣各自不乏忧色,俱都感觉到主上体态每况愈下,嗣传问题已是迫在眉睫。他们明日俱都还要出席大宴,出出入入未免繁琐混乱,因而便各因爵禄高低被分别安置在了明堂外围侧殿中休息一夜。

    明堂乃是肃穆场所,群臣在此也都不敢放肆。既然夜宴取消,便都各归宿处,并不敢于此喧哗放肆,私作集会。当然这也是因为类似中山王石虎等作风嚣张任性之人都不在此,因而气氛尚算融洽。

    整座明堂格局外圆内方,上圆下方,以应天圆地方,外为辟雍学宫,内为通天宫室,格局开阔宏大,充满着威严气息。然而程遐在道行途中,对这座宏大建筑却了无敬意,一如此时他心内对赵主石勒的感官。

    其实不独只是程遐,与会众人对这座明堂无甚敬意的大有人在。这座建筑,还修筑在征灭汉国之前,第一次用于正式场合便是石勒亲征刘曜之后归来祭天,以示天命所归。

    但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人议论纷纷,认为这一座明堂修筑不合古制,所谓布政之宫,在国之阳,周汉以降,明堂位置都要设于都南。然而石赵这一座明堂却坐落城西,其位不正,传祚难久。而原本应是布政所在的位置,则被石勒因于私欲而修筑了澧水别宫,日后或要遭于水厄。

    此一类说法,自然不会公然宣扬,但想必石勒也有耳闻,日后便甚少再选择此处举行盛大礼仪,他虽然是开创之雄主,但也难以消除人心底里这些不和谐的念头。日后又有关陇、河朔等经义名家,审查典籍、申辩礼章,建言赵国承祚于中晋,应以水德而兴,这才渐渐打消了此一类流言。

    程遐此时思忖明堂格局种种,自然不是对什么五德兴衰又或古礼典章有困惑,而是思忖突入明堂,把持石勒的计划是否可行,还有什么疲累存在。

    整座明堂戒备森严,三步一卫,一路行来所见都是甲衣森严的禁卫将士,这无疑加重了程遐心内压力。明堂威严之地,并不能携带太多随员入内,程遐身畔只有两名赵主石勒所赐班剑护卫。事发之前他又不敢频频与徐光等亲信接触密会以引人瞩目,所以虽然心中积聚着庞大的压力,也无从与人对谈消解。

    其实类似问题,此前石朗便已经劝慰过程遐。其实类似禁卫之军,看似军纪严明,精锐之选,看似不可力抗,实则最好对付。因为这一类兵众,身负京畿核心之安危,手掌君王至尊之祸福,所以自是明令纲纪,不容懈怠。

    行伍中也坚决杜绝荫庇谋私之风,绝不可能出现部曲充斥上下,一人举事而万众响应的局面。也正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如今执掌襄国禁卫的卫将军逯明乃是旧从十八骑中无论功勋还是勇武都居于末流,所夸者唯资历可信而已。以赵主之精明,又怎么可能将核心禁卫托付给能力太强而又多负人望之辈。

    如此一种风气,诚然乃是精锐之师的强大之处,但也是其软弱之处。因为习惯了明确的军令调度,所以一旦遇到了动荡,没有一个明确的核心指挥,应变能力较之寻常郡国散卒乃至于流寇乱民都有不如。所以只要掌握住禁中调兵符令,这些禁卫根本不足为患。

    石朗这么说,当然不只是虚词安慰。甚至包括程遐自己,也是亲眼所见当年石勒是如何以少胜多,大败中晋东海王司马越那十数万晋军精锐之众。当时东海王司马越已经身死,上下将士了无战意,足足十数万晋军精锐,军备更是远胜于近乎流寇的胡众,结果在遭遇偷袭后,近乎束手待毙,排列待死,一触即溃,根本就没有抵抗之意。

    当然也不能就此说明石勒今日功业便是幸至,在当时单纯的作出进攻的决定,便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和高超的智谋,绝非因人成事。

    旧事已矣,如今石勒已老,需要拿出勇气决断的已经不再是石勒,而是他程遐!

    程遐归到宿处的时候,房间角落里已经摆设了一份收藏在竹筒中的密书。当负责照料起居的内侍退下,房中只剩程遐一人时,他才将密书取出匆匆一览。这就是石朗加盟的好处,如果没有其人负责暗通,程遐即便随驾至此,所能活动的范围也只在方寸之间,再多计谋都无从施展。

    信中寥寥数言,所言埋伏在外的亲信已经纠集一群无跟脚亡命之徒,分散在各公卿人家驻留在外的家眷中,只待信号发出,随时都可以暴起作乱,惊起那些公卿家眷,阻拦驻守在外的禁卫及时入内,给程遐在内控制局面以争抢时间。

    至于石朗也已经就位,率领两千禁卫防守明堂西北门户。但因为仍然不处于核心,所以关键处还在于程遐这里能够取得直通明堂内部的宫防手令,如此才能越过层层防守,直趋入内将明堂内众人都给控制住。

    夜中,赵主石勒归宫后饮过汤药便睡下,小憩一个多时辰,突然听到外间不乏骚乱声将之惊醒,当即便有几分不悦,睡眼迷蒙低吼道:“外间何事?”

    不旋踵,一直随侍君侧的中常侍严震匆匆行入,垂首躬身低语道:“程妃夫人夜中突发恶症,随侍宫人惊慌不知应对,冲撞宫禁要求见主上,已被皇后陛下所阻,派遣医士前往问症。”

    “程妃病了?”

    石勒听到这话,睡意顿时削减大半,当即便坐起来,又问道:“诊望可有了结果?速速使人去问,即刻报来。”

    他对程妃确是宠爱有加,与程遐无关,否则也不会共育几名孩儿并将石大雅立为嗣子。自身已经饱受病痛折磨,更不忍见亲近者也受此苦。

    严震闻言后,便又急忙派人前去询问,自己则亲自上前,搀扶着石勒起身,又让宫人送来汤药,跪伏奉上。

    石勒这会儿已经没有了睡意,但精神也不算好,就连环眼那眼袋都无精打采耷拉下来。此时夜已经极深,原本宫室幽暗,此时宫人们正因主上醒来而匆匆将烛火点燃。殿堂内人影晃动,投射在墙壁上的阴影更是凌乱扰人,这不免让石勒更加烦躁,摆手驱退众人,只是让人另置一盏铜灯于窗前,眼望着铜灯内闪烁的火苗怔怔出神。

    “怎么还不来报?”

    不知等了多久,石勒转过头来,转头望望空空宫门,神态已有几分不悦。

    严震随侍日久,出身、处境较之程遐更加不堪,之所以身受信重,便是因为能够深悉君意,无微不至。他见石勒焦躁不已,当即便上前低声道:“不如由臣亲望拜望?”

    “速去速回!”

    石勒闻言后便摆摆手,眨着浑浊的双眼随口说道。

    严震闻言后便匆匆行出,带着几名宫人掌着灯笼匆匆往程妃所居宫苑行去,沿途遇见巡逻宿卫的禁军,俱都使人示之以通行符令。他虽然是深得信重的内事总管,但在这明堂重地同样不敢恣意而行。

    程妃作为太子生母,所居宫苑规格自然不低,仅仅只逊于皇后而已,同样位于明堂核心。严震匆匆而来,小半刻钟后便已经行至侧殿门外,却见门前正有十数人在此纠缠不已。待到近前一看,原来是程妃身畔女史强阻医士入内,换言之眼下程妃病情如何尚无从知晓。

    “夫人尊贵之躯,为主上养育嘉儿,自有内功社稷。皇后何以如此苛待辱人,竟让生人夜探夫人闱门!”

    当中叫嚷最为大声一个妇人,严震认得乃是太子乳母,因与程妃相亲,主上爱屋及乌一直留用在宫苑内,素来便有几分嚣张姿态,这会儿更无收敛,手指几乎都已经戳在医士脸庞上。

    眼见此幕,严震便有几分不满,不过也因此松一口气,程妃身边人尚还有闲情在这里纠缠,可见程妃即便患病,应该也不算严重。不过没能亲眼确认病情轻重,他当然也不敢就此返回,于是便上前说道:“我受主上所遣,前来探望夫人,不知可否入内?”

    程妃宫人们眼见是严震,便都不敢再过分放肆,只有那太子乳母仍然不乏傲态,抱怨严震随员太多,恐要扰于夫人清静。严震心急汇报,也就不在这种小事纠缠,当即表态自己孤身入内,如此才得放行。

    严震匆匆行入宫门半掩的殿堂中,眼见光线昏暗,只在内里屏风后隐隐有人影晃动,便上前一步恭声道:“主上心忧夫人体居,特遣奴下来问,不知夫人是否安康?”

    “我、我……”

    屏风后传来程妃有些虚弱的声音,声音中还带着几丝颤意:“你、严、严公到近前来罢……”

    严震闻言后下意识向前一步,忽然身后宫门被人“砰”一声关上,他心弦略一绷紧,待到转头去看,耳后已经生风,惶急间只见到几个壮妇硕大身影向此扑来,而后眼前便是一黑,旋即额头便是剧痛,视野中金星崩现,不旋踵已是不省人事!

    “他、他死了没有?”

    这时候,程妃才满脸惶恐自屏风后探出了头,待见严震正横陈于地,胸腹之间血迹斑斑,尤其额头上一个硕大血洞更是令人触目惊心,早已经气绝当场,脸色不免更白了几分。至于那几名壮妇俱都手持交剪之类锐器,至于太子的乳母手中则抓住一个硕大的铜权,严震额头那致命一击,正是她的手笔。

    “夫人勿惊,贼子已经气绝!”

    程妃虽是寒门所出,但幼来便受家人关照,日后跟从赵主石勒,更是从无忧愁,少经大事,此时反倒不及乳母镇定。那乳母将血迹斑斑的铜权包在锦帛中,同时其他几人手中凶器也俱都收缴,一方面指使人将严震尸体托起,一方面使人擦拭溅落在地的血渍,还要转头安慰程妃,倒是女流之辈中少有的凶厉之人。

    “大事将济,请夫人谨记光禄所嘱。稳守于此,待到天明,太子已成中国之主,内外都是尊荣!”

    乳母安慰一声,然后抓起严震身上搜出的符令,一望之下却是傻了眼,这些符令大大小小,形式不一,竟有四五枚之多,而她根本不知道何者是何用途!

    不过这妇人倒也决断,所有符令俱都收入怀中,随手拣出一个卧在手中。此时房中已经准备妥当,一名体态魁梧的妇人换了章服立在阴暗处,因有帷幔遮挡,乍一看倒有几分像是严震侍立于彼。

    这时候,程妃又退入室内,乳母使人打开房门,自己行出来然后让人将医士放行,同时低声叮嘱道:“夫人所疾,自与妇人暗事有关,殿中若闻秽气,不可随意而问!”

    两名医士此时已是不乏忐忑,闻言后更加不敢多问,低头匆匆行入。

    这时候,乳母又行至严震几名随员内侍身前,将手中符令随手一摆,说道:“中常侍要等候夫人安寝才归,遣你几人回禀主上之后再来待命。”

    而后,这乳母便退回去,带着另一名女史自院内角落翻出,往明堂外匆匆行去,沿途所见不乏禁卫盘问,但随手示出手令,倒都因此放行,倒令妇人暗自庆幸天佑此事。

    然而好运在到了下一道关卡的时候便戛然而止,巡防禁卫验看过符令之后,当即便分出数人将二妇人团团围住,呵斥道:“此为内通之令,并非外使,你二人何者宫下使用,速速到来!”

    这两名妇人听到此言后,脸色不免骤然大变,其中一个当即便有些支撑不住,身躯都惊悸得摇摇欲坠。而那乳母却还未惊悸的完全没了理智,稍作转念,当即便蒙面咆哮起来:“妇人哪知禁令所用,此必严震奸贼构陷!贼子奴事皇后,皇后厌见太子乃我家夫人所出,素来苛待……夫人疾恶要见家人,如此事迹,皇后陛下都要使人阻挠……”

    几名军士听到这妇人开口便吼叫出宫闱内斗私怨,一时间俱都愣住,居然不敢上前拿人,实在不知他们听到这些是好还是坏。然而妇人却不依不饶,直往那兵长扑去,拉住其人甲衣叫嚷道:“我是太子乳母,速带我去见当值将军!一起去拜主上,是否皇后陛下把持内外,如许小事都要为难太子之母……那将军可有面皮与我君前对陈?往日夫人予他美婢宫人,自在室内玩弄尽兴,今日也要相助皇后陛下欺凌夫人……”

    “住口,住口!恶妇收声……”

    那兵长听到这话后,头都顿时涨大,抬起手臂想要掩住妇人口鼻,然而妇人却叫嚷越发惨烈,这让兵长更恐召来更多人将事情闹大,加之也知其人来历,只能低吼安抚:“恶妇不要再闹,我亲送你去见光禄,沿途不可再有吵闹!”

    妇人听到这话,才忙不迭噤声,顺手将那手令抛给兵长,兵长却如手接滚烫山芋,忙不迭再抛回去低吼道:“收紧手令,稍后归程还要验看!”

    于是一行人便无阻拦行至程遐之处,而程遐正是夙夜未眠,整装待发,待到乳母入内匆匆言道过程,他心内也暗觉惊险,后背都沁出一层冷汗,但也由此庆幸成事乃是天助,顾不上男女之防,拉住乳母臂膀连连说道:“夫人大助于事,太子来日登极,所念不独哺育之恩,还有什么道理不荣显内外!”

    严震其人深得石勒信重,因而其人所持符令也是通达,有此入手,程遐心内已是大定,很快便将调防手令送至石朗手中。石朗得此手令,同样如获珍宝,当即便点起数百劲卒,其中杂以他的嫡系亲信,与程遐一同匆匆往明堂内部行去。

    明堂内防卫森严,包括禁卫在内俱都各守于任,严防逾越。正因如此严密的防守,反倒给了他们可趁之机。沿途所见禁卫虽有好奇,但程遐手中符令便足够说服力,兵众也不敢深问内情,于是便一路放行,一行数百人悄无声息便渐近明堂。

    眼见再穿过一处侧廊便可直抵石勒所居宫苑,然而前行途中却再遇阻挠。几百名兵众调度,更是直入主上围榻之内,单凭程遐手中符令都难通行,还需要赵主亲令。

    行进至此,程遐怎么可能再裹足不前,当即便怒吼道:“速唤兵长至此,我受主上亲令调度,中常侍亲传诏令,难道还会有假?”

    不须程遐喧闹,此处当值将军匆匆行来,乃是皇后之兄刘闰的儿子刘索。石勒将其人安排在如此重要位置,足可见对于皇后母家的抬举。不过这个刘索也远非勇武决断之人,不过屠各一浪荡子而已,身率十数人至此,还未走进便已经喊打喊杀,渐近于前,身上竟然透出些许酒气。

    此事不待程遐回应,石朗已经越众而出抢先发难,他自程遐身后箭步蹿出,电光火石之间劈手打落刘索兜鍪,止住其人召集兵众的举动,抬腿已经将人踏在足下,继而虎视于众怒吼道:“禁卫将军刘索,当值失守,饮酒违禁,大罪当问,余者兵众各自卸甲弃械,待到面禀主上,再来定夺尔曹之罪!速速弃械,违令者斩!”

    其余兵众听到这话,不乏惊悸,俱都下意识望向刘索。然而刘索本就醉眼迷离,又被石朗摔打得七荤八素,这会儿正呻吟不断,口中连呼“饶命”,于是俱都不敢妄动,包括后继转来的百数禁卫,俱都束手一侧,眼睁睁看着石朗挟住刘索与程遐昂然行过,同时顺势占据了禁卫夜禁示警鸣响的旗鼓等号令器物。

    “老奴只道寝卧无忧,将此庸类置在近畔,正是自取于衰!”

    眼看着被石朗钳住后颈大吐苦水的刘索,程遐便忍不住嗤笑起来。此时石勒所居的宫室已经在望,他讥讽刘索也是在为了消解心内稍后逼谏的紧张。

0772 奴主归天

    宫室内一盏孤灯之下,石勒以手抵额,松弛的皮肤、皱纹里不乏沉重,喘息声都显沉浊。

    他还在思忖明日集宴乡宗耆老的事情,但思路不乏混沌,诸多的烦忧与病痛的折磨,已经让他远不复旧日之英明,心情也难免患得患失。

    这一段时间来,他是明显的感觉到精力的下滑,也在考虑要不要将太子召回襄国以备不测。人到了这种年纪,这种地位,是真的很难再任性起来。尤其近来,石勒更有感触,感触最深还是年初决定南征残晋,如今看来,真的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当然石勒所思之错误,又与群臣所论不同。他也是随着病体缠绵,康健不再,才明悟到这个道理。之所以言之错误,并不是因为中山王的败绩,哪怕南征大军一路凯歌高奏、势如破竹,于国或许是好事,于他则未必。

    他是眼睁睁看着汉国从兴事到强盛,继而分裂、内讧,最后覆亡。本以为有此前车之鉴,他会避免重蹈汉国的覆辙,能够王嗣再传,享国悠久。但当真正需要考虑这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所要面对的困境较之刘氏还要严重一些,同时也深深感受到以寒士而履至极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艰难凶险。

    当然这些问题一直都存在,但以往他凭着果决的作风和高妙的御术,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可视而不见。但当他自己变得虚弱起来,这些问题便变得严重起来。以往那些看似恭顺熟悉的人,在他眼中也都有了一些新的变化。

    那些人或许以为所思所想能够瞒住自己,但他们却忘了,当年的自己就站在他们如今的位置上,对此思索图谋一清二楚!

    至高不胜寒,忧苦无人共,一如眼下这空荡荡的殿堂。

    灯火所不能覆及的大殿阴影中,一名身着翠裙、神态娇俏的小宫女大概以为主上看不到她,立在帷幔后显得有些不安分,或是左顾右盼欣赏打量这座宏大的殿堂,间或忐忑不安的垂首默立,唯恐被人发现她的不安分。但终究好动的天性难耐,不多久又左右观望起来,乃至于侧首向孤灯下默坐的主上望来。

    她或以为自己无人关注,但那一些不乏憨态的小动作俱被石勒收在眼中。然而他却并无目睹宫人失职的恼怒,反而饶有兴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的身体微微一倾,灯火之光往那一处投射更多。

    略显明亮的环境让小宫女有些无所适从,忙不迭退到了帷幔后,在石勒的视野余光中消失。这让他心情略有失落,自己也说不出为何,然而过不多久,一抹翠色裙角又在帷幔下探出,这一点翠色竟让石勒寂灭许久的心弦都隐隐悸动起来,忍不住转头正视过去。

    不多久,小宫女那娇俏的脸庞又从帷幔下探出,再向此处望来,却蓦地现主上那老迈的脸庞赫然正对着她所站立的位置,一时间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娇嫩的脸颊、拢起的发丝,乃至于略显凌乱的衫裙上,都流露出那种偷窥被察觉的羞涩、被高位者垂望的惶恐,以及将要遭受责罚的惊悸。

    那是一朵娇弱的雏荷啊……

    石勒就这么远望着小宫女,以往杀人盈野、胆硬如铁的心肠都蓦地柔软起来,皱纹密布、松弛耷拉的面皮有些生涩的调动起来,摆出一个自以为和煦的笑容。他抬起手来向那小宫女招了招,想要近近欣赏,这与欲念无关,只是在这无聊难耐之夜,寻一个不相干、看起来又能让人感觉愉悦的人,略诉光阴。

    侍立近畔的待命美人也发现了主上的神态动作,正待要扬声发问,却被主上厉目扫过震慑得不敢言语,而后循着主上关注的方向望去,顿时对那个小宫女充满了羡慕。

    那被主上关注的小宫女惊悸不已,犹豫着不知该要做什么,然而石勒却极有耐心,再次抬手轻招,那小宫女才略显迟疑的迈起步伐向此处行来。此时在石勒的眼中,整个沉闷的大殿都因其人的走动而骤然变得活泼起来。

    正在这时候,殿外却响起喧哗并杂乱的脚步声,这不只让殿中侍立的宫人们俱都受惊,也让石勒难得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此时能在他寝宫外活动的人,无非严震而已,但严震却绝不会如此不知收敛。

    心情转劣的同时,石勒心内也是警兆陡生,身躯蓦地自座榻上跃起,爆发出与老迈神态所不相称的敏捷动作,疾行入内片刻后便持着明晃晃佩剑阔步行出,同时下意识往此前小宫女所立方向望去,却已不见佳人芳踪,早已不知躲避到了何处。

    然而此时石勒却无暇失望,殿门外正有数人大步行入,为首者正是程遐。

    此时的程遐,癫狂并紧张并存,迈步入殿后便见石勒持剑立于殿中,紧张忐忑顿时在脸上占据了上风,下意识屈膝抬手,半途中略有一顿,而后才继续行礼,只是动作姿态都显得僵硬,语调也不乏生涩古怪:“臣夜叩宫阙,或扰主上清梦,还望主上勿罪。”

    “谁人与你同来?”

    石勒立在原处,剑锋直指程遐,浑浊的两眼中更是迸发出慑人的光芒,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充斥着一股怒气勃勃、含而待发的危险气息,原本已经臃肿肥硕的体态竟有显出一丝挺拔。

    事到临头,程遐心内忐忑紧张反而渐渐消去,不待石勒再开言,他已经从地上缓缓立起,自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了身畔石朗亲信悍卒,转而才又直迎向石勒那慑人的目光,语调干涩道:“入夏以来,国事多有艰难,臣等实在不忍见主上抱病忧劳,终日无闲。此心至诚,盼主上能荣养高阁,静享天年。太子少壮,早已足当国任,群贤共事,王业必有大兴!”

    “朕没有看错你,没有看错!如今你是自承了罢?”

    石勒听到这话,心情已是怒极,嘴中则泄出压抑到了极点的冷笑,他剑指着程遐,徐徐后退,一直退到尊座前,神态间多有不屑:“天命自有尽时,王者性命,尔曹也配加害!”

    程遐闻言后,脸色已是急剧变幻,长年以来所积愤懑几乎要喷涌而出,两眼更是怒望着石勒,殊无敬意:“臣等自是庸劣,难与明君对策。然则主上近年来每多昏聩,亦是旧态不复,耻于臣等庸劣论事,但若无劣徒尺寸积功,主上胡伧之属,何至于稳居中国之主!”

    口中说着,他已经阔行上前,示意兵卒寻酒冲泡他所携来严穆所调配的毒散,亲手推至案前:“以下凌上,大逆不道。臣虽厉念,但仍为国,不敢残虐恩主,请主上饮胜此杯,自入玄境妙趣,远于喧扰病痛。”

    他终究久从于石勒,哪怕时至今日,若要直接杀害,仍然难承心内压力。因而特意请严穆调配这一份能让人玄迷假死的毒散,想要在君臣行至尽头保留一份和气。

    “我若不饮……”

    石勒脸庞上渐露狞态,挥起剑来便要斩向那酒杯,此时殿外又涌入数名悍勇之徒,眼见到石朗满身鲜血淋漓行入,眸中顿时异态涌现,神态与面对程遐时有不同,不乏悲痛与激愤:“我是自养祸端……”

    石朗却根本不看石勒,指挥兵众追杀殿中那些宫人内侍,而此前令得石勒心旌摇曳的小宫女正在此列,那翠裙上血迹斑斑,脸上憨态不复,尖叫着向此飞奔,想要求得主上庇护,然而半途中却已被一刀横斩,横飞而死!

    “孽畜,何以戕害无辜!”

    石勒眼见这一幕,已是目眦尽裂,咆哮着挥剑向石朗冲去。

    “老奴成事,所害者何止一二!”

    石朗反身回击,已将石勒踢翻在地,满脸狞色提刀向那贴地翻滚的肥硕体型而去。

    “不要恶器见血……”

    程遐见状,忍不住开口说道,继而便背过身去。

    石朗听到这话,眸中不乏鄙夷,但还是冷笑一声,弃刀扯下垂在殿中帷幔,骤然一甩直接将石勒头颅缠绕其中,两臂蓦地一收,石勒那肥硕的体形顿时颤栗起来,帷幔覆盖的口鼻中发出荷荷嘶声,两腿抽搐着拍打地面,已是痛苦到了极点。

    石朗手中帷幔一直勒住了将近半刻钟,石勒喉骨都被勒断,身躯的抽搐也已经停止良久,石朗发力而僵硬的两臂才渐渐松弛下来,手中束成条状的帷幔散开,露出石勒那涨得紫红泛黑的脸庞,两眼更是激凸出来,布满了血丝,直勾勾望着石朗。

    这难免让石朗有些心虚,忙不迭再将幔布覆盖其脸庞,但总觉得那死寂眼神仍在透过帷幔注视着他,忍不住挥起拳头,直往帷幔下那脸庞捶打起来。

    “不可、不可……唉,这又是何苦!”

    程遐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血水已经从幔布下流淌出来。他阻止石朗见血,也并非全是旧情与妇人之仁,要知道眼下身在明堂,周遭还有大量的文武官员并乡望宗主,如果石勒死状过分凄惨,对于稍后的局面掌控也极为不利。

    石朗一时情绪激动,破坏了石勒的遗体,也知决不可让人见,幸在此时殿内除了他的嫡系亲信之外已无活口,于是便命人将石勒遗骸裹住,与那些宫人内侍的尸体一起转移到侧殿密室中,待到彻底掌握住局面后再运出销毁。

    此时,程遐早已经将石勒宫中符印之类尽数抄出,但这些符印在他手中也根本没有作用。于是只挑拣出调动禁卫有关的符令,交付石朗,调遣禁卫们分别控制文武官员。同时这座大殿也被封锁,由石朗所带来的亲信把守。

    而程遐则在禁卫簇拥下匆匆向皇后宫而去,只有控制住了皇后,才能将弑君之罪行稍稍掩盖。

    此时整座明堂已经开始骚动起来,石勒宫中厮杀声在夜中显得极为突兀,根本就掩盖不住。如果不是防守最后一线的禁卫将军刘索实在太不堪,被石朗给轻松制住,此时骚乱只怕早已经扩散开来。

    但就算是禁卫失守,这会儿余处也都察觉出不妙,但是因为没有具体的信号发出,被惊起的众人即便有猜测,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分散在宫室各处的禁卫们也开始悸动起来,但是因为没有明确的军令,也都不知该要做什么,只是各自集中起来,在兵长的约束下谨守防处。

    至于地近石勒寝宫的禁卫们,已经有数路人马往寝宫而去,只是通道各处俱都有人把守,手持禁卫将军刘索的符令阻止他们继续接近。

    皇后宫室距离石勒寝宫并不遥远,寝宫哗动也惊扰到了这里,当程遐行来此处时,道旁已经有宫人于暗处翘首探望。眼见这一幕,程遐心内不免一慌,要知道眼下远未到控制大局,一旦消息走漏些许,于他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不过眼下他却不敢再继续行凶、杀人灭口,否则骚乱只会扩散的更加迅速,因而只是让人将那些观望的宫人驱散,同时速度不减直往皇后宫扑去。行至宫外时抬起拳头咬牙给了眼眶两捶,顿时眼眶通红,泪眼模糊,再配合着悲切的神情,已是痛不欲生的悲苦状。

    此时皇后刘氏也已经被惊起,还在焦虑的等待宫人回报发生何事,很快宫墙外便传来嘈杂不已的呵斥并旧产声。她心内烦躁生恼,正待要派人前往喝问,宫门处已经响起了程遐的悲哭声。

    不旋踵,防守宫禁的禁卫入禀光禄求见,皇后这会儿也是有些混乱,先是让人放行,不旋踵又突然醒悟到程遐怎么会夜中如此?

    不过她这里还来不及再有反应,程遐已经在几十名禁卫簇拥下冲入宫室内。一踏入宫门,程遐顿时扑倒在地,放声嚎啕大哭:“主、主上已是不寿,国中将有惊变,臣速行入卫,请皇后陛下主持大局!”

    “什、什么……主上、主上怎会……何时、何时发生……”

    刘皇后听到程遐的嚎哭声,整个人顿时惊愕住,口中吃吃,语不成句。

    然而程遐只是掩面悲哭,捶胸顿足,根本不理会皇后的追问。过片刻,他才守住哭声,疾声道:“大丧发乎猝然,若无善策安定,国中恐要大乱。眼下内外俱仰皇后陛下,请皇后稍耐悲情,维稳内外,切不可令内外崩坏,使主上毕生功业毁于一旦!”

    “是、是……程光禄,你教我该要如何……主上、主上何在?我要去见主上最后一面!”

    皇后此时正在掩面垂泪,听到程遐这话后,忙不迭点头。她这会儿也是彻底慌了神,根本没有主见。

    程遐擦泪悲声道:“主上仍在寝宫,但眼下绝非顾及人情时刻,还是要快速维稳局面,内外毕集再议大敛。臣此前悲痛难忍,途中洒泪,应是已有流言散出,明堂将要不安!请皇后速召侍中,集此共议善后!重臣多用事于外,国中惟彭城王可恃。应速召彭城王率众入卫,才可再议哀礼……”

    程遐这一番话语,乃是钱凤精心编排。妇人骤遇大乱,心情已是惶恐,此时若要穷逼,便会生出本能抗拒之心。而若没有皇后配合,根本就掩盖不住程遐弑君的罪行。眼下有所进策,俱都是进用皇后亲近之人,即便程遐不言,惶恐内定之后也必有此想。

    果然皇后在听到程遐这么说之后,已是连连点头,当即便将人分遣出去,却不知这些人离宫之后俱被阻拦夺去手令。

    这会儿皇后稍有安定,又是悲上心头,但还是在程遐的安慰劝说之下,让人拟出一份由程遐出面召集重臣内议的手诏。得到这一份诏令,程遐心内才是大定,待听到皇后悲言要移驾往视石勒遗体,却被程遐拖延制止,同时让人将程妃速速转移到皇后宫中。

    因有大量宫人出出入入,皇后宫中更是混乱不堪。而在这些混乱中,一些皇后亲近之人就此消失不见。不过皇后暂时也无暇关注这些,一时间只是与程妃相对垂泪悲哭。

    过不多久,侍中刘闰已经被人强拉至此,尚是睡眼惺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待听皇后悲哭着道出缘由,一时间也是愣在了当场。

    “目下明堂已经渐乱,幸在侍中已至,足可奉内命震慑局面。彭城王一日不归,国中将无安定。臣必义助侍中,还请皇后节哀。”

    程遐此时又上前进言说道。

    “我、我真不知……光禄你可有教我?”

    侍中刘闰姻亲得显,临变之时反应较之皇后还有不如。

    皇后眼见兄长惊慌失措的模样,一时间也是忧愁,便皱眉说道:“稍后阿兄与光禄齐出,必要稳定群臣人情。你若不知该要怎么做,多听光禄指教。速去速去,你二人身系重任,决不可败坏主上功业!”

    皇后对程遐自有积怨不满,但这一时间也没有别人可以依靠,她这个兄长根本就不堪用,出面也只是占个人场。而且彭城王不日便要归国,届时才是稳定时局的当然之选,眼下倒也可以暂时倚重一下程遐。

    这会儿刘闰也才渐渐回味过来,明白此时到了关键时刻,他自己虽然没有主张,但却自有足智多谋的心腹为他建策,但是由于身在明堂,随员都逗留于外,因而连忙向皇后请示要召亲信入内。皇后又怎么会拒绝,反而催促刘闰尽快。程遐在一旁看得自是怒起,这兄妹二人分明是想独揽事权,一点都不分润给他。

    两人匆匆行出,刘闰还在盘算着稍后该要怎么做,突然后颈被人擒住,旋即便被禁卫缚起押送到一间暗室中,心中正自惶恐,昏暗厅室内又扭动出一人来,彼此对望之下,才知彼此乃是父子。

    拿住了皇后手令,程遐才匆匆赶去与石朗汇合。凭着这份手令,他才可以说动群臣中最关键的两人,统率襄国禁卫的卫将军逯明,以及掌管都下郡兵士家的司隶校尉刘征。

    卫将军逯明不必多提,此人不过一时遮掩,石朗通过此人才能尽数掌握住都下禁卫,把持内外。至于司隶校尉刘征,其人虽然与程遐不善,但却是太子的老师,石勒一死,利益便与程遐一致,加之有了皇后的手令,彼此大有合作余地!

    此时明堂已经彻底乱开,到处都有举火,甚至就连禁卫都已经骚乱起来。这两人虽然直冲核心,发乎猝然,但哪怕进行的再顺利,但毕竟当时可用人力太少,不可能完全没有疏漏。

    所以,这会儿布置在明堂外的那些手段便派上了用场,诸多亡命之徒早已待命,一俟石朗命人将信号发出,顿时暴起于外,纵火烧杀掳掠。明堂外原本便聚集着大量的官员家眷并乡宗耆老,受此惊扰顿时乱成一团,人群或内或外纠缠在了一起,便成了一道厚实的屏障。

    最起码在天明之前,整座明堂已成孤岛,就算是消息扩散于外,也不会有援军冲入进来。而这一段时间,便是程遐等人掌握畿内的最重要时刻!

0773 大乱再启

    襄国城西明堂内外骚乱还未发生的时候,城内已经有一桩惨剧发生。

    城内地近襄水一条不甚起眼的街巷中,有一座庭院深深的庄园,内外俱都有人把守,可见居住在庄园内的人并不寻常。

    夜色朦胧,庄园内并无太明亮的灯火,周遭也都静悄悄的无甚声响。渐近夜中,内外这些守卫精神便渐有不支,或是背靠门廊墙壁假寐,或是直接行入一侧室中偷懒睡去。

    此时,街巷阴影中正有十多名动作敏捷、身手矫健的夜行人悄无声息的向那庄园靠近过去。

    一颗飞石击打在庄园门楣上,声响在这静谧的环境中颇为刺耳,顿时让门廊内外几名守卫惊觉起来,打起精神左顾右盼片刻,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征兆,嘴里不免发出模糊的咒骂声,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整个人较之此前还要松懈得多。

    呱……

    一声无甚出奇的夜鸦鸣叫,十息之后,夜幕中陡然蹿出数道猎豹一般迅捷的身影!守卫半睡半醒间视野已经捕捉到这一幕异态,心内也是警兆陡生,然而身体的反应却是迟钝,嘴巴半张将要呼喊示警,然而那几道黑影已经冲至近前,视野余光中寒芒骤然一闪,这几道黑影袖中利刃已经或是割喉、或是掼胸,俱都一击毙命,将门外四名守卫干净利落的解决。

    这几人手段纯熟,动作轻巧,不独周身罩黑,就连脚下都着行动起来了无生息的丝履。解决了门外几名守卫,门内之人甚至都无惊觉。

    而后余处阴影中几道身影俱都贴墙快速向门庭两侧靠近过来,一人探手轻叩门扉,声响顿时引起门内惊觉向此探头望来,视野盲处的身侧却有夺命尖刃探出,轻巧收割人命!

    数息之间,门庭内外七八名守卫俱被解决,途中虽然不乏异响发出,但都被控制在有限的程度内。而后这十几人便潜入进庄园内四散开来,快速搜索捕杀那些精神松懈的守卫,过程中自然也出现一些意外,被守卫们提前察觉,但就算是如此,这些潜入者一个个搏杀技艺俱都高明,根本不给守卫挣扎反击的余地,干净利落的结束战斗。

    很快整个庄园内便是死寂一片,潜入者们各挟一具尸体再归前庭,将尸体俱都抛在一处加以清点。而后当中一个为首者才收起了兵刃,匆匆往中庭行去。

    中庭内厅堂里有灯火光芒闪烁,正有两人相对而坐,手谈弈棋。其中一个正是钱凤,坐在他对面的则是程遐安排陪伴他的亲信家人。相对于钱凤的淡定,那程遐的亲信便显得有些焦躁,频频望向门窗外,心思根本不放在眼前的棋局上,每每要钱凤以棋子轻叩棋枰提醒,其人才打起精神来思忖落子。

    “钱先生不愧南人中高明之士,身临如此大事,尚能静坐不乱。”

    被提醒得多了,那程氏家人也有一些羞赧,对钱凤抱歉说道。

    “我又算是什么高明,不过一二进言,却无一搏之力,真正为事时却无一搏之力,只能虚待于外,恭候天命罢了。”

    钱凤闻言后便笑语一声,只可惜脸庞实在太惊悚,若无覆面让人不敢直视。

    “先生过谦了,家主人对先生多有厚誉亲信,来日先生必当名显中国,入为肱骨。”

    听到那人恭维声,钱凤便微笑着摇了摇头:“怕是无此幸运了……”

    正在这时候,厅堂外突然传来一个颇大的撞击声,那程氏家人闻声后脸色已是蓦地一变,对侍立在庭内两人说道:“速去查看发生何事?”

    话音刚落,黑衣人已经往厅内同入,那人见状更加惊慌,正待回头招呼钱凤避走,却见钱凤已经蓦地站起手握棋枰劈头向他砸落下来。惊变发乎骤然,其人更无反应余地,头顶轰鸣而后剧痛,接着便扑倒于案不省人事。

    用棋枰砸倒面前之人,钱凤便低头拭去洒落在衣摆上的酪浆,待其抬起头来,黑衣人与另外两人的打斗也已经结束,二尸横陈。接着那黑衣人便行上前,对钱凤拱手道:“先生,内外看守二十六人,俱都毙命,无一遗漏。”

    “好得很,去请严师君至此,稍后起行。”

    钱凤吩咐一声后便转身往室内而去,待到再转出来的时候,已经除去宽袍,换了一身轻便夜行衣。而这时候,白发苍苍的严穆也被两名龙溪卒挟持至此,睡梦中被惊醒不乏余悸,眼见钱凤如此打扮,不乏惶恐道:“世仪,这是发生了何事?”

    “奴国将有惊变,我等早离为安。”

    钱凤将换下的衣衫佩饰递给近畔龙溪卒,而后这些衣衫佩饰便被挂在了一个体型与钱凤有几分相似的守卫尸体上。至于严穆这会儿尚有一些发懵,只能任人摆布,那白须白发俱都被利刃削去,原本仙风道骨姿态不复存在,赫然一个面色红润的髡首壮汉。

    守卫尸体俱都被集中在了中庭厅堂内,庄园内搜出的油膏并一些布帛易燃之物也都被堆积在此,而后四角各竖一根燃烧蜡烛以纱罩笼罩住。烛火将尽,便会引燃满庭油膏并布帛,算是一个简陋的延时。

    而后,十数人便簇拥着钱凤并严穆匆匆离开此处,趁着夜色掩饰在襄国城内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穿行。

    虽然城中大量禁卫已经前往明堂警戒防守,但基本的城防还是保持着的,所以钱凤等人并没有直接越城而逃,先往城内一先准备好的落脚点暂留。

    一直到了此时,钱凤才快速跟严穆解释了一下为何要紧急夜逃。

    程遐将在此夜发动,若是失败了自然身首异处,而钱凤并严穆近来与其交往过密也瞒不过别人,稍加肃清便无所遁形。钱凤自然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要与程遐共存亡。

    而且就算此人成功了,钱凤也绝不相信其人推食共享的屁话。程遐其人也是在奴国混了几十年,自无可能真的将钱凤引为心腹而言听计从。此前或有倚重于钱凤共谋,但当真正发动的时候,还是没有让钱凤直接参与,知会更多机密,而是与严穆一起择地安置起来,言之为保护,实则还是监押,仍未尽信。

    就算此夜一切顺利,程遐能够成功的把持内外,自有其大量同党瓜分胜果。钱凤不过略有一二阴谋进策,即便程遐愿意相信他,也不可能罔顾众情而将大事尽付。

    钱凤就算还要留在程遐身边,也要面对与这些人的勾心斗角。更何况,钱凤唯一能得程遐看重的便是阴谋之能,可是如果事成,事后要稳定住奴国局面,也绝非阴谋能够得用,还是要有堂皇之道相佐,钱凤能够发挥出的作用自是微乎其微。

    而对钱凤来说,重要的不是程遐能不能最终成事,而是能不能够干掉石勒。他强要加入此事,真的是想帮程遐制定计划干掉石勒,至于石勒死后将要如何把持局面,他是脑袋抽筋了才会留下来与程遐一起在奴国这火炉沸汤中承受烹炸煎熬之苦!此夜程遐因为人力不足,并没有派太多人手监望钱凤,这正是他的脱身良机。如果再留下来,要么完全受制于人,要么程遐事败而受株连。

    严穆此前虽然略有猜测,但却不知程遐要弑君的具体计划,此时听钱凤说到此前程遐向他讨要那玄秘之散竟然是为了毒杀赵主石勒,一时间心情也是跌宕起伏,复杂到了极点,不知该要自豪还是要自叹命苦。他凭生也无什么壮志,无非仗着一些玄虚手段南北厮混求个丰衣足食罢了,偏偏命数弄人,无论在南在北居然都要被涉入这种大逆之事中,难道他命格生来便是奸佞?

    钱凤并无心情理会严穆的感受,而是独坐一处闭目养神,心念却在快速转动。他知此夜之后,程遐无论成或不成,奴国都将大乱,这对于淮南的驸马而言,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好消息,所以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将消息传回淮南。

    不过对于程遐能否成事,以及接下来奴国形势会是怎样演变,钱凤也是不乏期待和观望之心,这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他辗转于南北,每谋大事,程遐那里如果成功,与他而言也是一慰藉。

    一行人在此逗留未久,襄国城西已是一片火光冲天而起,骚乱声就连城内都清晰可闻,街面上已经出现了大批兵众行动的声音,同时也有许多人家睡梦中惊觉,于街面上奔行打听,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骚乱一旦发生,便快速蔓延糜烂。于是钱凤等人便也不再逗留,趁着动乱直往城外冲去,沿途中抢了两架马车,很快便冲到了城郊。

    此前襄国内外集众几十万户,哪怕是城郊也都拥挤不堪,人烟不绝,可是随着几次大规模的征发,以及此前赵主石勒力行劝农,编丁归田,这一类状况已经有所好转,最起码郊野不再是窝棚连绵成片、游食攒聚而居的杂乱景象。

    钱凤等人在郊野中奔行一段时间,途中不乏遇到惊慌奔走的民户,不过在看到他们一行不乏强人姿态,也都不敢靠近过来。将近破晓的时候,一行人又绕到了城西明堂附近。

    此时明堂外已是一片狼藉,骚乱仍未停止,围绕明堂周围到处都是残破的营帐、烧焦的痕迹、损坏的车驾以及杂乱的尸首。

    此处虽然也有禁军维持秩序,保护各家权贵亲眷,但是变故发生的实在太突然,尤其更加重要的明堂内都爆发出了骚乱,禁卫们也根本无心再维持此处的秩序,而且为了尽快冲入明堂,甚至就连禁卫都加入到了冲杀中,这无疑更加剧了骚乱的程度。

    因而此刻的明堂外,已是离散众多,哀嚎遍野,原本荣养深阁的权贵姬妾、娘子,俱都衫裙凌乱、衣不遮体,与诸多寒伧混杂在一起。而后续加入进来的禁卫们对这些人也不会客气,自仗甲兵之坚锐横行于乱民之中,不乏掳掠残害之劣迹。

    钱凤他们不敢靠近太甚,留在可以远望明堂的山岭密林中,分出几人潜进打听最新的情况。

    明堂外的骚乱一直持续到了正午时分,才渐渐归于平静。而一直紧闭的宫苑大门也终于徐徐打开,首先出现在宫苑大门处的乃是尚书仆射郭殷、光禄大夫程遐、卫将军逯明并司隶校尉刘征等重臣。这些人也并没有完全行出明堂外,只是立在宫门前派人传令在外的禁卫将领入内受命,于是禁卫们便在兵长的率领下,将明堂外那些散乱的官员家眷驱逐到一些固定的区域,清理出明堂内外通道,然后才有一部分兵众入驻明堂。

    通过这些迹象,钱凤已经可以判断出,程遐应该已经初步控制住了局面,换言之,赵主石勒肯定是已经死了。确认这一点之后,钱凤也是不乏感慨,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石勒高估了其人威信,认为有自己坐镇国中便不会生乱,结果强臣俱使于外,襄国都中几无可以独当一面的大臣,给了程遐这个兔子猝然发难、掌握禁中的机会。

    不过就算程遐控制住了禁中,钱凤对其人前景仍不看好,奴国强军都遣于外,令得中枢空虚极弱,这才给了程遐发难的机会。不过其人本就不负人望,就算加上嗣君石大雅在内,也根本震慑不住内外群情,顶多维持一个内外对峙的局面,这还是在能够成功解决掉石堪从而掌握住邺城禁军的情况下,否则只要任何一强臣归国,程遐未必能得善终!

    确定了石勒的死讯后,钱凤便也不再逗留,一行人集合起来离开逗留年余的襄国。途中又在他初到此境时收容且招赘他的乡宗冯家,增添一些补给,同时警告冯家人奴国将有大乱,劝告他们离乡避祸。不过这乡宗人家此前在钱凤的帮衬下,境况大有好转,对钱凤的警告不以为然,反倒是他那逢场作戏的娘子抱定追随之念,相随离乡。

    钱凤踏上南归途中第二日,后方便传来奴国大乱的消息。程遐的好运气终究没有维持到最后,被石堪过早得悉石勒去世的消息,结果石堪尽起邺城驻军,大举反攻襄国。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钱凤也并没有逗留下来等待此战最终结果。

    日后无论是程遐还是石堪掌握住襄国,必然都不能获得在外强臣的认可,石勒一死,奴国分崩瓦解已成定局,数得上的几股势力,除了正在襄国对峙交战的程遐与石堪之外,还有正引兵于南的石虎,汉沔作战的石生,以及此前刚刚被石勒派出的夔安等羯族国人。这些人无论哪一个能够最终胜出,都必将要经历一番惨烈苦战。

    而且,在羯国内讧的过程中,或还会有新的势力涌现出来加入其中,石勒奋斗半生所取得的功业,随其身死,再不复存!整个中原之地,或将再次恢复四分五裂,群雄并起的局面!

    大乱自有大进,钱凤已是归心似箭,不独是想尽快告知驸马羯国最新的动态,也是迫切想要看到这位南国翘楚能够在新一轮的大乱中带领南人阔行到哪一步!

0774 蓄势待击

    洛涧与涡口,夹淮以望,乃是分处淮水南北两岸支流的入淮口,彼此之间距离不过几十里,眼下正是淮南军与石虎所部奴军对峙的最前线。

    汝南并肥口一战,淮南军不独接应出了困守于汝南悬瓠之地的数万军民,更是力挫颍上奴军烈战渡淮的意图,奴军投入此战中的舟船,几乎尽为摧毁并缴获。

    虽然丢失了汝南之地,但西面防线却因此直撤到就近寿春的肥口区域,力量变得更加凝实,一举打残了奴军渡津之能,而淮南军则可以凭借舟船之力,影响力直接辐射到陈郡、颍川等豫南核心之地。

    这一战中,奴军桃豹所部临战失措,虽然因此损失了三千余兵众,但从整体军力而言,还未可称之大损,仍然保持着继续作战之力。不过由于桃豹的军队本就困于舟船乏用,加之石虎策略转移,将重心从颖水转移到了涡水,两部之间的距离便因此拉开,而颖水旋即又为淮南军掌握起来,切断了两部之间的联系,不再具备呼应之能。

    因而桃豹所部虽然占据汝南,但却后继乏力,困于彼处渐成孤军之势。哪怕淮南军不置兵以守,凭其所部也很难通过汝口与颖口之间波涛滚滚的淮水阻拦,已经不能对淮南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汝南一战,成功接应返回淮南的汝南军民共四万余人众,其实原本可以接回更多,但是当淮南水军终于突破奴军阻拦抵达悬瓠的时候,愁困日久的民众们便失去了控制,争相投水抢渡。可是那时候,奴军的战斗力尚未被完全击溃,正是两军对峙的严峻时刻,所以这些人相当一部分倒在了得救前夕。这也是令毛宝深感惋惜之事,每怀自责未能在最后一刻约束住民众。

    不过沈哲子也明白,悬瓠之地那样恶劣的作战环境,毛宝还能将局面维持到援军抵达已属极为不易,实在不应再因此苛责。而且从另一个比较残酷的角度来看,选择在那样一个时刻暴起失控的应是不乏凶横之徒,损失了这一部分,反而更加有利于将这一部分汝南人众纳入到淮南统序中来,尽快得以安顿。

    此前奴军汹涌而来,局势尚不明朗,所以寿春周边淮南本地人众多有后撤于合肥与梁郡之间。汝南这些民众的加入,很大程度上补充了寿春目下地实。

    残酷的战争中,温情实在难存。虽然镇中也明白这一部分人众乃是劫后余生,疲敝成疾,但在外患仍未解除的情况下投入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将他们解救出来,也实在没有太多留给他们从容休养的时间。

    所以在战后沿淮形势稍有稳定,即刻便展开了对这些民众的整编。此时镇中负责政事的杜赫等人,既要为大军筹措军资物用,又要维持境内的民生稳定,已经是在超负荷的运转,所以整编也很难再体贴细致,不再严查乡籍品类,凡入境之民,俱都编入郡籍。

    丁男与老弱,以一配三,即刻充入寿春周边各屯处。至于一些实在不能再承受奔波之苦的老病之类,才暂时收养在寿春西境的各处安置点中,暂作寄养。

    对于这些民众的整顿与安置,沈哲子实在无暇分心太多,诸事尽付杜赫等人。至于要求只有一点,那就是口粮一定要配给充足。乱世人命贱如草芥而不足惜,但哪怕是草芥也有顽强之处,就算大火燎原,只要稍施春风细雨,又是一片欣欣向荣。

    强敌在侧,能力所限,沈哲子尽力争取,也只能给他们争取一条活路,却很难做到一路扶持庇护,能否熬过凛寒,还要落实在每一个人奋力向天争命。

    但哪怕只有这一个要求,要满足起来也是相当困难。

    淮南之地虽然不乏膏腴潜力,但沈哲子终究入镇时间太短,刚刚整顿完乡人力量,即刻便又要开始紧张的备战,所以这庞大潜力尚没有达到能够变现的时机。甚至整个淮下、江北这一片恢复区,除了历阳、以及此前杜赫所经营的涂中之外,包括此前沈哲子所坐镇的梁郡在内,俱无自补之能,凡有耗用,则必要仰求于外!

    如今时至八月下,如果从羯国发布南征檄文准备开始发兵南来算起,这一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半年有余。虽然最开始的几个月奴军尚未正式抵境,没有直接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但是淮南军既要保持对淮北之地的侵扰,镇中还要修筑各种备战防务,资粮、物用消耗同样极大。

    虽然沈哲子背后有着吴人群体的支持,如果不算奴军在北国横征暴敛、肆无忌惮的掳掠,在当下而言可以说是拥有资货储用最多的一个群体。但也很难做到不加节制、没有极限的投入,而且淮南地对于吴人而言本来就是远乡,如果不是沈家此前所经营出的基础,加之沈哲子在此前战斗中的优异表现,哪怕有再踊跃的助战之心,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投入,也要有所冷却。

    但就算是乡人力助不减,但江东的物用也绝非予求予取,用之不尽。事实上能够撑到如今这一步,甚至已经超过了沈哲子原本的预期。

    自古以来重北轻南不是没有道理,讲起底蕴元气,江东是拍马也难及中原。这不独独只是技术所限,更有人口和已开垦土地最根本的缺陷。虽然随着沈家逐年势大,对人口和土地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但数年寸功实在难以追平数百上千年的积弱。

    更何况江东局面也不是一直稳定,如果不是在苏峻之乱中通过诸多努力达成了却敌于外的目标,保全了吴中精华得以平稳顺利的发展,那么沈哲子也根本没有大举用事江北的人、物储用。

    就算是这样,要维持这一场战争,也是让整个江东都感受到明显的压力。为了要维持住淮南的整体局面,同时满足数万淮南军高强度作战的耗用,单纯粮食的需求就近似一个无底洞。更何况淮南之地根本没有自补之能,一切都要仰仗于外运。虽然占据了水运的便捷优势,但也绝无可能全无消耗。

    三国邓艾曾言,可积三千万斛于淮上,此则十万之众五年食也。虽然这一场战事持续的时间远未达到五年那么久,但是淮南所需要供养的军民又何止十万之众!

    此前大量民户回迁于内,除了防务和人心方面的考虑之外,省俭耗用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在前线之地尽可能的削减战斗之外的耗粮单位。

    所以,战争维持到眼下这一步,对于本就基础薄弱的江东而言,可以说是超长发挥了。除了这几年尚算平稳的发展和各乡宗门户加强联合、同输共济之外,能够做到这一步,也得益于过往几年民风和屯垦技术的渐进以及改变。

    像是比较重要的,黍、麦的种植在江东得到推广,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江东久来饭稻羹鱼,黍麦之类不作主食,也就很少有人种植。

    在沈哲子来到这个世界最初,即便是偶有看到种植,也根本不是作为粮食产物来料理,往往还未等到抽穗便翻耕绞碎作为绿肥而肥养田地。可是如今最起码在沈家所直接或间接所掌握的耕地上,小麦已经作为正式的农作物来耕作收割。尤其是在会稽那些不乏山地的农庄中,麦子已经是一项相当重要的产出。

    这也不算什么技术的创新,只需要观念略有改变。也不需要集中在一块土地上频耕频种,因为江东至今患于开发不足,有大片的荒田未足开垦。仅仅只是利用麦、稻错季的习性,就能让单位劳动力的岁产得到极大提升,以达到稻麦岁产两收。相对于对气候和土地环境都有不低要求的两季稻,这种耕作方式无疑更能广泛推行。无论在会稽、江州还是如今的淮南,都能找得到大量适宜此类耕作的土壤。

    虽然南人肠胃不惯面食,但是如今江东所产的麦子,也是淮南军粮的重要组成部分。

    即便如此,资粮的乏用也成了摆在淮南军面前越来越明显的问题,来自江东的援助已经难以再与日常消耗持平。虽然时下江东正值秋收,但就算有新粮入仓,盛水季也即将错过,很难再维持春夏之交那样庞大的运输量。所以眼下这几万汝南人的入境,便给淮南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还要求满足这几万人的口粮需求,对杜赫而言便感受到极大的压力。不过幸在此前寿春周遭不乏屯垦基础,奴军正式兵临淮上之前也经过一段时间的抢耕,俱都是谷、菽之类短收作物,眼下也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所以尽快将这几万人投入到屯垦之中,稍为自补以解燃眉之急。

    不过杜赫也并未因此而松一口气,这几万人替耕所节约出来的人力也并没有投入到生产的扩大中,旋即就被沈哲子抽调到了洛涧周遭,沿着洛涧继续修筑更多的防御工事,以杜绝涡口奴军南下侵扰淮南腹地的隐患。

    而且很快沈哲子又做了一个让杜赫更加苦恼的决定,那就是在保持淮南目下军力的同时,扩建整编骑兵军队。

    此前淮南军在城父一战中缴获了万数战马,但却并没有即刻投入扩充骑兵队伍。一则是当时的战况环境并不需要大规模的骑兵投入作战,也就无谓在这一桩上浪费更多精力,二则是当时的淮南军也并没有足够合格的骑兵兵员。

    如今沈哲子所掌握的这数万淮南军,其成分也是相当复杂,大体可以分为六个来源。

    第一部分便是苏峻之乱中受降和俘虏的乱军残余溃部,这其中既包括沈哲子反攻建康以及事后坐镇京畿时所收纳的溃众,也有路永之类整部投靠;还有就是此前庾怿出都坐镇历阳的时候,所招募和镇压的乱军残部以及被乱军裹挟的难民游食,也就是原本豫州军的底子。这也是淮南军的主体,如今占了淮南军超过一万的兵额。

    第二部分便是沈家原本的家兵部曲,原本只是私兵性质,至此也都被沈哲子洗白成为正规军队整编入伍。这一部分中还包括许多前来投军助战的吴人乡宗旧好,甚至有两千多名东扬军直接换了旗号并入淮南军。

    第三部分则是对于江北原本武装的直接收编,比如毛宝原本坐镇庐江,在沈哲子北上入驻梁郡之后便投靠过来,虽然其人原本所统兵众有一部分被留在了合肥。但是此前淮南军颖口一战损失过大,又被庾怿派来增援。

    第四部分便是挖徐州军的墙角,类似曹纳等原本徐州军头直接整部投靠沈哲子,其他人或不及曹纳这样势大,但少则百数,多则数百,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第五部分是此前江州剿灭王舒的时候,老爹沈充上下其手所截留的那些溃兵。这些人既包括原本江州那些军户士家,也有王舒落败前夕所招募的游食新军,其中之精华被沈哲子整编成为胜武军,极为看重。而这些胜武军也不负沈哲子的厚待重用,颖口一战恶战固守,损伤惨重却仍然坚持到了最后。沈哲子也打算再战后继续保持胜武军这一军号,增兵重建。

    至于第六部分,便是淮南本地乡人所整编的军队,类似李仓所部此前在汝南坚守也是发挥出极大的作用。余者在镇者,或是没有直接加入到最激烈的颖口和肥口两次会战,但在防守于镇,稳定镇内局势方面也都发挥出了不小的作用。

    当然除了这些以外,淮南军还有来自其他方面的补充,比如此前淮上豫南逃来的游食难民,其中不乏本身便颇具组织力和战斗力,也都被沈哲子有选择的编入了淮南军中。还有此前梁郡聚集了许多想要投军建功的南北世家子,经过初步的整编之后,也在颖口之战结束后增援入镇。

    开战以来,从城父到颖口,直至最近两次汝南和肥口,这几次大的会战中,淮南军虽然俱都战果不俗,但也多有损伤,尤其颖口一战面对数倍于己的奴军强攻,一战几乎就损失了超过万数的战斗力。其他相持作战中,也有小规模的伤损,但是补充也都及时。

    眼下的淮南军,虽然成分构成上较之开战最初略有不同,尤其郭诵所统原豫州军班底伤亡惨重,胜武军更是几乎十不存一,但是各方补充加上汝南分兵归镇,整体兵力仍然维持在五万之数以上。

    眼下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奴军几十万整体压力不复存在,桃豹所部五万余奴军困于汝南,已经不成威胁。颍上这一路奴军几乎已经被打残,余者也都被石虎整编收纳于涡口。原本强敌压城的态势不复存在,唯一的压力只来自于涡口这十几万奴军。

    敌人数量看似仍然庞大,但是经过颖口大胜,加之肥口成功狙击了奴军的南渡作战,淮南军已经远远不再是此前满怀惶恐忐忑的待战之师。加之徐州军主力虽然不再直接与淮南军并肩作战,守望相助,但是成功攻克了淮阴,从而掌握住了淮水末流,在淮水上与淮南军针对奴军形成夹击之势,战斗形势较之开战之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眼下的战况来看,淮南军单凭本部兵力,足够将奴军阻截于洛涧。对于沈哲子还要扩军,杜赫是有些不能理解。此前虽有诸多优势积累,但也并不能将被动防守化为完全的主动,毕竟此前淮南军所有的优势,几乎都是立足于水路地利所取得。真正在开阔地形,陆地野战,对淮南军而言仍是冒险之举。

    不过军事方面杜赫不敢干涉太多,加之开战以来沈哲子也没有表现出贪功而骄狂的毛病,所以尽管心内有疑窦,杜赫还是尽量筹措镇中资用,以满足骑兵的扩军。

    沈哲子的计划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将淮南军骑兵扩充到五千到六千人。在保持一人双骑、同时还有一定马力蓄用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淮南军目下所拥有战马所能达到的极限。不过在兵员方面,还是有着将近三千人的缺口。

    但随着汝南那些受困民众归镇,加上此前陆陆续续招纳入镇的豫南民众,其中不乏淮北之地固守于乡的乡宗武豪,加上还有一些散卒游勇,满足这一部分缺额并不困难。当然这些兵众不可能一旦组建起来就成强军,但如果连组建都不建,那也一切休提。

    淮南境中安民扩军、如火如荼的时候,沈哲子则亲自坐镇于洛涧,淮南军主力毕集于此,与奴军隔着几十里淮水水道而对峙。除了各项防御工事的营建以外,淮南军的防守姿态也是积极,虽然没有大规模的集结作战,但是小规模的刺探出击却是不断。

    石虎虽然趁着淮南军军力不足,首尾难以兼顾的时候夺下了涡口,但也仅止于此,并没有在战事上取得更大的突破。一则是因为淮阴的失守让他腹背受敌,难以在淮上长驱直入,二者是因为颍上南来的奴军打得太奔放,结果将舟船等运力几乎都折损在肥口一战,让他陷入了无船可用的困境。

    随着对峙僵持的时间越久,沈哲子也就渐渐不再劳心去猜测奴主石勒的死活,而是一直专注于保持对奴军高强度的侵扰试探。淮南镇中都已经出现后补将要不继的困境,奴军远来之众,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嚼,可以想见压力会更大。而且淮南失守直接暴露出来奴国权力斗争的矛盾,石虎想必对此应是深有感触,不会因此而感到快乐。

    所以石虎这老小子很有可能随时准备拍屁股走人,而沈哲子自然也要随时准备背后捅他一刀。奴军今次回师的话,不带走一片云彩那是必然的,但是必须要割下他一块肥膘留下来!

0775 季龙杂种

    随着奴军入驻涡口,涡口周边的防务局面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大概是吸取了颖口溃败的教训,奴军并未直接在涡口津渡处布置太多军力,而是派出了大量的役力,围堰固堤,短短旬日时间内,便在涡水靠近淮水的两岸修筑了大大小小十数个堰埭。而且大军也并未分散于郊野中,而是在涡水东北岸砌起了几座小城,兵众俱都驻扎于城内。

    至于原本南人军队在此修筑的一些工事,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被摧毁,剩下的一些也都只是保持了基本的警戒力量以保持对涡口的占领。

    如此谨慎之固防姿态,倒是与此前淮南军不乏相类。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奴军就彻底放弃了对淮南的图谋,在那些远离河流干道的堰埭、滩涂周遭,奴军一直在砍伐竹木、打造船只等水攻械用,且已经小有成绩。

    不过涡口这里也是南北交战的要津所在,南北军队多有常驻于此,周遭虽不至于寸草不生,但是竹木之类材料也绝对谈不上充足,都要到极远的山野去寻找,这就给了两翼的淮南军并徐州军以侵扰其行动的机会。

    位于涡水西岸与淮水夹角之间,向南正当淮水三峡中的荆山峡,淮水北岸地势低山连绵,不乏竹木郁郁葱葱。在这些山野之间,便也存在着一些奴军的伐木场。

    奴军外派伐木,自然不可能大军出动,往往是百数名甲士兵卒监管着数量不等的民夫役力,在山野间游弋搜寻合用的良木大料。一俟发现合用的材料,便即刻砍伐,或是人力拖曳,或是借助于山溪滩涂,拖运回位于涡水东岸的大本营。

    此时在山野之间,茂密的荆棘丛里,正有近百名奴军兵卒团坐于地。更远处便是一处伐木场,一片不大的山林已经被砍伐过半,空地上堆积着一些截段的木材,这些木材有的不过成人大腿粗细,最粗的也不过略宽于腰肢,但已经是这一片山野中数得上的良材。

    此时正在伐木的役力有将近两百人,男女俱有,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因为长期的食不果腹,这些劳力们也都气力微弱,动作缓慢。兼之手中的工具也实在简陋,石斧、木刺、麻绳之类,就连铁器都很少。所以砍伐的效率自然算不上高,一个时辰都不见得能放倒一棵树。

    伐木场外自有奴兵监工,只是那些奴兵模样较之劳力们也算不上好,同样有面黄肌瘦之态,已经分辨不出样式、颜色的戎衣上占满了泥浆、草汁。所携兵刃也不端正持在手中,倒拖于身后,背倚着山石,神态疲惫,两眼无精打采,甚至在那些役力们面前凶横作态的精力和兴致都无,因瘦的脱形而略有凸出的两眼大半时间都是直勾勾无甚神采,偶或望向伐木场中,役力们动作仍然缓慢,但只要不是明显的偷懒,兵卒们也都懒得去喝骂。

    这一支伐木小队的兵长,是一个年在四十多岁的老兵卒,尚能彰显其身份的,只有腰畔那看起来仍然锋利、用麻布片包裹护刃的大环首刀。此时兵众们围坐在此,正听这位老兵长讲述当年威风事迹:“……那一战咱们百数人众,投石砸开栅栏,当先冲进敌阵,当年实在年浅,不知先扑谷仓,只是吵闹着追杀敌将,穿营追出十多里,结果敌将没能追到,反倒捡回敌将丢弃女眷。那娘子真是软滑,可惜老子当年新卒,只是经手摸过几把,终究没能尝到滋味妙处……”

    兵众们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哄笑连连。

    老卒也是不乏自嘲,继而又拍着腰际刀柄叹息道:“老子也是久战的老中军,往年甚至充进咱们主上陛下军阵,往年攻杀,向来都是大破贼军。似眼下这一仗,打得这般丧气全无威风,真是不曾经过!那位中山大王凶名倒是响亮,对战起来还不如小卒明白,竟被南人给打到今日田地,实在是不配身在高位……”

    如此直接非议于主帅,周遭兵卒们却并未因此而感到惶恐,反而一个个加入其中,纷纷附和老兵长的感慨,借此倾吐心中的闷气。

    他们当然有足够的理由抱怨,战事进展不顺利还只是次要的,毕竟就算是一路势如破竹打过江东去,出人头地、封王拜侯也轮不到他们,但是自身处境陡降却是每个人都真真切切感受得到。

    首先最重要自然是资粮供给的匮乏,他们也是正式在编的甲士,结果待遇较之那些役力也没有多少区别。俱都被驱使于外,狩猎采伐,如果没有所获,那就换不来吃食。军期逾时未返,也要遭受责罚,甚至有人被军法活生生打死。

    逃又不敢逃,且不说野中随时会出现南人敌众,原野上也有大量本方骑兵巡弋,一旦发现脱离营制、浪荡于外的兵卒,轻则直接剥夺甲兵、打为苦役,重则格杀于当场,枭首传示诸军。

    讲到与南人在野中的遭遇战,这些人不免更加气闷愤慨。两军交战,别的都且不说,最起码也要提供弓刀之类才能杀敌,他们这些兵卒也不奢望什么坚甲利器,可是就连基本的刀枪都不能配齐,至于弓箭之类更不必想了。

    而反观南人,凡有出动,被甲者不乏,即便没有铁甲,也都有藤甲、竹甲之类的防护,人人俱都配弓,一俟在野中遇见,首先便是引弓攒射。

    这样的情况下不要说对战杀敌,他们能够逃出去便已经是大幸。即便是再凶悍的奴兵,也不敢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向那些飞射来的利箭冲锋。

    如此恶劣的军备,也不是因为这些兵卒本身战斗力不堪。他们俱都是羯胡中军,也是国中甲士精锐之选,南下最初军备不逊于南人,甚至还隐有过之。可是随着战事发展至今,待遇越来越差,最开始还是食用被削减,近来甚至就连所配给的弓刀都被收缴回去,被赶出了原本驻扎的营地,在山野之间沦为役用,衣食不足保障,性命更是堪忧。

    而他们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诚然是有一部分作战失利的原因,但更大的原因其实还在其他。这些奴兵们或是不了解深层的军务军情,但在出入之间也都见不乏有新的军队自后方而来,补充入军中。而他们这些旧卒被削减的资用军械包括被剥夺的营防,便都由这些新来之军接替承受。

    针对这一现象,军中近来也都有传言,说是他们南征大军失利,令得国中主上大怒,于是再遣援军强兵至此,一定要将南贼打败!至于他们这些败军辱国之师,原本国中是打算严惩不贷,还是在中山王力保之下免去了原本的惩罚,再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还不力战致使军败,那么主上便要南来亲征,而他们这些军卒即便不死,也都要发配苦役,永不再用!

    如此以来,军中自是人心惶惶,心中虽然有怨,但一想到主上雄威,以及那源源不断增援来的新锐强军,也都难生什么反抗之心,只能忍耐下来,忍辱负重。

    一众人苦水倾诉未半,突然不远处高坡上负责哨望的兵卒发出低吼示警:“南人、南人来了……”

    这些人早成惊弓之鸟,听到这示警声,甚至都来不及再去询问南人敌众多少,一个个俱都忙不迭从地上跃起,抓起手边的棍棒之类便要逃命。总算那老兵长还不乏威信,抽出环首刀来吼叫喝骂,才让兵众不至于一哄而散,聚集在一起快速离去。至于那些原本动作缓慢的劳役,在眼见到奴兵异动后,一个个也都惊悸无比,顿时丢掉手中的工具,往山野四散奔逃。

    又过半刻钟,一队五十余人淮南军才登上高坡,发现了这一处奴军伐木场。带队兵长先遣几人冲下山坡查看奴军遁逃方向,确定左近并无伏兵,然后才大队行下,分成了两部分,一部环绕持弓警戒,另一部则收捡干枯枝叶抛撒在那些堆积的木料上,举火焚之。

    奴军一则体力不支,二则还挂念着砍伐数日、将要完成任务的木料,因而并没有逃出太远,仍在躲藏窥探。眼见浓烟火起,将他们辛苦收集的木料烧个干干净净,一个个俱都恼怒得目眦尽裂,可是眼见到淮南军各自手持的强弓,以及肩背腰胯那满满的箭壶,也只能在那暗处恨得咬牙切齿,不敢冲出去找死。

    淮南军这几十人,不独烧掉那些已经被砍伐的木料,就连剩下那一半还来不及砍伐的树木,也都劈砍斩断,投入火堆,完全就是损人而不利已。更可恨是这些人放火之后并未离去,而是在山溪对面集结,一直等到火势渐有衰竭,木料已经完全焚烧成灰烬,才又悠哉游哉往来路返回。

    奴军们眼见这一幕,心情之灰败可想而知,但仍一直等到这一部淮南军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才敢从藏身处行出,一个个捶胸顿足、愁眉不展。要知道他们要靠那些焚烧干净的木料,才能归营换取资粮,否则往后十多日,仍要继续食不果腹,流窜山野。

    “回营吧……”

    那兵长眼见一众人俱都可怜巴巴望来,只能无奈说道。他们不独被烧光了木料,就连所分配的劳役俱都逃窜一空,继续逗留在外也没有了意义,只能返回营垒看看有无转机。

    一路上,这些奴军又都遇到其他各路人马,状态也都大多与他们类似,被淮南军烧掉了辛苦砍伐的木料,有逃得慢的俱都伤亡惨重。彼此处境相互对照,笼罩在奴兵们心头阴霾便更加深重。这一日之间便多达七八处的伐木点被清剿,损失较之此前陡增,可见淮南军在这个方向加大了清剿力度,已经有所增兵。

    回到位于涡水西岸的营垒,这些奴兵们才得到准确的消息,淮南军三千人在几个时辰前渡过淮水,登临荆山于此处设防。得知这个消息后,又是一片哀鸿遍野,此前淮南军已是偶有过河侵扰,已经让他们备受困扰,如今居然要设防于此,那么这一片区域危险将会增加数分。

    待到消息确定后,不独兵众们不能安心,就连镇守于此的将领也不淡定起来,即刻派人通知位于东岸的中山王大营,希望能够获得一些械用补充。

    类似的消息,不独发生在一处,其他地方也都有汇报。甚至东面区域数百名负责游猎取食的骑兵被徐州军游骑堵在河湾,旋即便被水陆合攻全歼,甚至就连一匹马都没能逃回来!

    石虎中军大营中,他甚至不需要听取诸将汇报详情,单单案上陡增倍余的简牍、加之帐外同样翻了一倍前来请示的使者,便能够感觉到两翼南军陡然变得活跃起来。

    此时尚留在帐内的亲信众将俱都垂首敛息,不敢发出声响以引来中山王的怨望。只有自青州而下,新进增援来的石虎之子石邃此时一副怒发冲冠模样,激言请战要教训一下不知死活的南人,可是旋即便被石虎冷厉目光注视,心内顿时凛然,不敢再有出声。

    眼下的石虎,相貌已经截然不同于此前离开襄国时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须发杂乱,眼圈隐有浮肿,双眼更是密布血丝。其实真正让他最受困扰的,并不是眼下胶着不利的战况,而是石堪归国后会给国中带来怎样的异变,以及主上要怎样针对于他。

    其实淮阴失守,石堪离镇,单纯针对眼下的战局而言,对石虎也并非完全的不利。最起码此时豫南、徐州之地,已经没有能够掣肘他的力量。

    而且石堪离镇乃是秘密行动,只是带走了一部分的亲信,原本徐州本部人马在淮阴失守后,大量后撤于淮北之地,其中相当一部分俱都被石虎据地收纳过来。原本在青州招募勇壮的几个儿子,此时也都没有阻止的被他召来,军势渐渐有所增长,已经有了大举过淮作战的基本。虽然资粮渐有匮乏,但只要能够冲过淮水抵达淮南腹心,也能得到相当一部分的补充。

    可是后方如此不利的形势,让石虎不敢再轻举妄动,担心一旦过淮不能轻易脱战,极有可能会成为弃军。而且无论是淮南军,还是徐州军,都非不堪一击,客乡作战,前景并不明朗。

    帐中正沉闷之际,突然外间又传来信报,江面上淮南方向又有了异举,数艘大舰正驶近涡口。

    江面上,几艘斗舰拱卫着淮南军长安大舰,在距离涡口尚有数里外的水面上顿住,船上放下几艘舢板,舢板上则摆放着几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顺流飘下。

    大舰上列有千数名淮南军卒,眼见着奴军在近岸处闹哄哄的拉防布阵,俱都笑语连连,继而便在兵长约束下用整齐的语调吼叫道:“王师将主沈侯,言告羯将石季龙。两军虽是力战,不必一味穷争。因知北军粮尽,特赠羹汤数斛。季龙虽是羯奴杂种,武勇不乏可夸,乃是奴中壮士。勿困军势受阻,还应善养体魄。否则来日阵斩,若是形容大亏,实在难辨所功!”

0776 败亡未远

    两军对峙自然难有和气,彼此攻杀侵扰之余,言辞互相构陷羞辱也都是常事。类似的手段,此前双方都不乏使用,不要说羞辱主将,就连双方各自君上都被对方彼此指名道姓的辱骂。

    不过今次淮南军别出心裁,佐以道具,直指奴军粮患,力度之大超出了以往。对阵奴军之将在稍有错愕之后,才忙不迭指令近畔奴兵们擂鼓叫嚷以掩盖淮南军叫嚣之声,又派舟船冲出水栅,沿江阻截那些飘来的浮板木桶。

    利箭凿穿木桶,白花花的米羹泄流入江水中,江面上不乏游鱼攒动啄食米粒。近岸处奴兵们看到这一幕,不乏人心内大感可惜,频频有吞咽的动作。

    军中缺粮乃是一个事实,不独辅兵役力们供给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就连他们这些第一线的战卒,每日所得饮食供应也是日有削减,小斗授食。到如今,裁食、赏食已经成了行伍中最为重要的奖惩手段。

    类似今次被淮南军直接冲入营线前挑衅的举动,不用想也知他们入夜一餐又没有了着落。奴军防线收缩,根本就没有在淮水上阻截淮南军舟师的布置,也控制不了其军进退,但是那些司掌军法的将官们却不跟他们讲这些,只会蛮横的计错以罚。

    淮南军的叫嚣声,很快就传回了后镇土城大帐中,负责汇报的兵卒虽然已经极力注意措辞,但大概的意思还是不敢扭曲,其人传声还未过半,席中齐王石邃已经拔刀而起,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要将这兵卒斩于刀下。那兵卒已是惊得魂不附体,瘫软于地一滩烂泥一般。

    “贼子自逞口舌之利,无罪于本部勇士。那貉儿沈维周贪我头颈大功,也要有胆量涉水来取才能偿愿。有此妄念者何止貉儿一人,来日勇战,执之拔舌自吞惩此言罪。”

    石虎今次表现较之此前暴躁却有不同,摆手喝止了暴怒的儿子,继而便对在席众将冷笑说道。其实近来他的性情已经多有收敛,已经少有暴怒而无节制的情况,许多以往令他恼怒的人或事,如今俱都转为怨恨而收埋心底。

    之所以会有此类变化,乃是有感于当下诸多不利、前途未卜的处境,担心盛怒之下会影响他对人事的判断从而做出错误决定。如今的他,可是经不起任性和挫败。

    诸将对于中山王的变化尚有几分无所适从,因而对其人心意也都无从猜度,所以近来只是躬身受命,少有发言表态,更不敢像齐王一样易怒失仪,闻言后俱都只是稍作附和,很快便就收声住嘴。

    石虎一副大度姿态,稍作吩咐安排手段以回应反击淮南军的挑衅举动,转而又开始与众将商议起针对大军所做出的一些调整。

    近来奴军看似向外没有什么大动作,但对内却是动作频频。

    南下以来大军的编制从属,早在颖口一败便已经被严重摧毁,旗号军令俱都混乱不堪,这对于大军的掌控调度以及战斗力的发挥有着极为致命的恶劣影响。此前因无强阻而顺利拿下了涡口,但是因为舟船乏用而令得大军裹足不前,与南人又陷入了僵持中。

    石虎近来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对大军的整编上,主要便体现在了对亲信众将的大举提拔。此前颖口部众分崩离析的张豺,也终于得偿所愿,再次重掌兵众,此前奉命收捡淮上的徐州败军,已经又拉起了五千余人的队伍。

    而类似麻秋、张雄、石闵等新进之将,虽然此前自颍上而下攻打肥口的作战表现实在欠佳,但是如今也都被委以重任。单单获得独立领军资格的亲信将领,便达七人之多,分掌三万余众。

    这些将领所分掌的人马,已经不再单单只是原本石虎的私兵义从。事实上经过几场大战后,石虎的义从军队伤损颇多,已经远不及此数。不过近

    来他大肆整编,原本谯郡人马、包括诸胡义从,加上原本的私兵败众,还有徐州方面接收的那些败军,俱都挑选精卒充入中军,交付军中宿将并亲信诸将统率,整个中军的规模再次扩大到五万人之多。

    这一次整顿军伍,石虎手段可谓强硬,借着诸军集防的时刻,甚至就连原本主力的羯国老中军都不能幸免,凡年龄超过三十五岁、又或身体有明显残疾的中军老卒,俱都裁汰出去,只保留下精壮士卒整编入伍。

    对于裁汰出中军的那些士卒,石虎已经近乎半放弃的状态,配发的军械俱都收缴入内,以充中军之用,至于食粮供给,也都少之又少,只是吊着一口气不至于恐慌溃散。大军看似仍然维持着十几万的规模,但是那些被排斥在外的兵卒们,已经不再具备多强的战斗力。

    对于那些杂胡义从们,石虎也都鼓励那些强部兼并弱小,甚至于自己就在那么做。

    今次随军出征的杂胡丁零,共有将近四千人在其首领句町王翟斌率领下参与此战,原本也是诸胡义从中颇为强大一股力量。结果颖口溃败的时候,翟斌死在了乱军之中,部众多有离散,只剩两千余众。今次石虎整军,便顺势将丁零人这两千余众再吞没千人并入中军,至于剩下的那些,便也都被实力尚存的屠各、林胡并鲜卑各部哄抢一空。

    正是由于石虎与杂胡强部联手划分人众,大军中那些弱小力量被蚕食一空,令得原本松散混乱的建制复又变得清晰明确起来。如今石虎亲领中军八护军部,合计人马两万四千,乃是大军精选出来的精锐悍卒,除了匈奴屠各部刘显所率领的屠各义从之外,余者俱是他的亲信部将中提拔出来的将领。

    至于中军其余各军,包括那些征召来的徐州败军,则交给了他的儿子石邃等人执掌。如今长子石邃在军中为他臂助,另一个儿子石宣则已经入驻彭城。石堪归国明显是在针对他,所以石虎对石堪所留下的这些力量也不会客气,徐州境内凡不受命者,俱都强悍出击歼灭。

    算起来他在涡口这段时间,用兵淮北的次数和人众,明显要高过了用兵淮南。眼见如此形势,已经不需要再明言,众将也都清楚,中山王已经没有了再向南作战的意图,之所以眼下还留守于此,只是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和借口,加之南军实在咬得太紧,让大军不能从容撤离。

    涡口前线水面上,淮南军示威挑衅的大船尚未退回,奴军这里便有了反击的举动。十数名晋人俘虏被从后营拎到前线来,口角俱被器物撑开,竹斗盛着谷米滚滚灌入,哪怕已经吞咽不下,都被木杖用力杵入,旁边自有奴兵叫嚣:“貉奴不知中国物博,大军积谷三年无匮。来日貉将沈维周受擒,中山王自有谷米盛赐!”

    类似的举动以反击淮南军所言粮尽,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但岸上奴兵们在看到这一幕,仍然不顾饥肠辘辘,挥舞着刀兵叫嚷不休。至于那十几个受此虐待的俘虏,很快便就气绝,尸体都被抛扔在了江中,腹部鼓胀,触目惊心!

    沈哲子如今正身在长安大舰上,眼见奴军如此凶残一幕,已是激怒难耐,当即便命兵众棹夫驾船直往涡口冲去。

    眼下共在船上的,还有收复淮阴之后自盱眙转来相见的郗鉴,眼见大船直接向涡口冲去,心内已是一惊,忙不迭起身劝阻:“两军交战互辱,手段自有卑劣极端,维周可不要激怒任性,身入险境为其所害啊!”

    沈哲子闻言后,指着江岸奴军营垒冷笑道:“奴儿已无战心,正要陈兵其门户之前,迫其自望胆怯胸怀!”

    眼见长安大舰直往涡口冲来,岸上奴军果然不乏惶恐。他们倒不是担心淮南军真的敢攻打上来,江面一艘大舰加上几艘斗舰,即便满载不过几千兵众,他们涡口军营本就有几千人,加之后阵连营驰援,淮南军若是攻来,是占不了什么便宜的。

    真正让他们感到担心的,还是或被派遣出营阻截,若是江面作战的话,面对淮南军那硕大无比的长安大舰,没有几千人、数十舟船围攻,他们真的是不敢近前。

    不过幸在将领们也并没有出营远击的打算,眼见淮南军大舰逼近,连忙让人放下水栅固防。兵众俱都充入防事中,严阵以待。原本奴军是不擅长这种临水渡津防守的,不过因为有了许多徐州败军的加入,这一方面的短板也得到了弥补,因而诸多防务工事还是修筑的有模有样。

    很快长安大舰便逼近到了涡口,沈哲子亲下甲板使人喊话:“中国诚是盛大,士庶何止亿万,王土广及四夷。先人仁厚,纳四夷濒死之众而养中原物华之国,全其性命。四夷虽有知恩义士,亦不乏屠各、羯贼丑类,贪我王土,虐我黎民,生民俱受所害,万众死于刀兵!丑类妄图天命,夺人衣食,虐人性命,华夏仁义之国,绝非禽兽久据之土,岂容孽障长存!以小贪大,必遭横死,屠各已受所害,羯贼败亡未远!”

    “羯主穷势虚焰,掳众百万,自以为强,不敌王师三千之众,屡挫于淮,此乃苍天教化,仁义之众,自有天助,恶逆之贼,天人共厌!今告北军上下人众,十日之内,必破羯贼!凡我晋祚乡亲,并及诸胡存义之士,勿为羯贼虚态久惑迷用,父精母血,七尺之身,向义则生,从逆必亡!决战之前,凡执一屠各、羯贼人首,以此自表择于仁义,弃于恶逆,慨然涉水,必有王师远迎,盛食以飨,相约杀贼!”

    如此长篇大论,岸上奴兵们未必听得明白。不过淮南军大舰也并未远离,而是停泊在此一次次的叫喊着,后续又有战船载兵加入其中,声浪汇集于一,更显洪亮。

    听得次数多了,岸上奴兵们也渐渐把握住几个重点,淮南军是将屠各、羯贼这两个有着僭制劣迹的胡众视作生死大仇,恨不能除之以后快。至于晋人从军,包括其余杂胡义从,只要斩下一个羯胡和屠各首级,便能涉水投降,为淮南军所接纳,并且供给餐食。

    老实说淮南军这些口号,并没有在这些奴兵们心内激起多少的共鸣。毕竟眼下奴军虽然有困顿,但在兵力上还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而且虽然屡屡受挫于此,但在他们心目中南人仍是弱旅,并不怎么值得投靠。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真的有想法,要斩下行伍中羯胡和屠各人首级去投敌。

    但是淮南军这些喊话,终究还是在奴军心内激起一些波澜,让一些不属于羯胡和匈奴屠各的兵众们意识到,原来他们跟这两部族众有所不同,他们并不是南人心目中的仇寇与奸邪。因而此时沿岸各军中也都不乏议论纷纷,在许多人心里树立起了分别心,乃至于此前两军对峙、你死我活那种压迫感和紧张感都略有缓解。反正南人恨不能除之后快的并不是他们,那么就算是大军败了,他们也是有活路的,不会被南人穷追猛杀。

    此时沿河防守众将在听到淮南军的叫喊之后,心情也是复杂,他们自然能够意识到南人这些叫喊对军心所能造成的恶劣影响,甚至就连这些兵长将领们自己本身都难免受到影响,斗志为之动摇。

    就算是他们想要阻止,此时南人在涡口处除了原本的大舰之外,又聚集起了七八艘斗舰,兵力已经不弱,单凭水营中的力量已经很难驱逐,还要向后方申请调用停泊在堰埭中的新造舟船才敢出营作战。

    这一来一回,加之军中决议,便需要不短的时间。而此时南人舟船仍在向此集结,为了防备南人进攻,只能将更多军力调来集中在岸上营防中。于是奴军中便有更多的士卒听到南人的这些喊叫声,因此而生出的骚动议论便更加扩散开来。

    长安大舰上,郗鉴听到沈哲子让人这番喊话,初时眸中也有异彩,但过不多久便觉出不妥,沈哲子这一番喊话诚然能够搅乱奴军人心,但审辨之下其实问题还是不小。

    虽然不与刘、石苟合,乃是南渡以来中枢一直奉行的策略,但其实上升到军事层面的针锋相对,以及对于那些党羽的态度,其实台内还是有着争执和分歧,并未形成明确的公论。沈哲子让人这么喊,其实已经算是逾越,虽然如今方伯权力极大,尤其是在战时,但是这种上升到国策军略的决定,绝对不是一地方伯能够做出的!

    即便眼下台内不追究,但到战事结束,秋后算账的话,一旦被有心人提起,这便是沈哲子的罪状,会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

    所以待到淮南军喊过一遍后,郗鉴便连忙行至沈哲子面前,将这一隐忧道出,提醒沈哲子千万不要过度专注于战事而忽略了台中的态度。而且如此激言,这是逼着石虎要提前决战,抽掉他继续引兵对峙的余地。

    沈哲子对此不置可否,他当然深知这一番宣言会给内外所造成的动荡影响,短期之内能够离间奴军军心,中期之内会让台中对他更加不满,而远期则直接影响到日后过淮北伐的状况。但他还是没有停止让士卒喊话,先是对郗鉴的提醒表示谢意,而后便拉着郗鉴讨论起奴军如果真的发动决战,两镇该要如何配合迎战。

    淮南军的这一番喊话,很快便传到了后方土城中,听完兵卒战战兢兢的汇报,石虎终于难再保持淡定,勃然怒起,一脚踢翻面前案几,怒吼道:“貉儿奸言祸心,难道真以为我畏惧了他!集众准备南攻,来日决战必要生擒貉儿!我要亲自脔割貉儿,与诸将分炙其肉!”

    众将见状,俱都凛然,也不敢再自作聪明打听大王是在作态还是真要发动决战。毕竟他们众将也都不乏外族,自己有没有异心还是其次,关键是担心中山王会因此而对他们产生什么异念。于是俱都纷纷领命,各归其部以整顿人马。

    接连几日,淮南军俱都乘着舟船出没于涡口并周遭渡津,屡屡叫嚷这一份宣言。而奴军中兵卒们人心如何暂且不论,整个奴营内外俱都是一副厉兵秣马,紧张备战的状态。

    就在奴军内外凝重,气氛绷紧的情况下,一支看似远来、风尘仆仆的奴军游骑冲入了中军大营所在的土城中。

0777 季龙将逃

    奴兵在北岸厉兵秣马,摆出一副将要决战的姿态,淮南军这里也在积极的应对。

    战争进行到如今,哪怕从六月末、七月初的颖口之战算起,也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中间虽然并非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作战,但淮南军作为被动防守的一方,势必要比奴军付出更多的努力以为应对,奴军那里稍有举动,淮南军这里便要有大量的调整,对人力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虽然淮南军的士气一直维系不错,但到了现在其实也有疲师姿态。尤其始终安排在第一线的作战军队,劳损则要更大得多。

    这一次将要开始的决战,可以说是淮南军主动谋求。在战争将近尾声的时刻,沈哲子终于决定去掌握战争的主动权,将淮南军所有的战争潜力都压榨出来,以谋求最后一胜。

    从沈哲子抵达洛涧那一日开始,镇中所有舟车运力便快速调动起来,甚至就连屯田耕牛都排上了用场,将镇中所有与战争有涉的物资都集中起来运输到洛涧。刚刚收割、青涩谷气未脱的菽粮,俱都充为军粮。民间但凡能够搜集到的铁器,直接在接近前线的位置熔化冶铸为箭簇。更有大量民夫役力聚集于此,为大军源源不断的生产提供军械物用。

    不独淮南如此,合肥与梁郡等后镇基地,民力调用也达到一个极限,竭尽所能为淮南军注入继续作战的能力。

    镇中各路人马,大凡还有一战之力,俱都在洛涧集结待命。淮南军虽然名为五万之众,但其实相当一部分都不属于第一序列的战兵,此前无论是在颖口,还是汝南与肥口双线作战,单场战事投入最多的不过两万余人,而且其中有近半仍然只是负责搬运械用、轮换待命。

    此前数场恶战,第一序列的战兵伤损严重。所以眼下许多作为后备力量的军队也都被编入了直接战斗序列,比如此前主要防守地方的淮南当地乡人所组成的那几军,眼下也都是作为主力来武装备战。

    来日这一战,沈哲子计划要投入三万人以上的作战力量。这三万人不包括辅兵和役力,只是单纯的作战单位。这几乎已经是淮南军所有能够用于正面作战的力量,可谓是倾巢而出。

    而要维持如此庞大规模的作战军团能够正常运作且顺利投入战场,就算不是一次性的投放战场,最起码也需要等量的役夫以作配合。如果再考虑到后续还会有过淮跨境作战,那么所需要投入的人力还需要以倍数计。尤其是在沈哲子新进授意下已经整编完成的那五千骑兵,想要在战场上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所需要的后勤配合几乎是其余所有战斗部队的总和。

    所以如今的淮南,真的是有一种穷兵黩武的味道。几乎所有的人事,俱都围绕着接下来这一战而进行着。直接或间接投入到这场战事筹备中的人力,已经超过了十数万人次!军事之外民生之类,仅仅只是堪堪维持,已经陷入了停摆状态。

    可以说,如果这一战不能够获胜或者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淮南即便是能够守住,未来数年之内都将会是一个疲敝虚弱状态,不再具有发动大战的潜力。而江东也不再可能会像年初以来那样,大规模的持续对淮南捐输补助。

    郗鉴在洛涧停留几日,有幸见识到淮南军如此强大的动员力,心情可谓复杂。

    或许从整体的实力上而言,淮南初成之镇是远远比不上徐州的。在南渡之前,徐州防区便是越府重点经营的地域之一,南渡之后更是作为青徐乡人主要集聚点,乃是抵抗奴军的最前线。

    如此雄厚的积累,甚至能与分陕重镇的荆州平分秋色,绝非淮南短时间内能够追得上。单纯被甲之兵,徐州便是淮南军将近两倍,而且绝非七拼八凑的仓促成军,几乎每一个兵卒都有最少一两次参与和奴军的作战。

    但是在亲眼见识到淮南军如此强大动员力之后,郗鉴也不得不承认,哪怕是现在与淮南军发生正面冲突,徐州军未必能够占到上风,甚至还极有可能落败。这与双方整体实力和潜力无关,而是徐州军根本不可能做到力量如此集中的调度投用。

    郗鉴虽然是徐州刺史,但这个职位并不能给他带来严控地方的权力。他更近似区域内的军头盟主,在不能达成共识的情况下,能够直接指挥的只有自己的嫡系人马,即便是再加上一些深受他影响的军头,能够直接调用的人力也不超过两万之众。如果再考虑到更深层次的民力、后勤给养等限制,这个数字还会更小。

    所以在开战以来,徐州军的表现几乎没有亮眼之处,与近畔淮南军相比更是相形见绌。在许多时候都表现出反应迟钝,不能抓住战机的问题。比如此前在颖口之战前夕,沈哲子便判断出坐镇淮阴的奴军石堪极有可能已经离镇,建议郗鉴不妨猛攻淮阴。

    当时郗鉴是有一些犹豫不决,一则本身便是持重求稳,二则也是来自部众的阻力。结果因此错失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没能抢在奴军大部抵达淮北之前攻下淮阴。而其后虽然又有发动,除了军事上的考虑之外,更多还是由于淮南军颖口大捷给徐州军一干军头们所带来的压力。

    虽然此战顺利拿下了淮阴,但却让淮南军陷入三面作战的窘境,也造成了涡口的丢失。涡口虽然是淮南与徐州军共防,但在台中备案还是徐州军的防区,与盱眙是一个共同的战场。

    假使淮南军没有在肥口强阻奴军颍上舟师,致使奴军舟船乏用,很有可能石虎大军已经顺势突破淮水,在淮南之地肆虐驰骋。一旦发生那样的情况,拿下淮阴之后徐州军也必须要后撤回防腹心之地,此前攻打淮阴便成了顾此失彼的愚蠢举动,得不偿失。

    类似淮南这种将主一声令下,镇中绝无异议,军民、将士俱都齐心协力备战的情况,在眼下的徐镇,是绝无可能出现的。就算是郗鉴强行下令,诸将也会因为排兵布阵,何者攻坚、何者镇后而争执不休,不会得到快速执行。

    所以对于沈哲子在淮南这种说一不二的权柄和威望,郗鉴也真是发自肺腑的感到羡慕。但就算是羡慕,他也明白换了另一个人身在此位,未必能够做到沈哲子这一步,哪怕是淮南如今名义上的上官庾怿都不能。威望尚还在其次,淮南从收复到建镇包括后续的整顿、维持到备战,诸事俱都决于沈哲子一人。这是其他军镇,包括荆州在内都没有的情况。

    更何况,如今淮南军民所用俱都仰于外补,而这外补最关键的核心便是沈哲子。如果沈哲子不在其位,那些吴人们就算是疯了,也不能将一粒米粮投入到千里之外的远乡之地。

    当然除了这些因素之外,也在于开战以来淮南军所取得的骄人战绩。淮南军拼凑成师,决不可称之为劲旅,尤其是那些乡人军队,在开战伊始沈哲子甚至根本不敢将之投入到第一序列的战斗。奴军屡次强攻,仿佛一个大锤,将淮南军整部敲打的更为凝实,浑然一体。若是在开战伊始便如此压榨潜力,来自乡人的阻力之大,将会成为战争中绝不可控的隐患。

    郗鉴今次前来洛涧,在私则是为此前的行为而向沈哲子当面致歉。原本以他的身份和资历,是不需要如此低姿态,况且徐州军本身也没有配合淮南军作战的义务。可是现在且不说淮南军在这场战事中的优异表现,单单沈充移镇京府,沈家这对父子已经对徐州形成半包围姿态,至于另一半则是大海。所以,郗鉴是真的担心沈家会因此而穷究下去,还是要尽快消除误会为好。

    至于另一点,便是想要问一问沈哲子对接下来的战事是何态度。奴军眼下的姿态,分明是已经没有继续作战的意图。当然不排除石虎是故意作态以麻痹对手,但是扩大到十几万大军规模,士气易崩难振,是不存在作伪可能的。除非石虎对大军每一部分都能控制的如臂使指,但若他真的有这种掌控力,又何须再作态麻痹对手。

    所以接下来南军只需要固守当下成果,便可以等到奴军自然撤军。如果贸然邀战,反而还会出现战情再有反复的可能。因而在徐州军中,固守以待收复失地的声音是不弱。

    不过现在看淮南军这幅架势,倒省了郗鉴再费唇舌。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稍劝一二:“奴军虽是疲态流露,退意渐生。但石季龙久来历战,未必不存险谋,维周还是要有所谨慎。归师勿遏,穷寇勿追,不可不防啊。”

    沈哲子虽然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天才统帅,但此一类的兵法至理也不是不明白。像他此前在颖口奴军大溃时仍能保持冷静克制,不作远击,便是担心战场扩大后,淮南军对战局的把握变得薄弱。而这一次是否邀战,在淮南军内部也是有着不同看法,郗鉴并不是第一个如此劝说沈哲子的人。

    持此类看法的,包括韩晃乃至于在梁郡养伤的郭诵在内,这些宿将从开战以来便一直承担着最凶险的战斗,当然不可以怯战目之。而是基于淮南当下的现实,能够稳守淮南,力据奴军于外,其实已经超额完成了此前的战略目标。在奴军将退之际强求决战,或能更加扩大战果,但结果算起来必然会是得不偿失。

    不过沈哲子之所以有此决定,也是自有其考量:“永嘉以来,王道日有疲弱,中原之地不受王教久矣。虽然承于中朝法统,然则远立江表,教化难通,中国士庶多以异邦目之。今者王师虽是力据奴众于淮,多仰地险时利,成于守而逊于攻,未可称为晋声大振,仍欠于王命堂皇之雄威。来犯之众虽无所进,但却仍能全身以退,则将使中原之贼更生骄狂之志,内外群夷俱养逆立之心!”

    “季龙凶横,乃是奴中翘楚,其性残暴更甚世龙。如今此贼困蹇于淮上,正是重创恶贼之良机。若是一日轻纵此贼,所害不只十年,所祸不只一地,所失也不只眼前。”

    如今奴国形势如何,仍未传来确切的消息。但就算石勒还活着,以石虎的暴戾性情,其人在淮上内外交困、窘迫到极点,如果真被其人保全实力返回羯国,石勒也不可能再遏制住他。如果石虎真的悍然发难,沈哲子不是小看如今羯国那些文武官员,真没有多少人是石虎的对手。

    如果被其人快速平定内外,那么中原形势将再次返回旧有的轨迹。日后北伐困难与否暂且不论,首先要遭受戕害的必然是中原那些晋民。而且为了弥补在淮水所遭受的挫折与损失,其人必将变得更加残暴且无节制。

    所以有的事情,真的不能以实际得失多少去衡量,哪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一战也必须要打出王师该有的威风,以向中原沦陷区那些民众以及四夷窥望之众宣告,南人绝非只具自保之力而无远慑之能!

    淮南众将,自然唯沈哲子马首是瞻,纵然有着不同看法,当沈哲子做出决定的时候,俱都喑声奋力备战。

    不过想要收得足够的战果,单凭淮南一镇之力仍是有些勉强。如今的淮南,战争潜力已经透支严重,即便是能够击溃涡口奴军,也并不具备太大的追击之力。换言之如果石虎真的打定主意不再与淮南军交战,淮南军是没有太大的力量阻止其军撤退。

    所以这一战仍然需要徐州军的配合,徐州军的凝聚力或许不如淮南军这么强,但如果战争潜力完全爆发出来,打起追击的顺风仗,还是要比淮南军强一些。

    徐州军的情况如何,沈哲子也是深知。即便是有什么反应迟钝,配合不利的情况,沈哲子也明白不能独罪于郗鉴。为了换取徐州军鼎力以助,沈哲子也是许下了重诺:若是徐州军能够及时参战,配合淮南军在涡口痛歼奴军,那么涡口收复之后仍然将之归还徐州,恢复此前合作的态势。并且与徐州军以涡口为界,分别收复淮上郡国疆土。

    如果徐州军还是不肯全力参战,只是抱着等待奴军自己退兵而后再收捡失土的想法,那么沈哲子当然也不会再全力以赴于这一战,便要采取跟徐州军一样的态度,静待奴军退军。届时淮南军不独要顺势收复涡口,还要直接以水军封锁淮水干道,至于徐州北境的彭城、沛国等地,绝不会留给徐州军。

    听到沈哲子如此表态,郗鉴也唯以苦笑报之。沈哲子有没有这个胆量,他也不必怀疑。如果淮南军真的敢这么做,可以想见徐州军那些军头是绝不甘心受此欺侮,届时两镇或要反目。真的发生那种情况的话,那么徐州真是前景堪忧。并不是实力不济,而是人心不齐。

    如今再想来,开战之初沈充移镇京府,倒有几分为了日后胁迫徐州军的意味在里面。

    当然沈哲子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可言之蛮横。毕竟开战以来便是淮南军主要承受石虎中军的压力,徐州军能够收复淮阴还是捡了奴国大将回撤的便宜,战后利益分配被淮南军强压一头也是情理之中。官司就算打到台中,徐州军也没有据理力争的底气。

    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郗鉴也很快表态,来日一战徐州军必会参加,最起码他的嫡系主力,将会在淮水与淮南军配合夹攻奴军。

    有了郗鉴的许诺,沈哲子便松一口气,送走郗鉴后便又心无旁骛的进行备战。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淮南军一直保持着沿江喊话,并且在淮水北岸荆山峡持续增兵,建立稳固据点。在这个过程中,奴军所施加的阻挠少之又少,兵力更加收缩于内,这让淮南军更加难以窥望其军动向。唯有在靠近涡口的几处堰埭新打造的船只俱都被转移到了涡口临淮干道处,显示出奴军也在筹划决战。

    但这种单一现象所得出的判断实在太薄弱,并不可靠。舟船集结于涡口,既可以看作奴军是在准备决战,也可以看作其军是打算沿涡水而退军。虽然十几万大军的撤退绝非旦夕之间能够完成,但石虎大可以率领核心力量脱离大军急退,而后在后镇要害处据守以收捡溃众,仍然能够回收相当一部分军力。

    说到底,南人在淮北几无据点,即便是追击也要深深依赖于水道,进攻方式有迹可循,应对起来也要容易得多。

    而且奴军摆出这样的姿态来,反而让淮南军不敢轻易发动决战,虽然准备第一批投入战场的战卒们已经整顿完毕,万数甲士顷刻间可以上船冲杀,但为了等待徐州军的配合行动,沈哲子暂时也只能引而不发。

    九月秋寒,江风更显湿冷,涡口这两军蓄力角逐的核心区域气氛更是凝重到较之秋风还要冷峻得多。淮南军的斥候船只甚至已经逼近到涡口水营将近奴军射程之内,而奴军也多有轻舟遣出,直至淮水南岸以作窥望。两方斥候在这一片水域上频繁往来,而活动时间又似有默契的交叉开,彼此都不主动打起第一战。

    这一日傍晚近夜时分,惯例又是淮南军斥候巡弋的时刻,几十艘轻舟在江面上穿梭往来。奴军则水栅高耸,营垒深避,一副严防姿态。

    突然位于涡口东岸一处奴军营垒中爆发出不小的骚动,原本俱都谨守于营防之内的奴兵中,最前列有一部近百人突然暴起,竟将刀刃直接斩向近畔袍泽。其时两军俱都倍陈重兵于前线,兵众们也都是长时间的绷紧精神近乎麻木,异变陡然发生,近畔那些奴兵们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登时便有十数人被暴起发难的奴兵砍翻在地。

    至于另一些立身稍远的,在惊慌错愕后下意识向四方散离开,又过片刻,营垒内才响起兵长暴喝声,于是那些四散的兵众才再次围拢上来。可是那近百名暴起奴兵却早已经冲出此处营防,直往前方水营冲去。沿途遭遇一些奴兵,大多数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即便偶有奴兵察觉不妙而提刀上前,也都被这一群暴起的奴兵给冲散开,未能将之拦截。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些暴起的奴兵便冲到了停泊在码头中的一艘空船上。船上尚有来不及散开的十几名棹夫,倏忽之间已经利刃加于颈上,被喝令即刻开船。

    当后方奴兵组织起来冲向此处时,那一艘船已经离岸将近十丈,撞在了第一道水栅上。船上的奴兵们一边用刀剑奋力劈砍水栅,同时还有人回身大吼道:“国主世龙业已身死,太子临朝将诛中山王!中山王得信已弃军北逃,我等绝不穷待于此为羯国效死命,尔曹若欲保全,各自逃命去罢!”

    此时岸上兵长还在呼喝调集弓弩上前攒射,又让近畔兵众登船追击,听到如此喊话,一时间众人俱都愕然,就连动作俱都变得慌乱起来。少顷之后兵长才反应过来,挥刀怒吼道:“逆贼恶言不可信,速速扑杀这些恶贼!”

    然而这时候,那一艘轻舟早已经撞开了水栅,直往江面飞驰而去。但在离开之前,奴军一轮攒射仍然射杀船上过半乱卒。后继又有奴兵涌来,当从兵众口中得知那些乱兵吼叫的言语后,将领脸色已是惶然一变,心思已经不再放在追杀那些乱兵上,即刻命令亲兵封锁此处营垒,不许兵众出入,同时自己则快速离营而去,直往更高一处的指挥所在汇报消息。

    这一座奴营规模并不算大,在整个涡口防线中不过微尘一般。可是由于淮南军水上斥候舟船不少,很快便有斥候发现此处骚乱,当即便有数艘轻舟转向此处而来,很快便将这艘鲜血淋漓,多载尸首的奴船拦截下来。

    冲出奴军水栅之后,这艘船上未死的棹夫多数跳水而逃,当前冲的惯性消失后,整艘船便横在江面随波逐流。当淮南军斥候接近抛下钩索拉动船只时,甲板上几具奴尸蓦地被从下方掀起,露出一个鲜血淋漓的人面,对着淮南军斥候吼道:“我是沈驸马门生辛士礼,速告驸马,奴主已死,季龙将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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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世家大族不靠谱,北伧南貉,两窝坏种,只求苟安。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穷我一生,要建一支杀胡虏、复神州、兴汉祚的北伐义师!
本书群:608646355汉祚高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祚高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祚高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