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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286 温公有疾

    “好你个崔孔瑞,旧友相逢,竟是如此倨傲见我!”

    待到心情平复,温峤才行入阁中,他与崔珲不独是同僚,两家更是姻亲关系,彼此年龄相仿,交情素来深厚。如今阔别重逢,可谓欣喜若狂,此公性噱,看到崔珲高坐榻上,身边美姬侍立,便忍不住戏言道。

    崔珲听到这话,眼神中掠过一丝神伤,口中却笑语道:“温太真德不彰于我,才不长于我,与你为友,已是折节而交,何须扫榻相迎。”

    “毒言若斯,可为友乎?”

    温峤闻言后大笑着坐在了崔珲下方,视线略过那位丰腴美艳的苏娘子,眼神中便带上了一丝噱意,损友姿态十足,身体往前一倾,举掌欲拍拍崔珲小腿,手掌却压着薄衾直接按在了软榻上。他脸色骤然一变,惊声道:“孔瑞兄,你这是……”

    “横灾加身,能保住性命已是侥幸。”

    崔珲淡淡一笑,掀开薄衾露出残腿。

    “这、这……”

    眼见此幕,温峤再也不能淡定,神态转为凝重,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言。

    这时候,沈哲子才行进阁中,坐下来将崔珲所遭受的灾厄讲述一遍。温峤听完后,神态更加复杂,沉默良久,掩着脸长声叹息道:“孔瑞你这番劫难,是代我受过啊……”

    他之所以发此言,乃是因为当年并州则人南下劝进时,他并非唯一选择,另有一个选择乃是崔珲并其堂弟崔悦。若当年崔珲便南下建康,自然不必遭此劫难。此时看到崔珲如此,温峤心中便倍感羞愧。

    “劫数或早定,太真何必强揽己身。”

    崔珲叹息一声,旋即便开口安稳温峤道。且不说当年事与他所遭受劫难本就没有直接关系,即便是有,他这一番劫难也是躲不过。当年并州方面虽然有此议,但他家与当时越府气息浓厚的东南朝廷本就没有太深厚的亲近感,况且他家也乏甚玄风传承,即便过江,未必能如温峤一般立足下来。以此罪咎,实在没有道理。

    话虽如此,但是温峤终究不能释然,在席中对沈哲子深深施礼道:“今日始知海盐男救我手足于存亡,来日若有用,必偿此恩!”

    “温公言重了,崔先生于我吴中遭受此厄,我家救之,清理应当。况且崔先生入我家来,时时予我教诲,受益匪浅,岂敢以恩相胁邀幸。”

    沈哲子连忙避席答道,过后更是行出门来,给这两人留下一个独处空间。

    等到沈哲子离开后,温峤才指着崔珲语带抱怨道:“既然已经脱厄,孔瑞你为何不着人传信于我?挚友遭厄至此,我竟懵然不知,这让我以后如何敢立世间?”

    “太真你独立于江东异乡,可知维系艰难。我又非途穷了无去处,何必再来给你增添更多烦忧。沈氏主家优待我等劫余废人,而我也实在无求于外,于此了却残生,于愿足矣。”

    崔珲笑着回答道,如今的生活于他而言确实是半生难得之悠闲,唯一一点就是在都中时常想念会稽的始宁庄园。某种程度上而言,那里也是他心血所系之地。

    温峤移席到近前,拉着崔珲手置于膝上感慨道:“北地局势,我多有留意,河朔之地但凡有人新近南来,我总要去寻访一番。每每午夜梦回,都盼能与旧友相会。若非今日海盐男着人传信于我,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孔瑞竟然已经早已南来,寄养于南人门庭之中。”

    崔珲亦笑道:“山河动荡,人事翻覆,人之际遇离奇,哪怕眼量再长,也难猜度一二。若早年在北地时有人道我来日将是如此际遇,我是说什么也不肯信的。如今闲坐庭中,每每长叹人力有穷,这大概就是残余之人、老朽不堪之肺腑吧。”

    “岂独孔瑞你有此感,哪怕是我也常自伤此身无用。南来至今十数载,于世无一得益之建策,空自伤怀往北,不知此生能否再回故乡。人言有祭无绝,如今飘零于远乡之外,已不知故冢家庙已是怎样的草木凋零。”

    言道此节,温峤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无奈:“不能归国神州,不能敬拜家庙,此身独存何益?早知眼下如此,何如固守于北,亦能慷慨以赴国难,共襄一场壮烈!”

    崔珲听到这话后却是大摇其头:“太真你如今国任加身,岂可沉湎灰懒。宜当衔恨发奋,来日勿使子辈笑我无为!”

    两人虽然分别日久,但旧谊却是深厚,随着交谈渐久,久别而来的生疏渐渐褪去。尤其崔珲所思所言都迥异于江东时人所感,更将温峤拉回那个彼此互相扶掖,睁开眼便要面对诸多困境的岁月,那一段时日的经历,虽然困苦但却充实,如今回味起来,较之在江东终日玄谈、人浮于事的生活,更有一种别样的情愫滋生。

    眼见崔珲渐渐有困乏之意,温峤才渐渐停止了话题,再次出言相邀道:“孔瑞你还是去我府上荣养吧,沈氏虽然礼待,实在不便长久叨扰。你之才干远甚时人,于时局更有一种精辟所得,我也要向你时时请教探讨,才能不混沌于时下。”

    崔珲闻言后仍是摆手拒绝,笑语道:“江东人才济济,哪有我这劫余浪人置喙之地。我今次来都中,也只是与旧友互通声息,来日还要返回会稽的始宁。那里已成我第二乡土,诸多昔年遭灾之故友皆居于此乡,彼此眼望才能安心。”

    温峤仍是执意相邀,崔珲只是固辞,到最后温峤甚至有几分恼意:“崔孔瑞你为何固执如此,不肯入我家门究竟是眼薄于我还是眼薄于你自己?我家虽不及沈氏豪富,料想照顾你周全还能做到,你不归于故交却客居于南人庭下,让我以后如何自处?你纵使废人一个,我温太真照料你之起居甘之如饴!”

    “太真休矣,哪怕以我眼观,来日京畿或有遭劫,你亦不能免于其中。假使日后两全,相见自然有期。”

    彼此熟不拘礼,崔珲言语倒也直白。

    温峤听到这话,不禁有些默然,见崔珲已是恹恹欲睡,只得告辞行出。

    温峤出了暖阁之后,早已经立在廊下良久的公主府家令任球匆匆行上,恭声道:“我家郎主略备薄宴,已经恭候温公多时。”

    温峤略一沉吟,便示意任球在前方领路。他与沈家虽然没有什么交谊,但其家救助崔珲又荣养至今,无论如何他都要有所表示。

    此时夜已经深了,沈哲子精神却还不错。如今的温峤乃是时局中当之无愧的大佬,坐治江州重镇,与中书又颇同声共气,显重之处尤甚于沈家。他今日借崔珲与温峤取得联系,倒不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彼此保持一个融洽气氛,等到时局大变时能有所通气便是最好结果。

    眼见温峤行入进来,沈哲子连忙起身相迎。

    再见到沈哲子,温峤不免仔细打量一番。他对沈哲子的了解着实不多,只是在一些礼节场合见过几面,至于其他都是道听途说的了解。

    尽管了解不深,温峤心内对这少年却也不乏高看,沈氏豪则豪矣,在江东众多人家中倒也称不上是什么清望高门。此子能在如此家世中脱颖而出,被世人与王长豫并称,可见本身便是有足够才情。

    早先亲眼目睹中书兄弟反目,如今自己强邀崔珲又被拒绝,都与沈家有关。尤其崔珲言辞中对这位帝婿不乏推崇,这更让温峤加深了对沈哲子的好奇。

    彼此礼应一番各自入席后,温峤开口又言到崔珲之事,重谢之后才说道:“我本有意将孔瑞接回家中,但他却固执不愿,海盐男能否劝解一二?早先我不知孔瑞已经南来,多多叨扰尊府。既受救命之恩,若再长相有扰,实在失礼太多。”

    沈哲子闻言后却笑语道:“此心安处,即为故乡。崔先生愿意长留我家,若其心能适意,温公又何苦要强人所难而求全义?贤居我家,受惠实多,言何叨扰。”

    温峤闻言后不禁有些语竭乃至于羞赧,他强邀崔珲确是想要自己心安,希望能对崔珲有所补偿,反倒欠于在崔珲的立场考虑。

    沉默片刻后,他才开口道:“海盐男雅言,实在感人良多。此心安处,即为故乡。孔瑞他历经劫难戕害,若真能于尊府得所安心,我之强请反倒成了害他清净的恶行。我与孔瑞,相交于生死之际,彼此都能相托。孔瑞之承恩,便是我之受惠。厚情如兹,实在让我感念至深!”

    这话虽然是感恩,言外之意也是希望沈家能看他面子继续善待崔珲。即便没有温峤的缘故,沈哲子也将崔珲视为师长,毕竟时下来自于北地同时又敏感于时局,而且还能为他所用的人实在太少。沈哲子善待崔珲,结恩杜赫、郭诵等人,本身就是他事业的一部分。

    虽然南人亦不乏良才,但时下南北不只隔阂极深,风物差别也是极大,橘生淮北则为枳,南方的人才到了北方未必就能合时宜。来日要在北地征战复土,招揽北地人才必然要重视起来。

    彼此态度虽然尚算和善,但在一番礼貌寒暄后,气氛难免变得有些冷落尴尬。温峤心内渐渐有了去意,刚待要开口告辞,却发现沈哲子正眼神灼灼望着他,不禁好奇的望过去。

    “温公似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

    沈哲子指着温峤,神色凝重说道。

0287 名禄之贼

    其实在很久以前,沈哲子已经不再习惯于用自己对历史的先知来衡量和判断时局、人物。一方面无论是《世语》还是时人所著传记,都失于主观,偏颇一面。另一方面随着自己对时局干涉越深,变故就越来越多,过往所知的事件轨迹越来越偏于事实。

    但在今天,考虑良久之后,沈哲子还是打算再在温峤面前做一次铁口直断,因为稍后此公将会成为时局中最为重要之人,若真的出现什么意外,后果将不堪设想。

    原本的历史上,温峤在叛乱中担当国计,力挽狂澜,却因操劳过甚、忧患负荷而在平叛不久后即中风而亡。在当下这个历史中,由于叛乱延迟,此公尚未有所透支精力,因而还能无恙。但沈哲子也不敢持以乐观,若在平叛中途此公暴毙而亡,那整个江东之地,前景都是堪忧。

    所以,沈哲子要确保温峤性命无虞,才敢有所进望。哪怕此言略显突兀,权衡再三后仍是说了出来。

    温峤闻言后略感错愕,他虽然与庾亮交谊深厚,但本身却非一个风格峻整之人,虽然此言有些唐突,倒也并不觉得受到冒犯,而是笑语道:“海盐男于医道也有涉猎?”

    沈哲子闻言后摇头道:“虽不善医,但也能明见面色。温公两眸泛赤,嘴角则隐有灰白,印堂晦暗,恕我直言,不知温公近来可感神昏气乏?”

    温峤闻言后便有些不能淡定,干笑一声道:“近来奔波入都,饮食行止俱有失调,虽是有乏,倒也无碍。多谢海盐男关心了。”

    他虽非崇法之士,但也读过《韩子》,讳疾忌医是懂的。但沈哲子这超出人情之外的关注,却让他有些不自在。

    “山崩之疾,俱起于小恙,温公若有不适,切勿等闲视之啊!”

    见温峤神色流于应付,沈哲子又继续说道,既然已经打开了话题,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非我危言耸听,早年我家中曾有一长辈,生前也如温公此等面相,食不知味,寝难安眠,畏光畏风,喜忧无度,家人只道小事,哪知不久风邪噬命!当时童子未知生死,至今思来记忆犹新。”

    他并不知自家有没有长辈中风而亡,但为了劝温峤重视起来,乱编也要编出一个来。反正都是牵强附会,只要让温峤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就好。

    哪怕自己素来好脾气,温峤听到这话眉梢也禁不住微微一颤,脸色也板起来。若非崔珲的缘故,就算不出言呵斥妄言,只怕也要拂袖而去。只是略一转念后,他的心情却隐隐有异,只因沈哲子所言诸多病状,都与自己目下状态有所吻合,因而心中不禁有所凛然。

    “蔡桓忌医,古之不智。不过人各不同,不好一概而论。海盐男有心,稍后我自延医诊断。”

    温峤语调有些冷,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若沈哲子是什么名医,哪怕只是粗通医理,这话他还能郑重对待,但不过只是靠幼年记忆来观望做出判断,在他看来便有些荒谬。

    “既有此忧,何须延医。如今丹阳抱朴子稚川先生正居我府中,温公若是愿意,不妨请稚川先生略作诊断。假使无虞,只作我妄诞虚言。若真有恙,疾除于腠理,不伤本身,可谓大善。”

    沈哲子嘴上说着,已经抬手吩咐任球去请葛洪。

    温峤见状,心中倒也有些意动。尽管不相信沈哲子之语,但也被说得心绪有些紊乱。葛洪之名,他向来有所耳闻,若能得其诊望,病或无病都能释怀,省去许多无谓心烦。

    葛洪归都后不久便返乡探望,只是众多沾亲带故之人纷纷上门拜访,令他烦不胜烦,索性再搬回来得个清净。每日闭门著书,笔耕不辍。

    沈哲子对此也是求之不得,他与这小仙翁意趣虽然相悖,但对其也是始终心存敬意。葛洪肯在他府上住下来,可见对他也是有所改观。

    任球去后未久,大袖飘飘的小仙翁便阔步行来。医道于他而言终究是副职,近来住在沈家,主要还是居近整理一下本身所学并盛传时下的诸多道经典籍,准备用以填充沈园中那座师君楼。他本身便是天师道一方大佬,对于沈哲子这个近来在天师道中名显的红人自然也友好起来。

    沈哲子起身相迎,并向葛洪介绍了一下温峤。温峤虽然名重一时,葛洪对其倒也并未另眼相待,听到沈哲子的解释后,便示意温峤移至近前来,掌灯仔细观望良久,才徐徐道:“应是风邪上侵,肝阳暴亢,中风之兆。”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禁松了一口气,只要诊断出病症来,治或不治再作别论。

    而温峤闻言后,脸色则变得有些难看,不意沈哲子居然言中。对于沈哲子的话,他尚有几分怀疑,但既然葛洪都这么说了,他心内就难存侥幸了。葛洪在江东尤其是丹阳京畿,名气之盛绝不逊于台省诸公乃至犹有过之,尽管素无交际,但有此盛名,温峤对葛洪的诊断还是信服的。

    中风之病出于《伤寒论》,意指风邪中体。而风邪在时下的意思却极为宽泛,大大小小病症只要是有外部所引起,几乎都可以冠以风邪之名。但在风邪之后再加肝阳暴亢,那就便意味着一旦爆发便可毙命的中风之病。

    温峤虽然不乏豁达,但骤然面对生死问题,仍然是不能淡然,拉着葛洪手疾声道:“稚川先生既然有诊断,不知此症可还有有解?”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紧张的望向葛洪,看出来是看出来,终究要治好才算是目的。

    葛洪沉吟半晌后徐徐开口道:“且先作灸治,再观后效。”

    说着,他在席中讨要笔墨,一挥而就写出诸多所用材料,示意沈哲子着人去准备。同时吩咐温峤先去沐浴净身,等待灸治。

    此时虽然已是深夜,但府中自有不少仆人通宵待命,很快便有人将所需要的材料备齐送上来。对于葛洪要如何医治温峤,沈哲子也不乏好奇,便站在一边看着葛洪动作熟练的准备诸多材料。

    所谓的灸治,便是取艾绒搓成细柱引燃借助烟火热气来烘烤穴位,以达到除病的目的。因为病症的不同,艾绒之中再杂以细辛、白芷、雄黄等材料。对于这样的治法,沈哲子并不陌生,早年他急病昏厥,便被葛洪以此法诊治过,除了烘烤的有些疼痛之外,确实颇有效用。

    不过对于中风这种重症,灸治能否凑效,沈哲子也是有些存疑,毕竟他对于医理实在了解乏乏。

    葛洪一边用小刀将蒜瓣切成细片,一边对沈哲子解释道:“蒜本通气,以蒜施灸通常来治散毒之疽,以冲气塞之处活淤。温公风火上侵,性类痈疽,幸而发之未久,若壅塞过甚,药石也将无力……”

    沈哲子听着葛洪侃侃而谈,只是不明觉厉,虽然不清楚这医理是什么,大概也琢磨出一点意思,那就是病向浅中医,再猛烈的病症,于其未发之前解决掉,如此才能不至于太过棘手。

    等到温峤准备妥当,穿一袭宽袍行进房中时,葛洪便示意其横躺在榻上,于其印堂、太阳穴、心口等等位置各置一蒜片,然后将艾条引燃,动作熟稔的灸治起来。

    沈哲子箕坐于旁边,手托着腮静静望着,眼看温峤在葛洪的指令下或躺或趴,乖顺非常,哪还有一点方镇之威。他不仅越发感慨保养的重要性,得啥不能得病,人一旦有了病,哪怕权势再重,性命也要托于人手。

    这一番灸治极为漫长,看到最后,沈哲子已经耐不住困,告罪一声先回房休息去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沈哲子又匆匆返回来,发现灸治仍在继续,温峤都已经昏昏睡去,葛洪两眼却仍炯炯有神,手持艾灸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灸治,精力如此旺盛,难怪被人称之为小仙翁。

    灸治到了尾声,葛洪取下蒜片,小刀轻轻刺穿温峤皮肤,挤出一些泛黑血水观察良久,神态才渐渐有所缓和,让人上前帮温峤穿好衣衫。

    温峤这时候也醒过来,看到略带倦容的葛洪坐在一侧,先是起身谢过,然后才询问自己病情如何。

    “肝阳暴亢,拔除风火只是浅治。若要根除,终究还要靠善养。不宜过劳,饮食有度,戒喜戒怒。救治于后,不如摄养于先。谨守于此,温公也不必过分介怀于病。”

    听到葛洪这么说,温峤才松了一口气,继而才又望向沈哲子,笑语道:“早先还言桓侯之愚,不意我竟险些踏足其后。若非海盐男执言告诫,余命休矣!”

    “温公言重了,今日全赖稚川先生之功,我不过妄执言端罢了。”

    接下来,葛洪又开具诸多药方,交待温峤日后要小心调养。因为还要归台城受诏,温峤不能久留,听过嘱咐后,又去拜别崔珲,然后才匆匆离开。

    将温峤送走之后,沈哲子才又返回来,去询问葛洪温峤的具体病情。葛洪只是摇头:“名禄之贼,安得长生。一时或可无虞,终将生患。”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有些尴尬的干笑一声。小仙师虽然在说温峤的情况,其意也在指向自己。终究意趣不同,他们这些名禄之贼是难与其沟通无碍。

    但只要温峤能拖过眼前,沈哲子便放下心来,安排人恭送小仙师下去休息,心内却不免腹诽:这老先生倒是不好名禄,终究也未得长生久视。可见人生苦短,该争须争!

0288 逃人

    历阳地处江淮水陆要冲,大凡南北对冲而用兵,首选于此。大江由此转向南北而流,号为横江,一旦涉江而过,便是江东一马平川之沃土,由此东向而掠,建康旦夕可及,可称得上是江东藩篱门户之地。

    除了本身形胜地理以外,历阳也是大江之北屈指可数的丰饶之地,昭关之内,天门山下,沃土连绵,水清田美,号为鱼米之乡。

    如今的历阳,风貌较之旧时略有不同。镇守此地的邵陵公苏峻武略虽盛,文治却不免稍逊。自大江西岸往陆地而去,便是连绵的营垒,几乎望不到边际。许多昔日军屯尽数荒废,早年修筑的沟渠已被杂草填满,如今只充作牧马之草场,草丛中到处散落着毁弃的各种军械。

    营垒之外的偏僻地界里,有连绵的窝棚,那里居住着大量的南渡流民,因为历阳域内既没有官屯的田亩,郡府也无暇组织安置,只能长期滞留于此。至于其生计来源,一方面是在野地觅食,一方面则要靠为郡府和军旅劳作才能勉强糊口,生活可谓艰难到了极点。

    对于这些被迫羁留于此的流民而言,改善生存际遇最好的途径就是被征召入军旅中。但历阳军中最不缺的便是精兵悍卒,普通人家又哪能轻易入选。因而绝大多数人只能寄望于那些将帅们驱使他们或是入山伐木,或是涉水通渠,以换取一点微薄的口粮。但若连这些苦力活都做不了,一般的老弱病残也只能卧于窝棚等死了。

    野地中不时有兵将纵马呼啸而过,不论游猎到哪一处,对于那里的流民而言都是一场劫难。大量的民众被驱赶进野地里,成群结伴的将猎物驱赶集中起来,在这过程中,自然有许多人丧命于猛兽爪牙之下。

    这些横死之人,若侥幸家中还有亲故可为之收尸,中一等的则曝尸于荒野,与草木同朽,久而森森白骨陈于杂草之中。至于最差一等的,尸身都被人捡取洗濯之后置于沸汤之中充作口粮,死无全尸。

    与旷野中内外两个世界的,则是位于郡城周边那些统兵将帅的豪华园墅。如今的历阳虽然民生凋零,但并非生财无门,历阳本身优渥的自然环境,漫山遍野的竹木良材,还有各种能兴冶铸的矿产,以及近乎完全没有成本的充沛劳动力,足以让人赚得钵满盆满。

    更何况,早年历阳与中枢尚未交恶时,大量的军械米粮辎重等等物资源源不断运输来此,由此转运北上豫州,获利巨丰。因而历阳众将宦囊之丰厚,那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但是随着时过境迁,历阳早年的优越超然地位渐渐不复存在,最显著的变化便是由京畿行来此处运输辎重的舟船渐渐稀少。而随着别处那些不乏恶意的目光投注到此处,历阳的形势便渐渐窘迫起来。这对于那些过惯以往悠闲岁月的流民帅们而言,渐渐有些不堪忍受。

    在历阳郡城南向十余里外,有一片极为开阔的山坳,此地旌旗招展,营垒层层,甲士森严,位于正当中的山坡上有一片宏大建筑,便是如今冠军将军、历阳内史中军大帐所在。此处常年驻扎着五千余兵卒,便是历阳军中的精锐战兵。

    辕门之内是几道长长拒马,数百兵卒常驻于此,严查出入人等。那森然的甲衣,寒芒流转的兵戈,还有健壮魁梧的体魄,让人不寒而栗。

    拒马之后是规格严整的营地,当中一条平坦宽阔驰道直通中军大帐,大道两侧则连接着同往各处营帐的小径。小径中靠近营帐的位置常备着防火的沙土,而在营地之间稍显宽阔的空地上则堆放着各种军械。在没有操练或是外派的任务时,士卒们各自待在营帐之中养精蓄锐,或在什长、校尉的组织下进行一些有军旅特色的博戏。

    在靠近中军的位置有一片庞大的校场,校场上方是一座土石为基的点将台。而在斜对面,便是散发着阴冷血腥气息的刑场。如今在刑场上,正有将近二十余人被反剪双臂、袒露胸膛跪在那里,发髻被麻绳捆束连接着上方的横梁。

    这些即将受刑者,有的脸色灰败、战战兢兢,有的则目露凶光、破口大骂,诸多污词俚语土骂不堪入耳。然而无论这些人是何姿态,作何反应,却丝毫难以撼动那些行刑者的心绪。

    随着日光渐渐移到田中,一名监刑的将军大吼一声:“斩!”

    刀光飞掠,血色迸射,二十余个头颅陡然抛上半空被扯在了横梁上。在那杂乱的须发之下,尚残留着生前惊惧的表情,那画面令人惨不忍睹!而在下方,那些无头之尸胸腔内血水喷涌出半丈多高,不旋踵便将那刑台浇灌得积满血浆!良久之后,尸身才徐徐倒在了血泊中。

    “传首各营!”

    随着那将军一声疾呼,而后便有一队骑士疾驰上前,手中竹枪蓦地一挑,便将那些血色狰狞的头颅穿在了竹枪上,而后疾冲向各座营垒。前方开道者一边敲打着铜鼓,一边大声吼道:“不伏军令,擅自离营者,军法立斩!”

    营垒中那些兵卒们听到这喊声,纷纷探出头来,看到那些被挑在竹枪上仍在滴答血浆的头颅,面目依稀似曾相识,都是不寒而栗,纷纷噤若寒蝉。

    而在此时的中军大帐中,气氛亦是凝重,两名赤膊壮汉被牛筋反剪双臂跪在堂下。而在堂中列席众人,或是狠狠盯住这两人,眸中充满怨恨,有的则是面露不忍,似是深为这两人感到遗憾。

    堂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不同于其他人的甲胄齐具,只穿一件灰色氅衣时服,便是此地的主帅苏峻。不同于外间时人所传言粗豪勇武的形象,苏峻本人长须飘飘,面向方正,威严之余不乏儒雅姿态,颇有几分名士的风范。但战阵上若有人因此而小觑他,多半都要饮恨于那无坚不摧的槊锋之下!

    面相如此,但苏峻的心情却难称淡然,两眼盯着堂下被捆缚那二人,视线不乏阴冷怨视。见他这副模样,堂上众人更加不敢多言,正襟危坐,神态凝重。

    过了好一会儿,苏峻才蓦地冷笑一声,单单这一声冷笑,便让人不能淡然。尤其堂下那两人,更是忍不住打一个寒颤,头颅低垂前额贴住地面,不敢抬头去看。

    “你二人是何时追随于我?”

    冷笑过后,苏峻在堂上徐徐开口道。

    那两人听到这问题,当即便有些错愕,以为将军要言及旧情,心内顿生一股窃喜,忙不迭开口道:“当年主公南奔广陵,我兄弟素闻主公骁勇能战,率领千余乡党自淮右投来,托庇主公羽翼,至今已近十年……”

    “十年了,人生能有几多十年?”

    听到这二人回答,苏峻捋着胡须感慨一声,神态颇多怅惘。

    众人见苏峻感怀于旧事,似是萦于旧情之中,心内不禁松了一口气。然而席中一名年轻人却疾声道:“此二人裹众而逃,悖于军法,万万不可轻饶啊,父亲!”

    发声者乃是苏峻之子苏硕,然而他刚一开口,苏峻厉目便冷扫过来,沉声道:“中军之中,谁为你父?滚下去,卸甲领罚!”

    “主公,大郎他只是……”

    席中另一侧的韩晃开口,想要为苏硕求情,然而刚一开口,苏峻厉目又转向他,心中一凛,只能讪讪闭嘴。

    “十年时间,春笋可发十丈,童儿已成壮士。你二人跟随我这么久,缘何仍是患不相知?”

    视线再转回那两人,苏峻又充满感慨道:“你们跟随我这数年,可曾有功未赏?可曾无错而获罪?又或我可曾亏德于你二人?”

    “主公恩重,赏罚分明……”

    “既如此,缘何要弃我而去?”

    听到那二人回答,苏峻自嘲一笑,然后又开口问道。

    “我、我……”

    那两人听到这话,不免语竭。如今历阳态势如何,大家各自心知,今岁以来,奔逃者屡禁不止。他二人运气太差,又被擒拿回来,心中纵有思量,此刻却不好直接宣之于口。

    “哈,我只道赤诚相待,推我及人,可让人心念我,义不相弃,原来这只是我自己奢望而已,愚不可及。”

    说到这话时,苏峻神态益发阴沉,颇有几分自弃之态。

    然而堂中其他人听到这话后却不能淡然,纷纷于席中站起来,俯首礼拜道:“我等俱受主公恩重,生死相随,绝无背弃!”

    更有甚者已经上前揪住那两人,忿忿道:“此等悖义之人,势大而附,势衰而弃,人所共唾!即便军法能活,人情难容,正该脔割以示众,非此不足宽慰人心!”

    听到这话,那两人脸色已是大变,头磕在地上疾吼道:“主公饶命……”

    “饶命?人情军法俱在堂上,我倒想听一听,你们要我凭何相饶?”

    “我二人追随主公多年,转战大江南北,未敢辞劳。每逢战阵,欣而忘命,杀敌当先。即便旧勋不表,旧情不叙,以病弱而罢,惟求归乡苟活……”

    听这二人悲诉之声,苏峻眸子隐有黯淡,这样一番话,何尝不是他想说的。然而,那又如何?

    “拉下去吧,留个全尸。”

    他摆摆手低语道,眼望那两人嚎叫着被亲兵押下堂去,神态却有颇多意懒。

0289 群智群力

    一直等到那两人惨叫声戛然而止,堂中始终绷紧的一根弦似乎断裂开,众人脸上渐渐有了生气,只是却仍然没有人开口打破眼下的沉默。

    苏峻坐在堂上,同样没有急于开口发声,只是间不时视线在堂中这些部下脸上掠过,但凡被其视线接触之人,无不恭然垂首,不敢对视。

    这些部将对自己充满敬畏,苏峻是心知,这本就是统军之将该有的威仪。但在敬畏之余,还有没有别样的情愫在酝酿,他却猜不到。

    以往坐镇历阳之初,他也觉得自己劲旅强兵在手,又得肃祖信重相托西藩,环视江东可谓目无余子。王氏权焰煊赫又如何?还不是被他麾下精兵屡战击溃!在他看来,兵甲之盛、战而必克者,无过于他!

    那一段岁月可谓他一生最得意之时,他家虽是寒素门户,但每逢乱世必然勇者当先,哪怕那些朱门幽深的世族大家,在他面前都要相形见绌!在他看来,且不说过往扶危救亡的彪炳功业,日后朝廷想要维稳江东,震慑各方,所用之人,舍我其谁?

    正因有这样的底气,苏峻当之无愧据守历阳,打算长久担任京畿藩篱。再看向赴任徐州的刘遐,则不免有些讥讽。同样是武勇得用,在一众流民帅当中,作为邵续的女婿,同时继承了邵续一部分余部的刘遐资历是要远胜于苏峻。但最终还是肃祖有识人之明,将真正武勇贤能之人简拔而用。

    老实说,对于肃祖这一份厚恩赏识,苏峻心中未尝没有以死相酬之念。他也绝非一朝得胜便忘乎所以的轻率之人,但自从他居任历阳以来,朝野内外便不乏人对他之显用颇多怨望,若不能彰显姿态,他实在很难稳居西藩。哪怕担上一个骄横悖礼之恶名,他也要保住这一份自己并众将士浴血奋战才得来的功业之地。

    然而随着肃祖英年早逝,历阳的形势却急转直下,台中自中书以降,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历阳的敌视。这不免让苏峻更加愤慨,居官无任、尸位素餐者侃侃而谈可达公卿,寒素人家、敢赴国难者浴血奋战竟被目为祸患,这是怎样一个是非颠倒的世道!

    然而更让苏峻感到心惊的是,当历阳之态势转为微妙时,他麾下这些部将也渐渐有了离心。早先还只是一些私底下的小动作吞没人丁、物资以自肥,发展到如今,竟然已经出现私逃现象,而且还愈演愈烈!

    苏峻自问不是一个悭吝之人,他不只善战,也擅长治军,尤其很早就已经明白什么才是自己能够立足时下最坚定的基础。对于麾下这些部将们,他从来不吝于赏赐,尤其在坐镇历阳重藩之后,更是近乎纵容。

    情理上而言,众将跟随他转战南北,由淮北战乱贫瘠之地来到这西藩鱼米之乡,侥幸不曾战死沙场乃是天助之福,苏峻怎忍再以严刑峻法去苛待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之人。而在利益上来说,若非这些人拼死力战,逢战必胜、每攻必克,凭他寒素之身,岂能进望如今这高位。

    正因为有这样的觉悟,他虽然没有家资可依仗,没有故旧可为其发声,但自青州乡中开始,麾下便聚集起一群敢战力士。比如如今列在席中的韩晃,本是猎户之子,在他一路关照保举之下,已成名动大江、战功赫赫的健将。余者张健、匡氏兄弟等等,若换了在别人麾下,岂有出头之日!

    圣贤有言四十而不惑,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然而却是越活越迷茫困惑。他本以为大功于国足以立世居显而无愧,厚恩于士足以自存邀忠而无忧。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次一次教训,权奸猜忌,部众离心,他已经不知该再凭何自处了。

    苏峻自知此态不能长久,若历阳再被如此针对下去他却没有应对之策,那么几乎不需要朝廷再有所动作,他的部众或将自发的溃散开。

    然而要突破台中各家的封锁针对又谈何容易,原本南顿王司马宗的示好让苏峻大喜过望。他所患者在于台中无人为其呼应声张,南顿王乃宗室长者,若能得其义结,历阳的困境将会缓解大半。

    南顿王所想要比苏峻激进得多,厚邀苏峻为昔年王敦旧事,提兵入朝扫荡宵小,而后再拥兵归藩以自重。苏峻心中对此是不乏意动的,然而他也深知自己当下形势较之早年王敦不可相比,若真骤然发难,未必能得到士心景从。

    谁知还在犹豫之际,台中中书却猝然发难,直接将南顿王剿杀于京畿之中。这让苏峻心惊之余更不乏恐惧,担心中书会挟此之威将矛头指向自己,因而近来都是寝食难安。他自知其部虽然骁勇,但终究势单,加之如今部众离心严重,私逃成风,形势更加堪忧。

    处理过那两名私逃旧部之后,苏峻视线在众人身上游弋,他希望自己能看清楚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但可惜人心隔肚皮,眼下于席中信誓旦旦表明忠心者,其部曲或许已经私下里打点好了行装。

    最终,苏峻的视线落在侧席中的匡术身上,苦笑一声说道:“中道可有教我?”

    苏峻部将虽然众多,但大多出身寒微卑流,善战者居多,真正长于谋算者却甚少,匡术便是其中为数不多胸怀韬略之人。早先便是此人建议羁縻流人缓作安置,如此才给历阳军提供充沛兵员和劳力,否则单靠拦江所获,维系势必更加艰难。

    匡术乃是自青州伊始便追随苏峻之人,他家如果算起来,勉强也算是北地旧姓,但自他往上数代,家世却是衰落严重,至今已经与寒庶同流。此君有心重振家声,但却四处碰壁求告无门,最终托于苏峻羽翼,才渐渐有了一点起色。如今虽然只是担任一地县令,但已经不算是籍籍无名之辈。

    此时听到苏峻垂询,匡术沉吟良久,才慨然道:“中书为政察察,台中怨望深重,主公所属目下已是人心惶惶。安坐而待毙,慷慨而赴死,惟主公明断。”

    听到匡术这么说,苏峻脸色更显阴郁。匡术的忠心,他是不怀疑的,可是此人的用心,却实在值得商榷。

    此类谋主,心怀奇志,好进险策以彰显其能,因其愿景过于强烈,对于时局的判断是有失偏颇的。慷慨而起言则简单,但是作为首当其冲者,苏峻需要考虑的则更多。他麾下虽有劲旅,但放眼江东亦非无敌,且不说分陕位重的宿将陶侃和虎视武昌的温峤,单单淮北京口方面,便是不能忽视的对手。

    苏峻本就在淮北南来,自然深知彼处众多据坞壁而守的众多战将之骁勇,虽然早先历经刘遐余部动乱有所影响,但有了郗鉴这样一位北地高贤坐镇,仍是不容小觑。而江东众多豪族的意愿向背亦不得不考虑,尤其吴兴沈家这样的地头蛇,若是他们不肯附和自己,那他在江东更是不好立足。

    尽管尊重手下的谋士,但作为决策者,尤其一旦有所举措,便要赌上阖家老小的性命乃至于祖辈的名望,苏峻实在难以如匡术那般轻率的做出决定。如今形势虽然紧张,但却仍还未至途穷,苏峻仍想再做努力一把。

    略作沉吟之后,他又望向席中另一名谋士任让。如果说匡术是他的智囊,那么任让则就是他麾下唯一能与各方有所沟通的人选。不同于匡术家道中落每存孤愤,任让出身于平原望族,家世虽然显赫,但因其人年轻时浮浪无行,颇受乡人薄之。

    但任让此人通玄及儒,长袖善舞,加之出身不低,由其出使各方,每每都能有所斩获。因而苏峻对于麾下这一难得人才也是礼遇非常,遇事必会垂询。

    看到苏峻目光往来,任让于席中微微坐直了身躯,然后才开口道:“匡明府所言,不可谓不尽实。然而欲为大事,单凭历阳所部其势难久。主公欲得从容,实在不宜逆风流而溯游于上,不逞一时之威,少退半分之地,未尝不善。”

    听到这话,且不说匡术神色略有异变,席中众将更是有所动容。坐在苏峻左首的其弟苏逸已经忍不住冷哼道:“中书一再相逼,利刃已持于手,一退而退,再退何乡?历阳之土,我等浴血恶战、屡建大功才获此封。任君此语,我实在不敢苟同。”

    听到苏逸开言,众将也都纷纷附和。他们享受过历阳的富足丰饶,几乎已经认定埋骨此乡,哪肯轻言放弃。既然力战而得此土,那就不惧再为奋战而受此土!

    任让闻言后却是一笑,叹息道:“我等尚居于此,将士已多离心,若改迁旁处,则更溃不可挡。我之所言小退,不妨言辞稍有放缓,求取一个运筹时机。中书所迫,岂独于我,豫州所患尤深。荆州国之宿老,不得辅政之誉,其心安否?会稽早有反迹,难道区区一帝宗之女可邀其赤纯之心?”

    听到任让这一番分析,苏峻眸子禁不住投射出强烈光芒,忍不住离席而起拉住任让之手沉声道:“参军所言,深得我心。稍后我自备厚礼,请参军游走各方,为我请援!”

    韩晃于席中看到此幕,心内却是不甚乐观。任让分析虽然精辟,但未免失于过于理想。最起码在他看来,想要顺服会稽是绝无可能。但既然主公如此重视此策,他此时也实在不好开口扫兴,只盼任让真能有所斩获。

0290 京畿萧条

    整个九月下旬,沈哲子都在忙着给人送行。这世上未必有太多敏于事局的智者,但规避风险却是人之本能。不乏有自西方往东来者在都中大肆宣扬,历阳所部于横江之畔昼夜操练武事,这不免更加使都中人心惶惶。

    且不说历阳的风评如何,战绩却是实打实的。早年平乱,连战告捷,王氏之军几乎被打得没有招架之力。这又非什么陈年旧事,尤其对于京畿民众而言,早年不乏人亲眼目睹朱雀大桁之外两军对阵,对于历阳所部之悍勇记忆犹新。

    这些散播流言者不问可知必然与历阳方面脱不了关系,因而台中对此也是非常重视。宿卫禁军遍布于建康城内外,紧守水陆要道,但凡发现可疑人等或是散播此类撼动人心言论者,通通收押起来。

    但这又有什么用,这些散播流言者可不是什么受过训练的军事间谍,仅仅只是一众流民而已。沈哲子曾经让家人抓来一个流言散播者稍加询问,不免啼笑皆非,历阳方面驱赶流民东来,但凡有散播此类言论者,便可得到几斗糙米作为口粮。

    对于历阳方面的情况,沈哲子也不陌生。早年中书通过政治施压,逐步瓦解历阳方面的人心,做法不可谓不巧妙。时下的管理统治构架,无论层次大小,其内核都是大同小异。

    下级的权力和力量来源,并非完全仰仗上级授予,其本身便掌握着近乎独立的部曲军队,并没有特别强烈的人身依附关系,因而上级对于下级的管辖力度并不大,忠心与否,完全要看个人的道德素养。

    相对于朝廷尚有一个大义正统的存在,流民帅群体这种离心力则要更强烈得多。苏峻的部下与其说是部下,不如说是合作伙伴,一起抱团取暖,共同创业。当抱在一起非但不能保障他们的利益,获取安全感,反而有种浓烈的危机感,其内部崩溃是早晚的事情。

    而历阳的反击同样称得上凌厉,其本身存在的基础就是骁勇善战,当这猛兽即将亮出獠牙时,对手无论如何都会有所忌惮。通过大量的流民去煽动京畿方面人心内的恐慌,一方面可以给中书施压,另一方面假使来日真要兵戎相见,阻力也会小上许多。

    如今京畿中这种逃亡避灾的风潮仍在蔓延,早先尚是一家一户的逃离,但是随着局势越发凝重,眼下却已经是以宗族为单位开始迁徙。

    沈哲子近来出城几次,眼见到早先人满为患的长干里等地渐渐变得人流稀疏,整个街市都弥漫着一股萧条感。原本欣欣向荣的繁华被拦腰斩断,如今市面上诸多货品价格逆潮流而疯涨的唯一商品就是粮食。以往斗米还在几十钱之间,如今却已经飙升到三百钱往上,而且还在持续上扬。

    与城中萧条景象不同的是南下、东进的各个道路上人满为患,男女老幼漫步于荒野,向着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地方行去。

    沈哲子最新得来的数据,单单句容一县在这半个月之间,所接纳到的流民便有数万人次!这已经不是一个县能负荷得了的,县府对此束手无策,县中大族对这些流民更是充满了警惕,不时排遣家丁部曲将之驱赶,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几乎将要酿成民变。

    这样的形势下,沈哲子就算想要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能授意钱凤等人组织县中大族,结合京口方向商盟的力量,将这些流民快速疏散开。若还任由他们滞留在京畿左近,一旦战事爆发被叛军所裹挟,今日之羔羊便是明日之豺狼。

    这个时候再考虑什么得失利弊已经是在拿身家性命开玩笑了,所以这时候沈家所积蓄的人力物力,几乎已经是不计成本的在投入,务求将流民尽可能的分散开,安置在何方尚是次要问题,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聚集在一个地方。

    所幸沈家从很早就开始准备应对这个局面,京口方面流民大量的南迁,几乎已经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工荒,对于流民的容纳量有所扩展。而在前往吴中的沿途,因为早年商品的周转,道路也早已经梳理畅通,可以将人快速的疏散开。

    但是疏散流民,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粮食的供给问题。如今吴中也在备战,粮食同样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即便是有大量储粮,沈哲子也无可能自掏腰包。这不是什么道德与否的问题,到现在已经上升到一个政治问题。若他真敢那么做,中书大概要怀疑沈家是不是要先于历阳而反。

    但如果完全不供给粮食的话,这些流民为了活命,在迁徙的途中自然会形成许多抱团的武装力量掠食。一旦这种武装力量形成且渗透到吴中地区,那么同样也是一个祸患。

    沈哲子如今能够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以工代赈,沿途组织生产劳作。迁徙是一个流动的过程,自然不可能进行垦田种植这样周期过长的生产,所以主要还是砍伐、采集等等劳作。时下山林河沼大多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要进行这样的劳作,必然要与这些地方大族有充分的沟通。

    以往单凭商盟的力量,未必能够说服这些大族。而那些一盘散沙、没有组织力的流民,更加不被盘踞地方的大族放在眼中。但当二者结合,便具有了极为强大的震慑力。

    为了不至于过于触动中书之心,这一类事务沈哲子主要还是交待给庾条去做。有了商盟的财力和蝗虫过境一般的流民人力,沿途所过,没有扣不开的家门。哪怕在义兴境内与沈家东宗颇不对付的周氏各支,也都需要乖乖配合,放开各自封固的山泽,供那些流民采集、狩猎、砍伐等生产。

    眼下最不缺的是人力,这些获取到的原材料,可以直接送去吴中再次加工成产品,销往京口等各地。这一整个循环,其实收益并不甚大,但即便是蚀本,只要能够完成几个核心目的,同样是值得的。一方面避免了流民鼓噪生事,一方面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将沿途这些人纳入了商盟的构架内。

    世族庄园的顽固,绝非旦夕之间能够瓦解。而若不瓦解这些庄园的存在,单纯人事的调配亦或军事上的平推,仅仅只是治标之策,不旋踵又会卷土重来。商盟如今虽然兴旺,但其实也只限于吴中和京口而已,影响力仍是微乎其微。

    如今海量银钱的泼洒,其实也是为了避免商盟受来日战事波及太深,就此一蹶不振。若从商盟的壮大角度来说,沈哲子并不抗拒苏峻乱军对京畿乃至于吴中乡土的破坏。

    这么想或许有些不人道,毕竟战事一起,受害最深的还是那些无辜小民。但是商盟的壮大必然要立足于生产力和生产资源被从世族庄园中解放出来,而想要从各大家族中抢夺这些资源,并不能完全寄望于和平过渡,必要的军事手段绝不可少。

    历阳苏峻这一场战事已经无可避免,绝非沈哲子能够阻止。而他能做的,只是希望这场战争不要仅仅只是对江东元气的消耗,乱后仍是原地打转,能够对未来的局面经营有所铺垫,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疏散流民所需要的粮食,主要来自于宣城。宣城、浙西至于江州这一线,如今也是江东最为重要的产粮地,对于京畿意义而言反而要强过三吴。

    一方面是因为这一线南人宗族势力较弱,便于中枢掌控,而三吴却是盘根错节,随着商盟的崛起更隐隐将朝廷的影响力排斥在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三吴尤其是会稽,潜力仍然未完全挖掘出来。会稽的垦荒规模近几年虽然大幅度的飙升,但还未达到稳定产出的地步。

    早先老爹传信来给沈哲子已经言道,由于吴兴并吴郡的粮食大幅度北运填充京口市场,储备已经渐少。而会稽方面整军备战,甚至还要从南部的江州数郡并广州调集粮食。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就算大战到来,京畿东面的战斗烈度并不算强,几乎可以笃定蔓延不到会稽。

    之所以取粮宣城,倒也不全是因为吴中粮食不丰的缘故,主要还是为了削弱叛军的补给。宣城至于姑孰,乃是极为重要的屯粮地,叛军渡过横江,此地更是首当其冲,必然难守。与其将这些粮食储为乱军之用,不如先挪用一部分,也可以节约吴中的粮食储备。

    然而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无奈的是,宣城内史桓彝对于粮食的外流极为敏感,早先还只是警告,到如今已经发动郡兵开始直接武力驱逐沈家的购粮队。虽然这阻止不了粮食的外流,毕竟各家大户都有充沛储粮,随着局势紧张也有售粮的需求,但是价格方面就要高了许多。

    桓彝此人,乃是庾亮在地方上重要的拥趸,虽然不及江州显重,但作为直接面对历阳的一方,地位不可谓不重要。但老实说此公能力上是有所欠缺的,不能因为史上死国之烈而过分褒奖。

    能力是能力,节操是节操。他坐镇宣城的时间并不算短,赴任伊始几乎就注定了要防备历阳的使命,但针对这一使命所做出的努力乃至于成效,却是不多。单从沈家购粮的情况来看,此公对于地方的掌控近乎为零。老实说,既然明知自己的位置如此重要,却不能早做防备经营,他不死谁死!

    十月朔日,早在中书属下担任职事的杜赫漏夜前来拜见,张口便说道:“日间中书已经下诏,内宣历阳归都。”

0291 前夕

    杜赫说起此事,神态不乏抑郁。他虽然南渡未久,但却是经历阳而入都,在历阳境内羁留过一段时间,因而对于历阳的情况也不陌生。

    中书下诏召历阳入都,不啻于对历阳直接宣战,切断最后的退路,彼此已经再无缓和可能。如今台中弥漫着两种思潮,一派认为历阳兵少且多骄纵,离散极多,不足为患;另一派则认为历阳素有能战之名,居于形胜之地,实在不宜操之过急。

    更深层次的因素,杜赫所知不多,但他亲眼所言单单历阳郡城周围便有诸多流民羁留于彼处不得安置。一旦发生战事,这些流民最少可以补充数千战兵,那些言道历阳兵少的判断实在有些盲目乐观。

    因而在开始的时候,杜赫也想一尽绵薄之力,在中书面前力陈此节不可不虑。他家本就在关中经营坞壁,深知这些流民一旦组织起来,将会爆发出极大的破坏性,决不能视之为乌合之众而有所小觑。历阳本就北地流民帅出身,怎么可能会不将这一点优势发挥出来。

    然而此议却遭到中书驳斥,非独如此,杜赫更被训斥要谨守本职,不得妄论其他以惑动人心。如今的中书,其意已决,再也容不下别的反对甚至于提醒意见。

    听杜赫详细介绍一番台中情形,沈哲子也皱眉沉吟起来。如今形势变化太大,他也已经不敢再以原本的事态发展来衡量当下,沉吟少许后才问道:“诏旨之外,对于大江沿途左右军备,不知中书可有方略布划?”

    杜赫闻言后眉头皱的更深,这是让他感到最为困惑的事情:“只是让宿卫整修石头城军备,篱门内外加紧巡察,同时京畿左近郡兵整装备战,余者却无更多。”

    历阳不可能坐以待毙,此事人尽皆知,来日必将会有一场恶战。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京畿左近数万宿卫,人数较之历阳要多得多,但宿卫出身大多丹阳良家子,统率者也多为南北人家少习兵事的膏粱子弟。若真在实战中,这样的队伍,甚至都比不上那些稍加组织的流民有战斗力。

    在杜赫看来,既然明知必有一战,中书宜当传诏各方备战准备勤王,与此同时占据历阳周边形胜以对其形成围堵之势。可是如今中书的布防只限于京畿一地,竟似是打算要固守京畿以待历阳来功,简直是不知所谓!

    之所以有此疑惑,那是因为杜赫终究对江东局势了解不够深刻。沈哲子近来也在思考中书内心真实想法,他之所以不求告于地方,而是打算以京畿兵力硬抗历阳兵迫,除了对各方镇有所提防之外,大概也不乏存了一口气,要用由自己主导独力完成的一场大胜来震慑人心。

    至于中书为什么不在都外多做布置,沈哲子挖空心思也只想到两个似是而非的可能。一者中书毕竟武略稍逊,他家南来甚早,乃是在会稽被元帝征辟入都,并没有经历过北地那战乱频频的苦难,唯一值得称道的军事经验,那只有几年前的王敦之乱。而他还不是身临第一阵线的战将,只在城中观望旁人如何调兵遣将。

    二者王敦如此势大,其部却仍被剿杀于建康城外,溃败千里。这件事不得不说给庾亮心内造成很大影响,一方面过于小觑了兵事之险,一方面大概也不乏要效法当年肃祖旧事,以堂皇之师在京畿之下痛歼叛军!

    虽然有此猜测,沈哲子却也不敢笃定。毕竟人心过于复杂,弹指千念,岂能尽知。不过他本来也对中书的军事才能不报任何幻想,与杜赫又谈论一番之后,再说道:“长干里近来颇多萧条动荡,道晖兄你要多居台中,家眷难免疏于照料。若不嫌弃,可将亲眷移至我府上来,也好居近有个照应。”

    杜赫听到这话不免一喜,不过略作沉吟后才说道:“如此过分叨扰,怕是多有不便吧。”

    他倒不是因为自家女眷而有所顾忌,毕竟公主府中诸多仆役,要照顾他嫂子和侄女倒也简单。只是如今他在中书属下任职,自然将自己试作沈哲子在台中的耳目,怕是过于亲近或让中书遐思。

    “这倒也不妨,我家娘子性喜热闹,若有客来,必会欢欣相待。”

    沈哲子笑语一声说道:“至于其他,道晖兄不必多虑。来日都中或将动荡不宁,各人自顾不暇,也未必有闲心再目及其他。”

    听到这话,杜赫不禁一惊,低声道:“维周是觉得,中书或将不敌历阳?”

    “中书乃辅国之重,不能广集众力而宣王化,反而罔顾众愿与强梁共作匹夫之争。以其寸短争于人之丈长,焉有不败之理。”

    在杜赫面前,沈哲子也无太多忌讳,徐徐道出自己判断。庾亮针对历阳乃至于针对自家,在沈哲子看来大方向都是没错的,他身处那个位置,有这样的态度理所当然,哪怕自己易地而处执政于中枢,都不可能容许方镇过于独立。

    但是很显然如今的庾亮已经渐渐有所迷茫,原本是谋国之举,但他眼下的举措却渐渐有了意气之争的味道。容纳不了别种意见,不许旁人稍加质疑,对于政治人物而言,这简直就是在自取灭亡!

    听到沈哲子说的这么笃定,杜赫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深知沈哲子虽然只是一介白身,但所能调度和影响到的人力物力的资源却是极为庞大,但凡有所表态,其权威性较之台城诸多大员都要强得多。

    “以我观之,历阳非能托国之贤啊!”

    中书是否能够保全,与杜赫关系不大。但若由历阳入掌中枢,那么在杜赫看来也是一场灾难。且不说人心的向背,单单本身施政的才能,杜赫就不看好历阳。这是他在行过历阳时耳闻目睹所见,因而深恐历阳那一幕蔓延到整个江东。

    这个问题就过于宏观了,沈哲子即便在杜赫面前没有顾忌,也不好过于深入谈论下去。

    第二天一早,趁着杜赫休沐在家,沈哲子派人将其家眷接了过来。杜赫只身渡江,其本身倒没有多少亲眷,主要的亲人还是早亡杜乂的妻女,还有就是随着杜赫名声渐起,渐渐依附而来的一些族人。人并不多,公主府内随便清出一个跨院就安置下来。

    对于杜乂的女儿,沈哲子不乏好奇,不知怎样人家女郎竟得庾亮青睐选为皇后。再看到杜乂的妻子之后,沈哲子便明白了。这一位杜家娘子裴氏守礼之处近乎刻板,让人不敢有所懈怠,简直就是一个翻版的庾亮。

    不过杜家这位小娘子倒是挺活泼,骤然搬进公主府来,看着什么都觉新鲜。这样的性情,倒是很得兴男公主喜爱,亲自领着那个小女郎在府中游览一番。

    在将杜家人接进府内后,沈哲子也提前知会杜赫一声,若是事态紧张的话,他府内众多人包括杜氏家眷,都要快速迁往曲阿避祸,不再事到临头再去通知杜赫。杜赫对此倒也赞同,他要居住在台城,对于外间变故反而要迟钝一些。如今他与沈哲子,也算有了可以相托家室的交情,自然放心。

    如果说以往都是围绕京畿附近布置,那么近来沈哲子所忙碌的都是为他日后留在建康而做准备。但是随着人员刚刚有所调动,他就发现自家已经被监视起来。

    午后台城,虽然已经时入深秋,但仍是一副忙碌得热火朝天的模样。各宫寺官署属员忙碌得脚不沾地,传送诸多文书诏令,其中尤以中书属官最为忙碌。若由高空望去,犹如蚂蚁在热锅中急速爬动不息。

    一连批阅签署十余份文书之后,庾亮才略得安闲,于座席中伸一个懒腰,嘴角略带一丝讥诮。昨日苏峻排遣部属入都,言道宁愿外贬青州荒郡,不愿入朝担任九卿。台中又因此事议论纷纷,都觉即便不论旧勋,单以武事而论,也实在不宜将苏峻逼迫过甚。

    对此,庾亮只是冷笑。假使苏峻真的没有二心,为何不肯奉诏归都?他召苏峻入都又非投闲散置,而是要担任九卿之尊的大司农。以寒素之家而列九卿,这在中朝都是含有之殊荣,要知道前一任大司农乃是复圣颜回后人的琅琊颜含。如此优渥礼遇,他苏峻还有什么不满?

    况且召苏峻入都,又非要分拆他的部众,仍然交由其弟苏逸代领。如此都不肯奉诏入都,此人真的就甘心流放边远小郡?简直可笑!且不说苏峻根本不可能同意被发配,即便是愿意,此人久居西藩要害之地,若真叛国北投,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在庾亮看来,苏峻之所以如此上奏,不过是示人以弱,其心实在可诛,台中为此讨论不休,实在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至于如今都中人心惶惶的形势,庾亮也并不过于在意。区区苏峻,名望不及王逆,兵员不及王逆。王门之逆那般势大又如何?还不是被轻松剿杀篱门之外!

    且不说都中这数万宿卫,早前他又下诏征召淮北郭默入都,郭默同样是北地宿将出身,武勇不逊于苏峻,再加上宿卫中历经阵仗的赵胤、周谟等将,对付一个苏峻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公务忙完之后,庾亮略一转念,传召一名仆从来,随口问道:“海盐男近来在忙什么?”

    那仆从听到问话,便将近来监视所得种种咨询汇报上去,倒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是城内城外的财货调配。

    听过片刻后,庾亮便摆摆手,示意仆从退下。他倒不觉得沈哲子有什么能够影响时局的能力,只是这少年某些举动大概可以窥出一丝会稽的态度。时下各家逃离建康成风,沈哲子却独留在都中,这不免让庾亮有些诧异,因而多了几分关注。但也仅此而已,并不值得过分上心。

0292 宿卫围府

    整个十一月,建康城内气氛始终压抑着,唯一有点热闹的事情,便是北中郎将郭默率众归都拱卫京畿。

    郭默归都那一天,建康城东面和南面篱门大开,早先城中严密警戒也多有松缓,宿卫禁军甚至鼓动都中人家离开家门前往一览军容。

    这一天,建康城内难得的又热闹起来,许多人涌上街头翘首以往。一直到了正午时分,郭默才从城东青溪入城,率领数百骑士徐徐行过大街。

    沈哲子也坐在道旁阁楼上观望郭默军容,可以看出来那数百骑士包括战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出来的,体魄强健,气势雄壮,各披甲胄于身,腰悬环首刀,马畔挂着长长枪槊。一望过去,便有冲天煞气扑面而来,让人慑于军威而心旌摇曳,不能自持。

    坐在沈哲子对面的是郭诵和任球,任球还倒罢了,对军旅之事所知不多,只是如大街上民众一般,望着郭默军如此精锐气盛,不免啧啧称奇道:“有如此敢战之师拱卫京畿,历阳未必为患啊。”

    听到这话后,另一席上的郭诵冷笑一声,却不发言,只是望着骑着战马趾高气昂行过长街的郭默,神态颇有几分寒意。

    沈哲子自知郭诵对于郭默此人怨念之深,当年若非郭默轻弃李矩而南逃,荥阳局势不至于败得那么仓促,即便不支也能约束部众徐徐南来。但是郭默的背叛加速了荥阳部众的离心,李矩最终南来时,最终只有郭诵等寥寥百数人追随,最终衔恨而亡。

    但是如今,中书态度鲜明将郭默当做一张王牌看重,任其为后将军统率宿卫一部拱卫京畿西北防线。一旦历阳东来,那里或可能成为抵御历阳攻势的第一阵线,责任不可谓不显重。所以对于郭默,沈哲子眼下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对于中书信重郭默的举动,在沈哲子看来实在是一招臭棋。郭默此人武勇或有,但最大的劣势在于没有自身嫡系人马,一个流民帅最大的依仗不是自身武勇与否,而是有没有一众忠心敢战的嫡系部曲。中书引郭默归朝,想要重复早年平乱王敦的旧事,不免有些异想天开。

    而且郭默此人,实在节操有缺,弃军而逃的事情做了不止一次。指望这样没有担当的人托以重任,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但无论如何,郭默归都夸军这一件事情,总算对于京畿人心的安定有很大好处。绝大多数人是吃这一套的,人们之所以对历阳颇多忌惮,那是因为其军悍勇能战。可是看到军容不逊于历阳部的郭默淮北军归都,心内的惶恐多少能平复一些。毕竟朝廷还占着大义,且兵足将广,优势明显。

    这样的气氛并未保持太久,十一月下旬,大事接连发生,先是豫州祖约遣兵南下,与历阳兵合一处。旋即便是历阳部韩晃、张健攻破姑孰,大掠盐米而归。与此同时,苏峻正式于大江宣告南北,将兴义兵以诛权奸。

    这消息旦夕之间便传递到都中,整个建康城为之哗然,合城动荡。当夜,早被中书逼迫无可忍受的彭城王与章武王便穿城投向历阳,这更加剧了纷乱的程度。

    第二天午后,有一队宿卫直接冲入公主府门庭,将负责接待访客的沈氏门生驱赶进府内,旋即便有一名年轻将领在一众不乏惶恐的沈家仆役们面前宣告道:“奉中书诏,都内近来乱迹频频,丹阳长公主乃肃祖嫡亲,宜善加拱卫,勿使贼扰。府内一应人等,不得擅自出入,违禁者斩!”

    听到这话,那些仆役不免更加惶恐,忙不迭冲入府中去寻管事者通报。家令刁远匆匆行来,听到那宿卫将领再复述一遍缘由,已经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这哪里是什么守卫,分明是要将公主府上下人等软禁起来。

    宿卫来人并不多,不过区区两三百人,如今府内聚集的沈氏精锐部曲便有将近五百之数,并不畏惧。然而来人却说奉中书之令,恰好郎主与公主都出门访友不在家,尽管府中有足够自保之力,刁远一时间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趁着宿卫尚未将府邸合围起来,着人快速翻墙而出去寻沈哲子。

    沈哲子今日所赴之邀乃是尚书左丞孔坦之子孔混的宴请,与会者也多为吴中在都内为官者的子弟。吴兴和会稽早先有各家组织乡勇到达京畿之外,要接应这些乡人子弟归乡,今次聚会,一为征询众人意见,二来也是彼此告别。

    在这一众人当中,孔混年纪并不甚大,未及而立之年,但却作为了主持人。其家本为会稽高门,如今其父又为尚书高官,叔祖孔愉官任侍中,无疑他家对台中风向并时局的判断更能让人信服。

    因而众人在席中都在询问孔混的看法,孔混却是不乏悲观,感叹道:“家父曾言,贼势不弱,台城或将不宁。诸位若能离都,宜当早离,若一时不便,也要闭门家中,不要戎装而行于市。”

    听到这话,众人视线便忍不住转到孔混旁边的沈哲子那里。沈哲子今天恰穿了一身软甲戎装出门,这是因为凌晨时有小股乱民冲击南苑,沈哲子率领家兵击退,未及归家换装,便来赴邀。

    孔混只是转述父亲之语,倒非针对沈哲子,一俟察觉不妥,连忙转身致歉。沈哲子摆摆手,表示不妨事。

    老实说,不独对中书没有信心,沈哲子对台中那些大佬们信心都不甚大。倒不是说这些人尽皆庸碌,没有智者,只是各自都有一盘算计,心思太多,怎么可能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平叛策略。

    比如说孔混的父亲孔坦,尚书左丞已经是仅次于尚书令和左右仆射的高官,在这样的局势下,无论心中作何想,维稳局势乃是不容推却的责任。此公嘴上却没个把门的,屡番进策不被采纳,大概是心内颇存怨念,甚至直接与人言贼势之大,必破台城。

    如今苏峻虽然已经起事,但在大掠姑孰之后,却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可见其心内也存迟疑,仍在观望各方反应,对于前途并没有太笃定的判断。结果孔坦这老兄对苏峻的信心竟比苏峻本人还要足,这也真是搞笑了。此一类话语在时下道出,与其说是什么对时局精准判断,不如说是对中书的抱怨。

    心中虽作此想,沈哲子却并不急于发表看法。会稽孔氏与他家关系虽然不如其他几家紧密融洽,但如今彼此间氛围也不错,他也没必要言辞顶撞去得罪人。

    “是了,维周近来可有离都的打算?”

    孔混的态度可以说是代表台中的看法,众人再询问沈哲子,则是想听一听方镇的判断。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沉吟少许后笑语道:“我等多为白身,即便任事也多郎佐清职,非台中显贵,非统兵宿将,国事未可妄论。退思谋身,各择安处即可。至于我,终究要向苑中请诏,才可决定去留。”

    言下之意,他也是赞同众人归乡。要走赶紧走,别再留在都中说三道四搅动人心不安。

    正说话间,沈哲子看到任球立于厅外对他打着手势,便告罪一声行出门去,待听到任球禀告府内情形,脸色顿时一沉。略一沉吟后,他又返回厅中说道:“家中突然有事要告辞先行一步,诸位若要离都,宜当及早作决。曲阿多备舟车,可供乡人取用。”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起身相送。

    出门后,沈哲子翻身上马,而后便率领郭诵、刘猛等人疾行而去。如今都中戒严,严禁闲杂人等在城内纵马而驰。为了便于行事,沈哲子在护军府活动了一个城南门侯的职位,交给刘长挂衔,自己并一众部曲,反倒成了刘长的私募编外属员。当然这只是一层遮掩,不至于在时下这个氛围中被人攻讦明目张胆的犯禁。

    如今的乌衣巷也无以往那般车水马龙的喧闹,街道上纵有各家人往来,也都是静悄悄的不作喧哗。各家门前代表品秩爵位之类的恒门也都不再鲜艳,或以丝帛覆之,有的干脆直接拆除,大概是生怕乱军入城后这些过往的荣誉反倒会成为招灾的祸源。

    沈哲子一行人没有阻拦的直接冲过长街,很快就来到自家门前,旋即便看到府门前竟然已经围起了一圈拒马,后方则有军容散漫的宿卫在门前行来行去。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觉火冒三丈,拿起挂在马鞍上的长弓,引弦便射,旋即便有一名宿卫士卒手臂中箭扑倒,在地上打滚嘶嚎。

    “海盐男,你敢违抗中书禁令攻击宿卫?莫非你也要谋反从逆不成!”

    府门内一个年轻将领冲出来,站在拒马后指着沈哲子大声吼道。

    待看清楚这人模样,沈哲子怒极反笑,此人他倒不陌生,乃是早年与他竞选帝婿的丹阳张氏张沐。原本丹阳张氏近几年消沉许多,但是随着中书大肆整备宿卫,张家予以鼎力支持,渐渐有所起色。

    沈哲子不问可知这张沐乃是扯虎皮虚张声势,借机公报私仇。他都懒得与此人答话,下巴微微一扬,后方刘长便行上前来,以手叉腰指着张沐大声道:“尔等乃是宿卫哪一部?奉何人军令来骚扰长公主府?我乃护军府门侯,若是你们交不出手诏,即刻便要将你们收押交付护军府审讯!”

    那张沐确实存心要给沈哲子一个难堪,早间听他父亲言道中书因宗室私逃投敌大为光火,因而有意圈禁都中诸多宗室贵戚,所以才自作主张要来公主府逞威一番,以报旧仇。此时看到沈哲子甚至不与他说话,只让一个奴仆发言呵斥他,心中更是怒极,大吼道:“海盐男,安敢如此辱我?”

    “看来是没有手诏了,统统给我擒下来!”

    刘长官威不小,手指张沐等人大吼道,状似颇为享受,旋即又转回头来对沈哲子讪讪一笑,没有彻底忘形。

0293 夺爵禁锢

    台城中书官署内,庾亮脸色铁青死死盯住坐在下方的沈哲子,若是怒火真能喷涌出来,大概沈哲子都要被喷成人干了。

    “即便是宿卫调度有差,温言劝退即可,何至于下此毒手!”

    过了好一会儿,庾亮才蓦地一拍书案,指着沈哲子声色俱厉呵斥道。他是真的愤怒到了极点,如今内外诸多事务繁杂无比,已经让他穷于应付,居然还要分神出来解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能不怒不可遏。

    早先沈家一众部曲在那个家奴门侯带领下冲进护军府鼓噪生事,他虽然有所耳闻,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只道一件小事而已。一直等到午后张闿前来诉苦,才知沈哲子得势不饶人,已经将人打得鼻青脸肿连他爹都认不出,居然还在护军府鼓噪要判人一个斩立决,简直是岂有此理!

    沈哲子坐在席中,脸上却无多少理屈羞愧,振振有词道:“如今逆军鼓噪于外,我家既然居于都中,自然也要为京畿维稳出一份力。门侯之位虽卑,但也有担当方寸安危的指责。难道中书以为宿卫擅自冲撞都中人家门庭乃是合于法礼?”

    庾亮听到这话,不免语竭,他如今每时每刻在想的都是如何剿杀历阳叛军,哪有闲心理会这些纨绔私底下的小动作。若非张闿亲自登门来诉苦,他才懒于理会这些破事。待伏案看一眼护军府送来的卷宗,他才又怒声道:“你家仆乃是城南门侯,乌衣巷位于何处?究竟是门侯还是丹阳尹?”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错愕,他向来自信惯了,倒没想到仗势欺人之余留下一个漏洞,暗悔有点保守,不应该只给刘长弄个城南门侯的职位,如果是巡城兵尉,那就是职事应当了。

    “大兄,此事也不能独独归咎维周。那张家子实在过分,假公器而私用,居然敢私自冲撞丹阳府邸,若不施以惩戒,军法不免过于荒驰。”

    庾翼在一边开口说道,如今他家几兄弟尽数在外,只有他还留在都中帮助大兄,虽然眼下只是白身,但也长居台城之中。终究在公主府又吃又拿良久,关键时候总要出言相助一番。

    庾亮听到这话后冷哼一声,他实在不愿为此事过分劳心,但张闿那里不能有一个交待,略一沉吟后大笔一挥,说道:“既然你家也愿为维稳京畿出一份力,城南门侯太偏远,转任宣阳门侯。海盐男纵奴袭击宿卫,法理难容,夺爵禁锢!”

    “这、这是否太严重了?”

    庾翼听到这话,不免一惊道,归根到底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值得将爵位都给革除甚至还施加禁锢?哪怕是真正的从逆罪名,惩罚也不过如此吧?

    沈哲子听到对自己的处罚,也不免微微一愣,他本身对自己这爵位就不甚满意,但嫌弃是嫌弃,终究也算是个二等爵,况且还是肃祖所封,含金量还是很足的。中书如此重罚,倒让他有些始料未及,这是攒了多久的邪火全都倾泻到了自己身上?

    “稍后将章服配印送归少府,退下吧。”

    庾亮摆摆手,懒得多做解释。之所以有此重罚,也是因为他早就想借一件事来警告都中这些人家,巧不巧沈哲子正赶上来。如今宿卫是他手中唯一能够依靠的力量,也是在借此事来振奋宿卫军心,他们的威严不容侵犯。

    沈哲子神态有些抑郁的离开中书官署,如今他可真是彻彻底底的白身,爵禄被夺,且遭禁锢,虽然他本身就没有官职,但现在却是真的沦为了社会底层人士。

    “维周、维周留步……”

    庾翼在后方匆匆追上来,拉住沈哲子衣袖,神态不乏尴尬道:“此事你可别太放心上,如今我也是无爵无官一介白身,哪又如何?如今国事有用,待到局势平复下来,论功而赏,顷刻可复。”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不禁又是一沉,老子跟你怎么一样,没有爵位在身,归家后还要跟老婆磕头见礼。

    他当然也知道庾翼所言不错,今日虽然爵禄被夺,但要不了多久肯定就会恢复回来,或许还要稍加一等来安抚他。但他今次却是做了一次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谁他妈的愿意做鸡!

    沈哲子夺爵禁锢的诏旨是连同老爹的封赏诏旨一同下达的,会稽内史沈充加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督浙东诸郡军事。

    用一个可有可无的爵位,给老爹换一柄节杖,尤其统理浙东军事,极大的扩充了会稽方面的权柄,不算是什么蚀本买卖,也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但沈哲子终究还是有些不爽,老爹这些封赏,一旦京畿乱起,必然要有所加封,都是应有之意。而自己挨这一巴掌,那就真是无妄之灾了。

    关于沈哲子的处罚,很快就传遍台城。如今沈哲子在都中也非籍籍无名之辈,被直接夺爵禁锢,也算是一件比较轰动的事情。虽然一赏一罚的诏书同时下发,让人明白警告意味大于实际意味,但由此也透露出中书的决心,在如此局势之下,绝不有所姑息!其他人若敢有样学样,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一个方镇老子。

    直接被撸成白身,沈哲子连台城都出不了,行走在诸多官署外的街道上,很快便遭到了围观。他索性也不急着离开,就站在道路上跟相熟之人闲谈起来,谈笑自若,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雅量气度。

    就算如今没有爵禄在身,也无人敢轻视于他,毕竟他的价值所在,与本身爵禄没有半点关系。因而讨论者除了感慨沈哲子略有冲动之外,更多还是非议张氏公器私用。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多少人敢于在这时节去中书面前据理力争。

    在与人闲谈的时候,沈哲子也在观察宣阳门,思考庾亮让自家人转任宣阳门侯的深意所在。

    宣阳门便是台城南面的一个正门,本来是不设门侯的,由宿卫直接把守。刘长那个所谓的城南门侯不过只是一句玩笑话,中书却当了真,甚至专门设了一个宣阳门侯安置下来,这就让沈哲子有些不明所以。宣阳门如此重要一个位置,安排一个护军府将军守卫都不过分,居然让自己家一个奴仆掌管,简直是让人不明所以。

    不过能顺势在宣阳门安插一些人手,倒也并非全是什么坏事。有了这样一个地利,最起码对于台城之内的布置是有好处的。早先沈恪担任了少府宫室监,官署位于台城深处极近內苑,但是由于宿卫把守过于严密,极难往其中安插人手。

    如今刘长居然担任了宣阳门侯,进进出出都是权贵,凭他怎么能压住场面,势必要自己待在这里,正好顺势调配一部分人手进来。这么一想,倒也并非完全是坏事。哪怕没有老爹的封赏,单单用爵位换一个宣阳门侯,这笔买卖就不亏。反正无论自己爵位如何,日后总要继承老爹的爵位。

    不过沈哲子也绝不相信庾亮会这么好心,大概是借此将自己放在眼皮子底下便于监管。

    大概到了傍晚时,兴男公主那极为醒目的四望车出现在宣阳门外,直接驶入了台城中。台城行车,这是少数人才享有的殊荣,哪怕就连中书,也只是能乘步辇而已。以往还有一个西阳王,可是西阳王受南顿王连累也被降爵,剥夺一应超出礼节的待遇。

    车行至此,一众官员避道而拜,兴男公主在车内探出头来,神色略有不善,让人扶沈哲子上车。以往公主都是直入苑内少履台城,沈哲子也是第一次享受到台城乘车的殊荣,登上车后,顿觉视野都开阔起来。

    “你还笑!究竟发生了怎样大事,大舅他居然要把你夺爵禁锢?”

    因两王叛逃之事,公主早间便出门去拜访其他宗王人家,以期能安定人心。她对中书虽然颇多恶感,但坐在皇位上的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希望能尽绵薄之力。得到家人通报之后,唯恐沈哲子出事,直趋台城而来,路上又得到新的消息便更加怒不可遏。此时看到沈哲子自己还不怎么在意,便有些不忿。

    沈哲子微笑着将中书重罚自己的用意、并随后对老爹封赏详细讲述了一下,早先他有感于公主日趋成熟,如今也不再将之当做一个无知小女郎视之,有时候也会对其讲一讲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

    公主听完这些,顿时更加不悦:“中书他要以法立威,怎能独独苛责我家夫郎?”

    说着,她便要让车驾径直行向中书官署。不过沈哲子还是赶紧劝止了,台城毕竟中枢执政重地,不宜在其中过于任诞放肆。况且他刚刚领教过中书如今是如何的苛政峻法,哪放心公主再去顶撞冲突。

    略一沉吟后,他才附在公主耳边低语几句。虽然受了委屈要靠自家小娘子出气,总有几分不体面,但现下这局势中,他自己言行举止反而会被有心人扭曲放大,不及公主超然。

    公主听完后,才与沈哲子一起下了车,站在台城道路上,面对前方一众台臣肃容说道:“妇人本不应干外事,本以为逆生于外郭,不意祸发于庭内。敢问台中诸公可有具茨之贤,能示人安居之处?”

    黄帝具茨之山访贤,遇童子有教治国之道,去除害群之马而已。公主这么说,是将那张沐等同于苏峻视之,都为害群之马乱人邦家,继而暗讽中书执政能力。

    这话说出来,在场众人神色皆不甚淡定,即便不以身份论,也无人上前与个小女郎辩驳经义。过不多久,中书又有诏令传下,将涉事之宿卫张沐等人交付廷尉严查。同时,苑中皇太后也有诏赏赐丹阳长公主班剑甲士百人以卫家室。

    虽然得到了回应,但公主还是不能释怀,因为这回应中并未涉及到沈哲子。不过沈哲子也明白这是中书让步的极限了,强争下去不会再有什么好结果。还不如回家合算一下借着宣阳门侯这一点便利,如何愉快的往苑中塞人。

0294 老树难为器

    清晨时分,庾亮刚一睁开眼,便吩咐人召集各寺署主官,准备商讨集粮事宜。姑孰这个京畿之外最重要的补给地同时,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从年前开始,他便已经有意识的削减历阳方面的补给,然而这一次的失利,可以说是让他过往一段时间的努力彻底前功尽弃。

    原本在他的计划中,历阳少粮,即便起兵也难持久,必然要直趋京畿之下。而他早已经在京畿左近做好了周全布置,届时一战可定,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如今,历阳却先下姑孰,大掠盐米,这就与庾亮的设想有了出入。他不得不考虑战事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可能,一旦平叛时间拖得太久,那么京畿目下的储粮便有些不足。所幸如今庾怿在晋陵,庾冰在吴郡,最重要的吴中粮道还未失去,只要能够得到吴中源源不断的补给,哪怕是战事拖延下去,他也有信心将苏峻拖垮。

    当然,吴中是重要的一环,但是京畿本身的储粮也是重中之重。庾亮不得不考虑,一旦京畿久攻不下,历阳部或会大掠京郊郡县。所以,抢先将这些郡县的粮草补给运入京畿,便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尽管昨夜几乎漏夜未眠,但在洗了一把脸之后,庾亮又是精神奕奕。从决定召历阳归都之后,他的精神便始终亢奋,几乎要把半生积累的精力都释放出来。

    然而当他到达议事东堂时,脸色却不禁沉了下来。偌大一个殿堂中,缺席者甚多,且不说各部寺掾属,单单主官便缺席数人。

    “怎么回事?”

    庾亮沉下脸来,站在殿堂门口皱眉问道。

    一名司农郎中匆匆而来,满头都是大汗,被中书冷厉的目光扫到,神态更是局促,垂首嚅嚅道:“宣、宣阳门……”

    听到这话,庾亮眉头蹙得更紧,视线扫过旁边的庾翼:“去看一看。”

    庾翼领命而去,只是一转身,脸上便挂起了苦笑,今天乃是宣阳门侯履职的第一天,海盐男被夺爵禁锢,若不搞出一点动静来,那才真是见鬼了。

    此时在宣阳门外,刘长身穿皂衣官袍,身后站立着整整三十名气势雄壮的班剑甲士。单此一项,便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整个都中最威风的门侯。

    须知班剑可不是什么普通护卫随从,是可以直接领着上朝的亲卫,当然刘长自己没有上朝的资格。但就连那些台中高官乃至于封疆大吏,即便是有班剑随员,那也不过一二十人罢了。就连沈哲子老爹沈充,也仅仅只在与皇室结亲时,获赏班剑三十,已是难得殊荣。

    所谓的赏赐班剑甲士,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赏赐班剑、甲具之类礼器,至于要给谁穿,那要受赏者自己考虑。换言之划出一个名额来,由朝廷花钱供养这一部分亲随,倒并非是说这些班剑甲士是什么百战精锐。那班剑本身就是木造,甲具则是竹片覆以丝帛,通通都是样子货。

    虽然已经这么威风了,但刘长并不快乐,反而有几分尴尬,侧立着身子,脸上挂满笑意连连对那些身份地位都远高于他的台城官员们施礼道:“诸位使君请稍候,马上就轮到你们了。”

    一众台臣被堵在宣阳门前,不乏有神色抑郁亦或愤怒者,但看到前方正在一本正经接受检查的那人乃是吴郡陆晔,便都纷纷闭上了嘴巴。他们自然知道今天这阵仗是因何而来,既然陆家都不打算顶撞沈家,他们又逞的什么能。

    在一众甲士后方,沈哲子一本正经拿着一根玉尺翻看陆晔的服饰是否合乎礼仪,过了好一会儿才退后一步,对陆晔拱手道:“检查无误,陆公不愧是国朝礼法表率。”

    “再看一看,或许会有疏漏。”

    老态龙钟的陆晔却是一副自来熟,拉着沈哲子的手笑眯眯说道:“江东虽多俊彦,一众后辈当中,我却最喜维周。英气勃发,玉树怒放,让同侪都黯然失色啊,使我追思已去韶年。”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不禁一咧,这老不要脸实在太过分,拉着自己检查了差不多将近一个时辰了,他要是什么娇俏小娘子还倒罢了,一身熏香夹杂着药味,冲鼻得很,偏偏还没完没了。

    他哪里不知道陆晔的想法,自己心里对中书不爽却不敢出声顶撞,如今借着自己搭台子唱戏搞配合,将一众台臣都拦在宣阳门外,要给中书难堪。尽管这也是沈哲子一大早就赶到宣阳门的目的,但被老家伙给利用,总让他颇觉不爽。一个个老奸巨猾,就该让苏峻冲进城来杀个干干净净。

    虽然心里已是极不耐烦,但陆晔还是在那里连连催促,沈哲子只得硬着头皮再检查一遍。问题是这老家伙只穿一身时服又非章服,那宽袍稍不留意掀开就看见瘦骨嶙峋老皮筋肉,实在难称美妙画面。看得多了,沈哲子感觉自己都要长针眼了。

    这边还在检查着,庾翼已经自台城内匆匆行来,看到这一幕,小跑着行上来大声道:“维周你在做什么,怎敢对陆公无礼!”

    听到这话,沈哲子真是如蒙大赦,连忙退到了一边去。

    陆晔虽是一脸意犹未尽表情,不过庾翼都赶过来了,他倒也不好太过分,但是在临走之前,却还对后方一众等待良久的台臣们说道:“诸位皆身系国任者,如今逆臣于外,法禁或有严整,都要有所体谅。”

    听到陆晔这么公然给沈哲子撑腰胡闹,众人神色都极为精彩复杂,但也不敢有所驳斥。等到此老慢悠悠行入台城腾出地方来,其他人才列队上前接受检查。

    被陆晔这老家伙折磨了一个早上,哪怕再有什么恶趣味,也早已经消磨殆尽,加之庾翼就在旁边,摆摆手让人通通放行,这才转身回到宣阳门内的职所内,兀自忿怨难消:“老树盘根多瘤,难为器,难根除,实在可恼!”

    庾翼也不是蠢人,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也大概明白过来这小子是被陆晔摆了一道,跟随进了职所坐在沈哲子对面,叹息道:“维周你这又是何苦,一时失爵于你而言又是什么困顿。如今都中形势已是如此,何必再事事要强,熬过此节,日后又是一条通衢大道。”

    理是这么个理,但沈哲子若表现太恭顺,反而可能让庾亮怀疑他有什么别的心肠,最起码姿态要摆出来。因而沈哲子乜斜着庾翼说道:“来日小舅若遭此厄,此语必要原样奉还。”

    庾翼闻言后却笑道:“我倒羡慕维周多洒脱,不受名禄羁绊。如今内外多少显达者,车驾畔殊少班兰之物,维周你一介白身,身边却是班剑如云。”

    听到这话,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府上本有数十班剑,如今又获百名,虽然都是兴男公主的仪仗,但跟他的也没什么区别。若精挑细选,待到大朝之日将一众台臣一网打尽都不成问题。当然,前提是没有宿卫阻拦。

    待见沈哲子神态有所缓和,庾翼才笑着凑上来:“维周你府上惯于披甲敢战者不少,稍后我或将出镇石头城,维周能否予我一部人手去压服宿卫一众骄兵?”

    沈哲子闻言后略一错愕,旋即便释然。庾翼白身而镇守石头城,已经可以看出中书心绪已经有些紊乱,患得患失,对人诸多不信任。

    至于庾翼要借人,这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早先虽然被中书派人监视,但他很早开始就往城中安插人手,如今单单长干里诸多民居中便有近千人之多。府上又有数百护卫,这还不算南苑和沈园。如今他家在都中能够发动的人手,就算不足三千也相差无几,本就愁于安插不到险要位置上去,庾翼此请,倒正合他的心意。

    虽然动荡时,力量越集中越好,但沈哲子所谋却深,险要处都安插上自家人手,必要时有更多辗转腾挪空间。若太集中了,反而不好应对突发变数。况且老爹先前又来信,因他不肯离都而训斥一番,除此之外尚有在乡中抽调出来的一部分人马,已经交付曲阿钱凤手中。所以,沈哲子现在是真的不缺人手调度。

    “若要压服宿卫骄兵,不如我送小舅几十班剑?”

    沈哲子笑语道。

    庾翼闻言后却是苦笑:“我要班剑何用,宿卫多奸猾,易哗变,难管束。维周你若还未厌看我,最好予我一部精兵,必要时以作保命。”

    宿卫的战斗力,也就蒙一蒙庾亮。这些丹阳良家子可谓是江东最劣的兵员,军备能松弛到哪一步?居然就有人趁着操练时游猎一番,然后再返回营中去。指望这样的兵员去对抗历阳悍兵,说实话就跟挥舞着班剑杀敌一个概念。

    沈哲子想了想,还是决定分给庾翼百数人,交由郭诵统率,至于自家的龙溪卒,他还另有用处。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沈哲子倒也不再生事,实在是被陆晔恶心坏了,每天乖乖在宣阳门外点卯,率领家兵守卫台城,同时也就近打听一下战事最新的发展状况。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往来不断的骂战,罔顾国恩的逆臣和挟君自重的权奸,总之两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真正的战斗,倒也发生一些,主要集中在宣城地区。如今宣城是唯一旗帜鲜明对抗叛军的地方州郡,屡败屡战,宣城内史桓彝已经从地近大江的芜湖被赶到快接近太湖的广德。

0295 新年

    大凡事发前让人惊恐到寝食难安的事情,一旦发生后,反而会给人一种不过如此的错觉。

    历阳起兵就是如此,早先姑孰被攻破时,京畿又掀起一阵逃亡风潮。但是随着这一件事情过去之后,历阳方面却始终没有什么大动作,每天或有小船载人沿江而下,在城外叫骂,然后被宿卫用弓箭射退。

    往复如此,渐渐地,人们的注意力都从这件事情上转移开,不再予以过多关注。一时间,逃亡在京郊附近的民众反而有了回流的迹象,尤其在年关将近时,不乏有整户人家拖家带口的归城,准备迎接新年。大凡此类人,往往会遭到固守在城中者的嘲笑,也只是讪讪一笑。

    大人物的较量层次太高,谁能想到,电闪雷鸣之后,不过是零星雨点两三滴。

    沈哲子守在宣阳门,对这种氛围感受最深刻。这些台臣们本来就是时下对时局感触最敏锐的一群人,早先出入或是长吁短叹,忧心忡忡,或是沉吟不语,寡欢少乐。

    但是随着事态始终停滞在眼下,这些人渐渐又恢复活力,每每大叹历阳色厉内荏,不过如此。更有甚者,已经急不可耐的撺掇中书早早发兵,将乱事解决在新年之前,不要把晦气带到第二年去。

    对于这些人的盲目乐观,沈哲子也真是无语。他也没有闲心去管别人,只是加紧将都中一些动乱中或会招灾的财货物资转运出城,尤其南苑更是不顾众人反对关门歇业。这让一些权贵人家有些不爽,他们还打算临近年关往南苑去大肆采办一场,如今一时间却是没了好去处。

    年尾除夕,虽然绝大多数台臣还在中书严令下留在台城,但也有不少无关紧要的闲职纷纷归家庆贺新年。沈哲子自然也不例外,他与家中这一群门童,乃是整个台城最无关紧要的角色,也没有多少人会关心他们有没有出勤。

    叛军盘踞在大江上游,若说完全没有影响那也不尽然,但都中的节庆气氛却还算是浓郁。许多世家子弟如结束了冬眠一般又活跃在秦淮河两侧,通宵达旦的宴饮欢庆。沈哲子虽然被夺爵,但终究也是建康城内排得上号的纨绔,此类邀请受到不知多少,不过他全都予以回绝了,安心留在府中度过新年。

    公主府今年的春节,较之以往数年冷清了许多,一个外来的宾客都无,只是一家人闭门小庆。除夕清早开始,沈哲子和公主两人坐在正堂上,接受自家相刁远一下一众家人参拜道贺,而后一一予以赏赐。

    气氛虽然稍显冷清,但赏赐却是以往数倍有余,寻常小厮都得千数钱,绢数匹。但凡稍有职事者,所得的赏赐几乎不逊于台中六百石的官员,自然让上上下下人等欣喜非常。

    这样的气氛,对于习惯了热闹氛围的兴男公主而言,难免有些不适应,神态间颇有几分落落寡欢。但今年好歹还能留在都中,身边有人陪伴,若是真的回了吴中乡土,肯定更加失落。这么一想后,公主心内的失望便荡然无存。

    到傍晚时,爆竹声渐渐响起,更增加了几分节庆氛围。沈哲子要赐食家中一众部曲仆役,从前庭到中庭,摆了满满当当的几百席,他端着酒杯在席中游走,对每一人都报以衷心的感谢。来日他的身家性命,便要托于这些忠心耿耿的部曲们,等到下一年欢聚一堂时,不知还有几人能够列席。

    而在内庭之中,兴男公主也在宴请家中一众女眷,列席的还有杜家人。由于杜赫在中书官署担任职事,哪怕新年也无暇归家,只能一直将家眷留在公主府内。

    夜深时,夫妻守岁。兴男公主合衣趴在沈哲子怀中,能够感受到沈哲子心情有些沉重,低语道:“夫郎是否因被大舅夺爵不能释怀?明日入苑时,我再在母后面前力请……”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不禁泛起笑容,且不说他本就不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即便是还想复爵,方法多得很,哪需要这小女郎回母家力请撒泼。他将日趋玲珑的娇躯抱在怀里,叹息道:“我只是有感于人命卑贱,明明已经是活得谨小慎微,诚惶诚恐,却偏偏还要为不是自己的罪过而枉送性命……”

    “沈哲子,你是说来日还会有大兵事?那么京畿……”

    听到这话,公主娇躯不禁一颤,有些恐惧的望向沈哲子。

    “天下的大势,不是眼下的我们能左右的。能保全自身,已经是分外艰难。”

    沈哲子现在也不再诸事都瞒着公主,他握着这女郎柔荑轻声道:“明日入苑恭贺之后,我想公主能留在苑中……”

    “为什么?我近来一直都听你话,也没有做什么错事……”

    公主不满的在沈哲子怀中扭了扭身躯,嗔望着他问道。她如今对苑中,实在是没有了多少归属感,偶尔进苑中去,母后总说一些让她忿忿不已的闲言,久而久之,益发疏远。

    “你进苑中去,可不是无事,来日江东安危,或都在此一行。”

    沈哲子按着公主双肩凝重说道,继而低声详细的将对公主的安排讲述一遍。这女郎初时神态还有不悦,可是听着听着,脸色便也渐渐凝重起来,身躯都变得有些僵硬:“来日局势,真会那么严重?”

    “最好是没有,但也有备无患。”

    沈哲子复将女郎揽入怀中,肃然道:“我说过的事情,公主一定要谨记,届时千万不要任性为事。关键时候,能舍则舍,务必要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可是、可是你在城内会不会有危险?沈哲子,我怕,我真的怕……”

    小女郎埋首在沈哲子怀内,娇躯微微颤栗,眼眶内已经蓄满了泪水。

    沈哲子轻抚她额迹安慰道:“我在外面,自有诸多家人护卫,哪会有什么事。但我会一直在外面候着你,若约定之时你还未出苑,我可能真要遭刀剑戮身……”

    “不、不会的!我一定遵照约定,你放心!”

    公主死死抱住了沈哲子,口中却喃喃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祸患……”

    第二天一早,公主府内家人们便又都忙碌起来,一方面要准备入苑的礼货,一方面也在打点行装。一些没有战斗力的妇孺,包括杜赫的家人并其他人家托付来的亲眷,统统要在今天离都转移到曲阿。一旦都中局势再有糜烂,还要进一步往京口转移。

    到了午后,偌大一个公主府,已经仅仅只剩下寥寥百余人,顿时显得冷清起来。

    沈哲子与公主一同入苑去拜见皇太后与皇帝,昨夜除了交待公主之外,像公主身边的韩翎和云脂等人,也都一一叮嘱。

    之所以让公主入苑,也实在是无奈之举,他要在中书眼皮子底下布划,终究太多不便。尽管不缺人手,但如今整个內苑都被宿卫掌控,再多布置也只能围绕內苑周围,顶多安排到距离內苑最近的通苑,再进一点都力有不逮。

    不过只要公主能够遵守约定,如今都中人手近半都围绕在內苑布置,无论发生怎样变数,最起码都可以保证公主的安全。这一点信心,沈哲子还是有的。就连公主身边的那些仆妇,都是挑选的力大勇武妇人,必要时发放武器便不逊于战兵。

    今次入苑,皇太后倒是对这个女婿和蔼了一些,甚至还准许沈哲子在其殿中进餐。进餐途中,则不免板着脸教诲几句,大意就是要沈家谨记肃祖之恩,一定要辅助中书共渡国难。

    享受着早先未有的殊荣,沈哲子不得不感慨这兄妹两脾性真有相似之处,都是管头不顾脚,事到临头想起来烧冷灶。他家又非新近才显重起来,早年肃祖施恩便不乏如此深意,听皇太后语气,大概是到了近来才明白肃祖厚结吴中豪门的深意。

    这丈母娘早先冷淡是冷淡,一旦热情起来也让人难消受。不只赐食,过后更让沈哲子留宿苑中,到了晚上甚至还派宫人前来侍寝,长得还不错,似乎要将过往数年的冷落一次补足。但沈哲子这种持身自正者哪会被美色诱惑,只让宫人留在寝室外听用。自己好歹也是一个清白无垢的身子,哪能交给不相干的人去玷污。

    今次入苑于沈哲子而言倒是颇愉快的经历,唯独一点不爽就是皇帝早间指着他笑得贱兮兮:“朕听说姊夫已经是白身啦,白身而尚长公主,这可是中朝未有的殊荣啊!”

    沈哲子有心给这小子一点教训,但一想到来日这小子多舛的命途,还是暂且忍耐下来。

    新春过后,中书终于受不了台臣们的撩拨,排遣宿卫数军前往历阳邀战,数战皆负。这让都中原本有所缓和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紧张起来,而中书也终于松口,准许江州起兵勤王至寻阳,至于徐州和三吴方面的勤王请求,仍是不予理会。

    元月末尾,历阳部终于在横江而渡,向京畿挺进而来!

0296 兵临城下

    接下来的两天,沈哲子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鸡飞狗跳。

    宣阳门前简直成了菜市场,各公府掾属行入行出,几乎一刻钟内就会有十数份诏令发放出来,传往城中各方。诸多宿卫军卒行入行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主将的带领下绕着台城打转,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被派往何处。

    更有甚者,各家亲眷族人拉着牛车行李等在台城外,只等在台城为官的家人出来,即刻便要登船逃亡。

    视野所及,到处充斥着人语喧哗声、呵斥声、叫嚷声乃至于妇人的尖叫嚎哭声。如此纷乱场面,根本没有人上前去维持秩序。

    沈哲子实在有点看不过去,刚打算派人上前将堵在宣阳门前的各家家眷驱赶开。不过没等到他家家人动手,南面驰道上数百名阵列尚算严整的宿卫疾驰而来,将这些人尽数冲开。

    这些宿卫簇拥着的乃是早前被派往慈湖驻军的钟雅与赵胤,历阳于横江而渡,涉过牛渚,已经自陵口挺向京畿,这些布置反而落在了其军背后。钟雅等人又紧急追赶,在陵口恶战一场,却不敌而退,旋即又收到诏书紧急撤回京畿布防。

    钟雅左腿被弩箭擦伤,行过宣阳门时看到沈哲子站在那里,神色便微微一愣,让人将沈哲子唤到车前来低吼道:“维周怎么还在此地,宜速离!”

    说完后,他便下了车登上步辇,也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匆匆行入台城中去接受诏令。

    对于钟雅的训斥,沈哲子不免有些感动,但由此也听出外间局势实在已经糜烂到了极点,就连这奋斗在第一线的大臣都已经对守住建康没有了什么信心。

    过不多久,一众甲士们簇拥尚书令卞壸并先前进入的钟雅、赵胤等人又匆匆离开台城,沿着驰道出城去。

    不旋踵,后军将军周谟率领一部宿卫自台城左面疾驰而出,将堵在宣阳门外的一众台臣家眷尽数驱赶开,继而又是一片哀嚎哭骂。有一些贵人家女眷自惶急而退的车驾上跌落出来,趴伏在地上露出白馥肌肤,被行过的宿卫军卒顺手摸上一把,顿时爆发出一连串尖利的嚎叫。一众家奴冲上来,但面对那些刀剑齐备的宿卫军卒,亦是不敢声张。

    午后,杜赫神色凝重疾行进宣阳门职所,低声对沈哲子讲述城外最新形势:“逆军已过陵口,台中增兵郭默三千,卞公持节出城,节制诸军将与逆军交战。此战若失利,京畿危矣!”

    听到这时候中书仍在专注于京畿东北防线,沈哲子实在忍耐不住,开口道:“难道就无人劝告中书布防蒋陵?”

    杜赫叹息一声道:“司徒府陶司马已有谏言,应防逆军避开石头城,绕城而攻,只是已被中书驳回。”

    沈哲子听到这话,又是无语,如此紧要关头,中书倒仍是分得很清。建康城周边,诚然石头城是排在第一的军事卫城,但是蒋陵覆舟山的重要性也并不逊色多少。

    蒋陵便是东吴皇陵所在的钟山,因避孙权祖讳而改名蒋山。覆舟山乃是蒋山最接近京畿的一座山峰,近到什么程度?覆舟山山脚便紧挨着台城,冲下山去就是北苑太子西池!

    如今都中几万宿卫,早前慈湖等地已经分兵近万,后将军郭默如今统率六千余守在城北武平陵左近,能够动用的兵力已经稍显窘迫。

    若要再在蒋陵布防,势必要将琅琊郡王舒军北调,如此一来,不啻于将一半城防重任分割给王氏。然而王舒军乃是中书所准备的第二序列,他大概不是认为历阳不可能绕城,而是对于过早动用后备力量还有迟疑。

    谈完京畿形势,杜赫又说道:“晋陵、吴郡俱有出兵,昨日已被中书斥退。徐州以刘矩增兵王抚军三千,中书已经诏许。”

    王抚军便是王舒,早先已经掌兵数千,如今再得郗鉴增兵,如今怕是已经有近万军队。本来已经是京畿左近极为重要的护城力量,但不得中书调令,加之王舒本人心思也堪咂摸,始终游离在京畿之外,关键时刻根本指望不上。

    跟沈哲子说完这些之后,杜赫便又匆匆返回了台城,如今中书已经狂躁,若发现他擅离职守,少不了要承受一番咆哮怒火。

    虽然已经对守城不抱任何希望,但听杜赫讲到这些最新的情况,沈哲子仍是不乏苦恼。城中的布置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便还有疏漏,如今已经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不过城外王舒军力激增,他不得不考虑王舒有没有东向曲阿、句容的可能。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还是飞快写了一信,交待几名龙溪卒出城快马前往曲阿示警一声。王舒突然得到增兵,曲阿方面不至于迟钝到没有防备,但若不通知一声,沈哲子心里总不踏实。

    这也是大事将近的患得患失,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样的涵养气度暂时他还是达不到。毕竟未来这两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将是过往这些年诸多努力的一个集中爆发,若不能达到最理想效果,于他而言是分外可惜。

    入夜后,沈哲子仍然留在了宣阳门内职所,如今他家诸多家人已经遣散出城,公主也已经入苑,回家后也是空空庭院。冷清得很。

    三更已过,台城中仍是灯火通明,诸多宿卫在各官署外游走巡逻。沈哲子正在职所内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外间有低语呼唤声,他率领几名随员出门一看,便见到有几人畏畏缩缩站在宫墙阴影下,乃是曾有过几面交情的各家在台中为官者,南北俱有。

    “维周还未歇息那真是太好了。早先家人传信着我等速速归家,处理紧急事务,日间无暇分身,眼下维周能否行个方便?”

    听到这几人的话,沈哲子心内便是一哂,处理紧急事务?不就是越城而逃罢了。不过这时候,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在谨守什么禁令,这些人即便是不逃,留在台城也没什么用,只是让人心更加败坏而已。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便让人打开正门旁的小门,让这些人赶紧滚出去。一众人又是千恩万谢,而后又有人劝道:“如今都中形势已成累卵,维周再逗留于此委实不智,不如与我等一同去罢?沿途也好有所关照。”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便不禁一挑,这些王八蛋自己跑就罢了,居然还想鼓动自己这个恪尽职守的守门官一起跑路,那就有点过分了!他只要不瞪眼往上冲,哪怕苏峻大军攻到宣阳门外,也只会派兵把他保护起来,不敢随便施加戕害。这些人鼓动自己跑路,不过是想借助自家武装来给他们增加一点安全感。

    虽然心中已是不爽,嘴上还是婉言谢绝这些所谓好心,不过沈哲子心里已经把这些人都记下来,如此没有节操,以后实在不能大用。

    刚刚返回去没有多久,又有人来敲门,沈哲子是彻底恼了,就算叛军已经兵临城下,他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他索性吩咐人将紧闭的大门直接打开,让刘长等人去应付那些问询赶来的宿卫。现在大门都开了,他倒要看看有多少不要脸的台臣还堂而皇之往台城外跑。

    灯火通明的宣阳门四门大开,沈哲子端坐在正门口,看到远处阴影中还在有人往此处疾行。只是见到这一幕,大概那些人也没有想到,旋即便停住了脚步,似在犹豫,过了片刻有人讪讪退后,有人则转行向别的方向。

    就这样,一直到了后半夜,沈哲子才终于得了清净,返回职所去小憩片刻。只是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沈哲子便被外面的叫嚷声给吵醒了,行出门去,便看到宣阳门左近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断有人往城外涌出。而在不远的后方,中书庾亮脸色铁青的站在那里,身边虽有一众宿卫拱卫着,但却并不发声阻止这些逃人。

    站在职所外倾听片刻,沈哲子才总算明白如此纷乱的缘由,昨夜苏峻部漏夜行军经由城南小丹阳绕城而过,如今已经占领了蒋陵覆舟山!换言之,如今的京畿有一半已经毫无遮拦的暴露在逆军刀锋之下,而且还是最为重要的台城內苑!

    被逆军掌握如此大的战略优势,可以说是中书策略的彻底失败,难怪庾亮眼看着如此多的台臣四逃都不阻止,实在是已经没了底气。

    沈哲子这会儿却生不出什么幸灾乐祸的念头,也懒得在这个时候凑上去触霉头,转身又返回了职所中。

    庾亮站在那里眼望着台臣们往外涌去,心中已无多少愤慨,更多的则是苦涩,当他视线扫过沈哲子背影时,眸中泛过一丝诧异,继而便不乏阴冷,摆摆手唤来一名家人耳语一番,旋即便又返回了台城。尽管局势已经大崩,但旁人能乱他却不能乱,竭尽全力,最后一搏!

    当台臣奔逃的高潮告一段落,宣阳门复又归于冷清,突然有一队宿卫冲入职所中,将沈哲子围在了当中:“逆军兵临蒋山,京畿危急,请沈郎移步中书身畔,以便居近守卫。”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登时明白了中书将自己安排在宣阳门的深意。除了居近监管以外,关键时刻也好带上自己跑路。而这更深层的意思,大概还是自己固守都中的行为引起了中书的怀疑,大概以为自家与历阳有什么勾连!

    只是眼下沈哲子对中书已经没有多少忌惮,如今京畿中真正能掌握的力量,中书未必会强于自己。所以他缓缓起身将剑提在手中,刚待要开口,先前说话那宿卫将领又开口道:“卑下梁勇,奉中书命守卫沈郎安危。”

    听到这话,沈哲子眸子闪了闪,不乏疑窦的望向对方,而对方亦微不可查的颔首以作回应。他略一沉吟后,才唤过刘长来,低声耳语片刻,然后才行出了职所,在这一众宿卫包围中行进了台城。

0297 亡命

    当沈哲子被宿卫近乎押送的护卫进中书官署时,庾亮正身披轻甲在一众亲信的簇拥下行出官署。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倒是有些诧异,开口问道:“中书打算亲自战阵迎击逆军?”

    庾亮听到这话,脸色便是一沉,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指着沈哲子冷声道:“安居于此,保你无虞。”

    这语气当中不乏威胁,沈哲子闻言后眸子便是微微一凝,并未多说什么,站在门庭下望着庾亮匆匆而去,而后便漫步行入中书官署中。

    如今在台城中枢中,中书之权最重,因而官署也最为宏大,诸多属员,尤胜尚书。然而今时之中书官署却颇冷清,虽然仍是整洁,但却只有寥寥数人在其间游走,给人一种人去楼空的萧条感。

    身边这些宿卫军卒并不限制沈哲子的自由,只是无论他走到何处都寸步不离的跟随着,似乎是接到严令不许自己脱出他们的监控范围。对此沈哲子也由之,只是闲庭漫步在官署内游览着。

    杜赫自廊下趋行而来,眼见沈哲子被一众宿卫紧紧围住,脸色便是一沉,疾行上前问道:“郎君为何这般?”

    “不妨事,中书心念我之安危,特意派人守卫。”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宿卫让开一条道路,让杜赫到自己身前来,而后望向那宿卫将领梁勇道:“不知可否暂避?”

    那梁勇闻言后摆摆手,示意众人都转过身,只是仍未远离。

    杜赫见此状,已知沈哲子这是被软禁起来,眉头微微一锁,旋即便用询问的眼神望向沈哲子。沈哲子微微摇了摇头,在杜赫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才拍拍他手,说道:“待渡过此厄,来日都中再聚。”

    杜赫表情凝重的点点头,然后便退了出去。眼下台中已是崩溃,中书亦没有新的指令下达,他的去留已经无人再关心。

    又在庭中站立片刻,沈哲子才行入官署内一处小阁中,那宿卫梁勇吩咐人守好门窗出口,亲自将沈哲子送入阁中,无人关注时才低语道:“中书难近,委屈郎君了。”

    说罢,便也匆匆行出小阁。

    沈哲子留在这阁中,耳边仍能听到城东传来的厮杀和喧哗声,又过不久,台城东面已经有火光陡然出现,滚滚浓烟冲天而起。那火势蔓延极快,不旋踵便有汹涌热浪向此处席卷而来。台城中喧哗气氛达到了顶点,到处都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声与叫嚷声。

    良久之后,这股骚动才渐渐停息下来,只是浓烟仍然笼罩在整个台城上方,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焦糊味道。沈哲子已经断绝了消息来源,只有在将近傍晚宫人送膳时才由其口中打听到大半台城已被焚烧一空,而內苑宫墙也已坍塌一角,甚至有小股逆军流窜进苑内,不过幸好已被宿卫剿杀。

    听到这些消息,沈哲子眉头便紧紧蹙起,不免有些担心苑中的公主。他忍不住行出小阁,只是在将近中书官署庭门时被阻拦下来,只得站在门外向外观望,诸多宿卫仍在往台城东面而去,那一个方向仍有火光在摇曳,偶尔爆发出惨烈的厮杀声,那是宿卫在与趁乱冲入的乱军在战斗搏杀。

    一直到日暮将近时,厮杀声渐渐停止,而后便有大量的脚步声涌入台城。沈哲子站在门口,看到有一众宿卫护卫着一方步辇匆匆行过,那辇上躺着的乃是昨日出城的尚书令卞壸。此公甲衣半解,须发凌乱趴在辇上,大半后背都被血水**,双眼紧闭生死不知。

    主将都受如此重伤,可想而知今日战事有多惨烈。沈哲子有些焦灼的在庭门内来回走动着,许久之后都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这一夜注定漫长,到处都充斥着宿卫将领催促士卒们搬运砖石竹木构架防线的声音。而在更远的城外,则依稀传来许多叛军们“杀贼除奸”的吼声。

    接下来一连几天,沈哲子都被困在台城内不得外出,也没有再见到庾亮,对于外间的战事发展更是一无所知。叛军这几日似乎也在养精蓄锐,每天虽然都保持着进攻,但是烈度并不算强,唯一没有停止的就是覆舟山上的叫骂。

    然而决战终于到来,这一天上午,城东青溪方向厮杀声大作,哪怕沈哲子身在台城,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的耐心也已经将要到了崩溃边缘,无法再忍受这种漫长的煎熬和等待,手提佩剑冲向中书官署大门。

    正在这时,一众衣衫凌乱的宿卫军卒们自门外涌进来,为首者乃是郭诵,他表情沉重,看到沈哲子后,稍一错愕旋即便重重点了点头。

    庾翼肋间受伤,在两名军卒搀扶下行进来,看到沈哲子后神情则更显悲怆,涩声道:“卞公阵亡,城破在即……”

    沈哲子还来不及说什么,便有更多的宿卫将士冲进来,庾亮仍是一身轻甲,脸上却无以往的威严方正,隐隐有几分扭曲狰狞,双眼布满血丝,他冲进官署房中,片刻后才又疾行而出,示意庾翼跟上自己,而后又指了指沈哲子道:“保护好海盐男,突围出城!”

    宿卫们一拥而上,沈哲子立在原地沉声道:“苑中要如何……”

    “住口!”

    庾亮闻言后双肩一颤,头也不回怒喝一声,继而一顿足再次低吼道:“速行!”

    沈哲子握住佩剑的指节隐有发白,那宿卫梁勇则冲上来重重攥住了他的手腕,郭诵等人亦望过来,沈哲子再看一眼苑中,最终还是拔足跟上了庾亮。

    此时厮杀声已经渐近台城,诸多溃败的乱军往四方窜行,哪怕有主将严令约束乃至于挥刀劈砍震慑,然而却完全没有震慑力,败军仍是四散逃亡。

    沈哲子等人被隔绝在中书亲卫后方,他看到被败军送回台城的钟雅等人,庾亮驻足与之言语片刻,而后便又疾行而出。钟雅身边一部分宿卫加入这一支队伍,看到被宿卫裹挟的沈哲子,他只是苦笑着在道旁摆了摆手。

    冲出宣阳门后,驰道另一端已经隐隐可见叛军踪迹,一行人又连忙转向绕着台城城墙往西疾行而去。叛军则在后方一路追赶,口中则大声叫嚷着:“杀庾氏者封侯!”

    一追一逃之际,西篱门已经依稀在望,而此时,叛军也已经将要追赶上来,沈哲子甚至已经可以听到身后追兵的粗重喘息声。

    正在这时,西北方向一队宿卫疾冲而下,将后方那数百叛军一冲而散!

    这一队宿卫主将乃是郭默,早先一直游离在主战场之外,只是前来接应时,身边士卒已经不足千人。

    两军合一,也渐渐有了一些底气,不再狂奔而是向着石头城徐徐而进。石头城外江面上停着几艘大船,庾亮等人率先登上其中一艘船,包括其各自身边亲近随员,郭诵等人亦随庾翼而上。沈哲子见状,越过一众宿卫疾冲上前挥剑斩在船舷上怒吼道:“今日溃败,谁之罪过!”

    “竖子安敢无礼!”

    郭默上前一步,手按佩剑戟指沈哲子怒吼一声。

    “维周不要多说了。”

    庾翼见状连忙上前按住沈哲子手臂,将他拉到船上来,而那些负责看守他的宿卫们也顺势登船,将他包围在甲板一角。至于其他军卒,则各自登上空闲船只,旋即大船便驶离江边,绕过石头城往南而去。

    沈哲子站在船上,望着视野中已被乱军淹没徐徐远离的建康城,握紧的拳头指甲几乎都要刺进掌心里。惟今之计担心已无用处,只能寄望于城内诸多布置在此时能够发挥出应有的效果。至于他,也要见机行事。

    当大船驶过秦淮河交汇处时,又有千数乱军自岸上冲杀而来,有的甩着长索挠钩往大船上抛扔,有的则放板下水呼喝着往上追赶。有两艘载人过多而船速稍慢的船被拦在了江心,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于耳。

    船上这几百宿卫纷纷引弓射杀两岸追来的叛军,庾亮亦在此列,只是双臂微颤以致准头大失,偶尔伤到了船上人,自己自嘲一声退后去,神态之间不乏颓丧。

    当船终于驶出建康范围,周遭再无乱军踪迹,原本追随在后方的几艘船也已经尽数落在了后方。这时候,宿卫们才各自有些虚弱的瘫坐在甲板上略作歇息。

    此时在大船中央,庾亮正与郭默等人低声谈论,似在商讨接下来该要再如何。如今他们只剩下船上这百余船工并不足三百人的宿卫,自是再难有所作为,商议良久之后,才吩咐船工转向寻阳方向。

    沈哲子被宿卫们围在角落里,只是默默望着江流,间或看一眼庾亮并郭默等人,视线又扫过同样在角落里用兜鍪遮住面目的郭诵等人,眸子幽深难测。

    庾翼看到被宿卫禁足在那里,神态抑郁的沈哲子,心内有些不忍,想要开口劝一劝大兄,可是看到大兄也是双眉紧蹙,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将近日暮时,船工端上一些吃食分给船上众人。沈哲子接过陶碗后,抬头仰望片刻,蓦地将碗摔在了甲板上,而后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冲向庾亮。

    这陶碗破裂声霎时间吸引了众人目光,纷纷站起身望过来。

    庾亮看看神态略显狰狞,被宿卫死死按住双肩的沈哲子,沉吟少许后才摆手道:“让他过来吧。”

    宿卫们虽然放开了对沈哲子的控制,但还是寸步不离跟上来。一直走到庾亮面前,沈哲子凝望着他,许久不语,最终只是叹息一声,有些颓然的转身返回原地。

    见沈哲子转身离开,庾翼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自然明白沈哲子眼下的心情是何等的抑郁,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但事已至此,争执又有何益。

    然而就在他刚松一口气的同时,眼前一幕却让他悚然一惊,几近魂飞天外:“梁勇你要做什么!”

    那一直奉命监守沈哲子的宿卫将领突然抽出佩剑,猱身扑向庾亮!

    “保护中书!”

    旁边郭默等人见此状亦是目眦尽裂,纷纷往上涌来,然而梁勇手中剑早已经深深掼透庾亮胸膛!猝不及防中,庾亮脸上尚残留着惊诧,然而嘴角已经沁出脏腑破裂涌出的血水!

    “我为苍生诛杀此獠……”

    梁勇身被十数剑,于甲板上踉跄行出数步,继而横倒在甲板上,两目圆睁,已是气绝!

0298 以死报之

    陡然发生的一幕,让船上所有人都惊得呆若木鸡,沈哲子亦两手掩面,无声长叹。

    然后,在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时,他疾身反行过来,将庾翼扑在了甲板上,顺手捡起一柄丢在甲板上的环首刀持于手中,大吼道:“统统退后!”

    听到这吼声,众人下意识退后一步,而后郭默与赵胤亦反应过来,纷纷发声道:“闲人退后!勿使人再害庾小郎君!”

    此时,端坐在船上的庾亮尸体才徐徐倒下,血水汇成细流,很快便流到被沈哲子压在身下的庾翼身畔。庾翼呆呆看着大兄那已经没了神采却仍未闭合的双眼,口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大兄他……”

    赵胤等人欲上前扶起庾翼,然而沈哲子刀锋却转向他们,低吼道:“退开!”

    那几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难堪,其中郭默眸中闪烁凶光漠然道:“该退下的是你罢,那宿卫先前可是一直与你同行!”

    此言一出,另一方那些奉命监守沈哲子的宿卫军卒们忙不迭跪在甲板上疾声道:“我等受梁尉统御,奉中书命守卫沈郎,绝不敢有凶念为害,请使君明察!”

    郭默等人闻言后却只是皱眉,并不开口予以回应。一时间,船上气氛凝重无比,就连船工都忘了驭船,整个船身被江水冲得横在江中。

    “此事与维周无关。”

    良久之后,众人才听到庾翼沙哑声音:“行凶此贼乃我家中旧人,已经在府内听用数年之久,谁知……此贼应是受逆臣鼓动,诸位切勿相疑。”

    震惊过后,庾翼也恢复些许理智,心知此时绝对不能再让船上人有所离心,强忍心中悲痛,为众人洗刷嫌疑。

    听到庾翼这么说,众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中书亡于船上,若彼此不能自辩,人人都有嫌疑。尤其如今叛军口号便是诛杀中书,若他们有此嫌疑,那真是百口莫辩。

    庾翼爬起身来,擦掉眼角泪痕,由沈哲子手中接过环首刀狠狠斩在那梁勇已是血肉模糊的尸身上。沈哲子抬手按住他手臂,有些忿意道:“眼下应思何往,小舅迁怒死尸又有何益!”

    听到这话,众人也都纷纷望向庾翼,庾翼虽然只是白身,但却是中书嫡亲的兄弟。中书意外亡故,他自然就成了一众人的首领。

    然而事发如此猝然,庾翼也实在没有主意,嗫喏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旁边赵胤与郭默对望一眼,上前说道:“先前中书议定,我等应往寻阳去投温公,而后再议讨逆事宜。”

    沈哲子听到这话,发言道:“我本不愿出城,亲眷俱在城中,中书迫我至此。稍后寻阳诸公自去,我要归城去营救亲眷。”

    听到这话,庾翼脸上便露出几分为难。那郭默则冷笑一声道:“沈郎莫非要返城投逆?”

    听到郭默这讥讽,沈哲子也冷笑道:“假使郭侯能恪尽职守,都中有何逆可投?”

    “竖子安敢辱我!”

    郭默闻言后脸庞顿时一热,旋即便跨前一步似要对沈哲子动武。

    “谁敢害我家郎君!”

    郭诵甩开兜鍪,率众一拥而上,他们这一众人途中虽有离散,但却作为庾翼亲随登船,合共七八十人,一时间气势亦足雄壮。

    “郭、郭……”

    待看清郭诵面目,郭默整个人都僵在当场,脸上流露出浓浓惊诧之色。

    “江东乃我桑梓故土,誓不与逆贼共戴一天!如今君主陷于贼寇之手,归于驾前以为鹰卫乃是臣子本分,郭侯肝肠妄动以心度我,似是非礼!”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示意郭诵等人上前,将郭默、赵胤等人统统缴械。这数人还要有所反抗,但如今船上最多的便是庾家嫡系亲信,次之便是早先从石头城一路追随庾翼登船的沈家部曲。此时庾翼头脑尚未完全的恢复清醒,而其心内自然也对沈哲子更加信重,因而示意自家部曲不要妄动。

    不过眼下应是和衷共济,庾翼也不能坐视沈哲子过分凌辱郭默等战将,开口劝道:“眼下人心皆是惶惶,言语难免冲撞,郭侯失言,维周你别放在心上。”

    沈哲子示意众人将郭默他们监禁在船上一角,然后才拉着庾翼行到无人处,目示庾亮尸体腰畔,低语道:“非我不愿遵守中书遗命,如今事发猝然,江州已经未必是善处……”

    庾翼顺着沈哲子视线望去,眼神先是一黯,涌出浓浓悲伤,继而才醒悟到沈哲子言中所指。中书掌管诏令,早先大兄那般危急情况下都要返回官署取走印玺,怕的就是印玺落入叛军手中,凭之祸乱政纲朝令。

    如今大兄猝亡,他若携此印玺投向强藩,本身又无大兄的资历威望,极有可能被强藩把持在手,届时危害未必就逊于乱军!

    “江州非善处……可、可是我要去何方?”

    庾翼虽然不乏智谋,但平生未遇此等变故,心中又是惊愕又是悲痛,尚能克制情绪没有嚎啕大哭已经很难得,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晋陵二舅背靠京口,北有徐州为援,南有三吴呼应,历阳绝不敢犯!小舅执此归于晋陵,届时草创行台讨逆,荆州国之干城,江州中书良友,必将群起讨逆,区区历阳逆臣,岂足为患!”

    沈哲子一直有一个理念,那就是险中求稳。他被中书挟持至此,看似性命操于人手,实则一直都有足够保障。早先在台城,他若要离开,没人能禁住。待到登船后,又有郭诵等人居近守卫,性命可保无虞。

    如今中书已亡,他们若再投向强藩,可以说已经没有任何凭仗。虽然他已经与温峤取得足够的共识,但如此危机的关头,他又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实在没有必要再往江州去。夺回中书印玺,届时公主于苑中趁乱将皇太后接应而出,那时候就有足够的资本在京口创建行台!

    听到沈哲子的分析,庾翼也是有所恍惚,眼下对他来说,忠心耿耿在家中听用数年的忠仆居然都能奋起弑主。温峤即便是大兄良友,又怎么比得上二兄可靠!况且如今这弥天大祸,他家脱不了干系,唯有将话柄握在自家手中,来日才能有自保余地!

    “非维周言,我将奔死地!”

    庾翼握着沈哲子手腕稍作感慨,然后便疾令船工靠岸,而后排遣一部分亲信下船去往四方巡察有无敌踪。他自己则行至庾亮尸身面前徐徐拜下,而后泪水汩汩涌出,一边哭泣着一边解下庾亮腰畔放置印玺的锦盒。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难免有愧,视线转望向浓浓夜色中。如今他们已经身在建康城几十里外,但由这里仍能看到地平线上涌动的火光,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都中之事千万不要出意外。虽然围绕內苑他足足布置了将近两千人,即便是遇到叛军成建制的部队,也能保证公主安全。但他自己不能亲临指挥,终究有些不能安心。

    郭默等人被拘禁在角落里,神态间难免有羞愤,他们本身也都是执掌一军、久经阵仗的大将,然而却没想到眼下竟落于一少年之手受此羞辱!视线在郭诵脸上游弋片刻,郭默冷笑道:“子述,别来无恙啊。不意昔日之虎将,竟成高门豚犬,不知你心可安否?”

    郭诵听到这话,当即便冷笑一声:“忠骨义胆,有何不安?”

    郭默还待要相讥,肋下却被身边赵胤碰了一碰,旋即便看到庾翼将中书印玺拿过,呼吸禁不住变得沉重起来。然而横在其肩膀上的环首刀骤然一压,他整个人都趴在了甲板上。

    等到亲信部曲们回报左近没有危险,庾翼才与沈哲子等人一同下船,他刚待吩咐让人将大兄尸身携带上,沈哲子却阻止道:“此一路未必通畅,我等自保犹不足,若连累中书遗骨受辱遭戮,心中何安!”

    “可是,大兄他……”

    庾翼却难接受抛弃大兄尸骨,闻言后神色便有些难看。

    沈哲子则上前一步,指着仍被拘押在船上的郭诵等人喝道:“中书慷慨而赴国难,忠骨壮烈。望诸君能心念中书昔日之恩,将尸骨送归寻阳择善处安葬。异日乱事平定,必将有重谢。若此托付有失,天涯海角,必取尔等首级!”

    郭默、赵胤等人听到这话,神色更加羞愤。而郭诵则冷笑一声,一口啐在郭默面上:“昔日弃众南逃,今日若再背主北亡,天下可有你立足之处!”

    待到一众部曲统统下船,沈哲子才高声命令船夫开船。

    之所以留下庾亮尸体,是为了给这几人施加一层牵绊让他们一定要去寻阳,除非他们认定朝廷无法平叛,否则绝不敢将尸首送归苏峻处从逆。而确保这几人去寻阳,就是要让江州和荆州明白,如今不但中书已经死了,印玺也不知归处,抽掉他们坐望时局的余地。除非他们甘心安坐镇所,等待苏峻在台中对他们进行赏罚臧否!

    尽管笃定这几人不敢擅自归都,沈哲子还是率众尾随一段时间,一直等到寻阳水营依稀在望,天色也已经渐明,才避开大江,沿着小道往曲阿方向奔去。

    突然遭逢如此变故,庾翼一路沉默疾行。而沈哲子亦是心事重重,在三叔沈宏将老爹的信送来之前,他也没想到老爹心机深到这一步,针对于庾亮的布置,居然早在他当年第一次离都归乡时就已经布下。

    犹记得当时老爹因庾亮强迫自己面圣之举而忿忿骂道狗贼当诛,不拘早晚,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而代价,便是以死报之!

    老实说,当老爹信中言到此事,沈哲子也是惊了,没想到庾家竟然已经有了自家布下数年之久的一个棋子。但是对于是否要杀庾亮,沈哲子还是心存疑虑,诚然其罪当诛,但一方面自己有什么立场去审判他?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考虑庾亮死后时局会划向何方。

    老爹埋线数年于此时挑破,不问可知其心中割据自守的念头又蠢蠢欲动。但沈哲子心知,即便如今自家已成气候,但割据自守的想法仍是有些不切实际,只会加重南北的对冲。尽管京口侨人已经多受商盟之惠,但这些还不足以让他们拥戴一个南人朝廷。而若将北人隔离在自家能够影响的格局之外,北伐必成空想!

    所以沈哲子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在都中,并且要在这件事情当中攫取到最大的利益,为此他不惜将公主送入苑中险地,以就近将皇太后营救出来。庾亮一死,如果他家不能掌握一个足够分量的底牌,终究还是随波逐流。而就算掌握到皇帝,也只是一个烫手的鸡肋。

    但再周详的计划,难免会有疏漏。他心知死士必然会在庾亮逃亡途中动手,但却也不知这死士安排下数年之久,仍然还未成为庾家真正亲信,需要借助自己才能接近庾亮。老实说,如果不是早先安排郭诵等人跟随庾翼守卫石头城,继而一路追随,今次登船,实在祸福难料。

    不过好在,如今一切已经纳入正途,只要到达曲阿,在那里汇合将皇太后营救出来的兴男公主,加上庾翼手中的印玺,便有了充足的大义,足可以在京口创建行台讨逆!届时无论再做什么,都会从容得多!

0299 苑中横行

    苑中,兴男公主神色有些疲惫半躺在胡床上,宫墙外的喊杀声已经持续竟日,但已经不能让她心绪有太大波动。

    新年后入苑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一段时间小女郎可谓饱受折磨,每每闭眼便不时梦见沈哲子所描述那种凄惨画面,以至于频频在午夜惊醒,原本有些圆润的小脸也日趋消瘦下来。当乱军真的冲上覆舟山时,公主心内的惊惧达到了极点,但看到乱军只是在墙外山坡叫嚣,始终没能冲进苑中来,心里才渐渐松了一口气。

    如今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是谨记沈哲子的叮嘱,一旦苑中宿卫撤离,即刻带上母后自通苑方向冲出宫去,届时无论多大兵灾,通苑内都有人接应。

    如今的小女郎,已经将沈哲子视为唯一依靠,对于他的话奉若圣圭,只要苑中还有宿卫游弋,无论外间发生怎样的动荡,她都不再有所动容。

    相对于沈哲子上次入苑的愉快经历,兴男公主在苑中居住这段时间却颇为苦闷,因为乱军兵临城下,母后的心情越来越焦躁,加之台中久久不得消息通传入苑,心内积攒诸多彷徨怒火几乎都往公主身上倾泻,每天都要将公主传至殿中训斥良久。

    若是依照以往脾性,兴男公主只怕早就要甩袖离开苑中归家,但一想到自己若是离开,大舅又是那样不可靠的一个人,母后和阿琉或都将沦陷于逆臣之手遭受羞辱,哪怕心内诸多抑郁,兴男公主也都咬牙忍耐下来。只是最近几天推说有病,即便母后传唤也不再过去。在家里沈哲子对她都是呵护备至,哪肯再受母后那些无端责难。

    正闭眼假寐之际,兴男公主突然听到身边急促脚步声,旋即便看到小娘子崔翎神色凝重行上前:“公主,宿卫已经大批撤离!”

    “出发!”

    兴男公主闻言后一个激灵,困意顿时消散无踪,当先迈步行向皇太后宫中。而在其身后,几十名壮勇仆妇气势汹汹跟随上去。那崔翎小娘子一手扣住弹弓,一手插在腰际鹿皮囊中,眼神则警惕的望向乱糟糟的苑中。沈郎于她家有大恩,既然将公主安危托付给她,哪怕舍去性命,她也要将公主完好无损交给沈郎!

    此时的苑中,众多宫人已成惊弓之鸟,她们又没有逃亡之处,只能彷徨的在苑中打转,间或望一望厮杀声越发惨烈的墙外,脸上殊无血色。待看到兴男公主这一行气势汹汹而来,不免更加惶恐,纷纷退避到道旁。

    看到这些宫人们惶恐无依的样子,兴男公主心中诸多不忍,停下脚步来刚待要说些什么,旁边崔翎小娘子已经疾声低吼道:“公主慎言!”

    听到这示警声,兴男公主银牙紧咬,终究还是将涌至喉间的话咽了回去,眼下实在不宜横生枝节,但在临行过此处时,她还是忍不住指着那些宫人们喝道:“一个一个没有眼色,就应该早早把你们赶出宫去!”

    宫人们听到这话更加惶恐,纷纷趴伏在道旁不敢抬头,但亦有人敏锐的察觉到公主眼神与语气略有不符,稍加沉吟后视线便望向苑城西北方,那里乃是一处游苑,有小径直通城外大江。

    此时皇太后宫外聚集大量宫人,神色皆有不安,看到公主这一路人行来,有几名年长宫人上前道:“长公主殿下,皇太后陛下倦意正浓,已经休息……”

    “滚开!我要见母后,岂容你们阻拦!”

    兴男公主顿足呵斥一声,旋即身后那些壮力仆妇们便冲上来,将这几名阻拦者横推出去。

    看到此状,旁人再也不敢阻拦,纷纷退到了一边去。

    兴男公主径直行入皇太后寝宫内,指着几名侍立在宫内的宫人喝道:“你们退下,我要与母后私话!”

    “兴男放肆,谁给你胆量在我殿内喧哗!”

    皇太后睡眠亦是极浅,很快便被吵醒,于内室略显不满的呵斥道。

    “我只是心内不忿,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每日都要受母后归咎呵斥!”

    兴男公主一边大声叫嚷着,一面率领几名仆妇径直行入内室,而后便看到母后半躺在榻上瞪着自己,脸色都气得隐隐发白,心内虽有几分气虚,但还是壮着胆子吼道:“今日母后不给我一个解释,我的心意实在难平!”

    一些皇太后身边宫人们原本尾随上来想要劝阻公主,可是听到公主这不善语气,再看到皇太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便都知趣的匆匆退下。如今城外局势那般糜烂,皇太后心情也是越发恶劣,若因母女纠纷转而罪责她们,那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皇太后已是气得不能自已,亦不愿宫人看到这小女如此忤逆一幕,不耐烦的摆手屏退众人,然后才指着兴男公主,刚待要有所呵斥,兴男公主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攥住皇太后手腕,低吼道:“母后噤声!大舅已经奔逃出城,苑中只剩我家孤苦,乱军即刻将至,若要活命,休要声张!”

    “这、这……”

    皇太后听到这话,满腔怒火顿时被惊愕取代,整个人僵在了当场,继而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公主。

    趁着这个间隙,崔翎小娘子箭步冲到榻上,纤手攥住丝帛紧紧捂住皇太后口鼻,旋即便目示随行而来的仆妇。那几名仆妇亦知事态紧迫,纷纷上前去快速的将皇太后身上章服扒下,发髻取下,罩上一身寻常宫人衫裙。

    兴男公主见母后极力挣扎,脸色已经憋得通红,心中有些不忍,刚待要开口,那崔翎小娘子已经对她连连摇头示意不可。兴男公主只得背过身去,依照早先编好的戏码继续大声作吵闹状。

    过不多久,皇太后已经再无半点尊贵姿态,乍一望去与寻常宫人无异。这时候,仆妇们才簇拥着公主与皇太后自侧门冲出,那崔翎小娘子则将丝帛等易燃物抛洒满地,而后以火种引燃。早在殿外侧耳倾听的宫人们旋即便发现异常,忙不迭冲进殿中来,已经看到熊熊火势,尖叫声顿时充斥在整个殿中,场面一时间混乱到了极点。

    在侧殿门后静立片刻,将殿门死死顶住,等到宫人们推不开门转奔向前殿,兴男公主等人才冲出侧殿,快速转入偏僻小径中。半晌后,殿后放火的崔翎小娘子才气喘吁吁赶上来,而另一部分仆妇也绕道在前方汇合。

    眼看着火苗渐渐吞噬宫殿,且还有蔓延之势,兴男公主眉头不禁一皱,疑惑道:“为什么定要放火?”

    “郎君叮嘱,未退出苑中,不能让任何人笃定皇太后去向,否则我等危矣。”

    崔翎小娘子低声道,随着火势渐旺,宫人们即便有怀疑,也要先救火才能确定皇太后究竟在不在殿内,也算是无奈中一个可有可无的掩人耳目之法,毕竟皇太后所在过于醒目。乱军冲入苑中后,肯定第一时间要抓捕宫人询问。

    一行人往通苑方向疾行而去,然而在绕过一片园圃时,园圃内忽然传出一个惊惧颤抖之声:“皇、皇太……”

    韩翎小娘子抬手便射,弹丸直接击入那怀抱细软躲藏在此的宫人口中,而后一名壮力仆妇拔下步摇发簪俯冲而上,顿时贯穿那宫人咽喉!

    皇太后被裹挟在队伍中,本来还在挣扎,看到宫人两手捂住汩汩冒血咽喉、大张着口发出嘶嘶沙哑声息,身躯缓缓倒入园圃内,她身躯蓦地一颤,而后难以置信的望向那神态并无多少异变的小女,那相貌是如此熟悉,但却让她感到分外的陌生。

    “快行!”

    兴男公主看一眼那枉送性命的宫人,旋即便将手一挥,一众人继续前行。这一次皇太后不再挣扎,只是两眼隐隐有几分呆滞,任由两名仆妇拖行着。

    在这时候,苑中靠近台城位置已经有乱军涌入迹象,似乎有人望向了此处,便有数道人影嚎叫着往这个方向冲来。

    “你们先行!”

    崔翎小娘子脚步一顿,扣住弹弓连发,虽然因为距离过远而威力稍逊,但也给那些人前进带来些许障碍。

    “阿翎快退,接应已至!”

    听到公主的低吼声,崔翎转头看到一众龙溪卒已经打破通苑围墙冲进苑中来,提着的心弦蓦地一松,甚至于有种脱力感。这一路虽然未遇多少凶险,但乱军攻破內苑在即,如此紧迫的一个时间差,她的心弦已经绷到了极点,如今援兵汇合,总算没有辜负所托。

    率领一众龙溪卒的,除了刘猛之外尚有担任宫室监的沈恪。若是没有沈恪调度,通苑虽然不属內苑范围,但要将人手安排进来,也是极为困难。沈恪担任宫室监后,也从沈哲子口中陆续得知计划一部分,这计划之胆大,让他都难免心惊,但又按捺不住的兴奋,若是此谋能成,他家日后在时局中之显重将会有质的飞跃!

    担任宫室监后,沈恪也有朝议资格,自然认得出此时作宫人装扮的皇太后。眼下通苑也不安全,沈恪也来不及再作虚礼,只是上前拱手道:“事态紧急,只能出此下策。冒犯皇太后陛下,来日若得苟全,必于阕前领罪!眼下通苑亦不安全,陛下宜当速速转移,苑外尚有接应,可径直出城!”

    公主闻言后神色却是一急,顿足道:“皇帝还在苑中,我要去救他!”

    “是了,我儿……”

    听到这话后,皇太后才如梦初醒,眼眶中涌出滚滚泪水:“请沈卿务必要救出皇帝,来日封赏,无求不应……”

    此时苑中兵乱声越来越响,而后方通苑内亦有厮杀声响起,沈恪疾声道:“太保等人已经前往护卫皇帝陛下,稍后臣亦要御前拱卫,皇太后陛下请放心,但有一二忠骨能立,皇帝陛下绝对不会没于乱军!”

    公主还待要力争,只是想到早先沈哲子所言若她不守约定则会如何,银牙几乎都要咬碎。她撕下袍服一角,咬破指尖匆匆而书,而后塞入沈恪手中,泣语道:“请叔父将此书交与皇帝,我、我……”

    “公主,该行了!”

    刘猛视线一转,示意崔翎云脂等人上前拉起公主,而后一行人绕着宫墙,往约定好的接应点疾冲去。

0300 密谋琅琊王

    此时的城中,已是大乱。

    历阳部不愧悍勇之名,早前在城外诸多苦战,但一俟冲出城内,仍如出栅猛虎,眼前但凡有所遮拦,或是挺槊直挑,或是挥刀劈砍,一个个恍若杀神厉鬼,浑身挂满浓稠血浆!

    这些流民兵,于北地便大多穷困,南渡后饱经阵仗,风餐露宿,少履京畿繁华。待冲进城内后,军纪便有败坏,不乏人冲入民宅内,一刀攮死或上前搏命或伏地求饶的男丁,继而便狞笑着迈步行入门内,将藏匿在门户后瑟瑟发抖的妇人一把薅出,旋即便大施凌辱!

    此一幕,在诸多被侵入的民宅中同时上演。而在街面上,但凡有身穿宿卫戎装甲衣而溃逃者,便被一众乱兵穷追不舍,最终赶入穷巷被一刀劈成两段!

    城中一座民宅中,身穿历阳军服的沈牧将短矛一抖,登时贯穿一名施暴乱卒胸膛。

    “这些禽兽!”

    狠狠抹掉脸上所溅血水,看一眼罗衫凌乱、清白已是不保,于榻上啜泣不止的娘子,沈牧脸色也是阴郁,上前一步,一把拗断那死尸手指,将带血手指抛给床上娘子,沉声道:“此劫非是娘子罪过,假使能够活下来,日后若无容身处,此指为信,我收娘子入房!不必担心失约,本侯名为沈牧,来日平叛扬威江东!”

    那娘子大概也未遇到此类怪人,一时间反倒忘了悲伤哭泣,手捧那血淋淋断指怔怔出神,待回过神来抬头望,沈牧早已踏出庭门。

    这一条街上合共五百余人,尽为穿历阳军服的沈家部曲。待见到沈牧惩恶行出,便有人笑语打趣道:“恭贺二郎,房中又添新娇!”

    “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沈牧一脚踢在那人屁股上,继而指着另一处乱军涌动所在,说道:“随我再杀一通!”

    “二郎不要冲动啊!我等尚有职责,方才通苑已有信号传出,若是我等疏忽,小心哲子郎君翻脸!”

    听到接连几人出声劝阻,沈牧神色便是一黯,抄起弓来狠狠往那个方向射了一箭,顿时便有一名乱军中箭毙命。余者见状,脸上怒起,待转过头来看到袭击者,脸上却是流露出疑惑之色。

    “瞧什么瞧?再有败坏军纪,通通斩杀!”

    沈牧站在那里气势十足怒吼一声,对方那十数人听到这话,竟然不敢上前,转头一哄而散。历阳军旗号本就复杂,起兵以来又有豫州兵加入,又有历阳本地流民被裹挟入军。那些小卒们哪里能想到这个气势十足者乃是伪装,甚至没有胆量上前查验。

    就这么一路大摇大摆而行,沿途中或有遇到历阳军兵尉将校之类对他们身份有所怀疑,沈牧便是破口大骂,乃至于有动武抢夺战利品趋势,对方都连忙退开。除了几个基本的军号之外,历阳军诸部彼此互不统辖,实在也是混乱,只凭一腔戾气武勇在城中逞威。

    当他们行至通苑东南出口,恰好看到刘猛等人自通苑冲出,彼此汇合起来,已经有了近千之数。

    刘猛他们却无沈牧这一行悠闲,且不说一众妇人太显眼,单单他们自己潜伏通苑中,也不能明目张胆备下历阳军的旗鼓戎装,因而出苑途中很是恶战两场,折损了几个人,负伤者也不在少数。

    历阳军虽然军纪败坏,但战斗力却是不弱,尤其这群流民兵打起仗来如疯魔一般,少有与之对战经验的新晋龙溪卒们也是付出不小代价。

    “弟妇安好,那是最佳!我也总算没有辜负哲子的重托!”

    沈牧示意属下将麻绳挂在这些人身上,充作俘虏以掩人耳目,自己则凑到公主面前咧嘴邀功笑笑。

    公主这时候仍沉浸在被迫放弃皇帝的愧疚悲伤中,听到这话,泪水连连哽咽道:“伯、伯子,我家夫郎他现在何方啊?他伤没伤到?”

    沈牧听到这话后却是微微错愕,他还真不知道沈哲子现在何方,略一转念,才尴尬笑笑:“先去沈园,去了那里应该知道哲子情况如何。”

    一众人在街上行走着,偶尔遇到历阳乱兵,沈牧惯例上前虚张声势威吓一番,往往都能逼退。

    其实历阳军军纪再败坏,也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之所以会如此,还是因为各幢主、部将的精锐部曲如今基本都集中在台城方向,至于这些散落在城中的,其实都是编外的散兵游勇,趁火打劫,连个基本的编制都没有,怎么敢上前冲撞沈牧这么一群望之不似善类的家伙。

    众人由侧门行入守卫严密的沈园,如今虽然已经破城,但历阳军主力还未扩散城中控制局面,一众散兵虽然凶狠,但也不敢直接冲撞有部曲精兵守卫的高门人家,眼下受害最深的仍然是小民之户。

    除了南苑之外,沈园布置的人马军械最多,足足有七百多人,尚有出城去的车马之类。刘长等人自宣阳门撤下后便来了这里,待到沈牧等人到来,刘长哭丧着脸上前道:“二郎,我家郎君被中书派人胁迫出城,至今没有音讯……”

    “什么?”

    听到这话,沈牧等人脸色俱是一变,而公主闻言后,眼皮一翻,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废物!”

    沈牧先吩咐人将公主安排去休息,然后一记飞腿将刘长卷出去,脸色已是铁青。

    刘长也是委屈,捂着肋下低声将早先沈哲子吩咐他的话讲述一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只是转告沈牧他们得手之后寻机离城,勿在城中久留,稍后自己会前往曲阿相会。

    被一众仆妇环绕的皇太后心思却不在此处,只是喃喃道:“中书弃城而逃,中书弃城而逃……”整个人的精神都有所恍惚,只是现在众人各有任事,或是准备车驾,或是整理军械,无人再去搭理这个尊位者。

    杜赫在小巷中一路疾行,身后乃是十数名自关中一路追随,忠心耿耿的部曲。

    听到临街到处充斥的厮杀叫嚷声,一名部曲上前道:“六郎,如今都中局势纷乱,宜当闭门自守,何苦要赶在这时候合城招摇啊?”

    杜赫闻言后便是一笑,稍作解释道:“沈郎临行嘱我之事,岂能有所轻忽。况且眼下尚未达至大乱,小心些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到乃是沈哲子托付之事,众人才闭上了嘴,他们自知自家郎君受沈氏恩之深,这些关中汉子倒也豪迈,国士待之则以国士待之,左右命之一条,关键时刻许之于意,也不算辱没了这一身。

    在曲折的巷子中穿行良久,途中偶有遇到四处游荡乱兵,有的看到杜赫身边人多便退开,有的则壮着胆子冲上来。相对于这些流民兵,杜家部曲才是真正悍勇之卒,于关中那等恶地挣扎求活又一路厮杀出来,岂会将这些散兵放在眼中,砍瓜切菜一般的解决。

    过了好一会儿,杜赫才到达目的地,他行到一处低矮门楣前轻扣房门,旋即便听到门内一个警惕声:“什么人?”

    “季野兄可在?杜赫来访。”

    听到这话,庭门内响起一阵窸窣脚步声,杜赫在门外又等候片刻,房门才打开一道缝隙,褚季野那素来沉静的脸庞在门后闪出,待看到杜赫后,褚季野也是欣喜,连忙打开门让杜赫等人行入。

    褚季野这避祸庭院不大,杜家一众部曲行进来后便有些局促,但胜在隐秘。杜赫早先在台城中与沈哲子分别后,多方打听才打听到这个地址,要寻找仍是花了大半天的时间。

    进入正房后彼此坐定,褚季野先是欣慰的说道:“道晖能全于兵灾,我总算放心了。”

    不过旋即他又皱起眉头道:“眼下这时节,贼势正凶,道晖你实在不宜敞行于市啊!”

    杜赫闻言后笑道:“总要亲眼看到季野兄无事,我心内才能安稳。不过今次我来寻访季野兄,倒也全非只为面禀平安,尚有一件事要与季野兄商讨。”

    褚季野听到这话,便也肃容作侧耳倾听状。

    “历阳逆军不旋踵即兵临城下,如今更是大掠城中,局势顷刻糜烂,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杜赫感慨一声,旋即目光灼灼盯着褚季野沉声道:“不知季野兄对时局未来流往何方有何看法?”

    “中书今次实在……”

    听到杜赫的问题,褚季野忍不住叹息一声,他本不是个热衷于臧否议论的性格,但今次兵灾之事实在让他也感慨颇多,不过话到半途,终究还是不惯言人是非,继而又转话锋道:“逆臣所趁一时而已,待到各方有所布划,来日破贼,亦在顷刻之间!”

    杜赫闻言后点点头,很认同褚季野的想法,倒不是他们在盲目乐观,而是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历阳虽得一时逞威攻破京畿,但深究原因主要还是早先一系列的调度失衡,其他各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历阳压在他们头顶作威作福,来日必将群起而讨之。

    只是,略加沉吟后,杜赫又说道:“历阳必败无疑,可是季野兄觉得历阳败后,或将归何处?”

    褚季野听到这个问题倒是一愣,他虽然笃定历阳必败,但更深层次却还未多想。此时听到杜赫提起这个问题,不免深思更多,败有很多种,或是大败亏输,战死沙场,还有就是眼见大事难成,流窜旁处,这都是难预料的事情。不过褚季野却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深思的地方。

    杜赫徐徐开口道:“早先中书之所以有所收敛,不愿迫之太切,孰知为贼所趁。如今思之,中书所患乃是历阳若恐极,或将北奔,此贼久居西藩,一旦归北,引奴南来,将为江东腹心之患!中书今日之患,来日未必不能上演啊。”

    褚季野闻言后亦是微微颔首,此事确实可虑,然而杜赫接下来的话,则更让他恐慌不已:“来日若历阳北蹿,祸患尤甚于往昔,须知皇帝陛下,如今已落贼手啊!”

    “道晖可有良策?”蓦地被杜赫提起此节,褚季野已是坐不能安,稍一细思额头上便涌出一层冷汗。历阳事败,岂会对皇帝客气,不论是裹挟皇帝北逃,还是弑君而走,这都是难以接受的!

    杜赫凑在了褚季野耳边低语道:“琅琊王……”

    褚季野听到这话,稍一错愕,旋即便明白杜赫之意。杜赫其实也无良策,只是提供一个后备选择,假使皇帝遭遇不测,势必要选择新君。至于所言之琅琊王,并非早先的琅琊王司马昱,而是原本就封吴王的司马岳。早先中书将琅琊王徙封宣城王,将司马岳徙封琅琊王。

    而褚季野,早先是吴王文学,如今则是琅琊王文学。得了杜赫的提醒,褚季野才有所明悟,皇帝陛下已经陷于贼手难救,那么琅琊王则不容有失,若兄弟俱损,晋祚归谁?

    略一沉吟后,褚季野说道:“琅琊王如今在建平园,王长豫等守卫于彼处,一时不会有危险,久则……”

    “季野兄,此为你我功业,岂可假手他人!”杜赫听到这话,蓦地紧紧抓住褚季野的手腕,低声疾吼道,眸中熠熠生辉。

    褚季野听到这话,双肩顿时一震,杜赫这意思,是要打算将琅琊王置于他们保护之中。可是此事干系实在太大,褚季野则不免有些迟疑:“此事有待商榷……”

    “王庾横断大江,若无捷径,我等何时可登顶?季野兄,机会稍纵即逝啊!”

    杜赫拍案低吼道,褚季野听到这话,眸中迟疑渐褪,继而双目灼灼望着杜赫:“道晖可有万全把握保住琅琊王安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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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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