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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01 长豫遭厄

    此时的都中,混乱形势渐有扩大,随着涌入城中的叛军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有一部分叛军开始去冲击乌衣巷等权贵聚居所在。

    虽然各家早先逃难避灾者不乏,但是一来城破过于猝然,二来这些人家也不乏底气或是迟钝于时局,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滞留在城中。当那些乱军开始冲击各家门庭时,便遭到了各家部曲的抵抗。

    无论是否勇武之家,部曲家兵的战斗力远非宿卫禁军可比,尤其眼下又是包围身家性命,因而现在的战斗烈度较之早先的攻城战反而要强得多。不乏有各家勇武家兵部曲直接将这些乱兵凿穿击溃,沿途追杀。

    褚季野和杜赫离开居所,行在大街上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因为身边不乏勇健部曲簇拥,那些乱军溃部哪怕行过他们身边,都是视而不见,不敢上前侵扰,甚至于杜家部曲还追上前去手刃几人。

    “如此不堪军容,竟成破城之灾!这难道只是战之罪?”

    褚季野看到这一幕,脸上更加流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这些乱军甚至禁受不住各家部曲的追杀,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杀进城中来。一时间,对于早先统筹战事的中书,褚季野心中也是充满了怨念。

    杜赫久在关中乱土,对于兵灾的理解深刻较之褚季野又深了一筹。眼前这一幕并没有让他感受到振奋,反而更有种深深的忧虑。

    历阳部能够击溃数万宿卫,本身战斗力是毋庸置疑的,但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兵少。历阳本部加上豫州部联军,统共不过万余战卒,剩下的近乎一半,都是在起事之前或者起事之初掳掠来的人口。

    如今攻入城中的,主要是苏峻本部嫡系和张健部,豫州许柳部仍在覆舟山给叛军守住退路同时防备琅琊郡的王舒部,而韩晃部则还在石头城附近。之所以造成满城尽是乱军的现象,一方面是各部嫡系之外的那些乱军散兵在肆虐,一方面则是都中溃散的宿卫在趁乱鼓噪生事乃至于投敌。

    各家部曲一时间击溃这些乱兵,并不意味着就能扛得住历阳部的主力。可以预见,当苏峻掌握中枢之后,各部合并主力汇集时,各家这一波反抗势必会迎来更为猛烈的报复,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破城大劫!

    但这些都不是杜赫该考虑的事情,如今他在城中已经了无牵挂,只要完成沈哲子的嘱托,就可以趁着乱军尚未完全掌握全城,快速的撤离。

    建平园并不靠近台城,如今台城乃是叛军主力所在方位,这里反而没有多少乱军踪迹。但随着乱军对城池的掌控加深,这里陷落也是早晚的事情。

    当杜赫他们到达建平园的时候,早已经得到通知先一步赶来的沈家部曲已经冲散了留守在这里的几百宿卫。看到杜赫等人行来,沈家另一名龙溪卒兵尉徐肃连忙上前见礼,并通知园内最新的情况。

    看到沈家人也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来,褚季野神态便有些不自然,先前与杜赫商议时,他还以为此事乃是他二人共谋。但如果沈家加入进来,以其家之强势,自己冒了这么大风险,也只能退居次席辅助,难以占到主导。

    见褚季野已经心生退意,杜赫一把握住他手腕,低语道:“季野兄,琅琊王或为未来国祚所系,其安危干系重大,绝非你我能保护周全。而且,早先皇太后陛下与丹阳长公主已经退出內苑……”

    褚季野听到这话,神态便是一僵,琅琊王的安危问题尚不足以让他与沈家合流。但如果皇太后已经被沈家掌握到,那此事干系可就太重大了!换言之,只要他们能够将琅琊王送出城去,随时都可以遵照皇太后的意愿扶立新君!

    而且如今沈家人已经控制了建平园,可以说无论他加不加入,琅琊王都势必要被转移出城。到目前为止,沈家拉拢他入伙,应该还是主要看中他琅琊王文学的职位,可以避免让其家招惹挟持宗王的物议。在谋划如此大事的时候,还能考虑到这些细节,思虑不可谓不周详。

    既然木已成舟,眼下态度摇摆也无意义,褚季野将心一横,当先一步往园中行去。杜赫等人随之而入,褚季野能够心甘情愿加入进来,杜赫也很欣慰,毕竟此人乃是他在都中为数不多的挚友。

    在建平园一座阁楼中,琅琊王司马岳便身处其中,与其兄长相比,琅琊王要显得沉静清秀一些,相貌更类其母。哪怕外间已是兵灾蔓延,此时仍然坐在书案前挥毫练字,神态并无太多局促。

    褚季野行进门中来看到这一幕,对于琅琊王小小年纪便俱静气的风范也是由衷赞赏。都中甚至有传言,中书对于琅琊王的看重甚至还要高于当今皇帝,只是终究长幼之序不能乱。

    王悦坐在琅琊王身侧,看着自家那十几名家兵被如狼似虎涌进来的沈家部曲缴械捆绑起来,再见褚季野登堂入室,脸上便泛起一丝苦笑:“季野兄,何至于此啊!”

    褚季野有些情难面对王悦,彼此俱为琅琊王属官,两人私谊也是不错,听到这话后,他只是垂首下来说道:“长豫也知如今都中非净土,我等既为殿下之属,当保殿下不受乱军之辱。”

    说到这里,褚季野便大礼跪拜下去,对琅琊王说道:“请殿下稍移尊驾,臣等护卫殿下出城择善。”

    琅琊王放下笔,低头望着褚季野道:“我大舅在何方?我母后怎样?我阿兄怎样?”在兵临城下之时,他就被中书与太保合议转移到此处,实在不知苑中如今形势如何。

    “眼下已经不容细辩,稍后殿下见到皇太后陛下自可从容详谈。”

    杜赫先是施礼,然后上前抱起了琅琊王,再对王悦说道:“今日冒犯,来日都中乱平,定当登门谢罪,还望长豫兄宽宥。”

    王悦听到杜赫之言,神态已经有所错愕,已经无暇再作回应,脑海中只是翻腾着几个念头: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已出都!

    待到反应过来,建平园中已是人去楼空,自家早先被制住的部曲家兵也都被释放,如今都拱卫在王悦身边,神态颇显羞惭请示道:“大郎,我们要往何方?”

    听到这问题,王悦脸上苦涩之意更浓。原本建平园是有两千多宿卫把守,但随着城东战事告急抽调走一部分,继而叛军破城又逃散了一部分,再加上先前一场冲击,留下来的已是寥寥无几。

    而他家在城中的力量却不太多,一方面是因为绝大多数部曲都在乡土中被堂叔王舒统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父亲觉得没有必要在城中安置太多人手。因而眼下乃是空前的空虚,继而被人轻松抄了退路。

    眼下身边只有这十数家兵,如今城中乱事频频,乌衣巷势必是不能回了,而建平园也非善处,稍后乱军或会冲击此方。想来想去,王悦觉得眼下也只能先去台城与父亲汇合,再做计较。

    于是一众人簇拥着王悦离开建平园,一路避开大股的乱军,很快便冲到了宣阳门外。此时的宣阳门早被乱军占据,他们这一众人靠近,很快便被一群乱军甲士包围起来。

    那些叛军衣甲上大多沾染血渍,神态也是狰狞,挥舞着血迹未干的兵刃。身在这一众凶人包围之中,王悦心内不免也有紧张,只是强自镇定望着其中一名乱军头目说道:“我是琅琊王长豫。”

    那一众乱军几乎没有阻滞的杀入城中,气势正是高昂到极点,眼见王悦这一群不知死活的人居然还敢往台城冲,诧异之余也不乏忿恼,正打算不由分说将王悦等人屠戮一空,甚至有人已经砍倒其中两名看似颇为威武的王家家兵。此时听到这话,则不免更加好奇,纷纷转头望向兵尉。

    那叛军头目不知王长豫为谁,但是琅琊王氏总是听过的,而且早先攻城时主将都有交待对于其中一部分人家不要过于凌辱。

    他略一沉吟后便吩咐道:“先捆起拿下,我去请示军侯。”

    那些兵卒们听到这话,便找出麻绳上前将王悦等人捆缚起来推搡着押进宣阳门内。当然这个过程中不乏有人对王悦他们下黑手,或是踢打几脚,或是辱骂几句,这让他们感到很快意。早先他们在历阳,多受这些高门逼迫羞辱,如今又如何?还不是统统落为了阶下囚!

    对此,王悦等人只能低下头去默默承受,甚至不敢流露出不满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有一名身披戎甲、头戴兜鍪的魁梧将军在一众亲兵下簇拥而来,远远便发声问道:“哪一位是王长豫公子?”

    听到这话后,王悦在角落中站起来,说道:“我便是王长豫。”

    那戎甲将军疾步行来,拱手道:“末将陆永,寒伧武人,未入郎君雅听。如今太保正于皇帝陛下驾前,我等拨卵锄奸而来,虽举刀兵锄奸,不敢礼慢君子。”

    说着,他便让人将王悦等人松绑,及至看到王悦脸上颇多淤青红肿,眉头不禁一皱,问道:“先前可有军卒失礼郎君?”

    这种礼貌问话,王跃自然不可能当真而后去指认行凶者自讨没趣,闻言后只是摆手。

    那陆永示意王悦等人跟上他,往北面太极殿而去。只是在转过身后,那兜鍪下的脸庞上便流露出浓浓讥诮之色。

0302 勿忧必救

    太极前殿乃是宫苑之间最为宏大的一座殿堂,通常只有在新皇登基、新年大朝会等等重大礼节之日才会启用。但是眼下,随着历阳军攻破建康城,社稷危亡之际,皇帝也被如今尚留在都中的重臣们拥护着来到此殿。

    宏大的殿堂不乏威仪,但殿中不过寥寥十数台臣,则又显得异常的冷清。尤其在大殿之外,千数名乱军甲士将大殿围困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更给人一种危若累卵的凝重感。

    御座上,少年皇帝端坐在那里,稍显肥硕的脸庞并无往日的懒散亦或迷茫,紧抿着嘴唇,两眼中不乏恐慌乃至于悲伤。他手中死死攥着一角丝帛,上面有凌乱的血色字迹“勿忧,必救”。他一望可知这是阿姊的字迹,乃是先前一名不知是何职事的官员塞进自己手中。

    看到这字迹,皇帝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是感到欣慰,阿姊既然让人传信给自己,那说明阿姊目下应该是安全的。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和悲伤,阿姊已经脱险,而他却落入了乱军包围之中。

    在皇帝御床两侧,坐着太保王导与光禄大夫陆晔,稍远一些则是尚书荀崧和张闿。一众须发灰白,不乏老态的台中重臣们,将皇帝簇拥在当中。神态之间虽然满是庄重决绝,但这画面拉远来看,总给人一种末路途穷、等待最终裁决的凄凉感。

    御座前方席上端坐着侍中褚翳,笏板持在手中,两眼咄咄逼人,似是随时准备效死于御座之前。而在御座后方,则端立着右卫将军刘超与侍中钟雅。钟雅腿伤未愈,只是竭力站稳身形,以至于腿上伤口再次迸裂,血水沿着袍服流淌到脚边地面上,此公神态却是冷静,不露丝毫痛色。

    这已经是如今尚留在台城,仅剩的几名重臣。至于大殿下方,也肃立着十多名台臣,神态或慷慨或沉静,尽皆默然无语。

    许久之后,殿前突然响起一阵骚动,这让殿中众臣脸色皆微微一变。王导下意识抬手将皇帝往自己身侧揽了揽,后方钟雅并刘超各持笏板冲到御座前方,以身躯来作遮挡。而褚翳并殿中其他台臣,也都在御阶下列成一排,两眼死死盯住殿门方向。

    拥堵在大殿门前的乱军甲士们散开一条小径,王悦在其中穿行而入,待看到殿中情形,先是稍有错愕,然后连忙施礼致歉,然后才大礼参拜殿上的皇帝。

    待见到是王长豫行入,众人虽然略感意外,但绷紧的心弦总算放松些许,各自归位。

    而太保看到王长豫后,脸色却是蓦地一变,他自知儿子如今担负怎样责任。琅琊王之所在,可以说是他与中书共议之后安排下来的一个备案,如今儿子出现在这里,莫非琅琊王已被叛军掌握?

    略一沉吟后,王导自御床上行下来,示意王悦行至侧殿,待到左右无人,才低语问道:“我儿为何至此?”

    王悦神态有些尴尬,垂下头来小声道:“儿有负所托,褚季野先时率众将琅琊王送出都外。”

    王导听到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倒也没有太过动容。早先他与中书虽然有此议,但也没想到乱军破城如此猝然,他又紧急入苑将皇帝迎至太极殿,并没有时间再去顾及琅琊王。

    褚季野此人他也知,乃是一个赤忠之人,堂上之侍中褚翳便是褚季野堂兄,是一个可以信重之人。琅琊王交其手中,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若再逗留城内,早晚陷于贼手。

    “与褚季野相谋者,乃是杜道晖。杜道晖曾言,皇太后陛下也已脱困出城。”王悦又低声说道。

    听到这话,王导脸色却是陡然大变,整个身躯都蓦地一颤。中书执政以来,他虽然喑声自处少履台城,但对都中基本人事关系却不陌生。杜道晖此人与海盐男行极密切,若此事有此人涉入,那么沈家必然难脱干系。

    皇太后与琅琊王俱入沈家掌握中,尤其是在京畿陷落、天子蒙难这样的社稷存亡时刻,其中意味,让人不敢深思!换言之,如今殿上这个皇帝,乃至于他们这一众台臣,已经不是维系江东局面的重点,必要的时候,能舍则舍!而京畿之外的形势重点,经由此事,也被南人一把篡夺入手!

    “褚季野何以如此不明……”

    哪怕素来雅量非常,王导得悉此事后,心内仍是骤然翻起波澜。身为时局中的掌舵者,他与中书虽然执政理念和手法不同,但都秉承一个底线原则,那就是绝不能让南人越过警戒,掌握到把持时局的权柄!一旦发生这种事情,他们这些客居异乡的侨门处境将急转直下!

    王悦见父亲脸色变幻不定,心中也是倍感气虚,只能低头涩声道:“儿子无能,辜负父亲信重托付……”

    脑海中快速掠过诸多念头,王导也知事情已经发生,再怪罪儿子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感慨沈家反应之敏捷,城破如此猝然,就连他至今尚有几分发懵,沈家却一手抢出皇太后,一手掌握琅琊王,抢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攫取到先机!

    一念及此,王导视线不禁转向站在殿中一角的沈恪,继而便又沉思起来。他自知如今沈家在都中的掌舵者为谁,哪怕心内对那少年已是高看许多,但如今看来,自己对其仍是不乏小觑了。

    时人将海盐男与儿子并许,但由这件事看来,长豫较之此子仍是差了良多,既然明白自己职责所在,城破之际就该即刻当机立断将琅琊王送至城外王舒处,何至于眼下被人一把抄了后路!

    莫非沈家之兴已是势不可挡?哪怕心中已是失望,但王导心中还是存一分侥幸,沉声道:“这消息,可曾送出城去?”

    王悦闻言后便是一愣,继而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当时他只是充满了挫败感与迷茫,只想着尽快见到父亲商议,哪想到往城外去通传消息!况且他身边人力本就不足,自保都勉强,也根本不敢再分出一部分人力去传递消息。

    见王悦神态如此,王导也知这话是白问了。儿子满脸的挫败让他心中略感不忍,想出言有所安慰,但也不知该说什么。皇太后与琅琊王落入南人之手诚然可忧,但局势也未至绝处,最起码如今中书于外,尚有江州作为依靠,也绝不会容许沈氏在目下这个形势有所妄动!

    父子二人再行回正殿上时,陆晔等人纷纷望向王导,目露疑问之色。王导只是微微颔首,如今京畿新破正是人心惶恐之际,实在不宜再将这件事道出让人心更加动荡。眼下他们这些人尚能聚在皇帝周围,那是因为大义所在、忠心所系,若让他们知道自己等人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旁人弃子,只怕人心将会崩溃!

    但王导也知此事瞒不了多久,应该尽快想办法通知城外的王舒,让其尽力有所补救,不可完全依赖中书。况且如今中书已经威望大失,各方据地自守,中书也未必能够掌握大局。

    将王悦送入太极前殿后,路永便又行向如今已经残破不堪的台城。

    早先覆舟山下放火,台城近半已经被烧成白地,只有位于最中央的中书等几处官署尚能保持完好。这附近也成为了先期入城的历阳军将领们的聚集地,从各方冲入城中的军队也在往此处聚集,对城中成建制的宿卫禁军清扫也已经渐近尾声。

    路永漫步在这第一次履足其中的台城,心中之舒畅难以言表。当行过一处官署院落时,其中传来的喧哗叫嚷声让路永颇感不悦,这里面关押着众多被从台城各方驱赶而来的台臣。他行到官署门前,对负责看守的士卒们说道:“再有喧哗滋事者,不论何人,一律军法鞭笞!”

    守卫们听到这吩咐,轰然应诺,当即便有人冲进院子中,将一些不甚安分的台臣捆绑起来当众抽打!

    中书官署中,苏峻端坐在早先中书的位置上。因为先前身先士卒的冲杀,他也身被数伤,如今袒露着胸膛正被医师用药液冲洗伤口。

    虽然受伤颇多,苏峻却恍若未决,端坐在中书位置上顾盼自豪,神态颇为适意,笑着对席中众将说道:“庾元规向来色厉方正,骄不可近,不知早先的他可曾想到,如今其位易人!”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哄然大笑起来。说实话,如此轻易击溃宿卫攻入城中,他们自己也是大感意外,眼下心中更是洋溢着凌霄豪情。

    但亦有人不乏忿忿道:“可惜此贼腿脚太快,察觉势态不妙即刻弃城而逃,如今已是不知所踪。假使我等兵势再厚几分,岂容此贼逃窜!”

    听到这话,苏峻亦是颇感失望。宿卫战斗力如此不堪,也是他早先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如今看来,起事之初那长久的彷徨犹豫实在是笑话。若当时能矢志而进,不做更多权衡,他们或能在京畿度过新年也未可知。

    但这也是无奈,战阵较量充满意外,什么情况都会发生。此事成或不成,关系到他阖家老幼性命,能够持稳而进是最好的。如今的战果于他而言,简直是起事之初未曾预料到的美好。

    心中虽然作此安慰,但苏峻仍是不乏失望。若他能再多一部分兵员,确是有可能直接将庾亮困在都中擒下,届时昭告天下收斩权奸,才算是达到一个圆满预期。如今庾亮逃窜都外,可想而知来日局势还会有所演变。

    所以,苏峻也并未因此大胜而完全忘乎所以,当众将还沉浸在这大胜喜悦中时,他已经开始考虑接下来的善后问题。

0303 何去何从

    大胜并不意味着形势就一片大好,苏峻心知,如今他所击溃的仅仅只是都中宿卫这一部分力量。当年的王敦如何势大,他是心知肚明,而王敦最后的失败,他不止亲眼见证,更是亲力促成,对此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的体会!

    如今的江东,最起码有四方力量并不逊于如今的他,甚至还犹有胜过。荆州的陶侃,江州的温峤,徐州的郗鉴,以及会稽的沈充。

    这几方力量之中,苏峻寄望最重的便是荆州。且不说荆州分陕之重,陶侃百战宿将,国之干城,然而却连一个辅政虚名都没有得到。哪怕此公自己没有脾气,他的部众对此难道没有微辞?

    某种程度上而言,荆州所面对的情况与历阳是有相仿的,都是被中书疏远乃至于警惕打压。所以,当豫州毫不犹豫选择与自己合作时,苏峻对荆州寄望更深。只要荆州能表态支持他,那么大事可定一半,其他几方即便再有怨望,都不足掀起风浪。

    然而比较让苏峻失望的是,尽管他已经派人与荆州进行良久的沟通,一直到他渡江,荆州态度仍是暧昧。若说心里没有忿恨,那是假的。老家伙分明想借自己手除掉中书,而又不想给他自己招惹污名。杀其子于军中,亦算是苏峻对此一个报复!借刀杀人,刀能伤人,亦能伤己!

    如今他已取得如此大胜,相信荆州态度应该会有转变,除非陶侃老鬼真的甘心再被中书凌驾其上威吓逼迫。尽管彼此有杀子之仇,但陶侃本身子嗣众多,若因此而丧失权衡利弊的理智,那他也不配以寒素而居此职。况且,若非那陶瞻自己愚蠢,甘为权奸驱使卖命死战,自己也不会不留情面。

    至于徐州,应该说苏峻本身就出于淮北,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将京畿局面稳定下来,那些淮北带兵之将也是乐见他能成事。毕竟相对于寡恩刻薄的庾亮,由他执掌局面对那些淮北诸将而言并非坏事。

    江州温峤则是苏峻最大的隐患,他没有什么把握去说服江州,因而也压根没有试图去做。而且据他来看,庾亮外逃,最有可能投奔的地方便是江州。所以未来,江州方向将是他最主要的战斗目标。

    而会稽方面与这几方又有不同,吴中兵甲稍逊,但是钱粮之丰厚远胜其余。会稽方面的兵事威胁,苏峻并不担心。但是对于会稽的重视,又远胜于其他。因为会稽关系到他对未来出路的规划,正是因为弱兵甲富钱粮,会稽乃是江东首选安息之地。

    而且苏峻素知执掌会稽的沈士居是个什么货色,当年平灭王敦时,老实说若非他网开一面,沈氏未必能活,更不要说如今之显赫。可以笃定的是,沈士居此人对朝廷素来怀有贰念,如南人惯常以来对北人的怨望。假使自己能打通往会稽的道路,将皇帝转向会稽,吴人绝对乐见其成!

    果然,苏峻派人往会稽稍一沟通,沈士居便流露出响应之念,只是惟求要保证他儿子并都中族人的安全。对此,苏峻自无不允的道理,只是心中不免耻笑,人皆言沈士居诡变之能,说到底不过吠于门户中豚犬之才,谋划如此大事居然还有妇人之仁,爱惜怀抱中物!

    不过对于沈充此念更深一层意思,苏峻也不是不明白。沈充的这个儿子不同于陶侃之子,其家久负豪武之名,终于在这一个儿子身上捞取到一点人望清名,又借此蒙上一层贵戚色彩。若自己害了他这一个儿子,不啻于断了其家上进之阶,沈充绝无可能淡然释怀,奋起与自己拼命都未可知。

    除此之外,尚有一点值得关注的就是游离在京畿之外的王舒。不过也仅仅只是值得关注而已,早年王氏势大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今王舒纵然有兵,但却无处可供其依托,唯一可虑的便是此人在京郊游荡如鬼魂,或会与城中有所呼应而生事。

    将如今各方都权衡一遍,身上创伤也已经处理完毕,苏峻披上一件氅衣,然后环视席中众人,笑语道:“眼下未及大肆欢庆之时,来日方可坐论封侯。眼下该要如何,尚需诸位集思。”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兴奋之情稍敛,也知苏峻所言属实,如何保住胜利成果才是当务之急。

    在座这些人骁勇不乏,但若讲到智谋,终究有缺。尤其在如此大胜后尚能保持思虑清晰的更是少之又少,在沉吟少许后,任让才开口道:“主公如今得此大胜,势力今非昔比,让请为使再拜陶公,以释西方之迫。”

    苏峻闻言后却是摇头笑道:“荆州应去,不必参军。如今都内事务诸多,参军是我肱骨,留用于此,不能轻劳。”

    那匡术看一眼多得主公看重的任让,也不甘示弱开口道:“如今虽然未及论赏之时,但主公归都劝政,应先得名,方可行实,平灭四方之乱。祖豫州义助至此,如今功业将克,主公礼应有所犒奖。”

    苏峻闻言后便微微颔首,名礼之正,方能居实。这倒不是他对名位过多热切,而是不得不为,否则他便仍然只是见逼中枢的方镇乱臣。略一沉吟后,他便点头道:“此事交付匡令,拿出一个章程稍后公议。”

    这时候,苏峻手下最重要的部将张健也开口道:“建康城狭巷窄,虽是京畿,但若陈重兵固于此,进退不得从容。”

    苏峻听到这话后亦是连连点头,军略为他之所长,虽然攻下了建康,但此地却非能固守之土。他心内已经渐有方略,京畿不可固守,亦不可轻弃,石头城和覆舟山这两处东西要塞掌握在手,京畿反而不必过分关注。

    话题打开后,众将也都纷纷建言如何在石头城并覆舟山两地布防,他们都是长于军务,每有建策,都详实有序。

    正在这时候,那后来加入的路永突然开口道:“末将倒觉得,都中各家旧姓不可不防。早先王太保之子王长豫单丁闯宫,视我虎狼之师无物,可见其心倨傲。主公心怀大势愿善待旧姓,但这些人心肠如何却实在不敢言。”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不满也纷纷被撩拨起来,而后又有人言道早先在乌衣巷附近其部属遭到各家部曲袭杀。一时间,对于这些南北旧姓人家,众人皆是充满怨念。早先为其所轻视已经积攒颇多怨气,如今他们已是此城之主,那些大姓居然还死性不改。若不予以教训,起兵意义何在!

    听到众将如此鼓噪,苏峻一时间也是纠结。将士们的怨念必然要有所发泄,但若彻底得罪了这些南北旧姓,于他而言则是自绝于江东。思忖良久之后,他才指着张健开口道:“稍后子高率本部攻破乌衣巷,敢有抵抗者一律诛杀!余者扫荡全城,但有被甲持戈者,一律诛杀!”

    众人闻言,纷纷应诺。长久以来遭受礼慢羞辱,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见众将神态如此激昂,苏峻心中却不乏隐忧。早先攻破苑城,他虽然一再叮嘱主攻的苏逸要严厉约束部属,但动人心魄者,惟权惟欲,一众虎狼之士冲进颇多美眷的苑中,如何能禁止得住。当他后一步到达,整个苑中已是糜烂。

    不过幸而苏逸也知轻重,最起码肃祖一众遗孀后妃所受侵扰尚轻。但唯一可虑的是皇太后至今搜寻不见,这不免让苏峻略有不满和隐忧。他对都中怨念最深的自然是庾亮,第二个便是皇太后这个妇人。

    他本意还打算当面斥责这愚妇,夫死,妇不易其辙乃为妇道!他乃是肃祖信重的肱骨之臣,这愚妇怎能纵容其外家权奸一再见逼羞辱,将肃祖遗命置于何地!如今他已入都,这愚妇信重的外家又在何地?

    稍稍平复心情,苏峻让人取来章服,他为方镇提兵入都锄奸劝政,不能不见皇帝。而且他也要问问这个小皇帝,非他戮力而战,晋祚安在?亲奸邪而远贤能,这是什么为君之道!

    沈哲子他们回到曲阿的时候,已经是城破后的第四天。之所以回来的这么晚,倒不是因为乱军所迫太甚。

    一方面是因为确保郭默等人前往寻阳浪费了一点时间,温峤起兵勤王,寻阳部前锋水营已经安放在了芜湖,郭默等人入了水营,便不可能再有投往别处的可能,势必要被送到寻阳。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途经的宣城已经大乱,宣城本就与历阳隔江对冲,乃是战斗的首发地点。宣城内史桓彝又被迫迁往更往东的广德,境内已经完全没有了秩序可言。自京畿方向溃败而出的宿卫残部,还有历阳本身便有的流民群体,统统涌入宣城境内,甚至已经形成几股不小的武装力量,其首领各自冠以将军号,以响应历阳之名而四方肆虐。

    为了躲避这些流寇,沈哲子等人不得不曲折前行,一直绕道茅山才在山中跋涉苦行,最终回到了曲阿。

0304 不义之战

    当沈哲子等人出现在曲阿县境内时,很快便遇到了在外间游弋的自家部曲,一问才知,自己离开的这几天,自家这一众部曲可真是不得安宁,因他临走时有交待在曲阿汇合,所以如今县内几乎每一处地方都有等待搜寻他的家人。

    沈哲子对此也是无奈,又不便过多解释,与精神仍是萎靡不振的庾翼先进附近一处工坊略作歇息。过了没多久,他家前来接应的人便到达,首先冲进来的乃是刘长,待见到沈哲子后,刘长已是激动难耐,捂着脸近乎咆哮道:“郎君终于平安归来……”

    看到刘长鼻青脸肿的样子,沈哲子不禁微微错愕。他自然不知,这几日他迟迟不归,沈牧每每有怨忿便拿刘长出气,可谓是饱受老拳。

    “就算郎君平安归来,你难道就无罪责!”

    随之行入的刘猛指着兄弟呵斥道,在他看来,任由主人独留险地实在是大大的失职,因而近来对于刘长也是颇多训斥乃至于动手。

    见刘长如此凄惨模样,沈哲子也是不忍,摆手道:“不必过责他太多,只是一桩意外罢了。”

    沈牧自后方冲上来,伸出手臂死死抱住沈哲子:“你这小子若再不归来,我真要带人去江州拼死把你抢回,否则哪有面目再归乡中!”

    听到这些话语,庾翼神态不免有尴尬,说到底,毕竟是大兄强人所难将沈哲子胁迫带走。虽然如今大兄已经不在,但念及此节,他也是不乏愧疚。

    沈哲子哪有闲心在这里跟沈牧他们再叙别情,先是确定都中诸多安排没有疏忽,心里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一众人出门登车返回如今充作大本营的云阳庄园,沈牧却不得随行,而是被沈哲子赶去收拢散去各方的部曲。既然他已经回来了,既然他已经回来了,那么下一步计划就要即刻提上日程。

    钱凤也一同来迎接沈哲子,在外间牛车上等待。登上车后,沈哲子便对钱凤低语道:“解决了。”

    钱凤自然知道沈哲子所言为何,他几乎是除沈家父子外唯一知情者。至于其他与死士接触的人,甚至并不知道这梁勇究竟要派往何用,自然这个名号也是个化名。在谋划这件事的时候,沈充自是谨慎到极点,毕竟所谋者太过惊人,一旦有泄,于沈家而言亦是致命打击。

    风险诚然很大,但收益也是丰厚。最起码,如今皇太后和琅琊王已经俱入手中,那么在未来的平叛事宜和利益分配当中,沈家将会占据前所未有的巨大空间!或许一时间还不能撕裂侨门执政这一基调,但是庾亮一死,庾家如今这个执政侨门,几乎已经惟有沈家可以依靠!

    虽然江州温峤与庾家仍是情契,但庾亮死去,便丧失了一个可以彼此信重无疑的基础。而且温峤如今并不具备沈家所掌握的大义名分,可以说,庾家哪怕不是为了权势而只是生存,只能依附于沈家,才能摆脱庾亮执政使国祚危亡的大罪惩罚!

    早先是没有机会,但是在接到老爹的信之后,沈哲子意识到这当中所蕴含的庞大利益。除掉庾亮,借助庾家这个外壳,一举逾越侨门执政的底线!也唯有除掉庾亮,在两家的联合当中,沈家才能占据主导地位,借此一举跃上前台,成为真正能够左右时局的一方力量!

    苏峻兴兵造反,赌上合家性命,所为者无非是为此。而现在,沈家只要能杀掉庾亮,就能获得较之苏峻所求还要大得多的利益,沈哲子找不到一个理由拒绝这个方案。诚然这件事会有风险,但再大的风险有起兵造反大吗?

    况且就算起兵造反,一方面不具备苏峻这样的地利,一方面性价比实在太低,投入的成本太大,了不起能割据一方。但最大的隐患是,凭沈家这数年的积累和运作,未必能够让北人甘心伏于一个南人朝廷。须知中朝以来,三十七年的大一统,南人对于朝廷仍然保持着极大的离心力,尤其是自家这样的武力强宗,需要足够武力予以震慑,才能维持一个表面的稳定!

    而一旦不能将北人囊括在自家影响范围内,南北之人在江东这一片土地上必然要彼此攻伐,争夺生存空间。到那时候,羯胡哪怕没有渡江之力,侨门为了谋求一个生存空间,主动将之拉过江来是可以预期的事情。

    这群家伙,北地稍有动荡,一骑绝尘三千里,拖家带口逃到江东来,指望他们有什么贞洁不失的操守?况且在他们看来,一个南人主导的政权和一个羯胡政权是没有什么不同的,都不是大义所在!

    所以到目前为止,割据自立绝不是一个好方案,沈哲子哪怕违逆老爹意愿,还是将心一横留在了都中。

    沈哲子没机会跟老爹详谈,但是趁着这个时间,将这一层隐忧与钱凤交待一番。哪怕如今已经掌握了皇太后和琅琊王,他也从未想过要放弃建康的皇帝而跑去会稽扶立新君。一旦这么做了,苏峻不再是时局的焦点,琅琊王氏等侨门会自然将之接纳,作为攻打会稽的棋手。

    虽然底线在此,但却不妨碍沈哲子拿这一点去吓唬别人,尤其是王导那个老狐狸。如今主动权彻底在自己这一方,当然要化为完全的主动,还需要将皇太后和琅琊王送至京口。而且京口方面氛围已经营造良久,也要借此机会梳理一番,摆脱淮北郗鉴的阴影。

    早在苏峻起兵之前,钱凤对沈哲子这一个计划就有足够了解,也是非常认同。时下的确并不适于自立,借此侧身于中枢,乃是最好的选择。

    趁着这段时间,钱凤也将都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但也都是一些道听途说,随着历阳对台中继而扩散到全城的掌控,信息的交流越来越困难。历阳军对于都中各家的凌辱不是沈哲子关注的重点,钱凤也只是简单略过,还是重点讲了讲历阳实力的涨消。

    早先历阳过江时,与豫州合共两万余人,但其中有近一半是战斗力稍逊的散兵。之所以对历阳的实力如此了解,也得益于早年间沈哲子与历阳部属的交流,并不独独只有一个韩晃,而且他与韩晃之间甚至还不乏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味道。更多更详实的内容,则来自于苏峻的属下匡术。

    这个匡术也算是个家道中落的旧姓世家子弟,名禄之心较之旁人要强烈得多,他之所求,沈哲子几乎都能满足。因而历阳的情报,沈哲子也是由匡术口中源源不断的得知,所付出的代价则是将匡术新纳的娇妾幼子安置在京口,并于其名下存了大量的财货。

    但是随着入都以后,苏峻军的力量便暴涨,单单这几天之间便几乎翻了一倍。一方面是溃败的宿卫转投其中,一方面是对京畿周边民众的裹挟,当然战斗力如何,也是不好评判。

    事态发展至此,对于苏峻下一步的军事目标,沈哲子也是不好评判。早先他是打算在曲阿坐观时局,甚至与纪友商议不惜工本建造营寨。但是现在计划有变,眼下再留于此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应该赶紧逃离京畿周边。因为沈哲子所担心的不只有城中的苏峻,还有城外的王舒。

    自家冒了这么大一个风险将皇太后和琅琊王弄到手里,若被王舒截了胡那也真是欲哭无泪。如今王舒已经句容北部,仍是观望姿态,与自己早先计划差不多,很显然还没得到这个消息。所以要趁着这个时间差,赶紧撤离。

    回到云阳庄,沈哲子便与早已等候在此的纪友交流一番。纪友身披孝袍,他家在建康城守卫战中死去颇多族人,因而神态很是悲伤。在见到沈哲子后,便要商议如何反攻城中的苏峻。虽然他只是曲阿县令,但其家在宿卫中根深蒂固,不少宿卫溃部并他家族人都投奔至此,已经聚集了将近五千人,力量并不算小。

    但是对于纪友这个提议,沈哲子只能抱歉,改变计划后,他大多精力都在城中布置,尚未与纪友有充分的沟通。不过眼下也有一个现成的理由劝纪友打消这个念头,在纪友慷慨陈词一番后,沈哲子只是低语说道:“中书已亡。”

    “什么……”

    纪友听到这话,眸子顿时瞪起来:“可我听家人说,中书明明已经投奔寻阳……”

    沈哲子沉着脸将庾亮被刺讲述一遍,纪友闻言后,已是仰天长叹:“诚然中书大罪于朝廷与丹阳乡民,但如此大乱时,正要有人担当,他却弃世而去……”

    沈哲子闻言后也不免感慨,早先他之犹豫便是在此,相对于京畿陷落,庾亮的死反而更能撼动各方人心。所以,他家要趁着各方情绪尚未有所大变时,借助皇太后的大义名分,快速崛起来填补这个空白,不让局势划向更加恶劣的一方。

    所以眼下沈哲子也不隐瞒,便将自家已经救出皇太后并琅琊王,要即刻送往晋陵建立行台以稳定人心的计划讲述一遍。但他家一离开,纪友这里不免有所势弱,所以,沈哲子还是对纪友说道:“如今各地尚未群起勤王,文学你切勿冲动去硬撼历阳眼下正旺的兵威。假使历阳兵迫至此,不妨暂时曲从,可保一时之安,以待来时举义而起!”

    纪友听到这话后却是大摇其头:“我家世代忠烈,岂能曲意从贼!”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便是一肃:“文学你要明白,历阳起兵本不存在大是大非!往小了说,这是他与中书相攻。往大了说,那是他们北人分赃不均而内讧。历阳苦战有功,执政刻薄相待。吴人义血,岂能为此无谓之战而轻抛!来日勤王尚可分功,当下顽抗又有何益?”

    这其实也是沈哲子对历阳之乱的看法,交战两方都不是好东西,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急于出头偏帮哪方。首先立足于自己的利益,而后再考虑要去怎么做。假使真的有需要,历阳并不是不能拉拢的对象,但沈哲子亦知这种可能很小。

    如果纪友考虑不明白还要固执,沈哲子便直接将之带走,宁愿将曲阿拱手让与历阳,也不能让其作无谓牺牲,谁让这家伙是自己老师的唯一直系血脉。历阳那一方都是百战宿将,纪友这家伙只凭一腔热血,若真敢硬抗,那绝对十死无生。

    且留纪友一个人在这里思考消化,沈哲子起身行出,准备去看望一下兴男公主。这女郎在苑中那么久,又是卡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才能逃出来,应该会吓得不轻。

0305 女儿密事

    其实于礼沈哲子应该先去拜见一下皇太后,但是庾翼已经先去了,肯定也会将庾亮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皇太后。眼下皇太后情绪波动肯定很剧烈,沈哲子也没兴趣现在凑上去看他那岳母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嚎啕大哭。

    当沈哲子行入庄园后院家眷所在之地时,崔家的小娘子崔翎脸色绷紧、神态凝重行上来,一言不发扑通一声跪在沈哲子面前。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先是一愣,继而心绪陡然下沉,语调不乏紧张:“阿翎娘子为何如此?”

    “我有负郎君所托,请郎君责罚……”

    崔翎语调沙哑,不乏悲伤。沈哲子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大变,等不及崔翎说完,已经疾冲进庭院中。

    “公主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把抓住廊下心神不属的云脂手腕,口气已经隐隐有几分惶急。

    “公、公主前日病倒,或是忧恐劳累过甚,至今卧榻不能起,也不许我们靠近……”

    听到云脂的回答,沈哲子心内已是咎意大生。他考虑诸多终究还是忽略了公主的承受能力,这女郎虽然惯以强硬姿态示人,但心智终究还是稚嫩,这么长时间的忧恐,哪怕一个成年人都有些承受不住,更不要说这个女郎。

    他推门行入房中,却没有闻到什么药汤气息,眉头不禁更是一蹙,公主前日病倒,这些人难道就不知赶紧延医问药?

    “谁?”

    床榻上传来一个虚弱急促的声音,与以往颇富中气的语调更不相同。

    沈哲子听到这虚弱的声音,心中更增怜意,疾行入室内,回答道:“是我,公主,我回来了。”

    兴男公主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衾被,待见到沈哲子行进来,小脸上顿时流露出浓浓惊喜之色,刚待要作势欲起却又躺了回去,似是气力不支,脸上的惊喜也转为了苦涩:“你又骗了我,沈哲子!你明明说过要在苑外等着我……这也没什么了,即便是骗,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听到这话,沈哲子心中咎意更增,疾行上前刚待要坐在公主身侧,却被公主摆手推开:“你离我远一些,我这病……太不堪了些。”

    “公主究竟哪里不适?再严重的病症,要诊断过才好做定论,千万不要讳疾忌医,想得太多吓住自己。”

    沈哲子见公主小脸尚有几分红润,不似沉疴缠身,便出声安慰道。他心内也不乏后悔,早先葛洪归乡时没有强留。见识过葛洪诊治温峤的中风,对于这位小仙师的医道造诣也有了很深的信赖。

    “不、不要!你别走,陪我说说话……”

    兴男公主一把抓住沈哲子,示意他坐在床榻一侧的胡床上,两眼深情望着沈哲子,却流露出与年龄不甚相称的一种沧桑:“我真的、真的想与夫郎携手迈过甲子!可是我、也终是福浅不寿,要辜负了夫郎。妇人之罪,无过不能承嗣添丁……归于夫家来,阿翁、阿姑待我和善,小叔待我敬重,夫郎待我更是……沈哲子,你勿怪我好不好?我真的想、真的想……”

    见这女郎流露出平生未有的娇弱羞愧,沈哲子心内愧疚、悲伤俱有,以至于眼眶渐渐有了潮湿。自从动念要娶公主,他的心思难称单纯,本以为素来待这女郎已是体贴,但平生心系更多还是自己的抱负,终究是有愧了这一份不掺杂质的依赖。

    “公主你勿再深思伤神,无论你是什么病症,哪怕访便大江南北,我都要把你治愈!假使苍天不肯多垂怜,人力也定能胜天,人不自弃,永无途穷!”

    沈哲子紧紧握住这小女郎柔荑,语调坚毅说道。

    公主听到这话,小脸上亦流露出一丝温馨笑意,反手揽住了沈哲子手臂,不乏柔情道:“我家夫郎总是敢为人之不能,我最喜看你偶发豪言模样。那日在东海王叔苑内,看你那一眼便烙进了我心里……沈哲子,以往我有骄横,只是盼你多望我几眼,心内从没气恼过你。”

    “年后在苑中,我见旁人惊恐兵灾,心内总有窃喜。我家夫郎心系着我,待在何处我都不会心惊。大舅他徒负大志却害了苍生,事到临头骨肉血亲都可抛弃不顾。我家夫郎与他不同,宁肯自己涉险,也要保亲眷平安。”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咎意更增,本质上而言他与庾亮其实并无多少不同。若真顾及亲情,就该早早将公主送出都去,远离险地,大概也不会发生眼前这一幕。

    “夫郎爱我及人,助我救出母后。只是我却捱不住了,沈哲子,我要把阿琉托付给你。若是能救,你定要把阿琉救出来……父皇、父皇他在世时,我知他是亲爱阿琉更切。但阿琉终究是男子,国任加身,与女子不同。”

    兴男公主握住沈哲子的手臂,一副托付后事姿态:“母后多有非议我家,我知南北彼此都有怨望。但夫郎才智远胜南北同侪,我、我盼你能不要因此生疏,以后多多辅弼阿琉。母后她终究识浅,非此怎能所信非人致成大祸,害国害子……可惜了我父皇半生大愿!”

    若是以往听到这番言辞,沈哲子多半还要惊异有加,可是现在看到公主了无神采的眼神,心中怜意更盛。他上前一步将那柔弱娇躯揽进了怀里,眼角已经隐有泪水漫出,自生而来,心痛之处无过于此。

    公主紧紧抱住沈哲子,神态却渐渐怅惘,语调亦变得缥缈起来:“我终于体会父皇临别所言,若有得选,他愿携妻牵子,同游长干里,悠游竟日……什么礼法大义,君臣尊卑,都是骗人的。大舅他素来持礼法,却多行悖逆乱国,弃君主不顾……君王未必多幸,父皇他欠了天年时势,阿琉他却连才具都远逊父皇,未来应是所恨更多……可惜,我帮不了他了……”

    絮絮叨叨言了良久,公主语调越来越弱,渐渐在沈哲子怀中深眠,只是双臂仍然紧紧箍在他的腰上。

    沈哲子弯腰将衾被一角掖了掖,突然看到床榻上有血渍,眸子更是骤然一凝。他勾起衾被一角再往里深看,神态顿时变得纠结精彩起来,再转首看一看怀中深眠仍不乏悲戚的兴男公主,心中之悲伤已是荡然无存。

    他费力将女郎手臂掰开,这小女郎睡梦中呓语几句,翻过身去继续酣眠,哪有一丝病态!沈哲子心内对皇太后已是怨忿有加,为人母者简直不知所谓,最起码的生理常识居然都不教授女儿!

    想到早先自己被不知所谓的公主勾起的悲伤,沈哲子亦是大感羞耻。他行至门外,指着云脂并神态仍是悲戚的崔翎,语带忿忿道:“公主言道不适,你们难道就不贴身验看一番,由得她自己乱想!”

    “公主她、她不许人靠近,又是夙夜未眠。奴等也实在不通医理……”

    云脂娘子见郎主如此激愤呵斥,连忙跪下去请罪。而崔翎小娘子也跪在一侧,涩声道:“惟求郎君深罚!”

    “公主已经睡了,你们自己去房中看!”

    虚惊一场之后,沈哲子真是懒得再理会这从主到仆统统不知所谓的几个女子,袍袖一甩径直离开了庭院。

    云脂与崔翎见状,心中亦不乏忧惧,疾行入房中,待看到床榻上衾被掀开露出的一幕,神态亦都变得精彩起来,明白了沈哲子愤怒的原因。尤其那崔翎小娘子,脸上更是一片娇艳羞红。

    看到深睡正酣的公主,云脂脸上亦流露出无奈。这种女儿私密事,公主不言,她们又哪里猜度得知!

    “你还有脸来见过!”

    皇太后厉目圆睁,指着趋行入房,神态中悲痛、羞惭兼具的庾翼,厉声呵斥道,语调已经是悲愤到了极点。

    庾翼闻言后更是羞惭,疾行上前大礼拜倒,还未开言已是泪如滂沱,哽咽道:“大兄、大兄他已身亡……”

    “大、大兄他身亡……死了?”

    皇太后听到这话,脸上的愤怒顿时变为愕然,身躯蓦地站起,两眼茫然望着门外天空,双肩颤抖不定,良久之后才蓦地大笑道:“死得好啊!死得……他若不死,我也要执其亲手将他脔割!害我晋祚,害我皇帝,害我……死得……他、他怎么敢死?”

    语调到最后,她已是捂着脸嚎啕大哭:“大兄他怎能弃我……我、我一妇人,要如何收拾河山,要如何营救皇帝?我、我……稚恭你戏我是不是?大兄他闯下大祸,无颜见我,他使你来吓我是不是?他、他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他、他怎么敢死……我儿尚在都中,晋祚存亡靠谁?”

    庾翼听到皇太后之语,悲哭声更是大作。诚然大兄在家中强势已久,但也由此成为他们这一众弟妹的主心骨,如今骤然辞世,不独皇太后,庾翼自己也是完全的不知所措。不独悲伤,细思更是惶恐。大兄他逼反历阳,抵抗不利致使京畿陷落,南北怨望聚集其家,单此大罪并非议便足以令其家嗣传断绝,无人能免!

    沈哲子在公主房内耽搁许久才抽身出来,待行到院外听到内里仍是哭声大作,便也不着急进入,站在门外等候良久,哭声已经停止后,知道房中人情绪已有平复,才整理一下仪表,疾行入内。

0306 难得青眼

    房间中,皇太后两眼隐有红肿,虽然心情仍是复杂,但情绪总算是平复下来。

    她身边并无人侍立听用,沈家虽然有所准备但却被她推辞了,这大概也是她眼下仅有的维持自身尊严的方式。毕竟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沈家的态度都不算太友好。

    早先她所信重的大兄危急时刻弃城而逃,反而是她一直薄视的沈家冒着极大风险将她营救出城,如今每多承受一份沈家的恩惠,她心内便多一份煎熬。但与此同时,她更深知眼下的自己连拒绝这一份恩惠的底气都没有。这对于向来颇有自矜的皇太后而言,不啻于一种折磨。

    这时候,庾翼也暂时压下心内悲伤,断断续续跟皇太后讲起稍后的计划,他眼下心内仍是一片混沌,所言多是归途中沈哲子予他的灌输。

    “惟今之计,多思其余已经无益。历阳兵犯京畿,其行迹乃是大逆,若再擅害皇帝陛下,则更是法理难容,自蹈死地。所以,皇帝陛下虽然陷于京畿,暂时应是安危无虞。”

    皇太后听到这里,也是默然认可。庾翼做出这结论的理据暂且不提,也唯有作此想,她心内才能安定一些。

    “二兄居于晋陵,三兄经济京口,四兄坐镇吴郡。大兄虽已不在,但皇太后只要能投于几位兄长,未必不能有所进望。届时行台草创,号召各方勤王,大义于此,贼势难久。”

    庾翼深吸一口气,继而又说道:“大兄虽有赤忠之心,做法确是有失权衡,致成如此大祸,我家已不敢自辩,惟求兄弟一心,捐此身以赴国难,唯有如此,敢言不负君恩。”

    皇太后听到这里,眼中渐有神采,继而开口道:“是了!局势未至最坏,早年王氏弄乱,其势远胜历阳,先帝居中调度,仍能力挽天倾!当年先帝所恃,高平郗公之力甚多。如今我虽妇人,但也愿往淮北而拜郗公,礼请义士共赴国难!”

    “皇太后陛下切不可作此想!今夕不同,绝不能独厚郗公而薄其余!”

    庾翼闻言后脸色已是大变,他心迹虽然尚是混沌,但基本的危机感却还存在。余者尽皆不论,惟今之计,只有将平叛的主动权紧紧握在他家手中,来日叛乱平复后才有可能借此消弭些许罪过。淮北兵强,若再复肃祖旧事信重郗鉴,那么他家将更加可有可无,不异于将性命置于人手!

    皇太后听到庾翼态度如此激烈的表示反对,当即便是错愕:“为何不可?”

    “皇太后难道不知,夕日之历阳,何人所荐归朝?诚然郗公旧姓故勋,德隆望高,但其治下淮北诸将,却皆为历阳昔日同流。泉陵公余部之乱未久,难道淮北诸将真就可以信重无疑?”

    为合家性命而计,庾翼也不得不将隐患描述更深一层,以期能够阻止皇太后之念。略一沉吟后,他又说道:“况且今日之时局,较之往昔也是大异。郗公与太保日趋情契,早间便不奉中枢诏令益兵于王氏。若再信重无疑而重托,死灰未必不能复燃……”

    听到庾翼所言,皇太后亦是倒抽一口凉气。早先虽有大兄弃城而逃深深伤了她的心,但途穷至此,她终究还是对母家亲人信重更多。况且庾翼所言俱为事实,并非攀咬污蔑,仔细思来,郗鉴确是不能太过信重。

    “郗公不可过信,历阳兵士又是恶极,该要如何平叛?”

    皇太后这会儿眉头深深蹙起,颇有一筹莫展。她虽然有临朝之责,但早先国事尽付大兄,大事权衡委实非其所长。

    正在这时候,门外沈家仆人通报沈哲子请见,庾翼在房中眸子一闪,继而低语道:“皇太后缘何不见眼前?佳婿若此,何必再求其余?”

    听到这话,皇太后却是有些茫然,固然早先的印象一时难改,但庾翼眼下提醒却又让她不得不深思这个可能。一边沉吟着,她一边让人将沈哲子请入进来。

    沈哲子行进房中,看到这姐弟二人虽然眼眶都是红肿,但神态却还平静,应该是已经有了初步的沟通。他家行到如今这一步,其实许多事情哪怕用强,也绝对不能再容许有所反复。但若能保持一个融洽的氛围,他也没必要再迫之太甚。

    一边想着,沈哲子一边俯身下拜,皇太后于上席张张嘴,终于还是用温和的语调说道:“维周快快请起,如今国运多艰,我亦要托庇你家,不必过分执礼。”

    沈哲子闻言后却正色肃容道:“皇太后陛下切勿言此,尊卑之别,礼之所定,岂因小厄而废!一时途蹇,不足言道,人之所恃,惟忠惟义。乱臣自废其本,焉能不败!来日拨乱而反正,亦为王化黎民心之所仰,万请皇太后陛下切勿以此为忧!”

    虽然彼此接触不多,但也毕竟是做了几年亲戚,沈哲子对这位岳母的脾性大概也有了一些了解。若他上来就言道要如何如何平叛等各种实际方略,皇太后反而不会理解兴趣乏乏。但若是此类又假又空的口号宣言,反而能振奋其灰败颓丧之心境。

    果然听到沈哲子这话,皇太后那有些苍白的脸颊渐渐显出几分血色,心内也再非先前一筹莫展之困苦。实在是沈哲子所言大合其心怀,历阳悖逆乱国,其势怎能长久。江东之大,不知有多少赤胆忠心之士,怎能容许如此悖逆之人于世上猖獗。

    再念及庾翼先前所言,皇太后望向沈哲子的目光又有不同,多了许多温和。早先她为心中执念所惑,总因出身而薄视这个女婿,如今看来,自己确是妇人浅见,实在难及先帝虑深。诚然沈家清望不备,但尤其如此,反而更要依赖于皇室,最起码不会如王氏那般猖獗,自恃其家旧望,将礼法视为无物!

    尤其再想到那般凶险境地,沈氏仍不忘入苑将她营救出来,这一份忠诚,较之见势不妙、弃她而去的大兄还要厚重得多!尤其稍后其家更将次子也解救出来,让她不至于完全没有了依靠,这不禁让皇太后感念更深。

    随着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越多,皇太后对沈哲子这女婿的感官也越发亲切起来,念及目下困境,忍不住开言道:“维周所言深切时弊,但见贼势汹涌,我实在难坐观其自败。尤其皇帝如今仍在京畿,拖延一分便多一分凶险。早先我与稚恭所议,徐州虽然兵重,但却隐患颇多,不能轻召。维周你是时人盛赞的俊彦,于此不知有何看法?”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忍不住感慨,皇太后与先帝也算是共渡良久的夫妻,怎么心机相差就这么大?这一类私话密语褒贬重臣,这么简单就告诉别人,不只言者尴尬,自己这个闻者一时间也根本不知该如何作答。但由此他也看出,自己这个岳母对他确是有所改观,不再似以往那样冷眼相识。

    庾翼坐在席中,对于皇太后的口无遮拦也真是无奈,他们是姐弟骨肉相亲,言到这些自然没有顾忌。但皇太后转头就告诉自己女婿,这便让自己有些不能淡然,自己妄自贬议朝廷重臣,落在沈哲子耳中还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眼下他也不能在顾及这些小节,虽然对沈哲子感官不错,愿意在皇太后面前进言,但作为一个北人,加之大兄施加的影响,他对沈哲子其实也算不上信重无疑。

    见沈哲子低头不语,似在思考皇太后的问题,略作沉吟后,庾翼开口道:“非我妄动肝肠薄议郗公,实在历阳早先便居淮北,如今悖逆至斯,许多事不得不防。早先维周言道皇太后移驾京口,但我现在思来,京口、淮北一水之隔,或恐有变,会稽地处吴中要害,是否更佳去处?”

    沈哲子听到这话,忍不住深深看了庾翼一眼。庾家几兄弟确实少有庸才,这也是他家兄弟相继辅政一个依仗。庾翼言辞中对他的试探,沈哲子怎么会听不出。但相对于其他几兄弟,庾翼终究还是少经历练,过于着痕。他可以确定,只要自己点头答应这个提议,稍后庾翼绝对会力劝皇太后不要前往会稽,免得彻底沦于南人控制。

    对于庾翼这个用心,沈哲子倒也没有太多不满,人总是惯于在自己立场思考问题。他与庾翼虽然有几分交情,但却太浅,难与庾怿或是庾条一样无所顾忌的商讨谈论。所以,庾翼也压根不是他家与庾氏合作的重点。

    略作思忖,沈哲子便摆手道:“小舅所虑确是切实,不过于此一点倒也不必过分紧张。淮北、京口虽是一水,但大江横阔四十里,可谓天堑。淮北纵有妄动肝肠者,亦绝难轻易涉江南来。郗公时之所选,与历阳不可一概论,虽可防,不可远。至于会稽,虽然可为一时维稳,但终究远离京畿,难以坐揽全局,若以求稳而退居,乃是因噎废食,反害于事。”

    庾翼见沈哲子就事论事,郑重作答,心中不免汗颜。他以小人之心而度人,心迹可谓不堪。再想到早先大兄与其面前多言沈氏不可太信,如今看来,自己也是落入大兄之窠臼。如今沈氏若欲趁乱而自重,最好方法莫过于直接将皇太后并琅琊王掳去吴中,自家这里根本没有阻挡之力。

    想到这里,庾翼心里不免更悲,早先三兄所言大兄察察而无徒,自绝于人。自己尚觉得三兄所言过甚,但现在看来,若使大兄不那么疏远于众,他家也未必会落到这一步田地。大兄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教训,让庾翼有所警醒。

    正如三兄所言,人力有穷,若一味独行于世,其势难久!

0307 一介白身

    皇太后听不出庾翼与沈哲子这一番对答当中所蕴含的试探与应对,只是皱眉沉吟。她对沈哲子虽然大为改观,但也觉自家兄弟所虑不无道理,既然郗鉴不可信,怎么能再罔顾这一个隐忧?

    沉吟良久之后,皇太后才开口道:“先帝壮年而崩,留下儿女托付于我。哪怕不思国计,我也要为儿女安危考量。皇帝于都中不可不就,我自居京口传诏勤王即可。只是郗公终究可虑,维周,我将幼子托付于你家吴中。他本就封国会稽,如今归其国中,有亲翁居近照看,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听到皇太后这自以为得计的两全之策,庾翼眼眸顿时激凸,对于他这个傻大姐也真是无语。自己出言试探,人家持心忠义没有应允,怎么自己人反倒当真了?

    沈哲子看到庾翼那古怪表情,于席中也是险些乐喷。先帝那么高的政治素养,真是半点都没有分润给皇太后。可见所谓近朱者赤,有些时候也是非常不准确的。

    他既然已经发声拒绝,这会儿哪还会将琅琊王这个烫手山芋往手里揽。况且琅琊王那种寡淡性格让人感觉人情稍欠,相较而言沈哲子还是看如今仍在都中的皇帝更顺眼一些。

    不过他倒也不急着开口拒绝,庾翼已经急不可耐道:“阿姊不可啊!琅琊王他终究年幼,长离父母怀抱,终究太伤人伦之情。”

    皇太后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阴冷。人伦之情?这个词不禁让她又想到大兄携着幼弟弃城而逃之举,虽然大兄已经不在,但这件事却是一根刺深扎进她心里。如今这小弟,居然还有脸在自己面前提什么人伦之情?

    沈哲子见这姐弟二人将要有所冲突,连忙起身道:“此事倒也不必过早定议,惟今之计还是要先离开险地。皇太后陛下请安居在此,小民要告退毕集家人,警戒左近有无敌踪,而后才敢起行,定要将皇太后与琅琊王完好无损送至晋陵小舅处。”

    听到这女婿这么体贴,皇太后脸色稍有转缓,望着沈哲子温声道:“彼此已是一家,维周以后也不必过分执礼而疏,便如兴男一般称我。你做事周详有序,我和你妻弟安危交付你手,也是安心。”

    听到这岳母言中指桑骂槐之意,沈哲子不禁感慨妇人在语言上的天赋真是生来俱有,与智商无关。他应声唤了一声母后,再对神态益发尴尬、如坐针毡的庾翼拱拱手,而后便告辞退出。

    早先沈哲子的打算是自己留在都中,一方面接应公主,一方面接出琅琊王,而后快速转移。意外耽搁了几天时间,这在如今京畿周边的严峻形势下还是比较严重,未免再出意外,拜见完皇太后之后,他便让家人们打点行装,同时派出斥候,准备迅速起行。

    趁着眼下尚有几分空闲,沈哲子又去见了见杜赫和褚季野。琅琊王之事他只是托付给了杜赫,倒没想到杜赫竟然还会将褚季野拉下水来,于他而言也是一个意外之喜。

    阳翟褚氏亦算是北地比较有名望的旧姓人家,眼下政治上稍逊一筹,那是因为族人南来颇多离散,没有如其他几家那样强的凝聚力。没有强大的宗族力量支持,这在时下而言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缺陷。正如温峤一般,虽然其位已是显重,但却远不足凝聚一股力量,只能作为一个筹码被人拉拢。

    褚氏正是如此,如今的褚季野在都中只算是小辈。他的堂兄褚翳虽然官居侍中,乃是天子近臣,但亦没有什么实际权柄。但将更多侨门拉进自己这一方来,总是有些好处的。

    如今南北隔离之态仍是严重,但南北合流却是大势所趋。沈哲子过往所做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把自家包装成一个非典型的南人门户,娶到兴男公主可谓一个里程碑式的胜利。

    有了这一层帝戚的身份,过往这数年他才能在都中混得风生水起,座上之宾无拘南北。看上去只是一个热闹表象,但背后的意图却是铺平了沈家日后以南人而执政的道路。像隐爵和商盟,背后的意图,也都与此有关。虽然这个过程是曲折,但最起码到目前为止,已经是一点一点拱进了一多半。

    今次褚季野愿意与杜赫同谋,将琅琊王从王氏手中抢过来,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如今侨门对于沈家的接受度。他们已经不排斥通过沈家来达成自己的政治意图,这于沈哲子而言,亦是一件值得振奋的事情。哪怕他不看好这些侨门人家,但他们所掌握的资源却是让沈哲子垂涎已久。

    所以在见到褚季野后,沈哲子也是分外热情。别的不说,单单褚季野帮自己抄了一把琅琊王氏的后路,就值得沈哲子礼遇有加。他能够猜到王导现下对于褚季野怨念之深,日后褚季野再想谋求什么政治上的进步,大概也只有自家可以依靠了。

    除了对褚季野热情接待以外,对于杜赫,沈哲子也是颇多赞赏。有能力的人可以将十分的事情做到十二分,杜赫审于局势,有此机变之能,沈哲子也更放心将更多事情交给他去做。

    礼谢之外,沈哲子顺便通知了他们一下稍后会前往晋陵的计划。听到这里,杜赫和褚季野都不免松一口气,由此能看出沈哲子没有丧失理智。

    到了傍晚时,沈牧归来,带回了将近两千部曲家兵。这还只是沈家在此的一部分力量,句容方面尚有千余人,两县合拢近五千人马,足够将皇太后和琅琊王平安送达晋陵。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人,是因为老爹沈充在得知沈哲子决定后,又往曲阿增兵一部分。沈哲子猜度,大概老爹眼下对他也是又爱又恨吧。

    沈牧召回部曲的同时,也带回一个让人不乏忧虑的消息,那就是游弋在京郊的王舒部正在往曲阿靠拢过来。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惊人,尤其触动到沈哲子心内绷紧的一根弦。王舒向来不是什么善茬,若让其知道皇太后和琅琊王统统在自己手中,极有可能动武抢夺。

    虽然有此忧虑,但沈哲子也没有乱了方寸,而是将一众核心的与事者凑在一起仔细商讨一番,大约得出一个结论。王舒靠近曲阿,未必是因为得知此事,更大的可能或是贪图沈家聚集在此的兵力。

    毕竟王舒节制浙西军事,理论上而言,如今京畿周遭的一切军队,都要受其节制。如今这个乱局,谁都知道手里兵越多,才能谋求更大的利益,获得更显重的位置。

    不过就算是发生最恶劣的情况,王舒真是为了皇太后和琅琊王而来,沈哲子也不怕他。毕竟如今曲阿除了自家人马之外,纪友那里尚有数千宿卫败军,真要火拼起来,胜负难料。王舒手里那些兵,已经是王家目下仅剩的筹码,台中的王导,都在随时可被抛弃的边缘,沈哲子笃定王舒不敢乱来。

    第二天清晨时分,云阳庄中来了访客,乃是王舒军的司马羊贲,其父羊曼早先在建康城外战死,因而羊贲乃是被孝而来。

    沈哲子将羊贲请入庄中,略作寒暄,彼此虽然年纪相仿,但却各自都有交际圈子,玩不到一块去。少顷,羊贲便直接道明来意:“维周亦知如今都中形势已是如此,王使君持节出都以监浙西,但患于其众甚寡,不敢夸兵而进。使君素知维周忠义而持,又为肃祖亲厚,希望维周能以国事当先,率众归于王使君,共进破贼。”

    “士勇所言,实在感我肺腑。只不过如今我一介白身,庄中丁力虽然不乏,但有何名义集众而起?名不正则义不附,我若一时意气逞强而起,与祸乱京畿之历阳有何异?”

    沈哲子闻言后便作苦笑,王舒官职再大,只有督军之权,却无治民之任。自己一介白身不提,哪怕庄中聚集万余人,只要不举义而起,王舒就管不到他。

    羊贲早知要说动沈哲子很难,闻言后便叹息道:“中书计错,致成大祸,宇内闻者无不扼腕。我也知维周受中书所难,无罪而咎,实在无理!王使君受理军务,今次遣我来,亦俱节令于此,惟求维周能捐弃前怨,共襄国难。”

    说着,他将一份任命书递给了沈哲子。沈哲子接过来一看倒是一乐,书上王舒表他为扬威将军,实任一军督护,倒算是诚意十足。不过沈哲子也不会就此认为王舒对他就有什么善意,先陈兵于外,而后再遣使来见,背后之意,这任命他不接也得接。

    然而沈哲子却是冷笑一声,当着羊贲的面将那任命书撕个粉碎,而后指着他厉斥道:“羊士勇,我敬你家忠烈,将你视为上宾,安敢如此辱我?莫非我沈维周在你眼中,止于军旅之才!我虽只一介白身,亦非名禄之鬼,今日之事,不可再为!”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将羊贲晾在了当场。他今日拒绝的理由,便是泰山羊氏这些清望人家过往所持论调,对于寒庶人家而言,投军之初便获封四品将军可谓殊荣,但对清望子弟来说,言其军旅之才却是莫大羞辱。

    羊贲也想不到沈哲子自尊心如此强烈,反应如此巨大,当即便愣在了那里。待他起身追上去要作辩解,沈哲子却是视而不见,徘徊良久,只得离开返回去复命。

0308 谁的大局

    云阳庄外三十里的平地上,乃是抚军将军王舒的都督行营所在。

    早先王舒一直驻扎在侨立的琅琊郡,但是随着京畿陷落,却不得不转移离开。这是因为琅琊郡本身地狭民少,而且与京畿之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一旦历阳军转攻此处,便是绝对的劣势。

    虽然离开了琅琊郡,但是王舒也并没有远离京畿,一方面是没有一个稳定的地点可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本身的辎重粮草都不充足。所以王舒这一部的主要活动范围都是在丹阳境内,京畿周遭各郡县,在行军的过程中,将散落在郡县中的军户子弟并粮草军械逐一收拢起来。

    只不过,时下京畿陷落,各地皆知人力物资的重要性。王舒虽有持节都督之衔,但却没有治民之任。因而各地也都是抓住这一漏洞,诸多推诿,迄今为止,通过这种方式征召上来的士兵尚不足两千人。因而如今王舒军的主力精锐,还只是早先郗鉴派临淮太守刘矩支援来的三千淮北军。

    没有固定的任所已经是一个很大的缺陷,更要命的是兵员有缺。早先在琅琊郡,王舒尚有数千人马。但是随着京畿陷落,早先琅琊郡中各家为他拼凑出来的部曲家兵私逃甚多,返回乡中去守护自家产业。这也是王舒被逼无奈,要离开琅琊郡的原因之一。若再长久逗留在琅琊,不须叛军来攻,其部便要逃散近半。

    沈家在曲阿聚集的三千多人马,之所以放到最后才前来征发,就是为了等到麾下力量更大,以迫使沈家人屈服。

    离开云阳庄园后,羊贲回到营地直趋中军大帐,将早先在庄园内的遭遇仔细讲述一遍。

    “这貉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家武宗之名不过洗去几日,清名未俱几分,不为军旅之才?莫非他以为自己竟是三公之选?真是可笑!”

    帐中率先发言的乃是王彪之,早年因有几分旧怨,对沈哲子向来怨望有加,哪怕同居都中也素无来往。此时听到羊贲讲述被沈哲子斥退经历,当即便有些不忿的冷笑起来。

    帐中王氏子弟众多,听到王彪之的话,也都纷纷出言耻笑这貉子的妄自尊大。就连他们这些人,眼下都要耽于军旅之中勉为其难操持许多军务,那吴中貉子凭何敢发此大言?

    这时候,同列席中的王允之忍不住咳嗽两声,众人才纷纷住口,再望向大帐中央的王舒神色已有几分不善,则更不敢再多说什么。

    王舒于上首看着自家这些子弟不堪姿态,眉头已是紧紧蹙起。过往这段时间之经历,简直可称得上是他平生未有之压抑。且不说那些郡县官员敷衍姿态,单单自家这些子弟们诸多不知所谓的言行,便让他积攒了许久的怨气。

    王舒权柄最盛时,也曾经担任过分陕之重,讲到军略,并不逊于堂兄王敦,治军之严明,甚至犹有过之。太保为他谋求军职,王舒也是乐见其成,但犹有不满的是,既然已经加节,为何不再更进一步假扬州刺史职?以至于让他落到如今这么窘迫,名为都督,实则权柄大打折扣,更似是这群子弟的护卫首领,在这场乱事中,极难有所作为。

    子弟们这些言论落在王舒眼中,让他更加有感于他家实在后继乏人,一众豚犬之才。非其自傲,他向来觉得儿子王允之才是其家后辈第一人,哪怕太保之子长豫、敬豫都要稍逊。

    哪怕彼此素无交集,但王舒亦知沈家子绝非庸才,用这理由拒绝,不过是给自己添堵而已。说实话,他也根本不强求能够尽掌沈家部曲,这些私兵即便纳入进来都不好调度,之所以有所图谋,其意还在会稽的沈士居。

    无论沈士居是何心肠,他家这么大一部分力量纳入自己统序中来,不啻于切断了沈家再有摇摆的余地,与此同时亦给吴中其他人家做出一个榜样。待到与苑中太保取得联系,争取一个暂代扬州刺史名义,继而节掌吴中各地的义军。

    略作沉吟后,王舒下令道:“拔营,继续前进,云阳乡内驻扎。”

    既然此子不肯接受自己给予的官职,那么他就赖在曲阿不走了,反正到别处也都是浪荡而行,曲阿周遭地形本就不错,大可修筑营寨以固守,即便叛军攻来抵抗不利,也可以南撤经茅山入义兴。

    彼此距离这么近,沈家子就算不接受自己给予的官职,那也没什么关系。日后若再想要,自己还不给了!

    同时,他又望向儿子王允之说道:“稍后深猷自率一部,前往曲阿县中清点军户,征召入营。还有县内宿卫溃部,一并接收过来!”

    王允之起身领命,而后便率领两名亲兵行出了大帐。

    赶走了羊贲之后,沈哲子便吩咐已经聚集起来的家人们整理行装,即刻就要出发。既然王舒进入了曲阿,不必斥候探路,也知左近并无敌踪。

    过往几年,曲阿聚集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一时间是很难尽数撤走的。别的不说,单单这些屋舍工坊便转移不走。而且还有大量的雇工,也很难随队撤离。损失是必然的,无可避免。

    所以沈哲子才希望纪友不要硬抗叛军,必要时甚至投降曲事之,以期能够尽可能的保存曲阿的元气。无论苏峻的军事目的是什么,凭其手中的兵力绝无可能趟平江东,只要曲阿不旗帜鲜明的反对他,他也不会在曲阿浪费太多兵力。

    临出发前,沈哲子又去征询了一下纪友的意见。

    “维周先前教训的是,早先我逞意气罔顾大势。北人交攻,实在无必要挥洒太多吴人之血。中书迫反历阳,曲阿乡民又有何辜?我不能因自己的固执,给此乡民众招惹兵灾。”

    做出决定后,纪友神情不免有些苦涩。他心中确有执念,且不说早先家中诸多族人在宿卫任事死战京畿之外,单单他祖父在世时卧护六军,可谓忠肝义胆。如今他却要迫于形势而曲意从贼,心理上有些无法接受,但却也知眼下不得不为此。

    纪友能够想通,沈哲子也是放心下来。眼下他们虽然撤离曲阿,但并不意味着就彻底放弃。来日勤王风潮涌起,曲阿又是反攻京畿的一个桥头堡,眼下他家只是占住大势,若要落到战后实际的利益瓜分,仍需要有一桩大功镇场子。

    收复京畿此事,沈哲子绝不能假于旁人之手!这件事他要亲自去完成,纪友留在曲阿,也是为了来日一战而作铺垫。

    为了让纪友振奋起来,沈哲子也将来日之计划略作讲述。眼下的隐忍不出头,一方面确实是军事上的稍逊,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积蓄力量避开历阳眼下正旺的气势。

    听完沈哲子的计划,纪友眸中也是熠熠生辉:“维周你放心吧,既然日后尚有如此谋划,我一定尽全力把曲阿保全下来,不做无谓牺牲!”

    正说着,家人又来通报王舒军最新的消息,其前锋已经到达云阳庄外,正在掘土摆出一副要建造营垒的姿态。与此同时,县府也有人来王允之持令到达。

    彼此相距也不甚远,家人们整装尚需要一点时间。沈哲子便率领百余名龙溪卒,先陪纪友往县署去应付王允之,回来再处理王舒之事。

    曲阿原本乃是丹阳首屈一指的大县,虽然历经拆分已经不复昔日,但县署却是继承了旧吴规模,堪比一般的郡治。时下也并无为官不修衙的传统,纪友跟着沈哲子混久了,手头也宽裕得很,在以往基础上再做扩建,因而县署规模更加宏大。

    王允之并未进入县署,只是在门前率军等待。他今次出动一军将近两千人,就是要以强硬姿态迫使纪友就范,毕竟他看出父亲有长时间在曲阿驻扎的打算,迫使地方主官屈服以配合军事便极为重要。

    看到纪友与沈哲子并肩行来,王允之也不意外,拨马迎上而后翻身下马,拱手道:“某军务在身,不便全礼,还望纪明府勿怪。维周,你好啊,未困都中,可算大幸,现下却是不便相庆,勿怪。”

    沈哲子与纪友也都上前见礼,彼此虽然都不对付,但面子上礼节还要维持。

    旋即王允之便提起所来之事,纪友也连连点头道:“使君身系国任,都督此乡,是我等乡民之福。县中合共军户两百三十余,并有集粮两千斛,早已备好多时,深猷兄可直取勿候,不误军事。”

    这也是来路时两人所议,王舒既然带这么多人打秋风上门,一毛不拔也是不好,就当破财免灾。

    王允之听到这话,眸子微微一闪,纪友态度倒是干脆利索,但这手笔却是解渴而不尽兴,一时间倒是让他不知该不该发难。略作沉吟,他决定先略过此节,又说道:“我部尚要驻于曲阿一段时日,这些都可再议。眼下尚有一桩要事,抚军持节治军,曲阿多有宿卫流亡,还要有劳明府施手清点归军。”

    纪友听到这话,脸上便作为难状:“为使君劳,分属应当。只是宿卫逃来时,多与京郊乡民掺杂,眼下既无宿卫籍册,实在不好清点,不知深猷兄可有教我?”

    王允之听到这话,险些被噎到,宿卫籍册那是在都中护军府,他若是能有才见了鬼。纪友此言分明是推脱,要将宿卫留在曲阿,胆气倒是不小。

    “国难于前,凡事可从权宜!明府如此推诿,罔顾国难,似是与尊府忠义家风相悖!”

    言至于此,王允之语气便有几分不客气。

    纪友听到这话,顿时也是冷笑连连:“早先都外之战,我家一十三丁口慷慨洒血!不知尊府又有几人捐身国难?我受台中正诏为任此乡,凭你王深猷也配言而非我!”

    王家诚然望高,纪家同样不弱,尤其在这丹阳乡土上。王允之纵使气势汹汹而来,若敢对纪友动武,凭纪家在宿卫中的名望,日后王舒再想掌控接收宿卫势必更加艰难。

    沈哲子亦不动声色前行一步站在纪友身后,一众龙溪卒纷纷凑上前来,他望着王允之说道:“彼此都为国事,深猷兄何苦迫甚?”

    见王允之一副忿怨难当,深恨他二人不顾大局的模样,沈哲子心内不禁冷笑。谁他妈心里没有一个大局?谁又一定要遵从谁的大局?不过旋即他也不免苦笑起来,若非各家各有算计,国运未必如此艰难。但话说回来,谁又肯甘心放弃自己的一盘棋去为别人棋子?

0309 大江浪高

    相较于其他侨门子弟,王允之的优势在于他并不关注虚名或是面子问题,而是更看重实际。既然不能用武力迫使纪友就范,他也知时下并不适合直接用强,所以并未在曲阿县署多作纠缠,而是直接离开,自行前去招揽逗留在曲阿境内的宿卫溃部。

    诚然纪家在宿卫当中人脉和声望都极高,但琅琊王氏本身亦是南北第一高门,加上王舒如今的职事也是名分所在。那些宿卫将领们无论是为安全还是为来日的功勋名禄考虑,无疑投向王舒是一个更佳选择。

    沈哲子与纪友在县署中待了片刻,很快便有人来通报到不乏有宿卫转投王允之。对此,眼下的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他们可以钻空子抗拒王舒之令,而王舒也可以绕过他们去自行招揽宿卫。这也是眼下没有一家独大的困境所在,也是沈哲子为什么要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要抢占一个大义所在的原因之一。

    两人商讨片刻,对此亦没有太好的方法。想要扭转这个局面,只能赶紧将皇太后送达晋陵而后京口创建行台。

    纪友因为选择固守曲阿,所以也在准备将钱粮和可靠的宿卫人力转运到早先他们所修筑的营寨,以期能够保存些许元气。

    彼此互道珍重,沈哲子便回到云阳庄。这时候,庄园外王舒军营寨已经粗具规模。时下正是草木凋残之际,云阳庄外大片花海盛况不再,彼此之间一眼可望通透。若沈哲子还是以往打算,被王舒如此就近驻军,只怕睡都睡不安稳。不过现在,他倒可以不必面对这个困境。

    回庄之后,家人们已经整装待发,沈哲子略作沉吟,唤过任球来,吩咐他去王舒军中传递一个消息。彼此虽然无可奈何,但不妨碍他给王舒添一添堵。

    任球得令,带领两名随员,直入王舒军中。负责接待他的正是早间前往云阳庄拜访的羊贲,相对于先前的客气,如今的羊贲有了底气,便存几分倨傲,加上在他看来,任球这等家奴也不值得他礼下。

    “你家郎主何请于使君?如今大军移防,使君诸多军务缠身,若非急事,就先回去吧。稍后使君得暇,自会召见你家郎主。”

    说完这句话,羊贲就摆手作送客状,说实话,他本不必接见任球,只是不能见对方挫败神情终究是一桩遗憾。

    任球闻言后却是一笑:“我家郎主遣卑下来此,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禀告王使君,实在不必劳力再建新营。我家郎主即刻便要离此归乡,彼此虽然不能共襄盛举,但我家郎主也素仰王使君高名,愿献园墅以供大军休憩之用。”

    “什、什么?”

    羊贲听到这话,眸子却是一瞪,来不及再与任球寒暄,已经疾行出帐去通知王舒。

    王舒听完羊贲禀告之事,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便微微颔首,摆摆手道:“知道了,退下吧。”

    待到羊贲离开中军大帐,王舒脸上才怒色陡现,蓦地站起身来抽出佩剑斩在书案一角,口中发出咆哮一般低吼:“竖子欺我!”

    他之愤怒在于,早先就近云阳庄扎营,此计的基础在于沈哲子也是与他一般所想,要待贼众势弱而后直攻京畿以抢大功。只要彼此目的相同,无论沈哲子受不受其节制,作为这一场军事行动中的最高官职,他都是首谋之功。

    但他却没想到,沈哲子居然拍拍屁股要走不玩了,这就让他移防云阳的举动彻底没了意义,更深思这一层,自己这一番举动更近似于自告奋勇要来帮沈家看护其家在曲阿的产业。这让向来心高气傲的王舒如何能受得了!

    愤怒之余,王舒也忍不住深思沈家突然要撤离的原因。哪怕其家豪富,在曲阿聚集如此多的兵众花费也是不菲,可知其所谋甚大。但却没有任何举动,突然之间就撤离,实在过于蹊跷,由不得王舒不多加联想。

    帐中枯坐片刻,王舒招手示意亲兵备马,要亲自去探一探沈哲子的意图何在。

    将任球派去王舒军营之后,沈哲子便也下令早已队列整齐的部曲家兵们次第开拔。虽然笃定王舒不敢轻易攻击自己,但也不得不有所防备。因而沈家部曲出发前都是做好了充足的战备,军械统统下发,以战阵之形徐徐开拔。

    皇太后和琅琊王被安排在军阵最中央的中军位置,而中军所在,除了最精锐的龙溪卒之外,便是由沈牧所率领的沈家嫡系部曲。

    至于早先在曲阿招募的练兵,则有郭诵统率,与沈哲子一行殿后出发。

    兴男公主本来安排是随皇太后一行,但大概是这女郎羞于见人,一直到沈哲子的后军出发,才在几名侍女簇拥下,匆匆行上了牛车。沈哲子原本还站在车旁准备献一献殷勤,可是那女郎直到上车,都没看他一眼,倒让沈哲子有点尴尬。

    三千余人的队伍徐徐前进,中间又有诸多工匠并女眷加上各种物资辎重,行进速度并不算快。出发将近半个时辰,骑乘在一匹小马驹上的崔翎小娘子于道旁对沈哲子说道:“公主有请郎主。”

    沈哲子也知这女郎是何脾性,哪怕高冷也只能维持一瞬,闻言后便拨马疾行片刻,待到车驾旁,便看到兴男公主略有绯红的俏脸露在车窗处,望着沈哲子欲言又止,良久后才低声道:“你有没有在嘲笑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果然在嘲笑我!”

    兴男公主见状脸上已是羞红一片,手臂一抬,弹弓已经直对着沈哲子:“沈维周,你不要逼我!”

    沈哲子勉强板起脸来,肃容道:“军旅之中,岂可以凶刃妄对主将!”只是话到最后,嘴角已经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你快把我军法从事!说出那些傻话,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你!”

    公主哀呼一声,捂着脸退回了车厢内,旋即沈哲子便听到车板被拳头砸得砰砰闷响。

    见这女郎如此羞不可当,沈哲子原本还打算登车安慰这女郎几句。眼下虽是行军,但说到底只是自家人的一个转移,倒也不必过于庄重,况且家兵部曲的战斗力本就不来自于军纪。

    不过,沈哲子未及登车,前军斥候便来报王舒等人在前方等待。于是沈哲子也无暇登车,示意几名亲兵跟上自己,自行旅之外绕向前方。

    王舒马立高岗上,看着沈家那些精锐部曲自道路上缓缓行过,眸子幽深难测,但若看到最里面,则是深深的隐忧。

    在王舒心目中,对吴中人家向来没有好感,恶意甚至还要超过对苏峻等流民帅军头。因为在他看来,流民帅虽然桀骜不驯,尚能通过严苛法令予以震慑。早年他任徐州而治京口,便是手段强硬著称,流民帅未得诏令而擅自过江者,通通斩杀!移镇荆州之后,同样是如此。

    在他的治理下,京口乃至于整个江东,几乎都没有流民帅肆虐余地!若是继任者能够一直奉行不悖,何至于会酿成今日历阳之患!

    但是对于吴中人家,这样的严峻刑法便有些不合时宜。吴人世居此乡,乡资根基深厚,很难予以彻底铲除!在这方面,侨人甚至隐隐处于劣势。所以在强硬之外,还要伴随适当的怀柔,手段要比对付流民帅复杂得多。

    早年王舒与王大将军分歧多多,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便是对吴人尤其是沈家这种吴人豪强的态度,彼此观念差距实在太大。

    王大将军一心要化家为国,大有羁縻笼络南北士人姿态,尤其对沈氏这种豪强人家更是信重无比。然而在王舒看来,大将军如此作风简直就愚不可及!

    王舒内心里并不排斥化家为国,但却不认为是他们这一代能够做到。因为吴人对朝廷离心甚重,侨人又是客居此乡,一旦此时移鼎,吴地必定糜烂。像沈氏这样的吴中豪门,叛逆一次能够举兵万余,其一家之势几乎已经不逊于一地军州。若不得势还好,一旦得势,必会弑主!

    所以王舒宁愿大义灭亲,也不能眼看王大将军引火焚身,将整个家族带入毁灭边缘。今天在看到沈家部曲军容后,这隐忧不禁更加强烈。历阳之患,不过一时风起浮浪,而吴人之患,则能直接撼动根基!

    眼看着沈哲子脱离军阵向此方驰来,王舒的手指渐渐扣上弓弦,然而就在彼此距离还有十余丈时,对方却停了下来。王舒见状不免一愣,使人传话道:“沈郎缘何如此见疏?”

    沈哲子是脑抽了才会去靠近那个杀起自家族人来都毫不手软的狠货,亦停在远处让人传话:“我家老幼妇弱于此甚多,深恐兵祸加身,只能仓皇返乡,车马喧嚣尘埃满身,不敢轻进唐突使君。”

    王舒听到这话,手指摩挲着腕上护臂,益发觉得这沈家子不简单,不要脸面的睁着眼说瞎话。他只看到沈家部曲强健精猛,被甲者十之五六,军备较之荆州强军都不遑多让,何来的老幼妇弱?

    他又使人传话道:“国难蒙尘,心中存义者理应共赴国难,沈郎得遇之厚吴人翘楚,此时返乡,不惧物议?”

    “使君国之干城,平叛易如反掌。不能掠阵为使君高歌而贺,委实有憾。大江浪高,非擅涌者不敢轻涉,审时而退,亦不负浅智。”

    身后队伍徐徐行过,沈哲子也乐得在这里跟王舒扯皮。一直到后军行过,才下马匆匆施礼,而后快速追上大队。

    王舒终究还是没敢动手,哪怕沈家集众归乡割据自守,也不是他眼下的兵力能够阻止的。于他而言,名分不具便束手束脚,许多事情即便有心,也没有充足的理由去做。因而接下来几天,他都在千方百计联络都中的太保,希望能够请到诏书。

    一直等到沈家人离去的五天后,王舒才终于得到了太保在都中千方百计传来的消息,然而消息的内容,却让他如遭雷击,良久没有反应过来。继而他才明白,他今次是被那个沈家子戏耍一个彻底,于其眼皮底下将如此重要的人物转运离开!

0310 议爵

    建康与京口之间,直线距离并不算远,若是不惧大江风浪,水路不足两日可达。而陆路也并没有多远,沈哲子他们自曲阿出发,在离开王舒的视野之后快速变幻阵型,龙溪卒并沈家最精锐的部曲护卫着皇太后并琅琊王,昼夜疾行,在第三天黎明时分,便到达了丹徒。

    南渡以来,晋陵郡治几经改变,或丹徒或京口,如今庾怿所治则在本县晋陵县。早在前日,他便得到消息,汇集丹徒的徐茂,以及早在京口的沈克,一同前往迎接皇太后并琅琊王。

    相对于大兄惯来的不近人情,庾怿与皇太后关系则要更融洽几分。至于其他几兄弟,因为皇太后出嫁时年纪都还尚小,懂事后便有了尊卑之别,反而亲情不浓。

    虽然一路诸多兵卒护卫,安全无虞,但经历过建康城破仓皇出逃,皇太后心绪始终不能平静。一路来紧紧攥着次子琅琊王的手,待见到二兄庾怿,已是泪如滂沱:“我真恐此生再难见阿兄一面!”

    相对于庾翼的彷徨,庾怿多了这些年的历练,要更加成熟得多。皇太后如此悲戚,他也不免热泪盈眶,尤其大兄猝然离世,更让他颇感悲伤。但与此同时,他也知如今自己乃是庾家的顶梁柱,大兄抛下这个烂摊子,唯有他能支撑起来,否则真的是国破家亡。

    眼下不幸中的大幸便是皇太后被从都中抢救出来,若非如此,对庾家而言更是灭顶之灾。庾怿自知凭他的资历声望远远不能比拟大兄,以他自己要承担起这个重任更是绝难做到。所以,沈哲子救下皇太后并琅琊王,于他家而言,亦是救命之恩!

    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庾怿一边小声安慰着皇太后,待到皇太后情绪有所平复,才慨然道:“维周这少年,大难临头仍记得将皇太后并琅琊王营救出都,赤子之心不论,单单这一份山崩不乱的静气,便实在是让人惊叹不已。当年肃祖深识而厚赏,眼量高明,实在让人叹服。有此佳婿,乃是皇太后之幸啊!”

    听到庾怿这么说,皇太后也是深有所感:“人患不能知,非此大厄,妇人哪知佳婿难得。维周这郎君,忠义守礼,可惜生于南人门户,否则中朝都无如此璧人。兴男小女得此令偶,亦是其福,惠及母家……”

    讲到这里,她却不免有些神伤,大感自己命薄远远不如自家小女。大兄所闯之祸,败坏先帝基业,让她羞惭良多,久久不能自安。

    庾怿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皱,继而开口道:“皇太后切不要再做此门户之计,王化之下,人之分别,顺悖而已,岂能作南北之分。北地未必尽贤良,南土也未必无义士。如今南北之士共襄国难,讨伐逆臣,更不该为此优劣之评。”

    “二兄所言甚是,我不该作此想,更不该为此言。”

    皇太后闻言后亦是连连点头受教,继而又充满希冀的望着庾怿道:“二兄,眼下如此形势,又该要如何做啊?”

    庾怿皱眉沉吟道:“惟今之计,平叛乃第一要务。然而历阳兵骄气盛,各地勤王之师若是各自骤起,彼此没有呼应调度,极容易被其各个击破。若王师再累败绩,局势不免更加糜烂。”

    “皇太后虽归于晋陵,各方却仍未有通讯。所以当务之急,应是传诏各方,约定一个时机各遣其使前来拜见皇太后,共议平叛事宜。”

    庾怿这看法,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如今他并不具备大兄那样的名望资历,哪怕皇太后居于此处,若是各方都不受诏,各行其是,败了诚然局势更劣,就算是胜了,皇家威严也荡然无存。所以惟今之计,是要先把大义竖起来,而后才能有所进望。

    “我眼下已是惶恐,诸事都要有劳兄长。大兄已经不在,中书印玺自要归于二兄。盼二兄能深念国恩,勿负先帝于我家之厚望。”

    皇太后说着,便将早先庾翼送回的印玺交给庾怿,同时她也知名法之礼,继续说道:“我知眼下二兄强为中书略有不妥,但眼下除了二兄,我也难信重托付旁人。便请二兄以中书侍郎暂掌诏令,如此也算一时权宜。”

    庾怿跪承印玺,并不推辞,这也是应有之意。同时他也提醒道:“稍后尚需皇太后再作诏言,荆湘江徐青兖会稽等各方都要有所褒扬禄赏。”

    皇太后闻言后也是连连点头:“二兄所言正是,只是各方都要如何嘉誉,我自己也实在没有一个主见,还需二兄教我。”

    讲到这里,她又是叹息一声后说道:“其实我心内最不能释怀,便是小婿维周至今仍是白身。先时大兄处事过苛,礼慢我家贤婿,我未能发声劝止,近来思及每每有愧。二兄,我想趁此给维周复爵,如何?”

    庾怿听到这话,亦是点头道:“维周有雅量格局,未必迷于名爵。但他确是功大应赏,又为肃祖亲举,来日尚有诸事应任,实在不宜白身太久。”

    “那么二兄觉得该予维周何爵?他是我家令婿,县公未必不能。不过他终究尚是年浅,我也恐其禄重伤名,便作二等侯如何?”

    这件事,皇太后其实已经考虑了良久,如今说出来也只是想让庾怿参详一下自己这想法是否可行。

    哪怕本身对沈哲子已是极为欣赏,但听到皇太后这话,亦是不禁大汗。且不说皇太后自己感觉封赏过重的县公,就是她眼下所认定的这个二等侯,对于沈哲子这样一个尚未出仕的人而言也是过分厚重。须知就连荆州百战宿将,分陕重任,如今爵位也仅仅只是二等侯而已!

    “此事,我觉得应该还是征求一下维周的意见。他殿后而来,这两日应该也就快到了,不必急在一时。”

    虽然心中觉得有些不妥,但庾怿性格不像大兄那么强势,因而只是委婉稍作拖延。

    皇太后闻言后却是摇头道:“既应有赏,岂有垂询于下之理。况且维周他执礼守义,怎么好直作邀爵之语,何必让小辈为难。”

    庾怿闻言后,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言其他。最终彼此商议下来,传诏各方约定四月中于京口创建行台,而在此之前,则允许各地以讨逆为名而举义各守乡土,勿为贼所陷。

    接下来,便是沈克等一众京口南北商户礼见皇太后,各具奉献物资礼器,以慰皇太后驾临之劳。

    沈哲子落在后方,倒也不是全为殿后,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彻底堵死王舒东进的通道。

    建康与京口之间,路途虽然不长,但也不是一马平川顷刻即至,沿途多山丘沟岭。像是曲阿,因其处于茅山余脉,山岭之间稍加修葺便可修筑营寨以作防线。

    而再往东,句容之后,丹徒境内也有这样一处地势险要所在,名为大业。大业号称京口屏障,于此修筑营寨,驻军固守,可以阻拦西面军东进之路。无论是为了阻止王舒,还是为了抵御历阳军来日东进,此地都不容有失。

    早先庾条负责疏散京郊两县难民,沈哲子便早就示意于他,预先在大业这里准备了充足的人力物资。当皇太后等人的前军行过后,沈哲子后军与庾条汇合,即刻便动员这里的劳力投入到营寨的修筑中。

    诚然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沈哲子也知历阳纵使势大一时,但绝难维持长久,但战术上不能不有所重视。他虽然军略稍逊,也不曾直接统兵与历阳军交锋,但对历阳军的彪炳战绩却是深知。

    所以对于这一处大业营寨,沈哲子也是分外看重。虽然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很多,并不独独需要依靠坚固的堡垒,但趁着眼下尚有时间,准备的充分一些总不为过。

    大量左近山岭开采出来的山石被源源不断搬运来此,还有早先造价不菲、始终不能量产,只作为军事应急储备的水泥,统统用上去。此处已经地近京口,物资配置极其方便,在不计工本的投入下,数千民夫昼夜赶工,短短几天时间内,一座横隔山谷的雄壮营寨已经拔地而起!

    这营寨的样式,采用的是杜赫熟悉的那种关中坞壁的形式打造而成。关中历经动荡,从东汉以来战乱频频,至今不曾恢复元气。因而这种坞壁都是历经诸多战火考验,技术上也都是以生命为代价进行一点点的修葺,只要物资供给不断绝,可以阻拦数倍之敌猛攻不破!

    对于那粘合度远甚灰浆的水泥,杜赫也是感到分外惊异,在他看来,若有这种筑城利器在北地推广,旬日可筑数丈之城,节节推进,步步为营,羯奴那些粗鄙攻城之法实在不足为患。

    因而他也忍不住拉着沈家工匠询问水泥制作技艺,只是这种秘法寻常工匠哪里得知。当沈哲子苦笑着给杜赫解惑,杜赫才知这看似其貌不扬的尘埃造价之高实在让人望而生畏。这样一座营寨哪里是土石堆成,分明是铜钱垒就!

    这也是沈哲子苦恼所在,其实如今他家重金烧制的这些水泥,较之后世的土法水泥都是稍逊。比起时下的灰浆而言,唯一的优势就是凝固得快,粘合强度只是略高。若是不赶时间的话,实在不值得代替灰浆去用。

    但事情有时候就是只争朝夕,当这营寨立起不久,不旋踵王舒之军便追赶而来。

0311 假节督护

    眼看着面前这雄壮关隘,王舒也是怔怔出神。前不久他还经过大业,可以确信此处并无阻碍!

    早先虽然放走沈哲子一行,但也派斥候沿途监视,只是前数日斥候被驱赶而回,旋即他便接到太保通信,在曲阿稍作布置之后,随即便率兵追赶而来,前后区区七八天的光景,沈家莫非有驱鬼役神之能,竟于荒土之中建此雄关!

    不过他仍谨记今次重点为何,虽然皇太后和琅琊王在其眼下走脱,但也不是全无补救机会。只要他能及时赶到驾前,凭其家世与资历、名望,未必没有在来日平叛风潮中分一杯羹的机会、甚至借着与淮北郗鉴的呼应,将主导权一举篡夺过来都未可知。

    然而眼下雄关阻途,他又是轻骑而来,若无飞渡之能如何能过。所以哪怕心内已是忿恨至极,他还是强忍住怒气使人喊话道:“今日始知皇太后御驾过而未拜,心实惶恐,为存臣节,礼应亲往谢罪,还望沈郎予我方便,勿阻臣子全礼之途。”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从善如流,当即便让人打开关隘侧门,回道:“使君言重,晚辈奉皇太后陛下诏旨,于此本就为迎接诸贤,岂敢有阻。”

    王舒见此态,心中顿时狐疑,他想得到沈哲子或会百般阻挠,但如此干脆放行却让他不敢上前。他今次虽然上千随员,但谁知道关后是怎样形势,若被半道而攻,又是无谓损失。

    一步计错,步步受制,王舒沉吟良久,终究不敢轻入,只是于关下喊道:“如今历阳,不过疥癣之疾,其悖于臣节本就取死之道。各方精旅已是持戈待发,青徐、荆江不乏百战之兵。我为沈郎怀忧,切勿行差踏错!”

    沈哲子也知王舒最担心还是自己趁势将皇太后并琅琊王转移至会稽,因而以此威胁。说实话,现在王家也被他坑得够呛,可谓一筹莫展。凡事过犹不及,他还真担心王舒返回去与历阳同谋,继而与郗鉴呼应直接南下吴中。

    所以在沉吟少顷之后,沈哲子还是使人传话道:“皇太后陛下新归晋陵庾使君,如今未有定计。但来日共议破贼亦是势在必行,使君率众横陈都外,若无此恃,余等哪敢安坐。不独晚辈,吴中苍生亦要深感使君大义保全之恩。”

    王舒听到这吹捧之语,已是忍不住冷笑起来,他以马鞭在下方恨恨指了指沈哲子,旋即便拨马而回。

    彻底得罪了王舒,沈哲子也是债多不压身。以王家为首的青徐侨门势弱乃是一个必然,而他家若想在日后逐步树立威信,青徐侨门也是一个必然的踏脚石。须知侨门也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早渡和晚渡的冲突,越府和其余的冲突,青徐和冀豫的冲突,还有河东、关中那些排队等着上位已经望眼欲穿的人家。

    就像早先投向沈家的褚季野,他籍贯豫州,早先与王葛关系并不算差,但眼看着青徐侨门一个个人丁兴旺,等到死只怕都难等到一个上位期。只要沈家能够抹掉其家太浓厚的南人气息,且能给这些人家提供一个上位机会,他们也不会排斥投靠沈家。

    所以未来,不止在军事上,在政治上王家也必然是一个靶子,要被竖起来围殴痛打。所以,沈哲子也真的不怕将王舒得罪到死。只要自家足够硬朗,提出这个政治主张,就不怕无人应和。这个年代,忠义两全之选或许不多,但谋求上位者在什么时候都不乏。

    迫退王舒之后,沈哲子也与庾条离开了大业,只留两千余兵众在郭诵等人的统率下于此镇守。

    此时皇太后已经移驾到了京口,毕竟晋陵地方过于局促。

    待见到庾怿后,彼此又是一番感慨。旋即,庾怿便苦笑着将早先皇太后所议要为沈哲子复爵乃至于进封的事情讲述一遍。彼此情谊已是深厚,庾怿在沈哲子面前倒也没有太多避讳,直言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妥。

    听完庾怿的看法,沈哲子也是赞同,并不觉得眼下乃是谋求复爵的最佳时机。且不说他本就不热衷于名爵此类虚荣,单单各方对此的看法便不能忽视。眼下叛臣尚占据京畿,绝不是论功行赏的好时机,来日不知还会有怎样变数,若因他复爵之事定下一个大赏的基调,等到余者封赏或是有薄,对于局面的稳定也实在不利。

    况且大佬们爵位一动未动,沈哲子自己先冠上一个大封,也实在太显眼。况且眼下无论封什么,那真的就只是一个虚名,半点实际都不会有,反倒会招惹太多物议。

    所以沈哲子再与庾怿一同去拜见皇太后,力辞爵位之赏,并倍言其中利弊。

    皇太后听完沈哲子所言,也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不乏惋惜道:“维周你如此明理,首重大局,反倒让我更加不安。今次之议暂且作罢,来日必为我家令婿谋一厚封!”

    对于丈母娘这耿直脾气,沈哲子也是只能生受。早年看自己不顺眼,多说几句都恐有辱视听。如今感官变好,便又唯恐冷落自己。这样的人,善恶勿论,纯真倒是不失。仔细想想,自家娘子脾性倒是也略有相类。

    虽然辞去了爵位,但沈哲子也不是一无所得,得了一个督护之职。督护等同于临时差遣执掌军队,权柄有大有小,类似于王舒那是最高的一等可以统率整个浙西军马,而小一些的哪怕只是执掌一曲半军,也可称之督护。

    沈哲子这个督护也督护不了别人,只是将自家于此兵力分所三军而指挥。但是在督护之外,皇太后只觉得太过亏待沈哲子,又给与假节。

    中朝不论,单单过江以来,未及弱冠而得节杖者,沈哲子可谓第一人!虽然这一柄节杖,很明显是前不久砍来的毛竹做成,那竹皮绿意都还未褪,看上去更像是儿童玩具。但就是这么一根竹棍,比那所谓的二等侯还要瓷实得多!

    只要手持这一根竹棍,沈哲子所掌之军便是独立编制,王舒再来也管不到他。而且一旦在战阵上,看到别的将领若有违反军纪者,可以直接收而斩之!

    时下各种官职可以不必看,尤其是外任者,大州小州,大郡小郡,权柄都有不同。而衡量外臣地位高低的,则就是假节、持节、使持节和假节钺。通常能够得到使持节待遇的外臣,便可称为方镇,因为可以直接处置两千石一下官员。至于最高一等的假节钺,连方镇都能直接收而斩杀,一旦获得,便是当之无愧的权臣了。

    像是沈哲子老爹沈充,虽然只是会稽内史,郡守之位,但却外加使持节,其所督诸郡太守俱要受其节制。所以,沈充也可称为方镇。但是像吴兴的虞潭,只有管民之人,节杖不具不得督军事职,便是单车。

    沈哲子得到这一根竹棍其貌不扬,甚至还不如他小弟沈充的玩具竹枪做工精致,但却意义重大,是其仕途里程碑式的一个标志。只要他在假节过程中无错无罪,日后哪怕交还节杖,资历已经足够担任一方郡守!

    沈哲子本质上也是跟庾亮一类的人,不注重虚名,但对实际权柄却敏感得很。庾亮可以力辞县公封赏,但却从来不辞中书之任。沈哲子也是如此,早前极力推辞那厚封侯爵,但是当皇太后予其假节,便就坡下驴的收了下来。

    离开皇太后居所,庾怿看到沈哲子甩着手里那一根竹棍,也是颇觉眼热。他的履历也算丰富,可称得上出则州郡,入则中书,但却始终没有得到一柄节杖过。眼下看着沈哲子少年得意,也只能自怨自艾谁让自己没有一个好岳母。

    不过这感慨也只是一时,稍后形态建立,他无论如何都是要得到一柄节杖的,负责根本不足去制衡那些方镇。

    但是眼看着如此重要的节杖在沈哲子手里烧火棍一样甩来甩去,庾怿总是感觉碍眼,顿足轻斥道:“御赐旌节之重,庄重一些!”

    沈哲子看一眼不乏酸溜溜的庾怿,哈哈一笑,而后将节杖递给了身后的刘长。刘长早先被痛揍淤青未消,忙不迭跪在地上高举双手将节杖承接过来,然后挺胸抬头站在沈哲子身后,整个人都变得魁梧挺拔起来,让人感觉更加欠揍。

    不过沈哲子归来没几日,还在跟庾怿商议往荆江徐等地送去的诏书该怎么写,大业营寨方向传来消息,王舒在京郊又有举动,高举大旗宣言已得皇太后诏令,进位中军将军,假扬州刺史事,同时节掌宿卫六军。

    闻知此事后,庾怿脸色不禁大变,皇太后有没有这份诏令他最清楚,如今他就是掌管诏令的。王舒矫诏为此宣言,简直是悖行礼法,与历阳叛逆行迹无异!

    在时下而言,这样的自封官号倒也不是孤例,早年间沈家为乱时,会稽义兵起,赋闲在家的虞潭便是自封明威将军,然后再向朝廷请示,可视为一时权宜,过后都不会深究。

    王舒底子要比虞潭硬朗,性子更烈,被自己狠耍了一番,玩的也大一些,他是认准为大局计,哪怕矫诏,自己这一方也绝对不敢予以否认。而且为了安抚其心,自己这一方还要赶紧补上诏书送至王舒军中。

    事后只要创建大功,功勋之下这一点劣迹也都可以抹去。而此举刁钻就刁钻在,扬州京畿所在,只要来日平叛成功收复京畿,王舒就能坐享一份功劳!

    不过沈哲子得知这消息后却是松一口气,他早先担心乃是王氏被逼过甚直接收编联合历阳为其爪牙,但是王舒为此宣言,则不啻于公然表明立场,绝不与叛臣互通苟且。他封自己一字并肩王好不好,反正皇太后在自己这一方,顶到天上去他也就是个老二!老二都排不上,都中还个皇帝,自己这方还个预备役的琅琊王。

    当然,沈哲子对此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略加沉吟便决定了,王舒可以暂领扬州,而自家谋划的中分扬州也应该付诸现实了,此时正合时宜!

0312 小沈使君

    位于京口西南的砚山庄园,原本只是修筑来供吴中商盟人家往来此方的一个居住地,后来规模逐渐扩充,效用也越来越多。到了现在,不只京口周遭诸多官署都聚集在此处,南北各个人家在此也都有一片园墅,与京口密切相关的大事往往由此决之,渐渐有了在野之台城之称。

    随着西面战事兴起,许多早年驻留在京畿之地的人家也都开始往京口方向退。尤其是历阳起兵过江以后直至到建康城破这一段时间之内,大量京畿人家和台臣们纷纷往此处紧急撤离。京口之繁华不逊建康,突然涌进这么多人家,尤其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南北头面人物,不好苛待,因而绝大多数都安置在了砚山庄园。

    随着皇太后与琅琊王驾临京口,并且入住砚山庄园,这个在野之台城渐渐有了一点名实相副的味道。甚至已经围绕在皇太后和新任中书侍郎庾怿周围,初步建立起了一个行政班底,毕竟那些逃亡来此的台臣们多居此地,直接再担任原本的职事即可,很快便组建起了一个流亡的政权。

    当然这个流亡政府的包容度与涵盖面远不及原本的建康朝廷,譬如眼下时局中最重要的一股政治势力,以琅琊王、葛为首的青徐籍侨门在此并不算多,即便有寥寥几户,也难以代表整个青徐侨门的利益。因而很难说,这个流亡政府能够完全取代原本的建康朝廷的职能。

    但这里也有一点无可比拟的优势,那就是皇太后与琅琊王俱在此处,大义所在,那就决定了这里乃是整个江东除陷落叛臣之手的建康城外,唯一的政治中心。尤其对于游离在中枢以外的京口侨门和吴中人家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距离中枢如此之近!

    在砚山庄园中,有数个结构宏伟壮阔的议事厅,用于举办大型的集会和议事活动。在往年,京口市场各种物价的平抑提升,以及各种货品的配送量等等,绝大多数都是在这些厅堂中决议出来,继而影响到淮北、京口、吴中乃至于近半个江东的民众生活和生产。

    位于庄园东南角的云鹤堂乃是乃是一个甲等厅堂,最多可以容纳上千人,一旦这里被启用,往往都是举行商盟规模最大的议事活动,而做出的决定也都往往影响甚广。这样的甲等厅堂每一次启用,往往也都会吸引绝大多数目光。

    上一次云鹤堂的启用,做出的决定乃是由商盟整体出面来接应皇太后与琅琊王,并为未来的临时行台提供大量物资用度。

    今天的云鹤堂议事乃是商盟总裁沈克临时提出来的,至于议题也还在保密中。因而早早的,便有众多商盟人家的族人们来到此处。这种甲等议事哪怕只有一个议题,过程往往也都很长。但整个商盟的运作效率却并不低,对于这些与会者而言,那真的只是把时人服散狎妓的时间用来开会而已。

    到了约定的上午巳时,堂中近千个座席已经坐满了近半,而在云鹤堂外的竹栅也落下。迟到或是缺席者,便意味着放弃今次议事资格,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不得再有异议,这也是为了鼓励商盟各家都加入到商盟议事中来。

    落栅未久,商盟总裁沈克并一众耆老便从门口行入,在诸多座席中穿行而过,沿途诸多人起身拜见,沈克等人也都一一颔首回应。待沈克他们行过,众人才发现队伍后方的沈哲子,沈哲子今天轻甲出席,外罩氅衣,整个人显得更加英朗挺拔,在其身后还跟着一脸庄重姿态,手捧节杖的刘长。

    “沈郎今天也列席议事,还真是罕见!”

    众人对沈哲子也都不陌生,对他的态度甚至较之前面过去的那几个老家伙还要热情得多。

    “什么沈郎,应该是小沈使君!”

    听到旁人对称谓的纠正,沈哲子心内也不禁一乐,只是脸上还保持着矜持淡然笑容。他虽然只是假节,但再假也是方面主官,虽然能管到的只有自家那一众部曲,因而已经可以毫不谦虚的受人一声“使君”之称。

    待到沈克等人尽皆在上首落座,沈哲子坐在了叔父身侧,余者也都纷纷落座。虽然过往各家不乏交谊,但像今天这样齐聚一堂的机会却不多,因而彼此之间也都兴致颇高的谈笑起来,顺便打听一下今天的议题是什么。而沈哲子也在席上频频与身边人,或是上前拜访者笑语盈盈的交谈着。

    商盟成立已有数年,由最开始几十家其后又陆续股权变更,有人加入有人退出,到现在规模已经颇大,而且加入者也不独只有三吴之人,只是主要的商业活动还集中在吴中、京口一线。

    到目前为止,商盟议事也已经形成了一套尚算稳定的流程。总裁之下有诸位耆老,总裁统理事务,大部分的事务构架都由总裁掌管。而耆老则是由吴中各家共同推举出来,大多为吴中清望人家,像是吴郡的陆明乃是陆晔的族弟,还有吴郡的顾众,会稽虞、谢等人家。

    耆老们并不管理具体事务,他们的加入除了商盟要借助他们各自在吴中的名望之外,就是走后门、收贿赂。因为原则上而言,但凡是加入商盟的人家,皆能对商盟的发展提出建议议案,但前提是,必须要通过耆老们的准许,才能拿出来进行正式的讨论。

    因而但凡哪个人家想要提出什么对自己有利的议案,必须要先去游说耆老们,无论手段如何,威逼还是利诱,哪怕是砸锅卖铁,只要能够获得耆老们的认可,就能拿出来公开讨论。就算是要把米价定在一斗万钱,只要通过了,商盟就会不遗余力的去推动。

    而总裁除了处理事务以外,还有一个特权就是可以不经耆老们同意,直接抛出一个议案出来。所以耆老们的存在,既是给各家提供一个提出意见的渠道,也是在给他们施加一层禁锢。只要越不过耆老,想法再美妙,都不能落实。

    商盟这一套仪式流程,沈哲子并未参与制定,而且他也不觉得一整套的制度建设会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制度没有先进落后的区别,只有合不合适。

    大凡是过于武断制定的制度,必然会抹杀一部分的利益,而这一部分人必然会成为制度的主要攻击者和破坏者。有时候要维持一项这样的制度,所付出的成本甚至比所获取的收益还要大得多,会造成极大的社会资源浪费。

    约定俗成、慢慢磨合出来的制度,可能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既然这一项制度能够磨合出来,必然就比较契合时下参与者利益分配的一个均衡点,人们也更乐于去遵守。

    沈哲子眼下并无鹰视四方、龙盘虎踞的气势和实力,自然要尽可能的去避免内耗。

    至于真正的议事流程,则与时下盛行的清谈形式差不多。提出意见者当众将自己的观点说出来,然后予以详尽的解释为何会作此想,然后众人有反对者针对这个观点纷纷质疑和驳斥。如果没人能驳倒,那么意见就予以通过。

    今天的前两个议题都是与商盟来日的集货备货有关,按照人惯常理解,一旦有战事发生,必然会冲击到民生问题和商业活动。但其实不然,尤其对商盟这样的庞然大物而言,本身抗击打能力已经很强,可以无视大多数对寻常商户而言足以造成灭顶之灾的风险。

    历阳起兵攻陷京畿,可以说整个江东都是大受动荡。眼下唯一能够提供货品稳定投放的可以说唯有吴中商盟,这一点可以从隐爵提交来的订单数量看出来,虽然奢侈品的需求确实大幅度降低,但是竹木、盐米订单却是陡翻数倍,甚至超过了丰年淡季的全年总和!

    前两个议题,一是会稽一众盐家们提议暂时罢运其他物资,商盟运力优先满足盐船和粮船。一个是长城县并余杭人家提议,将竹材木材的价格提升三成。这几乎已经是共识,因而没有太多人提出质疑,很快就通过了。

    当长城陈家的人走下讲席,众人便看到沈哲子站起身来登到讲席上去坐定,不免都精神一振。且不说沈哲子的帝婿身份加之少年假节的煊赫,单单如今皇太后与琅琊王驾临京口,众人都已知道背后主要便是沈哲子促成。能做成这样的大事,哪怕不论势位家世,沈哲子也值得众人高看一眼。

    商盟这套议事章程形成以来,沈哲子但凡有什么决定,或是请二叔出面,或是派麾下幕僚,今天还是第一次登上讲席去说服别人,难免感觉有些新奇。为了避免提议者众目睽睽下怯场,原本讲席四周都是有屏风阻拦的,不过沈哲子坐下后不久,便示意人将屏风撤走。

    望着书案上陈设的名贵香料、纸墨、如意、麈尾等等器物,沈哲子也不禁感慨,真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明明只是在商言商、牟利为重的探讨会,却偏偏给人一种清谈雅趣,竟如开坛授业一般的隆重。

    沈哲子登上台去不久,便有沈家仆从们搬着几个硕大的木箱放在他身边,这都是他准备用来说服眼前这些人的资料。

    而看到沈哲子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众人也都纷纷敛息宁神,对这位小沈使君要讲到的议案更加好奇。

    沈哲子拿起书案上玉如意握在手中,然后从木箱中取出一卷书轴摊在案上,环视众人一眼,而后说道:“今日晚辈所议,便是商盟请奏会稽分州。”

0313 吴人悲切

    当沈哲子刚刚讲出这样一个议题,整个云鹤堂内便轰的一声爆发出猛烈的惊诧声。

    沈哲子撤走屏风,就是为了更直观的感受到场中气氛的变化。如今他视野所及,尽是充满惶恐和惊诧的脸,不独那些根本不知情者对这个议题感到惊恐,就连那些早先就此已有沟通的人家,这会儿也是满脸的不淡定,没想到沈哲子竟然敢将这样一个敏感话题摆出来公开讨论。

    众人的反应,沈哲子也早有预料。这些人眼下的惊诧和恐慌,未必是针对于议题本身,而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抛出这样一个议题。

    会稽分州是一个影响极大的政治事件,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时下讽议国事,臧否台臣乃是一种风尚,但是这种具体的政治图谋,应该是属于暗室之谋,人们终究还是不惯于公开来讨论。

    而且对许多人家而言,他们加入商盟,只是因为商盟能带来可观的利润而已,绝不想卷入到什么残酷的政治斗争和倾轧中。因而当听到沈哲子这个议题,几乎已经忍不住要掩耳狂奔,逃离此处。

    其实沈哲子原本也不想过早的去启迪商盟的政治性,因为大凡一个团体,从建成到壮大,继而产生自己明确的政治意图并且付诸于斗争中,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譬如历史上的北府军军头,其前身京口流民帅团体乃是伴随着东晋的立国,一直具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和活力,但也经过长达百数年的酝酿,终于在刘裕手中完成了从军头到国主的蜕变。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流民帅苏峻,还是后来的北府军统率刘牢之,始终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要将朝廷取而代之的强烈政治意图。

    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无疑是刘牢之,他所掌握的军事力量,以及他所面对的历史机遇,相对而言是要比刘裕还要优越几分。但就是因为政治意图的模糊,始终游走在各方政治势力之间,当最后终于决定起兵造反时,却是众叛亲离,像其中比较著名的乐安高氏,都投向了敌国。

    隐爵商盟有大利,远胜于时下田亩所出,这是商盟能吸引人加入的最大原因。所以迄今为止,商盟虽然日趋庞大,但是其意义主要体现在盈利性上,政治倾向则并不明显。参与者有什么政治意图,都有自己的派系和立场,也不会求助于商盟。

    比如沈哲子前数日到达京口,旋即便有众多访客涌来,这些人或是弃官而逃的台臣想要复职,或是吴中人家希望能看在同为乡人且商盟一系,为其在行台谋一职位。他们不是没有政治需求,只是不惯于将这需求摆在商盟内讨论。

    但是一个团体没有政治性,结构就会松散,没有凝聚力。

    比如青徐侨门,他们是乡党自然结成,又有越府僚属这一基础,当琅琊王氏势大且愿意承担其责任时,在王与马共天下那段岁月中,青徐侨门是时局中最重要一股力量。但是随着王敦事败,王导喑声自处,怯于承担,青徐侨门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崩溃,因为已经没有了一个统一的政治奋斗目标。

    如今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在手中,此前不可能,此后也很难做到。所以考虑再三之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对商盟内部进行一个整合,通过商盟的力量去运作中分扬州之事,也是让人见识一下商盟所拥有的政治能量。

    待到众人惊诧声有所削弱,沈哲子才示意仆从敲一敲立在讲席旁的铜磬,而后继续发言道:“此议稍有逾礼,诸位愿闻详情亦或不愿与闻,都不强求。开栅一刻钟,不愿闻者宜速离。”

    随着他话音落下,堂下已有数人颇怀惊惧之色站起身来,可是再看周遭其他人,虽然也有惊慌忧虑,但亦不乏好奇。而上方沈克并一众耆老,更是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显然此议已经获得了他们的认可。

    一时间,这些人倒不知道该不该离开。他们确是不想加入到这一类政治斗争中来,但是又恐离开后此议能够通过,除非他们离开商盟,否则便难保持清白。而且他们也不乏好奇,沈哲子究竟要用怎样说辞来说服众人。毕竟这样的事情,肯定会有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考量。

    沈哲子坐在讲席上,看着不乏人起来又坐下,有的人甚至已经行出殿外,但不旋踵又神态纠结的行回来。一直等到一刻钟过后,竹栅再次落下来,没有一人离开。

    到了这里,沈哲子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无论他此议通过不通过,最起码今次的目的是完成了一半,那就是众人已经默许了他在商盟中谈论政治意味如此浓厚的一个话题。如今的商盟,沈家虽然占据主导,但却并不能打造一个一言堂。当实力不具备时,强求独裁,那就是逼着人搞对立,树立许多原本不需要面对的对手。

    所以,哪怕中分扬州此事已经是笃定,沈哲子还是要拿出来讨论一下,给这些人以尊重,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

    待到众人尽数坐定,沈哲子便示意人架起木板,然后将他所准备的各种数据简报张贴起来,整整两个大木箱都空了后。还剩下的两个箱子则被推到了座席正前方,里面装着的是简略版的数据资料,由沈家仆从一一分发下去供众人传阅。

    这时候,沈哲子才走到第一块木板前,说道:“此为太安三年,乱贼石冰攻破扬州,祸乱三吴之旧事。当年吴中各家为扫灭叛军,各举义兵,与事者七十三家,我家幸居其中。吴人守土护乡,死战壮烈,魂魄永馨!”

    说着,沈哲子面北深施一礼,以示礼敬那些守土而亡的吴中烈士。此事虽然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但在座者不乏亲历其事,很快便被沈哲子勾起回忆,复又想起那段浴血奋战,壮烈守土的岁月。

    接着,沈哲子转过身来,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指着那板牍说道:“此为当年我家当年所用部曲门生,被甲七百余,执戈两千,战损千余,米粮所耗五千余斛。当年田亩歉收一万六千斛,次年欠八千斛。人命折粮,物损折粮,合共十二万五千三百斛。”

    众人听到这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吴中虽然富足,但也绝无可能家家都有沈家这样庞大产业。单单一次动荡的损耗,便超过场中近半数人之家产!

    “永兴二年,陈敏为祸……”

    沈哲子并不理众人的惊诧,从石冰之乱开始历数江东的大小动荡,并且以自家与其他吴中人家在动乱中的损失为样板,为众人描述吴人在这历次动荡中所遭受的损失。当然在言到最近一次的王敦之乱,因为他家自己作死,数据并不具备参考性,但因为资料详实,倒也不乏参照。

    随着沈哲子的讲述,厅堂中气氛已经渐渐压抑起来。以往他们也知战乱难免会有损失,但当这些数据真真正正摆在眼前时,才知损失有多惊人。哪怕是家有田亩百顷,荫户十数的小产之家,只要历经动荡至今还没有在战乱中死绝,付出的代价都是五万斛粮往上!

    当所有数据讲完,沈哲子深吸一口气,继而沉声说道:“世居此乡,父老安居之所,家庙矗立之地,守土有责,义不容辞!但是诸位,触目惊心啊!我等吴士,还有多少义血可流!”

    沈哲子这呼喝声回荡在宏大会场中,此举亦直接叩问个人本心。是啊,前日举义,今日举义,明日又举义!这天下何时能安宁,江东何时能无事?早先有人尚因这几年在商盟中得利甚丰而沾沾自喜,但是看到过往其家在这些乱事中付出的代价,俱有触目惊心之感,心情再无一丝畅快。

    尤其一想到来日或还要兴起义军去平灭建康兵灾,少不了又是连场战事,人力物力的损耗,不忍深思。正如沈哲子所言,吴人还有多少义血可流?

    “吴地多动荡,每乱义军起!为何我们吴人,不能有自己的军州?不能有自己的子弟兵?”

    当所有数据讲解完毕,沈哲子的结论也呼之欲出。之所以每逢动荡,吴人都要大举义兵,那是因为中朝以来,朝廷便对吴人多加打压。

    三吴之地唯一勉强可称方镇的会稽,军户不足两千,沈充督浙东军事,能够执掌的郡兵不足万人,而且还是时下最劣的军备,甚至不如流民!因为郡兵在兵役之外,尚承担着沉重的劳役赋税。所以一旦有战事,各家必然要兴起义兵才能保证吴中无事。

    “今次历阳之患,与我吴人无尤!今日有言在此,吴地多慷慨,肺腑存大义,钱粮可舍,义兵片甲不起!”

    言及于此,沈哲子已经划出了底线,既然朝廷不许吴中有军州,那么该输送的钱粮还是要输送,但是绝对不起义兵,除非朝廷准许吴中建立军州,以正规军的名义征发。

    “诸位可有否我?”

    讲到这里,沈哲子行下讲席,平复一下心情,继而对众人环施一礼。

    他话音落下后,堂中良久无人开口,只听得到糅杂在一起似有韵律的沉重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慢慢站起,对众人说道:“家中本有七子,石逆死二,陈逆亡三,至于如今,剩我一人。血仍激昂,今次之患,愿毁家而捐国难,若有托义沽名举兵害我乡人者,与你偕亡!”

0314 弄权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修禊之礼,古已有之,至于魏晋,三月上巳祓禊之期,更成一桩盛事。这一天,男女老幼,高门寒素,俱逐水而贺,尤其对小民而言,更是一年到头难得无忧时光。

    虽然西面战事告急,但到了上巳日这一天,整个京口仍然弥漫起一股浓厚的节庆气氛。从早间开始,便有大量的民众盛装出门,或驱车而行,或安步当车,亦有鲜衣怒马膏粱子弟招摇过市,纷纷涌向江边。

    如今的京口,繁华较之建康京畿并不稍逊,已是大江沿岸屈指可数的大都会。尤其随着西面战事兴起,京畿陷落,京口周遭更是聚集了大量前来避灾的民众。

    为了让今次修禊之礼顺利举行,不出乱子,京口这些人家也是大费周章。早在数日前,各家便奔走劝阻,希望能够制止人们不要参与这样的大型集庆,然而却收效甚微。于是接下来,便又由巡江督护府牵头,在大江岸边清理出大片空地,以供民众集会庆贺之用。

    除此之外,为了保证这庆典过程不要出现滋事动荡等意外,庾条也联络隐爵各家尽出部曲家兵,在场地中建造竹楼兵寨,以期一旦发生动荡,便能第一时间到场阻止,尽量避免事态扩大糜烂。

    上巳日这一天,沈哲子也是早早起床,为稍后出席庆典而做准备。近来他都在为会稽分州之事而忙碌,前夜还与人讨论到深夜,因而精神不免有些困乏。等着家人们去准备稍后出门衣衫的时候,他躺在胡床上不知不觉便又睡去。

    兴男公主身穿皮甲猎装自门外气冲冲行入,待见到沈哲子闭眼躺在了胡床上,才放低了脚步,动作轻柔缓慢坐了下来,两手托腮凝望着沈哲子。因为近来沈哲子忙得不得了,每天都是深夜才回房,加上自己早先做得蠢事,她也实在羞于再往沈哲子眼前凑,因而夫妻两近来少有独处的时候。

    沈哲子睡得很浅,一待公主坐下来便已经有所察觉,神态略显慵懒侧过身去拉住小女郎柔荑,笑语道:“我家娘子因何生恼啊?今日祓禊庆日,公主怎么还不换衫,不打算与我同去?”

    公主坐在了沈哲子身侧,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了他眉间,语调不乏疼惜道:“你都几夜没睡好,怎么就不知趁着闲暇休息一下?我今天哪里都不去,只在家中陪着你。”

    说着,她脸色又涌现一番阴郁:“如今京畿还未收复,皇帝尚在叛臣手中把持,难为这些人国难视而不见,反对一桩礼俗这么上心!”

    沈哲子将头枕在小女郎修长的大腿上,听到这话却是苦笑一声。若是以往,他应该也会与公主所想大同小异,时下国难当头,委实不宜再大肆庆贺。但近来他要帮助庾怿平稳局面,便不得不更多的从大局考虑,心态较之以往已有不同。

    诚然反攻叛军,收复京畿迫在眉睫,越快兴兵便越好。但现在的问题是,随着历阳攻陷京畿,气势已经达到顶点,又在京畿获取了大量的物资补助,老实说无论哪一方都无战之必胜的把握。若是骤然起兵反被击破,局势反而变得更加恶劣。

    前不久,苏峻部将张健出都扫荡京郊,王舒部被迫在琅琊郡与之交战一场,结果一触即溃,战死千余。如今王舒已经率众退到了曲阿南部,正向故鄣转移。而早先围攻石头城的韩晃亦南下扫荡宣城,如今的宣城内史桓彝只能固守广德苦苦挣扎。而苏峻的主力则已经转移到姑孰,与江州温峤对峙起来。

    若不大规模引入淮北军,京口本身的军事力量是并不占优势的。虽然尚有徐茂等这些刘遐旧部留在京口,但兵力统共两万余人,其中精锐更是少之又少。沈哲子这几千军备精良的家兵,已经是屈指可数的劲旅。凭这些力量,守住京口不失尚且勉强,再反攻京畿,实在力有未逮。

    所以眼下平叛,重要的不是何时举兵,而是要与各方达成一个政治上的共识。只要这个共识达成,相约起兵,平稳推进,平叛并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情。

    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自己这一方能够保持镇定不乱,意义甚至比小胜几场无关大局的战斗还要重要得多。所以过往这段时间,除了平衡稳定各方之外,沈哲子也在组织人去游览观赏大业雄关,以期能够稳定人心。至于那些鼓噪尽快出兵平叛的声音,除了要选择性无视,个别过于激烈的,反而要有所压制。

    这么一想,沈哲子近来的作为,确是与末世奸臣没有什么两样,怯战苟安,避实务虚,嫉贤妒能,结党营私,耽于享乐。

    但形势如此,他又不得不如此做。若来日江州、荆州遣使到来,看到京口已是乱得一塌糊涂,未必不会滋生出旁的想法。所以哪怕只是为了一个假象,许多事情也不得不去做。

    今天的上巳日修禊,除了民众庆贺之外,也不乏政治意图,主要还是做给一江之隔的淮北军看。

    皇太后到达京口之后,郗鉴倒是第一时间派人来问候并请示过江,但是遭到回绝后,态度转为暧昧起来,或是为了避嫌或是故作姿态,大江对岸诸多军事建设并巡江军队统统撤除,不免让人深思其背后思量与意图。

    无论忠奸与否,沈哲子是不可能容许郗鉴率众过江篡夺主导权的,在这一点,他家与庾家的利益完全保持一致。皇太后诏令郗鉴进官司空,督幽冀兖青徐五州军事,唯独不提召其过江之事。而且近来受到沈哲子的启发,庾怿也在让庾条活动分割徐州,将京口独立成南徐州的事情。

    沈哲子也明白,眼下而言并非分割事权的好时机,可是一旦错过这难得的机会,来日想要做成势必更加困难,会遭受更多阻力。所以他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假使荆江对此过于抵触,他愿意去接触历阳,握手言和,承认历阳军事行为的正当性,借此以打击荆江。

    一旦没有了朝廷赋予的大义,江州不论,荆州局势势必会崩溃。如今各方虽然荆州最为势大,但荆州的陶侃又是最玩不起的,他甚至不如历阳有一批能够跟随其起义而攻中枢的子弟兵,本身又非世族出身。荆州既有众多豪强,又有南蛮,还要直面羯胡后赵和益州成汉,一旦丧失了大义,陶侃并不能压住局面。

    这也是沈哲子敢于弄权的原因之一,如今最重要的几方力量,荆州、江州并不具备自立资格,只能托以大义,其权力才能获得保障。豫州侨门庾亮已经身死,青徐侨门王导被扣在台城不必考虑,王舒甚至要矫诏才能勉强维持局面。只要能够搞定郗鉴,中分扬州便彻底没了疑难。

    只要会稽能够获得自立,沈家便可以称得上是彻底势成,时局中没有任何一家能够获得他家这样从容的地位。退则方伯,进则中枢,虽然仍然难以比拟立国之初的琅琊王氏,但想想沈家乃是南人武宗面貌踏入时局中,不足十年时间列于参政高门之中,也是中朝以来未有之功业!

    京口无兵可夸,想要让淮北的郗鉴感受到压力,继而接受这个事实,沈哲子能够展示的只有京口独有的繁荣,以及他家对于京口局势的掌控力。掌控力要怎么体现?哪怕西面告急,京口仍然不乱!

    所以今天的上巳日祓禊,就是为了体现京口的底气所在。只要烘托出一个氛围,来日无论是直接接触郗鉴,还是拉拢淮北众多流民帅,都会容易许多。

    当然这些思量,沈哲子可以与庾怿侃侃而谈,但在兴男公主面前终究还是有些难以启齿。听到这女郎抱怨,沈哲子沉吟少许后才说道:“小民难与国事,无罪而遭殃,也实在不能苛责太多。士庶能为同乐,来日才能同忧。”

    “或是此理,可是一想到阿琉在都中还不知过得怎样担惊受怕日子,我实在开怀不起来。”

    当日不能救出皇帝,兴男公主始终心存愧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愧疚也越来越深重。

    “凡事皆在人为,娘子也不必深忧。皇帝陛下乃是吉人而有天相,不拘早晚,我一定会帮我家娘子将人救出,以全手足。”

    沈哲子近来虽然弄权诸多,主要目的当然是为自己来日分羹而考虑。但做这一切的前提也是基于能够成功平叛,救出皇帝。否则,这一系列的努力最终效果都是大打折扣。

    “沈哲子,你真好。”

    公主弯下腰来,以额头顶着沈哲子前额,腻歪得不得了。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一笑,他心知自己从来都不打算做一个顺臣能臣,尤其是北伐这种大事,必然要掌握完全的主动,才能增加一些成功的可能。早先公主自以为性命垂危说的那些话,未必不是她内心真实剖白。假使未来行到最终那一步,他也希望这女郎能予他充分的理解。

    沈家小侍女瓜儿捧着沈哲子的春衣行进来,看到眼前一幕顿时惊呼一声又忙不迭退回去。

    公主闻声后连忙抬起头来,脸颊已是羞红一片,沈哲子顺势起身拍拍小女郎肩膀:“快去换衫吧,我等着你。”

0315 掷花盈野

    彼此都居砚山庄园,沈哲子与公主换过春衣,然后便相携去拜见皇太后。

    眼见小夫妻联袂而来,皇太后也是颇为欣喜,尤其听到京口人家进献的侍女们称赞“一对璧人”云云,笑容不免更加开朗,示意沈哲子坐到近前来问话。

    待听到沈哲子邀请自己出席修禊之庆,皇太后略一沉吟后摇了摇头,说道:“我近来心绪烦杂,即便出席也难欢笑,反倒扫了人兴致。”

    顿了一顿后,她又说道:“我虽然不去,不过维周你若是愿意,倒可以带着你妻弟一同前往见识一下京口风物人貌。”

    “琅琊王殿下若是有此兴致,臣自然乐意奉陪。”

    沈哲子嘴上笑着回答道,不过手却在案下轻轻点了点兴男公主膝盖。兴男公主有些疑惑的看了沈哲子一眼,见其嘴角微微下垂,当即便有明悟,于席中发声道:“维周携我来请母后,是希望母后出去散散心。但母后不愿意,我们就要自去游乐,哪有闲心再去照应阿珝。”

    以往她是不敢用这种语气跟皇太后讲话的,但是随着年龄渐长加上历事经多,渐渐发现母后也非完全的不犯错误,因而皇太后在她心目中的威严也渐渐瓦解。

    “哈,那是我思虑不周。维周你要与同侪游乐,确是无暇关照太多。罢了,你们自去吧。”

    皇太后听到公主的抱怨,便也微微一笑,不再固执己见。经过苑中突围之事,这母女两人之间交流也潜移默化的发生了改变,皇太后不再一味强势,这一点大概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略过此节,皇太后又指着公主说道:“你这小娘子不要恃宠而骄,维周对你有敬爱,你要更懂得和顺之道,哪能在外直呼夫郎名字。”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

    兴男公主怯怯看了沈哲子一眼,而后才对皇太后说道。

    待行出来,公主才拉着沈哲子的手皱眉道:“沈哲子,你是不是不喜阿珝?虽然我也不太喜他冷淡性情,但你何至于这么厚此薄彼,都不愿带他一同去玩耍?”

    等上了车,沈哲子才撇了撇嘴角,摇头道:“皇太后似有以琅琊王继鼎之念,我不能助她。公主你也要记住,日后此类之请,统统一概回绝。”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美眸不禁瞪大:“不至于吧……阿、阿琉他又没错,母后怎么能有此想?”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默然,许多直觉根本就讲不清楚。或是自己过分敏感,或是皇太后对于收复京畿并不看好,故而希望能将琅琊王推出来为时人所知。但无论如何,哪怕是杜渐防微,沈哲子绝对不会去帮琅琊王邀取名望。琅琊王只是他手里用来吓人的一张牌,哪怕撕毁也不能打出去。

    他见兴男公主一副忧心忡忡状,笑着安慰女郎道:“公主不必为此忧心,无论皇太后陛下是否有此念想,皇帝陛下才是法统唯一,我也不会坐视旁人肝肠妄动!”

    待行到砚山庄园门口,已经有许多人家在此整装待发。三月修禊在时下乃是不逊于端午、重阳的大节日,因而庄园内诸多人家也都郑重对待,各具盛装,赶去江畔庆贺。

    沈哲子与公主同行至此便下了牛车,翻身上马,一边与各家族人打着招呼,一边与十数名亲随骑马开道,带领女眷同往江边。

    暮春时节,天地早已回暖。从庄园到京口大城这一段路途中,田野中已是绿意初被,清风拂面未有寒意,草长莺飞风物迷眼。

    此时田野中已经不乏各家外出踏青的女眷,魏晋人士尚风流、轻礼法,民风豁达开朗,并无日后那种严苛到变态的男女之防。

    因而放眼望去,野地中不乏彩衣女子轻盈跃动,如翩翩彩蝶,间或引来一些纵马疾驰的膏粱子弟欣赏喝彩,只要言语能发乎情止乎礼,非但不惹人反感,有幸运者甚至还会获得女子抛来的花圈。偶有此幕发生,有观者往往都要报以欢笑之声。

    这大概也是民风淳朴一面的体现,人们不吝于将自己美好一面展示出来,哪怕只是匆匆一面而后再无回音。但等到夜阑人静时,美好的人和事随思而入梦,将梦境都装点得美好起来。

    此一类场景,往往都不会少了沈家几个浪荡子,沈牧尤其是其中之最。虽然已经成婚,但大概是为了弥补爱情的缺失,放浪形骸姿态较之过往尤甚。为了在今天出尽风头,他专门让人打造一顶高冠顶在头上,率领一众狐朋狗友转往人多处钻。

    若在旁处,人们大概还要非议这小子太过嚣张。但在京口,几乎无人不知这小子乃是沈总裁之子,哪怕心中对其有恶感,往往也都要抛上一个花圈,只求不再被骚扰。

    当沈哲子等人行过时,沈牧等人正从坡地上呼啸而过,他那高足数尺的高冠上已经挂满了各色花圈,在沈哲子一行面前绕行过之后,冲到对面去指着沈哲子对周遭人喊道:“诸位娘子们,我家玉郎正在此啊!”

    这话恍如一个信号,将周遭人的视线纷纷引到沈哲子身上。再远处,则更有更多人行出布屏帷帐,手提衫裙小跑着行过来,要看一看如今在京口名气如日中天的沈郎究竟是何人物。

    沈哲子心内虽然不乏少年轻狂,但眼下他家醋娘子就在后方车上,哪怕被人围观也实在不好过分卖弄,因而只是带着矜持笑容往道路两旁挥挥手。

    “这一位就是沈郎?真是神清人物!”

    沈哲子向来不憷大场面,再多人面前都能侃侃而谈,但被一众女子围观,于他而言也是难以淡然的体验。他今日出门未着氅衣,新裁春衣也是修身窄袖,颇具胡风,臂上尚扣着鹿皮护腕,是打算稍后与人游猎的装扮,头顶并未着冠,只以玉扣攒成散髻,虽然望去颇为英挺,但却无甚柔弱姿态。

    不过大凡对一个人的印象,出身和名位大概也占了一定的比重。沈哲子这一身猎装勇武,配合他少年假节的名气,却给场中这些妇人一种别样冲击。突然,一个花圈自道上被抛出来,仿佛一个信号,接下来沈哲子便不断遭受袭击,不独身上挂满了鲜花,就连胯下的马身上都沾染诸多花瓣。

    这种热情,沈哲子实在消受不起,尤其耳边还充斥着“沈郎美形”之类的尖叫声,更觉难以招架。尤其身后一道似有似无的冷厉锋芒,随着道旁人反应越来越激烈,更是渐渐有凝化为实质的趋势。

    “云脂,你看这些妇人是何姿态!我家夫郎美形,与她们又有什么关系!”

    牛车上,兴男公主听到道旁那些叫嚷声,初时尚有几分沾沾自喜,可是过不多久便渐渐不能释怀,攥着旁边的云脂娘子手腕恨恨说道。那云脂娘子手腕被攥得生疼,这会儿却不好再去劝告已经妒火中烧的兴男公主。

    “阿奴望我!”

    一个清亮的声音压过了道旁其他人的欢笑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正站在车厢上,笑靥如花对着道上沈哲子连连招手。

    “她、她是哪一家的女郎?她凭什么、她怎么敢喊我家郎君作阿奴!”

    公主亦听到这叫嚷声,小脸更是纠结气愤,语调都有了几分扭曲,就连她都没好意思这么亲昵的称呼自家夫郎!

    然而正在这时候,突然车帘被打开,旋即身上挂满花圈的沈哲子探出头来,伸出手对兴男公主招了招。兴男公主试探着上前,将小手放在沈哲子手心里,旋即整个人都被扯出了车厢,低呼一声后,整个人稳稳的落在了沈哲子怀中。

    将兴男公主横置身前,沈哲子一手紧紧揽住女郎娇躯,继而策马扬鞭,一路疾冲到了前方高坡。沿途不断响起尖叫声,鲜花更如雨点一般洒落下来,徐徐难以平静。

    沈哲子勒马高坡上,低头去看,怀中小女郎双眼紧眯着,嘴角轻抿,只是那娇美脸庞,却如透出光一般的闪耀。

    耳边听着周遭嘈杂尖叫喝彩声,兴男公主紧紧偎在沈哲子怀内,语调怯弱又颤抖:“坏家伙,你吓到我、我……我一世都忘不了,沈哲子,我、”

    望着高坡一路蔓延到大道上的五彩斑斓花径,沈哲子将公主拥入怀中,引吭长啸,更引起了一阵高亢的喝彩声。

    何止是兴男公主忘不了,场中这众多人日后回想此一幕,大概这画面也都会历久弥新。

    沈牧指认沈哲子,除了爱玩笑以外,也不乏要给兴男公主添添堵,找到一点身为伯子的尊严,却没想到这夫妻俩都出尽了风头。

    尤其看到公主紧紧偎在沈哲子怀里共乘一骑,从发梢都洋溢出一股浓郁的甜美,这让他更感觉意兴阑珊,继而抚着高高发冠对左右人说道:“你们猜,维周所乘那匹马是不是骟过的?我最知他骑术如何,若不是骟马,他怎敢载人狂奔?”

    大好的气氛,被这一句话破坏殆尽,旁人正有感于这男女璧人相得益彰的美好一幕,这大煞风景的家伙居然讨论那匹马是不是被阉过!

    “狂贼怎敢恶语向我沈郎!”

    有正双眼迷离望向高坡上的别家娘子听到这话,顿时柳眉倒竖,招呼左右,抓起土块泥巴掷向沈牧。

    区区一两个女子,沈牧还不放在眼中,大笑抽飞掷向脸庞的土块,可是不旋踵,他便看到其他人也转望过来,心内便是一凛,急忙勒转马头狂奔,随即身后土块如雨点落下。幸亏他的马是不曾骟过的,否则差点要被沙石掩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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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世家大族不靠谱,北伧南貉,两窝坏种,只求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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