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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78 天意警我

    因为决战在即,沈哲子这几日须臾不离江畔,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徐州军所赠送的那艘长安大舰上。所以前阵斥候一旦发现什么奴军异态,甚至不需要返回洛涧大营,直接可以在中途汇报。

    因而不足半个时辰,浑身浴血、冒死冲出奴营的辛宾便被带到了沈哲子的座船上来。时隔年余再见驸马,辛宾心情也是激动难耐,但这会儿却来不及平复心情,甚至未及下拜口中便已经疾声道:“门下密潜敌营,昨夜祖士少邀见私告,奴主石勒八月中身死,季龙日前得信,退意已定,心腹秘出,暗集彭城以待后军……”

    此时舱室中不独沈哲子一人,路永、曹纳等众将俱都在席。听到辛宾这么说,众将脸色无不惊变,曹纳已经忍不住疾声说道:“驸马,恐防有诈……”

    “我相信辛士礼,即刻传令洛涧水营,前阵登船待命!”

    沈哲子早已经自席中起身,接过亲兵递上来了的丝布弯腰扶起拜至半途的辛宾,眸中不乏异彩:“辛苦士礼了,此战之后,凡效命之士,绝不会有寸劳无功!”

    听到沈哲子如此斩钉截铁的下令,不独曹纳略显尴尬,就连辛宾都蓦地一愣,没想到驸马对他如此信而不疑。事实上离国年久,骤然归营所带回来的又是如此事关重大的消息,辛宾也已经做好了遭受质疑的准备。而且这个消息他也并非一手探得,而是祖约处得来,甚至就连辛宾自己对此都是不敢尽信的。

    “属下并非质疑义士,而是祖士少其人心迹可疑……”

    尴尬之下,曹纳便又解释一声。当然对于辛宾他也是怀疑的,但是驸马既然表现出对这个心腹如此重视,他也不知辛宾与驸马究竟是何关系,对于这一层意思当然不能宣之于口。

    路永也在旁边说道:“是啊,此事干系实在太大。如此秘闻,祖士少由何而知,又因何泄于我军,其心迹如何,实在值得商榷权衡,未可轻信。”

    辛宾闻言后便也开口道:“门下多谢郎主重信,不过诚如二位将军所言,祖士少其人是否可信,仆实不敢定论。仆于奴营中虽得立足,但也难近石季龙,所得俱为祖氏所告。”

    “士礼不妨详言,祖氏道你时所言种种。”

    石勒死或不死,眼下真不是沈哲子关注的重点,他更好奇是祖约其人是何心意。

    于是辛宾便详细讲述起来,此前他怀疑祖约已经窥破他的身份,在颍上的时候成功将消息送出,后来祖约也不再提及此事,这猜测便也得到了确认,祖约确是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后来奴军颖口大败退回谯城,直至南来涡口,祖约非但没有拆穿辛宾的身份,反而更加照顾。如果不是祖约的照顾,辛宾在奴军中作为石虎义从军的身份,是极有可能被派上战阵的。

    石虎在涡口大肆整军,内外有防。辛宾仍然很巧妙的被留在中军,与祖约保持着联系。一方面是因为他刻意的掩饰,表现既不拔出于众,也不落于人后。另一方面极有可能便是祖约的包庇与暗中活动。

    如今祖约在石虎军中,已经不再仅仅只是散置状态,而是已经渐渐掌握实事。石虎在涡口收捡徐州溃军,其中便有祖约出面帮忙召集故旧,出了不少的力。所以如今祖约在奴军中虽然还没有独领一军作战的资格,但是处境也得到了极大的好转,不乏淮泗之间的将领将他当作在奴营任事、与石虎沟通的桥梁。

    “昨夜祖士少道我时曾言,身为江东逆臣,反悔已无退路,必为礼法不容。然则生来并非逆骨,家门亦是中朝旧望,此前台辅裁事不公,意气难平而有恶疾。一时悖念,家门旧望、父兄功名俱毁,如今卑事于奴,监于栏下,多有自厌自伤,残生苟且,也希望能为朝廷稍尽薄力,不求豁免旧日大罪,只希望能求一二安心,来日身死归于黄泉,面见父兄不至于乏零星可陈……”

    因恐驸马判断有误,辛宾也是在极力回想祖约当时的言语以求全无遗漏的转述,甚至就连神态都加以模仿。沈哲子是没有见过祖约,但从辛宾的神态上也可想象一二祖约那种满怀无奈、愤懑寂寥的心境,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忍不住长叹一声:“若能稍存相忍为国之心,何至于今日命蹇途穷……”

    他所感慨倒不是为祖约而发,当时时势以论,无论是台中的庾亮,还是作乱的苏峻、祖约,诚然各有其无奈,但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事后即便会有追悔莫及,但若再来一次的话,他们各自也未必就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真正让沈哲子感到惋惜的还是祖逖,他如今也是坐镇方面,顽抗奴军,也更加能够体会到当时的祖逖是付出了怎么样的努力才有了当年的局面。可惜一番苦心孤诣,终究未能被世道所重,最终还是烟消云散。

    “除自辱家门,败坏兄业之外,我于江东已无深憾。当时未能一见沈维周这南乡高士,倒是有些可惜。不过我本就不具审识品鉴之能,当年之垂髫小儿即便立于身前,也未必就能觉其神异。如今名动南北,再论已是多余。古来能为世道所重,又不愧世道所重者,必将蹈舞于时,虽群贤有争则必受制其下,沈维周正当其选!”

    祖约在讲到这里的时候,心情也是极为复杂,他对于沈哲子真是有一种发自肺腑、难以遏制的嫉妒:“才大不用,位高才虚,此两桩俱都大害时贤。沈维周独能免于此害,可谓幸甚。肃祖英主,虽只执位数年,但却能够肃清内外,匡正伦理。然其毕生所重之才士,唯沈维周一人而已,余者纵有亲厚,难为并论。上下相得,才为时用……罢了,庸才不敢妄论命数,其人非我能量。”

    “赵主猝然弃世,羯国乱局已定。大才之士正当国用,王业复兴已是端倪可见。今日相助子重,未可言之无私,请子重归去言告沈维周,若是来日真能扫荡群逆,归鼎故国,请略念祖某寸丝之助,稍护家兄清誉不受劣弟所害。祖某如今不敢再有远望,家人受我所累穷奔羯国,若能侥幸劫余,还望沈侯稍加顾望。”

    辛宾转述至此,已是肃然拱手深拜,可见祖约当时应是此态。

    “祖镇西慷慨壮节,晋世一流,必将彪炳史册,光耀千古,岂是俗尘能染!祖士少以此托我,终究还是稍欠自知,也稍欠知人。”

    待到听完辛宾的转述,沈哲子又是长叹一声。不过对于祖约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提供帮助,仅仅只是通过辛宾向他提出这么一点近乎卑微的请求,也让他感慨良多。

    辛宾在奴营待了这么久,所需要汇报的情报当然不止眼前这一点,像是奴军眼下具体的军务,还有关于钱凤的讯息等等。但沈哲子眼下却没有时间再听他详细汇报,在听完这些之后,当即便让军医前来为辛宾处理伤势,自己则转头发布各项进攻的指令。

    虽然辛宾讲了不少,但是对于判断消息来源的可靠性还是没有什么太大帮助,所以在场几名将领对此仍有保留。

    沈哲子眼见诸将迟疑之态,先是笑一声,继而才在大案后说道:“我虽然深信辛士礼,但却绝不会轻信祖士少。为何笃定世龙已死,季龙将逃?昨夜梦中扼杀双虎,今日便有士礼越营来告。世龙、季龙,俱为胡中悍士,天意入梦警我,时机稍纵即逝!”

    路永等人听到这话,不免哑然,驸马既然这么说,真假暂且不论,但战意已是炽热难阻。而且这一战淮南军早已经准备充分,一触即发,此前一直蓄势不动,其实早已经逼近临界点,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将之引爆。

    所以,众将便也不再力劝沈哲子,俱都俯首受命。

    淮南军这里早已经备战完毕,只是此前郗鉴来告还需要几天时间用于动员。沈哲子也清楚徐州军是个怎样的形势,不要说再给郗鉴几天,再给他几个月还是会差一点火候。

    此前说是等待徐州军,其实也是他给自己的一个借口,对于这一战仍然存有些许迟疑,毕竟此战乃是主动出击,不同于以往的几次作战形势。他这一声令下,或将直接影响到日后整个天下局势的走向,任何可能都会发生,所承受的压力之大非常人能够想象,而表面上还要保持胜机笃定、成竹在胸的姿态,也真是有些苦不堪言。

    所以,他也是需要一个外部的微小变数来敦促他早下决定。哪怕辛宾今次归营带回的消息并非眼下这般,而是石勒依然康健,奴国局势平稳,且有援兵将至,他也依然会下令进攻。因为事到如今,外部任何影响已经微乎其微,弯弓已成满月,若再久蓄只是自伤。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先干一仗再说其他!

0779 大誉千秋

    当前营骚乱的消息传回土城大营时,天色已经擦黑。

    其时石虎正于帐中枯坐,陡闻此讯,脸色顿时激变,硕大身躯竟然凭空跃起尺余,整个人似为煞气所笼罩,手按佩剑厉声道:“那乱卒何人部众?可曾当场格杀?若还有活口,即刻取来!”

    “事、事发猝然,营中应变不及,乱卒又颇骁勇,夺船冲出水栅,已为南贼引走……”

    在石虎那血丝密布,几欲杀人的凶恶目光中,前线来报的将领战战兢兢回报道,眼见中山王脸颊更显抽搐,忙不迭又补了一句:“不过发生骚乱的营地已经被严控起来,乱势并未扩散于外……”

    石虎闻言后冷哼一声,脸色仍是阴沉积铅,并未坐回原本的位置,而是手按佩剑,于大帐中缓缓踱步,凌厉的视线在帐中诸将脸上依次划过。

    如此机密消息,石虎得信不过区区几日,能闻此讯者无不是他亲信之人。结果这消息却突然在前线中被兵卒喊出,不用想也可知他这些亲信中必然有人泄密!

    被石虎厉目扫过,帐中诸将俱都不能淡然,各自心内忐忑,如坐针毡。部将中张雄已经蓦地挺立而起,上前一步大声道:“机要秘泄行伍,必为近中**,末将愿为大王除贼!”

    “你住口!”

    张雄这里话音未落,另一侧他的兄长张豺已经拍案而起,怒斥一声,继而便向石虎说道:“南贼此前奸声招摇,行伍中不乏寒伧受惑。大王分明稳镇中军,又何来弃军之说!愚者千言,偶或一得,寒卒怯懦,发此恶言以投于南,未必就是机要走泄……”

    张豺这么说,明显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小卒就算要编造谣言,本身见识、阅历摆在那里,能够捏造此类流言且恰恰与事实吻合,几率实在太小,几无这种可能!

    因而张豺这里刚说完,在座众将中已经有人忍不住要开口反驳,乃至于怀疑就是张豺泄密才有此遮掩之语。不过张豺其人终究是大王身边久从之宿将,没有确凿证据,他们也不敢直言得罪其人。

    于此同时,另有几名心思敏捷的将领很快便悟出张豺为何会这么说。那些乱卒已经冲出了军营为南人所获,他们这里已经没有了直接追查内奸的人证。此前军伍大肆整编,原本军中固有的上下统御关系改变极大,即便是能够确定那些乱卒的身份,顺藤摸瓜追查到主谋,也绝非在短时间内追查清楚。

    而这追查的过程中,无疑在座凡与闻机要者俱都有嫌疑,而能够得悉这一机密者,自然都是石虎的亲信之人。在水落石出之前,这些人必将人心惶惶,就算自己没有做过,也会担心要受大王怀疑猜忌。尤其这几日南人频频在江上喊话,诛心之论落在众人耳中,绝无可能如风过无痕。

    可是现在两军对峙态势严峻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顷刻之间便会有大变发生,尤其那些乱卒已经落入南人手中,南人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眼下这个时机还要追查内奸,自乱阵脚,无疑正中南人下怀。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后进众将中最受看重的李农和麻秋俱都开口附和张豺之言,并不主张严查下去。

    石虎虽然残暴,但也绝对不乏智谋,如果是寻常时节,根本不需要张豺提醒便能明悟到这一层。可是自从得知国中石勒已经身死,程遐与石堪这两名奴婢正在国中兴乱对攻,心境已是彻底的乱了,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归国。然而大军悬于淮上,绝难说走就走,结果他这里还没有动身,机要已被宣泄于外为敌所知!

    一时惊怒之下,石虎真的是想揪出那个奸细千刀万剐以泄愤,甚至听到众将力劝时他握剑之指节都颤抖发白。兴事以来,他向来恣意任性,何曾沦落如此窘迫,身受如此羞辱!

    可是现在真的是形势逼人,纵然他有改天逆命的气魄,也不得不低头。早在得知石堪归国的消息,他便已经没有了再与南面作战的打算,整军之余终日都在担心石勒会如何处置他,因而逗留南面,以期能增加一些自保之力。结果石勒的手段没有等到,死讯反而传来了,而且国中趁着他不在,早已经打成了一团。

    那本来应该是他在做的事情,结果却被程遐和石堪两个奸邪丑类闯了空门,是可忍,孰不可忍!

    心内虽然恼怒到了极点,但石虎也知眼下绝非意气用事的时刻,胸腹之间激荡之意气末了化作一串压抑到了极点的冷笑自口角泄出:“我与诸位已是性命相托,今次归国必将涤荡内外,杀灭**!主上创业艰难,岂容恶贼败坏,待到王业匡正,诸位俱是国之勋柱,眼下又怎么会因区区伧卒谣言而有相疑。”

    讲到这里,他便望向前线归报那名将领狞声道:“生乱那座营垒,卒众俱都拿下,营长之下尽数枭首,以惩其滋乱之罪!”

    前线将领闻言后,眸子微微一缩,那一座营垒虽然不大,但上下将士也有近千,就这么全都杀干净,落在前线将士眼中是何感受实在不好预料。可是眼见中山王如此慑人态度,一时间也不敢反驳,只能跪地受命,并未急于离去,而是继续请示道:“南人得此讯息,或是将有异动,前营该要如何应对,还请大王示下……”

    听到这个问题,石虎眉头又不免深深蹙起。得悉国中已是大乱,他是一万个不愿意再与南人开战浪费时间,无论胜负如何,与他而言已经完全没有意义。此前他的儿子石邃已经率领数名嫡系部将并八千精锐前往彭城坐镇,将彭城作为接应大军撤退的后继基地,就是担心若沿涡水撤军会遭到南人的追击和阻拦。

    可是现在开不开战,已经不由他来决定。此前南人便已是咄咄逼人,再得到这样一个消息,可想而知会是怎么做。如果还是罔顾南人动态而撤军,那么大军撤退随时都有可能演变成一场大溃逃。届时他雄军不在,即便归国,未必能有作为。怪只怪石勒留下这个烂摊子,留给他的应变余地实在太小,哪怕是死了,还要再害他一把!

    “如此机密要讯,南人未必敢于轻信寒卒微言。近来淮南虽然不乏厉态,但却始终未有强攻,可见也有畏战之心……”

    张豺继续进言说道,只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心情也是很复杂,南来之初那种饮马大江的雄心壮志早已不存,眼下就算想要撤军,还要期望南人没有力战之心,不得不说令人颓丧。

    石虎听到这话,眸光也是忍不住一闪,可是还未等到他开口,帐外又有军令急报:“南军洛涧舟船大集,将要往涡口发动而来!”

    听到这条急报,帐中众将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到了极点喝凉水都塞牙。哪怕是他们自己掌兵,在得到如此重要的军情,也要稍加确认才敢发动多达几万人的大规模作战,可是南军那个统帅却偏偏是个这样的傻大胆,根本就不考虑情报的准确性。难道他就不明白,如果这是一个陷阱的话,南人几万大军或都要丧身于此?

    “貉儿如此轻率用兵,残晋竟敢付以大任,实在荒谬无理!年少荒诞,难道就无师长教诲处世之道!”

    席中一人如此抱怨,旋即便觉几道幽幽目光注视而来,就连中山王的脸色都有些不好,其人便不免有些忐忑,又过片刻等到中山王视线移望旁处,才有一人凑在他耳边低语道:“那沈维周是南貉纪瞻的弟子,日后大王面前,切勿再发此声……”

    那人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疑窦,不过眼下帐中气氛实在沉闷,倒给了他深思的时间,又过片刻才蓦地想起来,早年主上南来临淮驻于葛陂,中山王就曾被南貉纪瞻打得兵败溃逃。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才觉出先前是怎样的失言,后背都密沁出一层细汗,待到偷眼以望,发现中山王只是皱眉沉吟,才暗暗松一口气,再也不敢多说话。

    无论怎样两难的局面,眼下已经没有时间让石虎再深作权衡,两军前线营垒之间水程相距不过三十多里,旗鼓声稍有激烈,彼此都能有闻。如今南人已经舟船集结,大军顷刻即至,无论怎样的决定,好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刻执行应敌。

    “被甲,我要亲临涡口迎战貉贼!”

    稍加思忖之后,石虎便有了决定,蓦地自席中站起厉声道:“若不回报以烈杀,那识浅貉贼还真道中国无英雄!”

    “大王……”

    诸将听到这话后,神色俱都有异,纷纷起身想要力劝。

    然而石虎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交战以来,南人无所不用其极,赵主身死的消息根本就不必指望他们会替自己隐瞒。就算这真的只是谣言,阵前如此叫喊对军心影响都极大,更不要说这根本就是事实。而且大军眼下士气本就低迷,如果再被南人这么喊叫一通,将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唯有石虎现身军前,才能稍稍稳定住军心,不至于一触即溃,让大军能够保持一战之力,将南人阻拦在水道上,才能争取更多时间。

    当然石虎也明白今次临阵将会凶险无比,极有可能会被南人衔追不舍,难以脱战。但是为了能够保全更多实力,他也只能如此,事到如今,只有打退南人初期攻势,大军才有可能保持建制抽身离去。

    一俟作出这个决定,石虎便也不再迟疑,当即调兵遣将,同时披挂完毕,在土城两千嫡系人马的保护下,匆匆往前线而去。

    眼下夜幕已经降临,明月高悬于天,冷清月色在江面洒下万千粼光,更远处淮南军舟船阴影轮廓已经依稀可望。此时奴军前线水营中,骚乱已经渐渐扩散,人心之所以不安,主要还是近来军令前后不一,实在混乱,让人无所适从。

    明明此前已经明令准备决战,诸多散布于野的奴兵俱都被集中起来入驻沿江营防。可是其后却没了更多的军令,奴兵们只是聚集起来,械用都没有尽数发放,根本没有一点将要决战的意思,让人迷惑不解。

    眼下淮南敌军舟船已经大出,即将展开决战,可是奴营中却还有大量的兵卒连基本的军械都无,难道到时候要凭着简陋的竹枪木刺迎敌?

    奴兵们尚在混乱之际,后路土城中已经传来了雄浑的鼓号声,火把所组成的火龙自土城而出,快速向前线营垒而来。此时各营中也传来兵长喊话:“中山王亲临前阵,将士上下用心,必破南贼于此!战阵凡有斩获,诸军各自可纳,另计勋事表功!”

    奴兵们听到这喊话声,心中忐忑稍有平缓,毕竟主将亲临前线,对这些小卒们人心还是有所安抚。此时辎营役力也都纷纷推车入营,板车上高堆着大量的刀枪盾甲,在兵长们的约束指令下,兵卒们集结起来上前排队领取军械。

    闹哄哄的场面中,不乏有士卒发出喝骂声,言道领取的军械有损,或是刀有缺口,或是枪身不长,又或弓弦松垮,也有甲叶凌乱。不过这些人却没有太多时间抱怨,一旦兵械领到手中,即刻便被督营士卒驱赶到战船上。码头处战船一俟载兵满额,便即刻驶出了水栅,行向广阔江面。

    淮南军初战投入兵力共有万人,前锋督将路永镇中连舫大舰,载兵两千,前后左右共有十艘斗舰,载兵以营为单位,三百、五百不等。另有两千策应、奔袭之众分散于舰船之间的艨艟、走舸。整支舰队大大小小舟船将近百艘,在江面上浩浩荡荡的铺开,在淮水这样开阔的水道上,才可将淮南水军之盛态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虽然沈哲子决断可谓迅速,但万数军队从分队集结到上船出营,仍然花了一个多时辰。当船队驶至中途的荆山峡时,其中有三艘斗舰缓缓靠岸,将所载运的弓矢、车驾等械用卸载下来。荆山峡守将萧元东亲自指挥兵众将这些械用搬运到戍堡周边,战车快速组装起来,稍后荆山峡三千步卒将要配合中路水军攻下涡口西岸奴营,以获取一个就近战场的集结点和辎重地。

    前锋水军已经开拔,洛涧水营中仍是火光喧天,沿水营垒甲士纷纷持戈上船,后继陆营兵众源源不断充入其中。

    沿江处深水码头上,战船一侧踏板供兵卒登船,另一侧则是硕大的绞盘、缠绕着粗如手臂的坚韧麻绳,高低木架滑轮勾连,牛马发力拉扯,整整齐齐码在竹筐中的箭矢并刀盾一筐一筐的被调运在甲板上。

    辎营军需官员手捧厚厚的账簿,一俟船上传来械用已全的锣响,便以墨笔在纸上一勾,而后转头大声催促后续车船尽快上前,嗓音都有一些沙哑,额头更是大汗淋漓。后续洛涧河道中所停泊的战船仍是连绵不断几乎望不到头,此夜注定无眠,然而疲累之余更多的是一种踏实,几十年淮南动荡不休,一代人都没有见过如此甲兵兴盛的雄壮军势!

    此时位于水营望台上,淮南诸将环立与沈哲子身畔,甲衣外所裹着的大氅被夜风吹拂得猎猎作响。具体的作战计划,包括或会遇到的变数与应对,此前早已经打磨成熟,诸将各自心领神会,倒也没有必要赶在战前再面授机要。

    不过一想到此战之后整个天下局势或都将要发声剧变,沈哲子心情也是激动难耐,太多话语不吐不快:“奴势虽穷,不可轻敌。这也是厌声旧谈,但还是不得不说。此战不计所失,唯计斩首!王师雄声久疲于中原,复兴之路便在此战弓刀之下,要以奴血一扫晋祚颓态,来日威震华夏,正出我辈之中!寒暑几十载,虽安年久享,无一事可夸,亦是人生一憾。壮烈朝夕间,纵英骨横陈,有此功能表,足以大誉千秋!”

    说话间,东面夜幕中火光蔓延于江面,战斗正式开始了!

    “罢了,我也不再虚声驱命。今夜共同入阵,与诸位并逐大功!”

    沈哲子说完后便将手一挥,众将见状俱都大笑告退,各入军阵以待命而发。此时中军一万两千人已经过半登船,前阵陈于江面,徐徐向前推进。沈哲子不与水军并行,而是转入到洛涧西面的渡口,与骑兵一起等待渡淮。虽然骑兵并不在夜中的战斗序列,但还是要先一步渡过淮水以蓄养马力。

0780 涡口烈战

    当石虎抵达涡口前线营垒的时候,已经有五千余名奴军将士登船出营,在江面上摆开迎战阵势。而此时,淮南水军也早已经渡过了荆山峡,船头悬挂的灯火已是清晰可见。

    奴军前线督战的乃是伏波将军刘徵,率领七八名前线将领远出以迎,同时快速汇报眼下前线排兵布阵的形势。

    “只有五千余人出战?”

    石虎听到这个数字,当即便是眉头紧皱,继而便摆手道:“继续增兵,营中凡有舟船,俱都充兵上船,离营出战!”

    前线这些将领听到此言,俱都倒抽一口凉气。若果真这么做的话,那么涡水左右这些营垒都将一空,最起码要有三万士卒踏浪为战。虽然奴军此前肥口一战舟船大损,但是在涡口对峙这段时间以来,也是大兴打造,加之原本徐州奴军所拥有的战船,在淮阴败退之后,多为石虎所纳,所以眼下舟船倒是足用。

    可问题是,这些战船其中近半都是仓促打造,甚至有相当一部分都还没有载兵航行检验过。而且其中大中型战船实在太少,大多都是偏小型的船只,船上几乎没有装载多少军械。类似淮南军战船那样拍竿、强弩、撞木、投石机等诸械俱备的,更是少之又少。即便是派再多舟船兵众下水迎战,也难凭着人数上的优势而弥补械用的不足。

    刘徵并非自襄国跟随石虎南来的奴将,而是一直就任于徐州,本为石堪部将,淮阴撤军后被石虎招揽至此,也算是托以重用。其人与南军作战经验丰富,甚至不乏组织水军自海路出击寇掠江东沿海郡县,所以在听到石虎这一桩指令后,下意识便觉不妥,稍加组织措辞才开口道:“大王,我军虽得势众,但终究短于物用。况将士多为北人,少谙水事,踏板江上,难免惶恐,鼓号难令。南人控淮两通,械良士精。若是交战江上,实在太多变数……”

    “住口!大王既为此令,自有考量,若再畏战不前,即刻斩于军前!”

    刘徵话还没有讲完,石虎身后已经冲出两员战将,戟指其人怒喝说道。在场众将,包括刘徵在内几名徐州将领神态俱都为之一凛,有几人当即便上前一步立于刘徵身后,以示立场。

    石虎只是冷漠看着这一幕,厉目中攒动的火苗未知是怒火还是映衬周边的火把光芒。

    “末将斗胆,稍陈愚见,又怎敢阻于大王军令。”

    刘徵沉默少许,这才摘下兜鍪顿首下拜,不乏惶恐道。

    “今次一战,不同寻常,不可常情以度。南贼自恃地利,志骄气高。大军于此十数万众,岂可受侮于贼,即刻驱令士卒上船,离营出战!”

    石虎那铁甲护臂下手指几次勾住腰际剑柄,但最终还是徐徐张开,沉声说道:“至于营防,毋须担心,稍后中军三万于众自充入营,将为水师后盾,今夜必破南贼!”

    刘徵听到石虎仍是固执己见,终究还是不敢再作坚持,连忙又叩首请罪,而后才在亲兵搀扶下立起匆匆组织兵众继续登船出战。

    当淮南军战船抵达涡口时,水面上已是层层叠叠布满了奴军的战船,单单火光覆盖下视野所及,便近乎有近百艘之多!如此高密度的战船集合分布,也可以想见奴军战船是怎样的规格。

    大多数战船宽不过堪堪盈丈,甲板上便直立着许多奴兵,甚至连舱室等基本的遮蔽物都没有,只是在船首和两侧略挂木盾以作遮掩。这样的船只,在淮南军中甚至连最基础的走舸舢板都算不上,也根本不能称之为战船,仅俱载运之能而已,能够将兵卒运到前线来已经是其极限所在。除非人命、舟船俱不体恤,直接奔走冲撞,或还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但代价则是与敌偕亡,同归于尽!

    然而就是这样近似笑话的舟船,眼下却成了奴军布置在最前线的主力作战单位,密密麻麻排列在江面上。舟船之间以粗缆、铁索连接,船与船之间甚至可以互相攀爬跳跃,就这样横推至前应敌。

    淮南军前线斥候轻舟已经先一步抵达战场,在看到奴军如此阵型布置,一时间也真是大开眼界,不知该要如何评价。如果说这阵法呆板、一窍不通,但是围观望去也是颇具气势,尤其舟船铺开几乎将前方水道尽数覆盖,没有多少死角露出。

    但若言之精妙又实在太违心,如此呆蠢的阵法,所夸者唯有数量,根本没有技术含量可言。哪怕是一般的流寇水匪,都不会采用这样的结阵方式作战,当然也是因为一般的水匪实在摆不出奴军这样浩大的阵势。

    当前方斥候将消息传递到前锋督将路永舰船上时,路永稍加思忖便明白了石虎的意图,对另一侧的曹纳笑语道:“季龙已是技穷,要纯以人众妄想能够硬阻我军于江上,可见已无奋战之心。”

    曹纳听到这话后便也恨恨道:“以兵卒血肉为栅栏,以生民性命为盔甲,这奴儿实在是穷恶至极。世道生此恶徒,真是大不幸!奴军看似势大,实则军心崩溃,难为艰战。我军士气饱满,涌涌而来,奴心已生惧意,担心其众崩溃难束,所以尽驱入水,断其退路,陷人于必死之境,迫人不得不舍死以战啊!”

    这两人皆是流民帅出身,本身并非什么善类,但在谈论起奴军所摆开的这个阵型,对于石虎豺狼之性也是由心底感到发毛。足足几万条人命,就要在这奴将的厉念安排之下丧身于波涛,尸骨无存!这是怎样残暴的性情,才能如此罔顾人命!

    两人虽是如此感叹,但见石虎摆出如此姿态应敌,对于辛宾所回报的消息便也再无怀疑。石虎如此不顾惜士卒性命,宁愿以几万人性命为代价,都要将淮南军强阻于江上,可见去意已决。而且其人如此肆无忌惮放弃士卒性命,可见对于于淮南军的战事已是完全不报指望,而能够促其如此的,唯有石勒已死、他急于归去才可以解释。

    若是石勒仍在,得知石虎以这样的方式摆脱淮南军纠缠从而脱战撤军,若不施以重惩,内外人心都将崩坏!

    “载薪之船调前,火攻破阵!”

    稍加思忖之后,路永便即刻下令说道。对于奴军前阵那些士卒的命运,他虽不乏感慨,但这些许感慨不足影响他的决断。尤其眼下明知石虎去意已决,只有尽快冲开江面的阻拦,与岸上奴军主力直接接触作战,才能有机会阻止石虎的撤军,予其重创。

    随着路永一声令下,船队中有三艘船首窄长的斗舰便很快驶出原本的队伍,越过近畔诸多舟船,很快便冲到了船队的最前方。这三艘船乃是转为水战火攻而打造,看起来与寻常战船斗舰无甚区别,但其实只有龙骨并基本的骨架为相同材质,类似船壁、甲板等俱为更加轻薄坚脆的竹材打造。因而整艘船机动性更加良好,但却完全不具备一般斗舰战船的坚固性,虽然谈不上一触即碎,但也绝对经受不起太猛烈的冲撞。

    当船加速到了一定的程度,船上的棹夫兵卒们便在兵长呼号指令下快速离开原本的位置,转移到船后各负浮板沿缆绳荡下入水,后方自有走舸轻舟快速驰来迎接上船。

    当这三艘船距离奴军船阵尚有两箭水程,侧翼护航的淮南军将士们即刻引燃火箭,纷纷引弓射出。那三艘船上载满了油膏浸泡的薪柴,一有火星沾落,火势便迅速蔓延开来,当船只冲入奴军船阵时,船只已经近半为熊熊烈火所笼罩。

    奴军舟船虽然轻便,但却排列密集,且有钩索相连,几无机动性可言,眼见到水面火船直扎过来,倒也不是没有布置,首当其冲的奴船上当即便有数百士卒手持长杖向前拒刺。然而这船身狭长,正面受力点实在太少,仍是不受阻止的直接扎入奴军第一道船阵,首当其冲的两艘奴船当即便被撞得半倾起来,士卒多有落水。

    至于其他奴船上的兵卒,也多被火势逼迫,直接缘着缆绳往旁侧船只逃去。船只越小,在江面上稳定性便越不足,一旦受此惊扰,奴军第一道船阵十多艘战船竟然有近半都倾斜入水,整道防线更是即刻崩溃。不过由于船只密集,真正落水溺死的奴兵倒也不多,绝大多数都被后阵营救上来。

    火船内舱是一个严封密闭的空间,当大火燃烧到一定程度,内中热气膨胀,在临界点陡然爆裂开。整艘船都因此而火光四溅,形如烟花一般灿烂,碎裂飞迸的船身碎片并那些火势正旺的薪柴漫天飞舞,覆盖了周遭将近十丈的距离。

    遭受波及的奴军已是叫苦不迭,此时还敢留在船上的已是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手拉着缆绳直接投入江水中以躲避烈火攻击。原本浩浩荡荡的奴军船阵,因此混乱而陡然出现几个巨大的空洞!

    “出击!”

    淮南军督阵大舰上响起了洪亮的鼓号声,散开在前后两翼的战船即刻调整船首角度,直往奴阵冲去!战船上绷紧的绞索如同琴弦,不断发出夺命的嗡嗡颤声,战船尚未抵达,巨弩、投石机已经频频发动。夜风难阻夺命飞石,飞石砸进奴阵中,爆裂声此起彼伏!强弩巨箭呼啸而来,不止穿透了夜幕,更穿透了奴兵血肉身躯,深深凿入奴军战船船身上!

    奴军战船虽然众多,但接连遭受重击,前线几无能够正式执行的指令,大量的奴军士卒根本不知该要如何应敌,就算想要反击也不知该要怎么做,甚至他们视野中都还没有看到一个具体的南人兵卒,夺命打击便接踵而来,不乏兵卒已经两手抱头蜷缩于战船之内,哀叫嚎哭不已。

    任何以北攻南之战,水战永远都是北方难以逾越的难关。不独在于北人不习水事,水火最是无情,士卒一旦置身船上,便可以说是已经没有了退路,无论或进或退都不再从容,本身便有一种惶恐。早年中朝伐吴,准备将近两代人之久,并不是因为吴人强大。良好的地理环境,每有天下大乱的时候,江东往往成为一个天然的休养生息之地,就是因为非强军大势绝难突破重重水路的障碍。凡有用兵于南,必须要做好伤亡惨重的心理准备。

    当淮南军战舰冲至近前的时候,奴军那浩大船阵已经近半被摧残混乱到了极点。前方一片舟船残骸仍然被钩索连接,许多落水的奴兵这会儿多抱木挣扎于江面,哀号乞命。但他们的哀嚎却没有得到什么正面回应,淮南军战船直接碾压而过,甚至连停下来清理战场都没有。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那些奴兵能够幸脱于难,因为淮南军战船后方多有缆绳连接滚轮。这些滚轮横轴串联,在水流的冲击下仿佛车轮一般在水面滚动,木轮内外都镶嵌着铁刺,那些浮于江面的奴兵凡被卷中,即刻便是血肉分离,在战舰后铺成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浪!

    冲在最前方的斗舰战船在将要抵达奴军所残留的船阵时,当即便转舵往侧翼而去进行包抄,同时将奴船逼得更加合拢。这些战船所让开的正面方向,旋即就被后继舟船所填补,而后又是新一轮的投石与巨弩轰炸!

    开战未久,原本远在涡口水营数里之外的战场,很快就被淮南军的强势打击逼退将近一半的距离。虽然水营中并看不清晰交战的详情,但是夜幕中传来那些不绝于耳的轰鸣巨响以及奴兵们的嚎哭哀鸣声无不诉说着前线战事的不妙。

    石虎面陈入水,立在旗幢之下,周遭除了拱卫的数百亲兵之外,尚有百数名传令兵穿行奔走,通报各部集结以及各处防区的最新情况。

    “启禀大王,水战伤亡惨重,刘将军请示大王,是否还要与淮南军强战水上?”

    前线刘徵亲兵飞报战况不利,然而其话还未讲完,已经压抑到了极点的石虎陡然暴喝一声,抽出佩剑蓦地斩下,那兵卒登时被斩落头颅!

    “传告麻秋等将,旧营兵卒俱驱入水,凡有不行,斩其兵长!”

    石虎暴喝一声,鲜血淋漓的长剑也不收回,就这么持在手中,两眼中血丝更显狰狞。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前线这数万卒众,只希望这些人命的投入能够磨损淮南军的锐气,更加有利于他的中军精锐据营防守。

    这已经是这数万卒众仅剩的价值了,如果还将他们留在营中,一旦发生溃逃,反而会冲散他的中军精锐。届时南人大势登岸,挟胜追击,局面将更加崩坏。这是他绝不能忍受的,因为他那几万中军精锐已经是他日后归国翻身的最大依仗。

    只有将南人的锐气打尽,不敢再轻易往岸上攻来,他这几万中军才有足够的时间从容整顿脱离战场。

0781 天谴灭贼

    奴军前线督将刘徵座船乃是一艘底上三层的楼船,名为飞庐。舰船规模虽然不及淮南军连舫、长安大舰那么宏大,但也是阔达数丈的大型战船,用于瞭望的雀室、载兵的戈舱、装载强弩劲弓的械舱一应俱全,船上女墙内,八百名兵卒阵列严明。船身两翼各载百数名棹夫役力,前中后数桅俱有兵长率众遵令张帆。

    在这飞庐战舰两侧,另有赤马、先登等数艘战船,集结水军军力将近五千人。

    此时奴军前阵早已经被淮南军战船的强势打击而奔溃瓦解,乱成一团。但是后阵由于有着这一部成建制且鼓号严明的水军坐镇,尚还未崩溃大乱。只是士卒也多有骚动嚎哭,夜中水战视听本就混乱,战斗中更多依靠的是兵众们各自的经验,至于旗鼓号令能够发挥出的作用少之又少。

    所以刘徵虽然在座舰上频频发布作战指令,可是那些奴船将士们仍然各为其战,肯听从指令的更是少之又少。

    “这些伧徒,真是自寻死路!”

    开战伊始便完全落于下风,旗鼓号令也被人置若罔闻,刘徵心情也是愤懑有加,忍不住在船上破口大骂。

    青徐军队虽然不属于羯国第一序列的作战部队,但因为长期与那些淮泗之间的南渡流民帅对峙作战,也绝对不是庸类。而且这些兵卒们作战方式多样,既能陆地奔驰野战取功,也能浮板于水踏浪破敌,无论用于南北,都是一旅强师。

    此前淮阴失守也并非完全战斗失利,一直担任他们主将的石堪突然离镇,继任的郭敖虽然也是羯国元老,但在徐镇中却乏甚人望,根本不能团结内外、集结众力。更何况他们所面对的南人徐州军同样是骁勇之军,有此落败也在情理之内。

    刘徵乃是羯国徐镇悍将,本身绝非庸类,甚至数次率军跨海侵扰江东沿海郡县,言道水战之作战经验,绝对是奴国中的翘楚人物。但哪怕他有再怎么丰富的作战经验,面对眼下这个混乱局面,也真是一筹莫展,颇有无力回天之感。

    奴军虽然占据了人数的优势,但除此之外一无是处。而且就连这个人众优势,在具体的战斗中也要大打折扣。因为奴军前线这些兵众们本就是揉杂编成,既有来自徐州的溃卒,也有杂胡义从,还有石虎中军裁汰之众,旗号编制混乱到了极点,哪怕是平时指挥起来都阻滞重重,在这样激烈对战的情况下,更是完全谈不上指挥可言。

    所以,刘徵徒负前线督战之名,能够指挥的唯有近畔这几千来自徐镇的残部而已。

    其实早在此前刘徵便向中山王进言,实在不必急于与淮南军交战,也不必散众于野打造舟船。奴军不是没有船,在沿海许多郡县都一直有船只备存,用以跨海侵扰江东。只是由于淮阴失守,这一部分战船困于战区之外而不能入淮,但眼下也还并未落入南人手中。

    所以当下最重要的还是集结战力打通淮水航道,将那些战船调入淮水,同时将原本徐镇兵卒集结起来,作为大军前锐渡淮作战,在淮水南岸取得稳固的据点之后,后继大军自可一拥而下。

    然而当他提出这个意见时,很快便遭到了石虎那些亲信将领们的反对,甚至有人言辞激烈斥责他只是为了自谋,想要借着中山王军势为自己谋求利益,罔顾大军所困。

    刘徵对此也真是百口莫辩,诚然他如此建策是有一定的私心在内,想要借着中山王的扶植取代石堪在徐镇的位置,但这也是对大军有利的。最起码可以不必如现在这样,以拙劣之械用强驱兵众投江赴死,乱打一气,只为南人增添军功而作贡献!

    刘徵如此苦闷,却不知因为他不是中山王的心腹而无法得知奴国最机密的情报,即便有良策进献,但根本的立足点就错了,石虎眼下根本就没有继续在南面作战的意图,再好的计策当然也不会采用。

    奴军这里已是一塌糊涂,淮南军的攻势却一直猛烈高亢。如今涡口江面上的战斗场面,就像是一个身高体大的成年人在玩弄步履踉跄的婴儿一样。

    路永自无奴将刘徵那种指令不行的困境,淮南军针对这一战早已经筹划良久,传递指令自有鼓号、灯火、走舸等数种方式,确保他的每一条作战指令都能清晰明确的传递到每一艘战船上。

    虽然此时淮南军在战场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路永也并未轻敌,并没有直接指令战船一拥而上,进行伤亡惨重的接舷战。当火攻佐以投石等远程进攻撕开奴军前阵后,淮南军战船便绕行游弋于江面,一如陆地上游骑包围步卒军阵的战法,绕着奴军船阵通过攒射一层层的蚕食其众。

    虽然奴军中也不乏勇卒驾船欺近,抛出钩索试图攀爬接弦,但类似的进攻根本没有一个完整的作战思路,往往只是单独船只上奴兵突如其来的举动。

    譬如有数艘奴船突然冲出混乱的军阵,直往路永的座舰冲来,大舰之外甚至有两艘用于传令的走舸轻舟被逼退撞开,在淮南军前阵中造成了极大的骚乱。近畔有数艘斗舰急于回援而突然转舵,令得整个包围圈都出现了不小的漏洞。

    眼见到同袍直冲敌军主舰,壮烈十足,前线奴军们顿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好叫声为之壮威,也不乏奴船想要借此机会冲出淮南军战船的包围,但是由于彼此钩索相连,未能及时逃脱。

    “南贼纳命来!”

    三艘奴船并成品字,冲在最前方的奴军兵长壮武十足,两手挥舞着长枪咆哮有声。然而回应他的是连舫大舰那巨人手臂一般的拍竿,拍竿轰然落下,两艘奴船首当其冲顿时崩裂粉碎,另有一船虽然幸免于难,但却被激起的巨浪直接拍翻,兵众俱都落水!

    “继续围攻,不得懈怠!”

    路永立于大舰雀室望台,左右硕大的灯火照耀出他扶剑挺立的英武身姿,雄浑鼓号振奋人心,原本略有失调的淮南军阵快速调整恢复,继续游驰于江面,剥离蚕食奴船。

    战斗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涡口江面上已经浮满了舟船碎片并奴兵尸骸,原本奴军声势浩大的船阵已经被摧毁大半,露出了后阵奴将刘徵的后阵督营,距离奴军的水栅营门不过只有几十丈。而淮南军除了此前火攻损失的几艘船只之外,仅有三艘斗舰在奴船的撞击中出现了轻微的漏水情况,一些运气不好的淮南军卒被流矢射伤,并未出现大规模的损伤。

    不过战斗了这么长时间,人力也是耗损严重,此前在江面上游驰自如的战船速度都降低下来,从士卒到棹夫都是精疲力尽,有些难以为继。而船上所携带的箭矢、飞石之类物用也都消耗一空,亟待补充。

    “出击!”

    前阵伤亡如此惨重,哪怕这些兵众并非自己所属,眼前如此惨烈之战况,刘徵也是痛惜不已。前阵近万奴兵,上百舟船,几乎被淮南军摧残殆尽!只有一些靠近后阵的因为还有水营强弩、投石的掩护而存留下来,但除了刘徵这几千水军之外,此时尚存于江面的不过寥寥十多艘小船不足两千兵众。

    此时刘徵也察觉到淮南军的攻势疲软,当机立断下令出击,于是他的座船包括近畔那数艘斗舰,俱入脱弦之箭一般冲向淮南军船阵。人还未近,强弩已经上弦,投石呼啸而出。

    长时间的碾压作战,加之体力耗损严重,让淮南军反应略有迟钝,当这一部徐镇奴军冲出时,当即便有两艘过于靠近奴阵的战船遭受所害,其中一艘战船中桅被投石击断,船尾也与一艘奴船相撞,登时便有十几名兵卒因船身巨震而掉落水中。

    徐镇奴军自然不像此前那些冲阵送命的奴兵一样全无章法,楼船上层奴兵引弓频射以压制淮南军反击,底层奴军则抛出长缆钩索,紧紧勾住近畔敌船船舷,而后绞索拉近彼此距离。当两船外挂横拒木架彼此撞得粉碎时,早已经有奴兵顺着缆绳冲跃而过,与淮南军接弦对战!

    至此,一直实力不成对比的两路军队,才终于爆发出一些可堪一提的交战。虽然战船被控住彼此接弦,但淮南军士卒也并未慌乱,接弦一侧战卒们挥刀抖枪迎战,另一侧士卒则牢牢保护住棹夫侧舱以保证舟船动力,棹夫们也是咬牙摇橹将船身横转过来,以获得近畔友军的掩护。

    “冲上去!”

    连舫大舰上路永跃下雀室踏上甲板,近千名棹夫在其号令之下奋发气力,这艘江上浮城一般的大舰便直往交战中心冲去。随着战船飞驰起来,江面在其碾压之下溅起数丈高的水浪,仿佛亘古永存的荒古凶兽,夜幕中那硕大的阴影轮廓直往奴军战船催压而去!

    “避行,避行!”

    刘徵也一直在关注淮南军这艘主舰的动态,见其雄势而来,忙不迭下令说道,心里也是充满了浓浓的愤懑。徐镇同样有规格如此宏大的战舰,且不在少数,甚至单论舟船械用,较之淮南军还要胜出一筹,但是由于淮阴的陷落,这些战船都被隔绝在了淮水近海处而不能取用,结果如今反要为敌军利器而压迫。

    原本已经渐近淮南军船阵的奴船们迅速转舵绕行,如此一艘大舰哪怕别的攻击方式都没有,单单所激起的巨浪,便能将欺近的舟船远远排开,乃至于舟覆人亡。

    其余奴船尚可退避,可是正与淮南军接弦以战的奴船却无这种从容,眼见大舰直往这个方向冲来,那些奴兵们也顾不得再与淮南军力战,纷纷跃逃回去。得以抽身的淮南军将士并棹夫们同样快速将侧置走舸放入水中,飞快撤离战船。

    又过半刻钟,大舰已经直冲而来,船首粗大的撞木直接轰击在紧密连接的两船船身。这两艘战船受此撞击,当即便有小半船身破损迸飞,剩下的舟船残骸也贴着江面直划出几十丈外,重重的撞击在奴营水栅上!

    至此大舰才渐渐收势,但仍然一直冲到了奴营近畔水栅外才完全停顿下来。因其来势迅猛,如此庞然大物置于江上,令得近畔营垒奴众都不敢轻易欺近。

    “围剿此舰!”

    刘徵见此大舰直冲阵中,心内不免一喜。大舰虽然庞大,但却毕竟是死物,若是奔行起来诚然所向披靡,可是船速一旦减缓,不过江上一浮堡而已,并非不可战胜。如果被围困起来,左右都无援助,想要攻克缴获并不困难。左近虽然仍然不乏淮南军战船,但俱都是久战疲师,不足为患。若能夺下这一艘大舰,接下来的战斗形势都将因此扭转!至不济有此一艘大舰坐镇,奴军也不再会是此前那样一盘散沙、任人围剿的模样。

    于是徐镇奴军战船纷纷掉头,往淮南军连舫大舰而去。不过大舰就算是停下来,也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船上兵众两千余,都是养精蓄锐之众,哪怕不动用拍竿、投石,单单临阵对射,大舰船身高出奴军战船将近两丈,绝对的居高临下,凡有欺近之奴船,都是移动的标靶,凡有靠近,必要承受水泼一般猛烈的箭雨!

    “继续催令兵众下船,必要夺下此艘大舰!”

    眼见战况出现这个转机,水营中石虎也是忍不住精神大振,继续下令说道。此时奴营中战船已经严重不足用,早先又驱之登船的兵卒们也察觉到战事不妙,虽然登船但却迟迟不敢往前线靠拢送死,俱都围聚在水栅近畔。诚然登船之后断了退路,但岸上那些兵长将领们再想强驱他们上前送命也有诸多不便利。

    随着石虎一声令下,已经充入各营的中军奴兵们便加紧驱赶船上兵卒上前激战,乃至于引弓射箭强驱。于是那些徘徊在江面上的奴船才开动往大舰而来,同时石虎担心大舰返航难阻,战机稍纵即逝,甚至就连一些中军将士都投入江面,战船不够那就直接拆除营垒中的木栅充作浮板,定要夺下这艘大舰!

    一时间,大舰仿佛身陷狼群之中,虽然火力仍然迅猛,拍竿频频挥舞,投石更是冰雹一般砸落,但是奴兵们仍然蜂拥而来,渐渐便有奴兵将钩索抛扔上来,沿索攀爬登船。大舰上包括路永在内,俱都沿船奔走四面救火。

    如此情况又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虽然奴兵还没有大规模的成功登船,但也将大舰团团围住。围绕在大舰周围的奴兵将近万众,视野所及俱是密密麻麻攒动人头,几乎看不到江水波浪!整艘大舰已经被完全困住,夺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就在奴兵们完全陷入癫狂,哄抢先登大功的时候,西方江面上有出现了大量的灯火光芒,漫无边际几乎将整段江面都给铺平,淮南中军船队终于抵达战场!

    “这是陷阱,这是一个陷阱!速速撤军归营!”

    刘徵在看到淮南军更多战船飞驰而来时,当即便恍悟过来,忙不迭疾声大吼道,同时下令船上兵众速速擂鼓指令撤退。然而他虽然名为督将,但对大军根本不具备掌控力,甚至此时就连他的嫡系人马都调度不动。因为他所部人马距离淮南军大舰最近,眼下环绕大舰包围圈层层叠叠,顺势将他的人马也包围在了最核心,根本无法脱战。

    此时连舫大舰虽然被团团围住,但本身就近似一座浮在江面的城堡,想要攻下绝非短时间内能够完成。可是淮南军后路大军早已经奔行接近,一旦抵达战场,对于这些奴军就是灭顶之灾!

    “烧船!”

    危急之下,刘徵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至于要烧的自然不是淮南军的连舫大舰,这艘大舰防火设施做得极好,单单船身便有三层外罩保护,至于更高处的甲板上是怎样布置,眼下奴军一路都在仰攻,都还不清楚。即便是放火,也绝难在极短时间内将火势壮大。

    于是,随着刘徵一声令下,船上奴众们纷纷抱起盛装油膏的瓦瓮、薪柴等物,往近畔友军船只上抛扔而去,同时火箭四射,很快左近便火光攒动。近畔奴军纷纷退开躲避火势,这才让刘徵的座船取得一点活动空间,艰难的调转船头往后撤离。

    “南人大舰为饵,诱引我军乱攻,速速撤回营中,尚能保全性命!”

    刘徵喝令兵卒们号叫示警,舰船直往水栅冲去。此前前阵南人火力之强悍他已经有见,此时后继大军再来,奴军中包括他所部在内,如果还停留在江面应敌,那么绝对是有死无生!

    这时候,江面上奴军们只要不是瞎子,俱都能看见淮南军快速逼近的庞大舰队,于是一个个都拼了命的划动江水返航。然而在想要归营的时候却遭遇了阻滞,原本门户大开的水栅营门统统落下,同时营内响起令人绝望的吼叫声:“临阵杀敌,有进无退!凡有怯战退避者,即刻斩杀阵中!”

    这军令绝非恐吓,伴随着吼叫声的是奴军阵中射出的利箭,凡是靠近营门的奴军纷纷中箭落水!

    “奴主已死,**争位!季龙怯战,一心思归!从贼必死,杀奴偿罪!”

    随着淮南中军掩杀而来,首先抵达前线的并非锋锐的箭矢,而是淮南军洪亮的吼叫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刘徵座舰同样被阻拦于营门之外,此时听到淮南军的吼叫声,原本因中山王昏招迭出、胡乱指挥而生出的困惑顿时豁然贯通,一口逆气激荡于胸怀之内,这才明白自己这些人只是这个羯奴铺垫归途的骸骨而已!

    被阻拦在外的奴军们听到这吼声,形势不免更加慌乱,浮板左冲右突想要寻觅活路,然而却彼此碰撞,落水者不知凡几。

    许多徐镇奴将此时都被阻营外,这会儿也都是惶恐不已,有的便向刘徵座船靠近,登上船来哭丧着脸哀声道:“将军,莫非我等今日便要丧身于此?中山王残暴不仁,以我等人命构筑血肉藩篱,追随如此凶恶之贼,莫非今日便是天谴降罪?”

    刘徵一时间也没了主意,逆血夺口而出,虽然早闻石虎残暴之名,但却没想到这羯贼残暴根本没有底线。眼下就算是临阵投降,他也绝对得不到好处,因为此前他在徐镇屡屡侵扰江东,手上同样血腥累累,更何况如今淮南军已是大占上风,绝不可能接纳他这种劣迹斑斑的奴将。

    “我们走,勿为奴儿效死!”

    刘徵满眼血泪,跃上舰船雀室大吼道:“羯奴惨无人性,不恤旧人,奴主身死,乃是天谴灭贼。将士凡欲生者,随我离阵逃生!淮南王师只杀奸贼季龙,绝不会穷追溃众!”

    近畔徐镇奴军们顿时高声叫嚷重复刘徵的吼声,于是那些混乱的奴军便仿佛有了主心骨,纷纷往刘徵座船靠拢而来。而这些奴军的吼叫声也为淮南军所闻,果然渐渐收缩船阵,给这些溃众留出了逃命的路途。

    “狗贼害我!”

    水营中石虎眼见营外如此态势,已是怒发冲冠,挥刀猛劈。原本他身在前线尚能稳定军心,可以略微破除淮南军那些吼叫对军心的动摇,可是现在自己军中战将携众溃逃,反而坐实了消息的准确性。

    一时间,随着江面奴军的溃逃,营垒中那些奴军也渐渐变得骚动起来,开始不安于守。

    “冲击,撞营!若能生擒季龙,夸功南北,扬威中国,殊功大誉,豹尾封侯!”

    此前被奴军密密麻麻包围的连舫大舰如今周遭再无阻滞,船首缓缓调整对准奴营,势不可挡的冲撞过去!

0782 雄破敌营

    当被阻在奴营外的那些乱卒们溃逃一空时,奴军在江面已经再无可拒敌之障碍,而此时淮南中路水军舰队也终于抵达了战场。

    对峙这段时间以来,奴军在涡口营防也是经过了重点的营建。深阔的码头,可以容纳大量战船在此停泊集结,本来是用以应敌出战的准备,可是现在却成了淮南军得以长驱直入的空门。

    当然在近岸处也都多置拍竿、箭塔等阻敌建筑,但是当淮南军那艘巨无霸的连舫大舰直撞而来时,这些建筑顿时形同虚设,根本不能对敌船形成有效的狙击。大舰高达十丈有余,较之一般的城池都还要高大得多,已经远远不是那些拍竿、箭塔能够抗拒。

    大舰直撞而来,前路那些水栅包括江边匆忙设下的排拒之物俱都被碾压得粉身碎骨,营垒中兵卒们仓皇逼退,稍慢一步便要被后方那迅猛而来的死神追上,尸骨无存!

    轰然一声巨响,大舰重重撞在了江岸护堤上,就连巨石构建的护堤都被撞开了一个硕大的缺口!船身直接冲上了江岸数丈远的距离,彻底搁浅于此。而在这巨大的撞击声中,奴军这一整座营垒被摧残大半,原本尚算完整的防线因此而被叩开一个空门,原本驻守于此的奴兵俱都四散奔跑,左右霎时间便成无人区域!

    不过淮南军也并未就此立即发动进攻,如此猛烈的撞击对大舰本身以及船上的兵卒们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虽然士卒多有自缚于定桩,但也因此撞击而被震荡得七荤八素,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淮南军如此暴烈的打法,还是受启发于此前颍上奴军的南来作战,淮南军因此而遭受了极大的损失。如果不是当时石虎转攻涡口,颍上奴军后继乏力,当时肥口防线便极有可能告失。这样的打法对舟船的损害极大,哪怕是淮南军这艘连舫大舰经此重撞,也几无再次下水作战的可能。

    原本淮南军已是占据绝对优势,攻破奴军营防只是时间问题。可是现在最重要的恰恰是时间,如此迅猛的冲势,哪怕奴军在此重置雄兵万数,也根本难以阻挡。而若只是顾惜舟船械力、不舍放弃,即便是攻破了奴军的营防,时间方面且不提,伤亡也会有所增加。

    “回防,回防!”

    岸上奴将们还在奔走叫嚷,试图约束那些奔走溃逃的奴兵,同时紧急从临近营垒中抽调兵力想要填补此处空缺。

    这时候,江面上再次传出轰鸣巨响,那艘连舫大舰船身各处部分竟然开始剥离分解开来,原本一座浑然一体的大舰,居然就这么逐次剥离,分解成一个个的小部分。那高大厚重的船壁剥离开,轰然拍击在了水面上,长近百丈的船身主体也前后左右分成数艘方形的战船!

    这一幕,顿时让岸上那些奴兵们都瞧得瞠目结舌,一时间甚至都忘了结阵驰援。而这时候,集中在大船上的两千余战卒除了几百名因为此前撞击误伤而不能参战的之外,余者俱都在路永号令之下快速集整成阵,沿阶梯快速离开了船身主体,在那些船壁在江面上所铺设的通道,直往岸上杀去!

    连舫大舰,乃是中朝灭吴所造。虽然长久以来北方在各个方面都要优越于南方,但是在造船技艺上较之当时的东吴还是略有逊色,很难将如此大规模战舰浑然一体的打造出来,所以当时也是取巧,先造数艘中型的战舰然后将之拼接成为一座大舰,因而名之为连舫。当然以当下的技术,绝无可能做到拆装自如那么神奇,一旦拼接成之后再有拆解,那么整艘战舰也就废了。

    不过现在淮南军早就将大舰当作已放弃的战略物资,因而在遭受重撞后,再加上人力的拆除,整艘大舰便瓦解成数个部分,从而获得更加灵活的进攻形势。

    奴军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此等变数,兵众们还在兵长的喝令下闹哄哄往此处赶来,可是淮南军将士们已经冲杀到了岸上,正于那一片营垒废墟中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淮南中路大军舟船也已经抵达此处,大大小小的舰船俱都往此处缺口靠近,连舫大舰解体所构成的那条通道上,正有淮南军将士源源不断踏上,直往奴军营防核心处冲来。

    “速攻!将这些南贼驱落江中!”

    奴军兵长们眼见此幕,俱是目眦尽裂,纷纷喝令兵卒向前迎战冲杀。

    “杀,杀!先登大功,唾手可得!”

    岸上淮南军将士们情绪也是暴烈到了极点,前方刀盾结成圆阵,层层铺叠,后继同袍各挺枪矛,千数人结成冲阵,悍然向对面奴兵冲去。

    奴军率先率众冲来的乃是奴将张雄,虽然接踵而来的变数令人应接不暇,颇感心有余悸,但此时既然是陆地作战,彼此之间械用已无明显优劣,所以张雄也是战意勃然,近畔刚刚集结数百奴兵,当即便喝令冲杀而来。

    如今奴军岸上营防乃是中军所守,大军器械俱为集用,因而武装也是精良。虽然受几场大的变故而影响略有混乱,但在猛将带动之下,便也都发起了冲锋。

    两军很快便撞在了一起,枪矛重重的扎在了盾牌上,环首刀也早已经高高扬起,直往对阵劈砍而去。这第一轮的撞击,前阵彼此便伤亡惨重,数杆铁枪直接扎透一面盾牌,连其身后甲士,俱都被枪矛刺穿!同时在锐利刀锋之下,不乏兵卒断首折臂,横死当场!

    双方俱都有必攻必守之理,对撞之间绝无退让余地,于是在这战线碰撞之处,霎时间迸射出数十朵惨烈的血花!

    “南贼受死!”

    张雄身受中山王重用,绝非只是依靠其兄张豺的缘故,本身便是一员悍将,其人两手各持一柄四尺有余的纯铁短矛,身还未至,所持铁矛早已经脱手而出,硕大的力道瞬间便将最前列的两名淮南军刀盾甲士胸膛贯穿。

    其人矫健如同恶狼,不待敌人躺倒,身形已经纵向前方,抬手攥住插在敌人胸膛、沾满热腾腾鲜血的矛尾,直往淮南军阵中冲去,那两柄尖矛瞬间便又刺穿后继两名淮南军卒。

    几乎在瞬间之内,其人便扑杀近畔数名淮南军卒,一时间可谓志得意满,两柄铁矛再次抽回手中,两臂狂舞周遭无人敢近,趁着左近敌人趋行退避之时,张雄口中咆哮一声,继续往敌阵深处杀去,后方十数名精甲亲卫亦步亦趋,如同一柄尖刃,趁机将张雄所撕裂开的缺口撑开,以供后继更多兵卒杀入。

    然而奴军如此猛烈的冲杀,并未让淮南军有所胆寒,刀盾枪矛五人小阵瞬间收缩起来,前阵枪矛横向突刺,瞬间便将这一路冲入阵中的奴军队伍予以腰斩。同时阵中十数名健卒结成环形,不论所当之敌何人,蓦地挥刀斜斩,前方之敌顿时分尸数段,就连奴将张雄近畔部曲都被逼暴退。

    随其身退,早有淮南军卒欺身而上,将空缺填补。那张雄仍然杀得性烈,然而活动空间却越来越小,尤其左膀陡然被盾角砸中,整个人踉跄斜退,虽然撞倒了两名淮南军卒,但头上兜鍪也被刀锋劈斜,锋利的刀刃贴着他颈畔掠过,直接削去了他半片耳朵!

    “斩杀奴将,可得大功!”

    几名淮南军卒陡然暴喝一声,身躯拔高跳起,手中大刀重重斩下。

    “快救阿郎!”

    此前被淮南军卒隔开的奴兵们眼见此幕,已是惊怒交加,一个个奋不顾身往前冲来,凭着血肉之躯撞开一条通道,更有人奋不顾身的直接扑向斩向张雄的几柄刀刃。

    而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张雄也展现出了远超寻常士卒的武技,一脚蹬翻近畔一名淮南军卒,挥肘捣碎另一名淮南军卒下巴,口中已是狞笑出声:“狗胆南贼,安能害……”

    噗……

    一声闷响之后,张雄笑声戛然而止,前方丈外一名淮南军卒手中枪刃直接扎进了他的口中,另一侧枪尖已经从颈后透出!这一名此前还在大杀四方的奴将,此时已经没有了生息,兜鍪连着髻发斜挂在脸侧,另一侧脸血肉模糊,口角还保持着张开,喉头抖动似乎还想说出什么,然而被枪刃刺开的口角只有不断的血水涌出!

    “继续冲杀,无患大功不得!”

    阵中响起路永亢奋的叫嚷声,此前他发现奴将冲入阵中,正持刀冲来想要亲自迎战,但是行至半途那奴将已被兵卒们围杀阵中,当即便转身再往前方冲去:“奴众插标南来,为我王师壮武!”

    将士们受此鼓舞,士气更加高亢,继续阔步向前杀去。如今的淮南军早非初战新卒,哪怕是一路高歌猛进,行伍之内,阵列之间,俱都井然有序,未因烈战而有混乱。反而是先达那数百名奴兵,因为将领冲得太过靠前,直接陷在淮南军阵中被杀,没有了一个明确的号令所在,顿时分裂开来各自为战,乱杀一通胆怯渐生,一个个拖刀向后溃逃。

    当路永所部淮南军冲杀到距离江岸将近里许的时候,随着左近增援奴军变多,阻力也变得大了起来,在奴军凶狠的冲击之下,伤亡开始陡增。原本身在阵中的路永亲行至阵前,手持刀盾勇拒前进之敌,后方兵众们也都密集成阵,仿佛海水中的顽固礁石攒成一团艰难抵抗着奴军一轮一轮的冲杀。

    “路将军勿忧,强援已至,破敌在即!”

    这时候,后继中路大军终于成功登岸,前阵千名兵卒俱持步槊,平举向前,发足狂奔,原本正有奴军绕过路永所守准备严守堤岸,可是迎接他们乃是锐利无匹的槊锋,行在最前的奴兵来不及后撤,顿时被槊锋挑起,身死当场!

    这千数生力军的加入,顿时给战况带来了巨大的改观。这营垒中诸多防事,此前便被摧毁殆尽,周遭已是无一遮拦。淮南军横槊联排,直接扎向阵型本就凌乱的奴军援兵,顿时在江岸处开辟出一片莫大的空间!

    烈战不独发生在一处,此时位于涡口西岸的奴营中,也遭到了淮南军的猛烈进攻。

0783 奴部相残

    涡口西岸奴营规模虽然不如东岸宏大,但也驻兵万余,分散在沿岸各处兴盛所在。尤其是距离淮水数里外的北面,三座营寨并驻于此,因为此处涡水河道收窄,水面上建设起数道连接东西、运输兵众资用的浮桁。

    此前江上恶战一通,不乏乱卒逃向西岸营垒,将水上各种防御设施冲撞得一塌糊涂。尤其当淮南中路军抵达战场,叫嚷出奴主石勒已死的消息后,场面便更加混乱,兵众们各自聚集在相熟的兵长身畔,乱声叫嚷频频有问。那些兵长们所知军情较之寒卒也并不多,即便是有心请示将官,也因被兵众团团围住而脱不开身。

    数处营垒全都乱成一团,根本没有明确的指令去号召这些惶恐兵卒到底是要留下来继续战斗,还是该越营而出,一哄而散。

    场面之所以变得如此混乱,还要归咎于镇守于此的奴将指挥不力。奴军在西岸将领也有七八人,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石虎的心腹部将李菟和匈奴屠各义从首领刘显。

    李菟在战前所接受的军令是尽量控制西岸这些兵卒,勿使其众一哄而散。不过其人只是石虎义从所出,新晋将领,本身部曲义从都无多少,在奴军中更是绝少威望。此前局面还未崩坏时,他还可以狐假虎威,借着中山王威望约束指令将领和兵众们。

    可是随着奴军在江面上被杀的大败亏输,徐州奴将刘徵更是裹挟溃众直接临阵脱逃,西岸各营中那些奴将们也是既惊且疑,首先想到的便是集结自己亲信部众,各自攒聚起来以自保。即便李菟再有军令传来,也都直接置若罔闻。

    李菟最开始还在试图努力扭转这个局面,可是溃众的冲击加上营防本身的卒众混乱,令得局面更加不可收拾。当他亲自入营想要震慑乱众的时候,竟然险些被两名奴将率众挟持以逼问详情以及中山王具体的打算。

    其人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本身也是心有余悸,更加不敢再冲入营中,索性直接带上自己本部两千部众离营而出,上马集结绕着几处奴营呼啸来去,想要如此逼迫奴兵们困守于内,不得出营。

    他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当淮南中路军抵达战场后,涡水东西两岸的交流就此戛然而止,李菟再也接受不到来自东岸中山王的军令。之所以会如此,并非用于交流的浮桁被摧毁,此时淮南军进攻的重点还是东岸中山王所在营垒,对于西岸也仅仅只是派出几艘战船别部绕营攒射打击。

    真正断绝了两部奴军联系的,还是防守于浮桁三处营垒的屠各军众。

    屠各首领刘显年在三十出头,本身看来与晋人无异,并无明显的胡众特征。其时匈奴内附已久,尤其是作为五部匈奴最大一支的屠各,早就摆脱了许多部落习气,上层权贵们更是汉化已久,屠各刘氏或许文化造诣还比不上晋人望宗,但在其他方面相差无几。甚至汉赵刘元海作乱时,更是宣言直承蜀汉。

    刘显出身也是屠各大宗,汉赵皇族远亲。关中刘曜覆亡后,其人率领本部并一部分汉赵余孽归降石赵,保留了相当一部分力量的同时也维持了相当大的自主性。甚至早前在羯国中,赵主石勒都亲自划分一片区域作为这些屠各降众的栖息地。当然优待是优待了,提防也必不可少,刘显部众数万,今次率军作为义从助战也有将近五千众,乃是诸胡义从中力量极大的一支,但却始终难以知悉军务机密。

    不过此前由于战事不利,石虎也不得不倚重于这些胡众当中的强势军头,刘显因此也是大肆侵吞那些杂胡小部,兵势更显壮大。此前主动请缨分守涡口西岸,石虎也担心其人留在中军会是一个隐患变数,因此便同意下来。

    此前淮南军沿江叫喊以瓦解奴军军心,屠各有幸与羯胡并标被列作必杀之逆贼,因而刘显所部反倒没有其他杂胡那种摇摆之心。而且一些原本不归刘显所属的屠各义从们,因为畏怯也都主动投靠过来,所以眼下刘显所拥八九千人众,俱都陈设于涡水西岸。

    当江上奴众溃逃时,刘显当机立断,率领嫡系人马直接控制住了涡水浮桁。过不多久,浮桁上便有羯人传令兵飞奔而来,俱为屠各悍卒所执,被押到了刘显面前,一番拷问之下,让刘显了解到更多石虎的意图。

    “石季龙召回李菟,令中却无涉我部。哼,狗贼倒是明辨亲疏,看来是要打算将我军丢弃于此,为其归程殿后!”

    刘显讲到这里,双眸已是凶光闪烁,冷笑道:“胡奴如此罔顾军事,应是归心炽热,看来南人所言不虚,世龙应该确是已经身死,这狗贼才如此思归想要窥望大位!如此要紧之秘事,此前他竟半点都不透露于我,实在可恨!”

    言至恨处,刘显已是激动难耐,口中暴喝一声,挥斩连斩数名羯胡传令兵首级。

    然而眼下无论怎样的暴怒与愤慨已经于事无补,刘显深知他所部这数千人马处境之恶劣。在石虎那里,他这一部人马已经是遗弃之众,即便是退到对岸也绝无善果,而在淮南军那里,他们屠各也是和羯胡一般是必诛之众,势必要遭受强攻。可是一旦与淮南军展开恶战,则正中石虎下怀,要用他的部众人命,为石虎铺垫一条血色归途,这是刘显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

    此时刘显的部众们也都纷纷进言道:“羯主世龙乃是羯国梁柱,其人既死,中国必将大乱再起,有志者俱都竞勇当时!主公乃是部中贵胄,远非石氏杂胡卑户可比,当此时更不应再为石氏效死,若能归于关中故国,号令忠义遗老,必能大有创建!”

    这个道理,刘显又怎么会不懂,可问题是,他也要能去得成关中啊!淮南军攻势如此迅猛,就连早有准备的石虎都因其攻势迅猛而不敢轻易撤离,眼下他仓促决定,如果贸贸然率众后撤,在淮南军穷攻之下,部众瞬间就会分崩离析,溃散于野。即便是能以身免,但部众尽皆溃散,未来又能有什么作为!

    “身逢乱世,人命最不足恤。向年石世龙十八骑纵横河北,尚能创建大业。主公本是族中人望巨室,我族又非羯胡寡众之族,只要能够抵达旧国,自有族中无穷壮烈义士待命可召!”

    相对于刘显的迟疑不决,他的部众们便激昂得多,主动进策弃军以逃,当先保住性命而后再在关中另起炉灶。

    刘显本来尚还有几分迟疑,毕竟他这里已经聚起了近万卒众,若真丢弃于此,那真是剜心割肉一般的痛楚。可是这时候战情接踵而来,先是对岸奴军大营已被冲破,奴众们开始大肆溃逃,而江面上的淮南军舟船便也转向开始向西岸营垒发动猛攻。同时又有斥候来报,西面夜中出现大规模的敌军车阵,正往营防处行军而来。

    “石季龙狗贼陷我,来日必报此仇!”

    刘显也知军情紧急,绝不能再迟疑不决,若真被淮南军围困于此,届时不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就连能否脱困都还未知。

    于是他当即令集众将,登台宣告道:“奴主世龙本为篡逆之贼,夺我刘氏国业以为自肥。如今身遭横死,正为天谴灭之!凡我旧国勇士,大好性命勿为羯贼捐躯!残晋南贼与羯国互攻,本与我族无涉,如今更不必为无聊之战而效死。诸军以我为矢,我等自谋活路,回归旧国!”

    说罢,他便召集嫡系两千余人,毕集营中战马,各携轻便械用,越营而出,直往北面夜色中冲去。不多久,其余各营奴众也都得闻此讯,更无坚守之心,纷纷越营出逃。一时间整个涡口西岸,荒野中到处都充满了溃逃的人众!

    李菟那两千多游骑,此前也渐渐感觉到局面越来越控制不住,加之久久没有得到东岸中山王的军令,心内也觉忐忑,当即便引众往浮桁处接近而来。可是在行至半途,陡见军营中大量屠各军卒冲出。

    刘显本就衔恨以逃,心内愤恨无比,野中撞见石虎这一亲信部将,当即便握紧了缰绳,口中暴喝道:“杀!一个不留!”

    淮南军萧元东所部在接收到前锋水军送来的战车械用之后,当即便向涡口西岸奴营杀去。可是战车移动速度实在缓慢,远不及水军舟船快捷,当中路水军都已抵达涡口战场,他们这一部淮南军距离奴军西营尚还有近半路程,最快也要在黎明之前抵达战场。

    可是当车阵再前行一段距离之后,前方却传来了混乱的骚动声。萧元东不敢怠慢,当即便下令缓行,战车结阵缓缓向前推进。

    很快,夜幕中便出现了大量的奴军溃兵,俱都叫嚷着不成阵型,不辨方向的在荒野奔逃,也不乏溃卒直接撞上了淮南军车阵,当即便被诛杀于前。

    “可惜,真是可惜!”

    虽然奴众已经大溃,可是战车受限于机动力不足,不能进行大面积的围剿。萧元东略作思忖,便命战车缓缓转移,放弃继续行军,占据左近地冲守株待兔以收割战功,同时命令军中斥候游骑速速向后路已经渡淮备战的骑兵部队报告此处战况。

0784 奴军大败

    江岸上,随着淮南军大量登上立足,军阵层叠铺开,虽然周遭奴营中又有奴军在兵长驱令下向此增援而来,但已经失去了半渡以攻的战机。

    “速攻,速攻!南人不耐野战,斩首倍功!”

    奴将们出没于行伍之内,声嘶力竭的叫嚷,军阵稍有整顿便向淮南军阵冲去。

    南人不耐野战,已经是奴军近乎常识的认知,所以虽然战场已经逼临本阵,就连营垒都被冲破数座,可是当听到将领们这些宣告的时候,还是让这些屡受动荡的奴兵们心绪略定。

    不过功或不功,奴兵们眼下已经不作更多指望。此前淮南军叫嚷奴主已亡,虽然造成了一定的军心动荡,但也毕竟有限,对大多数军卒而言,奴主石勒或死或生,实在太过疏远,可是当下阵仗之胜负却是切肤之痛。尤其眼下战况完全处于劣势,能否击溃淮南敌军更成了摆在每一个士卒面前的生死大题。

    所以哪怕没有奴将们的催命驱使,此刻身临前线的奴兵们也都奋力以战。而南人不擅野战这一点,更成了许多奴兵之所以能够坚持下去的唯一指望。打退南人汹涌的攻势,对他们而言已经不是是否得功的问题,而是与自身生死休戚相关。

    奴军因此认知,前线尚能组织顽抗。而这也正是沈哲子在明知归师勿遏这一兵法至理的情况下,仍要发动最后决战的原因之一。决定战争胜负的元素有很多,势大与否,将领是否骁勇善战,对战形势是否有利,但落实在实际的战事上,终究还是要看每一个战卒有无得胜之意念。

    南人不擅野战,在很多时候只是一条单纯的陈述,可是落实在具体的战事上,却是对千万士卒奋力争命的否定。此世从无必胜之师,也无必胜之战,哪怕再精妙的军事构想,能否建功仍要取决于每一名士卒具体的执行。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破釜沉舟,八千子弟灭强秦!若真性命以争,匹夫尚能伏尸两人,是否善战,又岂是区区一二闲言能有定论!南人从来不弱,胡虏也绝非凡兵不可力斩的天兵天将,国势汉祚的长久倾颓,更多时候只是当权者的无作为,而不应作为衡量南北战力的唯一标准!

    今次南北倾国以战,如果上升到战略层面,无疑江东占据着绝对的优势。羯国虽然势大,但却积弊无数,矛盾重重,尤其到了此刻奴主石勒都已经身死,前线将领更是了无战意。但江东若想摘取最后的胜利,仍要取决于每一名士卒能否拼死以战,用铁与血以证骁勇之名,用奴兵累累尸骨以向人世彰显大威!

    这种落实在每一个人信心与否,已经不是战略层面的优势能够树立,必须要通过真实的战功战果才能滋生出来。刀非名刀,唯壮烈此世无匹!雄心不死,虽凡铁亦能开天!一个世道英雄太多,是整个世道的悲哀,一将功成万骨枯,哪怕是史家如椽巨笔,又怎么能书尽每一个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沈哲子从无开天辟地的勇气,要凭着一己之力拉拢整个世道向前狂奔,他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给当下这个世道争取一个相对公平的争命局面!而能否开天辟地,也绝非一两个人能够壮志规划,五千年分分合合,真正十恶不赦者,惟王与霸。生民无论何时,俱都竭尽全力的谋求活路,只是很多时候,他们的努力或是方向偏差,注定无果,或是微力难阻大势,最终要与世道沉沦。

    今日淮南军战阵表现,没有辜负沈哲子的苦心孤诣,也没有让奴兵们侥幸妄念成真。无论是阵中督战将领,还是前线行伍士卒,俱都爆发出高昂炽热的战意。

    “我等俱为俗世凡夫,不敢妄窥天意。然则中原祖宗故国,胡虏恃凶窃居,天下绝无此理,壮士难忍此恨!鸟飞返乡,狐死首丘。生民血泪,唯杀可止!桑梓故国,搏命以争!胡虏自取死路,今日以死报之!提魂摄魄以作拷问,可知中国不乏英豪?”

    此时距离天亮尚有一段时间,依照原本的计划本非骑兵出击的时刻,可是在收到前阵萧元东信报之后,沈哲子当机立断,下令正在野中休养气力的骑兵大队即刻上马,直往前方战场冲去。

    万马奔腾,气势如虹,很快便在野地中发现了敌踪。大量奴军充斥于野,全无阵势可言,初时前阵游骑尚还引弦以射,不过在发现这些溃卒连基本的反击之力都已经丧失,索性连弓矢都省去,直接纵马疾驰,奔腾的马蹄凿击着地面,催命的马蹄声在野地中传向四方,那些穷奔于外的奴兵们,很快就被铁蹄踩踏成为一摊血浆烂泥!

    骑兵冲入战场,加剧了奴军的崩溃,此时溃逃中的奴军,有的还保持着基本的组织力整部溃逃,自然成为淮南军重点追击的对象,无论人众多少,在遭到骑兵的冲击之后,顿时分崩离析,各自逃命。

    在追击途中,也有一些奴兵干脆抱头缩地投降,其中一部分被提到沈哲子面前,一番拷问之后,也明白了这些溃逃之众的组成。

    “继续追击,凡有攒聚之众,直接击破!”

    沈哲子唤来沈牧,分其两千骑兵,虽然涡水西岸主要是匈奴溃卒,但沈哲子也不打算放过他们,示意沈牧穷追到底,绝不能让这些奴兵们再有机会组织起来。至于他自己则率领剩下的骑兵,直往涡水而去。

    此时涡口西营,由于原本守军的大肆溃逃,已被淮南军不费吹灰之力的占据下来,千数名水军登陆,绕营清剿余寇。由于本身逃的仓促,营中大半设施完好,可以直接投用作为战卒轮战休养的基地。

    当沈哲子率领骑兵抵达涡水西岸的时候,此处沿岸营垒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奴军存在,彻底为淮南军所占据。东岸战事仍在激烈进行着,原本涡水上奴军所搭造的浮桁已经被东岸的奴军放火焚烧,但这已经不能给淮南军造成困扰。当大量兵卒登岸作战,便有许多战船腾空出来,其中十几艘战船直接冲破那些焚烧的浮桁残骸,突破此处阻拦往上游而去。

    另有一部分空船,则直接停泊在江面上,首尾两翼互相连接,铺上厚厚的木板竹排,瞬间便成一座宽阔的浮桥。

    淮南军冲至此处,除了少部分留守于岸清剿余众之外,剩下的俱都踏上浮桥,直往对面冲去。

    此时涡口东岸早也不复营垒森严的模样,原本分散在各处营垒的奴兵们早已经被调集起来,或是围聚于石虎主营近畔,或是参与对淮南军登陆之众的作战。

    南人究竟擅不擅长野战,今日淮南军给了奴军一个确切的答案。在两军交战的最前方,乃是三千步卒所组成的槊阵,兵卒们俱持长达两丈的步槊并长枪,锋芒平端向前,步伐一往无前。而在槊阵之后,便是规模更加庞大的弓兵队伍,强弓劲弩联排齐射,前阵那些奴兵尚还没有接触到军阵,伤亡已是陡增,尸首匍匐于野层叠堆积,甚至连第一层的槊阵都还没有冲破!

    而对阵的奴军,此刻也早被淮南军高昂的士气所慑,哪怕有着兵长、将领们的极力约束,也已经开始出现大规模的溃逃。几乎每有一部奴兵被投入战场,后方都要等量乃至于倍数的督营士卒驱赶催命。

    唯一尚算稳定的反击点,唯有架设在诸营之间的那些箭塔,但是由于后援不继,此时许多箭塔早已经射空了箭矢,彻底沦为了摆设,位于战线后方的兵卒们尚还可以仓皇撤除退离战场,至于那些直险阵中的则直接被连根拆除掉,困于其中的兵卒们自然也就直没阵中,绝无幸免。

    此刻石虎早已经离开了营垒,在千数将士簇拥下立于后阵高地。此刻虽然尚未天明,但是战火四起弥漫,视野受限不多。但石虎此刻反倒希望视野受阻不能通览战况,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振奋人心的画面,他所寄予厚望的这些中军士卒们不可谓不勇猛,可是南人的进攻却是稳步推前,根本难以力据。

    尤其在战场之后的江岸上,大量南人舟船靠岸停泊,兵众们源源不断的充入战阵中。没能在第一时间将那个连舫大舰所撞开的突破口给堵上,南人以此为基础,稳步向岸上推进,从最开始的不足千数,此刻已经扩大成为近万人的庞大战阵,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再将之驱落下水。

    “请大王归于后阵整军再战,我等必戮力以战,将南贼力阻于此。”

    再另将千数兵卒驱令入阵之后,奴将麻秋匆匆行至此处涩声说道。但这话无论讲者还是听者都知并非表面意思,南人攻势如此锐猛,上下俱知涡口已无可守之理,已经到了不得不退的时刻。事实上如果不是南人水军登陆作战,机动力不足,此刻石虎也绝不敢再立足于后阵。因为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够稳定住军心的问题,已经是性命能否保住!

    奴兵数万中军,此前已经分兵八千被石邃率领回守彭城,今日又往前阵投入将近两万人,然而此时战阵中尚在战斗的已经不足万数,除了诸将所直领的嫡系部曲之外,真正在阵前恶战的不过几千之数。真正的伤亡自然不可能这么大,那些不见的人马此刻应该早已经奔逃于荒野。

    听到麻秋这么说,石虎张了张嘴,可是喉咙却仿佛被浓痰堵死,嘴角翕动几次,口中却只发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意义何为的异响。正在这时候,后阵又有兵众疾奔而来,惶声叫嚷道:“大王,土城已为南贼攻破!”

    “怎么……怎么会?”

    石虎这会儿脑海中已经一片混沌,闻言后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对,南人在正面战场上已经投入如此多的兵力,怎么可能还有余力从后路发起进攻?

    “应是南贼徐州军……大王,此战已不可继,请大王速退归于安处!”

    奴将麻秋疾声说道,语调焦急干涩。

    随着麻秋话音刚落,西北方向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这自然不是奴军有援,中军虽然集结大军所用,但马力相当一部分已经被石邃带走,剩下的一部分也都留在了后方土城,军中不过千余,此刻都在石虎近畔。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马蹄声,唯有一个可能,南人的骑兵已经抵达战场。

    “咳咳……传令诸将,次第撤出,来日彭城集军归国!”

    石虎也终于放弃了再挣扎努力,撤下身上甲衣推于麻秋怀内,涩声道:“留此有用之身,来日安国定乱,再来烈杀南贼,报此大恨!”

    说罢,他便在亲兵们搀扶下登上战马,挥鞭而去。

0785 诸夏新生

    此时的涡水东岸,战场早已经蔓延开来。奴军由于本身的混乱,已经不能再将淮南军围堵在原本登陆的地点,前线战卒了无战意,用以围堵淮南军的防线已经越来越薄弱。

    后继能够投入的兵力也是越来越少,有许多别营士卒刚刚被调离原本的营防准备充填防线,结果行到了半途便一哄而散,甚至包括兵长在内俱都藏匿在士卒中向远离战场的郊野逃去。

    面对这样的情况,淮南军当然也不会再拘泥于原本的阵列,在前线奋战的兵长带领下,兵众们以营为单位,直往前方阵型薄弱处冲杀去!

    “杀奴,杀奴!此战必胜,生擒季龙!”

    “杀羯偿罪,伏地得活!”

    “淮南勇烈,誓破贼奴!”

    类似慷慨的叫喊声在战阵中此起彼伏,更给那些奴兵们带来一种四面楚歌的威逼感。虽然战场涌动的人影繁多,但到了此刻其实真正战况胶着惨烈的厮杀已经并不多见,奴兵们虽然仍在发足横冲,左右狂奔,但更多的只是为了躲避后阵那些督阵士卒的催命驱赶,却不再傻傻的冲上前与淮南军搏命角力。

    “我是晋人、是晋人……饶命、饶命!”

    混乱中不乏奴兵恰恰撞上正在冲杀的淮南军,其中便有人干净利落的丢掉兵刃,伏倒于地,又恐遭受误杀,极力撩起散乱的鬓发,只为显露出那迥异于羯胡的五官脸庞。不过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之下,他们这一举动也纯粹是多此一举,淮南军前线斗阵此刻目标唯有那些仍然保持着一定建制、行伍颇成规模的奴军部队,至于那些溃退散卒,更多的只是保持着单纯的驱赶,让这些人不能集结成伍。

    如此混乱噪杂的环境里,任何的旗鼓号令都不再具备其能,淮南军尚能保持营伍建制,关键就在于每一名伍什、兵尉等兵长们俱都身先士卒,兵众们则亦步亦趋跟随于后。

    英雄自需狂饮血,封侯每从行伍出!

    淮南军对于兵尉等基层兵长的重视程度极高,甚至还要追溯到立镇成军之前,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自然是莫仲那个本为士家子,战阵立殊功,因而拔出行伍的传奇兵尉。

    虽然淮南军成军之初,为了加强对军队的控制,沈哲子也将大量自家子弟、部曲并故旧充入军中,但这些人绝大多数都非直接身居要任,甚至庾怿之子庾曼之,包括沈哲子堂弟沈云在内,都是从相对基层的兵尉渐次拔用起来。这些世家子弟们身居此职,本身对于兵尉这个基层的职位便是一种加强,其后积功拔举而用。

    此前奴军尚未南来的时候,这些世家子弟们多数都率领着百数兵众深入豫南,甚至取得了城父大捷这样辉煌的胜利。其后无论是颖口之战,还是肥口之战,这些年轻人们都得到了充分的提拔重用,像是沈云独力防守硖石城这一要地,庾曼之坐镇八公山,谢奕领军于肥口之间策应。

    虽然这些年轻将领们的拔用过程绝难做到公平公正,当然还有沈哲子特别关照、予其更多表现机会的缘故在当中。但也最起码做到了每一次拔用都有功可凭,有迹可循。以沈哲子在淮南的权柄和地位,已经不需要这种看似多此一举的方式来树立那种恩威出于门下的印象,但还是相对严肃的执行下来。

    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方面是要告诉这些年轻人,他们能够在军中或许到怎样的地位,并不取决于他们是谁的种,又或和主将有着怎样或亲或疏的关系,而是取决于有无相匹配的才能和事功。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后来者,不要将江东那种乱七八糟的世风代入到淮南军中来,因为有了这些前辈的表率,后继许多在梁郡投军增援淮南的世家子便不敢再强求名位。

    最后一点,当然也是在为了给那些将士们树立一群榜样,给淮南军打造出一个有别于世风的拔用模式。单单凭此一点,当然不可能洗尽长久以来的世道积弊,这一点沈哲子都不得不承认。但这并不是思路方向的问题,而是时间问题。假以时日,随着淮南军历战日久,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类似莫仲这种寒卒自行伍中脱颖而出,成为军队的中坚力量。

    唯有如此,才能让淮南军拥有更大的包容性和成长性,能够让将士好武乐战,临阵勇武,取得更大的胜利和成就。让这些军职回归于军事本身,不再取决于门户荫庇又或乡宗关系。

    而想要完成这一构想,则就必须要有一个庞大的变量冲击原本的秩序,绝不是闭门规划就能完成。比如眼下涡口这一战,泼天大功就在眼前,战阵上只是咫尺的差距,但若事后论功,或许就是云泥之判!此一战后,几人可得封侯?几人可得拜将?又有几人将会寂寞寡进?

    都是未定!来日何者能够威震天下,俱在此刻手中弓刀!

    士气就是这么此长彼消,奴军越混乱,此战胜机便越笃定,而战阵中的淮南军便越勇猛!

    战阵中一处激战,近千名奴兵被一营淮南军兵卒们逼至角落里。不过这一路奴军只是迫于大势而退避,本身却还未溃散,看起来应该是某一名督战奴将的督阵亲兵,在面对大势倾颓的情况下仍能保持整部的移动游走。

    这一营淮南军在经过一番冲杀之后,兵额已经不满,虽只区区两百多人,但在两座营垒之间的这一处夹角战场中仍然是勇武至极,悍不畏死。前阵几十名持槊兵卒们在兵尉带领下,直往对面千数之敌冲去,两翼刀盾紧随其后,中阵弓兵们跑动途中频频仰射,对面不断有奴兵中箭倒地。

    当然,奴兵的反击也是凌厉。军阵中同样不乏奴兵结阵以射,淮南军在追击途中便不断有人身中流矢而死。

    “速冲!冲过此程,杀入阵中,贼便无箭可射!”

    冲在最前方的兵尉咆哮吼道,同时身体力行,奔跑的更加迅速,对于头顶掠过的那些流矢视而不见。而其身后兵卒们也都狂吼壮势,速度越来越迅猛,几十丈的距离须臾冲至。前阵那些持槊兵卒们手中步槊平端,长长的槊锋直接扎入了奴军阵营中,顿时将奴军的阵势刺出一个深深的创口。首当其冲的奴兵们俱都被锋利的槊锋直接扎透,死尸仆成一线!

    旁侧纵有奴军想要冲上来扑杀这些陷入阵中的淮南军卒,旋即又被两翼步卒以刀盾劈砍格退。槊兵们继续挺槊往敌阵冲去,每进一尺,必有奴兵身死。如此直接扎入奴阵数丈之深,左近奴众俱都四散以逃,不敢再上前强阻。近千敌军竟就被这百数悍不畏死的淮南军直接凿穿冲开!

    士气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影响着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假使这一营淮南军在看到敌军势大后稍有迟疑停顿,接下来自然会被奴军强射反击,极有可能全军覆没于此。即便是快速抽身脱战,也很有可能会被奴军衔尾追射,同样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才有可能摆脱掉奴军的追击。

    可是现在,他们一往无前的直接冲杀入阵,虽然在这冲阵途中亡者近半,然而最终却是奴军受不了惨重之伤亡而溃逃。

    “贼将勿逃,献首助我封侯!”

    凿穿敌阵之后,兵尉抹去满脸迸溅的血水,稍辨方向便往奴将逃跑的方向继续追去。其部众自然亦步亦趋,奋力追上,至于那些伤重难行的兵众们,则就地团坐起来,树枪于身前,以血抹额,口呼杀奴口号,过不多久,便有战场上游走的后继之军行来,将他们接应而出。

    其实讲到基层的组织力,奴军较之淮南军并不逊色多少,甚至犹有过之。像是其中一些占数甚多的杂胡义从们,更是不乏父子同居行伍,世代供奉小帅、酋长,讲到战阵行伍中的配合,甚至已经深入到生活中、刻入到骨子里。更何况本身生活便不是稳定农耕,多有居无定所的迁徙,在应对变数诸多的战斗时,那种近乎习惯的执行力本身就是精兵基础。

    这样的组织方式,一旦在打起顺风仗的时候,无论是联合杀敌又或是哄抢物资,都是娴熟无比、所向披靡。可是一旦遭遇逆境,那种大势倾颓、万众崩溃的局面也绝非将领们能够制止。

    要知道那些基层的兵长们除了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宗主、家长,身边这些士卒不独只是他们的袍泽战友,更是他们的亲人、家产,一旦遭遇逆境,首先想到的必然是保全自己和家产,罔顾军令。

    军法不敌人性,任何精锐之强军,之所以一定要强调军纪军法,就是要通过这些严明周密的军令,将士卒们身上除了行伍之外的社会组织尽力剥除掉,要做到父子无视、军令必行。更有甚者,甚至在行伍之外的整个社会构架都要偏向于军法来搭建。

    此时距离天亮尚还有一段时间,石虎在千数亲信的保护下匆匆逃离,动静虽然不小,但除了近畔一些奴兵奴将们察觉之外,前线那些混乱的将卒们并无所觉。

    奴将麻秋在接过了石虎留下的旗号仪仗之后,并没有如石虎临行时吩咐的去通知诸将次第脱离战阵,因为这只是一句废话,如果奴军还有能够次第脱战的余地,何至于连主将都要临阵脱逃!所以眼下诸将能够有几人逃出生天,真的要各安天命,派人去传信,能不能在乱阵中找到人传递命令且不说,更有可能将主将已逃的消息扩散阵中,造成更大的混乱。

    “南贼恃凶穷迫,要将国人赶尽杀绝!大军远于外国,若是溃散而逃,则绝无生机!唯今只有集众共保,方可杀出一条活路!”

    接手旗鼓之后,麻秋也不再作什么壮声激励,此前由于淮南军那些宣言的缘故,石虎只将羯胡将士们留在身畔。此前虽然带走千数人,但乱战之际兵卒多望主将旗号,又陆续有许多羯胡士卒向此处聚来。有的心知石虎已逃,当即便顺着那个方向追撵而去,但混乱中有更多的因为不明底细,只是乱糟糟聚集在旗号周围。

    等到石虎逃走过了一刻时间,麻秋才登台叫嚷道,为了表示他所言之事实,更亲自搭弓射向那些冲向石虎逃窜方向的奴众,又名骑兵们追剿一通,然后才让人敲响了旗鼓:“稍后一战,不为功业,只为求活!凡欲生者,以旗为号,随我冲出!”

    说罢,他便命人将石虎的旗鼓仪仗搬上了马车,率领着自己嫡系尚存的几百人马,往与石虎逃往方向向悖的一方冲去。左近奴众们就算没有听到号令声,但也看得到旗鼓的移动,俱都下意识追随上去,很快便聚起了两千多人马,而且在前线战场中仍然陆续有奴军溃众追赶而来。

    “奴军败了,奴军败了!”

    前线淮南军们也发现了后阵奴军旗号的移动,登时便爆发出一连串热烈震天的叫嚷声。

    “晋祚天佑,淮南壮武!羯贼群丑,插标之功,岂容生离!诸军奋战,必杀季龙于野!”

    淮南军中路督将韩晃此时也早已经登岸,随其一声令下,阵中数十驾战鼓轰然响起,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上顿时响起淮南军诸部此起彼伏的呼应声。将士凡尚有一战之余力,俱都振奋余勇,向着奴军溃逃的旗号冲杀而去!

    “永嘉旧颓,今不复矣!晋祚雄声,诸夏新生,自我辈始!”

    此时,淮南骑兵们也自涡水上游包抄而来,借着天际破晓一点微光,沈哲子清楚看到奴军乱卒们簇拥着石虎歪斜的旗鼓向后方奔逃,热血已是激涌上头,脚踏马镫奋力挥鞭:“百里功途,今未过半。先斩贼奴淮上,稍慰饥渴久恨。来日纵横华夏,再无彷徨!”

    “为沈侯效死,杀奴于野,饮马河洛!”

    沈哲子话音刚落,近畔担任他督营兵长的刘迪已经挥鞭振臂大吼道。

    “为沈侯效死,纵横华夏,威震南北!”

    数千骑在原野上铺开,很快便在淮南诸路追击人马军前掠过,接替他们追杀羯胡余寇的位置。而随着骑兵队伍加入到战斗中来,奴军大丧之声终于吹响,郊野中哭号叫饶之声充斥于此方天地之内,而在铁蹄之下,一条宽阔的铺尸血色大道正迅速的向奴军所逃亡的方向展开!

    “饶命、饶命……若能得活,此生再不敢南望……”

    奴军们已是亡命飞奔,然而又怎么能逃得过骑兵的追击,许多羯奴满脸血泪深叩于野,然而也是难逃那最后的宿命。

    奴军中也是不乏骑兵,但都被乱卒冲散,根本难以集结起来。不过在逃出一段距离后,这些骑兵还是渐渐超过了逃亡的大部队,在前方有了将要集结的迹象。

    而沈哲子在率领骑兵在奴军中追击片刻后,也绕出了奴军逃亡的大方向,直往对方那些骑兵冲去。此刻溃逃途中尚能有战马坐骑的,自然是奴军中的精锐和兵长之流,更应优先剿灭。而且沈哲子也绝不相信石虎还会老老实实携带着旗鼓仪仗逃亡,不用想也知必是诱饵,擒下那些奴军兵长们,才能拷问出石虎的具体逃亡路线。

0786 兴邦定乱

    奴军的溃逃初时尚还有迹可循,可是随着淮南军的穷追不舍,到最后已经完全彻底崩溃开。道路上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各种军械器具更是散落了一地。大量的乱卒哀号于野,不辨方向的亡命奔逃。

    永嘉以来,晋祚久颓,诸胡聚啸于华夏之地,晋人们更是饱受戕害,无一日安乐。如此大势之胜,更是渴之已久。所以眼下仍在追击奴兵溃众的淮南军们,此刻无论将士,俱都是欢欣鼓舞,渐有放浪形骸,原本的行伍阵型也都难以再保持。许多亲长俱没于乱兵,饱受奴贼戕害、淮北游食出身的兵卒们,更是将满腹积攒深仇久怨,俱都化作戾气,尽数倾泻于这些奴兵身上。

    野地中,几名羯胡士卒手足俱被斩断,肩胛也被长矛洞穿,四肢俱被钉死在地面上,仍在痛苦的哀号挣扎。旁侧聚集着十多名淮南军卒,另有几十名须发衫袍俱都凌乱的奴卒跪伏于地,瑟瑟发抖。

    “身遭脔割,可知痛楚?我宗亲父老百数,俱是此类死态!”

    一名年在三十岁许淮南军卒手中持着环首刀,一刀一刀劈砍在这些羯奴身上,然而脸上却无多少大仇得报的痛快,更多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憷与怨恨,泪眼迷蒙,满脸泪痕。即便是将这些奴卒们寸寸脔割,他那些亲人们也再难活过来。而正因为如此,尤其更加不能放过这些残暴成性的羯贼!要将他们施加于人的种种暴行,尽数奉还回去!天理自有公道,应知报应不爽!

    此一类的报复,在野中屡屡上演,纵有将领从旁侧经过,也绝不施加制止。在有正式军令下达之前,淮南军只记斩首,绝不纳俘!

    不过将领们也不敢如寻常士卒那么放纵自己,在追击过一程之后,前线督将并战将们,俱都率领所部直属兵卒,占据形胜要冲,构成一个个临时的据点以控制整个战场。奴兵凡有超过百人以上的聚集,哪怕是手无寸铁想要投降,也都即刻冲杀击散,要让奴军一直保持着溃散姿态。

    天色正式放亮之后,战场东面原本属于奴军大本营的土城方向,徐州军也加入到了追击当中,于是对于败卒的屠杀速度便更上一个台阶。

    郗鉴虽然坐镇土城,但也派出了十几路兵众以寻找联络沈哲子。这一场战事,徐州军加入要落后于淮南军将近一个时辰。毕竟昨夜并非两军约定一起发兵的时间,当淮南使者到达盱眙的时候,郗鉴甚至不在城中,仍然游走在外努力召集众将兵聚盱眙以发动反攻。

    得知这一信报后,为了保证兑现此前承诺,郗鉴匆匆归镇,尽起所部兵众五千余人,当抵达淮水的时候,淮南中路大军已经在涡口对奴营展开了猛烈的进攻,且优势已经锁定。于是郗鉴也就不再急于前去增援助战,而是率众直扑奴军后营,趁其空虚一举拿下。

    拿下土城之后,郗鉴并未乘胜追击,而是稳守于此以阻奴军退路。倒并非是因怯战,而是因为与淮南军并无一个协调一体的军令,担心在那样混乱的环境中非但不能达成作战配合,反而会有添乱。所以在拿下土城这一个时辰之内,徐州军主要的任务就是将奴部中军遗留在土城周围的械用辎重尽数搬运回土城中,将之封存起来。

    天亮之后,徐州军才被派出加入到对奴军的追杀清剿中,而各军在出动的时候,郗鉴也都严嘱众将一定要约束好部众,不要与淮南军发生哄抢战利品和斩获的冲突。并且严厉表示,一旦发生此类纠纷,凡涉事兵长俱都军法严惩。

    之所以如此安排,倒并非刻意势弱卖好,而是防患于未然。郗鉴在战事上或有失于保守,但是在人事上也多有考虑周详,不乏谨慎。此一战,奴军溃败已定,几十万大军散亡于淮北之地,乃是永嘉以来未有之大捷,对江东朝廷意义之大,对整个天下局势的影响之深刻,根本就难以估量。

    这一场战事中,毫无疑问淮南军乃是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从主帅沈哲子以降,淮南一众参战将士们,可谓是壮武至极,来日必登显途。而徐州军虽然表现略有几分不如人意,但总体上来说也是表现得中规中矩,给予了淮南军相当重要的配合,否则也难达成此胜。

    此一战战果虽然仍未汇总定论,但想来必是辉煌至极!而接下来,摆在江北各镇面前的问题是,台中对于今次大捷会是怎样的态度,或者说江东朝廷将会以何种方式来消化这一场大战的辉煌战果?

    地方与中枢之间,永远存在着矛盾。而这矛盾在江北军镇与中枢之间表现得尤其明显,一旦处理不好,最恶劣的局面自然就是数年前的苏峻之乱,不独京畿陷落,君王遭难,就连庾亮这个执政都死在了乱军之中。

    如今中枢的事权较之庾亮在世时仍要差了几分,而且在开战以来甚至在开战之前,位置便一直比较尴尬。今次王师大破贼奴,国势得以长进,不用想台中诸公必然是想要籍此挽回一些颜面和话语权。可是现在台中筹码几近于无,而江北诸镇却都是大胜旺盛之师,势力此消彼长。

    所以接下来,如果台中想要有所动作,那么最有可能就是挑拨方镇互斗而借此收利。比如战后权位的分配,战区的划分,利益的分配等等。二桃杀三士,虽然已是近乎人尽皆知的古事,但却能屡试不爽。

    郗鉴是亲身经历,亲眼看着汹涌大势南来的奴军是怎样一步一步迈至绝处,也是看着淮南从初出立镇,一旅拼凑之师磨砺成为强盛之军。台中诸公的思虑困扰,他虽然能够理解,但是本身作为一个镇守地方的方伯,尤其是身为一名临战之将帅,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以弱胜强,万众辟易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江东之希望不在荆徐,而在淮南。淮南之精神,则系沈维周一人。强臣悍将诚然可虑,然则较之晋祚长久沉沦,生民每多泣血,我宁择于前!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兴邦定乱之选已是脱颖而出,我虽才庸不足益世,又怎么能恃于权术而为扰世害贤之杂荆!”

    郗鉴有此想法,不乏自怨自艾,徐州虽然立镇年久,旧勋卓著,乃是晋祚能够苟立江东的坚实依仗。可是在这一场战事中与淮南军相比,表现却是高下立判。这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徐州力大松散,而淮南则将士用命,令行禁止。

    身为一地方伯,掌军将帅,谁又不渴望能够在战场上高歌猛进,每战破敌?眼前这一幕王师大进,群奴溃逃的画面,每每郗鉴只有在睡梦中才能看见,可是现在却真真正正出现在了眼前。虽然最终促成的并非自己,但能够参与进来,也让郗鉴胸怀中热血再涌,聊生狂意。

    所以,他是真的不愿意去破坏这永嘉以来未有之王师壮烈,不愿意作为台中借用来打压晋祚强军的急先锋。因而严厉约束部众,不愿意在大捷之后因为争功失态而彼此滋生龃龉,日后被人加以利用。

    有了徐州军的加入助战,接下来对于战场周边奴军溃众的清剿进行的更加顺利。淮南军中路督将韩晃也在战前便受到沈哲子叮嘱,不要放任所部与徐州军产生太过严重的纠纷。

    此刻沈哲子仍在率领骑兵追击作战,郗鉴的使者入阵后首先便找到了韩晃,将郗鉴的一部分意思传达过来。韩晃也不敢怠慢,将督战事宜分付路永、徐茂等诸将,自己则亲率千余淮南军精锐前往土城去拜见郗鉴,谢其助战之事。

    “今次一战,羯国几十万劲旅一朝丧尽,胡酋季龙单骑奔亡,淮南勇壮之名必将响彻华夏!老夫忝逢其会,亲睹我王师雄威至斯,可算不虚此行。能有一二助益,共襄盛举,已是此生之大幸!”

    郗鉴亲自出迎韩晃,虽然两者之间无论资历还是权位都相差甚远,但这是此前。沈哲子能够将如此重要之战事交付韩晃,可见对其人之信重,而且在此战之后,有此大功加身,韩晃之前程如何,已是不可限量,安知来日不能身居此位?

    所以郗鉴对韩晃也是相当客气,没有什么自矜之态。

    韩晃闻言后也是喜形于色,仍然深揖一礼,未有恃功而骄:“驸马当机决断,深切奴军积弊。奴主已死,季龙败逃,经此一战,羯国已是覆亡未远,鼎归故国已是指日可待!如今大势归晋,我等寒伧受驱与贤能麾下,唯以烈战,俯拾大功,只望能不负马骨之用!”

    郗鉴听到这话,心内更加感慨,对于沈哲子的格局气魄,不免又更加高看一眼。他以旁观者来看沈哲子这一场决战中的排兵布阵,也能觉出几分深意。尤其以韩晃这个曾经有谋逆旧劣的罪将充任中路督将,诚然有韩晃其人的军略才能因素在其中,但在深思之下,仍然能够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化繁为简、以小御大的那种用心。

    今次淮上击破奴军,接下来江北各镇必然会为大举北上进入中原而做准备。中原之地自不乏或有迫于形势、或有本身便不识忠义者,从奴者可谓比比皆是,这些人自然不可能不审优劣、一概赶尽杀绝,或招降、或剿灭,能够达成怎样的效果,自然要看将帅各自手段。而淮南军中有了韩晃这样一个表率,本身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这是在对外的一方面,而在对内,沈哲子这一次用将又何尝不是对台内的一次示威和表态。

    一时间,郗鉴脑海中已经闪过许多思绪,而且并不认为是自己想多了。否则如此重要的战事,沈哲子身为主将最大的作用还是定军定势,坐镇中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而身先士卒、率众冲阵能够起到的作用实在比不上一名骁勇敢战的战将。所以今次淮南军的作战安排,实在不能以巧合视之。

    多谋者少断,勇断者少谋。能够两者兼具,已经可以称为人杰。如果郗鉴所料不差,可以想见沈哲子已经早开始为战后事宜而做准备。想到这一点,他也不得不感慨,果然天南灵秀汇此一身,是注定要勇进于当时了。

    稍微收拾思绪之后,郗鉴又笑语道:“今次我军入阵本为助战,如今奴部已经大溃,此处土城大营自该淮南接掌。奴军溃逃迅速,多遗军械器仗,近畔所遗已被我军收捡存于土城。既然韩将军已经至此,我可从容交付了。”

    韩晃听到这话不敢怠慢,多达十几万人遗留的军械器仗可以想见是怎样一笔庞大的物资,他没想到郗鉴居然如此慷慨,入手之后居然还会送出,当然不可能再假客气的推辞,不过是否笑纳也非他能决定,便连忙又拱手道:“末将只是督战之用,涉事重大,实在难决。还是斗胆再请郗公暂时共守土城,待到驸马归来再与郗公议定。”

    郗鉴闻言后也不推脱,奴军在此近畔修筑三座土城,昨夜进攻时毁掉一座,现在则让出一座来以供淮南军入驻休整,自己则率部归于另一座。

    到了午后时分,沈哲子才返回土城,至于骑兵大军则由沈云、谢奕等众将继续率部追击作战。正如郗鉴所想,他身为主将本来就不是冲锋陷阵之选,真要讲到上阵杀敌,凭他那点武技本领,淮南军随便一个勇卒都能完爆他。

    随着追击越深入,奴军渐渐的化整为零,需要分散追击,他如果还跟随在军中,因为将士们担心他的安全,反而不利于骑兵队伍的离合调度。所以虽然沈哲子是非常想追击下去,如果追上石虎的话,要问一问他风声鹤唳的感受如何,可是越往北面追去越感觉到自己成为军队的累赘,只能满怀自卑的退回来。

    当沈哲子归军之后,各路作战部队也都报上一份初步的战果战报,待见到那数额惊人的斩首数目,沈哲子才蓦地想起此前作战军令并无纳俘一项。此刻战事已定,倒也不必再一味的赶尽杀绝。就连那些死有余辜的羯胡兵卒们,仅仅一死也太便宜了他们。

    战后淮南必然要大建,无数的黑煤窑都等着这些苦力开工,与其收获一摊烂肉,不如将他们余生最后一点价值都给压榨出来,作为来日北伐中原的战争潜力基础积累起来。

    所以沈哲子先是下令各军分驻战区周遭各处据点,然后再开展各项纳降纳俘的事宜。由于此战实在杀得太尽兴,奴军溃散的太彻底,这一项工作并非短期内能够完成。如果不能搜刮彻底的话,其中会有相当一部分游荡于郊野,成为祸乱地方的毒瘤隐患。

    在处理过一些迫在眉睫的军务之后,沈哲子才得以前往土城与郗鉴面谈。郗鉴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全面合作的态度,让沈哲子也颇为欣喜。如果徐州军真要摆明车马的争功,沈哲子当然会予以强力反击,可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对于大军接下来兵入豫南收复失地都有极为恶劣的影响,也会让地方上那些乡宗势力变得蠢蠢欲动。

    郗鉴既然如此配合,那么沈哲子自然也不会咄咄逼人,于是便与郗鉴约定,仍然遵从旧约,双方以涡水为界限,彼此各往豫南和彭城等地用兵。至于郗鉴所收缴的那些奴军丢弃的械用,沈哲子也都尽数笑纳下来,涡水这一战本来就是淮南军作为绝对的主力,而且为了这一战,淮南也是损耗良多,正是亟待补充。

    接下来半个月时间内,淮南军都会活动在战区周边以打扫战场。过了这个期限之后,才会退回洛涧,从颖水和涡水两个方向兵入豫南。至于此前已经北上追击奴军的那三千骑兵,则不在这个约定之内,他们不止要继续保持追击,而且徐州军还要负责提供沿途所需要的给养和策应。双方合兵,共同围攻彭城。

    因为从奴军残部中拷问出来的情报来看,石虎极有可能会向彭城逃去。沈哲子就算再大方,也不能将这个全功机会完全拱手让予徐州军。所以无论最终能不能够斩杀石虎,这最后的追击战中都必须要保证淮南军的存在!

    对于这一点,郗鉴也并不抗拒。

    虽然就算没有淮南军今次涡口一战,只要奴军退兵,接下来收复淮北徐州各镇对徐州军而言也是笃定之事。但问题是奴军现在被淮南军击败,涡口等要塞都在淮南军掌握中,淮南军占此先机,又挟此大胜,如果抢先一步大军进入淮北徐州,各地望风以降,俱奉淮南军旗号,这对徐州而言无疑是无比的尴尬。

    现在沈哲子肯留下一线,而非独食享尽,这对郗鉴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局面,更加觉得沈哲子真的不乏相忍为国的情操。要知道眼下这个局面,甚至淮南军根本不需要真正的出兵,只需要派出几路使者沿途宣告主权,那些几无节操的当地乡宗也会纷纷投降,扯着淮必南军这个大旗作为自己的保护伞,以拒绝徐州军的入境从而保全自己在地方上的盘踞之实。

    如此一来,淮南军就算没有实际占据那些郡国,但战报上无疑会好看得多。而徐州军因为投鼠忌器,不能对这些名为友军、实则宗贼的地方势力予以彻底肃清,这些地方仍然会保持着极大的离心,王道不行。

    沈哲子倒未必会有郗鉴所想那么高风亮节,他只是看重实际,不会为了区区一些虚誉而让人邀借其名以为盘踞之实。

    更何况彭城、沛国、兰陵、琅琊等地,乃是江东青徐侨门的乡土所在,这些当地残留的乡宗一旦名义上归顺江东,未必不会与江东的那些青徐侨门勾结而滋生祸乱。现在淮南实力所限,还不能对这些地方形成实质性的占据以彻底肃清地方,正可假于徐州军之手完成,何乐而不为。

    而且,一旦郗鉴收复了这些徐州故土,沈哲子相信那些青徐人家应是不乏蠢蠢欲动,要对原本的乡土频动妄念,难免会与郗鉴爆发一些矛盾冲突之类。如此一来,既可以缓解一下淮南将要承受的台中压力,另一方面必要时可以给郗鉴提供一些必要的支持援助,让两镇日后合作关系更加密切。

0787 英魂永存

    涡口一战虽然结束,羯胡主力被彻底的击溃,但是后续的战斗仍未平息,但局部小规模的冲突和战斗却以涡口为中心,向淮河北岸的广袤区域次第扩散。

    沈哲子又在涡口逗留两日,与郗鉴敲定一些后续合作的细节才返回寿春镇所。

    其实如果仅仅只是后续出兵的话,徐州军倒也不必完全受制于涡口。淮水下段同样有着一条重要的支流泗水,由泗口出淮便可抵达彭城、下邳等地。不过泗水早前俱陷于奴军手中,而今次羯国大军出动也非主要的行军路线,因而通航状况算不上好。

    而且近日反馈回来的消息显示,早前涡口交战时临阵溃逃的奴军刘徵所部正盘踞流连在泗水流域之间。这一部奴军虽然是溃众,但数量却不少,最起码有三千人往上,而且其中多为奴军早前徐州军的旧部。类似刘徵等将领,更是久镇于徐州,不独对地方地理颇为熟悉,甚至与不少当地势力都有勾连,不能以简单的溃军视之,还须谨慎以对。

    所以,徐州军想要彻底掌握住泗水水道,还要下一份苦功解决掉这一部奴军残众。

    奴军虽然已经溃散,但仍然有几支败军保持着相当的规模,除了流窜于泗水附近的刘徵所部之外,还有此前在涡水西岸先一步溃逃的屠各义从,以及直接在战阵上撤下、保有石虎旗号仪仗的那一部溃军,当然还少不了至今还没有追摄到具体行踪的石虎。

    这几路人马虽然是败退之众,但各自也仍具有着不小的规模,其败退轨迹虽然大体向北,但是具体的行进路线却是相当随意,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所以想要进行追踪并彻底的围剿也是相当困难。而且这些人马可以说是真正的亡命之众了,一心想要归逃,一旦遭遇阻滞,不乏舍命一战的勇气。所以在追击途中,淮南军反而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与此同时,涡口一战具体战果如何也有了一个具体的统计。各处战场打扫清理之后,共获斩首六千余。当然具体的斩获绝对不止于此,像是此前奴军伤亡最惨重的涡口江面,大量尸首都被抛撒于江上,随即被水流卷走,根本就难以统计。而这些收缴上的斩首,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并非是直接的斩获,奴军在混乱中互相斗狠争命的互残、包括撤退途中的踩踏也占了相当高的比例。

    诸多无法统计的情况,林林总总加起来,奴军的伤亡折损应该还在这个斩首倍数以上。虽然相对于奴军十多万数的总量,这个数字看起来只是马马虎虎,但如果具体到单独一场战斗中,那么这个数字就实在有些惊人。

    要知道无论规模多么庞大的军队,其实在某一时间段下真正投入正面战场作战的只是一部分而已。而且涡口这一战由于淮南军用极为暴烈的手段,直接撞穿了奴军营防,从而收取到速战速决的效果,并非旷日持久的对峙互攻。

    从此前抓获的奴将口中审问得知,奴军在这一场战事中,投入的兵力在五万上下。

    不过对于这一点,沈哲子还是有些存疑,因为此役从一开始淮南军就占据着主动和绝对的优势,而奴军本身就是战意不坚,又接连发生临阵脱逃之类败坏士气的现象,大军的调度作战不可能再清晰明白。所以这其中应该是有一部分虽然发出了调动的军令,但是奴军却根本没有抵达战场的情况。尤其是到了后期淮南军成功登陆作战,这种情况必然更加严重。

    事实上淮南军这些斩首,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并非战争途中的斩获,而是在奴军发生溃败之后,淮南军追击作战,针对于羯胡的报复性虐杀。由于石虎此前的整军,大约有万数名羯胡兵卒被编入了中军之内,这几乎已经是这一路奴军中羯胡士卒过半的数量,也因此省了淮南军再去甄别挑选的时间。

    甚至有许多奴军溃众因于此前淮南军那些宣言,主动帮忙拦截阻挠这些羯胡的逃亡。所以单单在战后追击中所被虐杀的羯胡士卒,便达到了两千多人。

    斩首便是如此,至于俘虏,单单在涡口战场上直接的俘虏便有将近万众之数。这其中有许多是被石虎裁汰排斥于主力之外的奴兵,本身战斗力便就略逊,也没有足够的军械装备,甚至连衣食供给都是诸多克扣。在战斗中也被奴将忽略,反倒避免了参战而遭受屠杀。

    在奴军主力溃逃之后,这一部分本就倍受歧视并刻薄对待的奴军们,甚至连逃跑的意向都无,干脆就是整营的直接出降。当时负责纳降的淮南军将领都不乏感慨道,这些奴兵们一个个衣不遮体、饿得形容枯槁,甚至连一些稍具凶悍姿态的游食难民都不如,根本已经不能称之为军队。

    当然真正的俘虏不可能只有这么少,后续随着淮南军的清剿扫除,这个数字必然还会增加。即便是有的溃卒能够成功逃离涡口近畔,但奴军本身已是极度缺粮,加之这些败众又丢弃了大量的军械器仗,能够成功逃回去的必然是微乎其微。

    所以这些溃散的奴众,必然会有相当一部分饿毙于郊野,自然也会有一些纠结起来落草为寇,劫掠谋食,而这些也会成为接下来淮南军主要清剿的对象。当然,还会有一部分会被地方上的乡宗、坞壁等势力所招纳藏匿起来,以充人力之实。

    在涡口停留两日,沈哲子登船返回寿春,随同返回的还有许多今次作战所死去的淮南军尸体以及几千名伤员。

    此一战虽然战果辉煌,但淮南军也是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伤亡主要发生在登陆作战和追击敌军的时候所遭遇的反扑。有两千多名淮南军卒在今次羯胡南侵这一场最后的战斗中失去了生命,尸体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船上,行过这条不久前气宇轩昂上路的路途。此次虽然大胜而归,但他们却最终没有机会再看一眼这一片曾经抛头颅、洒热血,舍命奋战所守卫的土地。幸运的是,他们的努力和牺牲并没有白费!

    当船队行过洛涧时,淮水南岸渐渐出现了人踪。淮南军在涡口大败奴军的消息早已经传遍镇内,这意味着此前笼罩在淮南头顶、数十万奴军南侵的战争阴霾终于得以消散,意味着淮南这一片土地在这纷乱的世道中又能有幸保持安定下去,同样也意味着十几年来肆虐华夏、荼毒中原的羯胡终于在淮南军这里尝到了苦果,大败亏输!

    “沈侯威武!”

    “王师威武!”

    江边闻讯赶来,想要瞻望王师强盛军容的民众们越来越多,当淮南军那些仍然残留着战火痕迹的战船出现在视野中后,岸上人群中已经不乏人激动难耐,振臂高呼。此一类兴奋的呼声瞬间便沿着淮水水道蔓延开来,声震于野,久久不息!

    淮南军舟船一路西进,顺利抵达了寿春城北的八公山,此时八公山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观此盛况可知乃是倾城出动。许多人已经于此站立等候了几个时辰,当令人心情激动的吼叫声从东面次第传来,此处等候王师归来的民众们也是不落人后,纷纷高呼回应。

    就这么叫喊了几个时辰,不乏人早已是声音嘶哑,可是当淮南军战船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后,这一方天地中顿时又爆发出声震云霄的欢呼!

    在这漫山遍野的欢呼声中,淮南军战船缓缓靠上码头,一身戎装战甲的沈哲子在路永等几名战将并亲兵们簇拥下行出船舱。一俟踏上甲板,欢呼声便陡然更加高亢:“沈侯威武!大破奴贼,庇护乡土!淮南英烈,彪炳千古!”

    此时,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杜赫、纪友、江虨等一众淮南官员纷纷上前,还未张口便已经都大笑起来,齐齐对沈哲子深深作揖,此刻已无言辞来表达他们的兴奋之情。以数万之众,力据奴军几十万雄师,非但未失寸土,更是打得奴军大败亏输,望风以逃。如此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永嘉以来晋祚未有之雄风,在他们的见证下、参与下,俱都成为事实!

    生民雀跃,万众欢呼,群僚敬拜,此刻沈哲子心情也是激动,嘴角微微翕动,一时反而忘言。而其近畔那一众将士们,也都昂首挺胸,站得笔直,无论再怎么热烈的欢呼,他们领受无愧!

    默立良久,沈哲子激动的心情才略有平复,当视线落在载运淮南军那些袍泽尸首的船只上时,心中更是涌现出浓烈的悲愤,他踏前一步,缓缓抽出腰际佩剑。动作虽然轻缓,但却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势由其身上散出,并且迅速的笼罩全场,欢呼声渐渐停了下来,视线俱都集中在这位年轻的使君身上,认真凝望其一举一动。

    “今次一战,王师诚是威武!杀奴逾万,俘获难计,奴军夸言几十万,而今一战俱亡!然今次一胜,实非幸至。船上所载,淮南烈士两千余,凡我淮南生民俱应铭记,非此壮烈,性命不能继续!非此壮烈,衣食不能满足!非此壮烈,乡土不能安详!人皆乐生,何以壮士慨然赴死?”

    讲到这里,沈哲子语调已有几分颤抖,眸中更是渐有朦胧:“非智不足谋生,力不足求活,不忍见生民惨死、乡土混乱、王道沉沦!王命所驱,桑梓安危,生民厚望,虽匹夫之身,肩系千钧之重!唯因此重,义不容辞!血肉身躯,堆成钢铁壁垒!勇烈志气,铸成杀贼利刃!残躯或可焚烧,英魂永存此世!凡我晋民,需守此壮烈志气,群丑肆虐,唯示以剑,沧海横流,人莫能侮!”

0788 为天下先

    那些牺牲将士的尸体,被一具一具从战船上搬运下来。尸体虽然已经僵硬,伤口也都凝结血痂,然而从那些破损的衣甲,以及这些人死前那一刻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度出他们临死前是怎样一种心境情怀。

    其中有一名淮南军卒尸体,左侧脸庞已是血肉模糊,应被利刃削过,继而斩在了肩膀上,左边臂膀一道恐怖的伤口,几乎将整条左臂都给斩断。然而真正致命伤口却还不在此,而在胸腹之间一道几乎贯穿躯体的恐怖刀伤,身上的藤甲早已经被血水浸透,刀劈枪凿的痕迹历历在目。其人残余的面孔狰狞得有几分扭曲,双眉高高扬起,两眼激张,紧紧咬合的牙关之间嵌着半片完全被血痂包裹的耳轮。

    这是一名当之无愧的勇士,被创俱在身前,烈战不休,虽然身躯都被掼透遭受重创,但仍爆发毕生之余力,用人最原始的武器给予敌人重创。热血虽凝,壮气不已!

    沈哲子虽然下了船,但并没有在淮南一众僚属簇拥下离去,而是默立在码头路径侧处,两臂高举双手抱拳,每当一辆载运这些烈士尸体的板车行过时,便作揖施礼以谢。其余众人也都有感于战事之惨烈,得胜之不易,或是一时间有些不能理解沈哲子的举动,但也都默立在后,各自作揖。

    如此一幕画面,落在周遭那些前来迎接的民众们眼中,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无论在军在民,横死已是寻常,苟活一刻便是一刻的大幸。生死之间有什么大意义,对他们而言真是一种没有资格去想的奢侈念头。而今日沈哲子对这些亡者们所表现出的敬重,落在生者眼中,则不免开始思索在生死之外还有什么值得舍命去追求的大意义?

    一直等到淮南军牺牲者的尸体俱都搬运下船,沈哲子才上马离开码头,亲自率众将这些尸首运回寿春城中。

    老实说,他这一番对亡者的敬重,看起来的确是有几分夸张。尤其是在鄙武世风之下,宁为游食,不为伧卒。哪怕是名将之选,所优待者也仅限于自己的嫡亲部曲,除此之外的其他兵卒,仅仅只是作为一种战争的消耗品而存在着。上至公卿,下至寒庶,对于那些兵卒们或有忌惮畏惧,但绝对谈不上敬重,甚至不将之看作与自己对等的生民性命来看待。

    但就算是惺惺作态也罢,当所有人都不屑为之,如果你做了,那也是整个世道从无到有的突破!更何况,这些淮南军士卒们,他们当得起这种敬重,或许此前也不乏其他行伍军卒的劣态,但是在这一次面对羯胡南侵的战事中,他们的杀戮是为了守护!是为了拯救!是为了挽回疲敝已久的汉家雄风!

    道途中,沈哲子将江虨等人唤过来,沿途商议厚葬厚恤这些阵亡将士并其亲属。不过在听到沈哲子的想法后,众人神态俱有几分不自然。他们当然也明白今次淮南能够保全,多亏了这些将士用命,戮力以战,但本身由来已久的旧观念扭转起来便不容易。更何况淮南原本对将士们便不乏优待,超过了其余军镇,如果还要如此远异于旁人,难免会遭受非难抨击。

    “今次一战,将士用命,确是大功于社稷,褒扬自是应当。不过此一役后,驸马并整个淮南也将成为南北众目所望,若是如此标异于众,我等实在担心会有讽言中伤不利于驸马……”

    江虨等人不乏忧色说道,最起码的一点,如果有人将淮南这番厚恤举动解读为沈哲子心怀异念,故而以私心邀结甲士人心,密罗党羽,那实在是一件分辨不清的罪名。

    沈哲子闻言后,双眸微微一凝,继而便冷笑道:“堂皇大道,有志者并行,曲士本就异途,有何必强求和鸣?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世道久沉沦,群贤俱虚事,大道所指,我自为天下先。人以性命托我,何以吝于丝帛?亡者礼葬,生者眷养,不独此役如此,日后凡有战阵所没,俱都循于此礼。有劳思玄等访阅旧籍,尽快定出军葬礼仪,勿使烈骨久曝于外!”

    众人听到沈哲子态度如此坚决,于是也都不再力劝。甚至沈哲子这寥寥数语,更让这些人都觉血脉贲张,有一种要开一代先河的豪迈壮气于胸怀之内滋生而出。

    返回寿春城后,将士们获得短暂休整,沈哲子却仍无闲暇,即刻召集群僚议事。

    “今次一战,诚然壮武夸功当时,但此刻镇中民生久疲多匮,未可乐观啊!”

    杜赫张口便不乏忧词,其实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刻败坏沈哲子的心情,实在是眼下淮南的情况,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他身为淮南政务总管,在这大战得胜之际,真可以称得上是万众俱欢腾,斯人独憔悴,正当壮年,两鬓却已经生出星星点点的灰发,可见近来也是多为忧愁所扰。

    “如今镇中所积粮谷已经不足十万斛,勾连大江之水道多有枯竭,单凭堰埭维持,淝、涂之流也仅仅只能维持到月底,便要断航……”

    诸多困境,最严重的无疑是粮食问题。如今的淮南,已经不再是沈哲子初入镇时那种人丁空虚的局面,乡野丁户多有入籍,淮北豫南游食大举来投,军民人众每日所耗便已经达到一个惊人数量。更不要说几番战事下来,加上后续的清剿,单单俘虏便要有数万之众。

    就算此后再无战事侵扰,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可是如今已经时入深秋,未来将近半年时间内,田亩都不会有什么产出。尤其时下气候多有不顺,哪怕地处淮南,冬日仍是酷寒,此刻已经需要大量囤积越冬物资,否则即将到来的这个寒冬必将是一个不逊于此前羯奴大军逼境的考验,甚至还要更加难对付得多。

    当然,如今淮南新胜,正是上下齐心,群情振奋的时刻。就算物用上有匮乏,只要善加应对,也不会出现什么大的骚乱。最起码以沈哲子当下在淮南的声望气势,境中绝对没有人敢跳出来滋事挑衅。

    但杜赫讲起来仍是忧心忡忡,这是因为他深知沈哲子对北伐之事的上心和热情。如今大敌以溃,摆明是一个可以大肆挺入豫南以收复失土的良机,而且可以趁着豫南当地那些乡宗正群情混乱、不知该要如何应对的情况下,用极小的代价便树立起统治秩序。

    可问题是,眼下淮南的情况的确已经不允许再有什么大规模的动作了,否则情况必将更加恶劣。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有些默然。凭心而论,他当然希望能够长驱直入,收复更多的失土。奴国此前在豫南所构建起的秩序,随着石虎的败逃必将大举崩溃,正是淮南军强势进入构建新秩序的最好机会。如果缓上一缓的话,那些地方上的势力必然会随着地方上的混乱而自发性调整,乃至于产生一两个顽疾的割据势力都不出奇。届时再解决起来,较之眼下必然会麻烦得多。

    可是杜赫所言之困境,沈哲子也一直没有忽略。如果大军大举出动巡守豫南,给养问题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槛,淮南军以王师自居,当然不能大肆掳掠地方,但就算是向那些乡土宗户强征,此前奴军已经收割过一茬,所得能否维持大军所用也要存疑。

    一时间,沈哲子也真是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苦恼,明明此战击破强敌,战果辉煌,但却偏偏限于自身的实力,不能将所有战果尽数收入囊中予以消化。看得见而吃不下,真的是让人有些抓狂。

    “此战如此振奋,击破人言不能胜之强敌,挟此大势归都报捷,向台辅诸公力陈当下所困,请朝廷厚援于我,或可一竟全功。”

    纪友在席上建议道。

    然而沈哲子在听到这话后,当即便摆手道:“归都报捷事宜,暂且不必急躁,还是要等一个时机。”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不乏疑惑,淮南如此大胜乃是确凿事实,而且事关重大,即便是不报,江东朝廷也必然能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又需要等什么时机?

    不过心思敏锐之人,在稍加思忖之后,也都渐有了然。沈哲子这么说,很明显是对台内有所提防,不愿意太早让台中的手伸到淮南来。

    要知道,影响如此重大一战,所得又怎么可能仅仅止于战场上的斩首和缴获,以及土地的得失。其中自有方方面面、各个层次的收获,都是各方所急需力争的。

    其中最基本的一点,如此一桩大功,台内却迟迟得不到具体的战报,这就会让台城变得极为尴尬,会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更加没有了中枢该有的威严。

    众人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心内不免咂舌,对于沈哲子竟然敢延误奏报,如此公然无视台辅诸公,俱都颇感几分危险的刺激。

    就事论事,这种态度对淮南而言,包括对他们在座诸位而言,都是有莫大好处。比如台内大肆派人而来,分摊他们各自的职事,分润事功,这是极有可能的,而且已经是时局中一种无言的默契。

    此前江东历次有事,包括王敦之乱和最近的苏峻之乱,此一类现象简直数不胜数,大事之后各家坐下来彼此杯葛勾连,分摊猪肉,好处不让一家独享,寒士则无论再大的功事都求进无门,这已经是历来惯常的现象。

    今次淮南如此大功,从长远来看甚至可以说是直接造成了南北势力的涨消,意义之大又要远胜于此前的几次内乱。可以想见江东是有多少人家已经磨刀霍霍,准备上前哄抢、分食这块肥肉。如此现象,对于这些从头到尾经历战事且付出极大努力的众人而言,无疑是不公平的。

    但这就是世道,如果他们敢抵抗从而打破这种默契,那么以后自然会被其他人所抵制,失去了世家立足于世道中那种守望相助、互相提携拉扯的立身之本。但从私心来说,这一桩大功乃是永嘉以来晋祚振兴的最重要一战,足以让与事者俱都名列青史。在座这些人,又怎么甘心与不相干之人分享乃至于夺取这种机会?

    现在不用他们各自来纠结与患得患失,沈哲子自己做出了决定,先将台城闪在一边,在淮南自己没有一个该要如何消化胜果的计划之前,拒绝各方通过台城将手插入进来。

    这无疑是犯众怨的,但也会让淮南上下人心更加凝聚,最重要的是能够让沈哲子获得更大的主动权和话语权,将此前那种各方分功的风气拒之门外。

    “如此大事,不得不慎啊,驸马仍要三思!我等能有幸与驸马共襄如此盛举,已是平生之大幸。如今诸事即定,实在不敢再越于世道诸贤身前而独专于事……”

    席中杜赫以降,众人纷纷出口劝说沈哲子。他们是担心沈哲子会因此而彻底为台辅诸公所厌,或为群声众讨,到最后大功反而演变成大罪。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诸位各守所任,勿为杂事侵扰。今次淮南实无必守之理,艰难之际,能于此境共事,已是性命相付。如今大事将定,若我连这一点担当都拿不出,则实在枉为首长,辜负群僚,日后又何敢言相约远望!”

    到了如今这一步,他如果做事还畏首畏尾,诸多顾虑,那这么多年也真是白混了。所以这一次,沈哲子是打定主意不向台中让步,要让老家伙们俯就自己。无论是恃功而骄,又或恃勇而狂,他是不可能再和光同尘、或者说同流合污了!眼下淮南的战果,还有未来北伐的主持,他是必须要一力揽在怀中!

    在座众人当中,杜赫与江东牵连最少,当沈哲子明确表态后,他也是第一个站起来发声支持:“今次一战,所涉众多。方方面面,连篇累牍,即便是要从速奏向台中,又岂能寻常草就,论事不详!延期以奏,也是事出无奈。不过为免乡中亲老久念成疾,诸位自可私信报安,不过诸多军务详情,还是尽量少付私牍之内。”

    杜赫这么说,沈哲子倒也没有表示反对。他今次这种态度,说起来是在保护淮南这些属官们该得的事功和荣耀,但其实又何尝不是逼迫众人在早先的宗族至交关系网并在淮南所拥有的前程做一个抉择。

    九品官人法施行以来,整个时局选人用事便早被门户私计毒害的一塌糊涂。哪怕是沈哲子此前,也要遵循这种游戏规则,才能逐步获得世道的认可。就算他再怎么得人望,如果不能提供一种更好的途径,又怎么去说服别人来追随自己?以前他没有,现在他有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想要将人情彻底独绝于外,也非顷刻间就能完成。这些人给各自的至亲故交报信可以,但是在正式的函文上,淮南军就是要对外保持缄默。

    “追随驸马烈行至今,方知前尘多有荒诞虚妄。如今我已是懒于回顾,早已经按捺不住要追随王师饮马大河了!”

    江虨从容立起,同样表态说道。与此同时,在座众人也都纷纷开口,表示跟随驸马的立场。纵然当中有几个感觉有些两难,但且不说如今淮南已是沈哲子一言九鼎,他们如果选择在这种形势下跟沈哲子划清界限,那也实在是愚不可及。

    队伍思想得以统一,接下来才又讲回眼下具体的事务。

    淮南资粮物用匮乏已经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困难,就算吴中乡人们更加热切的支持,但在水道即将断航的情况下,能够投入的援助也实在有限。虽然此前缴获奴军大量物资器仗正在运回镇中,但这其中粮食是完全没有。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也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唯有大家勒紧了肚皮紧巴着过,熬过这一个凛冬,一切都会好转。其实他对台城敢于如此强硬的态度,也是因为根本不可能从台中获得什么靠谱的援助,也实在拿不出来什么筹码来跟沈哲子交换。别的不说,如果台中眼下能拿出一百万斛粮食来支持淮南军下一步收复豫南的军事行动,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谈的。

    本身穷得叮当响,一毛不拔,还想空手套白狼的拿好处,美梦不要做得太好!

    至于豫南之地,沈哲子也是不打算就此不越雷池,进军是确定要进的,只是要前进到哪一步,以及投入多大的军力,还要等沈牧等各部反馈回来的军情,了解更多豫南当下的局面,才能再次有所决定。

    这也不需要等太久,沈哲子归镇七八日之后,沈牧等几路追击的人马便纷纷有消息传来。而随同这些消息一同返回寿春的,还有钱凤一行。

0789 真命水德

    随着气候渐渐变寒,淮水及其支流水量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减,颖水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水流虽然有回落,基本的通航却还能够维持,但就算如此,水道中航行的舟船仍然算不上太多。

    淮南的战事消息早已经向北扩散,此时豫南之众早已经多知羯国石季龙大军十几万被淮南王师一战击溃。而与此同时,河北襄国赵主石勒身亡,国中大乱的消息也已经传了过来。因而豫南之地不乏人心惶惶,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怎样纷乱的世道。当然这只是良家忧虑,一些潜怀异志的强梁早已经蠢蠢欲动起来。

    此时,位于颖水一处窄流岸旁有一片几近干枯的苇荡,苇荡中有百数人于此聚集。这些人衣着不乏褴褛,有的仅得几片肮脏麻布包裹身躯,有的则穿着一些不乏孔洞缺口、已经辨认不出样式的戎袍。

    这当中有一个体态魁梧的中年人,头上顶着微微凹瘪的兜鍪,前胸后背上则挂了一件麻绳穿起的甲衣。只是这一件甲衣工艺已经算不上好,就连那些甲片也都大小样式不一,不知道是怎样拼凑起来,甲片串得乱七八糟,几处要害位置都因甲片衔接不吻合而暴露出来。如果真有什么战斗厮杀,如果相信这一件甲衣有什么防护力,必然会死得很难看。

    但就算是如此,披挂这件甲衣的主人在这一群人当中仍然被衬托得鹤立鸡群,颇有几分英武不凡,可见必是一个首领人物。

    这一群人藏匿在苇荡里,行迹本就可疑,而且一个个眉目之间散发着凶气,望去便不似善类。

    突然,苇荡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神态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那首领当即便抽出了用麻布层层裹起、刃部多有缺口分布的环首刀,而其他人也都各持器仗立起,当中不乏刀剑等铁器,俱都分给了队伍中魁梧健壮的几个,至于其他的,则指分配一些竹枪木棒之类。但就算如此,一个个双目圆睁,也都是悍气十足。

    脚步声越来越近,旋即又响起几声稍显突兀的水鸟聒鸣,仿佛是约定的暗号,众人听到之后神态才又松弛下来。旋即便有两个同样猫着腰的壮丁推开那些枯萎的苇杆,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脸色不乏兴奋紧张:“有船正向此来……”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都有鹊喜模样,而那身披甲衣的首领也将手臂一挥,疾声道:“快快布置起来!”

    于是这一群人顿时便活跃起来,有人扯出麻绳,有人搬抬着竹木扎成的水障、木筏之类,向着颖水而去,原来是一群沿江掳掠的盗匪。

    这时候,首领才问起那两个探哨来者种种,讲起这些,那两个前来报信的人语调便有些支支吾吾,除了能说出对方只有两艘不大的船之外,竟然讲不出更多有用的讯息。

    这也怪不得他们,时下水道虽有枯竭,但最窄处也有七八丈宽,他们这些盗贼连船都没有,需要提前布置才能阻截到那些水上舟船。此前有几次舟船过境,这两个探哨倒是等对方到近前窥望得清楚,可是等到回来报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截对方便轻舟而过,根本就没有下手劫掠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们也是吃一堑长一智,远远看到船只从上游而来,便速速返回报信。

    “真是蠢物!难道就不知一人观望一人归报?”

    那首领不客气的给了那两人一人一脚,旁边则有人劝道:“阿兄息怒,做得此类事,又何必太谨慎!早前独岭疤面贼几十人便抢了县里大宗,钱粮俱有,如今已是近千人的大寨。咱们兄弟既然跟随阿兄,那就是有胆量拿性命搏前程!”

    首领听到这话后便也恨恨道:“正是此理!咱们此前山野藏匿太深,得知羯贼兵败已经太晚,若能早早下手抢下一些器仗,如今又何必在颖水犯险。稍后抢下一些资货,兄弟们留用部分,别的要充作礼货,给咱们择一家强户投献,来日都能有进途!那羯国石世龙微时不过杂胡牧羊奴婢,咱们晋家壮士怎甘落人后!”

    听到首领这一番话,凶徒们不免更加振奋起来,动作也更加迅速,很快便涉水在这不宽的河道上架起了一道阻拦。那首领倒是不乏谋略,率着二三十个凶悍贼众立在江上等待目标,余者都在苇荡里招摇奔走,造成不小声势,乍一看去倒像是几百人众的大阵仗。

    很快,北边江面上便出现了目标,两艘不大的船只一前一后正顺流而下。看到那舟船不算太大,首领眸子便是一亮,这么两艘小船即便载满人众顶多百十人,或者还不足此数。即便是没有太多资货,单单两艘船抢下来也是一个极大的收获!

    盗匪这里看见了船只,船只上自然也发现了盗匪,船速略有减缓,首领唯恐目标撤走奔逃,疾令身畔人众撑篙冲上去。而那小船在顿了一顿后也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加速驶来。

    那首领见状不免大喜,两手握住刀柄,臂膀都因兴奋而微微颤栗,随着彼此的接近,他却看到当前一艘小船船头挂着一面旗幡,旗幡上图案依稀有些熟悉,皱眉略作思忖之后蓦地脸色大变:“退、退!那、那是淮南内史府的船!”

    群盗听见这吼声,一个个惊悸失色,甚至来不及撑篙靠岸,直接纵身跃进河流中拼命往岸边游去。那首领也不例外,但是因为身上缀着许多铁铸甲片,身形不乏沉重,渐渐落在群盗之后,只恨父母仅给他生了一对手脚,但也幸在他视野远望,总算在那两艘船靠近之前上了岸。

    上岸之后,盗匪们连滚带爬冲进苇荡里,一个个惊惧得瑟瑟发抖。不过好在那两艘船并未停下来追击,在河道上直接驶过。有些落在后方的盗匪,看到船上不过立着二十多人,惊悸之后便不免有些遗憾:“若真拼杀上去,咱们未必不能杀人夺船!杀个干净,也无人知晓是咱们做的……”

    “噤声!”

    那首领闻言后脸色已是大变,扑上去捂住同伴口鼻,还紧张的望向已经行远的那两艘船,似乎仍在担心会被船上人听见,一直等到船只渐行渐远,才将眉梢一挑恨恨给了同伴几拳:“你真是活腻了!淮南军那都是有异术的神众,羯国几十万人众都被他们满途追杀!”

    “是啊!早前颍上一户人家,有几个淮南骑兵过门讨食,那户主人贪人器仗战马,指令庄人害了军卒,做得也算隐秘,结果没过一日,淮南大军杀来,整个庄子都被踏平不止,周遭几十里内凡有人户,全都充罪……”

    “若不是那些淮南人太神勇,怎么县中几路人马都不敢靠近颖水,才给了咱们拾捡的机会?”

    一众人七嘴八舌,俱都言起诸多风传听来有关淮南军的事迹,越讲越觉胆寒,那首领也觉得待在颖水近畔常有淮南舟船往来,实在太危险,于是便率众向着悖离颖水的郊野游荡而去。

    此时刚刚行过此处的那两艘船只当中一艘船舱室内,正有几人围坐,当中一名戎装将领便是田景,北上迎接归来的钱凤。由于钱凤其人身份实在太微妙,所以也不宜大张旗鼓的迎回。但并不意味着沈哲子不重视,除了派出田景这个门生心腹,还有两艘船上几十名沈家龙溪卒精锐。

    此前道途遭遇小扰,田景不免有些尴尬,他虽然不知钱凤具体身份,但临行前驸马仔细叮嘱的模样也让他看得出对面而坐这位钱先生深受郎主看重。没想到归途中竟被一群不入流的盗贼侵扰,如果不是担心岸上或还有什么凶险埋伏之类,真要冲上去将这些盗匪斩杀干净才能泄愤。

    “稍后到了前方水营,去问一问驻守兵长何人?怎么能容许那些盗贼靠近颖水干道?还要彻查那些盗匪是何来历,有无人主使!”

    田景如今也是淮南军中独领一军的军主将领,而且还是驸马门生出身,其人一声令下,部众自然不敢怠慢,恭声领命。

    吩咐过部下之后,田景才转过头来,不乏歉意对钱凤拱手致歉道:“真是让先生见笑,奴军溃逃,豫南崩坏,群盗蜂拥而起。王师虽然已经入境,但此刻也只谨守干道,还未深涉地方,因有如此侵扰,稍后大部入境,自能杜绝乱象。”

    钱凤闻言后微微一笑,说道:“这都是世情常态,眼下颍上还算是平静。至于河洛之间,早已经乱成沸汤,人皆知羯国气数亡尽,嚣张者自然聚啸而起。驸马大破奴军,已是此世竟勇无双,又能惜力慎进,不贪一时虚功。此等人杰为主,来日之淮南群勇,必将驰骋于中国猎取大功!”

    说话间,舟船已经驶入一处水营码头。淮南军虽然尚未大举进入豫南之境,但类似颖水这样重要的水流干道,也都沿途设防以监察地方。当然,由于资用的匮乏,即便是驻军也难维持太大的规模,此处水营不过驻兵三百余人,但却要负责监察周遭数个县乡的区域。

    接到船上递来的符令,兵尉匆匆迎上来,命人送上餐食羹汤。待听到船上兵众讲起此前途上遭遇,又见田景神色不善,兵尉自是不乏忐忑,好言将人送走之后,当即便召来十余名兵众,语调不善道:“传告左近县乡各家,明日午时之前,让他们集齐人众,再将乡野扫荡一番。若有什么推辞掩饰,告诉他们我将入镇请援!”

    于是接下来这一片乡野之间在接下来几天时间里,便陷入了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县中各家坞壁并宗户毕集庄人,组成将近两千人的大队,在山野之间一通扫荡清剿,最起码有四五股盗贼被扫荡出来,其首领或是被直接格杀当场,或是逃窜他处。

    无论是负责清剿的,还是被围剿的,都是大惑不解,不明白何人招惹了淮南军的煞星。其中被扫荡出来的一些盗匪,有的本身便与各家乡宗不乏联系,甚至有着极为密切的利益往来。但就算如此,淮南军那里传出告令,那些乡宗也只能壮士断腕了。否则如果真引来淮南援军至此专注肃清此地,大家都不好过。

    此处纷乱暂且不说,当钱凤一行抵达颖口的时候,沈哲子早已经秘行至此等候多时。

    彼此见面,自有太多话要倾诉。眼见昔年尚是幼齿的郎君,如今不独长大成人,更成为节掌千军万马的统帅领袖,且刚刚取得一场震惊世人的大胜,钱凤一时间唇角翕动,竟不知该要如何表达心内剧烈涌动的情绪。

    “实在是辛苦叔父了!”

    沈哲子阔步上前,探手抓住钱凤手腕,眉目中充满欣喜。在没有得到钱凤的确切消息前,他是真的担心其人或将没于北地、一去不返,如果真的发生那种情况,他不独对老爹无法交代,自己心里也会倍感痛惜。

    “郎君身履高位,又方得大胜,劳烦你亲自远迎,凤实在有愧!”

    钱凤所言羞愧,还是因为没有能够及时返回淮南,将襄国最新的消息及时传递回来。诚然离开襄国之后,他们一行也是日夜兼程,但还是低估了石勒之死给北地造成的动荡之大,随着消息传播回来几乎顷刻之间北地局势便迅速崩盘,各处都有强梁聚啸为乱,严重阻碍了行程。

    一路上,钱凤也是归心如箭,唯恐自己落后一步,致使郎君因为没有准确的情报而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从而耽误大事。一直行到颍上,得闻石虎大败而逃的消息之后,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地。

    “叔父与我,又何必说这些。早前辛士礼传信叔父仍要固留北地,我是深为叔父担忧,又恐辜负苦心。如今这个局面,总算得以无愧来见叔父。”

    沈哲子说着,将钱凤引上一艘不起眼的座船。他此行微服,也未惊动驻防将士。

    登船之后,钱凤稍稍收拾心情,才将辛宾离开后他在襄国经历种种以及如今羯国的乱象一一讲起。

    在听完了钱凤这个涉事者讲述石勒具体的死因,沈哲子也是不乏感慨,颇有一种缔造历史的快感,继而便叹息道:“石世龙其人,虽是暴行于世,酋首凶贼,但其人刚刚身死,北地又是烽烟四起,可见其人于世道确有密连,称得上是凶类中的一个人杰。”

    钱凤闻言后也是微微点头,不过转眼望向沈哲子后又是眉飞色舞,凑近少许之后语调略有放低:“归途中,严穆曾有叹言,我倒是觉颇合于道。早前羯国建制定伦,不乏奸佞谣言,宣称羯国五德僭承中晋因而得于水德。严穆笑言,伪命不能久,邪言不压正。此前真命未出,因是中国纷乱,群邪并舞。此世自有兴于水者,一俟现世,则群邪辟易,诸伪皆破!郎君南乡灵秀所孕,生来命格得水……”

    沈哲子听到这话,再见钱凤一脸神秘并兴奋之态,一时间竟有些哑口无言。他是深知钱凤是个什么底色,绝不能以好人目之,跟自家老爹乃是一丘之貉。在南则参与谋逆,在北则帮忙弑君,对于这种逆事,可谓是发自肺腑的热爱。

    然而他还是小看了钱凤这种反骨横生的人对这种事情的热忱,分别已久,刚刚重逢不到一个时辰,便又开始煽动自己自立!

    所谓五德始终那一套图纬符命之说,沈哲子是不怎么相信的,但无可置疑的是这一套说法自有其深厚的群众基础和说服力。西晋中朝得于金,若是从继晋统来说,下一个朝代得以兴起的自然是水德。

    此前匈奴刘渊刘元海一门心思要继承汉统,因而国号为汉,承于火德。结果这汉统继承的实在不稳,被自家亲戚造了反,出身于匈奴的外戚靳准反而成了晋室忠烈,将刘家子孙杀个干干净净。后来刘曜平乱登位,又听人进言国承于晋,火德与晋朝的金德无从对应,应该以水为续,所以国号改为赵,因为赵氏出天水。

    结果石勒不乐意了,他也想继承晋德啊!所以这一对老冤家,不约而同的都以“赵”为国号,要迎合金生水的符命之说。

    但其实这一类的谶纬之说,本身就不是一个严谨的系统,不过是任由当权者利用罢了。随着中原长久动乱,诸胡都想应一应天命,结果又搞出一个所谓的五胡次序等迷信说法,连五胡次第兴起的顺序都给编好了。

    后来前秦苻坚淝水大败,部将们纷纷起兵造反,羌族姚苌逼迫苻坚禅让,结果苻坚还在振振有词的反驳:“五胡次序,无汝羌名。违天不祥,其能久乎!”

    可见封建迷信害死人,苻坚说这话的时候怎么不掰掰手指头算算,他们氐族倒是顺应了五胡次序,结果又长久了多少年?

    沈哲子虽然不信这一套,但生在这个时代,或多或少都有些接触和了解。钱凤这番话简而言之,刘曜、石勒那群家伙都是伪名,真正承于水德的应该是他,本身生在江东水乡,姓氏里都带了水,简直就是水上加水!

    眼望钱凤殷切的目光,沈哲子只能干笑一声,说道:“仍须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如今不过方有破敌,未敢称德啊!”

    钱凤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失落,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能够仓促议定,既然沈哲子不愿再多谈,他也就不再纠结下去。归于寿春镇中之后,先是将他所知的北地种种尽数告知沈哲子,以供日后行事参考。待得知沈充如今在京府坐镇后,便表示要前往京府去,顺便带那个北地新娶的娘子归乡去看一看。

    沈哲子见钱凤如此热切,便知道这家伙急于去见老爹必然没有什么好心肠,不过眼下寿春乃是南北瞩目焦点,人多眼杂,倒也不适合将钱凤再留在这里,于是便命人护送其人过江送去京府,顺便派人给老爹去一封信,告诫老爹千万不要一时冲动,真要急吼吼的去应那谶命水德。

    钱凤那一套迷信学说暂不必论,其人所带回的许多羯国情报对沈哲子而言意义就太大了,最起码一点可以确定羯国如今内乱剧烈,不可能再有余力增兵豫南。没有了羯国的外力干涉,关于豫南的许多计划都可以从容以图,虽然地方上不乏势力滋生盘踞,但在淮南军面前实在翻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与此同时,彭城那里也传来了最新的消息,消息内容谈不上多好。石虎确是已经败退回了彭城,淮南军这里虽然派出了骑兵主力,可是徐州军那里因为诸将争功,因为没有一个完整的号令配合,各部抢攻彭城,反而给了奴军分别击破的机会。

    石虎中军虽然崩溃,但是早前便分兵八千驻守彭城,后续又组织起一些溃军之众,总体军力仍在万人以上,击退徐州军几次进攻之后,越城而逃。后续各军一直追击到了兰陵,但最终还是被其人逃脱,不过那万数兵众也在撤退途中交代了近半。

    沈云那里传来的另一个消息,则是石虎在撤退的时候,顺便掳走了石勒坐镇地方的儿子南阳王石恢。得知这个消息后,沈哲子不免一乐,看来石勒的儿子们运气不错,一个皇位不够分,大家商议轮流做了。

0790 合城欢腾

    深秋的建康城,风物较之年初时是萧条许多的。

    羯国穷兵南来,虽然战事主要是发生在汉沔和淮上,江东远处于战区之外,不会受到直接的战事侵扰。但如此倾国之战,江东朝廷又是以小御大,即便是各方战事进展都还算好,但也实在难以做到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这一场战事,对民生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其中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建康城如今最庞大的商贸市场西市,随着战争的进行,西市也是渐渐没有了昔日的繁荣,整个市场无论是货品的种类还是交易的数量都出现了陡降。

    自从苏峻之乱以来,建康城从废墟中重建,其实这新的建康城较之早年已经大不相同。朝堂上的变化不必多提,乡野之间的变迁才最值得咂摸。

    首先最值得一提的,自然是大大小小乡宗势力的涨消。以吴兴沈氏为首的吴中人家强势入都,几乎完全主导了整个建康城的重建。而原本丹阳当地乡宗,像此前根深叶茂的张氏、陶氏之类,俱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损。尤其是丹阳陶氏,显支嫡系几乎被一扫而空,传承数代的大家族,原本丹阳郡中一等门户,险些被连根拔起。如今即便还有一些残余,也不过是勉强维持度日,已经完全不为世道所重。

    当地势力的被打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越来越多的地方势力能够更加顺利的涌入建康城。

    这种变化,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而言无疑都是好的,让建康城更加具有京畿首都的气象,兼容并包,总领江东。落实在民生上面,食则四方鱼米,衣则天南丝麻,所用博采各方,不独局限一地。

    当然坏处也不是没有,建立在这种模式上的繁荣,对于环境安定与否的依赖性实在太大。一旦遭遇到什么大的变故,几乎没有什么自补自足的能力。

    尤其是当大量物用流入到江北各处战场的时候,建康城内各类物价难免飙升,令得民众生活更加艰难。不独小民深受影响,就连许多宦居建康的台臣们,都纷纷将家眷遣送归乡,以减轻生活压力。

    物用匮乏,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在如此举国为战的情况之下,无论再怎么高智之人,也难凭空变出大量资货以满足千万生民的衣食所急。

    所以这大半年来,江东朝廷为了应对这种困境,也真是殚精竭虑。而在这勉力维系民生的过程中,少府所属的鼎仓可谓是大放异彩,在当中所发挥出的作用,可以说是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台省分曹寺署。

    鼎仓之所以能够变得强势起来,是因为手中有筹码。首先是建康城的营建过程中,建康城内包括西市、南市等大量货邸仓房都入于鼎仓监管之下。可以说四方资货如果想入都销售得利,都必须要获得鼎仓的首肯。

    而另一个因素,便是鼎仓所掌握的连接四方的渠道,因为有这些渠道在手,可以直接连接货源地以集取物货进行包销。譬如江州不乏粮户,但却乏盐。往年如果想要互通有无,必须要将米粮外输,然后从远方采购盐货。路途之遥远,用时之漫长,当中所耗费的运输成本且不提,沿途那些或会遭遇的莫测风险,便让许多人家望而却步,即便有货品在手,也都选择囤积,不敢远贩,加剧了市面上的物用紧缺。

    可是现在,得益于鼎仓的网络,许多交易直接在当地就可以完成。而且因为交易双方俱要通过鼎仓这一共同媒介,彼此货品的价值多少可以少了许多争执。要知道在如今的江东,货品本身价值便是紊乱,各地私铸成风,钱币价值几何更是没有一个定论。

    比如吴中所通行的沈郎钱,在江州便完全不受认可,而江州所用的直百又或大泉钱,在吴中更是贬值到了极低。彼此交易起来,该要怎么结算便能吵上三天三夜。

    可是现在,因为有了鼎仓的鼎券存在,各方都可以直接将货品折算为鼎券来进行交易。当然真正的鼎券,寻常人家是接触不到的,本身发行于市的便少,此前又多集中在都中分销。但这并不妨碍各自将鼎券当作一个衡量的标准,具体的交易中也根本不必用到鼎券,只是将之当作一个结算单位来使用。

    正是因为有了鼎仓的周转运作,许多偏远地域因为乏于交易又盈于自用的陈年积谷都被调用起来,输送于外。可以说,如果没有鼎仓的存在,单单这一场战事,即便是在战场上能够连奏凯歌,可是江东民生必将彻底崩溃,届时虽胜仍败。

    因为江东朝廷本身并不具备中原之地那么深厚的战争基础以及羯胡朝廷那种集控扫荡地方的力量,所以从整体国力而言,羯胡今次南征也并不能言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们甚至不需要在战场上急功冒进,如果能将强兵压境的态势保持半年以上,在没有充分调度协调的情况下,江东朝廷必将不战自溃。

    当然,即便是有鼎仓的存在,建康城物价飙升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为物资乏用是一个事实,而鼎仓也仅仅只是给货品提供一个更加顺畅的流通渠道,并不能给货品强定一个具体的价格。

    决定货品价格的,在于供求。物资匮乏的现状,给了那些商户们提高物价一个基础,但就算是他们也不能完全操纵物价,因为物品价格还取决于有多少人需要并且需要多大的量。商户们大可以标价斗米万钱,但是这个价格基本上已经杜绝了交易发生的可能,那么这个价格又有什么意义所在?

    逼得人走投无路,那么也只能铤而走险。无论是鼎仓,还是台辅诸公,乃至于边防各镇,都是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的,这是在自掘坟墓!

    决定货品价格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战争的走向。如果北面战事不利,羯胡随时可以过江,江东岌岌可危,那么再怎么惊人的巨利,也比不上米粮揽在怀中踏实。大乱之年,一米难求,千金之家,抱玉而死。这种情况,对于历经动荡洗礼的江东各家而言,实在是不感陌生。

    所以凡有家业存世者,对于危机的感应是极为敏锐的。小民之家或是没有那么多的消息渠道,但跟风总是会的。周遭都在哄抢购买米粮,那么自然倾家荡产也要跟随。

    可是当战事一旦好转,便没有了囤聚的需求,物价自然会有所回落。

    正是基于这种情况,整个江东对于淮南的战事关注之密切,几乎与身家性命都画上了等号。因为在江北各处战场,各个统兵方伯中,民众们对于驸马沈侯的认可度和关注度最高。而淮南战场的得失与胜负,更是直接影响到了江东建康的安危与否。

    当奴军正式抵达淮南时,建康城粮价一度飙升到斗米七百余钱!这样一个价格,便足以说明民众们对羯胡南来的惶恐,根本不必宣诸于言,行动最能表明。要知道此前哪怕是方镇围攻江州,江东顷刻便有战火糜烂之势,米价仍然维持在两百钱左右徘徊。而在年初的时候,米价甚至还不足百钱。

    不过当颖口大捷的消息传回江东的时候,整个建康城粮价陡然降至四百余钱,近乎腰斩。当然即便如此,一般民众们也是消费不起,过活艰难。不过这样一个价格,倒也可以视作是建康民众对于米粮的刚性需求,因为许多大户基于战事的好转而退出了囤聚的行列。

    其后战争过程中,淮南战事如何仍然影响着建康米价的变化,虽然仍是略有起伏,但总体走势还是下落。尤其随着秋收结束,新粮入库,如今建康城米价甚至已经跌破三百大关。当然这样一个价格较之寻常年景仍然高出数倍,要知道此前粮价最低的时候,甚至斗米不足三十钱。

    民众们的生活压力虽然仍然很大,但是局势日渐好转是显而易见的,这无疑让时人对未来充满信心。而且经过这么长时间,就连许多小民都已经体会到淮南战事如何对于他们各自生活的深刻影响。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沈侯统军烈战于淮上,不独只是影响社稷兴衰这种大事,更与他们每日餐食休戚相关。

    时值深秋,江东虽然不像淮上渐有严寒,但如今建康城池内外也早已经秋意浓厚。因为战事的长久持续,生民们每日起居活动也是深受影响。每天一早醒来,首先要做的便是收捡自家余钱,前往集市买米。如今高企的物价,令得寻常人家都难有物储,需要每日量食采买。

    天亮之后,城门四开,西市、南市等这些商贸区域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坊市外面早已经聚集起了大量等待购粮的民众。每一个人都掐算着时间翘首以望,由于这些时日里物价变化太过频繁,几乎是一日一价,所以为了避免坊市中太多纠纷,每日开市之前,都要将各类货品最新价格张榜于外。虽然民众们多不识字,但看得多了,与自身生计相关的数字还是渐渐熟悉起来。

    “来了,来了!”

    负责维持坊市秩序的宿卫们从坊门里行出,将几张大大的榜单张贴在坊市门外的高大木板上,一举一动都牵动这些民众们的心绪。

    “今日米价是一百、一百七十三!”

    民众们各自垫脚仰头,有些困难的辨认着榜单上的数字,待到认清数字后,一个个俱都笑逐颜开,议论纷纷:“昨日米价还是一百九十余钱,今日便到了一百七,足足跌了二十余钱,看来必是沈侯在淮南又建功事,奴贼败退未远啊!”

    “是啊!米价降了二十多钱,菽粮更是降了将近五十钱,将要跌破百钱!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沈侯又斩杀了多少贼奴?”

    小民们喜乐就是这么简单,明明就算当前的物价也远远高出他们正常承受能力,可是见到一丝的好转,便又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此时太阳渐渐升高,坊市里多有洒水打扫以及各家店铺开门的声音传出,原本已经超过了坊市开门的时间,可是坊门仍然关闭着。不过此刻民众们大多数都兴致勃勃讨论着淮南又取得了怎样胜利,一时间倒也并没有产生什么骚乱。

    “咦,怎么宿卫们又取榜来?”

    议论声中,突然有人好奇的指向坊门外那张榜的高台。众人循声望去,才发现又有宿卫们取榜登台张贴,一时间民众们好奇心不免更加炽热,纷纷向前涌去。

    近来由于局势变化频密,所以坊市中物价也是变化剧烈,有的时候坊市外是一个价,等到入市采买的时候又换了一个价格。因此倒是滋生不少冲突,因而都内几个大型的坊市都是常有千数以上的宿卫驻守,唯恐发生民变。

    此时聚集在各个坊市门口民众多达数万,一个个敛息凝神昂首以望,唯恐物价再回升,令得他们空欢喜一场。当榜单张贴上去之后,甚至有人直接冲到台上去就近以望:“米价、米价一百四十钱!”

    “一百四十钱?又降了!”

    民众们听到这话后,一个个俱都惊诧溢于言表,虽然近来物价持续走低,但是一日之内、甚至短短几刻钟内,便达到如此大的跌幅,除了淮南军颖口大捷的消息传回都中时,别的时候还没发生这种情况过。

    “这么说,淮南又是大胜?沈侯又是大胜?”

    间隔时间如此短,榜单便就换了一次,一时间都内各个坊市门外集中的民众们注意力已经不在粮价的高低,而是更加好奇淮南究竟又打出了怎样的漂亮胜仗。

    “沈侯真不愧是我江东俊彦魁首,少帅掌军,连战连捷,力阻奴军于淮!只怕是早年的江东少贤周、陆之辈,也不过如此吧?”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民众们嗟叹之声,甚至将沈哲子比作江东旧吴时期的周瑜、陆逊。

    然而当即便有人表示了不满:“周、陆之流,不过只是吴中狭类,以偏抗正。如今沈侯可是统帅王师之众,远击杂胡群贼,即便是要比之古贤,那也要与前汉冠军侯相论!”

    人群中喝彩声、纷争声此起彼伏,但就算有争执,这会儿也是笑语欢声,并无火气。因为物价的剧烈波动,民众们注意力一时都集中在了淮南战事的讨论上,就算坊市大门已经开放,都少有人步入其中抢购粮食。

    似乎是因被人冷落而不甘寂寞,此时坊市内又有十几名宿卫兵众持榜行出,再次张贴榜单。

    这会儿,有了前两次的铺垫,民众们心绪已是大定,心情更是激昂起来,一个个猜测这一次米价又会跌落多少。有许多自恃家资丰厚而多购米粮的,这会儿已经开始顿足长叹,懊悔不已。

    “斗米、斗米八十钱!”

    当最新榜单呈现在众人面前时,顿时将民众情绪引爆开来,此前虽然已有诸多猜测,甚至有人断言米价将要跌破百钱,但旁人都觉是笑谈。如此大的跌幅,除非奴军彻底大败才有可能。就算他们对沈侯有着十足信心,但十几万敌军陈于淮上,就算排着队待死,也很难顷刻间杀个干净。

    可是现在,米价白纸黑字张贴在榜,无论他们是否相信,这已经是事实了!

    如此低的米价,此前民众们是做梦都不敢想象,这会儿事实摆在眼前,唯恐只是梦幻,于是再也顾不得讨论淮南战事究竟如何,俱都争先恐后往坊门涌去,唯恐落后一步便被旁人将贱价米粮哄抢一空。

    然而这时候,人群外突然响起高亢的叫嚷声:“乡民毋须哄抢,淮南再创大捷!沈侯亲率王师激战涡口,大破奴贼十数万!贼首石季龙亡命北逃,王师远追杀敌,缴获亿万器仗,江东再无兵灾!”

    “沈侯大破奴贼?”

    “奴军已经远逃?”

    原本民众们还在争相涌入,听到这吼声后,一时间俱都顿在当场,有些不敢置信的喃喃低语。然而在沉默片刻后,整个人群中陡然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沈侯万胜!沈侯万胜!”

    顷刻之间,整个建康城都陷入一片欢乐的海洋,民众们用各种各样欢庆的方式,来发泄着心中所满溢涌动的兴奋之情。全城俱都陷入狂欢,甚至无人去追究这一消息的真实性。如果换了别的边将,当然不可能在民间激起如此大的声浪,但既然是沈侯,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0791 功大怯言

    相对于民间的欢欣鼓舞,台城对于淮南再次取得重大胜利的事情反应则就要平淡得多。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台辅诸公们对此就漠不关心,事实上台城对于淮南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关注,而且所知较之民间要翔实得多。甚至于当淮南军在涡口发动决战那一夜,不乏台辅重臣也是心情忐忑,夙夜难眠,一直在焦虑的等候着这一战的结果。

    台城虽然没有直接派驻使者,但无论是在梁郡,还是在更加前线的淮南,都有各种形式的耳目存在,一俟得到此战的真实战报,便就加急接力的送过江来。清晨时分淮南军锁定了胜局,几乎到了傍晚,台城内便得到了消息。而入夜之后,更加翔实的战报便传递回来,台城内大凡应该知道的,便已经尽数知晓了。而城内民众们,则是到了第二天清晨坊市开市时才得知此事。

    淮南军击败十数万奴军,取得此战最终胜利!

    大多台臣密室之中得知此讯,一时间情绪也都出现极大波动。尤其类似王导、刘超等亲眼见证晋祚之衰颓,亲身经历仓皇南渡之人,更是已经忍不住喜极而泣!

    这些身具高位的台辅重臣们,对于此战意义之大,认识当然要远比寻常小民深刻得多。往小了说,此一战宣告了今次南北倾国之战江东的胜利。往大了说,经此一战,将直接奠定日后南强北弱的大形势,中原故国收复有望!

    但是由于尚未有正式的战报函文递入台中,所以就算台臣们已经知道此事,也不能像寻常小民一般乐而忘形,放浪形骸,各自以比较内敛的方式来抒发着心内的激动之情。

    比如丞相王导,几是夙夜无眠,一整夜都在临案疾书。清晨时分当丞相府属官入室打理起居时,只见满地的墨帖纸片厚厚堆叠,最起码有百数份,所写多为驸马沈侯传颂于外的一些壮声诗赋。而王丞相则两眼血丝密布,衣衫前墨迹斑斑兀自不觉,难得流露出几分寻常难见的轻躁。

    至于尚书令温峤,则几乎念诵了整夜的诗篇,尤其是已故刘司空刘琨,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动情之处,不乏哽咽,闻者无不暗觉酸楚。

    最引人注意的,还要属光禄大夫刘超,其人向来恪守礼法,严于律己,少有失态。可是昨夜居然在署内饮酒以致宿醉,直接错过了第二天的早朝晨议。

    余者中书、仆射、太常、侍中等等,晨议之时精神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萎靡,可以想见昨夜必然是一个不眠之夜,以至于到了第二天,全都打不起精神来。

    不过在第二天晨议的时候,由于尚无正式的信报抵都,所以与会之公卿官长们,虽然各自俱已心知,但也都极有默契的没论及此事。诚然此胜可喜,但既然他们身具台省高位,除了私情振奋之外,也不得不考虑的更加长远,该要怎样迎接这一场大胜,以及接下来局势又会因此做出怎样的调整。

    如此一场大胜,本身消化已经不易,一时间包括王丞相在内,都还没有能够将思绪梳理清晰,从而确定能够基于此胜而有怎样的进望。甚至于就连沈恪这种沈家嫡系族人,短时间内都不能确定这件功事究竟能给他家带来怎样惊人的助益。各自俱都不乏混沌,所以干脆保持默契暂且不谈。

    但如此大一件事情,即便是不提,也绝难当作还未发生。尤其是当议事半途的时候,郡府匆匆来报言道城中民众欢欣鼓舞近乎忘形,担心会因此而发生什么意外和骚乱,因而入台请示该要如何应对。

    其实也不需要郡府来报,都下民众们雷鸣一般的欢呼声早已经传入了台城内,可以想象出如今都下各处是怎样一副万众欢腾的场面。

    于是护军府虞潭在议事中途便退场,归署召集各个宿卫将军,调遣宿卫入城,防守各处关键所在。尤其是位于乌衣巷的丹阳公主府,务必要保证不被那些乐而忘形的民众们骚扰过甚,以免好事变成坏事。

    有了这样一个插曲,接下来再要议事,必然绕不开淮南战事的问题。可是眼下台辅诸公心情复杂,也实在不好深论下去,索性就此散场。反正就算再谈下去,无论什么事情跟淮南大捷相比,都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让人没有兴致参与讨论。

    群臣各居其席,尚还看不出什么。可是一待散场之后,却有数人不约而同行上追随少府卿沈恪而去。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便不免有人心内渐生阴霾。

    过去这段时间以来,江北诚然战事激烈,而台城内也并非袖手旁观,无所事事。虽然淮南给用多有自筹,但徐州、荆州两镇仍然需要仰仗台城援手筹措。而除此之外,近来台城最主要的政事便要数东扬州撤州事宜,整个东南地域,人员调动俱都非常频密。

    此前江夏公卫崇已经南下会稽担任会稽内史,但说实话这一项任命更多还是在于卫氏旧望以及卫崇其人还算是一个南北双方俱都能够勉强接受的人选。但若讲到真正的政事才能,卫崇也算不上一个非其不可的人选,毕竟其人南来之后多是闲任,从来都没有坐治大郡的经验。

    早前治理会稽的,像是诸葛恢之类,盛名之外那都是确有政事才能,能够将会稽大郡治理的井井有条。而卫崇所接任的会稽,乃是沈充把持数年之后留下的一个摊子。对于卫崇南去上任能否胜任,从而成功将沈充所遗留下的一些问题解决,将会稽重新拉回台城中枢怀抱,台内对此并不看好。所以给卫崇选派什么样的属官,近来台内也是议论纷纷。

    谢尚原本担任钱塘令,也在这一轮的调整中被召归台内担任给事黄门侍郎。虽然在地方上历练时间不久,但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原本其人是以风雅美态著称,兼之又有一位玄名极高的父亲,在都中时誉之高并不逊色于王葛门户子弟,乃是公认的年轻一代一等人才。

    可是原来在都中时,其人风雅之外,玄之过虚,不乏轻率浪行,浮于事表。今次归都之后,很明显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沉静,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热衷于臧否议论,待人处事都有着很明显的长进。

    黄门侍郎乃是近侍清任,兼之如今皇帝都未亲征,连待诏传告的职事之劳都没有多少。所以归都之后,谢尚便彻底清闲下来,每日只是在署内枯坐,除了翻阅一些典章打发时间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身受闲置冷待,谢尚也不感到以外,早在他叔父谢裒出任吴兴太守的时候,这种事情已经可以预见。尤其归都以后,更加明显的感觉到台内多有对立。这已经不是他这个层次能够参与的,索性便也安守其任,并不为扭转处境而去做什么努力。

    这一日,谢尚刚刚归署,便得知驸马淮南大捷的消息,谢尚一时间也是高兴的坐卧不定,不独独只是因为自己处境或将要迎来转机,更因为凡身为江东人士,面对如此一个惊人喜讯,又怎么能淡然以视!

    不多久,署外有人来报,言道袁耽有请。

    谢尚闻讯后不免微微蹙眉,下意识去想袁耽此刻邀请他是为的什么。他与袁耽不独有着深厚交情,而且本身还是姻亲,他的夫人便是袁耽的妹妹。兼之都为年轻一代颇负清誉者,处境不乏类似。

    不过这一份交情,在他家选择向沈氏靠拢的时候便蒙上了一层阴影。自从苏峻之乱以来,袁耽便一直担任王丞相的从事。立场上的矛盾落在私人情谊上,相见难免尴尬,因而渐有疏远。今次谢尚归都也有不断的时间了,始终没有见过袁耽。此时接到邀请,难免会有一些好奇。

    略作思忖之后,他还是决定去见上袁耽一面。毕竟多年良友,若是就此不再往来,实在太可惜。

    袁耽所约定的见面场所还在台城外,谢尚本就无事在身,其人在不在台城署内也都乏人关注,近乎透明,索性直接向上官告假一日,而后便离开台城。

    一俟出了台城清明门,谢尚便为城中如今那种欢腾的气氛所感染,整个人心情也变得欢快起来,坐在牛车上两手不安分的在膝上跃动,有些遗憾没有乐器摆在身畔。

    城东青溪附近,大街小巷都不乏欢欣奔走的人群,水畔处更是到处都有欢歌声此起彼伏。都内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谢尚不免略感遗憾,没能跟随驸马一同过江,终究与这一份欢乐隔出一层。虽然他在钱塘对于给淮南筹措物用也都颇为尽力,但那毕竟不是什么正轨的渠道,也难摊在明处去夸言。

    “今次之后,少弟将要迈于兄前啊!”

    这一次淮南之胜,意义之大较之此前苏峻之乱都要大得多,他的堂弟谢奕始终跟随驸马烈战于最前线,此役之后再作论功,可以想见必会获得世道极大褒扬,时誉将会远远超过他这个兄长。不过谢尚对此倒也没有什么太失落的感觉,以驸马之壮气进取,可以想见此战绝非江北用事的终点,来日必然还会有更大的进望,凡精勇于事者,又何愁无功!

0792 分道扬镳

    正午时分,谢尚才抵达与袁耽约定会面的地点,是一座位于城东、地近覆舟山,依山傍水的园墅。这园墅规模虽然不大,但建造的不乏意趣,环境也是多有雅致。虽然深秋时节草木枯败,但景色仍然不乏可观,自有一种萧条之美。

    谢尚下了牛车,早有立在道左袁氏家人匆匆迎上,于是便在袁家仆人的带领下,穿过槐、柳拥抱的小径,往园墅正门行去。途中他不乏好奇,随口问向那袁氏家人:“我记得此园乃是王长豫别业,斯人已逝,不忍久念,你家郎主怎么选在此处会客?”

    那袁氏家人听到这话,当即便不乏自喜、或存小心翼翼的炫耀回答道:“我家郎主久事王丞相门下,丞相因念都中治业不易,因将此园相赠……”

    谢尚闻言后,俊美脸庞神情微微一滞,继而心情便转为复杂起来。

    时下无论再怎么清玄脱俗之人,凡是南渡而来,总要面对一个家业何系的困境。许多清誉崇高的旧望人家,因为南渡之后不善经营而沦为赤贫,全靠亲旧帮衬。陈郡袁氏虽然也是传承日久的旧姓人家,但在这一点上仍然不能免俗。讲到具体的生活处境,袁氏较之谢家甚至还有不如。

    谢尚的父亲谢鲲虽然崇玄而不治业,但最起码也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大郡首长。而随着他的叔父谢裒入治吴兴,加之沈氏的帮助,如今谢家在吴兴会稽算是彻底立稳了。可是袁耽的父亲袁冲一直在台中任事,兼之早亡,所以袁氏家境的确算不上好。虽然彼此论交意气相投,旧好为系,不会以此介怀,但落在各人心底里,也真是滋味不同。

    城东青溪附近,各家王侯公卿别业遍立于此,兼之环境优雅秀美,是许多时人聚会首选去处。时人不耻言利,即便自己不住,也能待客收租。就像王丞相府下金梁园,若去玩乐一场花费数万钱也不算出奇,而且就算想入园花钱,还要有相匹配的身份。

    袁耽这座园墅在青溪附近规模并不算大,但是此园原本属于王丞相长子王长豫,无论选址还是修筑风格都颇为可观,早年王长豫在世时,多于此宴请都中各家俊彦,谢尚自然也在其列。因而在城东一众园墅中,也算是颇有名气。

    但园墅价值多少还在其次,关键此园本属王长豫,如今斯人已逝,王丞相却将之转赠袁耽。这背后的意味,则不啻于宣告王丞相对袁耽的看重几可媲美子侄。

    袁耽能够得到王丞相如此亲昵看重,谢尚也是由衷替他感到高兴,可是一想到彼此立场的冲突,心情也着实感到复杂。

    很快,谢尚便行至园中,袁耽早已立在庭前等候,看到谢尚入门,便是大步迎上,拉起谢尚手腕笑语道:“仁祖可是让我久等,稍后定要胜饮几杯!”

    谢尚闻言后便也微微浅笑,继而转眼望向庭中,叹息一声道:“花木枯落,入眼萧条,睹于斯景,忆于斯人。王长豫之不寿,真算是世道之不幸。”

    袁耽听到这话后,神情稍有几分不自然,不过很快便也附和道:“是啊,昔年良朋满席,如在眼前,而今四顾,恍如隔世。以往我也是不忍履此伤心地,不过今日盛请仁祖,然都内太多喧扰,实在难觅幽处。你我临窗对坐,少忆旧事,互诉别情,也能略缓悲情吧。”

    说着,两人便行入厅中,由此高处临窗以望,可见墙外山涧清流潺潺而淌,左近修竹绕溪,虽然时令错过,景色仍然不俗。可想盛夏之际若能居此,自是暑热不侵,满怀清爽。

    厅中早已经备下餐食,虽然不是什么珍馐,但旧友相聚不乏深情,饮食之类还在于外。

    彼此各怀心事,对饮几杯之后,袁耽才缓缓开口:“早知仁祖归都,我是一直渴于一见,无奈杂事缠身,到现在才抽出时间来,仁祖可不要怪我怠慢。”

    谢尚闻言后端起酒杯浅啜一口,继而微笑道:“仕用任劳,自然职务当先。归都后我倒是不乏懒闲,但却担心恶客有扰,不敢贸然求见。”

    彼此对言之后,室中气氛便又陷入沉默,虽然彼此都在试图显得更亲近一些,但那一份疏离感终究是挥散不去。原本既为同乡,又为通家旧好的姻亲,往年共在台中任事时,即便是彼此忙碌,但若何者有请,即刻推开案头事也要聚上一聚,高谈阔论一番,又怎么会有此类顾虑。

    更何况眼下,一者深受台阁宰辅提携重用,另一者却被召回台内闲置不用,这一番对话无疑更加剧了彼此的尴尬。

    而且家世、资历相当的两人,彼此也都互相熟悉,许多话即便不说,也都能够有所体悟。谢尚归都之初,曾经陪自家夫人往母家一行拜望,袁耽却恰好留在台中当值。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公务繁忙,很明显是袁耽为了避嫌而不见。正因如此,对于袁耽今日因何相请,谢尚才感到有些意外,而且心内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就这么尴尬着对坐片刻,袁耽才又干笑一声,继而叹息道:“往年良友齐聚都下,出则成群,入则满席,虽是俱微,不乏乐趣。如今各事与任,反而没了往年的机会。褚季野先达于事,殷渊源至今因罪羁于荆州,仁祖归都未久,转瞬我却又要离都远行,相聚日短,别离时多,实在太伤人情。”

    他所言这几人,不独身份背景相当,也都俱有少贤时誉之名,除了良友之外,也都是姻亲关系。像是褚裒褚季野便是谢尚的姊夫,而殷浩与谢尚则是连襟,都是袁耽的妹夫。几人之中,如今最受显用的自然是褚季野,已经高居武昌太守,大郡首长。而最落魄的则是殷浩,与叔父殷融俱受王舒牵连,殷融身死,而殷浩则至今被关押在荆州。

    虽然说起来是关押,但也是对殷浩的一种保护。要知道就连王舒都被方镇围攻逼死,殷浩如果归都,必然是要重议其罪,各地方伯绝无可能任由殷浩脱罪,以免给王舒翻案提供突破口。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眼下殷浩留在荆州还有命在,一旦归都,只怕性命都保不住。

    听到袁耽这么说,谢尚眸光闪了闪,继而问道:“彦道离都远行,是要向南吧?”

    袁耽直接点了点头,并不隐瞒,他今次离都外放,正是要去会稽为官做江夏公卫崇的副手。此前之所以疏远谢尚避而不见,正是为了争取这个机会。他在台中虽然颇受王丞相看重,但公府属员与地方官长还是乏甚可比性,无论是从个人前途还是整家置业,无疑在地方前途要更大得多。

    如今中兴老人半数凋零,正是他们这些少壮待时拔起的机会。像是先他们一步的何充何次道之类,早从公卿之辅入治地方,未来数年之内方伯可期。同类中褚裒也都是大郡当任,更不要说比他们稍晚一些的沈维周早已经是持节统兵数万、真正的方伯之选了。

    虽然台职清闲,也能更近台辅,但袁耽深知机会实在不多,错过一个或就要落后数年。他既不像褚季野有高居台辅的宗亲关照,更难比沈维周那种土著异类、根本不讲道理的阔行当时,所以今次台中整顿会稽与他而言便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如果错过了,未来真不知道还会否有这样的机会。

    “今日相请仁祖,半在叙旧,半在请教。我就任台内,外事多有不悉,仁祖则刚刚调任归都,关于南乡诸多人情事态,我是亟待仁祖能够稍作解惑啊。”

    话讲到这一步,袁耽也不再掩饰自己今次邀请谢尚的意图,直接道明。

    谢尚听到这话后,神情却是一黯,垂首半晌后才抬头望向袁耽:“彦道又想让我对你说什么?”

    这个问题,不乏苦涩。袁耽此去会稽,不用想必然身负打击吴人乡宗的使命,主要意图自然也是意指吴兴沈氏。而谢家与沈氏已是联系日深,且不说谢家如今最重要的谢裒在吴兴任上便多仰沈氏助力,谢奕更是驸马沈维周麾下久从旧人,甚至谢家能够在吴乡立足,也是多赖沈家通财相助,彼此无论是政治立场还是立家传承上,已经分割不开。

    袁耽此前望向谢尚,眸中是不乏希冀,他虽然也知谢家如今和沈家的关系,但多少还存一些希望,想要凭着旧情再将谢尚拉回来,因而才有今日之请。可是听到谢尚这么说,便知道自己这想法是要落空了。

    “沈侯淮上再破强敌,我知仁祖此前虽有困顿,但显途已在脚下。不过我还是想问仁祖一声,难道真要为此一望,而远弃旧人、割舍旧情?”

    袁耽讲到这里,神态不乏怅惘:“沈维周确是南乡少壮,人莫能及。我本身不悉军务,也不敢妄论其人功业。但若是一个人虽然行事莫能非之,而人情却不乏怨之,这当中之秘,难道不值得深思?更何况南人惯来狭念,我是深恐仁祖你才托非人啊!”

    “彦道此言,我是不敢苟同。我所观者,人未怀怨,反是人人皆颂其名。王业南来,为社稷以计,才用本就不必限于南北。肃祖大略,深爱驸马,如今种种,更显当年识鉴之明。人皆俗情难免,我当然也希望大功出于旧门,但又怎么能因南北之别而抹杀功实?这难道就不是一种狭念?”

    谢尚讲到这里,神情也是不乏激动,如果袁耽不说什么南人狭念云云,他反而还不至于失态。南人狭念他还没有感受到,但是台辅执政的确气量不高,他是已经深有感受,毕竟其人归都后便一直被闪在一边。

    “彦道若有问我,我是不赞同你往南而去。如今所见,就连驸马都不甘限于南土,而是过江烈行建事。以弱胜强,来日王业必有大振已是笃定事实。未来所望,终究还是要归于故国。彦道难道就无畅想,来日你我并驰归望桑梓?吴乡虽好,终究远乡啊!往年困于世道,无奈之选,如今社稷脱困,何以不能壮行?”

    袁耽听到这里,神情屡有变幻,良久之后才举起酒杯干涩一笑:“仁祖胜论,在你面前我真是不得不哑声。今日不谈时务,我们止于叙旧。”

    谢尚见状,也是喟然一叹,不忍再相见为难,站起身来对袁耽深作一揖:“彦道远行在即,应有太多事务繁忙,我也不再久扰。南乡气候稍异都下,稍后我让人备下一些时用之物送至府上。身不能见,神亦长念,告辞。”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洒然而出。

    袁耽稍稍错愕后,也自席中缓缓立起,向着谢尚背影同样深作一揖,眼角不乏湿润。他是心知,今日一别之后,昔日之良友已是彻底分道扬镳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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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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