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8
盛夏之襄国,酷热处并不逊于南疆。
随着国中大军集结,南向讨伐,原本许多浪迹在襄国都内招摇过市的国人并杂胡勇力俱被征发入伍,因而倒让襄国城内治安都为之转好,不再像以往那样混乱难束。
位于襄国崇仁里一座园墅,高墙之内树木成荫,修长茂密的毛竹杂次其中,又有盛放之百花争奇斗艳,园林胜景令人目不暇接。
园林内有一座高达两丈的阁楼,楼上彩缎缠绕遮阳,楼下曲水环流祛暑,乃是一处极为雅致所在。此时在阁楼上层,正有数人次序落座,神情专注的眼望着居坐于正当中的一名须发皆雪白的羽冠老者。
老者正是严穆,时至今日,在襄国已经具有了不小的时誉,每有开坛论道讲经,多有时人到场。
阁楼内众人正在倾听严穆讲道太玄,突然楼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声,众人齐齐望去,只见正有一群人穿过竹林向此处阔步行来。被这些簇拥在当中的高冠者,正是羯国重臣程遐。
程遐近来可谓是春风得意,起居俱有问候,出入不乏景从,此时围绕在他身边的,既不乏晋人之旧望门户,也多有诸胡新起之军头渠帅。
行至阁楼附近,程遐便顿住脚步,回首向一众人望了望,众人这才停下来,纷纷拱手礼送程遐入楼。
程遐行上阁楼时,楼内几人也俱都起身恭立一侧,拱手礼拜问候。
对于旁人礼节,程遐只是略作回应,疾行几步到了严穆席前,眼见严穆将要起身,便连忙抬手道:“我这俗人浊尘随身,厚颜来打扰严师君玄静已是非礼,何敢再劳师君移体。”
严穆闻言后便也不再固执起身,示意新收的弟子赶紧置备座榻礼请程遐入席,这才微笑说道:“国中世风有妖,道行殊为不易,若非程公鼎力相助,此乡之民更要久违道声,执礼以见,程公受而无愧。”
程遐闻言后便笑语道:“不患身之罹难,唯忧道之不行,师君有此恭诚之道心,凡心向此者,又怎么能作旁观。我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四夷入于华夏,番说猖行于世,这本就是我等中原衣冠痛惜之事,只恨并无玄理天授破此番佛。师君入国破番,这是万众幸事。”
这两人所言,乃是前不久一桩事迹。早前严穆渐有声名扬起,这便引起襄国一些胡教番僧的不满,约集上门论法。若论起嘴皮子的功夫,严穆在江东尚能游走名门之间,相交不乏玄士。而如今的佛法教义尚是诸多粗陋,加之这些番僧多是假此惑世,更难有什么精深造诣,三言两语便被严穆驳斥的哑口无言。
论法虽然输了,但这些番僧却不肯罢休,私下邀集一群胡人强横之徒,要将严穆驱赶出襄国。还是程遐出手相助,不只严惩那些番僧,更以园墅相赠,将严穆供奉于此。
程遐至此拜望,余者便不好再留下来打扰,于是便纷纷告辞,只有钱凤作为严穆的弟子留了下来。
“中原风土,不同于南疆。世仪居此,可还能入俗?我是杂务缠身,无暇久奉师君,严师君这里,还要多劳你来观望。”
待到众人退下后,程遐才笑吟吟对钱凤说道。他虽然不曾身入江东,但也曾经听过钱凤之名,对于其人不乏好奇。尤其其人辅佐的主公王敦都已经功败身死,但钱凤却能毁容避世逃入北国,如此一番经历,更给此人身上增添几分神秘色彩。
钱凤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当然也不是要主动坦露,实在是刘隗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而他要接触程遐,刘隗是不可能替他承担风险做出隐瞒的。不过幸在他在江东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与沈家的亲密关系就连刘隗这个南面逃来之人都有些不确定,程遐更不可能由此联想太多,倒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危险。
“光禄垂问,凤实在不敢当。残躯尚能存世,已是人生大幸。于此重逢严师,更是苍天垂爱,起居侍奉,岂敢怠慢。”
钱凤亲自为两人奉上酪浆,而后便避坐旁席抄写经书,状似身外之事俱不关注,倒真像劫后余生之后万念俱灰的样子。
虽然对钱凤略有好奇,但也就仅止于此。寒暄过后,程遐注意力还是放在了严穆身上,闲谈几句后才又笑语道:“今日请见,还是想再向师君邀赠几剂玄散。近来多有烦扰,若无此乐,则神困体乏,饮食俱厌啊。”
严穆闻言后便让弟子取来一些盛放在玉匣中的寒食散,转手递给了程遐,然后才又说道:“此中虽有趣,不过还是要适意而止。”
程遐听到这话,倒是有几分警惕,微微皱眉道:“散中不乏毒害,此事我也有闻。但那是俗人劣技不能达玄,但严师君此技通玄,难道也不能免除此害?”
“散中自有玄乐,此非俗人能持,庸人自害于身,又岂止于此一端。暴以求死,奸以害命,俱是取死之道,岂可独咎散食?”
严穆深谙于此道,自然有其一套说辞理论,这世上自取死路的人多了,相比较起来,服散而亡的比例已经算是少的。
对于严穆这一歪理,程遐倒是很认同,闻言后便点头应是:“勇力者恃凶结怨,斗志者阴谋取死,人之生死祸福,终究还是要靠自心的取舍把持,过怨于身外,反倒是庸人俗念,迁怒其余。”
“不过散乐通玄,本就不是俗人能常享之乐趣。若常沉湎于此,譬如鱼虾曝陈于山梁,走兽溺水于深涧,焉能不受所害?此非散食之毒,而是人处非份。程公自是不乏雅趣,但也多有杂务缠身,不能长守清静,因此还是怡情适意,不可久为。”
程遐闻言后,更是连连点头:“若非幸遇严师君,我又怎么能多闻此类贤声而有受教。可惜世人多有俗尘遮眼,杂念塞心,似严师君此类独守真知的高贤,反倒成了人世之异类。”
钱凤早已经磨练的城府深厚,喜怒不行于色,但在听到程遐对严穆的推崇,悬臂抄书的毛笔还是下意识顿了一顿,在纸上留下一点墨痕。
程遐对此倒无多少关注,转而又开始讨教起类似他这种俗人如果要常常服散会有的害处。
严穆自然又有一套说辞,既让程遐对此有所警惕,就不会对散食畏如蛇蝎,同时也顺便增强一下自己的品牌概念:“至乐之玄趣,本是内外通修才能达至的妙境。假借于外力,终究是人行小道。若是弄此者本身便不悉妙境,所施差之以毫厘,失之以轻重,则受法者便不免精神脱于形体,意志泯于虚无,虽生似死,似死仍生,这便是所谓之迷于玄中,不可不慎重。”
听到严穆所言之迷玄,程遐便又有了兴趣,探讨良久怎么人会变得虽然活着但却看起来像是死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阁楼外又有程遐家人禀告苑中召见,于是程遐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了与严穆的探讨,不乏遗憾的叹息道:“看来我终究还是要顿足于玄门之外,眼下国中大用于边,内外诸事,主上俱都付我,实在难有太多闲暇与严师君周游玄乡,暂且告辞,来日得暇再来请教。”
说完后,他便长身而起,钱凤则起身相送出阁楼外。
行至阁楼外,将要分别之际,程遐心中一动,立在楼外望着钱凤问道:“世仪也是生长于江东,南士中少有之高智。以你观之,今次中山王用事于南,结果将会是如何?”
钱凤闻言后便连忙摆手道:“蛮乡俗流,少窥中原之大;窃生于世,难思伤心故乡。实在不敢妄论大事,免污光禄视听。”
“世仪太谦虚了,你所败事,不过是因所辅非人,若是早从于中国之主,绝非落后之辈。眼下也是闲谈,你且姑妄言之,我也姑妄听之。”
程遐又笑语说道。
“既然如此,那凤也不辞光禄垂问。”
于是钱凤稍作沉吟后便说道:“中山王之勇猛,凤是少见。然则古来天命之士,自有厚眷异兆加身,北来略闻旧事,窃思中山王应是殊于此类,不过险胜常人。中原自是广大,然则南乡也自有所恃。昔者魏文兵顿大江,曾为叹言天限南北。以此观之,今次用事,或能小积功事,实难贯通南北。”
程遐闻言后,便指着钱凤笑起来:“钱世仪此论,终究还是止于旧调。主上用事以来,天地革命,以今易故,绝非旧调可论,也非狭念能度。不过你终究生于南荒,有此偏颇,或是出乎人情,倒也不必智昏标之。”
“凤也是斗胆作论,若是国主亲向,自非俗眼能论。但中山王……唉,我也是以小论大,不敢深言。”
钱凤说完后,便对程遐拱手作别,转身返回了阁楼。
程遐听到这话后,倒是微微一愣,继而便开始忍不住猜度钱凤那未尽之意。他倒并不觉得钱凤所言有多高妙,南士终究困于见识。但钱凤所言中山王并非天命眷顾,倒让程遐略有遐思。几年前征伐汉国,中山王便是大败,还要主上亲自出面收拾残局,今次又是伐国之战,不知会否旧事重现?
0749 忠良遭辱
离开严穆所居园墅后,程遐便登车即刻赶往建德宫去拜见主上。
此前程遐担心中山王掌兵之后会对自己更加不利,所以当主上决定让中山王掌兵南征时,程遐可谓心灰若死。可是随着大军开拔,他又感觉到此事也并非完全就是有害,反而是自己一个机会所在。
今次中山王争取兵权,其实多多少少都犯了主上的忌讳,也令主上更深刻感受到中山王所具有的威胁。所以也不再是此前那样姑息养奸,态度开始有所转变,尤其加强了对于太子的扶植。
中山王率军离开之后,主上便命太子坐镇邺城,车骑、骠骑等军府禁军俱都归于太子执掌。而且对程遐也不再是此前的冷待态度,又开始让他介入到许多军政事务中以辅佐太子。
国中甲士普发,难免会令国内空虚。虽然襄国、邺城等国中核心区域仍有数万精锐禁军坐镇,震慑境中,但若边境胡众趁着国中大举用事之际而作乱,则不免就乏于调度,顾此失彼。
所以在大军开拔之后,主上便又下令四野郡国良家迁附于内,以充京畿地实,同时普征畿内良家子弟披甲入军,拱卫京畿。
这一次扩军规模并不算小,而且不再是以往那样直接抽丁募武以充军用,多有桀骜杂胡充塞军阵,主体乃是晋人良家,而且法令森严,已经有了中国之主整备王师的气象。
程遐私下窃觉主上这是打算借机以肃清军伍中那些乱象,以及用事以来因于权宜而滋生出的勾结牵扯和弊病。此前因为大军充塞于内,诸将派系林立,彼此勾结包庇成风,哪怕是主上也不敢轻动这些人的权柄。而中山王也正是基于此点,因此才有那么张扬狂妄的作风态度,甚至连主上的命令都时有违抗。
眼下诸军都遣于外南征残晋,正是创建新军归于法制的机会。以此观之,主上将中山王外遣,大概也有此类用心在其中。来日南事悉定,大军归国,新军也已经成就规模。届时再与旧军糅合裁汰,新的格局秩序自然会很快建立起来。
虽然此举或会令前线将士略怀不满,但主上既然敢为此规划,想必也是自有其安排。而且凭借主上的威望,再辅以怀柔策略,不会酿生太大的动荡。最重要的是,能够将最重要的军事厘清,让太子得以有足够的基础继承国祚。在这方面,主上也真是用心良苦。
程遐久从于石勒,能够居于如今的显位,当然不可能仅仅只是靠着裙带关系。在奇谋定策方面,他是比不上已经去世的张宾。但是讲到具体的处理政事庶务,他也是国中首屈一指的谋臣。
要扩充国中禁军,关系到民籍、资用以及郡国诸多政令配合,这是程遐的长处。主上要为太子构建起足够制衡老臣的力量,自然绕不过程遐。
眼下中山王离国远征,没有了直接的压迫,又被主上重新重用,诸多军政事务托付,所以这段时间来程遐真是久违之吐气扬眉。原本略有冷清的门庭再次变得喧闹异常,诸多晋、胡人家竞相投献。要知道程遐所恃者不独独只是当下的权柄,还有来日太子继国,必为辅政重用,所以很快又变得炙手可热。
今次建军,主上特意绕开一些旧从老臣,这也给了程遐以机会,在辅佐太子扩军的同时,逐步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新成的禁军之中,总算得以染指旧年被主上严防死守、不许他插手的军权!
因于近来际遇的变迁,终于有了托孤重臣该有的待遇,所以程遐早年对主上偏望猜忌所积攒下来的怨气,一时间也是荡然无存,心中更有一种要披肝沥胆、竭尽所能报此知遇之恩,辅佐太子成就盛世之志的情绪在荡漾着。
今次苑中再有急诏,程遐倒也不疑有他,近来主上多召见他相谈备问国事,每每至于深夜。因而一路上程遐连连催促御者疾行,勿使主上久候,很快便从侧首宫门进入了建德宫。
入苑之后,早有内侍在宫门内等候多时,待到程遐入内,便急匆匆引领他往苑内行去。程遐随行其后,眉头却微微皱起,近来主上召见他俱是步辇迎送,今次却没有,让他跟在内侍身后一路趋行,颇失大臣品格,因而有些不满。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主上有急事要询问,因而忽略了这些小节,因此些许不满便也渐渐释怀,反而跑得更快。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此去并非前往主上宫室,而像是皇后宫,一问内侍果然皇后相召,程遐心内便生疑窦。
皇后刘氏,乃是主上微时发妻,如今年齿渐高,美态不复,虽然主上稍有临幸亲昵,但对皇后也是素来敬重,每有国事相问。所以对于刘皇后,程遐不只自己不敢怠慢,甚至还屡教自己的妹妹程氏切不可恃宠而骄,要对皇后礼奉有加。正因为此,当前世子石兴夭折,主上再择嗣子时,也是稍借刘皇后进言,太子石大雅才能得立。
心中虽有疑窦,但程遐也不敢怠慢,很快便行至皇后宫,得到召见后趋行入内,大礼参拜,可是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屏风后传来一声妇人暴喝:“给我拿下这邪魅事主的佞臣!”
闻听此声,程遐心内顿时一惊,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殿中已经冲出数名壮力仆妇,直接反擒程遐两臂将他推按在地,打落发冠,脸庞紧紧贴在了地上,姿态狼狈到了极点。
屏风后皇后刘氏骂声连连,怒斥程遐,仿佛一个乡野泼妇,俚骂不断脱口而出,可见已是怒极。
而程遐在惶恐之余,倾听良久,才算是听明白了刘皇后为何会如此如此暴怒苛待他。原来是主上前夜游园感染风寒因而病倒,至今还未好转。刘氏关心夫君,因而在苑中稍作打听,才知原来近日主上得程遐进献恶药且蛊惑行乐,每每酣乐至夜深,消耗太多,因而卧床不起。
刘氏虽然不是什么名门贵女,但也绝对是妇德满分,得知原委之后,焉能不气,当即便命人将程遐召来,于是便出现眼下这一幕。
“你兄妹不过寒伧蚁众,幸受主上垂爱收养近畔,才有今日富贵尊荣,甚至与嗣君血脉勾连,这是古来未有的大幸!你这奸佞怀揣豺狼心事,尤不知足,还要暗献恶药邀宠,难道真以为内外无人治奸!”
刘氏怒骂至愤慨处,甚至让仆妇抓起程遐髻发抽打其脸庞,斥问到底是何心肠。
程遐这会儿也是又惊又惧,真担心主上因为自己献药而有什么不测,他若蒙此罪名,不独家业难保,只怕即刻就要有灭门之祸。可是在又听片刻之后,才听明白主上只是纵欲过甚,偶有小恙罢了,于是便稍稍放心。可是很快,便又被刘氏的怒骂以及如此屈辱的对待激发出无穷羞怒。
我兄妹诚然寒家,但你夫妇何尝不是伧徒,而且还是更加卑贱的杂胡!恶妇以此羞辱,难道忘了自家底细?今日有此尊荣,那是他忠心赤胆襄助主上得来,而你这乡野恶妇,无非所托得人,才有今日之幸,竟敢如此羞辱国之大臣!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并非与这恶妇讲道理的时候,恶妇今天如此折辱自己,除了忧心主上之外,大概还有妒心所致。虽然往年这恶妇都是一副乐知天命、守礼自足的模样,但凡为生人又岂无妒忌心肠,高智明识之大臣尚且不能免俗,更何况这本就乡野卑贱出身的恶妇!
而且,近来主上多有扶植太子,信重程遐。嗣位越发巩固,程遐又是大权得握,将成帝舅。大概这恶妇借此发难,也是想要打击程遐气焰,以免太子日后继位重用母家,令得她自身处境变得寒酸。
心中虽是羞恼至极,程遐却不敢驳言,但是对于皇后强加己身的罪名却不敢承受,脸颊已被抽打肿起,仍在力言散食绝对无害,恰好他身上正带着一剂,当即挣脱仆妇擒拿,直接仰头干服一剂,以证此散绝对是无害。
刘氏眼见程遐此态,一时间也是愣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寒食散入口很快便被口水化开,散力渐渐上涌,程遐神态便有几分不羁,绕行殿下,脸颊红肿,眼眶也是通红,神态渐有悲愤,最终面北而拜,口中悲呼道:“臣本布衣伧徒,幸受主上拣用,追随以来,唯以赤诚相报,绝无一二懈怠之念。襄助主上奋进至今,不敢矜念自陈寸功,唯恐不能报尽恩用!皇后陛下若是厌见于臣,性命即可奉上,不敢有怨!但若以此无有之罪而污于臣节,臣虽死,目不能闭,魂不能安!”
听到程遐那悲愤咆哮,刘氏又是错愕当场,久久无语。
很快殿外又有内侍冲入,这一次是赵主石勒所派,入殿后便直言主上召见程遐。
刘氏闻言后便冷哼一声,自屏风之后转出,瞪大两眼望住程遐,沉声道:“我虽妇人,不干外事,但哪怕是寒家小妇,谁若弄恶庭门之内,必以性命相搏!罪与无罪,主上自决,但若日后你再有此类惑主劣事,我决不饶你!”
0750 石堪归国
建德宫御花园里,赵主石勒身披一件时服宽袍,偎坐在竹榻上,左右几名美姬环侍,各奉饮食器用。石勒精神不算太好,灰败须发残留几分寝卧后的杂乱,眸下眼袋更显肥大,两眼也是浑浊,脸色显出病态苍白。
前夜他临幸位于襄国城外的别宫澧水宫,夜风阴潮因此略染风寒,此一类小恙原本也不必在意,早年他征战南北时,哪怕身受巨创仍能坚持烈战,可是如今终究要服老,到了这个年纪,一场风寒便让他精神倦怠,病体不畅。原本是避暑消遣,结果只能归苑养病。
在石勒卧榻两丈外的地方,有一名体态高大、面白无须、年在而立的人正跪坐承命。此人便是中常侍严震,因其明识智敏,兼具勇力,因而近年来多受赵主信重,常立身侧,备问诸事。
在饮过一剂药汤之后,石勒精神略有好转,索性便坐起来,感慨说道:“往年微时,求人青眼不得,每多相害。如今显极,群下状似忠良,屡有妄求。生民或贵或贱,总是赤诚难求。人欲可有尽处?往年两餐不继,朝夕难保,自是处境险恶,要强求奋取。可是如今名爵加身,生民供奉,长乐无忧,为何还要欲念频生?”
主上这一番感慨,所蕴含的深意可谓极大,严震也不敢随意回应,斟酌再三之后才说道:“止求两餐者,躬耕在野。止求存命者,卑事公门。奋进者应是大欲以驱,然则天命独崇于一,主上冠于此世,承以天命,御使群雄,才有天地革命气象,定乱建制于中国。似臣等自足惧死庸类,幸托庇栅下,平生所愿已足,余年只存忠义以献。”
“自足才是难得,可惜此世少有自足安定之辈,却多恃才恃勇,每以英雄自标,以小谋大,祸于身,祸于世。”
听到严震的话,石勒感慨更多,这时候内侍趋行来报已经将程遐引来此处,于是他便示意严震退下,稍作询问程遐在皇后宫中的遭遇,嘴角已是泛起讥诮,吩咐道:“将他引至偏殿暂候,稍后再来见。”
皇后召见程遐,石勒是心知的,甚至就是他授意严震暗示皇后要这么做。皇后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所出,但无论见识还是妇德都令石勒感到满意。如果没有他的授意,即便皇后对程遐再心怀不满,也是不会如此折辱大臣的。
而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石勒对于程遐近来过分活跃的不满,想要以此告诫他收敛一些,不要再肆无忌惮的结党营私。
程遐这个人才能是有,但缺点也是极大,自恃帝戚而无自知。早年石勒对其多有冷待,本以为他会受到一些教训,但没想到稍稍有所放纵,其人便又故态复萌,这也让石勒由心底感到不满。
不过眼下国内略有空虚,加之诸多礼章秩序需要重建,国内不宜再生出什么波澜。加之程遐又是太子母舅,如果由石勒亲自出面敲打的话,难免会对太子有什么不利的影响,所以才交由皇后出面。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石勒才让人将程遐传入。
在偏殿中休息并打理仪容,散力也渐渐散开,虽然脸颊仍是红肿,但程遐看起来也不算是狼狈。行入此内后,他便忙不迭跪拜在地,还未开口,已是凝噎,涕泪横流。
眼见程遐此态,石勒心中虽有烦躁,但还是耐住性子,让人将程遐扶起入座,这才说道:“皇后恪守于礼,年齿越长,执礼越慎。哪怕是我,每每相见,都要谨慎以待,担心失礼使其不悦。”
程遐心中纵有再多不忿,此时也不敢在主上面前多言皇后之非,闻言后只是忍泪顿首道:“臣本非冠带世祚之门,从事以来唯以忠义薄才为献,或有行差于礼竟不自觉,今日受教于皇后才知积错成罪,惶恐惊觉,日后必自警自省,绝不敢再蹈于覆辙。”
对于程遐如此表态,石勒还是比较满意的,敲打之后,自然也要有所勉励。毕竟眼下国中军政事务频密,还要多仰其人之力。少作温言宽慰肯定程遐近来功绩之余,甚至还特许他近来可以居家处理政务,避免这幅模样出出入入而引人非议。
听到主上如此为他着想,也并未因皇后的态度而再将他闲置不用,程遐不免感触更多,连带着对皇后的怨念都稍稍化解一些。说到底,那恶妇不过乡野粗鄙出身,虽然幸居国母之尊,但本质还是短见薄识,自己与其计较太深,本就失了大臣体格,而且也会败坏掉他与主上近来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君臣和睦关系。
在安抚过程遐之后,石勒又是转言暗示起寒食散的事情来。虽然皇后以此发难,但石勒心知自己今次生病并非因为服散,乃是旧年暗疾加之日渐老迈的常情,这一点负责给他诊病的医师也有陈情。而且受散之后他也并不直接服用,而是医师鉴定又试药于人,确定无害才会吞服。
年轻时候出身寒伧,饱受世间苦难,成人后又奋战多年,如今已是坐拥华夏,石勒虽然不耽迷于享乐,但也并不按捺这方面的需求、苛守清简。而且程遐所进献的寒食散对体力和精力的增强是显著性的,就连侍药的医师都有推崇,而且他所看重的番僧佛图澄也乃是夸赞此为天下罕见之妙剂。
所以石勒对此并不排斥,而且因为停了服散,病体反而变得沉重起来,因而眼下又忍不住向程遐提及此事。
程遐刚刚在皇后那里受了教训,正是心有余悸,听到主上再提起此事,怎么敢再回应,因此只当听不出主上言中暗示,绝不敢再秘密献散。石勒见他此态,终究不好拉下脸来直接讨要,于是便不乏遗憾的让人将程遐送归府邸。
虽然今次入苑之后,在皇后宫中遭受如此羞辱,但这对程遐而言也并非什么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要知道早年就连他的妻女都被中山王石虎派人凌辱摧残。只要主上保持对他信重不变,这些羞辱也都能暂时忍耐,假以时日,等到太子继承国祚,他的权位再登一步,又怎么会没有酣畅报复的机会!
今次一事发生在苑内,事后石勒又禁令不得外传,程遐归家后便以病居而不外出,纵有访客也都隔帘接待。因而倒也没有在外间散出什么流言,甚至就连程遐亲近的盟友徐光对此都所知不多。
虽然养病于府内,但程遐的境遇并未受到多少影响,反而较之此前还要更优越一些。毕竟在外界看来,程遐虽然卧病在家,但也并未因此便遭受冷待而喑声于时局中,国中凡有重大决策,主上必遣使者前往垂询,而许多对时局影响深刻的政令,也都频频在程遐府上决出。
于是,程遐府上并未因其病居而有冷清,反而更加门庭若市,求告者如过江之鲫。
羯国这一年,动作可谓极大,抛开兵事上的许多举措,单单在礼法创建和政事治理上,也是动作频出。比如早年虽然石勒已经授意右侯张宾总领,重新清定九品,但因当时外患未除,边境多事加之人心未附,礼制粗糙,因而并没有执行下来。
近来此事再有重提,厘定中州门户高低,各以德政施加其门,力度较之以往要大得多,增强了对中原晋人望宗的拉拢,这无疑对于羯国长治是有很大好处的。
程遐以光禄大夫领吏部选官,普选博士修订经义,分置于郡国,以作为天下士人进学明理求仕的伦理正典。
另有劝农之令,不仅仅只局限于原本的郡国晋人,许多胡族部落也都要审定户籍,因丁获田,原本私相授受、家室递传的酋长、渠帅之类,俱都授印赠职,以为定制。
诸多政令,有的是此前已经颁行,结果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执行的不彻底,形同虚设,如今则加强推行力度。有的则是援引前朝制度,再稍作修改后行使于当时。同时也不乏开创先河的举措,交付内外公议以论断是否可行。
因为这些举措的同步进行,让许多晋民人家对于羯国朝廷也渐生好感,虽然多有军用疾苦,国内反而没有生出太大的动荡。
程遐在这过程中身兼数职,甚至许多事务已经超出了其人能力范围,但为了不辜负主上的恩用,也是希望能够给太子打下一个更好的大治基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确保在政权交接的关键时刻能维系住自身的权位,所以近来也是殚精竭虑,每每与人商谈竟夜,确保凡有建策则必除弊利世。
虽然身陷此等忙碌,看似已经忘记了皇后刘氏对于他的羞辱,但程遐也并未忽略对自身势力的经营。虽然事后程遐也有怀疑,皇后敢如此折辱于大臣,很有可能是出于主上的授意。这虽然让程遐心内略积阴霾,但既然自身权位并未遭受影响,那也只能忍耐下来,不再纠结于此。
不过由此程遐也更加认识到自身力量的重要性,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力量,主上即便对他再怎么信任,不过只是贴身备问的闲臣而已,今日可用,明日可弃,权位之兴衰俱要仰于旁人一念之间。
更何况还有中山王石虎这个心腹大患领兵征战于外,待其凯旋归国,程遐再想有如此从容处境那实在是做梦。所以他也需要争取在中山王归国之前,得以掌握足够的力量。
所以在专注政务之余,程遐也在极力发展军事上的盟友。自洛阳被夺军遣送回襄国的石朗,无疑就是一个良选。
石朗如此轻易就被中山王拿下,主上对此也是震怒,甚至想要直接斩杀石朗这个不堪重用之辈。不过为了避免给中山王再壮声势,加之程遐等一众臣子苦劝求饶,石朗因此才保住了一条命。
虽然早前石朗对程遐也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如今他与中山王已是生死大仇,怨念绝不浅于程遐,彼此间已经有了合作的基础。加之石朗大罪之身,还是多赖程遐力助才能保住性命,单凭他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向中山王报复。因此二者自是一拍即合,石朗借助于程遐,再在禁军中立足下来,而程遐则借助于石朗,总算有了一些可以调度掌握的军力。
类似的情形持续到七月中,经过了将近十天的闭门休养,程遐脸庞的红肿也渐渐消退,再次恢复了端正之仪容。这几天他除了处理政务以外,也在谋划一些军略。虽然这一点并非他只所长,但近来不乏人投献入门,身边也不乏此类的人才,加之与已经赴任邺城的石朗鸿雁传书,互诉衷情,也渐渐确定了接下来该要做什么。
此前国中发兵,虽然看似甲士几十万,雄兵悍卒威震内外,但其实也暴露出了隐患实在不小。这几十万甲士,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本就不能施加太多管束的诸胡义从,另有一部分则是一众将领们的私兵部曲,再加上诸多郡国拼凑出来的散卒游勇,真正能够信任、使用没有隐患的兵力其实并不太多。
这也是主上急于扩充禁军的原因之一,有了制度更加严明,调度更加得力的后继之师,接下来才好逐步裁汰掉那些执掌于私户的军队,将此前因于权宜不得不授予众将的私权逐步收回。
若不然,主上在世时尚可凭着威信震慑于众,可是一旦太子继统,威望不再,太子本身又是文治强于武略,很难压制住那些老臣,难免又要落入弱干强枝的局面。主上本就是因此而起成就大事,又怎么可能会再给自己的儿子留下此种受制于人的局面。
程遐也是近来才洞悉到主上的通盘考虑,也不得不感慨主上实在深谋远虑,先将强臣遣用于外,再扫除国中种种积弊。此类用事于外,但却内谋于中的手段,如果换了一个君主去做,可能还会有内外俱挫、全盘崩溃的危险。但主上乃是开国雄才,早年亲征旧汉宿敌一战而杀刘曜,威望已经达到了顶点,有此震慑自可大刀阔斧的修整。
而且残晋苟存江表,本身便是内外俱困,维持艰难,虽然近年略有小进,但也绝非强赵之敌,以时间来推算,大概中山王报捷文书已经在归国途中了。
虽然程遐是希望南人能够争气一些,将中山王久拖在南,给他争取更多经营自己力量的时间,但对此也不报什么希望。所以对他而言,时间已经紧迫,近来与石朗传书商议,希望请求主上准许禁卫新成之军离开邺城,巡望郡国。当然不是为了助战于南面,而是以此来加深对于军队的掌控,毕竟邺城距离襄国太近了,他们也不敢过分放肆将主上委以重望的禁军完全纳为私兵。
所以,待到形容转好,程遐便准备入宫拜望主上,请求分遣禁卫巡望河北诸郡国,以震慑北面蠢蠢欲动的边夷。
可是他这里还没有动身,门下却有来报倒是石朗来访,程遐闻言后不免惊诧,连忙让人将石朗请入府内。石朗来的这么急促,根本没有通知,让他有些惊疑不定,担心或是邺城禁军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很快石朗便行入了府内,神态略有憔悴,看到程遐之后,已是满脸的苦笑。程遐没有猜错,邺城出了纰漏,而石朗今次回来,是再次被人驱赶出军。
所不同的是,今次虽然也有落魄,但好歹较之上次要好一些,须知前次他全家老小都被中山王石虎关进铸死的铁栅囚车,就连出来都废了好大的力气,而这次待遇要好一些,甚至还乘坐着对方专门为他准备的车驾。
但无论待遇好坏,结果却无改,那就是他与程遐这一两个月来好不容易经营起的一点部曲兵众,再次被人剥夺一空。
“彭城王前日入军,所持主上亲赐符令接掌禁军,辅弼太子坐镇于邺。我被拘在营内一夜,昨日才被放出,彭城王道我归都另有任用……”
石朗讲到这里,悲愤之余,更多颓丧,第一次遭受如此待遇,他还可以忌恨中山王跋扈狂悖,可是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便又旧厄临头,对他打击不可谓不大,乃至于开始怀疑是否自己命数使然。
“彭、彭城王回来了?他、他……他怎么会……他若归国,前线战事如何……这、这、绝无可能!绝无……”
石郎的话,如同一道霹雳当头击中程遐,乃至于口不能言,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眼见程遐如此惊愕模样,石朗脸上苦涩更浓,不要说程遐了,就连他在得知石堪北上接掌禁军,也是呆若木鸡,思忖了整夜,都想不通主上为什么要作如此安排。
“匹夫戏我!匹夫安敢如此戏我……”
程遐反应较之石朗无疑要敏捷得多,乍闻此讯自是愕然,可是很快便明白了石勒的意图。这个奸猾的羯贼,自始至终都不信任他,此前诸多作态,都是为了安抚顺便让他倾心竭力的做事,而在诸多事务已经渐上轨道之后,则便直接征召彭城王石堪入朝,再将他彻底抛弃在一边,绝不给他沾染军事的机会!
石朗并不知程遐所痛骂之匹夫是谁,刚待要发问,程遐已经眼皮一翻,气急攻心陡然昏厥过去。
这一日程遐终究还是没能出门,倒也无需再作伪言,他是真的一病不起。
于此同时,彭城王石堪归国的消息也很快便传入襄国。时人自是不乏惊诧,在深思之后,对于石勒的谋划也都多多少少有所洞悉。就算思绪还难扩展到此举对于中山王石虎意味着什么,但也能看得出石勒是坚决杜绝外戚掌兵的可能。
而石勒后续的举动,也印证了时人的猜测。此前程遐在家养病,中使可谓一日三问。可是随着石堪接掌禁军之后,程遐病情复又加剧,然而石勒对此却是不闻不问,再也不复此前那种殷切态度。
于是原本门庭若市的程遐府邸,短短几日之内便骤然冷清下来,除了徐光等旧友前来探问,便是石朗这个被两夺军职的倒霉蛋暂住他的府上。
这一日,严穆在钱凤的陪同下前来探问程遐。虽然只是十多日不见,但程遐早已不复此前春风得意的模样,眼窝身陷,面无血色,见到严穆之后情绪便显得非常激动,拉着严穆的手涩言道:“今日始知人事艰苦,我是一刻也不想再逗留这丑陋俗世。严师君你妙法在身,能否即刻将我接引玄乡,再也不理人世种种苦困!”
严穆那里自然是满嘴玄言安慰,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又怎么能够化解程遐心内的苦闷。
钱凤在一旁眼望程遐此态,忍住心中的嘲笑噱意,开口说道:“光禄此请,实在是有些为难严师了。妙法施人,也需要人自己心无挂碍。光禄愁绪密结,实在不是玄法能够化解的。”
“你这庸识貉奴是在讥我?”
程遐眼下困顿之际,便也难再保持此前那种礼贤下士的雅量姿态,听到钱凤这么说,脸色已是一变,厉声怒斥道。
钱凤闻言后也不羞恼,只是笑语说道:“光禄所困者,无非内为人主所远,外为强臣所迫……”
“这也不必你来道我,我虽有一时之困,但也止于眼前,太子与我至亲,时日流转,所困自解。总不至于似你钱世仪命蹇之辈,毁面亡出外国!”
程遐又冷哼说道,如此贬斥钱凤,倒让他的苦闷略有缓解。
“田亩岁有所出,人多饿死于途。所困者何?时不我待!光禄此论,已是颓声至矣,向年微行于世,尚能勇争于时,如今名位久享,竟将家室托付虚妄时运。何以悖于初心?实在令人扼腕。”
钱凤又笑语说道。
程遐听到这里,本待再要反唇相讥,然而略思钱凤之言,竟然让他似有启发。际遇之跌宕起伏,让他认清楚石勒只是利用于他,绝非信重无疑,而此前谋身的举动,也被一朝摧毁,眼见只有枯坐束手,等待石虎归国取他性命,心内已是万念俱灰。
可是钱凤这一番话,却让他忍不住审视前尘,自问半生奔波意义究竟在哪里,怎么时至今日,所思所困较之寒微时都有不如?
“多谢世仪警言,教我迷途之困。”
略作沉吟后,程遐不再对钱凤恶言以向,而是自榻上起身,正色对其一揖:“世仪果真高士,还望勿怪我失礼之言。”
0751 进退维谷
虽然镇中已经决定了放弃汝南之防,但该要怎样撤离,也是一桩难题。
如果仅仅只是单纯的运力,淮南军倒也能够抽调出来。郗鉴虽然率领徐州军一部分兵力离开了盱眙,但也并非完全对淮南军弃之不理,还是留下了相当一部分的力量。其中便包括几十艘的战船,甚至还有两艘那种硕大无朋的楼船,大概也是以此来表达对淮南军的歉意。
虽然转攻淮阴的构想是沈哲子提出的建议,但是当时的形势较之目下又有不同。眼下羯奴中路军已被击败暂退,如果两镇能够一起出兵,取道颖水和涡水而上,那么有极大可能将羯奴新败惶恐之军围歼于豫南之地,根本不会给石虎留下喘息之机。
可是这样一来,无疑此战的主导便是淮南军,徐州军不过略收辅攻助战之功。这样的局面,无论是郗鉴还是徐州那些向来桀骜不驯的军头,都是有些无法接受的。而且徐州军如果远出,还会令内防空虚,淮阴之敌或要南下攻掠广陵腹心之地。承担莫大的风险,但却获取不到足够的事功。
所以徐州军还是选择了开辟新战场,不甘于在淮中沦为淮南军的附庸。
对于徐州军的这个决定,沈哲子也只有接受的份,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且无益于事。
汝南尤其是悬瓠之地,自然也是地利所在,但是因为破败年久,修整不易,所以对于整个淮南的防守而言,战略意义并不算太大。此前之所以设防,主要也是为了招抚保护淮北的流民,眼下已经渐成一个累赘。所以固守于此,远不及将人力顺势撤回寿春以增强本镇的力量。
汝南所聚集的这些难民,此前已经有相当一批过淮南往义阳。但是因为荆州防务调度,江夏乏于接应,所以仍有数万人逗留于此。其后桃豹南来,又将大量藏匿固留于乡野的民众驱赶至此。眼下悬瓠之地到底聚集了多少难民,甚至包括毛宝都没有一个具体认知。
如此大规模的撤退迁移,哪怕在平日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周遭还有桃豹数万大军。
所以虽然镇中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但也并未即刻撤离。水军再次送来一批资用稍作维持以稳定人心,毛宝一方面调度兵力一次次打退桃豹奴军的侵扰进攻,一方面也在清点人口户籍,与镇中沟通该要怎样逐步撤离。
眼下的悬瓠之地,治理可谓极为混乱,根本就没有条理可言。且不说镇中根本就没有给毛宝准备太多这方面的人才,即便是有,在这流民大肆涌入、奴兵频频侵扰的情况,也实在很难构建起什么秩序。至今还能保持不彻底崩溃,也是因为悬瓠四围之地难以出入,加之奴兵环伺于外,留在这里还能暂时活命,若真奔逃出去,只怕即刻就要身死。
关于镇中撤退的决定,毛宝只是对李仓稍作交代,对于其他人却并不透露太多。悬瓠之地能够维持眼下已是不易,若是得知淮南军将要撤离,那些早已经忧惧满怀的民众们只怕即刻就要崩溃大乱,届时早前的投入俱要毁于一旦,而且若再走失消息被奴军得知,必会沿途阻拦狙击。
一直过了十多天的时间,奴军的攻势越来越频密不说,悬瓠之地内里也因资用匮乏而开始出现内讧等乱兆,眼见已经很难再维持下去。毛宝和李仓在商议之后,甚至都不敢再分兵据守,而是开始将兵众集结起来,据守于几片固定的区域。担心一旦兵力分散过甚,会被一些混迹在乡民中的奸恶强梁与奴兵内外合攻。
悬瓠之地如今所聚集的乡民也有了一个粗略的统计,男女老幼将近七万人众,至于壮年男女,则不过仅仅只有不足一万之数。这也是奴军刻意造成的局面,他们清扫乡野,一些男女丁力自然直接收为役用,而那些老弱病残则就作为消耗品驱入悬瓠。
这七万人众,是完全没有组织的乡民。除此之外,还有李仓所部兵众,原本的人马加上防守汝南以来所征召入伍的丁壮,虽然不乏战损,但也是随战随补,眼下还有六千余众。如果再加上毛宝所部守卫汝口的淮南军,哪怕仅仅只是接应丁力撤退,所需要撤退的人数也是将近两万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一旦开始撤退,那就绝难在短时间内完成。届时必然会有大量民众涌附而上,所以淮南军最少需要准备五万人次的运力,而且还要有足够的、能够突破奴军拦截的兵力,这无疑是一桩极为严峻的任务。
当毛宝还在汝南竭力维持的时候,寿春镇中也已经开始了准备接应的诸项安排。由于本镇有相当一部分民户内迁安置在梁郡、合肥等处,所以寿春本镇的容纳量还是有余出的。但是考虑到汝南这些民众还没有经过组织整编,并不适宜于直接安置在本镇内,所以还是在寿春西境的山岭沟渠之间开辟出一些暂时的容纳所,让南撤回来的民众暂留其中,而后再逐步吸收到寿春本镇。
与此同时,针对撤退的具体步骤和路线,近来镇中也是多有讨论,提出许多方案,甚至沈哲子自己,都在众将陪同下亲自溯淮而上绕着颖口考察退路具体情况以做出更合适的准备。
今次汝南撤防,所要面对的阻拦并不独独只有围困悬瓠的奴军桃豹部。
此前颖口一战,虽然成功逼退了羯奴石虎的中路大军,但是由于淮道泛滥,颖口原本的防御拦截职能被大大削减。而在颖水的上游,羯胡的水军尚是保持着完整的构架和战斗力,并未参与此前颖口一战。
单以水路上的战斗力而论,羯胡这一路水军并不是淮南军的对手。虽然并没有大规模的集结南掠,可是近来也是频频南扰,牵制住了淮南水军相当一部分的精力,而且这一部分奴军也并不专注于在水上决胜,而是侧重于突破淮南军的水路拦截,运载小股奴众过淮侵扰地方,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给寿春西境的防御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这也是沈哲子要将汝南之军抽调回来,以增本部防务之实的原因之一。
至于奴军桃豹所部,这一路奴军多达五万之众,乃是独立之师,既没有参与到颖口之战,所受之影响也小。而且桃豹并无石虎那样的雄心大愿,南来立足未稳便要急于与淮南军决战,而是充分发挥出兵力优势,彻底清扫山野,一步步包围悬瓠之地,让淮南军陷入两难之选,要么大举增兵汝南,要么只能弃防内缩。
奴兵早年流寇四野,如今虽然已经广据中原,但像桃豹这样的旧将,在战术意图上仍然保持着浓厚的流寇作风,对于攻城克地并没有太大的执念,精于以战养战,而人命则就是消耗品的存在。其部近来猛烈进攻悬瓠之地,但却始终没有突入太深,旋进旋退,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淮南军的固守反击,另一方面也是未竟全力。
很明显,桃豹是打算将汝南人众围困于此,从而吸引淮南军分兵更多投入于此。其人所部并没有大规模、成建制的水军,仅有的一些舟船也是辎重运力,难以直接投入作战。汝南之地沟渠太多,除了淮水干流以外,包括汝水在内都因分流太多而水力不盛,所以淮南水军在这里并不好大规模的集结出动,这对桃豹而言是有利的。
眼下的汝南,如果固守则就是一个无底洞,根本填不满,崩溃未远。撤退的话,同样面对着极大的困难,不独要承受桃豹的阻击,一旦投入兵力太多致使寿春防务空虚,石虎的中军也极有可能会再次南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此前设防汝南就是一桩错误的决定,汝南的防守自有其意义所在,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对豫南流民的招抚和保全。
今次奴国用兵,征发力度之大乃是立国以来所未有,对民生摧残极大。仅仅在豫南之地,虽然不至于千里之内荒无人烟,但也是竭泽而渔,酷烈到了极致。
大量破家门户,如果没有大力的招抚安置,这些人无疑会在后继的战事中大批死亡。汝南这里设防未久,由此所招抚和转移的豫南民众便达十数万之巨。虽然短期来看这些人过淮会造成极大的压力,但他们也是晋人元气所聚,是未来大举北伐中原的基础。
而且,汝南设防极大程度拖延了奴军桃豹部的前进步伐。如果没有汝南的阻拦,很有可能颖口会战时,淮南军不止要面对石虎强大的中军压力,还要应对来自西面的威胁,绝难在极短时间内取得颖口一战的胜利。
如果单从军事角度来看,镇中既然不打算再在汝南长久维持战线,那么最好的作法无疑是直接将兵力回撤。但这样一来,无疑是拱手将悬瓠数万民众让与羯胡,迎接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可想而知。
所以在经过十数日的商讨,沈哲子还是决定尽可能多的将民众接引过淮。除了道义所系之外,这些民众当中的丁壮勇力不乏,乃是极为优质兵源,稍加整顿就可以直接补充入淮南军。
0752 战机来临
时入八月,淮南军再次摆出了一副大动干戈的阵势,原本在淮上游弋的水军开始集结于颖口,甚至包括后路淝水、芍陂、乃至于巢湖等地的舟船都调集入淮。
一时间淮上舟船密集,大大小小、各类用途的船只可谓应有尽有,足足三百余艘,单单配备的船夫便将近两万人众。如果不是淮水决口,颖口附近河道大大扩张,这么多舟船聚集淮上,连调向航行都有不便,更谈不上灵活作战。毕竟淮水再怎么暴涨,终究跟大江还是有差距的。
诸多舟船汇集,其中完全用于作战的战船不过只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则是完全用于载运,并不具备作战能力的船只。至于投入的兵众,则有一万五千余人。此前颖口一战,淮南军损伤便是巨大,随着徐州军部分撤离盱眙,还要分兵防守于涡口。如果不是合肥、梁郡后继入援万余兵力防守于沿淮各处,单凭淮南军自己,根本不足以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即便有着后路的增援,淮南军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水军,沿淮诸多戍堡兵力也是抽调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不过稍具示警之能,一旦石虎大军再次南来,并不具备阻敌之力。
淮南军水军强大,绝非说说而已。单单战船等重要的军械,便是琳琅满目,效用齐全。
在这百余艘战船中,其中小型战船艨艟、赤马、走舸等占了一多半。
这当中,艨艟小船乃是最为灵活,船置棹夫橹力十人左右,载兵在二三十人之间,进退便捷,最适合在复杂水况战场中使用,除了船上的兵众之外,船首还包裹铁甲锐刺,一旦疾驰于水面,可以直接用来撞破敌军舟船,破坏力之大远非弓弩可比。
赤马船身狭长,吃水极浅,内中空间不算太大,因而载众也不会太多,直接的水战中能够发挥出的作用不大,但最适合用来深入敌阵,刺探军情。来去如风,难以阻截。
走舸乃是小型船只的一个统称,乃是斗舰等中型战船的一个补充,往往拖挂于大船之后,一旦大船遭遇阻滞拦截,进退受到阻挠的时候,兵众便就分散转移到走舸,用于分击或是撤离。
除了这些载兵不足百数的小型船只,载兵在三百到五百之间的斗舰、飞龙之类中型船只也有二十余艘。这一类战船才是水战主力,本身船体便是利器,前后俱置锐木硬桩,一则用以撞击,二则用以隔开或会遭遇的火攻或是接舷未战。
为了保持足够的机动性,加上维持战斗力,这一类船只通常不会满载兵员,还要装载许多用于水战的器械。一艘斗舰往往载兵两百余人,虽然多置风帆,但因为风向每多变化,在气候多变的季节真正能借风力其实不大,所以主要还是以人力来操控船只进退,棹夫之类还要配备少则三四十,多则近百。所携带的械用,除了寻常的弓弩远程打击之外,还有钩拒、挂刺、排栅竹枪等等,用来破坏对方船只,清剿收割落水敌众的军械。
在这些中型斗舰当中,其中有几艘比较特殊的动力不以桨橹为主,而是船身侧挂轮楫,依靠脚力踩踏来获取行船动力的车船。
这几艘车船,乃是沈哲子吴中乡土打造,此前沈哲子居乡时便有此类想法并召集工匠试造,至今才建成几艘,经由濡须口一线水路抵达淮境,今次还是第一次正式的下水作战。
其实以脚踏作为动力源在如今的江东民间已经略有出现,相对于桨橹之类的动力,脚踏转轮虽然构架要复杂一些,但是对于动力转化要更加有效率。但是类似的技术还非常简陋草率,多用于民船、货船,而且也只是辅助,并非主要动力方式。至于战船军事,对于技术要求更高,一旦战斗中出现纰漏,整船战卒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但是车船技术如果投用到军事上,意义并不仅仅只是提供了另一种舟船动力方式而已,更加有效的动能转化,加强了舟船机动性之余,同时也节省了一部分运力。而这一部分运力,除了可以承载更多战兵,还可以用来装载一些大型的水战利器,比如能够直接摧毁敌方战船的拍竿、投石器之类,能够让战船单位战斗力得以极大提升。
沈家工匠们耗费数年之功,中间浪费了大量财货,总算在当下的技术条件下,将这一船行技术打磨成熟,造成了可用的轮楫战船。不过在水战中真正能够发挥多少效用,还要实战之后才会知晓。
除了淮南军本身所具有的舟船之外,徐州郗鉴出于愧疚补偿,也支援了淮南军一些舟船,其中便包括两艘巨无霸的楼船。
这两艘楼船,一者名为连舫,乃是中朝筹划灭吴时,王濬在蜀中所建造的大楼船,船方一百二十步,将近两百米,号称自古未有。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沈哲子亲见不过百米有余,又或许徐州军送他的这一艘并非最大规格,但在当下而言也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灭吴之后,这么大的战船便也没了用武之地,不乏被遗弃在沿江各镇。沈哲子也不知这一艘是中朝残留,还是徐州军又比照打造。
另一艘楼船,名为长安,则就不是继承自中朝,而是早年吴大帝孙权督造的船式。楼船叠建五重,如果载满兵额,一艘船便可载运三千兵众!
除了这些战船以外,还有一些桥船、戈船等用途特殊的船只。桥船船身极长,主要不是用来作战,而是在水道狭窄处横船搭建临时浮桥通道,船横水道,铁索勾连两端连接岸上,浮板串联,有效的覆盖距离宽达二十余丈。可以说只要不是大江、淮水这样主要的水流干道,一般的支流浅滩都能以浮桥快速通过。
南船北骑,这是天然之南北所限,大凡南北对峙,南人或是进取不足,但如果要据地以守,也绝非什么样的对手都能长驱直入。所以就算石虎在颖口并没有因为轻敌致使大败,想要在淮上突破淮南水军的拦截,也是极为困难的。羯奴纵使一时势大,但实在底蕴太浅,哪怕所聚甲士再多,想要层层突破河网密集的淮中乃至于直破江东,仍是力有未逮。但成功总是使人盲目,不独石勒、石虎如此,后来豪言投鞭断流的苻坚何尝不是如此。
淮南军如此大规模的动作,并非一两日能够完成,也很难完全隐瞒。
当舟船尚在调集的时候,淮北已经又出现小股的羯胡游骑斥候远远窥望。淮南军也是由之刺探军情,并不派人驱赶。于是关于淮南军的一系列举动,很快便汇报给了仍然逗留在谯城外的石虎。
“南贼如此大集舟船,这是意欲何为?”
石虎在接到信报之后,心弦顿时绷紧,一方面吩咐加紧刺探,一方面则思忖南贼沈维周兵锋所指何处:“莫非那貉奴是打算主动出击,要远击我军陈郡大营?”
老实说,沈哲子如果真的北上颖水进攻陈郡等地,石虎非但不担心,反而正中下怀。诚然淮南水军势大,但是限制也大,一旦脱离了淮水这种宽阔水道,战斗力便要大打折扣。
虽然眼下羯胡大军仍是丧气之众,不足为用。但是如果淮南水军大肆北上颖水,颖水上游不乏浅滩湾流,届时断流阻其退路,将其大军困杀于颍上,也根本就不需要大军出动,他自己的嫡系义从便能完成这个任务。
哪怕是早前惶恐新败,石虎都还暗伏兵众于颖水近畔,准备伏击淮南军的远袭。眼下各部虽然离心仍重,但态势较之新败之初还是略有好转。
此前那些远部众将并诸胡渠帅们,不乏引兵自固,虽然表面上还在奉命,但其实石虎根本指挥不动,若是一味强硬干涉压制,不独徒惹尴尬,更有可能激发兵变。
为了扭转这种局面,石虎也是恩威并施,先牢牢控制住设在陈郡的辎重大营,防守诸多退路津要,保证这些兵众不能一哄而散。接下来又以清扫地方为名,准许那些杂胡们扫荡乡野,所掳尽归其军,以豫南这些晋人身家性命来壮养已经跌至谷底的军心士气。甚至就连彭城、沛国等地都不能幸免,除了壮养军心以外,石虎也是以此来为他那几个在青州活动的儿子们壮势。
但即便如此,军心士气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挽回好转。那些胡酋们热衷于掳掠,但当石虎下令集众商议下一步该要如何军事时,要么推辞不来,来了也是闷声无语,根本就不足用。
此前涡口方面,徐州军的撤出以及淮南军的调防,石虎也都有所感受,甚至还去信给淮阴的石堪,希望彼此合军拿下涡口,可是徐州那里却迟迟没有回信。可以想见,应该是逃奔徐州的郭敖从中作梗。
单凭石虎自己,也是不敢再直接发动进攻。他看似拥众十几万,但也陷入了兵力不足的困境,一方面要防守陈郡,一方面要震慑谯城附近大军,一旦轻动,这两个地方任何一处若有变故骚乱发生,所害较之颖口之败还要严重得多。
但就这样困顿于此也非长久之计,大军虽不可用,但还要养,日耗都是惊人数字,虽有掳掠为补,但也难以保持长久。而且从时日推算,即便他自己不上报战情,国中眼下应该也已经知晓。
主上对他防备之心日浓,今次战事打成这个样子,石虎也不相信主上会无动于衷,肯定要对他有所针对,甚至直接将他的军职除掉转由石堪接掌大军都有可能。石虎虽然不会乖乖听命,但一旦发生此类情况,无疑会对他的威望造成更大的损伤。
所以,战局必须要有所扭转,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很快,前线斥候便传来的淮南军最新动向,并非挺进于颖水,而是溯淮而上往西行去。
石虎得讯后,已是大喜过望,果然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老朋友靠得住。想必桃豹那里给南贼施加了不小的压力,加之那个貉奴沈维周因胜智昏,小觑他已无战力,开始将兵力发动去退西面之敌。
于是,石虎一面派人去通知桃豹大许重诺,希望桃豹能尽可能多牵制南贼一段时间,一面则通知陈郡的水军做好大举南下的准备。
颖口一战虽然他是败了,但是也算完成了战术目标,使得颖口不再为淮上之阻。此前因为忌于南人水军强盛,所以不敢大举南去,可是如果南人水军投入于汝南,内防必然空虚。
颖口失败后,石虎也算是调整心态,不打算再以短击长,与南人争胜于浪头。可是如果南人舟船大量被牵制于汝南,则在淮上的阻截力道则就不免变弱。舟船大可南向突入,将大军运渡过淮!而只要踏上淮南实土,无论野战还是攻坚,都将大有可为!
而且,随着大军在豫南活动日久,对于淮南形势了解也多,南货大集于淮南之地,这对那些已无战心的杂胡义从们无疑是一个极大诱惑。他们即便不为自己勇战,但若讲到哄抢掳掠财货,那也是不落人后的!只要能够以此为诱惑将他们送过淮南,根本不需要临阵调度,这些人就会争先恐后掳掠为祸!
不过,石虎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担心南人此举或会还有祸心包藏,因而亲自动身南向临淮观望,不能决定南人水路军队的确已经前往汝南,他还是不敢轻动。
0753 民变在即
当石虎的使者自颍上抵达汝南时,桃豹正在汝水之流慎水近畔整军备战。
听完使者道出石虎的意图,桃豹态度也是端正,郑重表示道:“请敬告大王,南人水军若果入此境,我必率部激战,将之留困于此。”
言道自己的诉求,桃豹也并没有漫天要价,只是讨要了一部分基本的资粮械用。
桃豹之所以会是这种态度,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忠义拳拳的谦谦君子,事实上也是经过了诸多衡量。
石虎对河东王石生的认识很正确,事实上早在石虎中军尚未落败于颖口时,石生的使者便已经来见过桃豹,希望桃豹能够往南阳方向转移,助战于汉沔。
不过当时便被桃豹拒绝了,哪怕不考虑什么立场,今次用事于南,他与石生俱是平起平坐的方面督将,加之石生其人并没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让桃豹为其驭使。更何况,汉沔方面敌人本就强于淮南,如果放弃淮南轻松俯拾的功事转而去迎战南人的荆州强军,而且还要冒着得罪中山王的风险,那真是愚不可及。
可是桃豹也没有想到,原本以为轻松可胜的淮南战事竟然打成这幅模样,十几万中路大军被淮水直接卷退。哪怕是作为石虎的盟友,面对这样的局面,桃豹也不得不感慨中山王真是太过轻率大意。单以此战来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愚蠢。
不过桃豹也并未因为这一战便就对石虎彻底失望,毕竟石虎旧年战绩是结结实实摆在那里,而类似的轻敌之想也并非石虎才有,今次用事于南,国内上上下下其实都有言之必胜的念头,包括桃豹在内。中山王只是太冒进兼之倒霉,这才有了堪称耻辱的一败。
而后石生对于桃豹的拉拢力度则更大,甚至满车的财货直接送入桃豹军中,更许诺力荐桃豹担任秦州刺史,但桃豹对此仍然没有太多意动。
一则河东王对主上和朝局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干涉力度,他自己想要争取出任秦州刺史都有些勉强,因而这许诺不过一句虚言而已。二则汉沔战事进行的也并不算顺利,虽然没有出现颖口那种大溃败的局面,但中山王败在大意,河东王却是失于能力本身就不济。
不过桃豹也是考虑良久,毕竟中山王此败实在太难看,就连桃豹这个长久以来的盟友都无法接受,更不要说那些率部南来的其余将领。如果接下来中山王不能约束部众,免于大军崩溃,那么纵有桃豹助力,也很难再有什么力挽狂澜的扭转。而且桃豹也不能不考虑到中山王此败,会令主上和国中对其有什么不好的举动,会否连累到自己。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桃豹还是决定再帮中山王一把。毕竟二者联盟日久,即便是即刻划清关系,旧有的牵连一时间也难斩断。更何况,就算主上对中山王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但首要关注还是南面战事。中山王终究还是名义上的主帅,他这里若是不从调令,有什么贻误战事的举动,致使今次南征无功而返,主上就算要严惩中山王,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桃豹这一类旧从宿将对石勒长久以来所积攒的一些薄怨。随着权位越高,尤其是脱离汉赵自立之后,石勒的许多行为都令桃豹这些旧将们颇感齿冷,随着汉、赵相争尘埃落定,羯国独立中原之后,石勒对于晋人的拉拢力度更大,难免就冷落了桃豹等一众胡族旧臣。
还有一点那就是太子石大雅,本是胡虏根骨,偏要假披冠带,以此媚幸世人,令人颇有不耻。若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姿态还倒罢了,偏偏石大雅起居言行俱都有悖众愿,可以想见一旦此人继承国祚,类似桃豹他们这些根本无知于礼教的旧人,多半都要遭受冷落,早年追随主上所取得的权位富贵,将要无以为继。
能够阻止此类事情发生的,毫无疑问只有中山王石虎。虽然这种念头对主上多有不恭乃至于悖逆,但关乎到他们这些胡将的权位前程乃至于身家性命,明知前路已经堪忧,他们又怎么能甘心束手以待。若真是一群逆来顺受、毫无反抗之心的胆怯之徒,昔年他们就根本不会追随石勒起事至于如今!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对中山王不离不弃,那么桃豹也就无谓再作什么姿态,而且眼下大军于外,即便有什么诉求或承诺也难即刻兑现,再怎么言之凿凿未来都有返回可能,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多言积怨。
送走了中山王的使者,桃豹便转头开始全力备战。
汝南之地多沟渠滩涂,多津渡要冲,但正是因为太多了,反而凸显不出来哪一处乃是必守或是必攻的要害。这样的地理环境,对桃豹所部是有些不利的。
他的军队虽然有五万余众,但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只是虚张声势、乌合之众,跟在颖口溃散的那些中军散卒们没有区别。真正能够攻坚拔营的精锐甲士只有一万出头,而且他还负担着奔驰南阳、策应汉沔的任务,所以这一万多甲士当中又有将近一半的骑兵。
可是骑兵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下,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南人在这里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修筑什么坚堡深壁,哪怕只是占据着随意一处滩涂,就迫得骑兵不得不下马为战。原本在中原和边塞能够发挥出极大杀伤力的骑兵,在这汝南之地除了要消耗更多粮草之外,与步卒没有什么区别。至于远袭粮道之类,更是连提都不必提,南人但凡有资用调度,俱是水路往来,骑兵根本就沾不到边。
当然地形的限制,并不只是针对桃豹所部的奴军,对淮南军同样有着不利的影响。太过复杂的水路环境,以及没有足够开阔的水流干道,轻舸舢板或能畅行自如,但如果是成规模的舟船载运,则就要面对许多断流阻航的危险。所以南人的舟船,主要还是集中在汝口,并没有脱离淮水干道,深入此境太远。
今次南人大集舟船西进,大概是受颖口之胜鼓舞,要凭其坚船水利一战重创桃豹。不过汝南地势本就不同于颖口,而桃豹也绝对不会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妄求决战。他虽然答应中山王要尽力将南人水军拖延在此,但也并不拘泥于此,还是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战斗方式。
早前围攻悬瓠的时候,桃豹就已经在审察地形,将那些蛛网密结的水流或是堵死,或是开决。原本许多南人所构建的简陋水力工事俱被破坏殆尽,通过这样的手段营造出一个适合他所部人马战斗的环境。
尤其悬瓠和汝口之间这一段汝水水道,桃豹虽然不能深控水路,但也投入人力多作开凿引流分水,一来是为了避免重复颖口军败旧事,二来也是人为的造成这一段水流枯竭。同时又命令民夫役力多以箩筐板车载运泥土堆积在一些水路狭窄之处,修筑土堤,关键时刻推土入水,给南人舟船制造搁浅或断流的困境。
同时,他也加强了对悬瓠之地的进攻,同时向内散布流言,说是淮南军眼见军情紧急、将要不守,所以打算弃民撤军,让这一部分淮南军自乱阵脚,难以再与新来之军配合夹击。
悬瓠之地状态本就是岌岌可危,当桃豹使人散播的这些流言传入其中后,很快便令民心惶恐,乱成一团。
当毛宝等人率军打退了羯胡新一轮的进攻,还未将战场打扫完毕,后路便传来将要民变的消息。毛宝闻讯后不敢怠慢,此时镇中准备接应的舟船已经上路,若在此刻悬瓠崩盘,那么此前的努力坚持以及近来的诸多调度都将前功尽弃。所以他便将前线战事交付给李仓,自己则率领百数精锐并几名在流民中不乏人望的首领返回镇压民变。
此时在地近汝水的淮南军营垒外,已经聚起了数千民众,一个个神色或是惶恐、或是愤慨兼之绝望,将这一座营垒团团围住,陆续有人加入其中,喧哗嚎叫着想要向淮南军讨要一个说法。
营垒大门前,留守大营兼之养伤的李由之正率领一部分守卒与这些难民对峙,难民队伍中站在最前列的乃是十几个首领,一个个俱都神色慌乱,不乏厉声询问淮南军是否真有弃民撤军的打算。李由之伤势本就没有全好,精神欠佳,而且他对是否撤军所知也不多,又少历此类阵仗,便不知该要怎样应对,只能力劝这些人约束民众,不要自乱阵脚。
“几位乡老何须再与这小儿多费唇舌,他们这些淮南军卒此前言辞甘美,说什么要力保乡人,无非是要驭使乡人丁壮为他们效命抗敌!困守在此日久,供给越少,奴势越强,他们要撤军,要弃众,已是必然之事。我等乡人若要活命,还是要仰仗己力,打破这营垒,各取刀枪浮板,闯出一条生路!”
人群中自有几名勇力者,已经忍耐不住这种对峙煎熬,高声叫嚷,左近不乏人开口应和。也有更多的人,虽然没有作声,但身体却开始向前移动,神态间跃跃欲试,可见也有此想,只是缺了一个带头表率。
听到人群中这些暴声,站在最前方的几名乡宗首领神态略有几分慌乱,原本想要开口呵斥制止,但一想到眼下前途堪忧,实在不宜再内讧,也需要借助这些强横之徒来给淮南军施加更多压力,或能争取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于是便也不再发声,只是任由群情更加激涌。
0754 与民约誓
由于营垒附近围聚人数实在太多,毛宝要乘船绕行从水道上进入营垒。当他抵达于此时,局面已经将要有失控。不过他这段时间防守于此,屡屡与胡虏激战,在民众当中也算是略有积威。
眼见毛宝出现在此,那几名乡宗首领也不敢触怒太甚,忙不迭约束近畔人众言辞举动。最前面的这些乡人略有收敛之后,更往后的那些人一时间也略有胆怯,俱都有所收敛。
“听闻王师将要弃众,乡人惶恐惊惧,略有激言,都是恐为奴众所害,还望毛侯勿罪。奴众围困乡人于此,不予生民活路,王师究竟如何应对,还望毛侯能稍作通声,以慰惶恐人心。”
乡人中年长者上前一步,不乏忐忑的问向毛宝。
毛宝脸色不甚好看,但这会儿民情已经惶恐到一个极点,应对需要小心,略作沉吟后,他并未直接回答乡人老者的问话,而是跃上营前一个高处,俯瞰于众,扬声说道:“生民之众,所求者何?白昼操劳,昏夜食宿,薄羹短褐,足以续命。何以卑愿不能求得?何以性命不能为继?害民者,胡虏贼众,豺狼行径,虐杀乡众,迫民背井离乡,远弃祖宗,诚是人间大害,灭绝人性,摧残生民活路!”
毛宝这一番话讲出,正说中这些人心痛之处,一时间忧惧都略有缓解,悲痛蔓延心头,不乏人已经忍不住呜咽出声。
“奴众大举南来,汝南废墟,本非必守之土。淮南沈侯深恤民苦,恐不能自活,强遣王师别部至此以为庇护,于奴刀下拯救性命,今日生民尚能存聚于此,俱是淮南军众血肉搏来!奴者,禽兽性情,人落其手,安能活命?若王师有弃众之心,此前便不必分兵驻此。此类流言,俱为奴众害命妖论,假使王师不恤生民性命,要轻弃远离,此前何必舍命搏杀救人!”
随着毛宝的喊话,人群中喧哗声渐渐平息,惶恐的情绪有所收敛。毛宝所言虽然没有什么壮声,都是人之常情,因而也更有说服力。如果淮南军真的罔顾人命,那么此前也不必烈战救人。先救后弃,这是多愚蠢作法。此前惊悸惶恐埋没理智,眼下被稍加点拨,便又渐渐有所安心。
毛宝见状,略松一口气,从高处跃下来,准备邀集那几名乡宗首领商谈撤退之事。眼下人尽皆知,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而且镇中接应之军即将抵达,也需要这些乡宗头领们约束组织民众尽快撤离。
然而毛宝刚刚跃下地面,人群中便又响起一个刺耳之声:“言辞再多,都是虚诈!淮南出兵,只是要将乡人强阻在此,作其血肉藩篱!否则奴军为何不攻淮南,强攻此处?乡人只剩一命,又无珍物是奴所必取!这些军卒就是以乡人性命消磨敌军锐气,否则餐食何以越短?必亡之众,何须饱餐……”
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人群,随着这声音响起,再次变得骚动起来。只是动乱还没有完全扩散开,毛宝已是暴喝一声,口呼“退开”,整个人已经直接往人群内冲去。
他所冲去的方向,民众仓皇退开,动作稍慢者,便直接被撞倒在地。当他冲到近前时,那几个煽动民情的凶横之徒尚未闭嘴,眼见此幕,神色已是大变,根本不及转声,毛宝已是手起刀落,连杀数人!
此时骚乱尚在次第扩散,毛宝已经手提几个血淋淋人头,再次冲出了人群跃回先前所立高地,将那几个仍在滴血的人头高居头顶,狂声大笑道:“早知奴贼藏奸于民,此前力战无暇细审,今日总算锄奸,乡民再不必忧恐近畔潜伏人形豺狼!王师大军将抵汝口,届时杀奴救民归于淮南。苦难将远,活路在望,奴却恐人保全,不得不发。民中或仍有藏奸,要为败声害众,凡有露行,皆可执杀,因此可计军功,凭功淮南授田!”
血淋淋的场景,已经让人心惊悸不已,可是随后毛宝的呼声,却又予人无穷希望。一时间心情跌宕,能够记住的唯有一点,那就是凭功授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于小民而言,田亩便是生机活路所系。
“强援虽将抵此,奴却恐人得救,近日仍有苦战,若能挺过最后艰苦,几十年寿数安康可享!抗敌杀奴,自有王师担当,生民自守自安,若有自乱,害人害己!今日约法于民,夺食、妄言、杀人者,凡此三禁,犯者皆杀!谨言、扶危、尊贤者,凡此三善,守者俱救!”
毛宝讲到这里,将手中提着的几个头颅重掷于地,又大声道:“今日毛某于此,与乡人性命以誓,来日援军拯救乡民,乡民若不尽救,毛某绝不生离!”
“毛侯仁慈……”
乡人们听到毛宝如此誓语,一时间心绪也是大定,继而便又不乏自惭与感激,纷纷俯首以拜,高呼致意。此前那些无有作为的乡宗首领,这会儿也都纷纷出面帮忙安抚众情,于是原本即将民变崩溃的气氛很快消散,民众们渐渐便又退回到各自的简陋宿地。
安抚过这些惊慌的乡人后,毛宝命人将自己的旗幢仪仗树立在此,然后才又召集那些乡宗首领,商讨来日撤退的具体事宜。援军接应的舟船抵达此处后,并不意味着完全的安全,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民众俱都急于登船获救,局势反而更有可能失控。
届时守军还要忙于拒敌,根本分不出太多精力维持秩序,所以想要井然有序的撤离,还要仰仗这些乡宗首领的组织力。毛宝先前约定尊贤,贤或不贤本就是一个模糊概念,对乡民而言,就是要听从这些乡宗首领的安排,不要哄乱。这也是在当下的情况下,唯一可选能够快速形成秩序的方法。
此后几日,悬瓠之地形势果如毛宝所言,奴军攻势越来越凌厉,有几次甚至冲入进来。但有了此前的约定,民众们虽然仍是慌乱,但只要眼见到耸立在营垒前的毛宝旗幢仪仗,便还能维持些许安定,在焦灼中苦苦盼望得救。
其实淮南水路大军也早已经抵达汝口,只是汝口再往北去航道遭到桃豹军队极为恶劣的破坏,通航状况极差,稍微大型的舟船便难脱离淮水深入北上。而桃豹的军队则主要集中在这一段水路两岸,夹河狙击,根本不给淮南军以突破北上会师的机会。
负责今次接应汝南撤离的乃是路永和徐茂,他们也组织小型战船进行过几次突击。但是因为水道变得浅薄,且分叉支流变得极多,奴军分守于河岸,或是用土石设置障碍,或是抛扔钩索,将艨艟战船拖至近岸,然后再一拥而上,杀人夺船!几次小规模的尝试之后,非但没能突破奴军的封锁,反而损失了十几条小型战船。
淮南军水战虽然强势,但桃豹根本就不靠近淮水与淮南军作战,面对这样难缠的对手,路永与徐茂也是倍感头疼。幸在悬瓠之地传来消息情况尚算安定,但是也不容乐观,抵挡奴军的进攻已经力疲,并无力出击以策应水军深入。
而在经过几日的阻截对峙之后,桃豹也渐渐洞悉到了淮南军的意图,今次舟船西进主要还不是为了与他为战,而是接应汝南那些流民。如此一个意图,实在让桃豹有些无法理解,在他看来,那些小民就是战争消耗品,何至于如此郑重以待,乃至于派出强军接应。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此加以利用,一方面紧紧扼守这一段水路,阻隔两军会师,另一方面则加紧对汝南的进攻,以此来诱使淮南军频频作出突击试探。最好是弃船登陆为战,他也能借机扩大战果。
但淮南军却是铁了心的不下船,而汝南那一部原本被桃豹留作诱饵的淮南军别部,当桃豹不再留力的时候,反而爆发出令他都大感惊异的战斗力,频频打退他的攻势。观其战力,哪怕桃豹此前不留力直接强攻,都未必能够轻松攻破。
汝南的战事就纠结在了这里,淮南军虽然占据了水战的优势,但在桃豹的努力经营下,反而将不利转化为了有利,一面围攻悬瓠,一面阻击汝口,指挥若定,打得有声有色。
但桃豹这里游刃有余,石虎却忍耐不住了,因为桃豹这里实在防守的太好了,直接将淮南水路大军堵在了淮水上难以转入汝水。但是如此以来,也意味着淮南军随时都可以脱战返航。汝颖之间水程极近,快船甚至不足一个时辰的航程,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足以让石虎的大军大规模渡淮。
而如果在这们纠缠下去打消耗战的话,或是汝南先支持不住,但淮南军所损失不过一远部而已。可是石虎这里如果再无勇进,能不能维持住且另说,单单大军困顿于此对粮草等战争潜力的消耗就是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如果再拖下去,粮草消耗过甚,国中一时间也不可能再有第二批的后补,大军将不战自溃,届时桃豹打得再漂亮,对于大的战局也无关影响。最起码这一次南征中路战场将无一得功,就算是全歼汝南之众,也根本无足弥补石虎在颖口的损失。
所以在石虎屡屡遣使催促的情况下,桃豹也不得不调整战术,放松了对汝口河段的围堵,加强了对悬瓠之地的进攻,要将淮南水军诱入汝水,一方面给石虎争取足够的抢渡时间,一方面如果作战顺利的话,也有可能在此重创淮南水军。
0755 王师北探
奴军布局做出调整,淮南军这里很快就有察觉。
虽然从总体的战事走向而言,眼下的淮南军是占据些许优势,但对于汝南的救援也确是迫在眉睫。所以相持这几日,水军虽然被围堵在汝口周边不得深入北上,但是每天都会有小规模的轻舟试探冲击,想要冲开奴军对这一段水路的封锁,即便不能将汝南人众接应出来,也要将王师大军抵此的消息传递过去以安定人心。
总得来说,桃豹针对淮南水军的各项应对都是深谙兵法之手段,汝水这一条水道较之颖水距离寿春稍远,加之汝南之地破败年久,通航条件较之颖口本就稍差。
盛夏水涨时,因有淮水倒灌补益,汝口这一段的通航状况还算良好。但超过十数里外,汝水便开始出现分流,而且不乏流窜于此的乡人私自修筑的坡埭引水浇灌屯垦,加之河道常年没有营葺,偶有水漫于外,因此流域沿线便造成了大片的滩涂沼泽。
基于这样的地理状况,桃豹军队在此挖了许多纵横交错的沟渠,这些沟渠宽不盈丈,深则几尺,哪怕是简单的木筏都很难浮行其间,但却又加剧了汝水的分流,沿岸造成了更大的滩涂地。而且在浅滩之地围土设垒,探入水流并不湍急的河道中以为狙击,除了配备了大量的兵众,也是多积薪柴,舟船至此若受阻滞而减速,多半都要丧身火海。
淮南军这几日困顿于此,也并非什么都不做,沿着汝口为起点,组织民船役力一点点向北打捞泥沙,深阔水路。但夏日本就不是修葺水路的好时节,而且眼下两军对峙,也根本难以投入大规模的人力。因而这么做收效微乎其微,更多的是为了彰显淮南军不骄不躁、稳进稳图的态度。
而且今次淮南军舟船毕集,大动干戈于西境,也是为了体现出对汝南之众必救的姿态。这样一来,无疑会加重悬瓠这一诱饵在奴军心目中的重量。奴军在水路并不占优势,也很难在淮水上对淮南军形成拦截,桃豹若想收取到牵制淮南水军的意图,当然就需要保持诱饵的存在。
如果他先一步将悬瓠之地击破,那么淮南军再纠结于汝南也就没有了意义,自然要后撤固防,长久相持。这对奴军而言,无疑是最坏的结果。如果是此前大军徐推还能营造出一个强敌压境的状态,可是石虎颖口一败让这一方案都没有了本该有的震慑力。
清晨时分,汝口水营数艘赤马快船向北驶入汝水,每船各载十余名棹夫并甲士,进行例行的试探。驶出水营七八里,河道变得宽阔起来,但除了中间一小段极为狭窄的深水区,两侧都有大片浅水滩涂,根本难以行驶。
此时在河道两侧,已经开始零星出现受奴军役使的民众,或是背负箩筐运土填江,或是用简陋的工具打捞鱼虾以充军用。奴军对这些人毫无体恤之意,绝大多数劳役都是昼夜浸泡在水中,腰际以下甚至都已经开始出现溃烂,不乏人直接倒毙于江水中,尸体也无人收捡,漂浮在江面上渐渐被鱼虾蚕食。
此时看到淮南军舟船出现,便有不堪虐待之苦的民众叫嚷着救命,发力往江心处游来。此前数日也有此类情况,这些奔逃之众往往刚有逃窜迹象,便被岸上督工的奴兵射杀在江中。
可是今天情况却有不同,奴兵们反应不算及时,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太多监工的奴兵。虽然那些劳役泅泳速度并不算快,但居然有几个成功游到了江中深水区,但却后继乏力,渐渐没于水面之下。而在岸上,只有寥寥十几个奴兵奔走呼喝,也不下水,只是言语恐吓。
赤马轻舟自有查探敌情的使命,但终究不忍见民众溺亡于江,于是便分出两艘船来转向去营救那几个即将被江水淹没的劳役。当他们靠近过去的时候,那几个役夫挣扎幅度已经渐弱,身躯也被江水潜流冲刷着漂出。
当人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腹部俱都鼓胀,气息也是微弱,趴在了船舷上,江水顺着口角留出来。其中有两个鼻息渐渐明显起来,但剩下的却终究没能醒转,只有那被江水淤泥沤烂的尸体横在船板,似是控诉世道之残忍。
眼见有人成功逃出,剩下的役夫们便看到一丝生机希望,纷纷往江中涌来,左近数百人众无一例外。岸上那些奴兵见状已是暴怒狂吼,但也不敢下水去阻拦,至于更远处奴军的营垒也并未涌出更多的兵卒。
此处距离汝口水营尚不太远,负责刺探敌情的赤马轻舟难以将民众尽数捞起拯救,于是便分出一艘快速返航通信。至于剩下的则四散开,打捞那些早已气力不继、将要溺亡的苦难之众。
水营反应及时,很快便有民船驶出,将这成功逃脱的百数人众接应回来,其中大部分意识已是微弱,被飞快送入营内救治。尚有几个还算有理智的,则在稍给衣食后便断断续续讲起奴军的动向。
营中的路永和徐茂也得到汇报,得知奴军已有后撤迹象,当即便猜到应是加紧对悬瓠之地的进攻。于是再派更多赤马轻舟外出刺探,与此同时也开始调度兵众,很快便组织起来一个千人队伍,分在七八艘艨艟战船,由已经升任幢主的莫仲率领着,开始往汝水更北处驶去。
桃豹虽然迫于整体战势考虑,削弱了对汝水这一段水路的封锁,但为了免于做得太着痕迹,也并未将兵众尽数撤走。仍然还是在沿途留了一部分,以保护此前所设置的诸多土坝、木栅之类障碍。
莫仲等千余水军自汝水中直往北面冲去,沿途也是遇到不少阻截,但却都不甚强硬,有的地方只是竖立着一些简陋的木栅,连基本的守兵都无,那些木栅也都被舟船径直撞开,浮木碎片都被水流卷走,较之此前的阻截力度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路冲来,又过十数里水程,距离汝口水营已经在二十多里开外,莫仲他们才算遇到一些稍稍得力的阻拦。这一处汝水河道收紧,近畔有一道分流连接慎水。奴军在这里已经修筑起几座土石堤坝,将要合龙,中间只剩下宽不足三丈的窄流,大船根本通行不过,小船至此若是不慎,也会有覆舟之险。
堤坝左右各设数座箭塔,同时又有粗大的梁木横出于江面,左右尚有千数奴军在这里引弓待敌。一待淮南军艨艟战船接近过来,堤坝箭塔上的奴兵们便开始居高临下的攒射,箭矢很快便覆盖了左近十数丈内的水域,走空的箭矢激起一朵朵激荡的水花。
原本冲势迅猛的艨艟战船航速也陡然减缓下来,战船上兵卒们俱都举盾以为庇护,倾斜而来的箭矢蕴含着莫大力道凿射在盾面上,那攒射的力道由木盾压迫到兵卒身上,继而又传递到承载兵众的舟船,战船冲势因此而被抵消,大片的水纹以战船吃水处为源头,沿着水面剧烈的荡漾开。
水战中一旦稍占形胜,那么所取得的优势远比陆战中要大得多。奴兵立于实地,箭塔耸于高处,居高临下的俯射。淮南军本就要分心蹈浪以行,于江面上也难作排兵布阵,所以在稍加试探后也不恋战,即刻便回身返航。当然,如果真要强攻的话,也不是没有战法,比如兵卒泅渡抢攻,或是直接冲撞堤坝,不过眼下尚在试探阶段,倒也不必即刻便是攻坚阵势。
此时桃豹正身立于堤坝不远处高岗上的营垒中眺望观战,眼见到淮南军稍作试探便又撤回,眉头不禁紧紧蹙起。淮南军舟船气势汹汹,大势而来,此前还被桃豹误以为是要与他展开大决战。但是双方接触之后,才发现淮南军的打法完全就是不求有功,只求无错,宁肯将舟船停泊在汝口迟迟不进,也不在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发动进攻,实在是保守到了极点。
若这是淮南军一贯以来的打法,那么可以想见中山王在颖口大败完全是咎由自取,根本就是自己将兵众推起来给了淮南军决水灌之的机会。
这几日接触下来,桃豹也是深刻感受到,淮南军真实的战术与其所表现出来的姿态截然不同,姿态上是奔放至极,而在具体的战术上,却是保守有余,一直在避免有什么硬仗对攻。这样的对手无疑是极为难缠,虽然得益于桃豹的周全准备,令得汝南这一片区域内地形的劣势转化为优势,但是淮南军却根本就不入彀,让他完全无法下手。
其实此一类的打法,是极丧士气的,但是偏偏淮南军此前取得了一场大捷,士气方面根本不需要担心,需要担心的反而是羯胡军队。
“撤出堤防吧……”
在沉吟良久之后,桃豹还是无奈下令说道。眼下这态势就是,他虽然赢在了战术安排,但却输在了战略布划。假设此一战他南来是要与淮南军长久的临淮对峙,那么他这些安排无疑是正确的,但事实却非如此。如此一来,他所做的各项安排反而成了阻拦敌军入彀的障碍。如此匪夷所思之阵仗,就连他都是少有经历。
0756 脱困在即
淮南军前路舟船撤回不久,又有几十艘战船碾浪而来,这一次便不是试探了。足足五千余名水军甲士,分散在大大小小的舟船上,中间最大的一艘,便是徐州军所援助的连舫大楼船,楼船前后左右俱有斗舰护航。而在斗舰之外,便是三十余艘浮板艨艟。
这一路水军北上,便不再是此前的快速川行,而是摆出一副碾压之势徐徐北进。连舫大舰稳镇江心,而周遭的浮板艨艟则运载着兵卒往两岸蔓延,一旦艨艟搁浅,兵卒们便抛筏于水面,竹篙猛撑直冲上岸,岸上留守的奴兵本就不多,眼见此幕,并无顽抗之心,稍作抵挡不能退敌便俱都弃防而退。
兵卒们登岸之后,首先做的便是拆除掉岸上留下的那些木栅和简陋的营防。役力奔逃所丢弃的那些载土筐篓,也都被收集在一起付之一炬。至于奴军来不及搬走的薪柴之类用于火攻断流的物储,同样不能幸免,俱被投入熊熊火中。
水军就这样一路拔除着奴军此前的诸多布置,一路前行。此前轻舟不足半个时辰冲过的二十多里水程,行进了一整天的时间甚至还前进不足一半。船队中那艘连舫大楼船不独只是压阵所在,更是兼具着探航的任务,一旦通行不过便停泊下来,船上所载运的许多役力便落水泅渡打捞淤泥,拔除暗桩,仍是一副不骄不躁的模样。
“这些南贼,性怯至此,还顽抗什么?不如早早投降!”
桃豹也是亲见此前诸多布置眼下俱被南人摧毁,原本他出让阵地只是为了引诱南人深入,结果南人仍是缓进徐图,竟然无所顾忌的营修起水道来!暗桩水栅俱被拔除,许多用来分流的沟渠也都被填平。
短短一日时间内,抵近于淮水的这一段汝水水道便涨流将近尺余,看似涨势不高,但水流却已经迅猛得多,而且一改此前淮水干流倒灌汝水、上下游水流对冲而蔓延于河道之外的情况,形成自北向南的顺流。尤其淮中盛夏多雨,一旦暴雨倾盆助涨水势,那么此前桃豹围绕此处所作诸多布置将要被摧毁大半!
桃豹此时心内也是纠结到了极点,不知是该要坐望淮南军如此缓缓以进最终与汝南之众会师,还是要抢先发难以稳定住此前已经建立起来的优势。
“再等一夜,一夜后若南贼仍是此态,那也不再留手,直接将汝南之众屠戮一空!”
夜中巡营之后,桃豹心里暗暗做出了决定,淮南军虽然深入未远,但带给他的压力已经不小,担心若再如此轻纵,不独牵制不住淮南水军,很有可能已经被围困在悬瓠之地的军民都要突围而出,令他两头落空。
而接下来,他也并未再将防守在剩余水程的部众撤离,反而加强了防卫。同时,为了防止淮南军夜中突进,两岸多备薪柴,篝火彻夜不息,不给淮南军任何可趁之机。
又是一天夜幕降临,由于悬瓠之地过于复杂的地势,并不利于夜攻。所以这几天虽然奴军攻势越来越强劲,但只要捱到晚上,奴军便就会罢兵,而悬瓠之地军民们也能暂时得到喘息的机会。
长久困守于此,加之各项资用的短缺,此处淮南军战斗力也是难免下滑,已经不能将奴军顽拒于悬瓠之外。所以如今奴军已经攻入悬瓠之地并占据了一方地域,约莫有七千余众。而此处困守的军民,如今也都尽可能的收缩,聚集在了靠近汝水的一片区域内。
虽然言之困守,但是由于奴军少船,悬瓠之地所背靠的汝水并没有被奴军完全掌握,所以眼下尚不是四处绝境,最起码还有汝水这一条退路可盼望。但问题就是,淮南军在此的运力不足,根本不足以将民众大规模撤离,这也是为什么此前民众们会惶恐于军队将要弃民而逃。
所以,真正将毛宝他们困在悬瓠的并非外围的奴军,而是这数万乡民。当然也无谓言之负累,招抚乡民本就是他们这一部淮南军的使命。而且的确如果没有这些乡人们的助力,他们也很难在悬瓠之地支持这么长的时间。
毛宝从前阵退下来的时候,已是精疲力尽,甚至身上披挂的甲胄都倍觉沉重,腿脚都抬不起来,战靴拖在地上缓缓而行。
这几天战事之惨烈还不体现在战损伤亡,而是对于兵众的体力压榨达到了极点。悬瓠之地地势复杂,并不适宜于大规模的列阵厮杀,战斗往往都是一方占据隘口小规模的缠斗。所以淮南军的弱势兵力也并未完全凸显出来,奴军虽然多达几万之众,但除了要分兵他处,也很难在悬瓠如此地势的正面战场上一次性投入几万人,这也就给了淮南军分而据守的机会。
而且此前的民变被毛宝压制住之后,民众们也是有了一个初步的共识和组织,明白到只有团结一致,才能捱到援军抵达获得拯救。所以在一些乡宗首领们的组织下,乡人们多数也都被发动起来,掘沟挖堑,竭尽所能的给奴军进攻设置障碍。而近畔的汝水,也都被深挖固堤以确保援军舟船能够顺利靠岸。
至于给养方面,这些民众们所发挥出的作用则更大。事实上早在十数日前将要民变的时候,悬瓠之地便已经有了断粮之忧。之所以还能维持到现在,俱都是得益于乡人们男女老幼包括病弱一起上阵收集食料。
幸在眼下乃是盛夏时节,周遭地域草木葳蕤,兼之动荡经年已经磨砺出乡野小民荒野觅食的能力,虫鸟、鱼虾、野生果蔬,乃至于新发的芦根,凡能入口者,俱为所食,配以零星谷米的薄羹,以此果腹。
之所以原本将要生变的乡民会变得如此有自律性,一方面是环境使然,奴军对于悬瓠之地已成完全包围势态,除了淮南军奋战力保的这一片区域,周遭已无安宁。另一方面则就是因为对生机的渴望了,相对于四散溃逃,眼下无疑托庇于淮南军保护之下,等待大军救援才更有生的希望。兼之毛宝性命许诺,淮南军始终奋战在最前线,保护乡民不受奴众杀戮。
正是有了这几万乡人的助力,抵挡在最前线的军队才能在敌势强劲、阻拦无力的情况下,得以次第退后,努力维持。而毛宝除了要坐镇指挥救援前线战斗,到了夜里后,还要再挑选组织几百人的敢战勇士,通过夜袭等手段,将白天丢掉的战线再抢回些许。正是通过这昼夜不断的努力,才能将这最后的阵地维持在了一定规模,没有让乡民被穷逐猛赶,亡于波涛。而毛宝在这短短时间内,也因此在乡民当中树立起难以撼动的威信,乃至于成了这些人苦捱下去的唯一指望。
若是没有忙碌之事,民众们便大批的聚集在一直伫立在营垒前的旗幢仪仗下,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要看到那迎风招展的旌旗,便能想到此刻仍有壮武战士为了保护他们的性命而浴血厮杀!
一路挪行着回到营地,毛宝虽然仍是疲惫不堪,但在看到篝火映衬下民众望向他那充满希冀的目光,还是强打起精神,保持着平淡笃定的神情,在众人的观望中行至旗幢下,接过兵卒封上的菜根薄羹痛饮一碗,这才不乏豪迈的擦擦嘴角朗笑道:“今日奋战数场,奴贼又是进退无功。若其众技止于此,则我等军民脱困有望,绝不会埋骨于此!”
无论这话有几分真假,在这样的情况下尚能听到如此充满信心之声,于人而言已是难得之慰藉。至于屡屡言及的援军到底存不存在,又会何时才能至此,这会儿根本没有人敢去发问,担心会因此打破所有人的生之希望,从而激起民怨众怒。
事已至此,淮南军也的确做到了守卫到乡人最后一刻,包括一些居心叵测之人,这会儿也都觉得,就算没有所谓的援军,如果真是必死无疑,与其在惶恐中赴死,不如将这一份生之奢望保留到最后。
“毛侯壮武!”
人群中响起一些零星的赞颂声,气息虽然略有疲软,但当中所蕴含的意味仍是不乏激昂。
毛宝席地坐在旗幢下,近畔也多有军卒环绕而坐,抓紧这不多的时间以休养气力,稍后或还要对周遭之敌发动夜袭以抢回白日丢掉的战线。
作为此刻万民生机信仰所系,加之也是战斗负荷最严重的人,毛宝餐食尚是优待以维持体力,但也只是比旁人多了一碗薄羹,羹汤中还有半尾巴掌长的鱼身。这羹汤不算美味,土腥、鱼腥揉杂在一起,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毛宝捧在手心里却如珍馐细品,间或谈起一些淮南事迹:“江东鱼米盛产,得助于沈驸马大用淮南。如今淮南地,哪怕生民小众,也是两餐不断,白米满盆,佐以油烹鱼鲊、旋切鹅脯、秋肥蟹膏,餐食斗米,不觉满腹……”
左近包括战卒在内,不过是聊以菜羹果腹,听到毛宝这么说,不乏人已是腹中雷鸣,更觉饥饿。相处日久也不乏熟不拘礼者,闻言后已是苦笑道:“我等眼下食不果腹,毛侯却多言美餐,实在是让闻者难堪……”
“哈哈,我也不是虚言诱人。待到来日全身过淮,在场诸位凡有饥馑,俱来我处会餐。纵使职俸匮乏,尚有爵印一方,售之待客,绝无俱纳!”
听到毛宝这么说,周遭已是哄笑声连连,人群中不乏满脸菜色者凑趣叫嚷,甚至于开始兴高采烈的点餐起来。这么一番哄闹说笑,原本的饥饿感都略有缓解,只觉得言从口出,已是齿颊留香。
又休息过半刻钟后,气氛稍有回落,毛宝便唤来李仓等众将,商议今夜要往何处突袭以抢回战线。
这时候,远处汝水水道突然有火光次第亮起,将夜幕都渲染出一片朦胧光辉。民众们眼见此幕更不能安,于是无论男女老幼俱都往旗幢附近靠拢而来,此处一时间人满为患。毛宝一边忙着安抚众情,一边派出兵众沿水路前去打探窥望。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火光仍未熄灭,突然远处的夜幕中陡然传来雷鸣震响,节奏频密,屡响不绝。
“莫非奴兵将要大举夜袭?”
人群中惶急的议论声顿时大作起来,毛宝在侧耳倾听片刻后,略加沉吟便命亲兵敲响鼓号,同时齐声大吼道:“王师烈攻奴众,军民脱困在即!”
0757 倾营出动
夜中不久,淮南水军突然有了大动作,原本停泊在河心处的连舫大舰上突然大量兵众离开了大船,或垂绳或泅渡分散到了左近斗舰、走舸上,原本吃水甚重的大船水线有所上浮。
于此同时,原本拱卫在大船周遭的战船俱都散开,而后这艘大舰便在几艘斗舰的拖曳下,沿着水面快速向前航行。本来这一路行进不过十多里水程,前路通航状况仍不算好,但是由于大船减重只是保留了基本的棹夫动力,加之斗舰拖曳助力,因而速度很快得以飙升,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冲到了汝水、慎水交汇处的那一道堤坝前。
奴军早就在防备着淮南军发动夜袭,因而反应可谓敏捷,察觉到这一庞然大物从水面浮行而来,很快便就发出了示警声。原本白天的时候为了诱使淮南军更加深入汝水,堤坝上的守军已经被桃豹撤离,可是夜中又潜伏回来。此时看到淮南军舟船大进,堤坝上很快便出现了奔走人迹以及叫嚷呼喝之声。
河面上的骚乱很快便传入了桃豹所在营垒,他虽然也是一员悍将,但年纪算起来与赵主石勒仿佛,也是将达甲子之年的老将,白日掠阵调度,耗神极多,夜中正是渴睡,可是听到亲兵的告急声,桃豹倦意也是一扫而空,冷水濯面后打起精神披甲出营,很快便上了行辇匆匆往汝水河岸而去。
沿途中数条军令已经下达,派斥候沿河而下,以窥探淮南军更多举动,同时号令集结兵众,严防于河岸,同时死困住悬瓠之地,不给内中军民趁乱突围的机会。
当桃豹抵达河堤附近的时候,场面已经变得激烈起来。河堤两侧烈火熊熊,火势甚至蔓延到了河中,这是奴兵守卒们眼见军情紧急,已经引燃了备用抗拒淮南舟船的薪柴。一时间左近火光大作,将这一片区域彻底点亮,淮南军几十艘战船并船上数千兵众,俱都在火光映衬下纤毫毕现。
河心处火光照耀之中,最夺人眼球无过于那艘长达几十丈、层叠五重的连舫大舰。如此一艘庞然大物横亘在江面,仿佛一座神龟背驮、浮游于水面的小山,给这些不习舟船之事的奴军带来不小的冲击。
奴军中当然也有大船,工匠们在洛阳给中山王石虎所打造的那一艘座船较之眼前这连舫大舰还要大一些。但是那一艘大舰眼下尚停留在颍上,奴军驾驭着在江水中行驶已是颇觉吃力,更做不到南人这样灵活突进,驾驭自如的投入到真正战事中。
“南人诈势罢了,江中横堤阻途,空有大舰却无路前行!儿郎勿惊,若能夺下此艘大舰,我当亲陈主上并中山大王,必请大功!”
略作观望后,桃豹便大笑说道,同时调集兵力往堤上涌去,言虽豪迈,但他也担心空堤难阻大舰,让淮南军冲破封锁与悬瓠之地军民会师。
负责防守河道、阻拦淮南水军的乃是桃豹嫡系精锐,虽然淮南军突进发乎猝然,又是夜中难辨旗号军令的昏暗时刻,但奴军的反应仍可称之敏捷。在桃豹身畔待命的传令兵卒们行动敏捷,有条不紊的将诸多军令直往周遭各营向兵长下达。
早已经在营内整装待命的兵卒们在接到军令之后,很快便在兵长们的率领下次第有序行入各自战阵。兵众调集虽然频密,但场面却无多少慌乱,各项军令俱都不打折扣的执行着。
而反观更远处的营垒增援之众,反应则算不上好,在兵长们的厉言呵斥下,兵众们阵型散乱的涌出营盘,闹哄哄的往河岸方向冲去。不乏兵众睡眼惺忪,薄有怨色,奔行途中还在忙着整理戎衣披挂,多有弓矢刀枪在夜中奔行的混乱中遗失,抵达河岸近畔营垒时,多有兵卒已是两手空空。
桃豹虽然久经战阵,但其实也并没有正式与强大水军作战的经验,此前各项布置还能依照经验的积累而做出合适的安排,可是当真正对战的时候,需要敏捷的临机应变,还是不乏忐忑。毕竟淮南军有此前颖口之胜,加之舟船强大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所以为了就近调度增援,他还是动员将近两万战卒分列河道两岸,想要以人数的优势来弥补真正战斗中或会出现的疏忽。
奴军两千兵众已经冲向堤防,次第登上箭塔,也有堤上列阵,引弦以射,开始狙击越来越近的淮南舟船。然而当下态势较之白日又有不同,能够在短时间内筑成堤防已经是用人命去填,所以这堤坝也并未超出水面太高,不过半丈有余,白天里淮南艨艟轻舟刺探,尚可占以地利临高俯射,可是当淮南军舟船主力抵此尤其是那艘连舫大楼船航行至此,高低顿时易位。
而且若讲到弓弩之盛,哪怕是桃豹奴军主力,在淮南军面前也根本不占优势。此时连舫大舰已经转横,那高大厚实的舱壁侧舷不逊城墙箭垛,奴军引射虽然频密,但那饱含力道的箭矢根本就不能对船身造成什么损伤,甚至有的只是侧掠过船身上所涂抹的厚重湿滑的泥浆,继而便顿落在了水中。
此时分散在余者舟船上的淮南兵众也再次返回了大舰,开始进行反击。
连舫大舰作为中朝南下灭吴的主力战舰,其优势并不仅仅在于船身庞大,各种基于水战的战术构想共同组成了强大的战斗力。船身侧舷处多置劲弩,装矢完毕一轮攒射,正面阵列之奴军无异于活脱脱的箭靶,劲弩陡然铺开,堤岸上霎时间空倒一片!
那些阵列奴兵,不乏坚盾护身,但在这强劲弓矢的冲击下,能够收取的防护力实在微乎其微。尤其这些劲弩中不乏连弩之车乃至于威力更大的床弩,每一根弩箭都粗达数寸,甚至一些中小型的战船都能被一击凿穿船板,更不要说几块盾牌遮拦的血肉之躯。如此强弩陡射而出,前阵之敌根本无力招架,霎时间便被掼透数人,去势仍无衰竭,深深扎在堤坝上。
由此夜中望去,那些贯穿奴尸、长达数尺的弩箭,仿佛堤坝上拔地生出的血肉树苗!近畔观者即便侥幸得免,这会儿也都惊惧难当,乃至于惶恐后撤,直接跌落堤坝另一面的水流中!
混乱的战场中,虽有火光照耀,但在江风吹卷兼之人影晃动,远在战线之外的桃豹并不见连舫大舰那惊人的战斗力,只是看到堤坝上防线突然变得薄弱,致使狙击无力,更多的南人斗舰向前冲去,心内已经有些焦躁,当即便又调集两千待命奴军冲上堤坝以充实战阵,务求此防不失。
同时,他也在绕着河岸疾行,想办法如何接近那些南人舟船。眼下他之兵力虽然占优,但却只能枯待于岸,如果接近河岸太近,则就被南人水军弓矢覆盖,攒射击杀。此前所备下的薪柴虽然都堆积在简陋的竹筏上引燃推入江中,但以火阻敌的效用却没有收到太多。
南人舟船多有外挂拒木,火势根本蔓延不到船上,而且这些舟船舱壁多涂以泥浆防火,虽然手段简陋,但效果却是极佳,哪怕直接冲过那些连筏火线突击岸上之敌,所溅起沾染的一些火星也根本烧不到船身。很显然,南人在应对火攻方面,也是有着十足的经验。
此时,南路斥候已经返回,并告知桃豹后继南人舟船陆续有来,水营大军齐出,不独只是攻向这一处汝水干流,其他一些小的支流河湾,但凡能够通航之处,俱都有着南人舟船的出现。
桃豹此前在汝口近畔勾划沟渠极多,原本是要分流汝水,结果因为没有强兵驻守,反而给淮南军提供了更多的进攻渠道。此前一直引兵不出的淮南军,一俟出击,便是倾营出动,沿着水路往汝水各流域支流冲击而来!
得知如此,桃豹也是既喜且忧,一方面派人飞报中山王已经可以抢渡淮水,一方面则将外散的兵众召集回来,以免被淮南军分而击破造成无谓伤亡。
南人大举攻来,虽然这正是桃豹所希望的局面,但当真正如此时,还是略有几分忐忑。这转变实在是太快了,前后差异之大,就连桃豹都略感应接不暇,乃至于忍不住深思南人这举动背后到底隐藏怎样的深意。
若是往年,他也不会如此多想,再怎样精巧的计谋,战阵上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但是随着渐渐年长,加之权位日高,所思所想不免就复杂起来。尤其中山王新败于南人之狡诈,所以眼下对于南人略显怪异的战法,桃豹便忍不住深思一层。
“将军,堤坝伤亡惨重,是否还要增兵固守?”
桃豹正沉吟之际,前阵战将匆匆行来,语调略有惶急询问道。
“伤亡惨重?”
桃豹听到这话,眉弓已是忍不住蓦地一跳,当即便率几名亲兵匆匆行至堤坝附近,火光映衬下那些堆叠的尸首、惨烈画面,顿时让他瞠目结舌,直接愣在了当场!
0758 水战利器
此时这一处堤坝,已经完全成了一处修罗屠场!
整座堤坝并不算太过厚实,宽不过近丈,只有箭塔所立之处尚算开阔。此时在堤坝上,多斜插着一些深掼入土、长达数尺的超大弩箭,这些弩箭或多或少贯穿着一些奴兵尸体。整座堤坝上已经积尸极多,兵卒们多死于箭矢攒射,长短不一的箭支歪歪斜斜插在这些尸体上。
不独堤坝如此,堤坝两侧的水域也是浮尸众多。此时在堤坝上还能保全活命的,只有那几座箭塔上的兵众,也都被连舫大舰以及新进靠前的斗舰上箭矢压制得根本不敢探头。
此时距离正式开战仅仅只过去了一刻多钟,因为担心南人舟船一旦突破此处会更加难以遏制,所以桃豹此前下令固守。接下来又又斥候来报,他便转移开注意力安排诸多军务。就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堤坝上战事已是如此,根本不能言之战争,简直就是屠杀!
这一道直拦河道的堤坝,就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吞噬了将近三千名奴军性命!那些狠戾之南人,借着复杂的战场环境遮掩,射杀一波兵众后便罢手,等待后继援军再充入战阵然后又是一轮的箭雨攒射!
此时火光已经渐有微弱,更远处的奴兵或是看不到这一处战事之惨烈,但是那些近畔待命负责增援的兵众们却早已经被杀得胆寒,无论兵长再怎么驱赶,都不敢再靠近堤坝。而一些幸存于箭塔中的奴兵,此时也都是肝胆俱裂,根本不敢再去面对淮南军如此凶猛的进攻,只能向天祈祷能够逃出生天。
而反观南人那一侧,连舫横陈已经占据一半的河道,左右俱有斗舰护翼,兵卒站在甲板上排阵以射,几乎没有什么折损伤亡,战况完全就是一面倾斜!
眼见此一幕,桃豹都已是倒抽一口凉气,更不要说那些寻常兵众。这些兵卒或在中原之地屡破对手,纵横无敌,但在真正的水战上,却是所历不多。包括桃豹在内,尽管已经在极力设想南人水军的战斗力不弱,但却没想到竟然强悍到了这一步!
足足两千多条人命的伤亡,让他们认清了一个事实,南人水军战斗力之强,还在他们想象之上。而真正的水战,也并非只是放板于江而后对冲厮杀那么简单。南人舟船上所配备的远程军械之强,不逊于陆地上的一些坚堡强戍,而舟船本身加上水流的环绕,防御之能较之坚堡还要更强得多。奴军本就舟船乏用,据岸以守,根本就不能对淮南军本身造成直接的威胁。
“撤出此处……”
桃豹脸色在那更有衰弱的火光照耀下变幻不定,沉默片刻后牙缝中才挤出这一句话。类似话语他在白天也曾说过,但心情却截然不同,白天时是困于南人打法保守,想要通过虚防诱使其军更加深入。可是现在却是苦战无功,被逼撤离。
一直到此刻,桃豹也才意识到此前诸多想法还是太过轻敌。单单眼下南人水军所显露出来的战斗力,他哪怕全力抗拒都有些招架不住,此前那种示敌以弱从而诱歼的想法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可笑。弱是真的弱,根本不必作态。而南人此前保守,眼下烈攻,也绝非是受其诱惑,大半还是主动选择的战术安排。
而白日里南人行进缓慢,到了夜晚才发动猛攻,在见到眼下这个战况后,桃豹也渐渐有所洞悉。
北水南流乃是地理大势,汝水水道虽是年久失修,但是因为上游地势要高于淮地,所以水流还是涌入淮水。此前桃豹在汝口附近多挖沟渠以分汝水水流,这就造成了汝、淮交汇处淮水倒涌。两道水流在近淮的汝水河道中对冲抵消,因是水流只能向两岸蔓延,形成了面积颇大的滩涂。
与此同时,上游汝水水流中裹挟的泥沙因为没有了水流的卷动,多半积沉在了靠近汝水的河道中,令得河底更加太高,水流更浅,通航状况变得极差。
昨日淮南出军,并未迅速猛进,而是停顿在这一段水流中,稍加修补除淤,让汝水成为顺流,时间虽然不长,但水况总算有所改善。此类作法,并非是因怯战,而是为了给后继更多舟船进入汝水而疏通水道。
桃豹虽然乃是宿将,对于水战认识和对河网的利用终究不及南人,因此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南人的用意。其实南人舟船出动除淤已经是将要发动大攻的信号,可笑桃豹还担心阻航力度过大会打消掉南人进攻的勇气,居然不加强阻截还要继续撤防!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桃豹心情可谓复杂,他这一次看似机关算尽,但还是被南人牵着鼻子走,他自以为诱敌的安排,其实正是南人所希望的。如果稳守汝口那一段水路,不给南人疏浚的机会,南人舟船虽盛,终究不敢深入。
但现在再考虑这些都晚了,南人水军战斗力之强虽然超出他的想象,但也总算是已经深入汝水,削弱了对淮水干流的策应之力。只盼中山王那里能够抢渡顺利,一旦大量中军登陆淮水南岸,将直接威胁到南人寿春本阵。届时这一路水军必是进退维谷,不可能再保持着眼下的锐气。
不过桃豹终究还是有些忐忑,南人战斗力前后表现殊异,很明显在过往几日的对峙中也是在保存实力,很显然对于悬瓠之地的营救也并非急在心头,似乎更有深意在内。这么一想,舟船大量离镇,更仿佛是在诱使中山王南攻。
主动权一直在南人手里,如果他们舟船不选择深入汝水,中山王那里也是不敢妄动。现在突然发动攻击,莫非是有什么重要的布置已经安排妥当?
这么一想,对于石虎方面的渡淮战事,桃豹也难保持乐观。当即便唤过亲兵来,吩咐疾行报信,让中山王不要轻敌。至于对南人用心的猜测,他却没有交待太多,担心会因此打消掉中山王的战意。若是中山王那里不发动,那么今次挺进之南人水军将要由他所部完全承受,而且还有悬瓠之地那一部顽抗之军。
河堤这里,已是难守。南人如此强大的战斗力展示,直接瓦解了近畔兵卒们的战心,若非此时夜深光线昏暗,对军队造成的心理冲击之大无疑会更甚。
所以当桃豹下令之后,近畔还在聚集待命的三千军卒霎时间退出此处,动作之干脆迅捷较之集结时更快了数倍有余。一时间,堤防左近几无奴军身影。不,还是有一些,都被困在了堤坝上的箭塔中,哭号求饶呼唤救命。不过很快,桃豹便也不需要再为这些兵卒性命担忧了。
当奴兵们撤出此处之后,江心中那一艘庞大的连舫大舰再次有所动作。几艘斗舰拉扯拖曳,将船身掉转过来,在这过程中,南人斗舰仍在保持着对堤坝的攒射,阻截增援也限制箭塔上幸存之众的行动。
当大舰转过船身时,也解决了桃豹心中的一个疑惑,那就是这一艘大舰一侧多设进攻械用,又有许多兵卒站立,怎么就不见船身倾斜?现在大舰转身,桃豹才注意到另一侧的船身处同样装载着许多进攻械用以为均重。而这些军械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原本悬在船身外、没在水流中几根长达数丈的长木。
此时大船转身,这一侧船身直接冲向堤坝,那几座长木俱被长索滑轮拉起,仿佛巨人手臂高高扬起于河中。
眼见到这一幕,桃豹已是忍不住低吼一声,但事实却不因他的意愿而有所转移,这些长木被拉到近乎垂直,而后在桃豹惊悸的目光中骤然往堤坝上那些幸存的箭塔拍击而去!
轰……
惊人巨响,令得河岸都为之一振。原本立在堤坝上的箭塔受此重击,已是骤然破裂!而那些聚集在箭塔中的奴兵幸存者,更是在惶恐不觉中便被直接打砸拍击成为一摊血浆,随着那些破裂激扬的竹木碎片飞溅四方,尸骨无存!
拍竿就是利用简单的机械原理,械用越大,威力便越大。类似连舫大舰这种规模的战船所装载的拍竿,哪怕是江面活动的斗舰被其一击之下都要舟毁人亡,更不要说堤坝上这些本就不具备躲避之能的箭塔。
于是在这连声轰响中,那些残留的箭塔一一被拍击粉碎,堤坝上再也没有一个奴兵活人!
“南贼可恨!”
桃豹眼见这一幕,更是惊怒交加,两侧太阳穴都频跳不止,近乎目眦尽裂。他麾下这些精锐战士,俱都是久历战事的悍勇之卒,可是现在却连敌人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便已经被大肆屠杀至斯!哪怕是他们这些凶残无比的奴众,要杀人还得一刀一剑的劈砍,可是这些南人却恃着舟船械用之强大,一杀便是一窝,简直暴虐到了极点!
此时的桃豹,呼吸渐有急促,虽然有亲兵拉扯后退,但他双脚却仍扎了根一般不挪动,似是不死心,还想看一看这艘大舰该要怎么通过这一处堤坝。
而亲眼所见诸多南人舟船之强,桃豹惊悸之余,也是下定决心一俟抓住机会,便要不惜代价的杀人多船,将这些水战利器掌握在自己手中。虽然眼下南人所显露出的战斗力无可抵挡,但是在堤坝之后尚有许多布置,奴军仍具阻截之力,若能抢下舟船,得以接舷力搏,足以瓦解掉南人的舟船优势。
0759 落水之奴,俱肥鱼虾
淮南军并没有让桃豹失望,在逼退了堤坝上的敌人,幸存者也都被扫荡一空之后,旋即便展开了针对堤坝本身的突破。
那给人庞大压力的连舫大舰又在斗舰拖曳下徐徐后撤,随后便是更多中小型的战船填补了空缺。由于奴军此前被大杀一通,震慑之下撤离阵线,尚逗留在左近的只有桃豹并身畔数百名督阵亲兵,也都远立在河岸里许之外,因而淮南军此时的舟船阵线调整完全没有受到阻挠。
接下来淮南军并没有如桃豹所想那般派人等堤挖掘破坏,而是直接摆出了十几艘艨艟小船,这些小船各载棹夫十余人,内以土石压舱,外置尖锐巨木冲头。待到阵势摆开,船头对准堤坝。而后棹夫们便奋力划桨摇橹,很快艨艟小船便在江面上激行起来,越往前行驶,速度便越快,及至船速飙升到一定程度,棹夫们便弃舟跳江,向后泅渡而来。
棹夫弃舟几乎瞬间之后,那些迅若脱弦之箭的小船便重重撞在了堤坝上,顿时传出擂鼓一般震响,沿着河流传出极远的距离。那些艨艟小船诚然在撞击中粉碎,而堤坝经此重创,也绝难保持完好,大块的土石被震落崩离,继而被激荡的水流卷入江中。
“退、退……”
桃豹见到这一幕,已知这一座耗费极大人力所筑造起来的堤坝已经不可再成阻拦,而且在南人手段如此暴烈的冲撞下,能够维持的时间都是少之又少。他总算是见识到了南人水军之强,不动则稳如山丘,动则疾若奔雷。
此前堤坝的伤亡惨重和撤防失守,已经让兵众们不乏惊悸。桃豹也需要抓紧时间,亲自坐镇后一段水程做出应对调整,才有可能避免被南人势如破竹的长驱直入。
桃豹率部离开未久,淮南军对堤坝的冲击一直没有停顿,而这堤坝本身也不是什么牢不可摧的坚固建筑,经过三四次的冲撞,整座堤坝已是土崩瓦解,豁然得以贯通的水流不独将早已经裂痕满满的堤坝冲垮,甚至连底座的镇石和侧防的木栅俱都连根拔起,很快便被水浪翻滚的河流所席卷淹没。
在冲破堤坝的过程中,虽然损失了三十余艘艨艟快船,但这对于淮南军整体的战斗力不成影响,但却获取到弥足珍贵的时间。当汝水得以贯流,徐茂所率领的后继水军战船也已经抵达了此处。
前阵兵将轻舟上前汇报战情,得知战事直到现在仍是顺利,并无波折意外,徐茂心情也是大好。他与路永负责今次接应汝南军民的任务,但除此之外又肩负着其他使命,对峙这几日来,心情可谓烦躁、忐忑。
“奴军无知南军悍勇,此夜一战,必以刀兵示之以强,知我淮南未可轻侮!”
徐茂立于船首,挥臂敲响进攻之鼓号,一时间舟船竞发,淮南军众俱都壮声狂啸以应,向着汝水更北面的水道烈行而去!
汝、慎之间这一座堤坝虽是奴军重防,但也并不意味着突破之后后路便是畅行无阻。此处距离悬瓠之地尚有三十余里水程,对于奴军后路的具体防务布置,淮南军也并不深知,因而前部率先出击的,俱都是轻便快捷的艨艟、赤马等受水况限制较小的轻舟,中型斗舰镇行其后。
至于先前给奴军带来巨大震慑力的连舫大舰,则并没有加入到这一次的进攻当中,当堤坝被完全撞垮后,便被拖曳着再往后撤,返回了日间所停泊的位置。毕竟此一类大舰只有在水域开阔的情况下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斗,但汝水显然不具备这样的作战条件,甚至在河道上转弯进退都要靠别的船只助力才能完成,如果再深入的话,在未知的水况中祸福难料。
此时桃豹已经撤入了后继水寨中,先前自堤坝附近撤出的兵众们也已经又与后继之师汇合,夹河营垒中略显几分混乱,但此时毕竟夜中,虽有火光照耀,视野也并不开阔,因而前阵的挫败还并未在军中造成太大的惶恐。后师之混乱大多还是由防务的快速调整而造成,但在兵长们的严令呵斥之下,态势还在可控制范围之内。
后段汝水水程中,虽然并无刚刚被摧毁的堤坝那种固防,但也并非全无遮拦,几座浮板水寨参差于两岸,探入河中。但是对于是否加派兵卒压上,桃豹还是有些迟疑,毕竟那连舫大舰所表现出的惊人破坏力也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阴影,担心那些竹木搭建的水寨也要遭遇同样命运。
但南人攻势之迅猛并没有给桃豹留下太多应变调度的时间,当他归营不久,南人舟船已经自已经不存的堤坝处往北冲来。面对诸将的请示,桃豹也只能先疾令按照原定计划固防。夜中调度已是不易,而他眼下也并没有想出一个更好的阻截策略,无谓自乱阵脚。
不过此前的掠阵观战他也并非一无所得,在寄望前阵能够稍作阻拦之后,继续往后营而去,抽调出两千余名战卒命令他们沿河阵列,同时此前所准备的诸多瓦罐油脂俱都命人搬运到河沿处。此前的火攻阻拦收效甚微,并不是因为南人舟船不畏火攻,相反的正是因为他们太惧怕,所以才有足够的预防。堆薪引火这样的方法太呆板,根本就对付不了南人那些周全的布置。
桃豹正在后营调度,前阵已经展开了交锋。
淮南军舟船很快便遇上了第一道阻拦,乃是一处外探出河道将近二十丈的浮板水寨。水寨上阵列着千余名羯奴兵众,前后分作两列,前列之人蹲据于浮板上,两臂并膝窝之间架着一杆长达两丈多的削尖竹枪。后列五百余兵众则各挽强弓,一俟淮南军冲入射程水域之内,当即便拉弓频射。
淮南军艨艟战船上巨盾斜支,阻拦了大部分飞射而来的箭矢。但这也因此令他们视野遭受限制,并没有看到奴兵们手持、一端埋于江水的竹枪蓦地自水面挑起,遥指前方。于是冲在最前面的舟船便直接撞在了那长长的竹枪上。
莫大的撞击力道在那竹枪锐刺并盾面之间爆发出来,有的巨盾都被扎透,同时盾后兵卒身躯也被竹枪所洞穿!有的即便是侥幸盾牌没有破裂,但就连身躯都被奴兵所持之竹枪顶飞而落水。
当然那些持枪的奴兵们也并不好过,巨大的震荡力道沿着枪身递增而来,有的奴兵虎口震裂,竹枪把持不住顿时落水,有的则死死抱住枪身,但这力道则沿着身体直接落在了脚下的浮板上,浮板都因此而被震裂!
前阵十几艘艨艟战船,半数都受此类阻击,冲行速度为之一滞,开始出现伤亡。不过淮南军应对也是迅速,兵卒多配更宜于水战的藤甲,防护之外也增浮力,即便被挑落入水,自能浮于波上,为后继而来的舟船救上来。
同时其余未受阻截的艨艟战船冲过此处后便即刻转向侧击浮板上的敌人,极速中只能发出一箭,无论中或未中,俱都即刻抛弃弓弩换以刀枪,当船身撞上浮板时,当即便烈吼一声,直接往浮板上的敌人们扑杀而去!而浮板上的敌众也都持刀迎来,双方很快搏杀于一处。
在肉搏战中,奴军的悍勇得以展现,一时间倒能阻拦住登上浮板的敌人,甚至将几个小队直接扑杀逼落水中。但江面上还是淮南军占据主动,交战厮杀未久,旋即便发现周遭俱被舟船所阻拦,更多的淮南军卒跳上了浮板。因为承重陡增,浮板变得起伏不定,就连下支于河床的梁木都晃动起来。
淮南军诸多艨艟战船于江上聚散离合,兵众们的集散速度要远胜于奴军,很快便有等量乃至于更多的兵卒跳上了浮板,将浮板上的敌人团团包围起来。左近奴军尚还来不及增援,连接于江岸的浮板一端已经被淮南军劈开斩断。于是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淮南军包抄拦截,围困剿杀、无所不用其极。
奴军在肉搏战中或是确有优势,但当大量淮南军舟船围聚于此,数倍于敌参战,仿佛一群凶猛的秃鹫扑上了几具腐尸。在经过将近一刻钟的厮杀后,奴军阵势开始溃散,许多奴兵再无顽抗之心,倒拖着刀枪兵刃跳江而逃。
可是他们当中所识水性本就不多,戎衣兵刃又是沉重,落水后便不乏人径直下沉。就算还有聪明敏捷的剥去戎衣,一时间翻腾在江面,也都被游弋于此的淮南军追撵上去,捕鱼一般一枪一个俱都攮死。
当淮南军战士们返回各自舟船,继续向北冲杀的时候,此一片水域已是浮尸成片,江水都被渲染赤红,足足千数名奴兵在本就不利于发挥的江面浮板上,被数倍之敌一拥而上,被残杀的干干净净,一个活口都无!
南船北马,南人自有舟船之盛,在水上的战斗优势等若陆地上的骑兵离合之众,虽然真正的战斗中并无马力可借,仍要硬刀硬枪的拼杀,但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集结优势兵力,对本就以人多势众而汹汹南来的奴军大施以众凌寡!
类似的浮板水寨,奴军在这一段水域中也布置了多处,淮南军艨艟战船恍如群狼一般,盯住一个目标便在水面上一拥而上,先断奴之援途退路,而后仗恃兵多将奴军驱赶落水,接着便是驾驭舟船绕在水面上收割人命!如此凌厉战法,一连摧毁数个奴军水寨!
当然奴军的反击也并非软弱,一旦舟船不能及时摧毁浮板与岸上的连接,奴兵便飞撤于后,而后甩动着长索连接的铁钩抛向淮南军舟船,一旦将舟船勾住,便有上百人齐齐发力,拼命拉动绳索将舟船往近岸处拉扯。待到舟船被拉扯到浅水滩涂,一旦兵卒们不能及时弃船转移,便会被奴兵们一拥而上,爆砍成一团血浆,能够得以幸免者寥寥无几。
如此折损了十几艘艨艟战船并数百甲士之后,淮南军才以人命为代价找到应对此类打法的方式。
莫仲如今虽然已是淮南军幢主,也算中层兵长将领中的一员,但每当临战仍是冲锋在前,接连攻破几座奴营之后。在扑向下一座奴营途中,突然临近一侧友船船底蓦地一震撞在了奴兵埋在水底的暗桩,因此冲势略有一顿,继而耳畔风响,已经有数个铁钩抛向船上,死死勾住了船舷,继而船身便不受控制的被往岸边拖曳去。
莫仲眼见此状,疾令那艘船上兵众跳江弃船,然而还是有数名棹夫动作稍慢,当其落水时,距离滩涂处奴兵军阵不足几丈。莫仲疾令座船转向接应落水之众,却不防自身这艘战船也被勾住拉扯。
此时近畔并无太多友军,奴兵们早已经发现莫仲这一个乱战中极为活跃的淮南军兵长的存在,因而也是预谋时久,足足三百余人候在此处,拼命将船往岸上拉,要钓住这一个较之寻常战卒斩首之功大得多的战功。
莫仲这一艘战船较之寻常艨艟还大几分,载兵百余人,同样还有增补左近战需的弓刀械用,当船身被勾住拉扯时,已经有十几名兵卒仓皇跳落入水。然而莫仲终究士家小户所出,既不忍舍弃座船,也不忍丢掉船上所装载的械用,稍作迟疑,心内便有决断,当即便喝止了兵卒们将要落水的动作,自己亲手抓起一杆棹杆,两臂频挥猛划。
其余兵卒见状,顿时便有明悟,于是便也都效法而行,助力棹夫。只是他们舟船划行方向并非逃离岸边,而是直顺着奴兵发力拉扯方向而去。敌我两边同向发力,船速便陡然飙升倍余,疾若脱弦之箭,直往岸上那一部奴兵军阵冲去。
奴兵们眼见大鱼落钩,初时还是欢欣狂笑,不乏狰狞色彩,可是眼见着那船向他们直冲而来,狞笑已经转为惊慌,再也顾不上去围剿什么大鱼,纷纷转身而逃。动作稍慢一些的,直接就被船首撞击得筋骨俱裂!
“杀!”
船身还未搁浅撞上岸地淤泥,莫仲已经握住长柄战刀,借着船势高跃而起,半空中长刀已是猛挥,那些背身而逃的奴兵只听耳后疾风骤起,旋即便有数人被直接腰斩于滩涂!
船上还剩的五十余名淮南军兵士因有兵长表率,纷纷跳上岸去追着那些返身溃逃的奴兵大杀一通,待到返回来时,每一个手中、要见都提挂着数颗鲜血淋漓的奴首!
而此时,早有江上舟船发现了莫仲座船搁浅于岸,便分出两艘来帮忙拖拉,加之二十余名棹夫同时发力,才又再将几乎已经冲到岸上实土的战船拉回了水流中。待到奴兵组织反击回来,莫仲早已经率着手握百余斩首的兵士们从容登船,扬长而去。
有了这样一个表率,接下来此幕频频上演。奴兵们在水面浮板上阻拦不住,反有丧命之危险,立在岸上钓船也不再安全,要被敌借其力冲杀到近前。
于是在烈杀过七八里水程后,淮南军所遇到的阻拦力道便稍弱,得以高速往悬瓠之地挺入。
此时东方天际已经渐露鱼白,晨曦微薄,淮南军足足两百余艘大小舟船毕陈于这一段河道,舟帆竞流,场面可谓壮观。就连远处悬瓠之地似是都已经窥见大军盛态,不时有欢呼声远远传来。而淮南军战卒们也都一边保持挺进,一边放声高喊“王师杀至,军民得救”之类呼声以为回应。
听到这两面军众的吼声应和,桃豹脸色不免更加难看。原本他以为两万多军众陈于这一段水途已经足够拦截住淮南军,但是汝慎堤坝告破之快已经超乎他的想象,后半夜中战事又是频频告急,令得他不得不从包围悬瓠之地的部众当中再调一部分援军至此。如此以来,原本想要抢先围剿阻挠他多日的悬瓠军民的计划都因兵力抽调太多而将要不能施行。
淮南军前阵舟船已经冲到了距离悬瓠之地不过十数里的汝水河段,再往前去那一段水路,则被汝南军民深挖疏浚,一直当作生机退路来守护。一旦被淮南军冲入这一段水路,那么本就乏于舟船的桃豹凭着简陋的竹筏、浮板将更加难以阻截淮南军。
虽然他这里已经牵制阻拦淮南水军主力竟夜,如果中山王那里反应及时趁夜抢渡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是大收其功,而桃豹也算是完成了牵制的任务。可是这一夜牵制,由于此前放弃优势阵地而让桃豹所部一直处于下风,伤亡可谓极为惨重。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仅仅只收策应之功,这个结果是桃豹所不能承受的。
所以,他要在最后这一段水程中重创淮南军,甚至汝南那数万军民也不打算放过,要完全剿杀收作己功!
眼见淮南水军渐近这最后一段水程,桃豹终于一声令下,将准备了小半夜的最后杀招投入到战场上。
位于最后这一段汝水水程,两侧各有两千余名奴兵夹河列阵,临水待战。待到鼓号声响起,临河近畔奴兵们俱都叱吼一声,各以火种点燃身前摆设的装满油膏等物的瓦罐,而后以铁钩抡起骤然往河中淮南军舟船抛去。
冲在最前方几十艘淮南军舟船,因为目标在望,而敌人阻击又是软弱无力,一时间难免有所懈怠。当那些火光熊熊的瓦罐被抛扔过来的时候,有十数艘战船被直接击中!那些瓦罐盛满油膏,半空中已经在喷洒飞扬,待到摔入船内,油膏横躺,火星也因此肆虐蔓延。若只烧在甲板尚可扑灭,但不乏油膏火苗直接浇在了人身上,很快便引燃了身上的藤甲。
一时间,这十几艘被击中的舟船俱都被火光笼罩,尤其甲士身上藤甲本就不乏油性,一旦被点燃,便难将之扑灭,纷纷跳江以水压住火势。幸在这一处河道已经渐有开阔,舟船并没有凑得太近,其余战船见状,纷纷顿住前行之势,调转船头,同时捞救落水的同袍。
奴兵们被压着打了半夜,到现在眼见淮南军终于露出狼狈姿态,不免便狂笑起来。桃豹见终于狙击住淮南军的前进势头,心里也终于松一口气,准备将这一处战场交给部将,自己则要抽身出来亲自指挥围杀汝南军民最后一战。
然而他刚刚吩咐完毕,还未远离此处战场,便见淮南军舟船战阵又有变化,那些载满甲士的战船俱都侧翼收缩,而一些虚载的船只则被调到了前方,经此调整之后,继续保持原本的前进势头而来。
“那些空船,应是准备接应汝南那些伧徒。眼下南贼受困,是要用这些空船消耗我军火攻之物用……”
桃豹略作观阵,很快就猜到了淮南军的意图,这些民船,所载并无太多兵士,若是火攻烧掉,损失不过空船,但若是不攻,则民船便顺利靠近悬瓠,届时那些汝南军民自然一拥而上,将要逃出生天。
明白了南人的打算后,桃豹虬髯杂生的老脸上顿时涌现激怒之色。这些南贼只是暴殄天物,居然要用舟船来消耗他的火攻之物!这在他看来,无疑是浪费到了极点!他南来之后,久困于舟船乏用,过去这半夜时间里更是被南人舟船所恃恶心的受不了,宁可用人命去换这些舟船!
好得很,你们不要这些舟船,那么我要!
眼见此幕后,桃豹暂时放弃了围剿汝南军民的计划,再次返回前阵,示意两岸兵卒前移,一面保持着火攻之势将南人战船再次逼退更远,同时也紧急组织熟悉水性的兵卒准备浮板下江抢夺那些民船,同时下令道:“若能缴获南人一船,俱以斩将记功!”
听到如此厚赏,将士们俱都反应激烈,纷纷踊跃加入其中。要知道眼下这世道,大凡战将临战之际,身畔俱有嫡系亲信部曲拱卫保护,哪怕是在激烈的战斗中,寻常小卒们都难有直接斩杀敌将的大功殊荣。眼下如此重诺,当然让人欣然以往。
于是,当桃豹此令下达的时候,军中无论熟不熟悉水性,怀抱一块木板,就敢跃下江去,直往那些并无载兵的南人舟船奋泳而去。
骚乱不只一处,此时天色渐亮,视野已经开阔起来。悬瓠之地所聚集的那些军民们也发现了王师受到了奴兵火攻拦截,又看到许多舟船仍往此处航行而来,然而途中却有奴军下水去拦截。
一时间,众人俱都恐于这最后的活路俱都被奴军所夺,便有许多人纷纷跳下了江水中,拼命往舟船方向游去。
毛宝此时已经看出,援将应该也是不满足于战果,因而才有如此安排,先以民船前行,若是奴军不为所动,那也只能完成接应任务便作罢。但若奴军受不了诱惑而哄抢,则便可以将奴军吸引到水上来,在他们所不熟悉的战场上痛歼对手!
淮南军如此意图,毛宝自然不方便向民众详解,连连劝阻民众不要妄动。但是眼下生机就在眼前,不乏人已经盲目,仍然有许多人义无反顾的投身于江,爆发出最后的生命能量往舟船游去,要去追逐那看似近在咫尺,但却遥不可及的生机所在。
当前方水道已经开始哄抢舟船的时候,淮南水军阵型仍在继续调整,此前负责冲杀的前阵兵卒们因疲惫不堪,俱都后撤下来。而一直养精蓄锐的中后阵则快速推上,他们这些军众可就不再只是披挂桐油浸透的藤甲,而是森寒铁甲,同时船上除了诸多械用,尚不乏湿毡等扑火之物。
待到一部分奴兵已经成功登船,给后继者以表现,船上所发出的欢呼声更给人以鼓舞,于是更多的奴兵投身到如此俯拾大功的行动中。桃豹此前求船心切,却没想到士卒们会如此踊跃,乃至于已经破坏到原本的战术布置,待见南人冲阵更成,才忙不迭下令喝止此类行为,然而这态势已经不是一时间能够制止的了。
“进攻!凡有落水之奴众,今日俱肥于汝水之鱼虾!”
随着徐茂一声令下,淮南军舟船再次竞游而出,左右虽然仍有大量奴军火攻瓦罐抛击而来,但船舷处都有宽盾格挡,即便一二漏网掉落在甲板上,旋即也被湿毡扑灭,根本不成阻滞!
0760 奴军渡淮
位于八公山西境的硖石峡,乃是八百里淮路最险之处,两岸危岩险峙,原本开阔的淮水水道由此骤然收紧,最窄之处尚不足三十丈,人立两岸隔空而望,甚至音容相貌都能清晰窥望。
作为淮中最为重要的防守地点,硖石城就位于这峡谷上。硖石城共为两座,分立于淮水两岸的山峰上。由此俯瞰扼守淮路,兼之以水路设栅为拦、沉木作障,虽万军而不能开,千帆俱阻于外。
颖口不再可守,硖石城以及位于西面不远处的肥口便成了寿春城正当于北最为重要的淮上要隘,自然也是寿春防务的重中之重。
汝南之地虽然已经决定放弃,但若想要将军民完全撤出,接应的兵力如果少了,根本就不可能。出动的兵力多了,则又造成淮南空虚。但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并众将多次探讨,沈哲子还是选择了后者,水军大出以作接应。
如此一来,寿春本镇兵力顿时捉襟见肘。涡口、洛涧因为徐州军的撤离,必须要有增兵,除了曹纳本部以外,沈哲子又增兵一军,合共七千守卒,看起来人数虽然不少,但是要分开在涡口、马头、洛涧等等几处要地,已经是最低要求的驻军,如果兵力再少,涡口将会变得岌岌可危。
水军一万五千余人发往淮南,涡口分置七千余众,如此一来,寿春本镇剩余不足三万人众,而且还包括梁郡增援、战斗力有待考验的新编之军近万人。再扣除寿春城并周边戍堡津渡必须要维持的守军兵力,沈哲子手中所掌握能够灵活动用的军力,已是不足万人。
这一部分兵力,沈哲子俱都投入到了肥口和硖石城的防御中,并且在水军离镇之后,亲自坐镇于两地之间的淮水南岸,以防备石虎的羯胡中路大军卷土重来。如果石虎真的按捺不住再次抢渡淮水,那么这将会是开战以来淮南所面对最为激烈一战。
淮南军本身兵力已经不占优势,而此前所恃的水军控淮的优势,短时间内都难再为依仗。唯有据地以守,血战到底,唯一胜机所在,便是汝南方向的水军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并且及时返回淮水。
眼下的寿春,宿将们几乎都已经被遣出于外,镇中所剩下的几乎都是年轻将领。一群矮子里面拔高个,从军时间最久,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便要数沈牧了。沈家本是武宗,沈牧可是从十多岁开始便开始带领家兵部曲作战,甚至老爹沈充第一次追随王敦作乱的时候,沈牧便已经随军。
所以沈牧也就被委以重任,代替沈哲子坐镇寿春城。至于其他年轻将领们,也都被委以重任,沈云率领千数兵众防守于淮水北岸的硖石城,庾曼之则坐镇隔淮以望的硖石南城,谢奕于八公山为其后继,两处合计兵力五千。至于其他众将,则在沈哲子统率下,主要防守于淮水南岸的出口肥口。
除了增援汝南的水军之外,淮南军在本镇还有战船十几艘,维持着三千多人的水军规模。不过这一部分兵力主要还是承担着巡防示警,传递消息的任务,很难再成为什么狙击强敌、克敌制胜的胜负手。
石虎求胜之心确是迫切,在淮南水军出动的同时,颍上奴军便有了集结的趋势。颖口之胜令得淮南军军威大胜,也因此得到更多豫南人家的示好,因而对于奴军的动态了解颇多。
奴军在颍上所具有的军力并不容小觑,两万多水军并未参与颖口一战,因而战斗力都还保存完好。另有奴将麻秋等人所率领的万数石虎的义从军,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养后,战斗力同样恢复很快,近来更是频频活动于豫南,多破乡宗坞壁、大肆掳掠,看起来已是一扫此前战败溃逃的阴霾。
至于谯沛之间那十几万奴军主力,眼下是否军心已经稳定、能否投以大用,这一点不要说淮南军不清楚,哪怕石虎自己大概都不能确定。但就算忽略这一部分奴军,单单颍上之敌便值得严阵以待。
淮南军虽然占据着水军的优势,但并不意味着奴军在这方面就完全没有一争之力。事实上单从表面看来,奴军如果彻底组织起来,水军的数量还要超过淮南军。南船北马,乃是共识。羯胡要用兵于南,不可能忽略这个问题,所以单单其军配备的舟船便达千数艘,已经是淮南军所拥舟船将近两倍之数!
当然这些舟船相当一部分都被辎重运力侵占,但即便如此,能够投入作战的船只仍然有数百艘。当然并不是说兵卒登上战船就可以称之为水军,就好像淮南军虽然在城父缴获大批战马,但是真正合格的骑兵规模仍然不能在短时间内壮大起来。不过就算是忽略奴军水战中的战斗力,单单这些舟船的运载力便不容忽视。一旦被奴军大规模抢渡过淮,淮南的情况则会变得无比严峻。
此前石虎疾攻颖口,便是为了打通水道,将这些舟船运力发挥出来。可以说只要这些舟船还在,奴军便能一直保持着过淮作战的能力,一俟得到机会,便必然会有所动作。
不过很显然,颖口之败也是给石虎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一直等到淮南军舟船多出,镇中防务空虚,这才敢有所动作,已经没有了南来初阵时那种要扫荡南疆的狂态。
汝南对峙不战那几日,也是为了拖延以给本镇足够的准备时间。如今战争的主动权掌握在淮南军手中,可以说只要淮南军不想,奴军便很难得到再次大举进攻的机会。当然,如此一来汝南几万军民便要成为消极防守的代价,这是沈哲子所不能忍受的。
当淮南军舟船探入汝口之后,颍上奴军便开始向南移动,日落时分,奴军舟船前阵便抵达了颖口,只是还未正式进入淮水,仍然保持着进退瞻望姿态。
两处战斗,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只是攻守异位。当淮南水军在汝水对奴军发动进攻开始,徘徊在颖口的奴军在不久之后便也驶入淮水干道中。可见奴军对今次的机会珍视得很,密切关注着汝水方向的战事,不愿意浪费丁点时间。
不过不同于淮南水军挺入汝水的暴烈,奴军还是带着些许试探意味,似是担心淮南军有什么暗手布置,初阵只是派出了轻舟数艘,载着几百名奴兵,江上游弋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将方向转向肥口方向,并且加快了舟行速度。
眼下虽然是夜中,但是淮水两岸俱都火光冲天。其实此前数日的试探,双方也都大约摸清楚了对方的意图,无论有什么举动,都已经不再存在突袭的可能性。
淮南军在汝水夜攻,一方面确是因为时间紧迫,要抓紧时间救援悬瓠之地的军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防守方的调度应对增加困难。而颍上方面的奴军,主要还是趁着淮南水军恶战中无法及时回援的这段空当。
所以这一夜本就是淮南军选定的作战时间,自然更不存在仓促应对的问题,守军在调度完毕之后已经经过了几天时间的养精蓄锐,就是在等着今夜奴军的进攻。
沈哲子午后便开始坐镇于肥口附近的水营中,当江上游哨汇报奴军轻舟来探时,当即便点出三艘战船几百名淮南军士卒打算吃掉这些奴军哨探。虽然镇中防务准备妥当,并没有在江面迎敌以直接重创对手的打算,但也没有必要一直苦等奴军来攻。
率军出击应敌的乃是应詹之子应诞,登船之后便直接踏浪往奴军游哨所来的方向疾冲而去,可是当彼此望见时,奴军那几艘轻舟早已经再转向北面即将消失在夜幕中。再往前去,奴军舟船悬挂的灯火便多了起来,应诞也不敢再往前去追击,只能略有遗憾的归营汇报敌情。
“奴军这是打算做什么?若是探望军情,怎么连我军营防都未窥见便要返航?莫非是要以此扰敌?”
得知奴军游哨旋来旋去,水营备战的将领们不免有些疑惑,实在猜不透这一举动意义在哪里。
因于对奴军来犯的重视,沈哲子也是思忖片刻,然后又唤来发现奴军斥候舟船的兵卒上前,详细问过一番后,这才有所明悟,笑语道:“或是棹夫体力不继,再难向前。”
众将听到这话,不免瞪大眼,有些不敢相信奴军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不过转念再一想,似乎也是大有可能。
轻舟难挂风帆,全靠人力前进,淮上水流又是激涌,对体力消耗极为严重,如果船上战卒太多,棹夫太少,半途不继,这种情况那就太有可能了。要知道淮南军探入淮上窥望敌情的时候,虽然具体执行都是小船,但后路必有大船作为一个后继基地增补替换兵员。
想到这一点,众将不免哄笑起来。他们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些奴兵游哨们余力不继但却目标仍远,不得不返航退回的窘迫境遇,一时间便更欢快起来。
过不多久,江面再次发现了奴兵游哨的踪迹,果然这一次轻舟之外,有一艘大船搭配而来,也从侧面印证了沈哲子方才的猜测。于是众将便不免笑得更加欢乐,继而便纷纷踊跃请战。
“也不必再多费力气,还是准备在岸应敌吧。”
沈哲子倒没有多少笑意,还是提醒众人勿要轻敌,奴兵即便不擅长水战,但若蜂拥而至,淮南军所需要面对的防守压力仍然极大。
随其话落未久,很快江上斥候便又来报,奴军今次前来可不只是一艘大船搭配数艘小船,而是足足十余艘战船,只是后继船上未挂灯火,远观时一时间有所忽略。
众将闻讯后,不免又是大骂奴军奸诈,居然还想在江面诱敌。
很快,奴军十几艘战船便出现在了水营外,近畔自有淮南军两艘斗舰上前迎敌,但还没有靠近,奴军舟船便就绕行而过。
类似的举动,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奴军舟船又不敢过分靠近南岸,单凭远观的话,南岸一线俱是灯火通明,大量旌旗招展,根本不能窥望出防守的虚实。
战斗首先打响是硖石北城,淮南军在北岸本就没有布置太多哨所据点,加之硖石城的重要位置显而易见,同时也有陆地上的进攻通道,所以很快便被选作首战拔除目标。
大概是吸取了此前颖口一战的教训,这一次奴军并未大部压上,而是只投入了千余精锐悍卒,在奴将李菟的带领下,各持弓刀械用分散开,沿着山梁攀爬而上,很快便抵达了立于高处的硖石城下,而后便结成十几人的小队,往硖石城城墙冲击而来。
沈云虽然孤军悬守于硖石城内,但这城池地险可恃,当夜幕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后,他便即刻命令兵众抛火于外,借着摇曳的火光看清楚奴军进攻的阵势,当即便有羞恼,立在城墙箭垛后向着城外怒吼道:“季龙小儿莫非小觑你家主上阿爷,此前颖口集众几万,今日来攻怎么才止二三伧徒!莫非此前一战,奴众俱都死散一空!”
伴随着沈云的叫嚷深,身前箭垛顿时便传来数声箭矢凿击声,奴兵循声以射,准头还不错。
“大王乃中国豪杰,岂是你等南貉夷徒能望!南贼所恃无非地险,若是寻常列阵野战,早将尔等夷贼杀绝!”
夜幕中很快便有骂声响应而起,沈云便也忙不迭示意兵卒引弓以射,但只听到箭矢掉落于地的声音,显然并未命中目标。不过他也并不羞恼,闻言后只是大笑道:“奴贼所恃,无非异于禽兽之四肢,若是缚住手足以待,早将尔等挥刀枭首,不须第二刀。”
说话间,奴兵便组织了一次规模不小的进攻,足足几百名奴兵在夜幕掩饰下直往城下冲来。沈云听到这声响后笑声不免更大:“奴儿只是畜生罢了,又无羽翅生出,若能徒手攀上此城,要赞你一声勇猛!”
说话间,他已经抓起城头堆着的一块岩石,蓦地向城下砸去,继而城下阴影中便传来一声惨叫,然后便是奴众们的叫骂声。
硖石城虽然狭小,但是城墙却极高,俱是整齐的岩石堆叠而成,甚至寻常的云梯都难直扒城头。这一群奴众轻装而上,自然不可能对城防造成什么威胁,被一阵乱石打砸,丢了几十条人命后只能一边叫骂着一边往后退去。不过也因此试探出了硖石城的守务情况,很快便又有更多的奴兵在城外聚集起来,准备发动下一轮的进攻。
而此时江面上的奴军渡攻终于正式开始,大量舟船自颖口涌入淮水,单单船上的灯火便在江面上铺开十数里!鼓号声,奴兵们的叫嚣声一时间压倒浪涛,直往对面涌去。很多时候,精巧的战术技巧固然重要,但当数量庞大到某种程度,那么所谓的技巧经验又全无用武之地。
奴军足足数百艘大小舟船,几乎铺满了这一片淮水水道。淮南军原本在江面上还布置了一些舟船准备扰敌,可是在面对如此庞然大势,也唯有退避一途,虽然眼下风自东南而向西北,奴军攻南并无风力可借,但仅凭人力足可逞威。战船铺天盖地涌来,以一种碾压一切的气势冲出颖口后便顺流而下。即便兵众都不出手,单凭舟船的撞击之力便能扫荡对手!
淮水开阔且深,江面本不宜设防。不过淮南军深谙该要如何利用水力,因而在江面上也都设置了一些浮障,巨木上镶嵌了大量的铁锥仿佛一个巨型的狼牙棒,水下则连接着石块以为锚定。这些浮障因有石块坠力拉扯,本身又兼有浮力,并不会完全随波逐流,半潜于水中,当快速航行的战船撞上时,即便不会即刻粉碎,也多被铁锥扎透底舱,江水汩汩涌入。
奴军对于今次抢渡也是构思良久,虽然受此阻挠,但也并未惊慌,一些直接撞毁的船只虽有兵众落水,但船只之间多有坚韧竹麻、兽皮编成的巨网张开,每有兵卒落水,自有这些大网捕鱼一般捞上,被打捞起来的兵众再分散安置余船,溺死损员得以大大降低。
因为江面并无拦截,所以奴军舟船大队很快便行驶到了肥口附近,其中近百艘战船仍然保持着原本的航行速度,直往前方的硖石口冲去。至于剩下的战船,其中一部分锚定江心,另一部分几十艘战船则是弧线转向,直接往南岸的肥口冲来,想要顺势涌入淝水。
看到奴军在淮水上还算顺利的完成变阵转向,看来也的确在这方面下了一番苦功。眼见前阵奴船将要涌进肥口,随着沈哲子一声令下,早已经在水营待命的两千多淮南军卒们便将裹着油脂麻团的火箭引燃飞射。
水战之中,火攻无疑是克敌制胜的一大宝器。在这方面,淮南军自然不落人后,大量火箭飞射而出,很快前阵战船便都被火舌舔舐笼罩。但船上却并未如预期一般出现兵卒叫嚷崩溃的画面,反而仍然保持着原本的速度直冲入淝水中。
“这些奴众,莫非真的悍不畏死?”
眼见这一幕,观战待命的众将们俱都不乏疑惑。他们也看得出来,前阵这些奴船吃水不重,应该也是为了防备淮南军火攻,因而少置兵众以此冲阵。但问题是,就算没有太多兵卒在船,那些棹夫们若察觉到战船被火势笼罩,应该也会惊慌逃命,绝不会再保持原本的航行速度。
不过很快他们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随着一艘战船被烧得彻底解体,船体崩溃开,众将们才看到这艘奴船的构架略有不同,甲板上和侧舱之间有着比较严密的封锁,棹夫被囚禁于侧舱,即便是上面起火,也根本逃窜不出去,只能寄望于加速摇橹航行,在船彻底被烧毁之前冲出火攻的范围。
不是悍不畏死,而是草菅人命!每当一艘船被烧毁破裂,破裂的船体中便会冒出许多已被烟、火熏烤焦黑的尸身浮在江面。这些棹夫们有的至死两手仍然紧紧抱着桨橹,仿佛是以为只要努力就会有活命的机会,可是他们却不知,无论如何努力,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随着这几十艘船涌入肥口,淮南军忙于应对时,江心中奴军后继舟船中又多舢板走舸入水,承载着大量的奴兵,直接往肥口两侧水营冲来。
0761 杀奴逾万
淮南军对于水战理解之深刻,远非尚在摸索的奴军可比,尤其在明知对方必会恃众抢渡的情况下,防务更是极力做到最为周全。
奴军要抢渡淮水,哪怕没有淮南水军的拦截,所能选择的地点也并不多。时下乃是淮水最盛时节,水流湍急浩荡,要在这汹涌浩荡的水流中让舟船平稳航行,顺利靠岸,对于不悉水事的奴军而言本就是一桩考验。
而且自古以来,半渡之师乃是最为凶险的时刻,所选择的登陆地点必须要平坦开阔,如此才能最快的结成阵势,背河以守,避免被守军再次驱赶入水,造成大部溃败。
此前奴军频频小股侵扰淮南,应该也是存心窥探淮南军情地况以选择抢登地点。虽然早前奴军也曾占据淮南两年有余,但那时候的淮南较之沈哲子入镇之后已是大不相同,尤其奴军在颖口失利后,狂态多敛,也开始正视淮南军这一对手,因而有此谨慎之举。
这些适宜登陆的地点,毫无疑问由淮水转入淝水乃是首选,尤其在淮南水军离镇、对水道掌控力虚弱不足的情况下,奴军更可凭借舟行之势沿淝水直入寿春城下,猛攻淮南腹心。
淝水这一地要,就连奴军都能看得出,淮南军又怎么敢有所忽略,所以肥口便是今次防御战的重中之重。
不同于此前颖口背水以守陆上之敌,今次肥口所需要防御的乃是江面之敌,所以在防务的布置上也有极大不同。
肥口营垒,本身便是木石打造的坚壁浮堡。堡垒之外,结成数道水栅,这些水栅外探出河面十数丈,外接以水力所驱动的拍竿。这些拍竿又与舟船装载的有所不同,更近似巨型的水碓。
当水流冲击水轮时,水轮自然转动,将坚韧的绞索捆缚在水轮上,绞索自然被缠绕拉近,另一端以悬置木架上的滑轮导力,可使这绞索的拉力自如上下。绞索的另一端便连接着拍竿尾端,便将拍竿高高拉起。粗长的竿臂首端则穿以重达数百斤的打孔巨石乃至于更加坚硬粗重的铁锥。畜力饱满之后,便将绞索从水轮上解下,另缚于旁,只待来敌。
此时奴军前阵舟船已经冲行至近畔,借着闪耀的火光也看到了淮南军这些布置,即便一时间联想不到用于何途,但也能够猜到绝非善意之物。但即便是心有忐忑不安,此时舟船冲势已经攀到一个极速,一时间也难立刻顿住,只能在甲板上挥舞着刀枪狂嚎怒吼以壮声势。
浮板上淮南军众并不多,分散在每一根绞索旁不过二三人,身披厚厚的铁甲,虽然远处奴军已经引弓频射,但其立身本就不稳,加之江风急烈,箭矢准头实在太差,大半俱都落空,即便偶有零星命中,也都被身上披挂的甲片磕飞。
他们仍在目测着奴军舟船距离,直到奴军舟船冲至一定距离,便蓦地扬起手中大锤砸断固定住绞索的木楔。本来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绞索顿时激扬抽飞起来,而另一端连接的拍竿则因自身重力,如巨人之长臂重拳骤然砸向江面!
砰!砰!砰!
巨大的砸击声响爆竹一般在江面响起,有的奴船正中其身,船身顿时巨颤猛震,侧倾于江面,江水滚滚涌入甲板破裂口,整艘船都被冲击解体破裂!至于那些首当其冲,正置身铁石巨槌之下的奴兵,更是筋断骨折,顷刻间便一命呜呼。那迸射的血水很快便与江水揉杂于一处,血腥味便也融入到腥潮的江风中,卷入夜幕。
另有奴船被击中首尾,整艘船便如一枚梭子骤然倾斜扎入江水中,船上所载兵众猝不及防,纷纷落水,在激荡的水浪中载沉载浮,极力挣扎想要抓住可供借力的浮物,但多手脚落空,只有江水倾灌满腹,死状虽然惨烈不甘,但总算腹中满满,不是饿鬼。
即便是有拍竿落空,直接砸击在水面上,也霎时间将水面都砸出一个数丈深阔的坑洞,激起浪花丈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浪掀起,偶有幸存的奴船,也都因应变不及加之兵卒惊慌奔走加剧了船身的摇摆,整艘船都扣翻过来!
单此一轮攻击,便解决了近半的来敌舟船,剩下波及还算轻的,棹夫们也都拼命摇橹划桨,只求能逃出这一片混乱到了极点的区域。
至于操纵拍竿的那些淮南军兵众们,却无心细览战果如何。一俟拍竿砸落,便很快奔跑着将绞索拉回挂上滑轮,继续缠绕在水轮上,于是拍竿便又很快扬起,再次恢复了此前的畜力状态。
奴军这一轮,派出了将近四十艘、三千余名兵卒冲击两岸,结果连淮南军营垒都没有摸到便遭受重创,能够溃逃回来的不足半数。甚至不乏舟船慌不择路的逃窜,或是直接撞上了江面上的浮障,以另一种姿态舟覆落水,也有的干脆就以拼命的速度疾航到淮水中心,距离本阵已经极远。
真正返回到本阵的舟船,不过只剩十多艘,士卒也多惊慌,面对兵长的呵斥责问,俱都倍言所见之惨烈妖异画面。
兵众们所言之敌阵状况,很快便被传递到了今次大军作战的将领座船上。而奴将们在听说淮南军如此强力且难以突破的防线,也俱都愁眉不展。
奴军今次作战,石虎并未直接亲临前线指挥,而许多宿将、老将也都被其人留在身畔。因而今次参战的奴将们,也都与淮南军状况有些类似,都是年轻的将领。这些将领们资历、职位也都仿佛,彼此间并无明确的上下统属,战前石虎也并未明令指定,只是豪言重赏抢渡有功的将领。
所以今次抢渡淮水,对于这些年轻将领们也是一考验,谁若能在此役脱颖而出,则必然会一跃成为石虎麾下众将中领袖人物。
这些奴将互无统属,也都不肯甘于人下,因而一个个都是燥烈奋进得很。一俟察觉到肥口难入,有的人心怀不甘,继续引众强试,想要凭借着人众猛冲。有的则慑于肥口防线之威,开始避开此处,准备寻找别的地方抢渡登岸。也有谋而后动者,则开始思忖该要怎样扬长避短。
奴军如此毫无章法的进攻,一时间倒给淮南军造成不小的麻烦。水军离镇,对于水路的把持本就落于下风,陆上兵力又不算充足,因而只能做到重点防守。但是所谓的重点,那也是淮南军基于本身的理解所选择的方位。可是现在奴船大散于江上,处处都在试探登陆。
其军所试探的许多方位,不乏淮南军此前评估不宜抢登因而疏于防守的地域。但这不宜,也仅仅只是相对于其他地域而言,想要成功登陆,则必须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而并非完全不可登。
可是现在那些奴将们各自为战,本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指令策略,更是少有能够审辨于地势做出正确选择的。因而一时间,淮水南岸诸多防御点开始频频告急,几乎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奴军的试探进攻。
沈哲子坐镇于肥口水营,很快告急之书便纷纷涌入营内,多处俱都亟待援救。有的地方甚至根本就连守军都无,只是安插一二游哨,奴军至此虽然艰难驾舟靠岸,但却是不受守军阻滞的开始登陆。
以往此一类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困境,多是旁人深受沈哲子所害,可是现在他是深深感受到这种苦闷。奴军虽然不精水战,但是兵众却多,在没有淮南水军牵制阻挠的情况,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将兵众铺开,大规模的试错。如此一来,反倒比其军集结猛攻肥口还要难应对得多。
沈哲子对此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案,只能将肥口的后备兵力也都投入战场,务求能够堵住疏漏破绽,不给奴军造成稳定的突破口。
于是很快,夜幕中的战斗便从肥口向上下游糜烂扩散,淮南沿线各地几乎处处都有战火燃烧起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肥口的战斗烈度就会因此减弱,奴军究竟在此夜投入多少舟船军力,在这混乱黑暗的环境中,淮南军也难做出准确的判断。
但是肥口正面之敌屡有不绝,单单被水栅前拍竿所击沉击碎的奴军舟船残骸便铺满了肥口这一片水域,仍然有大量的奴船向此冲击而来。毕竟淝水作为淮南极佳的突破口,这是根本不需要多深厚的水战经验就能做出的准确判断,且不说此处可以直借水力,甚至淝水本身便直通寿春!
终于,随着频密的攻击,前线水栅外再次响起破裂声。只是这一次所破损的不再是奴船,而是淮南军那些拍竿。但从战绩来看,这些拍竿所取得的战果已是辉煌,单凭着一些木石组合的简单机械并少量兵众,便阻拦了奴军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进攻,且给奴军造成不小的伤亡。
但是从当下的战况而言,拍竿的破损则令奴军大受鼓舞,原本要舍命飞渡不得的战线居然自己崩溃,这无异于天助其力。因而一时间奴军俱都欢呼震响,前攻之势更加汹涌。虽然后继尚有投石机、排槊之类的狙击阻拦,但却不足打消奴军奋进之热情。
水战中兵众一旦发狂,哪怕所爆发出来的破坏力要更加惊人。人皆有畏死之心,即便狂态只是一时,但当遭遇到惨烈的死亡威胁的时候,意志多少都会生出动摇、有所胆怯。但是水战中一旦陷入癫狂,舟船疯狂而冲,那就是一个一往无前的局面,根本没有退路可言。
淮南军后继防线反击仍然猛烈,投石机抛出大量的石块,冰雹一般击落在敌船上,或给敌船造成或大或小的损伤,乃至于兵众都受不了如此猛烈的打击而跳船逃亡。但那舟船哪怕只是残留骨架,仍然循着原本的冲势直接往淮南军防线撞来,一次次猛烈的碰撞,撞垮了一道道水栅防线。
当然在这过程中,奴兵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乱战中淮南军虽然不能出营清剿那些落水奴众,但是排槊前端锐刺、仿佛竹排一般,被巨力砸击而出,紧贴着水面仿佛飙射的飞铲,直接将江水中浮沉挣扎的奴兵腰斩贯穿!
但是此一类的斩获,仍然不足挽回防线上的层层瓦解崩溃。当下这战斗态势,决胜的不仅仅只是兵卒,影响更大的还是那些发了狂的舟船。
前方的节节突进,给后方的奴兵带来更大鼓舞,鼓号声更是震天轰鸣,哪怕淮南军水营中都被震得耳膜生疼。而奴船真正冲行起来之后,即便是后继奴军察觉到前线的伤亡惨重,这时候或停或退也根本由不得他们。不要说根本刹不住船速,即便是调转回头,也躲不开后路同样冲行而来的舟船冲撞。
在这样的情况下,奴军不擅长驾船的劣势反而成了优势,不再有旁顾瞻望的余地,只能一路向前。
如此毫无章法的冲击,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待到天色渐亮的时候,淮南军在肥口诸多布置已经尽数被摧破,甚至于就连大半水营都被奴军们破损严重的战船残骸所堆满。唯一可恃的,仅仅只剩下了半座位于陆地的营垒。而且由于奴军在别处的试探抢渡,营中守军多有抽调增援。眼下营内的守军,包括沈哲子的亲卫督阵在内,已经不足五千人。
而接下来他们所面对的,则是更为严峻惨烈的近攻肉搏之战。
当然这一夜之奋战,战果也是辉煌。此时视野渐有开阔,奴军全貌也呈现在了淮南军面前。整片肥口水域,到处都漂浮着舟船残骸并碎片,还有大量奴兵们已经被江水浸泡的发白的尸体。如此全无章法的进攻,加之又是在奴军根本就不擅长的水域作战,突进至此,奴军所付出的代价之大可想而知!
到了这个时候,奴军也不再是义无反顾的亡命而冲。江面上如此惨烈的画面令他们也心惊不已,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先前奋进猛冲所向的竟然是这样一处惨烈到了极点的修罗战场!原本他们还以为前阵节节突进,应是胜利再望,因而争功唯恐落于人后,然而当事实摆在面前时,却让他们瞠目结舌,唯一可庆幸就是自己落于后阵,这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
“南人只存残营半座,疲兵千数,已不足拒我大军于外!此战一雪前耻,大功即在眼前,只要击破前阵之敌,寿春便在掌下,大王必有重酬厚赏!”
奴将们虽然也都心惊于伤亡之惨烈,但是看到近在咫尺、已经没有坚堡、强戍可恃的淮南军营,自然又打起了精神,高声叫嚷以鼓舞士气。
奴兵们听到这话,便也都一扫此前的疲惫,纷纷高声叫嚷起来:“擒杀貉奴沈维周,赐节封侯!”
微薄的晨光中,淮南军隔着一道已经略有破损的栅墙眼望着已经完全涌入到肥口的一众奴兵,听到他们那些嚣张吼叫,自是羞恼异常,纷纷请战于外。
也有将领行至沈哲子面前,低声说道:“奴军不恤士命,亡命以争,肥口已是告急。我等坚守于此,还请驸马归镇集众来援。”
肥口仍然集结着百数艘的奴船,而且其中不乏此前并未在前线奋战而保持完好的战船,此时正将舟船载众移往前阵,腾空船只,想必应是准备抓紧时间返回对岸再运兵南来。单单眼前便不止五千余奴众,而且已经逼近于岸,肥口不只是告急,而是已经丢失在即了。
沈哲子也知部将此言并不是寄望于援军,事实上淮南军如果还有能够从容调度的人马,这会儿如此危急也肯定都要投入于此。但奴军不只是只攻肥口,还有硖石城方向,一旦硖石城告破,即便守住肥口,寿春也将危矣,因而即便还有留守之军,也不可能离城投入到肥口来。
这么说,只是在给他一个台阶,让他归城罢了。不过此刻沈哲子又怎么能弃军而去,根本不作考虑,闻言后只是登上高处,亲执鼓槌大声道:“夜中一战,杀奴逾万!凡我淮南奋战之士,俱可因此而骄,夸事江表!奴儿穷命至此,已是强弩之末,手中凡有寸铁,万奴又有何惧!将士命系于此,护我淮南乡土,庇我桑梓父老。共竟此役殊功,余生可以无憾!”
0762 此战定矣
将近大半夜的攻坚抢渡,奴兵们的体力耗损也是严重。即便许多奴兵并没有直接参战,但对于这些不通水性的奴兵而言,单单在江面上浮沉半夜已经是足够令人惊悸的体验。此时陆地近在眼前,不只是胜利所在,更是这一段惊魂亡命行程的重点。
所以根本不需要兵长们再怎样豪言重诺的激励,大量奴兵都已经奋起余勇,亲持桨橹拼命划水,所乘之舢板走舸快如脱弦之箭,直接往岸边扎去。有的舟船直接冲上了堤岸,前冲之势仍不衰竭,舱底擦着地面又冲撞出数丈远的距离。
在这过程中不乏奴兵被巨力掀起抛飞,或是直接落入淮南军刀枪战阵惨被分尸,或是又落回江水中,惨被后继冲阵之船撞碾至死。或是有人丝丝扣住船舷甲板侥幸没有落船,也都被那股莫大的力道颠簸得七荤八素,站立不能。
但是这样疯狂的冲阵自收效用,若是他们阵列严明从容来攻,淮南军尚能据地以守,沿岸割据对抗。可是现在凭着血肉之躯又怎么能够阻拦那些惯性锐猛的舟船,原本列好的战阵也只能匆匆后撤。那些冲击上岸、横七竖八的舢板、走舸,自成一道天然的围障,给后继之师在江岸上冲出了一片立足之地。
原本这只是奴兵们急于登岸自发的举动,可是看到这一幕之后,后继奴军兵长们便开始主动下令驱使。奴军本就不耐水战,对于舟船之物也就无甚爱惜。这半夜来他们在江面上虽然被淮南军阻击的辛苦,但是仍然不失自负之心,只觉冲上岸后态势便会一片大好,一路烈杀可以直取寿春,根本不必考虑后路问题。
这一类的战法近乎自残,虽然将淮南军给逼出了战阵,但给自身造成的伤亡也堪称巨大。不过总算也有幸存之众,踏上土地那种踏实感恍如隔世,此刻手足绵软难以发动进攻,而因为有了那些舟船横陈遮挡,淮南军一时间也难攻杀上来。
于是很快的,聚集在岸上的奴军便越来越多,后继也无需再如此暴烈冲阵。当后继兵长们从容登岸,便开始束令兵卒摆开阵势,就此以守,并开始逐渐扩大阵线。
待到岸上不再有那些亡命冲击的走舸,淮南军便也稳住阵线,再次回阵压上,要将这些奴兵再次逼回水中。而奴兵们虽然已经近似强弩之末,但抵抗仍然是顽固至极。倒不必言之有多强的斗志,而是不愿再退回那恼人可厌的波涛中。
“后路援军顷刻即至,先登之功稳立可得!”
奴将们这会儿也都迸发出强烈的热情,整顿披挂之后便亲自率领嫡系的兵众压上最前阵奋杀起来,一个个仿佛足下生根,根本就不作丝毫的退步。
他们今次投入抢渡作战的兵众将近三万之数,诚是伤亡惨重,因为战不得法,包括舟船在内折损近半,但总算在对岸立足。只要能够守住脚下立足之地一段时间,北岸尚有两万之众便可源源不断的补充入阵,足以驰骋淮南,直攻寿春!
奴军士卒们未必能够深悉战术的目标,但破晓之后河湾处惨烈的画面也让他们深知后退便是死路一条,唯有奋战于江岸才能与南人一较长短,而不是在江中身不由己的落水饲养鱼虾。而且当他们登岸之后,江上舟船早已经快速返航运载援军,他们已成破釜沉舟之绝境。
沈哲子亲自擂鼓以定军势,临高以眺,也是深刻认识到这一群绝境之奴众所爆发出的能量。眼下战事已是惨烈至极,奴军强弩之末,又不乏人在争渡时连兵械都遗失掉,直接手持桨橹或是两手空空迎敌。不乏奴兵刀枪加身之后,至死都不回顾。
淮南军虽然也是奋战半夜,但还多仰此前的周详布置以却敌,因而也算是以逸待劳。但在围杀这一群绝境之徒的时候,行进仍是艰难,往往刀枪掼体之后,奴兵濒死之际都要死死抓住那些兵刃以为最后顽抗。
死生之间自有大恐怖,无论晋人还是胡众,凡为生民俱不能免。眼下之奴军处于绝对的劣势,四方无路之绝境,非但没有自溃,反而爆发出极大的潜能。不过沈哲子对这些奴兵却生不出什么对手的钦佩,只是更加的厌恶,更觉得不将这群穷厉之徒赶尽杀绝,天下将永无宁日。
类似的烈战不只发生在肥口一处,硖石城所面对的进攻更加猛烈得多,尤其是北岸沈云所驻守的这一座城。此处地势已是极险,反而容不下更多的布置。此前奴军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后,旋即便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要拿下这一座扼淮要戍。
此城虽然孤悬北岸,但此前因为可以在水面上直接获得补充,加之地险极要,哪怕此前石虎十几万大军新锐初来,都没有将之拿下,仍然掌握在淮南军手中。可是现在奴军恃着舟船之盛,直接迫退了几艘两城之间策应的淮南军战船,水陆并围,直接将硖石城困成绝地!
此处淮水水道收窄到极点,一旦北城失守,奴军大可以此为起点在江面上连舸成桁,将兵众源源不断的投入到南岸去,因而也是必守之地。奴军在此并无踏波之阻,因而可以肆无忌惮的投入更多兵力,一座宽不足数丈的小城,外面山坡上已是环伺了近万之敌,城头下望,几乎看不到地面,俱是黑压压的人头!
城中虽只千数守军,但因占据绝对地利,奴军前期的进攻根本不成困扰。因而前半夜的防守也是从容有余,千数兵众分成三队,奴兵若是欺近,或是引弦以射,或是投石阻击,不独可以击退陆地之敌,甚至于连江面上的奴船都能兼顾到,投火以拒。
可是随着物储的消耗,从容姿态渐不复存。为了保存住足够的反击力,沈云也不敢再多耗物存,因而奴军得以大规模的欺近于城下,直接对城墙展开了破坏。当奴军聚集到了一定的规模,再将大量投石、沸汤倾斜而下,如是者三,也让奴军不敢再肆无忌惮的欺近。
但这并不意味着奴军就彻底放弃了硖石城,而是在城池不远处的山梁上直接搭建箭塔射楼,因其人多势众,虽然不能直接建造坚城,但想要追平硖石城城墙高度也非困难之事。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数座高耸之箭塔已经建成,开始对峙互射,淮南军也因此出现伤亡。
绝对的制高之势已不复存,当淮南军的反击被压制之后,奴军便又开始侵近,直接依着城墙以土石修筑登高梯坝。在这过程中,沈云率领百数兵众直接出城冲杀一通,因为奴军不备而大有斩获,给奴军造成些许的困扰。
但类似之袭不可再为,过不多久,奴军数座梯坝一起筑城,开始安排兵众飞跃抢登,城防一时间危矣。沈云因此也难再有留力,大量滚木投石搬运到了城头疯狂推下,很快奴兵尸首便在城墙下堆叠盈尺。巨大的伤亡令得奴兵也因此而有胆怯,暂时放缓了攻势。
固守一直维持到了破晓时节,城头上包括沈云在内,虽然伤亡并不算多,但是体力之损耗已经严重至极,甚至需要身倚女墙才能在城头立足。
天亮之后,奴军的攻势便更加猛烈起来,几座箭塔引弓频射,另有数架云梯也被推到了城墙下以供奴兵攀越。许多奴兵叫嚷着向上攀爬,守军们甚至来不及再往城头搬运投石箭械,各自守住一段城墙以长枪大槊挺刺扫荡抢登之敌。
沈云正率众在城头鏖战,突然听到城下奴军中爆发出喝彩连连,还道是城防已被破坏,匆匆绕城观望一周,继而便发现围城的奴兵后阵开始回撤,万数的奴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撤出大半,于远畔江岸开始集结。
“莫非肥口已经失守?”
沈云眼见这一幕,自是心惊,反观近畔一众将士俱都有颓丧之态,士气一时间都有低迷。反而城下仍留在此的几千奴兵已是振奋异常,一边继续猛攻一边高声叫嚷:“肥口已为大军踏破,寿春片刻攻下,顽抗之贼还不速降!”
听到奴军这吼声,城头上士气更加颓丧,许多兵卒甚至停下了动作,眼巴巴望着沈云,似是在征询意见,他们或是不畏死战,但若连肥口、寿春俱都丢失,他们在这里顽抗又有什么意义?
“我家阿兄天地有助,绝无可能轻败于奴!奴儿肥口多亡,因是另调援助,以此诈言只欺无胆鼠类,江东义士烈行人间,岂会受此蛊惑!”
眼见兵众此态,沈云也无暇思忖,当即大吼一声,直接扑向已经登上城墙一角的奴兵,手中长枪毒蛇一般刺出,洞穿一名奴军咽喉去势仍无衰竭,另将一人胸腹掼透钉死在城墙。随即撤手抽出佩刀,挥刀将另一奴众开膛破腹。城墙奴军因其武勇而惊慌避走,乃至于直接跌落城头。
“颖口亡走苟活之众,岂能轻撼驸马坚守之阵!奴儿技穷……”
余者淮南军兵众闻听此声,眼见此态,心中之彷徨也是一扫而空,继续奔往城头猛杀于外。
“这些南贼,居然还存侥幸!稍后攻克此城,擒下那名贼将,我要亲自斩杀其首,进献大王!”
奴军自然深知肥口已经取得极大突破,前阵兵士们已经登岸成守,因而抽调北岸之军投入南岸为战争进猎功。此时被留在此处的奴军便没有了这种机会,先前奴将李菟力争不得,心中已是愤慨积怨,听到淮南军如此顽固吼叫,烦躁不免更炽,疾驱兵众继续猛攻。
肥口抢登成功,北岸奴军们自是倍受鼓舞,欢欣至极。此前颖口一败仓促且糊涂,无论将领还是寻常兵卒俱都心怀不甘,原本必胜之战居然被南人奸计挫败,此刻终于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
当然报仇还是其次,眼下淮水已经不能成阻,只要渡过江去,将领可以大猎其功,士卒可以大掠其货,上下所欲同心一致,一时间气势可谓攀升到了极点,纷纷聚集在了江畔近渡之处,一俟舟船抵达岸边,便俱都涉水登船,唯恐落于人后。至于此前战损多少,眼下根本无人关心,那些人死在竟功前夕乃是命数不济,不足惋惜,反而因此少了许多竞争者,实在可称一乐。
因有大量兵众争抢登船,使得这些舟船俱都超载严重,航速不免便有些慢。但士气如此可用,将领们也不好强阻败坏气势,而且肥口营垒早已经被摧残破坏殆尽,不足为阻,尽快将兵卒运过江去,正好可以尽快对寿春发起进攻,斩获大功。
可是奴军求战之心虽然急切,无奈舟船却是受限,肥口一战打得过于奔放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伤损,加之棹夫役力亡溃严重,宁肯投落于江也不敢再为奴用,不乏战船被直接丢弃在江面随波而流。
所以聚集在北岸的两万多奴军,能够第一时间登船的不足半数。眼见着战船载运那些幸运者欢欣鼓舞直往南面功业之地奔去,暂时被留弃岸上的奴兵们不免激愤,破口大骂起来。
这些奴军大概没有听说过祸福相依的道理,不过很快现实就会予他们答案。正当这些奴兵还在指着已经渐近江心的战船吼叫催促的时候,很快便有奴兵发现了西面波涛上又有大量舟船出现,眸子不免一亮,甚至来不及叫嚷提醒近畔军众,已经发足向那里狂奔而去,唯恐这一次还不能成功登船。
这一批战船来势极快,初时还是一些黑点,很快便壮大成具体的轮廓。奔跑在最前面的奴兵不乏心思细腻着已经略有狐疑,没有听说过大军在那个方向还有舟船留用。不过他们也未疑惑太久,不旋踵,那些战船上迎风招展的旌旗便告诉了他们答案。
“那、那是……南人的水军!南人的水军回来了……”
听到这吼叫声,原本就因争渡而阵型散漫的奴军不免更加混乱,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恣意狂态,更不敢不知死活的再往对面舟船迎去,大量奴兵纷纷转身北逃,唯恐再重蹈此前颖口覆辙。在逃窜途中,也有奴军发现南人水军对他们根本就不作理睬,而是直接往江面上的战船冲去,一时间惊悸稍减,乃至于心里荡漾起幸灾乐祸的快乐。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江面视野辽阔,淮南水军的出现自然也瞒不过那些已经登船南渡的奴军。这会儿奴军们心内那争功掳货的热切心念已是荡然无存,战船都因兵卒们仓皇的奔走而浮沉不已。
其实南人战船还在很远,到达此处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可是眼下奴军战船本就超载而行驶缓慢,加之心内阴影余悸作祟,甚至不乏兵众直接争抢桨橹争相摇摆想要返航,如此一来局面便更加混乱,过半舟船停滞于江进退不能。
“擂鼓,进攻!凡江上之奴,片木不得登岸!”
淮南今次回援水军并非投往汝南的全部,而是韩晃所部,原本负责防守汝口,随着汝南战事将定,便即刻归航。归来的战船兵士也并不算多,一艘大舰长安,另有十多艘斗舰战船,勉强五千兵众。但是由于淮南水军此前树立起的强大形象,一俟出现在战场上便让奴军不能自安。
其实这会儿,肥口方向也是岌岌可危。固守于肥口沿岸的奴军们完全就是以命搏命的顽抗,虽然伤亡不断增加,但是淮南军的进攻也是举步维艰。尤其眼看着奴军后援舟船已经渐近肥口,士气此消彼长,淮南军的进攻已经远不及最开始那样猛烈。一旦被奴军增援上岸,对士气的打击无疑巨大。
此时,为了激励将士用命,就连沈哲子都亲上战阵,率着亲信部曲直往敌阵杀去,他虽然不以勇武而称,但是也亲手斩杀了数名奴兵,甲衣上溅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眼下据守在岸上的奴兵,已经不足两千之数,但是随着援军眼望着渐渐逼近,斗志高亢较之此前登陆时犹有过之,明明本身已是处于劣势,但却不乏勇卒吼叫着前奔冲杀,竟然将战线都扩展少许。
可是随着淮南水军出现在江面上,高调至顶点的情绪陡然崩断,原本渐渐逼近的援军居然在江上停滞不前。
所有的希望和美好前景顷刻间坍塌下来,那些顽抗的奴兵们甚至不知该要怎么样表达此刻跌宕陡转的情绪,口中发出近乎野兽一般绝望的咆哮,更觉被天地遗弃一般的孤独,原本支撑着他们战斗的力量霎时间被抽离一空,江上浮荡竟夜,岸上鏖战良久,生机和希望陡然成空,有的奴兵干脆两眼一翻,瘫卧于地,不省人事!
更多的则纷纷弃械,掩面嚎哭起来。前一刻尚是如狼似虎之暴虐,这会儿却仿佛经历过人世间最残酷的凌辱糟蹋而软弱不堪,痛不欲生。
“此战定矣,将士分拣此功!”
沈哲子此前心弦也是始终绷紧,担心汝南方面不能及时回援,甚至已经打算要抽调寿春城中的守军,可是随着韩晃所部战船出现在江面视野中,一颗悬起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欣喜之余,抛掉手中已经血迹斑斑的长槊,一边抹去手上沾染的血渍,一边对近畔将士们笑语说道。
只是在欣喜之余,他也不乏忧色的望向东面,此一役石虎并没有亲临指挥,绝无可能是因为在颖口被打出了阴影而不愿重临伤心地,更有可能是直接自谯郡顺涡水而下。涡口那里能否如此处一般成功守住,实在不敢作乐观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