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汉祚高门TXT下载汉祚高门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汉祚高门全文阅读

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496 新梁大业

    群臣朝拜大梁新君,典礼一直持续到正午时分。

    群臣贺毕之后,整个登基大典才只完成了前半部分。之后群臣退出含元殿,复集于后殿两仪殿中,皇帝陛下于此赐食犒赏群臣,宴会结束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时分,第一天的典礼便正式告一段落,群臣身领台省事务者各归官署,无台事者则直接留宿于台城阁邸。

    太极宫规模宏大,三殿两厢便是皇帝陛下议事施政办公的区域。而在后殿两仪殿的更后方,则就是寝宫区域,外廷与内廷之间设有高墙甬道,碉堡箭塔,守卫森严,彼此之间联系唯有居中一道宫门甘露门。

    通过甘露门之后,之后又有甬道折行便可抵达帝寝万岁殿。

    当然内廷宫殿规模就远远不如外朝殿堂那样宏大,万岁殿规模仅仅只是相当于外朝两仪殿的二分之一,寝殿上下三层,加上两侧殿厢合共三十六阁室,底层中间厅堂为皇帝召见后妃、子女、宗亲、中官等等相对私密的会客厅,周边耳室则主要陈设器物并中官内侍宫婢的居住场所。

    皇帝陛下真正起居所在位于万岁殿的第二层,而再上第三层则摆放着相对私密的器物、图籍等等,也有廊台环绕,居此可以俯瞰整个内廷后宫。

    与万岁殿相隔百丈而峙立的便是皇后所居之长秋殿,长秋殿本身殿体规模虽然略小于万岁殿,但再加上诸多配套阁室,整体规模其实还要略大于万岁殿。毕竟这里才是真正的后宫中心,是皇后执掌后宫,处理宫务的场所,而皇帝在后宫之中也不过只是一个身份尊贵的住客罢了。

    皇帝退殿之后,并没有返回自己的寝宫,而是直往后宫偏西侧的承庆殿,这里是他家小暂时被安置的区域。整整一天享受着群臣山呼叩拜的待遇,虽然是十足尊崇,但也让人颇感孤高不胜,非常想念家庭的温暖。

    此日迁入禁中的,主要还是皇帝自己的妻儿,一妻两妾,三子二女,再加上一些原本旧邸随用的亲近家人,人数本就不多。早在午后不久,便都已经安置停当。

    老家人刘长原本正与新任中官大长秋的任球一同在万岁殿等待御驾归寝,却被告知皇帝陛下直往承庆殿而去,便又忙不迭趋行追赶上来。

    他如今就任万岁殿监,全面负责皇帝陛下寝居事宜,刚刚换上一身簇新的中官青袍乌带,正是志得意满,脚下生风,远远望见皇帝仪驾便迎尘而拜,大呼万岁。

    皇帝陛下辇行至此,垂眼看了看笑脸菊花一般灿烂的老家人,笑语问道:“老物得保,这次算是踏实了?”

    刘长一脸憨厚笑容,连连点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满意。他也是在进入禁苑之后,经由任球讲述,才知哪怕在后宫之中,也仅仅只有长秋殿、承庆殿等区域完全禁绝外臣进入,这一部分区域也只占后宫不足三分之一,至于其他地方并没有这种禁令。

    当然,前提是本身需要携带通行符令,否则便会被昼夜警戒的禁卫直接射杀当场。

    刘长眼下得任帝寝宫监,在一众中官序列中都名列前茅,位卑恩重,荣宠至极,既能延续主仆之间的深厚情谊,还能凭此带契家门晚辈,更重要是能保住此身完好,真是觉得此刻人生也攀至顶点。

    “既然满意了,那就专心用事。禁中不同旧邸,诸多规令仪制都需认真执行,不可懈怠。”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刘长退去,然后才继续行往后宫承庆殿。当他抵达承庆殿时,便看到妻妾们各自拉着儿女于殿外迎驾,脸上不由得便露出和煦笑容。

    抛开身份不谈,为人父母者难免舐犊之情,沈哲子上前一步,自乳母手中接过仍在襁褓中最小的女儿,转又见妾室瓜儿所出、已经年过三岁的小娘子略有失落的依傍其母神色,娇嫩脸颊都掩入衫裙之中,只觉心都要融化,又恼自己所生手臂太少,但还是俯身将这小女郎揽入怀中,温声道:“新居陌生,我家呦呦定是想念阿爷。阿爷也是心挂小娘子,外事一了,即刻归家。”

    呦呦鹿鸣,瓜儿所出这个小女郎虽然仍是稚嫩,但眉眼渐渐长开,容貌酷似其母,又遗传了几分阿爷的英气,娇美无比,只是性格上还是遗传其母更多,幼鹿一般显得有些敏感、怯弱。沈哲子也是爱煞了这个女儿,怎么看都比那几个愣小子顺眼得多,唯恐委屈了这个心肝宝贝。

    “禁中好大呀,我也怕得很,我也想阿爷!”

    黄口小儿沈蒲生早已经长得虎头虎脑,眼见两个阿妹都被阿爷揽进了怀中,便也张开手臂咧嘴叫嚷跑上前来,却迎来一双冷眼并一声低斥:“滚一边去!”

    换了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小孩,只怕这会儿早要避到一旁去独自伤心了,但沈蒲生在尴尬顿足之后,转又抱着肚子大笑起来,指着父亲怀中幼妹大笑道:“午后我见阿妹襁褓解开,满是便溺,污脏得很,阿爷你……”

    这小子话音未落,迎头已经挨了一个脑崩儿,其母崔翎叉腰瞪他:“你自己才是真正臭小子!五六岁的年纪还不知起夜,天天尿床,还有脸讥笑你家阿妹!”

    “阿兄尿床,阿兄尿床!”

    旁边的沈阿祐闻言后已是拍掌大笑起来,迈着小短腿躲避沈蒲生羞恼的追赶。

    另一侧沈阿秀掩嘴窃笑,不料被阿祐当作躲避的盾牌,让沈蒲生一头撞在了他后背上,顿时也是眉头一挑,挽起衣袖大喊道:“你们两个尿床精怪,不要来惹我!”

    看看臂弯中瞪着乌溜溜大眼睛凝望阿爷的小娘子,又听着耳边呦呦小娘子软糯私语说几个阿兄在午后怎样一番折腾,沈哲子冷眼一瞥已经扭打在一起的几个臭小子,沈哲子心中不免一叹,果然没有女儿不算一个完整的父亲。

    终究还是嫡母威严深厚,仅仅只是微微侧身低咳一声,几个打闹的小子顿时动作一僵,然后快速各自分开,拍拍身上杂尘,垂首恭立起来。和谐温暖的家庭氛围,这才又继续营造起来,一众家人跟随着皇帝陛下返回殿中。

    此刻已经入夜,但大概是乍换了新的起居环境,几个小子俱都亢奋得很,如果不是嫡母威严压制,根本就坐不住。虽然午后已经与群臣共宴,但那场合很明显不是真正用餐果腹的时候,所以沈哲子又与家人一起用过晚餐,并询问起居是否还遂心意。

    若论真正的起居环境,禁中自然不如旧邸舒心,宫室虽然堂皇敞亮,但却显得空旷,对人约束也多。但这也都是小事,妻妾对此自然不会有什么抱怨。

    用餐之后,沈哲子也没有留宿此中,而是返回了万岁殿。明日大典继续进行,万岁殿将是新的.asxs.。

    第二天,又是一场新的祭天大典,这与此前有所不同。前次一连九天的祭天大典,那是为社稷请命,而今天这一场祭天则是祭告昊天上帝,天子业已履极称尊,请求苍天永庇大梁新朝。

    这一场祭天大典,便无需再行郊祭,直接于禁苑之中完成即可。毕竟此前皇帝陛下仍未正式受命,不可私门作祭,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天子,天命所归,已经不算是外人了。

    这一场祭天大典黎明开始,中午结束,之后群臣又簇拥皇帝返回太极宫含元殿。至此皇帝正式公布登基诏书,并诏告天下,确立国号为梁,新年改元大业。

    年号的拟定,是由皇帝陛下亲自出手。一方面是出于私人的趣味,在沈哲子看来,历代帝王年号中,讲到辉煌大气,无过于隋之开皇、大业。大梁新朝,创设于诸夏未有之大祸之后,大业新世,正合其宜。

    另一方面,之所以选择大业这样一个年号,沈哲子也是存心给自己一个警醒。后世不乏戏言,新朝王莽乃是穿越者,但在沈哲子看来,王莽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儒门君子,无论私德还是治世理念,都可以成为儒门典范。甚至于其人篡逆汉祚,历查篡迹种种,都难冠上一个乱臣贼子之名。

    相反的,沈哲子觉得隋炀帝倒更像是一个穿越者。察其治世种种,四字足以贯穿,操之过急。

    上升到治国层面,隋炀帝任何一桩政令的实施,都可以说是时代的需要,后世时代的发展,同样能够体现出其人卓越的前瞻性,但当这所有大事集中推行而罔顾时代的承受力,好事则就变成了坏事,偌大一个隋帝国轰然倒塌!

    这种行事风格,与后世戏言穿越者满怀历史进程的思辨、要于一世克竟全功,制霸全球那种思路何其的相像。

    帝王的豪情,英主的决断,在隋炀帝一身体现的淋漓尽致。而那种权力的不受制约、肆意发泄,却只成就了一代暴君,半生豪情,魂断江都,令人叹悯。

    人当心存敬畏,特别是一个帝王,若是无所畏惧,所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畏世而不黜事,跬步可达千里!

1497 万世不祧

    大梁得国,功在当世,非祖业承袭,因此祭祖事宜便被安排在了登基大典的第三天。

    位于洛阳禁中的太庙,很早之前便已经修筑完成,当然最开始是托名前晋司马氏诸先王的名义而建。只是建成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没有供奉司马氏的先王,到如今仍是十成十的新,也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在此之前,沈氏已经有了宗庙两座,第一座自然是位于武康龙溪老宅的祖祠,第二座则是沈哲子受封梁公时,在梁郡封国中所设立的家庙。当然,若要讲到规格之高,自然是这第三座位于洛阳的太庙。

    这一次祭祖,算是比较纯粹的帝王家事,毕竟沈氏诸先人也并没有担任过什么人道尊者。因此祭典无需全部台臣出席,但毕竟也是天家无私,更兼又牵涉到沈氏先人追尊事宜,因是台内一应礼官跟随。

    这一次的祭祖主要还是沈氏族人出席,而沈充作为仍在世的皇帝之父,则被很无情的开除在外。毕竟与昊天共享一子,已经脱离了凡人的范畴,再加上他若出席,皇帝应该站在哪里?索性直接不必参加,安心等待礼成即可。

    不过沈充倒也不必因此而落寞,昨日便已经从宣仁小城进入太庙祭拜了一下先人,只是有无在先人面前炫耀若非他巧得麟儿、否则先人乡豪之流哪得有幸尊于太庙,便不得而知了。

    吴兴沈氏虽然不是什么世禄名门旧族,但也是根深蒂固的吴中巨室,家门族系渊源记载追溯非常清晰,最远可以追溯到光武中兴时期后汉光禄勋沈戎,但在太庙配祭方面,又没有追溯这么悠长的先例和必要。

    在追尊先人方面,沈哲子也请示过老爹沈充的看法,兼于礼法方面的考虑,决定只是追溯三代而止。老爹沈充尚还在世。本身已经占了一个名额,再向上一代沈哲子的爷爷沈澜便追尊为世祖元皇帝,太爷爷沈夔则追尊为光皇帝。

    原本老爹还是比较希望能给他的爷爷沈夔也加庙号,但这个时期庙号还是比较严谨的。特别大梁新立,标榜上追秦汉治世,就连沈哲子自己的爷爷能加庙号都是因为孙子功业太盛、威望太高,若再上溯一代则就显得有些勉强与滥封。

    沈哲子连自己的爷爷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太爷爷,感情上也并不怎么深,只知道这个太爷爷可以说是他们这一支龙溪宗得于崛起的一个契机,但真追溯生前事迹,也仅仅只是在后汉末年担任过乡中啬夫。倒是他的爷爷沈澜,是确确凿凿在东吴朝廷担任过武职。

    至于早年为了给脸上贴金而强扯上来的东吴丹阳太守沈莹,其实从血脉上来看,与他们武康东宗龙溪一支关系并不算近。

    仔细梳理沈家这一条发迹路线,倒让沈哲子颇生出一种世道沧桑之感。他太爷爷一代,还仅仅只是乡中小吏,勉强有了鱼肉乡里的资格,到了他爷爷一代已经略有起色,勉强能够追上东吴一众地主豪门的尾巴,而等到他父亲沈充执家,俨然已成江东首屈一指的大土豪,特别是在义兴周氏落寞之后,更是一跃成为江东豪首。

    到了沈哲子这一代,那跨度就更大了,由区区一介地方土豪化家为国,一跃而成享国帝室!

    历史视角诸多,而若专注于沈氏一家的壮大,同样也能折射出整个时代的变迁。像是他太爷爷一代,还在东汉末年,沈家这一阶段的发迹过程,便可以视作是在东汉这个历史背景之下,给予寒庶黔首所开放的上升途径。

    而到了沈哲子这一代的壮大,则足以显示出世道的波澜壮阔,阶层的上下变迁之剧烈。当然这一点也可以从后赵先主石勒身上反应出来,而且前后际遇云泥之判更是远甚于沈哲子。

    历史的魅力,大概正在于此,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但是这种具体到个人如此强烈的际遇变化,并没有规律可循,也不是在常态社会秩序运行背景之下完成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冠冕堂皇背后俱是生民血泪。

    隋唐科举制度所以伟大,就在于对政治资源的分享可谓是一下子打通了天地之桥,这种贯穿力足以媲美于秦之编户齐民将皇权威严直接联系到每一个具体的庶民身上。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从此之后,哪怕是一介黔首,想要实现阶层的攀升,机遇的改变,都有了一种制度上的依凭路径。一个人的奋斗与成功,可以通过规令制度去完成,而不再仅仅只是百数年长达数代人的余荫积累,或者是寄望于世道秩序崩坏所带来的非常规机会。

    由太庙中凭吊先人而发散思维想到选才制度的改革,沈哲子也只是浅尝辄止。这是一项任重道远的任务,不是头脑一热便能收见成效,而且早在十数年前开始,他便已经开始有意识的进行前期各种铺垫,包括此前行台所施行的吏考,都是为了营造科举改制的前提氛围。

    当然,想要凭着庶族地主进士群体的崛起便想在区区一两代人之间解决掉此前政治形态的残余,也未免有些乐观。相对于知识的下放,进士群体作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而发挥出其本该具有的积极意义,仍然需要意识的觉醒与政治觉悟的提高,这同样任重道远。

    而在真实的历史上,庶族进士作为一股政治力量显露出实力,比如唐时牛李党争,其实是一个并不怎么光彩的形象。

    牛僧孺、白敏中作为进士官僚的代表人物,大权骤得,并不能够将自身权柄与社稷大计有效结合,而他们所掌握的权柄,仅仅只是党同伐异、逞于私利的工具。白敏中虽然有个诗名极盛的堂兄白居易,但自己一生行事,也只落得一个谥“丑”。

    反倒是出身赵郡李氏的李德裕,虽然被视为没落门阀世族的代表人物,却展示出真正的宰辅风采,对李唐社稷颇有存亡之功。

    当然,具体到个人的政治素养高低或者某一阶段性的政治斗争,并不足以解释大尺度的问题。比如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便谈不上是一个什么伟岸人物。

    所以,尽管沈哲子已经确立了科举改制的总方针,但在具体的实施与推行上,仍在等待一个合适契机。最起码也要等到南北统合稍见成绩,社会秩序已经恢复到可以容纳一定程度的动荡。而在此之前,仍然需要准备与积累。

    他来了,他来了,举手就是给你一榔头,沈哲子不是不愿意承受阵痛,而是需要考虑大梁新朝的承受能力。譬如大运河利在千秋,但在当时却是勒住大隋皇朝一根颈绳。胸怀千秋放眼量,足下浅坑跌断腿。

    抛开这些杂思,沈哲子专注当下祭祖典礼。虽然沈氏诸先人得于追尊殊荣的不过只有两人,但在太庙中需要祭拜的却不仅仅只有这二者,另有其他先人们前前后后足有上百牌位。

    这些不得立庙享祀的先人们,虽然在今日祭祖大典中被摆设了出来享受祭祀,但自此之后便不会被奉在太庙之中,而是需要收归祧庙。

    天子之庙,七世而祧。哪怕贵为天子,也只有享受七代子孙供奉祭祀的权利,七世之后便需要迁离太庙,毁庙之主,皆藏于祧庙之中,祧庙意为远祖之庙,固定只有两个正祭位置便是所谓二祧。

    其他祖先进入后,自然就不能享受正祭的位置,只能呆在夹层中,地位自然大大降低。当然眼下大梁新立,哪怕仅仅只为了凑足四亲二祧并始祖七庙之数,名额还算充足,有庙而无号,只以昭、穆相称,但等到沈充老去进入太庙后,便有一位能享独立祭祀的先人需要入祧了。

    当然,有规矩自然就会有特例,文、武有功德,亲尽而不祧,而所立者,世室非庙。所谓万世不祧,可以说是对一个帝王毕生功业最大褒扬,往往只有开国之君、中兴之主才能享此殊荣,譬如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等。

    人非圣贤,孰能无欲,不计身前,当顾身后。为了争取这样一个万世不祧的尊荣,历史上也不乏皇帝做出什么骚操作,而其中最著名则莫过于唐太宗李世民。

    为了能够在死后仍然永远赖在太庙享受子孙供奉,李世民可谓殚精竭虑,过程如何不必细论,最后好歹还是遂愿。倒是他后代中的唐玄宗李隆基,一顿操作猛如虎,最终也只是尴尬收场。

    当然历代皇帝也不乏幸运躺功者,那就是明成祖朱棣了,托福于后代嘉靖皇帝斗志昂扬的大礼议生生将太宗改为成祖,同样也享受了万世不祧的殊荣。

    但事实证明,所谓万世不祧,也只是不切实际的美梦罢了。你不祧,自然有人来祧。

    沈哲子作为大梁开国君主,本就注定享有不祧之祖的殊荣,倒是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因是在太庙中祭拜时,想起这些趣事,不免满满的恶趣。

    当然他也不敢奢望自己真就能够万世不祧,毕竟结果如何,还是要看后代子孙贤明还是愚蠢。但是人无我有,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幸福感正由此而来。

    太庙祭祀一番,时间已经进入黄昏了,皇帝陛下再次匆匆返回禁中,小作休息顺便等待群臣集结,然后便浩浩荡荡往宣仁小城而去,率领群臣为老爹沈充上尊号太上皇。

1498 功爵分授

    相对于皇帝登基大典的隆重与冗长,太上皇上尊过程要简洁得多,前后礼仪进行不过一个多时辰,接下来便是父子二人宴请群臣。

    不过沈充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满的,他如今所享有际遇,可是早年做梦都难以想象的,也足令世人羡煞。如果说有一点失落,那就是挚友钱凤始终不能光明正大现身人前,与他一同分享这一份喜悦。

    沈充与钱凤的交情,那绝对不是什么趋炎附势、基于利益的合谋,彼此家世相当、志趣相近,总角之好,一生挚友。

    而且钱凤对于沈氏帝业也助益良多,无论是早年托庇王敦麾下,还是之后隐于幕后、远行河北,包括沈氏真正得势之后,许多沈充父子不便搭理或者没有精力去做的事情,也都是钱凤在默默主持。

    如今早已时过境迁,而且钱凤旧罪早在沈家执政江东之后便被洗刷的差不多了。照理来说,如今的钱凤即便是公开身份,露面人前,其实也没有人还会抓住旧事不放。

    不过这么多年的隐匿不出,钱凤对于公开身份也没有什么热切念想。而且就算是公开身份,他做的许多事情其实也很难得到正式的褒扬,浸于阴谋太深,难免风评不佳,一旦广为世道所知,反而会影响到子辈的发展。

    其实按照钱凤与沈充的关系,即便本身不能得享尊荣,子辈也必然会得到沈氏的充分关照。钱凤独子钱谟,如今已在台内任事,而且此前还加入秘阁北行,前景一片大好。如果不是皇帝陛下考虑到他们父子聚少离多,钱谟应该已经留在河北就任州县而主政一方了。

    但尽管如此,在夜宴结束之后,沈充有感于自身所享尊荣之盛,还是感觉亏欠挚友良多,并特意叮嘱皇帝,在稍后的封授典礼中,一定要给予钱氏足够的补偿。

    其实就算没有老爹的叮嘱,沈哲子对于这件事也不会忽略。随着河北尽复,许多羯国秘辛旧事也在诸多战俘供词中得以披露出来,让沈哲子更加全面的勾勒出羯国先主石勒横死的过程,对于钱凤在其中所发挥出的关键作用了解更深。

    钱凤这个人,的确算不上是什么经世治国的良才,纵然有一些阴谋之能,但在暗于大势的情况下,也显得有些拙劣可笑。可一旦安排在合适的境遇与位置上,却又能发挥出旁人无可取代的作用。

    当然,抛开这些都不谈,单单只是为了满足老爹的诉求,沈哲子也会给予钱氏家人以充分优待。

    有关太上皇待遇章制问题,解决起来很简单,毕竟有汉高祖旧例作为依据。太上皇不居禁中,以宣仁小城扩为寿兴宫,作为太上皇荣养寝宫。

    这里本来就是皇帝旧邸,夹墙巷道直通禁中,往来便利,安全也有足够保障,而又没有禁中的许多约束。规模同样不小,足够太上皇在此修身养性,宴见故旧,哪怕思乡情浓,也足以在小城中大置吴乡风物以娱视听,沈充对此安排也是满意得很。

    到了典礼的第四天,便是群臣奏请册立坤极中宫。这一点便更没有什么疑窦了,皇帝陛下本就妻妾不多,正室司马氏本是幼少成婚,夫妻情笃,连生二子,作为义主嫡女,身份同样尊贵不凡,自然是中宫皇后不二之选。

    因是在群臣奏请之后,皇帝便即刻下诏册立正妻司马氏为皇后,二圣并朝,于两仪殿接受群臣拜贺。之后皇后再降坤旨,皇帝二妾之中崔氏册为贵妃,另一妾室瓜儿因是沈氏家生,索性直赐帝姓而为淑妃。

    至此,围绕皇帝一家的典礼算是告一段落。之后自然便是与众同乐的封授大典,皇帝陛下于外廷含元殿封犒宗亲群臣,皇后则居内廷长秋殿礼见诸贵属命妇。

    新朝甫立,爵命封授可谓是等同于皇帝履极的大事,有关这一点台中也是广采诸论,盛议良久。

    这当中最重要的一点,自然还是诸宗亲的封授问题。特别沈氏宗族庞大,族裔众多,任何一点微小的差别,落实在实际中便能产生极大的效果。而前朝司马氏宗室弄权,祸及苍生社稷也是殷鉴在前,自然需要十足的慎重。

    最终拿出定案,那就是沈氏服内诸亲,大体分为亲王、郡王、开国县侯三个等级。能够得授亲王者,唯太上皇诸昆弟,沈克封楚王,沈宏封越王,沈恪封卫王,沈伊封郑王,另有壮夭、二人各追封韩、宋,俱由嗣子袭之,仪同郡王。

    诸亲王、嗣王食禄而无分邑,居中而不就国,虚劳荣享,概不系职。换言之一旦晋升为亲王,便为各脉始祖,可以尊荣养之,但不再涉于军政朝务。

    到了下一代,沈氏族人就多了起来,单单沈哲子这一代堂兄弟便有十二人之多,而且几个老家伙都还年富力强,能生能养。宗法定例,年不及十六岁者概不授爵,沈克一子、沈宏两子俱在此列,但就算是这样,仍然授出郡王十人,卫王沈恪、郑王沈伊各一子超规授爵。

    另外还有宗亲中确有勋功积累者,得授郡王三人。除诸王正爵以外,各王亦可表奏台省、宗正,请立王世子,王世子仪同郡王而无禄。诸王代袭而降,五代除爵,唯亲王守嗣一人,承王礼而不称王号。

    应该说,这一套王爵宗法传承对于宗室的限制还是蛮大的。单单亲王不就国、不干政,便废了一多半宗室的拱庇之能。

    晋世宗王祸国是一方面,但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皇帝一家若只成纯粹的孤家寡人在当下这个世道而言也是不乏隐患的。

    比如皇帝陛下自己便还需要诸兄弟担负一部分内外事务,所以干脆将沈牧、沈云几人压了一压,沈牧授为勃海王,沈云授为汝南王,沈劲则襄城王,也是给他们主要任事几人留下一个进步空间,未来年高功大,再拔授一级,便可归洛荣养。

    至于其他沈氏族人,便不依爵级而授以公爵,怪只怪宗族太庞大,一旦依次,沈氏族内诸亲凑出百十个公爵是不难的。哪怕不给予封邑仅仅只是食禄,这也是一个颇为庞大的数字,索性直降县侯,降袭三代即止。

    当然,这些族人中若真有任事之劳、建业之功,那也可以不接受这宗眷封授,而是以勋功得授更高的爵位。

    宗亲之外,尚有姻亲,而姻亲若只凭眷得爵,最高止于县侯一级,唯皇后、太子妃母家或加荫一子,或延传一代。

    当然规矩是这么定了,但还是有特殊存在,那就是退帝司马衍,自然不可寻常姻亲视之,需要加授殊待,王礼三代不移。

    大梁新朝功爵体系,除了开国郡公、县公、县侯、乡侯、伯、子、男之外,最上另加国公一级,仪同郡王。而功爵封授,以伯爵为.asxs.,同样有爵无邑,虚封食禄,所以伯爵干脆一裁统一为忠勇、忠义、忠仁、忠礼等四号,分功察授。

    至于子、男两级,则并不作为功爵分授臣子,仅仅只作为诸勋贵降级荫授的延封。换言之只要爵位降到这一级,那就要想办法振兴家业了,否则下一代便要被开革出勋贵体系。

    功爵最高一级的国公共授四人,分别是晋国公司马衍,谯国公庾怿,许国公杜赫,卢国公郭诵。

    这其中晋国公司马衍既是前朝退帝,又是义主嗣子,还是皇后至亲,虽然新梁在政治上是秉承一断前朝,但晋世存在也难完全抹杀,因是得授国公。

    庾怿的身份也很复杂,既是前朝遗老,又是分陕重臣,将其人封为国公,既能给旧人以慰藉,又能给今人以安抚。

    至于杜赫与郭诵,那就是新朝文武两个领域的代表了。

    杜赫是从早年北上涂中便承担都督府一应政务,行台创设之后更是全面主持政务,在这方面可为首功。

    军功方面,竞争则就比较激烈了。郭诵所以得授,除了本身军功的确颇有可夸之外,还在于他是目下追随皇帝陛下最久的老将,早在江东苏祖之乱时便统兵追随,选择其人作为武勋代表能够最少争议。

    到了郡公一级,则几乎完全都是武人的天下了。得爵者十二人,谢艾、韩晃、路永、毛宝、谢奕、萧忝、贺隰、桓宣、李闳、山遐、纪睦、江虨,其中桓宣、李闳、山遐三人俱为追赠。其中除了贺隰、江虨并追赠的山遐之外,余者尽为武将。

    除这十二人之外,另有沈氏族人沈鲜、沈默,论功或是不及前十二者盛,但毕竟乃是宗属,拔授一级也得封郡公。

    郡公以下,得授县公者二十人。当然,也并不是说县公功劳就一定逊于郡公,只是因为某些原因稍加抑制,余后徐迁。比如庾家的庾条、庾曼之这对叔侄,论功同样不浅,但是家门已经出了一个超格的国公,荣宠太甚,只能暂作降格。

    还有攻破信都,生擒羯主石虎的辛宾,也是因为目下政治舆论还在蔑低石虎,大功未得正视,随着羯胡余孽被清除,河北悉定之后,肯定也要再提一级。

1499 无勋不袭

    除了一众因功得授的文武群臣之外,在这场封授大典中,还存在着一些特例。

    比如温峤、陶侃、郗鉴、祖逖等人,他们虽然不曾一日为梁臣,但也都是功勋卓著,志存诸夏。

    永嘉之后诸胡大祸,本就不是一家一户之血泪劫难,而大梁的新兴也绝不只是寻常的改朝换代,这些人的功业同样不只局限于对于晋室一朝的效忠,对于诸夏元气之保全功不可没!

    大梁虽然一断前朝,概不承认晋世所有官爵遗泽,但是对于这几人还是给予了功业保留的肯定,俱都追授郡公,由子孙降袭传承。

    其中温峤封为阳曲郡公,由其子温放之袭为县公。其实按照温放之本身于辽东所创功事,得爵已是绰绰有余,但是眼下朝廷还未完全收复辽边,此功暂且不述。

    只不过在温放之袭爵之余,另给殊待使得温峤可以加荫一子,温式之授为乡侯,也算是皇帝对于这个连襟的一点关照。

    陶侃追封庐陵郡公,由其孙陶弘以县侯袭之,延嗣其业。

    郗鉴追封为东莞郡公,由其子郗愔以县公袭之。但是郗愔其人逐虚而避实,后代中若无出色子孙振兴家业,郗鉴这一番功业能传承几代,世道时流也是多不看好。

    至于祖逖,则又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论及功业之著,推为南渡第一都不为过,但是很可惜所托非人,其弟祖约逆乱江左,转投羯国已是罪实确凿。

    但是幸在祖约儿辈不绝,涌现出祖青这样一个令人激赞的后人,奉玺归国也算是一偿旧罪。借着这个机会,大梁朝廷也重新恢复祖逖生前誉望,追封为范阳郡公,由其子祖道重以县公袭之。

    除此之外,为了表示对于祖青孤直坚韧之赞赏,皇帝陛下特旨加封祖青为忠勇伯。其实按照祖青献玺之功,再高未尝不可得,但毕竟其父底子太潮,而且这一份功劳大半已经寄在其伯父祖逖身上,对于祖青难免就不能以常功授之。

    另有对于中朝以降能够得于世道称许的贤流,如刘琨、李矩、邵续并南渡之后的卞壸、刘超等人,因无遗功于后,也就不再以名爵追封,但也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而加以追缅,载事述德。

    这其中,皇帝陛下比较遗憾的便是王导。从私心而言,沈哲子对于王导并无偏见,而且也充分认可在南渡之初王导能够弥合南北人心分裂而做出的功绩。

    但是台省几番批斗琅琊王氏,且王氏其他族人也的确罪有应得。不过若只将王导单拎出来加以表彰,则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因是原本所保留的王导传嗣便给裁去,只是着令地方为王导营修坟茔,并立二十户人家守陵。

    从这一点而言,王导也算是一个最特殊的待遇。因为在这一场封授大典中,无论是宗亲诸王,还是文武勋贵,凡所得授,俱都虚封,无一实邑,这也算是勇开先河。

    之所以能够如此,一者在于社稷新定,籍户整理还未彻底完成。纵然原行台所控区域有着相对完整的户籍制度,但是河北大片新复领土却还没有完成籍户的整编。封授群臣,自然不可专封一地,也不好虚一半、实一半,索性俱都虚封。

    二者则在于晋世殷鉴在前,诸王祸国所带来的惨痛教训实在太大。群臣都有一种强烈要制约新朝宗王权柄、势力的想法,同样的皇帝陛下也有制约勋贵实封泛滥滋长的需求,各有诉求,各有争取,索性各退一步。

    由此所见,立国于典午朝后也并非全无好处,起码典午朝劣迹斑斑,能够让新朝伊始便以史为鉴,避开一些隐患雷区。

    当然,要做到这种触及根本的改动,单凭政治上的互相妥协还是不够的,最起码底层观念上能够达成共识。

    首先,皇帝陛下威望崇高,远远超过了近世累代汉胡霸主,自有一种乾纲独断的气魄,使人不敢轻试锋芒。

    其次,永嘉之后大祸连绵,生民多亡出于外,诸夏受创之深乃是人尽皆知。特别在羯主石虎上位之后,对于河北民众的虐害变本加厉,元气大大亏空,南北生民数量骤减,这又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大梁建立在这种残破局面之下,如何尽快恢复社稷元气,使南北生民俱得安生,这是一个迫在眉睫、亟待解决的大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土地与人口必须要高度集中于中枢掌控之中,这是关系到大梁国祚能否延续长久的根本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改前朝旧俗,文武勋贵节欲而助力社稷入治,这是在从此前大祸中走出不久的大梁君臣能够达成的共识。旧年神州沉沦、衣冠堕落那种惨剧,是在世之众谁都不愿再去经历一番的惨痛教训!

    因是在疆土还未完全收复、社稷还未真正壮兴,国力还未攀至巅峰之前,穷争私利、强较一家一户之得失多寡,就是在蚕食目下已经取得的大好局面!

    新梁群臣若无这种觉悟,纵能得享尊荣,不过昙花闪现。血泪教训,令人思之便觉遍体生寒,这也是群臣能够接受这一封授方案的底层共识。若是没有这样的共识与觉悟,那么则远不配在新的秩序下得居一席之地!

    除了前述种种之外,大梁的爵禄制度还有一桩创新,那就是爵传代除,无勋不袭。

    早在北伐终战之际,行台便开始着手推行勋功改革,并以谢尚主持策勋十二转的勋事改制。如今天下虽然还谈不上海晏河清,但新朝即立,自然也到了展示成果的时候。

    策勋改制取代此前的甲功制为时不久,并不能涵盖北伐用事多年以来所积攒的军功武勋,但这并不妨碍朝廷将之确立一项新的制度。

    未来的朝廷制度之下,策勋转功不仅仅只是作为一项计算前线军功的制度,也将成为名爵传承的重要标准。

    眼下大梁新封名爵,虽然文武皆有,但按照爵传代除的标准,只有当下这一代能够享受名爵。而想要将名爵顺利的传承给后代子孙,那么就需要计算其人功勋多少。

    勋功十转以上,可以保证原爵传给后代而不降袭。递减两转,则降袭一等。换言之除了身有勋功的武将,类似文臣得授名爵,基本上也就只能维系这一代,而下一代没有勋功抬级,则就能直接除爵。

    当然这样一来,对于一些的确不擅武功而又确有大功的文臣而言略有残酷。因是朝廷才又加了两级爵位,子爵和男爵,但这两级能够享受到的爵禄已经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主要还是为了荫护功臣后人,同时给他们提供一定的缓冲与几乎去奋斗,再复家声。

    而一个武臣,若能代代保证能够策勋十转以上,那么递降袭爵的限制对他们而言几乎不存在,代代都可享受荣宠,与国同休。

    这一勋转制度的确立,极大加强了勋功的含金量,也能让梁朝尚武之风得以更长久的维系下去。毕竟就连皇帝若是后代子孙不能治国得力,都要面对社稷倾覆、身死国灭的危险,武勋人家又怎么能够奢望一代建功便可累世享用不尽?

    而循于政途积进的臣子们也无须抱怨,武将建功所要承担的风险与付出的成本远远不是他们能比的。

    由于封授大典所涉人数众多,用的时间也很长,一系列程序走下来,已经逼近年关,而且还有大量底层士卒的福利需要及时发放。因此同样重要的台省章制改革,便被顺延到了新年之后再继续进行。

    新皇登基,改元建制,封授群臣,大犒士民。诸多典礼集中于启泰十年余后一点时光,在这革旧布新的新年之际,整个河洛之间也是一片欢腾,士庶咸乐。

    而在年前这最后一点时间里,皇帝陛下也针对王师系统进行了一次全面改革。原本的行台六军,正式确立为新朝禁卫六军,由天子直统,各军将主加都督号,或值宿于内,或征伐于外,俱由天子决断。

    除此之外,各方军伍仍须举荐士伍贤良勇力,并成精军六万为驻洛禁卫,并为六军后补。

    同时,多达数十万的王师军队,各依边务督镇划为八大军区,各军区将主号为大都督,专职征讨。大都督下并设军司使掌管征兵练新事宜,军务使掌管钱粮器械,勋务使司职计勋犒慰,三使俱由台中委派,并助大都督镇边定乱讨逆扬威。

    原治中各军府府事肃整,专督军屯、制械、征练、给役等事宜,唯各军区用事大小而调度输送兵员、粮械,不再参与一线作战。

    同时台城兵部下设止戈司,并于诸州县悉设分署,主持老卒卸甲归耕、力士夸功桑梓、年节慰问兵属等事宜。

    当然,诸种改制也只是大概框定,至于真正推行改革,还是要延后到新的大业元年。届时,荆州军镇将被纳入第一批的改制中,一旦改制完成则西南诸军齐出,力求一战而灭成汉,收复蜀中!

1500 貂指辽边

    在河洛之间一片欢腾、辞旧迎新的喜庆氛围中,一支规模颇大的队伍长途跋涉,经关陇、过函谷,通过崤函古道,终于赶在新年到来之前进入河洛之中。

    虽然距离洛阳还有一段不近的路程,但郊野中已经可以感受到河洛之间那种喜庆燥热的氛围。

    恰逢寒冬新年之际,大雪之后,天地之间白皑皑一片,若是旧年、若在别处,正该是一派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荒凉景象,即便野中偶遇村邑,民众们或无御寒衣裳、或是粮储微薄,在这样酷寒的天时之下,也都深居懒动,闭门不出。

    但是在河洛之间则不然,一群身裹臃肿的民众,在野地中集队而行,原本为大雪覆盖的路径又被他们踩踏出来,这些民众们笑语欢畅,无惧风寒,板车上拉着硕大的自制皮鼓,前行途中不断的敲打皮鼓,后方大车拉着庞大的陶缸,陶缸里篝火熊熊,大车周边奔跑着顽童,无顾人群中亲长们的呵责,不断将怀中成捆扎起的爆竹丢入陶缸中,听到那劈啪作响的爆竹声,一个个拍掌大笑。

    这群人或登高或临渊,绕野而行,远客自然不知这是什么样的乡俗,但也无阻他们受此欢快氛围的感染,就连长途跋涉的辛苦都减少许多。

    乡俗如何暂不必论,这些乡民在如此光景下在野游荡欢庆,倒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们大概不必为明日衣食犯愁罢。若真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活着每一刻都是折磨,又有什么值得庆贺?

    这一支队伍中,一个年在三四十岁之间的中年人坐在车前,手拍车辕向同行者讲述这些乡俗的由来,神态间眉飞色舞,就连颌下略显杂乱的垂须都显得有些调皮。

    这中年人不是旁人,正是大梁朝廷新晋的濮阳郡公江虨。不过眼下的江虨却并没有什么新贵勋臣的庄重威仪,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皮氅,由于赶路而疏于打理,髻发显得散乱且油污,脸上也没有什么养尊处优的贵气,望去黑瘦干瘪,较之实际年龄老气许多,唯两眼神采奕奕,显得精力十足。

    但无论此前经历什么,随着队伍前行越近洛阳城,江虨的精神便越振奋,心情便越开朗,无顾身份的差别箕坐车前,向傍车而行的那些凉州力卒们讲述河洛之间种种民俗。

    终于在傍晚之际,地平线上出现了洛阳城那宏大的城池轮廓,江虨站在车上临高而眺,看到城池那笔直浑厚的线条,两眼霎时间变得红润起来:“终于回来了!”

    随行的一众凉州人士,大多数没有亲临河洛的经历,远远看到洛阳城那雄壮的城池,一时间队伍中不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如此大城,耗用几多?”

    “这么大的城池,怕是最少能居二十万众吧!”

    也无怪乎这些凉州人士倍感惊叹,虽然凉州地处西边,免于许多中原兵祸并有大量民众西迁避祸,又经过张氏州主几代人的经营,但西凉毕竟地处边陲,底蕴浅薄,哪能比得上天中腹心之底蕴与活力。

    他们一路行来,关陇之间虽然都已复治多年,但也只是草草略有可观,即便如此,关中长安城之壮大也颇让他们大开眼界。至于眼下的洛阳城,则是大梁中枢久驻,经过前后长达十多年的兴创经营,可谓当今宇内第一大城,更是直接刷新了这些凉州人士对于雄都大邑的概念。

    但无论再怎么惊叹,他们今天是不可再进入洛阳城了,不独独是因为天色已晚,更因为队伍中还有一位身份不同寻常的贵人,礼数上还有一定的讲究。

    因是这一群人便被暂时安排进了距离洛阳城不远的旧洛军城,但就算是这座纯粹的军事建筑,规模较之凉州首邑姑臧城都大上许多,倒是稍微弥补了这些凉州人士不能直入洛阳的遗憾。

    一行人行往旧洛军城,距离城门还在里许开外,便看到道路上早有人于此翘首相迎,其中一批很明显是来自台城,俱都身着大梁朝廷新制玄黑官袍冬服,队列整齐。

    另一批人则就显得随意许多,当中有人远远看到车前的江虨,已经忍不住笑逐颜开,阔步迎上,远远便拱手道:“思玄兄壮行西土,驻边逐功,一去经年,却让天中旧友神追不及,苦愁相思啊!”

    江虨旧年行台任事,本就人缘极好,再加上如今更获封郡公,乃是大梁新朝名列前茅的显贵,虽然在新朝创设前后盛大典礼中,由于远在凉州而缺席,但世道之众同样不会忽略了他。所以得悉其人归国之后,单单前来迎接者便足有数百之众。

    洛中旧人热情欢迎,更让江虨感念良多,但他还是谨记使命,先与朝廷派出的官员做好凉州之众交接事宜,然后才又匆匆赶来与这些旧友相会。

    长别数年,彼此之间并不显得生分,特别江虨如今身份更是不同寻常,也让时流忍不住稍作逢迎,因是畅谈起来,氛围很是热络。

    江虨最好奇自然是他身在凉州这几年时间里,洛中种种新事,虽然彼此之间消息联络也很畅通,但书函寄语,总是少了一些细节。此时再听友人胜论旧事种种,江虨也难免遗憾错过许多大事,虽然他这几年在凉州也非虚度,不乏创事,但跟天中雄阔相比,总觉得还是少了一些意思。

    一群人正闲谈间,又有一名锦袍壮汉阔行而入,其人举止颇具杀伐气息,特别那只独眼令人印象深刻。江虨友人多为士流,随着这满身煞气的壮汉入内,整个厅室中气氛为之一沉。

    独眼壮汉自然便是胡润,他也无顾旁人打量眼神,直入厅上正对江虨礼揖笑道:“得闻濮阳公载誉归国,某正居军城之内,直趋来迎,不想仍是落后一众贤流,还望濮阳公勿罪。”

    对于胡润的到来,江虨也有一些意外,但还是起身相迎,让胡润入席并坐。

    胡润乃是圣人门生,本身又军功卓著获封县公,如今更是官居六军都督府左都督,乃是宿卫洛都的大将之一,可谓位高权重。因是在场士流对他也不敢怠慢,俱都礼敬有加。

    不过胡润虽然也是出身江州巨室,但家道一度中落,本身更是成长于蛮部之中,追从圣人以来多为武用,与在场这些士流难免志趣有别,聊不到一起去。而其人身份又让人不能忽略他,如此一来,厅中原本那热络氛围便不复再。

    于是渐渐的,相会众人便都起身告辞,不再打扰江虨休息,只是约定来日再叙。江虨自然起身相送,可是待到送过众人之后,江虨却发现胡润仍然杵在他的身后,丝毫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这就不免让江虨有些好奇与不满了,他与胡润虽然都是皇帝陛下肱骨心腹,但文武殊途,彼此之间也没有多深厚的交情,最起码不至于在归都伊始便漏夜倾谈。更何况,他离洛多年,甫归之际正想念家人,此前友人太多而无暇与家人细述别情,眼下更不愿将时间浪费在胡润身上。

    江虨正待要开口送客,胡润却已经先一步开口,那一只独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江虨,专注眼神颇令江虨感觉心底发麻,便又听对方开口道:“居边经年,濮阳公面貌可是较之往年大有殊异,黑了也瘦了,想必戍远谋边不乏辛苦,饮食起居俱都难拟中国罢?”

    江虨听到这话,更是一愣,颇有几分警惕的微微侧身于后,只觉得这个胡润态度实在怪异,彼此本非挚友,何必如此感性?

    见江虨稍有回避之意,胡润老脸一红,片刻后才稍有些忸怩的抱拳道:“是我唐突了,还望濮阳公勿罪。只是某近来圣眷绕身,思来颇类濮阳公旧态,这才冒昧来访,希望能得濮阳公一二惠教……”

    江虨闻言后又是错愕,沉吟半晌忽又凑近胡润,向着洛阳太极宫方向指了指,继而低语道:“胡将军也……”

    胡润一脸沉重的点点头,只是还来不及开口,手腕已经被江虨一把握住,态度更是一反此前的疏远:“入内细聊!”

    两人归于室中,分席落座之后,江虨望着胡润一脸关切作倾听状,只是眼角皱纹频颤总显出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胡润倒是无暇顾及江虨的神态细微,他这几日都是寝食不安,丝毫没有功爵显贵或是庆贺新世的乐趣。

    早前广宗旧事之后,他被皇帝陛下派回江东,本以为这件事算是了结了,之后忙于庆典种种,再加上爵禄厚赏、光宗耀祖,更将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但人皆难免攀比心理,前几日军中袍泽聚会共贺,或会言及彼此所得赏物。这时候胡润才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一个相当危险的处境中,因为诸将所得犒物多为绢、锦之物,唯他比旁人多了整整两大车的辽东貂皮!

    最开始胡润得获殊赏,心里还美滋滋的。要知道此际辽东貂皮在天中可是当之无愧的珍货,贵人多着貂蝉冠,中朝更因滥封而衍生出狗尾续貂的旧噱。

    可是胡润一次犒赏便得如此多的珍货,更美滋滋去请神都坊匠人量体裁衣,做了一件华美貂皮大氅,裹在身上后哪怕寒冬腊月仍觉腋底生汗。

    但在得知唯他殊礼后,胡润便笑不出了,那给他无比温暖的貂皮大氅也被封存箱底,不再显摆示人。这一次于禁中得知江虨这个倒霉蛋归洛,忙不迭与人调值匆匆前来请教皇帝陛下是否真有那个意思?

    江虨听完胡润的讲述,已是忍不住暗笑连连,抬手拍拍胡润手背:“还是主动请用吧,总好过诏令指名的遣用。与我相比,胡将军还算幸运许多,好歹添了一件貂皮大氅,可见圣眷深厚,圣人犹恐辽边寒苦侵伤爱将。”

    胡润听到这话,心中仅存一点侥幸都无,拍案叹息道:“可惜了,前日还有洛下门户访我欲赠女充室,现在看来也只能回绝了。此去戍边归期未定,无谓负人华年。”

    江虨原本对胡润还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同情,听到这话后只觉得这独眼龙实在活该!要知道他当年可是在随驾途中便被一纸发往凉州,甚至来不及归洛与妻儿话别,以至于离家之际儿子尚蒙冲,如今早已提笔能书。

    这么一想,江虨更为自身际遇而不忿,心中暗忖明日面圣,无论如何也要讨要一领貂皮大氅!苦戍经年,他也冷得很啊!

1501 张氏归国

    第二天早朝后,皇帝陛下在万岁殿接见了江虨。

    江虨还没有正式归台复命,因此便也没有参加早朝,阔别经年,于万岁殿中再见皇帝陛下,刚一大礼参拜完毕,眼眶已经红润起来。

    眼见江虨一副未老先衰的干瘪小老头模样,皇帝陛下也生几分怜悯,所谓心中积忿而远遣江虨,不过只是戏言罢了。

    主要当时行台既需要应对南来寇掠的塞胡,还有河北的羯国也蠢蠢欲动、将要南下,对于凉州只能派遣亲信臣子更施羁縻。在当时而言,皇帝身边自然以江虨最为合适。至于之后张氏兄弟阋墙,凉州陷入分裂,江虨不得不长期驻留,这也都是始料未及的意外。

    “实在辛苦思玄了,若非你这数年来劳苦于边,凉事糜烂或将累及关陇,使中国战事贻误。”

    皇帝这一番夸赞,也并非夸大其辞,江虨、庾曼之二人文武并用,使得凉州发生的动乱影响只限于凉州一地,并没有危及到关陇的局面。这才使得关陇方面能够大军群出,对并州之众形成压制之势,使得北面匪寇没能跨越太行山而联系起来,让王师得以分别击破。

    如果当时凉州形势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或不至于让行台陷入完全的被动,但也会将整场北伐战役的节奏拖慢许多。因是新朝封授大典之际,皇帝陛下也并没有忽略江虨此功,使之成为因功得爵的郡公之一。

    抛开其余不谈,江虨对皇帝陛下自然是分外的感恩戴德。旧年他在江东,不过是家道中落寻常一员,而且因为其父离世太早,亲故旧眷早已凋零、不足助他自立。

    正是在获得沈氏赏识之后,整个人生际遇都发生了莫大转机,不独借此成家立事,之后皇帝陛下也给予他充足的机会得以展示自己的才力。

    当然,被抛在凉边数年之久,错过后续几年中国许多大事,心中也是难免失落,但在归途中得知自己已被新朝高封郡公,江虨心中那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之情简直就无以复加,恨不能插翅而飞、远度关山,直趋阙下而叩拜谢恩。

    有志者事竟成,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止游子归家步伐,如果有,那就打包一并带走。是的,江虨之所以能够返回洛阳,就在于他直接鼓动张骏嗣子张重华跟他一起东返。

    在将激动心情稍作收敛之后,江虨便从头开始讲述他这一壮举过程。

    凉州的纷乱讲起来也很简单,小在家门之内也不过是嫡庶长幼之间的争产。作乱凉州的张祚乃是张骏庶长子,虽然年长,但张骏在临终之际还是遗命嗣子张重华继承其凉州基业。张祚不满于自身一无所得,于是悍然兴兵为乱。

    这件事之所以复杂,还在于凉州本身过于复杂的地方势力纠葛。此处远在西陲,既有众多当地土著大宗,还有早年西逃避祸的中国人物于此已成派系,当然也少不了大量羌氐等边胡部落涉于其中。

    江虨留驻凉州多年,对此中诸多势力纠葛也早已经有了一番深入了解。

    在这几股势力中,最为亲近天中朝廷的自然便是那些西迁避祸的中国人士,类似陇上大儒郭荷,早在大梁还未创立便响应行台征辟而东行入洛,其他避祸时流即便一时间不能东返,也都希望凉州与天中朝堂联系更加紧密一些。

    另有那些诸胡悍部,他们的意图也很单纯,无非有奶便是娘,看重眼前短利,本身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政治图谋。

    至于凉州当地那些土著大族,立场其实很微妙,他们既以诸夏冠带世族自标,又不愿完全受控于强势朝廷,希望能够保有一定的独立性。

    张氏这一场争产的内斗中,张重华是获得朝廷认可的张骏继承人,因是也获得了那些西逃士流的拥戴。

    同时绝大多数凉州土著门户也都是支持张重华,抛开朝廷态度等因素,张祚以庶欺嫡,本来就违背了这些大族所恪守的宗法概念,更不要说其人悍然兴兵、弄戈州内,直接打破了凉州大族所努力维持州内无事的局面。

    但张祚也不是没有支持者,许多张氏内部族人由于本地门户出于限制张氏权柄而遭到长期打压,如今则奉张祚为首领。还有一些凉州土著大族边缘人物,再加上张祚着力拉拢一批西边羌胡之众,因是势力同样不容小觑。

    双方各占凉州半壁,数年来相持不下。而在这对峙的背后,其实也不乏投鼠忌器,因为担心彼此力量损耗过于严重而让王师得有可趁之机,全面介入到凉州内讧中来。也不得不说,以宗族为传承单位的张氏凉州势力,如今分作两派,一者顺、一者逆,也的确符合大族乱世谋生的政治美学观。

    所以双方对峙这几年,最激烈还是停留在彼此互作声讨,至于真正的大战,则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但是张氏耗得起,江虨却耗不起,他实在厌倦了留在凉州看这二者嘴上打架。特别随着北伐成功、中国悉定,天中朝廷已经可以分出足够的精力去处理凉州边务,江虨更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此。

    别看现在凉州张氏兄弟彼此闹腾得很,可若王师真要强势介入此中而直接出兵,双方下一步可能就要握手言和。这其中的取舍考量并不集中在张氏兄弟身上,而在于他们各自背后的支持势力。

    特别是那些凉州土著大族,他们其实是怯于与中枢直接对话的,所以需要顶着张氏主君在上,以期能获得一个允进允退的政治处境。

    正因如此,江虨索性釜底抽薪,直接说动张重华归附中枢。当然这里面也需要一定的技巧,并非利弊坦陈便能说动张重华,毕竟在凉州他是相对独立的外藩州主,可是一旦前往天中,则只能是殿下为臣。

    这当中江虨所使用的手段与技巧不必细述,结果则是张重华在几经权衡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听从江虨的建议,率众东行而入天中。

    张重华离开凉州之后,对于中枢朝廷而言,凉州局面可谓是豁然开朗。从王师角度来说,对于仍然存在于凉州的张祚势力,只存在何时讨伐的问题,再无道义方面的考虑。

    所以,当江虨将凉州事态进展汇报台中,皇帝陛下也是颇为欣喜,并派人沿途妥善安排,务必保证张重华能够顺利抵达洛阳。

    张重华归洛,对于新兴的大梁朝廷而言可谓意义重大。其人内投,不独给王师提供了一个更加直接解决凉州问题的途径,而且张重华可谓是大梁新朝甫立,第一个来投的边藩势力首领。

    对于广拥神州诸夏的大梁朝廷而言,凉州问题算不上是至重,但只要存在着,就是扎入肉中一根刺,即便不疼也觉刺挠,更是直接影响到关陇方面的诸多经营创建。

    而且,凉州政权收复与否,在道义上也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永嘉之祸的特殊背景下,凉州虽然地处边陲,独立于祸乱之外,但也因此收容许多诸夏人丁并文化上的传承。

    原本历史上,凉士东归可谓是极大促进了北魏汉化进程,乃至于催生隋唐帝国,甚至盛唐直接追溯西凉李氏政权为之先脉。诸夏传承,数千年来成一脉,承前启后、屡传不绝,前凉政权在其中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元素。

    眼下中州虽然刚刚经历过一场规模浩大北伐战事,新朝章制待建、民生待复,但也不至于连一场区域性的凉州战事都支撑不了。

    因是在江虨等人踏上归途的时候,中枢便做出了相应的安排,并州局势由弘武军、镇武军原地镇守维持,关中府兵悉数归镇,一方面配合关陇军区的创建,一方面做好陇上前锋的征讨大本营。

    至于老将郭诵,也在参加完封授大典后便匆匆返回长安坐镇,新任关陇军区大都督,陇右都督庾曼之整装备战,最迟可以在明年开春便正式发动针对凉州张祚的讨伐战事。

    话说回来,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感慨家门不肖遗祸至深。关于凉州问题,他最初设想还是以羁縻为主,毕竟张骏父子对于中枢的态度尚可,双方并无原则性的矛盾,可以用事于缓,从容兼并,给张氏政权留下一两代人的缓冲时间。

    可是现在看来,则没有了这个必要。张氏几代人于凉州所经营的威望与民心,在这长达数年的内斗中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仅剩一点随着张重华内投中枢,也将会兑现成为其人立足新朝的一层保护,张氏政权则已经没有了再留凉州的基础与必要。

    皇帝陛下与江虨讨论良久,主要还是关于凉州收复之后,当地大族的治理问题。这些凉州土著门户,因为远在西边,还不同于河北那些世族旧门。

    他们那种独立性对于中枢政令推施诚然具有一定的阻碍,但从另一个方面讲,正是由于他们的顽固扎根、家业立此,才让凉州区域没有彻底沦为胡虏纵横的乐园。

    而且,如今诸夏百废待兴,人口损失严重,南北都有力用不足的困境,更是不能罔顾腹心而一味作大规模的徙远开边。所以凉州真正的播化入治,这注定是要留给儿辈们开创的功业,就算当今皇帝陛下雄心再大,但是人口与元气的恢复也必须要付予一个漫长的周期。

    如此说来,凉州那些土著门户也仍还具有维持羁縻的价值,毕竟同文同种。若是对他们打压过甚,而后续中枢的开发力度又跟不上,只会便宜了那些边缘胡虏借此壮大。

    当然,也不可一味的纵容。在经过一番探讨之后,皇帝陛下与江虨针对凉州现状,还是总结出三条思路以加强凉州土著宗门与中州的联系,文化上的吸引与包容,军事上的拉拢与调度,以及商贸上的利润分享。

    通过这几点,将游离在外的凉士逐渐融合,成为诸夏统治生态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1502 边事轻重

    正事聊完,转又言及私事,江虨的话题很自然便转到胡润昨日前来拜访自己的事情上来。

    听江虨讲起胡润,皇帝便忍不住笑起来:“这个胡厚泽,看来也不纯是痴愚,遇事还懂得择于贤流请教。”

    “能追从陛下经年之久,功成社稷,兼惠于身,论及才力,又怎么会是庸流之选。只因天心浩大,人事诸多井然于怀,群下俯首待用,自能各逞才力,久则不必劳心谋私,幸从英主,是我等内外任事之众的福泽。”

    江虨也笑起来,恭维话无需思索便脱口而出。

    皇帝听到这话,眉眼之间更显愉悦,但也还是不乏认真道:“人将此一身志力托我,也实在不可懈怠辜负。社稷所以壮兴,便在于任事者各得其所。高屋广厦,大材细料俱不可缺,明堂巍峨,那也需要仰仗良匠量才施用,层叠高垒。毕生所求,无非上下无负而已。”

    皇帝之所以属意胡润外用劳远,抛开一些戏言成分,也是希望能给自己这一亲厚门生再提供一些建功机会。

    此前封授大典中,北伐功臣凡得独领一军者,几乎尽数获封郡公。反倒是皇帝真正的亲厚门生,如胡润、辛宾等,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稍作压制。辛宾攻破信都,并生擒羯主石虎,等到完全解决了羯国残余势力,肯定还要论功再授一级。

    至于胡润,本身或无殊功加持,但论及多年追随、恪守职任,直封郡公也不是不可。但还是因为与皇帝陛下的亲近关系,而遭到浅压一级。如此就算有人失意于此前封授,或者与自身设想略有差距,也不可因此怀忿。

    不过皇帝也不是没有准备补偿方案,胡润目下正是年富力强,经验、才力都维持在巅峰,若只是荣养于洛中则实在可惜,不如外放再积边功。

    目下的辽边,也的确需要一员大将坐镇,以配合与支持刘群和温放之谋划辽边事务。眼下朝廷主要还是将精力放在解决西南边患,待到此边事了,便会将辽边问题正式解决掉。

    在考虑镇将人选时,皇帝自然便优先想到了胡润这一门生亲信。当然用或不用,主要还是看胡润自己的心意,如果胡润真的难弃天中繁华而懒于行远,皇帝就算有这样的心意也不会勉强他。毕竟人若无心于事而勉强用之,出了什么意外反倒成了加害。

    听江虨的意思,胡润虽然有些牢骚,但大抵也并不抵触此用,这也让皇帝颇感欣慰,准备稍后正式约见胡润商讨此事。

    不过话说回来,讲起辽边慕容皝,皇帝也不得不感慨,能够于此乱世厮混出头的人真是不简单。

    最起码慕容皝在判断朝廷之后用事策略的时候,是颇具前瞻的准确。其人在羯国国势江河日下、即将覆亡的时候,还有勇气选择毅然投羯,也的确是身为一个枭雄该有的素质。

    别的且不说,若慕容皝仍在世上,且能够与羯国保持一个融洽的关系,当王师北进攻破信都的时候,别的且不说,最起码羯国残留于幽州的一部分势力,肯定是要被慕容皝趁机兼并吞没。

    而在消灭了羯主石虎这一盘踞河北最大目标之后,接下来王师在北也的确成为了强弩之末,是很难再继续北进而攻略辽边。

    且不说王师部伍继续北进,能否适应得了辽边寒苦复杂的作战环境,单单补给线的加倍延长,便是一个不得不慎重考虑的大问题。

    河北累经羯主石虎的虐害与破坏,可谓民不聊生,局势败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根本就不具备作为大军前进基地的基础。

    就算大军粮草可由河南向北输送,就算不论这漫长路线的沿途消耗,王师若还专注北边军事,民生恢复上势必就没有足够的精力投用,长此以往,河北局势再生变数也是笃定可测。

    即便没有这些原因,辽地贫瘠寒荒,收其土不能补所耗,考虑到新朝甫立、百废待兴,辽边也不会成为新朝建立后需要不顾民生代价的首要打击目标。

    假使慕容皝还在世上,大可以利用这一点大梁力有不逮的喘息之机,于北方兼受羯国残余,就此成长为一个新的边胡霸主。等到大梁西南事了而在转顾北方的时候,局面又将大不相同。

    从这一点而言,温放之等人用事辽边,撩动慕容部自残内耗而没能利用好羯国覆亡这一波红利,言之可抵十万兵用都不为过。最起码在数年之内,辽边的慕容部都不足以成长为值得大梁朝廷全力应对的边胡势力。

    反倒是塞上的代国,在王师北伐过程中便表现得蠢蠢欲动,等到羯国被攻灭之后,又一反此前磨刀霍霍而向旧主的姿态,积极主动的联络那些仍在挣扎活跃的羯国残余。

    到如今,羯国那些残余多数已经集中到新兴、雁门、代郡等接邻塞上的几个边郡之间。即便是他们与代国还没有达成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但在事实上也已经成为代国拓跋氏的外围藩篱。

    但警惕是一方面,目下国力所限,王师也很难大军群出而大举讨伐代国,也只能保持局部性的对外征讨,同时杂以纵横之术的妙用,在羯国残余势力已经成为代国事实外藩的情况下,力求加深他们之间的矛盾与隔阂,也借羯国残余势力将代国的力量隔绝于塞上,来给王师争取一个喘息恢复的时间。

    这并不是不可达成的任务,虽然大梁与那些羯国残余有灭国大仇,可谓势不两立,但代国在羯国残余看来同样也是背主之贼,正是由于什翼犍贼心不死、蠢蠢欲动的做南窥试探,才让羯国不得不频频后顾,在面对王师这一强劲大敌的征讨时不能心无旁骛的应对。

    另一方面,就在于在羯国这些残余势力之中,其中有一股相当有可能拉拢过来的可观力量,那就是羯国司空李农所统御的数万乞活军。

    这一部乞活军,始终没有出现在抵抗王师北伐的正面战场上,而是由于羯主的不信任,始终留在北方防备代国,如今河北事了,反倒有可能成为朝廷盘活边塞一盘棋的一步棋子。

    此前王师北伐,对于乞活军的根据地广宗乞活也是不乏善待,更容许广宗乞活成为一股法理许可的独立势力,这也给王师主动接触招揽李农部乞活军留下了空间。

    此前,作为前锋大都督而主持清剿羯国残余势力的谢艾便上书台中,提议暂缓对羯国残余的进攻,而将重点放在游说李农归义上。如果此事能成,羯国的残余势力顷刻间便会消亡大半,这一部乞活军也将成为王师抵御代国的重要力量。

    这件事也是目下台中热议的话题之一,对于谢艾提出的这一思路,台内基本已经达成共识。能够化敌为盟,这对王师助益极大。仍在议论不定的,则是朝廷需要释放多大的诚意,给予李农与其所部乞活军多大待遇,才能够促成此事。

    大梁新立,无论文武都有一股豪壮悍气,哪怕是在讨论羁縻事宜,都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息。

    此前李农其实已经主动联络前线谢艾,希望能以雁门郡公而率领麾下独成一部,为大梁朝廷世守雁门。这种条件,台中自然不可能答应,关键不在于名爵高低与否,而是世守边镇已经上升到新朝章制问题,此例绝不可开!

    但若不答应这一条件,事实上朝廷又需要这一部乞活军留在边塞。乞活军独立性太高,投靠羯国那么多年仍能保持相对独立的姿态便可见一斑。其军与王师编制则更是格格不入,即便不考虑边防问题,若招引归国,也将会是一个最大的不和谐因素。

    这件事情上,皇帝陛下也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让群臣讨论出一个可得两全的方案,尽快付予前线谢艾去实施。

    他对乞活军尊敬、同情是一方面,但讲到国法章制,则又是另一种逻辑,江北用事以来,一直在提防、打压军头势力的崛起,如今大势悉定,更不可开此恶例。如果李农仍要一味固执于此而不愿让步,那么无论乞活军对于边防有多大意义,这一股力量也只能放弃掉!

    本来只是人情叙旧,讲着讲着话题便又转到了边防事务上去。等到话题顿住,皇帝才发现已经到了黄昏时分,索性留江虨于禁中用餐。

    本来也是亲戚门户,熟不拘礼,皇帝又派人通知长秋殿的皇后,让皇后将江虨家眷也一同请入禁中,用餐完毕后可让其一家人同归宅邸。

    殿外预备餐食,皇帝索性又将台内任事的杜赫、庾条、纪友等人一并召来,一群江东旧友于禁中再作小聚。

    虽然氛围轻松愉悦,但话题却不能止于人情,在场众人可谓俱是朝内中坚,偶尔闲聊中便讲起职事中的困扰所在,集思广议,一些于国于民影响深远的政令便往往由此诞生。

    这种皇帝与大臣其乐融融、轻松愉悦的氛围,其实很难一见,往往也只会出现在第一代的创业君臣之间,彼此旧情深厚,志趣趋一,自然便少于隔阂。而随着章制越来越完整,时代越来越发展,立朝宰辅往往都需要复杂的博弈才能上位,便很难再有这种轻松的氛围。

1503 三省六部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尤其当中又涉及到改元创制这等国之大事,因是整个河洛之间欢庆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元月收尾,诸事才又复归正常的秩序之中。

    在元月庆典之中,比较引人瞩目的一件事便是凉州张氏入洛归义。张氏累代继力,保全河西一脉,张骏嗣子张重华也得到台城中枢的关照重视,原西平郡公名爵得以保留,又被馨士馆礼聘学士,得到洛中时流礼奉追捧,更被台城秘书阁任为清贵,主持修编魏晋两朝国史。

    当然,张重华一人得于礼遇,并不足扭转朝廷对于整个陇西、凉州的应对姿态,张骏庶长子张祚被朝廷定为逆流,在二月初更下征令,以陇右都督庾曼之为征讨主帅,并以镇武军两千精锐为前锋,陇右、关中王师集结五万大军,并讨凉州贼臣张祚!

    凉州这一场区域战事,无论规模还是意义都远远比不上此前的北伐作战,所以讨逆之余,台省诸多章制建设也并未受此影响,仍是如常进行。

    河洛中枢肇始于淮南都督府,成型于洛阳大将军行台。虽然在职权方面已经涵盖国务种种,但仍然不能免除霸府执政的诸多积弊,所以必须要经过一番自上而下的彻底整改,才能够由非常态的霸府机构而转变成为真正布政天下的中枢政府。

    元月伊始,新年庆典上,皇帝陛下便昭告天下,核定职官九品十八阶,奠定中枢改制的基本思路。

    洛阳霸府发轫承袭于江东中兴政权,这一点无论新朝如何否定前朝政治都无从抹杀。虽然此前便已经喊出一断前朝的口号,但落实在实际上,究竟如何各处前朝残余,世道时流也都翘首以望,甚至不乏人存着一种看笑话的心理。

    口号喊起来简单,但事实做起来却艰难。

    毕竟诸夏秩序传承至今,还没有哪一朝哪一代能够完全免除掉前朝的影响,哪怕后汉之后历经三国乱世这一大断代,前晋中朝仍然继承了相当一部分的后汉遗风,特别是在底层的秩序运行方面,对于后汉以来便颇具影响的豪族政治有加强而无削弱。

    因是大梁新朝想要一断前朝,注定是一桩浩大工程。

    官员核定品秩,这是从中朝便开始出现的一股政治潮流。

    此前无论魏晋,俱都承袭两汉以来的秩禄,譬如两千石大员、四百石卑官,这其中一个鲜明的特色,便是官员的品级与俸禄直接挂钩,一目了然。

    但是从后汉诸侯纷争开始,所谓的政权往往只是地方割据势力,本身并没有足够的集权集财能力,因此官员的俸给往往也都是有名而无实。所以便出现一股潮流,那就是任命官员的时候,往往只是虚名规定一个品秩,而不再直言俸给多寡。

    这就造成了朝廷既有明秩两千石高官,又不乏明品而虚俸的加官。讲到根本,其实还是经济实力。譬如中朝一度滥封以至狗尾续貂,若真要明俸实发,则中朝一年财政所收,只怕都不足支撑满朝公卿的俸给。

    但趋利性是人的本能,朝廷定品而不发俸,官员大权在握,肯定要寻找一个权力变现的途径,如此则就造成上上下下悖法成风。像是中朝名大一时的豪富石崇,后世人所共知其人所以发家就在于就任荆州刺史之际纵兵劫掠。

    很多问题,不能形成章制定例,推及根本,往往是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原因。大梁新朝核定官秩九品十八阶,官秩与俸禄直接挂钩,这在后世看来应该算是基本的操作,但在此世观来,则就是一种开辟之功。

    为官员核定品级,发放俸禄,成为大梁能够一断前朝的伟迹之一。这说法看似可笑,但在此世真的是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意义。须知后世历史上,北魏制度创建中所作出的大贡献如均田制和三长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北魏朝廷发不起官员的俸禄。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很长时间根本是一个喊不起的口号。这就在于中枢朝廷的集权能力严重不足,从而影响到中枢财政,所谓封官授爵,往往只是开出一个空头支票,具体收利多少便需要看官员具体能力如何。这样一种粗放的统治模式,吏治自然无从谈起。

    如今的大梁朝廷,可谓是历数近代而无有之强势中枢,单单在控籍民便达到七百万户之巨,这还仅仅只是河南、江东、关陇等几地籍民,至于河北、蜀中等地都还没有进行系统化的入籍整编。

    虽然较之中朝最盛时期仍有差距,但中枢与地方的行政能力与效率远非中朝可比,最起码一点是杜绝了地方豪强的上下遮蔽,这就使得洛阳中枢权势大涨,远非中朝可比。

    如此一来,核定官品官秩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这一点得以确定,又使得朝廷吏治有法可依,虽然未必人人清廉如水,但在反腐倡廉方面,有了更加简洁高效的操作方式。

    中朝官制,还有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便是事权重叠、模糊与泛滥。普遍存在着一种一事多管、令出多门,而往往真正的要务又缺乏管制与监督。

    这种现象的形成,也非一时积弊。魏晋俱为权臣霸府得国,而权臣存在本能就在于模糊事权、尽量的揽权专擅,事权的重叠与模糊,有利于他们将真正的权力攫取、篡夺到手中来。

    即便不论魏晋,哪怕追溯到后汉时期,光武帝大陨石术中兴创汉,其人一生功业或是值得夸赞,但所留下的这一个东汉朝局,从一开始便是病在胎里,是建立在王莽新朝跃进之后的一次大退步基础上。

    东汉无明君而不乏名臣,历代皇帝几无中兴之英明,而所谓的名臣也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褒义,仅仅只是名气大而已。所谓汉以强亡,并不是说东汉真的国力强盛到人莫能侮,而是建立在强臣僭主的基础上。这一点在东汉末年的诸侯割据中,可谓是表现的淋漓尽致。

    东汉本身便没有一个正常的政治生态,外戚、宦官、士大夫交相践踏弄权。在这个博弈过程中,谁也称不上是什么绝对正确的一方,无非党同伐异而已。

    后世三国虽然群星璀璨,但魏蜀吴无论哪一个,也都只是从流适乱的权力媾和,算不上一种常态的政治构架。并不是因当时人智力不济,而是世道如此。

    大梁新朝既然标榜一断前朝,那么无论是前晋新朝,还是更前的魏蜀吴三国,包括东汉政治在内,其实都乏甚借鉴的价值。但是制度的创设,又不能凭空而生,必须要立足于当时当世。所以后世重归一统的隋唐盛世,便成了现成可供借鉴的模版。

    虽然眼下的大梁新朝距离真正的隋唐之世,中间还有着几百年的跨度。但这中间几百年,都是战火纷飞的南北混战,关于制度上的探索其实可以说是陷入停滞的原地踏步。中间纵有英主一时涌出,提供了一种可以暂作维持的制度模式,但终究不能考虑到南北普罗大众的切身得失。

    几千年的历史进程,当中虽有苦难给予了诸夏生民以无尽痛苦,但也不得不说,正是因为屡次浴火重生的存亡断续,才使得诸夏得有不断进步的动力与空间。

    在这个进步的过程中,不断有远近诸夷崛起而势大一时。但俗话说得好,没事走两步,鹊起于一时、桀骜于倏忽,没有经历过时间伟力的考验,又有什么资格耻笑一个荣耀与耻辱并抗、至今仍奋勇而前的文化传承!

    因是洛阳中枢在改制的时候,直接便提出三省六部这一盛世模版,明事权而断职任。

    中书长官诏命,此前一直主持行台政务的杜赫自然当之无愧而就任中书令。尚书则管行政,下属六部各任职劳,江东老人贺隰与河北名流崔悦分别出任左右仆射,至于尚书令则因事权过重而暂不选任。

    中书省与尚书省本就前朝旧制,此次改制不过更加明确彼此职事,算不上是创建。那么门下省的单独创建且定为中枢三省之一,则就可称一种开创了。

    正如六尚之一的尚书得以真正分曹任事而参与到外朝施政中,如果真要追溯门下省的前身,也可达于中朝前晋。但在此前,门下或是称省、或是直称侍中寺,大体相当于最初的尚书,仅仅只是作为皇帝的亲信侍从,处境可谓尴尬。

    特别是在南渡中兴之后,皇权本身便不振,依附于皇权的侍中处境则就更加艰难,或是作为权臣加官,或者仅仅只是将人投闲置散而又表彰虚荣的一种安排。

    可是现在,门下省被独立出来,并被赋予执掌机要、共议国是,甚至给予审查诏令、签署奏章的大权,中书诏令若是有失,甚至可以直接给予封驳,则就成为皇帝的意志体现,用以制衡中书省权重,是对君权的再次延伸。

    至于政务六部,则就是对魏晋以来的分曹任事进行制度上的加强,使得六部尚书得以真正的参与国事行政,令中书相权再次下方,对于皇权的加强更是意义重大。

1504 章制悉定

    大梁帝国三省六部这一中枢制度的确立,代表着自两汉以来皇权对于外廷的干预和分权总算告一段落,且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

    三省六部若是追溯渊源,前身其实都是君王内侍近臣,皇帝为了保证君权得以独大,且对外廷能够形成有效制约,而不断将自身的权威下放给这些近侍臣子,使他们得有资格参与到外廷行政之中,对原本三公九卿的体系不断造成冲击,甚至他们彼此之间也都存在着相互制约的能力。

    当然,除了三省六部这一中枢主体制度的创设,远三公九卿旧制也得于保留,只是不再作为中枢制度的主体而仅仅只是一种补充。

    这其中,三公成为真正的荣衔用以犒奖那些正色立朝的耆老重臣。而九卿则剥离原本的政治礼遇,退化为单纯的事务性职事,用以补充三省六部偏重政策的不足。

    这也算是一种褪去繁华之后的返璞归真,九卿改为九寺,再加上同为事务性的五监,如是便组成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的事务型职官体系。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再加上一个风闻奏事、监察百官的御史台,如是便构成了中枢官署的基本构架。

    这一整套台省、寺监的定制改革,在大业元年伊始的一年多时间内逐渐完成。这还是因为朝廷中枢本就脱胎于原本的洛阳行台,诸多创制其实早有雏形,在审定职权、核定品阶之余,同样没有荒废了正常的行政事务。

    当然,在这一年时间当中,除了中枢改制之外,朝廷对于地方上的监控也并没有松懈。

    至于地方积弊,其中最大一桩就在于州权过大,这是后汉以来长久积弊,单以江东举例,三国之中的东吴政权所以创立,基础就在于半个扬州的江东六郡。而荆州更以分陕重镇,屡屡抗衡中央。

    更不要说,大梁皇帝沈维周本身就是从方镇崛起,构建霸府,最终缔造新朝。

    所以,如何有效的限制、制约州刺史的权柄,将是大梁新朝能否长治久安的一个关键问题。

    关于这一点,朝廷主要提出了三个解决途径。首先便是针对州这一级行政单位的体量削弱,大州拆小,分境任事。类似旧年沈氏为了获取一个方镇基础而拆分扬州,便提供了一个经验。

    这一项工程,注定浩大,为了保证地方上的稳定,不可追于一蹴而成的急功,因是第一批拆分的州治主要是河北地区。像是原本的冀州、并州、幽州等州治,因地制宜,各被肢解。

    随着大业元年将近尾声,朝廷下控州治在四十个左右,未来则肯定还要继续推行,确保任何一个独立州治,都不可再如此前那般体量大到足以抗衡中枢。

    第二个途径,便是流官定制,州刺史一年一评,三年一考,依照政绩优劣分为征、流、黜等不同待遇,或征入朝中执掌部司寺监,或流入别州继续外任,或降品黜用。给外州任事者规定一到三年的任期,确保不会久任一地而专擅地方。

    第三个途径,则是事权下放。此前地方政令构架大体分为州郡县三级,大梁新朝则直接取缔了郡一级行政单位,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对郡望旧族的一种打压。

    所谓名教,立为名分,定为名目,号为名节,制为功名,以名为教。所谓的名,狭义上就可解为名词。三纲五常,你无需了解内在机理,只需奉此名目不悖,便可成为守礼恭谨之顺民。

    名词更可引申为概念,无需了解更多历史细节与世道进化机理,你只需明白九品官人法是一个落后的、腐朽的概念,而科举则就是一个进步的、开明的概念,后者取代前者,便是一种进步,毋庸置疑。

    如此一来,世族豪门乡声誉望何以名为“郡望”而非县望或州望,这就是一个非常值得玩味的问题。但无论如何,大梁新朝创设伊始,郡作为一个行政实体被直接废除取缔,这在无形中就化解了相当一部分郡望给世家旧族带来的实际惠利。

    州权下放,郡治废除,相应的县这一级行政单位的存在感便得于大大加强,而县令也成为大梁统治之下位卑而权重的代表。

    在过去一年时间里,中枢诏令下达两千余条,其中确定将会推行实施的政令范畴则达到一千条以上,而在这个范围之内,单单直接诏达县令一级的,便有七百条之多。

    在这个事权下放的过程中,皇帝陛下更是亲自身体力行,以实际行动表示出对于县令这一级主政一方官员的重视。像是大业元年的三月、七月、十月等,皇帝陛下连续数次亲临中书省,主持各地县令选任委派事宜。

    皇帝有此私心,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天中学府创设经年,培养出大批时流少贤,但这些人或限于年龄、阅历等等,还没有达到大事推之的层次,但若就任百里一侯,则恰如其分。

    这些人可谓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入学天中以来,深受皇帝陛下理念影响。现在他们正式踏上仕途,也正能将一身所学推及四方,实实在在的给世道带来深刻影响。

    在朝廷内外百官之中,核定品秩,其中正一品并无职官,一品者,天人也,仅仅只是作为老臣哀荣追赠,特旨一品寄禄。

    从一品六人,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并为六公,至于充满霸府味道的大将军、大司马职则废而不授,六公往往也只是作为荣授而非常职。

    正二品为三高官官,也是台省正式任事官员品秩最高一等,其中尚书省左右仆射特进正二品。从二品为东宫三长、诸军区大都督并禁卫六军都督,畿内及陪都诸尹即洛阳、长安、建康三尹。

    正三品为三省副职、六部尚书、东宫三客、领军都督、太常卿、宗正卿并上州刺史等。

    至于作为地方各级官长中新贵的诸县县令,则依县治大小不同而分列正七品、从七品。同时,县令一级的官员能否快速成长起来,也关系到大梁整体官制改革的深入程度。

    诸州划分之所以需要分步进行,主因并不在于事务繁重与否,而在于朝廷缺乏拥有执政一方经验与能力的官员储备不足。

    虽然此前洛阳行台也储备了相当一批人才,但是之后河北、山西的收复同样也带来了大量的人才缺口。就算是有秘阁少贤专项培养,在短时间内,朝廷仍然缺乏足够成熟、能够推以州事而任的官员,只能等待基层才力成长起来,才能将改革继续深入推进。

    整个大业元年,洛阳朝廷都在忙碌中渡过,包括皇帝陛下本人,至于三省宰辅留宿于设于门下省的政事堂,则更是家常便饭一样寻常。

    努力自然就有收获,当大业元年将近尾声,中枢制度改革算是暂告段落,中枢与地方都开始井然有序的运行起来。

    当然改革的步伐并不会就此顿住,像是明年之后,内外政令、职任都已经运行过一段时间,优劣如何肯定也都会有所彰显,因此仅仅只是搭建起框架的御史台便需要仔细扩充起来。

    因此在大业元年末尾,远留守长安的李弘便被调入朝廷,正式担任御史大夫,开始选募诸侍御史、监察御史并各州县观察使,可谓是磨刀霍霍向百官。

    与政务上章制悉定向呼应的,便是朝廷在用兵讨逆的军事方面,同样保持着高歌猛进的姿态。

    河北谢艾所统王师仍在稳定高效的打击围剿着以石虎之子、伪赵王石宣为首的羯国残余,并将羯国残余势力驱出原赵郡、新兴郡等区域,将这些羯国残余完全限制在了雁门、代郡等边地,再也没有力量去破坏河北整体的入治情况。

    与此同时,陇右王师也是频奏凯歌,在原凉州州主张重华出走东归入洛之后,原本凉州相持不下的局面便不复存。

    庾曼之在接手张重华所留下的枹罕、姑臧等重镇之后,随着关中援兵抵达陇上,即刻便向盘踞于张掖、酒泉等地的张祚势力发起进攻,数战皆胜,直将张祚逐入敦煌胡部之中,并最终在十月初勇克敦煌,胡部酋首胆寒之下献上张祚首级。

    大业元年末尾,以陇右献捷而告圆满结束。腊月中,皇帝陛下携同台省文武群臣,于旧洛军城并观演武。此次演武,各边精锐军众与会者共五万之众,甲数虽然不可称为至盛,但论及精悍勇武,则远迈近代,不逊古朝。

    演武之后,皇帝陛下诏示诸军,将于天中再设讲武堂,令各都督区、军府并乡屯并选武贡,朝廷兵部以射策、韬略、弓马、抵技、军器、营庶等六科武试选才,六科优选并授牙门、骁果校尉,为国储力,选赴戎用。

    此次武举,耗时三月有余,内外诸军精勇并百姓骁勇乐战者俱活跃其中,优中择异最终选出牙门将才三百六十人,并授举人,以武名号。这已经是转年春末,诸武举将才追从奋武都督、汝南王沈云大军南下,汇同原荆州镇卒正式向蜀中成汉政权发起灭国之战!

1505 科考取士

    大业十年,又是一年春来到,洛浦水暖野鸭鸣。

    一大批经由洛水上洛的客货船只云集洛浦,在一道水门前客货分流,客船能够直抵洛浦码头,并经由码头直抵洛阳外郭。而货船则只能在固定的货运码头停靠,办理报关文牒之后,货物方可上岸入仓,分入河洛之间各集市销售。

    由于排队等待入闸的货船实在太多,许多货船只能于水面暂停排队,同时有一些小型的舢板穿梭在各货船之间摆渡先行上岸,办理报关事宜,之后货船入闸便可直接卸货以节省时间。

    在这样一片热闹喧嚣的氛围中,一艘渡船载运三名乘客,灵活的在货船之间穿梭。那持橹的艄公灵活驾驭着小船,却并不影响视线好奇的打量几名乘客。

    大梁立国以来,国势蒸蒸日上,连带着畿内民众也都透出一股爽朗与自信,哪怕这艄公仅仅只是渡口一力夫,但并不觉得比这些衣冠楚楚的远客低上多少。

    自信的一个外在表现就是健谈,艄公打量乘客片刻,耳边听着他们方言交谈,便忍不住插口道:“几位贵客荆南来的?”

    那三人谈话被打断倒也不恼,只是饶有兴致往往艄公,当中一个体态矮胖的锦袍中年人用稍显生疏的洛声雅语笑问道:“船家也通楚音?”

    艄公咧嘴一笑:“天南海北,四方上洛,辩是辩得出,听则听不懂了。”

    那中年人似乎有了谈兴,凑近艄公与之攀谈起来,话题渐渐放开,开始询问洛中近年各种商情如何,只是他终究不是洛上常客,偶尔说着便冒出几句乡声,又不知该用洛声如何表达,略带歉意笑一笑,指着另一侧一个青袍年轻人说道:“又要有劳子明代我传声。”

    年轻人环眼微凸,相貌算不上俊朗,但自有一股朝气蓬勃,上前一步站在中年人与艄公之间为彼此传声。

    又作一番交流,艄公有些诧异的上下打量着年轻人,说道:“郎君雅声端庄,倒是听不出乡音所在。”

    此言一出,船上其余二人俱都抚掌大笑道:“船家实在有趣,竟能看出吾乡俊彦不凡。子明乃是州学俊秀,去年州考列榜的州举少贤!”

    听到这话,艄公望向年轻人的眼神已是肃然起敬,不似此前那样随意,眉眼神情之间似乎都要挤出一丝儒雅:“何幸之有!老叟破舟竟能载渡一位举人少贤!”

    年轻人闻言后谦和一笑,向着艄公点点头。

    艄公仍然一脸热切的打量着年轻人,口中则发出自语一般的絮叨:“郎君此番上洛,必是要应今年洛中科考春闱?这也不对啊,去年秋里,圣人便传诏外州,各州凡榜列举人有志春闱者,可是自有公车驰送上洛,郎君何以……”

    “荆州公车年前便发,恰逢子明家中尊亲抱病因而错过,只能在年后搭上我等行贾……”

    听到中年人的解释,艄公才恍然,趁着渡船驶入直道,匆匆叉手对年轻人说道:“还是一位仁孝两全的郎君,老叟有幸,恭祝郎君皇榜列名,勇夺科魁!”

    年轻人含笑致谢,见这艄公谈兴浓烈,便忍不住打听起有关科考种种。他虽然是州试举人,学中师长也有教导,但论及详情了解,便比不上艄公这洛都土著了。

    艄公似乎深以能为举人俊才解惑为荣,自然知无不言:“天子重才士,海内俱欣然。大业三年开始,当今圣人便制科考士,网罗宇内贤流。譬如之后诸位贵客登岸后入市报关需要经事的其中一位刘姓市监,便是前年农桑经济科榜取贡士。直至今年,圣人恩重泽被,再开常科取士……”

    “这制科、常科之名号,究竟又有什么区别?”

    船上其他两人听到艄公讲述,不免好奇问道。

    这一次无需艄公作答,年轻人便向北施礼而后说道:“所谓制科,便是专才定取。大业三年来,圣人屡屡诏求贤力推共国事,譬如大业八年,便连制三科取士,老丈所言农桑经济科只是当中一科,所取农桑、经事、济民等才力察授职事。另有川泽地理科,专选堪舆、治水等专才,为朝廷储蓄才力,将要再兴禹皇盛世,修治百川,勾连江河……”

    “这、这么说,朝廷将要兴修大运河,这传言是真?”

    另外两名船客,乃是荆州商贾,听到年轻人这么说,已是忍不住瞪大眼,大运河兴修事宜已在国中盛传多年,只是始终不见实际,虽然这些年也多有水利兴建,但是较之勾连江河还有很大差距。像是他们此番北行,或舟或车,水陆转输,单单更换交通工具,便耗费良多。一旦真有传言中可沟通江河的大运河,可想日后来往南北将会更加畅通。

    当然他们自然不知,从朝廷召取专才,勘察地边,再到拿出方案、核算工程并储备工用,没有长达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准备,是不可轻开如此浩大工程的。所以他们所想象那种直接泛舟往来江河的美好前景,最起码在最近十年内是很难实现。

    年轻举人笑笑,等到这两人略有恢复,才又继续说道:“制科只是因时因事的偶例,至于今年春闱常科,则是国朝抡才定制,凡应试举子无需专才精擅,只要能通过科考,便能得授官身,察授职事。今年便是第一次的常科取士,下一次还要到三年之后。所以晚辈真要多谢朱先生,若非阁下大义携我上洛,晚辈只怕还要等上三年才有为国尽力之荣幸。”

    “子明言重了,一路行来,我也获你裨益良多。令尊乡中老壮,伐蜀之年若非得其庇护周全,我家七郎或将横死蜀道,这一点顺手之惠,你还要频频道谢,归乡之后我都没有面目再见令尊了!”

    中年人捻须大笑,望向年轻人的眼神更多赞许。

    年轻人名为万新,其家乃是北方流人,落籍荆州南郡,其父名为万铭,虽无兴治产业之能,但却勇力可观。大业二年,汝南王沈云奉圣人所命统率大军讨伐蜀中成汉,南郡乡亲多在征召助战之列,万铭随军过程中屡积小功,蜀事悉定之后,论功授为县下一乡之长。

    这个万新幼来受于家学,及长后便入乡中蒙学,而后又为州学收录,并在去年秋里考取州试举人。

    其实艄公赞他仁孝两全,万新是心怀愧疚的。他之所以错过州学公车,也不是因为亲长疾病耽误,而是其父万铭不赞成他上洛应试,甚至直接将他拘在家中。

    老父固执,只说公门事权向来私授,所谓科举普取不过惑世妖言,不愿子辈受此蛊惑而远离乡土。但万新却完全不赞同其父看法,且不说当今圣人气魄雄壮,屡兴前人所不能之大政,单单取士这一点,他在州学便久闻事迹,甚至州学同窗中便不乏人通过此前几年的制科考试而得授官职,开始学有所用,为国尽力。

    如果不是此前几年制科俱非万新治学之专,他早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要离家上洛了。今天天恩更炽,不仅仅只是制科转取,而是常科定制的取士,据说所开科目足足十几名目,即便一科不中,难道科科不中?

    万新自然不愿错过这一天大机遇,他实在不愿与老父一般安守方寸桑梓之内,否则常年所学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趁着年关乡事频繁,老父难得在家之际,直接砸破家门藩篱,跳墙而出,随身只携带着他的举人告身并州学学籍便匆匆离家,恰逢乡中商贾整货北上,便哀求同行,这才顺利抵达洛阳郊外。

    然而万新却不知,在他跳墙离家之后不久,老父便闻讯归家,望着被儿子砸破的窗户久久不语,老妻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其父万铭便跳脚大骂:“这个貉子,吃定我这一生尚且不足,就连我儿还要受其蛊惑作犬马之劳!”

    骂是骂过了,但儿子的屁股还是要擦。万铭让人收拾一下家门,便命老妻赶紧收拾一些家中浮财,自己携着直去拜访乡中贾户,这才有了万新偶遇乡人、顺利北上的经历。

    一行人上了码头,万新先向市监属吏打听一下荆州上洛举人所在,那些吏员们得知他乃是落单的州试举人,对他也是分外热情,更主动提议为万新引路。

    至于万新那几个乡人,既要忙于本身的商事,本身也非洛上常客,见属吏如此热情,且本身还有一个官身的保证,便也放心将万新托付给他们,只是在隐秘处将其父万铭寄存在自己这里的财用转交给了万新。

    有了洛阳本地人的引路,关键还是万新的举人告身起了效,万新入洛的过程办的很顺利,先入洛阳县署特事直办换了洛阳流籍。

    在办理流籍的时候,万新也细心观察,只见洛阳县署外其他入此办理流籍而暂居洛阳的时人们还在排着长长的队伍,而他因为有举人的告身,却能直通署内,前后两刻钟的时间便办好了一切,且这一张流籍籍纸也与旁人略有不同,别人只是一张白纸写明籍贯并暂留时间,而他却是一张纹金竹纸,且没有定死暂居期限。

    “近年四方上洛者众,郎君得此纹金籍,在洛阳与在籍民户无异。若是贵乡有乡贵先达而建乡馆者,更可得许多关照。”

    负责引路的市监属吏热情为万新讲解一些洛阳的规矩禁忌,万新一边倾听着,但很快就被洛阳市井繁华将注意力给吸引过去。

    洛中八十一坊,宏大繁华,远非简陋乡土可比。由于今年首开春闱科考,因是如万新一般赶着上洛的各地年轻俊彦不在少数,一个个也如万新一般朝气蓬勃,对前程充满了希望。

    行走在此繁华都邑中,万新更觉得自己选择没错,若真听从老父言教而老死乡野,那真是枉生此世,辜负此身了!

    洛阳虽然繁华,但物价也是极高,万新小作打听,还是决定麻烦属吏再引他前往城南龙门。据说各州公车举人俱都集中在那里,他们荆州举人肯定也不例外。而且听属吏所言,龙门自有学府云集,学风浓炽,甚至就连国子监下属馆、院、堂俱在天中,对于学子也都多有照顾。

    龙门与洛阳城之间自有开阔驰道勾连,只需几钱车资便可登车,半个时辰便可抵达龙门。原本万新还有些不舍洛阳城内繁华,可是当他到达龙门之后,所见山水秀致、学馆满山分布,学子更是集聚如云,些许失落顿时抛在了脑后。

    更让万新感到欣慰的,是他在抵达龙门刚刚落车不久,迎面便看到他们荆州州馆正坐落在一片建筑中极为显眼所在,大大幡号迎风招展,门前出入赫然有几人正是他的州学同窗!

    万新先是呼喊几名同窗名字,彼此汇合后又郑重谢过那名引路的市监属吏,并硬塞给对方五十钱,目送对方离去之后,这才兴高采烈地与同窗们直往州馆行去。

    “咱们荆州州馆,可是天中诸馆最为雄大者之一,所逊者唯吴州等寥寥几馆而已!此馆所以落成,靠的便是南平公、庐陵公、安陆公等等诸州内贤良仁长资助……”

    离乡之人难免惶恐,任何一点来自乡土的荣耀都足以令他们津津乐道。

    听到先到的同窗夸耀他们州馆宏大,万新也感与有荣焉,同窗所言几人,他略加思忖之后便也了然,南平郡公李弘现任御史大夫,乃是荆州文武在朝势位最为尊贵者,庐陵县公陶弘更是此前久执分陕的名臣陶侃嫡孙,安陆县公邓遐等等,即便不是旧籍荆州,但功业多成于此,荣显之后集资于此兴修州馆以供上洛荆州人士居住,也算是一种回馈。

    “荆州州馆已经如此宏大,那吴州州馆更是何态?”

    看到眼前宏大建筑,万新有些好奇问道。可是当他问出这番话后,便见几个同窗俱都神情古怪。

    “喏,就在那里。”

    气氛沉闷片刻,才有一名同窗随手一指东面。

    万新转头望去,只见东面一水之隔的香山山野上下的确馆阁众多,但若说有什么明显能够超越他们荆州州馆的建筑,却是真的没有,便又问道:“哪一座?”

    “那里,整座香山,都是……”

    听到这话,万新顿时眼神激凸,片刻后才喃喃道:“常听时言吴人豪绰,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吴州帝乡,比是比不了的,特别皇长子沈雒年满十五岁之后受封吴王,由原本吴兴、会稽大半析立而成的吴州更是俨然以储君潜邸自居,更是事事争先、不让头筹,各家或是不计代价的置换产业、或是大手笔收购,直接建起了占据龙门半壁的香山而大建州馆乡邸。

    如果不是圣人发声直接遏阻住这股势头,只怕一水之隔的龙门山都要被吴人们金山银海撼动。

    当然这些只是小事,对于云集龙门的各方学子而言,即将开始的春闱科考才是关乎前程的大事。

    万新在与队伍汇合之后,便也了解到更多有关科考的内情。

    这一次科考将成朝廷选才定制,三年一届,并开常科十数名目,各州学子唯有通过州试获得举人告身,才有资格参加科考。这些大的规定,此前州学师长已经有教诲,万新倒是并不陌生。

    至于更多的细则,则就需要同窗们的介绍了。比如这一次科考虽然名为春闱,但其实是从三月中一直考到五月初。所开合共十三科,秀才、俊才、明经、明法、大业礼、国史、三史等等科目。只要拥有举人资格,这十三科都可任意选考,如果有精力,可以十三科统考下来。

    当然,每一科录取人数都不相同,所考的题目也都有区别,难度上自然便也有差别,其中像秀才科仅取三人,除了最基本的经义、算经之外,还必须要连射五策,五策皆中才会择优录取。因是秀才科被学子们戏称国士科,换言之只要能够考中,未来最起码宰辅前程。

    各科所中举人,俱都得号贡士。拥有贡士资格,便能参加五月初的殿试,殿试考试倒是简单,唯策论三题。殿试得录之后,便赐进士及第,弘文馆入学待诏,一旦得用最起码都是正八品起步,殿试三甲更可直入部寺机要观政察授。

    听到同窗们种种讲述,万新更觉激情澎湃。原本离家之际他还不乏忐忑,担心自己即便于州学拔优,但此番应试毕竟是天下诸州少贤云集,还是不敢太过乐观。可是听说此次常科足足十三科之多,估算着自己怎么也能中上一科。

    但是同窗们接下来的话还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不入天中,不知学浅。譬如各科俱考的算经,咱们州学所授唯《九章》而已,然天中所学早已经涉及《海岛》、《几何》。近来几日,我等俱都苦学算经,只希望诸科算经考题不要太过艰深。”

    听到这话,万新也忍不住心忧起来。不过幸在洛中那些州贤显达者对他们也是关照有加,趁着距离科考第一科的大业礼还有十几天光景,出面为他们礼聘天中良师恶补学识。

    在这些天中学士当中,其中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最显眼,年纪看起来并不比他们大上许多,可是论及学识却远胜他们这些州学俊彦。

    一问才知,原来年轻人名为车胤,同样是他们荆州南平县人,在前年应朝廷博学宏词科而上洛,虽然没能得中,但也受赐贡士,得于国子监下属馨士馆入读,而且今年也要跟他们一同参加科考。

    彼此年龄相近,言谈起来自然要随意一些。众荆州举人们也趁机向车胤打听此前几次制科取士种种,车胤知无不言,也都经验教授,并且劝告这些学子:“年少难免志骄,旧年我北行上洛,未尝没有一试而轻公卿的豪迈轻狂。但圣人重贤,才士之盛,此世大炽,世道贤流何其多,一试而辍,也是一次教训。今次恩开常科,规模更是远胜往年制科,诸科能中者必是人中翘楚。殿试盛典,诸位眼下不必远望,若能得中一科,保得一个贡士之身,日后也可入读国子,养才蓄志,功在不舍。”

    听到车胤学识远胜于他们仍然如此说,学子们原本些许骄狂也淡淡褪去,心态趋于平和,更加专注当下苦学未竟。

终章 余音绕梁

    人在忙碌之中,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十几天的时间已经倏忽而过,距离科考大业礼一科正式开考已经只剩下两天的时间。

    在这最后几天光景里,学子恶补算经的情景也告一段落。在一些同窗举人提议下,学子们放下那些枯燥的算经,开始商量游览天中诸多风物,特别是作为天下莘莘学子圣地所在的天中国子监诸学府。

    虽然通过与车胤的交谈,这些学子们也都知道就算他们今试不第,也可以凭着州学举人的身份而获得入读国子监的资格,从而留在天中进益学业以待再战。

    但时论诸多俱都认为今次常科取士乃是圣人殊恩,开历代之先河,经此一试之后只怕数年之内都很难再有制科取士。

    换言之就算他们留在天中,下一次机会只怕也要最少要等到三年之后新一届的科考,人人处境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心无旁骛的在天中游学一留就是三年。

    因是对于许多人来说,如果之后长达将近两个月的十三科科考如果不能得中,那也只能颓然返乡。但总算上洛一次,即便功名上无有所得,也希望能够胜览天中风物以供余生缅怀。

    作为他们同乡优学的车胤,对于学子们的心境变化也都颇有同理之心,因此在这剩下的两天时间里也都积极的作为向导,引领这些同乡举人们游览天中风物。

    万新的心情这几日也是多有跌宕,他恶补学习也算是卓有成效,勉强吃透了《海岛算经》,但是对于更加系统的《几何原理》则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特别在听说《几何原理》竟是当今圣人陛下主持编撰,万新对于圣人崇慕之情更是无以复加,更加热切盼望能够得中一科成为贡士,从而获得殿试资格而一睹天颜。

    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对一个自身才力尚浅的事实,尤其他今次离家本就违逆亲长心意,一旦今次春闱不中,是不可能继续留在天中的,因此更加珍惜于后这一点时光,便也放下算经,希望能够铭记天中盛况种种,之后即便归乡也要以此自勉,不在求学方面心存懈怠。

    “国子监乃国学最高,天下学理概出于此,国子监下有馨士馆、工程院、讲武堂……”

    车胤虽然在此前制科博学宏词之中落第不取,但是能够获得州举应试的资格,本身学问造诣自有保障,更何况又在国子监这一国朝最高学府深造两年,讲起本朝典章自然不在话下,对于学子们而言,自然是最好的向导,诸多旧事娓娓道来,也让游览中学子们大感受益匪浅。

    由于今次春闱科考的缘故,大量学子云集天中,国子监诸多馆阁也都开放以供学子游览瞻仰。天南海北时流畅游此中,可谓是热闹非凡。

    这其中也有如车胤一般本就属于国子监下属馆院的学子在其中充当向导,充满耐心又不乏自豪的向四方学子讲述此中人情轶事,譬如储君吴王殿下就读馨士馆的旧舍,早已经扬名边塞的常山王沈勋天中义骨威名由来等等。

    诸多旧事,每每令人闻之便感心旌摇曳,恨不能当时便并立此中。只可惜国朝章制越发完善,为了削减学府防卫压力,诸皇亲宗子已经很少再入读馆院,而是直接就读于禁中辟雍,让许多人憾失布衣交好的机会。

    “如今在监学子,大体分为监、举、荫等三类。监试艰深尤甚州试数倍,能由试入监者每年不过二三十众,此类俊彦乃常科必取,毋庸置疑。州试举才如我,便是监中寻常可见。另有门荫学生,俱是国朝勋贵宗中子嗣……”

    车胤又讲起这些国子监生的来源,特别在讲到那些由试入监的监生们,更是一脸崇拜之色。

    国子监诸生源,相对而言,唯荫生成色最低,素质参差不等。但是这也无可厚非,门荫制度由来已久,国朝在这方面算是做得最好。国子监诸生相对诸州学学子而言,唯一特权便是可以不必再过州试一关便可直接参加科考,而在科考中还是要与诸州举人公平竞技。

    不试则不仕,这是国朝创举。无论家门父执功业多高,子嗣袭爵安享富贵则可,但若想正式入仕为官,则必须要通过国朝制考。当今圣人亲书“不试不仕”碑,与“学以致用”等诸碑并立国子监学馆中,就是为了确保任事者确有其才。

    国子监诸馆阁虽然对外开放,但毕竟是治学之地,诸学子也都不敢肆意于此畅游,在欣赏一番后便离开此处,直往龙门其他名胜之处而去。比如供奉义主的龙门义园,诸师君驻场传道的天师道龙门大道场,而这当中,最令学子们神往的便是那个传说中的龙门辩场。

    龙门辩场名气之大,在国朝诸多读书人当中可谓是如雷贯耳。且不说国朝诸多硕学鸿儒于此讲经释义,许多典章礼制便出于此,单单能在龙门辩场扬名的后进俊彦,在过往数年中通过制科取士便无一遗漏。

    因是,能在龙门辩场扬名天下,可谓是许多年轻学子必做轻狂美梦,而能在龙门辩场登台,更被时流称为跃龙门!

    当一群荆州举人们抵达此处时,龙门辩场内外已是人声鼎沸。按照车胤的解释,此地历来如此,而随着各州学子云集天中,近来则更是喧哗。

    龙门辩场讲台诸多,其中多数都是露天,学子们行入此中,可谓是大饱眼福。因为许多登台之人,往往就是他们所读经义的编撰者,心仰已久,如今竟然有幸得睹真容,心情可谓是亢奋异常。

    在这当中,有一座讲台上对坐二人,彼此正在手谈弈棋,观者也是敛息凝神,只是静静望着悬挂当空、由磁石打造的硕大棋枰。这对弈二人,其中一个中年人相貌英武,其对坐竟然是一个弱冠少年,而大棋枰上所显示的棋势,竟然是少年所执黑棋略占上风。

    “你们可是大有眼福,竟然能于今日得观棋坛神局!”

    行至此处,车胤先看一眼大棋枰上棋势,继而忙不迭望向台上,看到那对弈二人面貌之后,脸色已是陡然一变,继而满是兴奋压低语调对同行者说道:“执白者何人,大概诸位都不陌生,乃是临水公应诞!”

    听到这话,举人们不免抽了一口凉气,纷纷踮脚张望。临水县公应诞所以士林知名,并不在于名爵势位,虽然其人官居禁卫六军之中的扬武都督,而是其人旧撰《弈势》载录古今名局,并号为棋坛圣手,学子们在州学也多学棋养性,对于临水公之名自然不陌生。

    然而最令他们感到惊异,还是与临水公应诞对弈那个少年郎,比他们这些人都要年少许多,竟然能在与临水公这种圣手手谈中不落下风且还隐隐占上,实在惊人!

    “至于这个少年,诸位或有耳闻或是不知,他就是我们监中翘楚,有天中二玄之称的张玄之!”

    听到车胤的解释,荆州举人们或是恍然惊呼,或是仍然懵懂,但也自然有人向他们解释。

    天中二玄便是近年来于天中学府声名鹊起的两个少年俊彦,其中一个乃是出身国朝名门、同时也是吴王妻弟的谢玄。

    至于张玄之,论及出身、背景或是不及谢玄尊贵,但才名却并不稍逊几分。其人同样出身扬州名门张氏,外祖父顾和更是一度官居大尹。

    最初令其声名骤大,还是顾和早年喜爱这个聪慧外孙,甚至想要将自身官爵所得珍贵的两个荫生名额其中一个赐予张玄之这个外孙,但张玄之却拒绝凭荫入监,而是参加监试并以榜首入读馨士馆。

    这件事在当时天中颇为轰动,所造成影响便是足足两年内,监中无一荫生入读,少年们在张玄之光辉之下实在耻于循就家门荫泽。

    望着台上虽万众瞩目但仍气定神闲的张玄之,车胤忍不住叹息一声,转向其他伸长脖子去欣赏扬州俊彦风采的同乡举人们说道:“张玄之也将参加今年科考,不久我等或就能有幸与之并在考场了。”

    听到这话,举人们不乏哀呼,不入天中,不知人才博盛,想到要与这种人物同场考试,就算是公平竞技,心里也实在提不起什么必胜信念。

    如是两日之后,科考正式开始,荆州举人们也收拾心情,互相打气,直往设在洛阳城内台城右侧的贡院而去。

    天下五十余州,每州举人数量或是不等,但今次国朝科考应者众多,甚至就连地处偏远的交州都有十数名举人上洛应考。

    而作为科考第一场的大业礼,参与应考的举人们便达到八百余人。这还是因为许多对于才学自负的举人们认为大业礼科考太简单,不足反应他们真实才学而拒绝参加。但如此一来,也给其他外州学子提供了机会。

    在经过十多天的恶补与在天中游览两天之后,万新认识到自己与那些真正天之骄子的学识差距,早已经没有了什么州试举人的轻狂,决定以量取胜,自然不会错过这一场科考。

    至于其他荆州举人,大抵也是此类心思,因此悉数到场,无论中或不中,提前体验一下氛围也是好的。但是像他们的老乡车胤,便不参加此类科试,而是全力备战排在后面、更加考校才学禀赋的科试。

    作为国朝第一场常科科考,特别又是考的大业礼,朝廷对此也是颇为重视。许多章制都将因此定例,所以也是派出了一位礼部侍郎巡场坐镇。

    那位绯袍大员端坐贡院门前,目光平视一众排队入内的学子。

    学子们在忐忑之余,也不乏好奇的打量着这位朝廷大员,而最感印象深刻便是这位四品高官年轻的有些过分,左右一打听才知其人名为桓冲,看起来年纪虽然不大,但本身任事履历却是丰富,由地方任事累迁,甚至曾经主政下州。

    更让学子们无语的是,这位名为桓冲的朝廷大员,正是出身于此前让他们备受打击的国子监下属馨士馆。得知此事后,许多本来无意常年游学天中的各州举人们心意渐渐改变,决定即便今次不中,也要留在天中等待机会。

    或许是错觉,当万新经过贡院大门时,在场卫搜身的时候,隐隐感觉到那位年轻的礼部侍郎视线在他身上停留许久,但还来不及更作确认,便被后方催促驱赶入内。

    万新却是不知,当他行入场中坐定之后,贡院门前的桓冲便低声吩咐属吏道:“将那辛卯举人籍贯调来。”

    属吏效率极快,不足一刻钟便将举人学籍调出摆在案上。但桓冲还是强压下好奇,一直等到学子入场完毕且考题下发之后,才抬手拆开这一份学籍去阅读学子万新的履历:学子万新,籍荆州南和县上苍乡,父万铭,祖万宁……

    大梁户籍制度相当完善,特别诸州学子学籍惯例需要详录三代,但是当桓冲看到那个祖讳万宁之后,眸子骤然一缩。他的父亲桓彝,于前晋旧爵万宁县男,而这个爵位则由他三兄桓豁在累经北伐并州、西征凉州、南灭成汉等累年浴血奋战,积功之下而授万宁县侯。

    相貌相类或是巧合,那么这一个,是否也是巧合?

    桓冲心事重重,借着巡场之际行至那举人万新考席,垂首看到对方于草稿纸上留下的墨迹,神情显得更加肃穆,继而泛起一丝自嘲。他大兄不过文墨粗通,旧年为他启蒙,让他留下一个顿笔迟涩的习惯至今难改,而这举人万新笔法毛病与他如出一辙!

    默立半晌之后,桓冲徐徐退后。

    对于那个失讯年久的阿兄,他心中虽有怀念,但也并不怎么迫切。人终究是要活在当下,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将长兄目作头顶一片天空的垂髫少儿。

    如今他们桓家,虽然远远谈不上国朝名门,但三兄积功为领军都督,他在外州就职一任之后也回调中枢,因为礼部尚书谢尚意外辞世、部务紧急调整而拔授礼部侍郎,也算是内外并重,已经可以说是一扫旧年颓气。

    旧年那位长兄离洛,三兄也曾做妥善安排,但大概还是自尊作祟,离洛之后长兄便杳无音讯,今次偶见那个年轻人万新,桓冲才得知其人最终归宿。

    返回自己坐席之后,桓冲又翻起那个学子万新的学籍,看到其父随军伐蜀、积功而授乡吏,嘴角微微勾起。然后他便掩起籍卷,命人放回原处,既然两下安好,那么便也无谓再彼此打扰。

    大业礼所考除基本经义、算经之外,主要考题便是本朝礼仪典章,相对而言难度不大,特别对一些洛中勋贵人家幼来便受耳濡目染的子弟而言,更是信手拈来。因是榜额得中率并不高,八百余人应试,所取不过十五人。

    诸学子们各自交卷离场之后,便有崇文馆书吏入此就地誊抄,而后由坐场的桓冲并禁卫一同封存送入台中由礼部、太常、秘书三司漏夜批阅。

    到了第二天的午后,结果便已经出来了,但还要由御史台入场取出原卷与誊抄之卷复核,如是到了第三天,正式的榜文才在贡院门外公布出来。

    而在此之前,桓冲便已经得知结果,知道那个名为万新的故人之子并未中榜,心中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并不意外。圣人天心明裁,之所以将大业礼放在科考第一场,自有通盘考量,这其中给诸勋贵子弟网开一面也在考虑之中,外州举人机会还在于后。

    当大业礼榜文公布的时候,第二场三史科也已经开考。学子们即便不中,也没有心情再作悲喜,直接便投入到新的考场中。

    之后几场科考,桓冲便无需再出面坐镇,自有其他部寺职官出面。但他也并未放弃对那个万新的关注,一直等到第七场国史科,终于在榜文中看到万新的名字,便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又不免有些自豪。

    本次科考高潮发生在五月初的秀才科,到了这时候,此前诸科早已经悉数考完且有了一个结果。而秀才科又是此届公认难度最高,同时榜额最少的一科,多有时流少贤早就意指此科,而其他时流举人无论中或不中,也都愿意下场一搏这最后机会。

    难度高自然也就有优待,不同于其他名目科考所取贡士仍然前途未定,此次秀才科所取三人早有定职,那就是任为吴王友。吴王沈雒早加冠礼,且早在年初,圣人已经诏告台内将在今秋正式册封吴王为太子而入主东宫。换言之此次秀才科,便是为储君挑选匡扶良臣。

    秀才科考这一天,整个贡院内外警戒陡增数倍,当然应试者也是蜂拥云集,诸州州试举人一千一百余人,再加上国子监免试监生也有九百余人应试,还未开场,呈送礼部应考告身便达诸科最高的两千余人。

    要在两千余名本就世道少进翘楚的应试者中脱颖而出,抢得那三个珍贵名额,难度之高可想而知,但这并无阻考生热情。

    当考生悉入贡院,考题放达案上之后,考卷展开,垂首阅题,整个贡院中齐刷刷响起倒抽凉气之声,诸多考生只在心中感慨秀才科果然不负国士科之称,单单题卷便已经令人望而生畏。

    这其中经义、算经难度已经远超此前诸科,而更加要命的是连策五问,所涉考题务实且广泛,治民、布政、略边、经济、百业等等诸多,俱求言之有物、能切时弊,是对人才力全方位的考验!

    各人答题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但很明显能够看得出,入场时一个个气势高昂,离场时还能保持恬淡姿态的却是少之又少。

    对于今次科考重中之重的秀才科,朝廷也是非常重视,据说除了三司共审之外,甚至就连三高官官并皇帝陛下都作复审、再审。当然禁苑详密如何,野中不得而知,但秀才科考完之后,一直过了整整十天,榜单才公之于众。

    最终秀才科得中三人,分别为东莞公郗愔之子兖州郗超,扬州张玄之,凉州郭瑀。这三人无论此前时誉轻重如何,但在此日之后,必将名动士林!

    秀才科考张榜完毕之后,便意味着今次科考正式考一段落。诸科得中贡士将会经过三天的调整期,之后便会参加于禁中明德殿举行、由当今皇帝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今次科举,共开十三常科,凡应试考生合共两千三百二十一人,最终各科榜中贡士六百零三人,榜中比例已经超过四比一,且是国朝创立至今最大规模一次抡才纳新。

    本着榜中不黜的原则,即便在之后的殿试中没有更进一步、取得进士及第的荣耀,诸贡士也可入读崇文馆,并在之后通过台省各部寺选考而陆续加入到大梁统治秩序中来。至于殿试进士及第,则直入弘文馆八品待诏,察补入仕,展开辉煌前程。

    其实对于这一次的科考,朝野之间不乏微词,主要集中在冗科繁余、宠溢过甚方面。但在当今圣人乾纲独断之下,纵有些许微词,也都无阻大事进行。

    对于风评讽议种种,皇帝陛下不是不知,但他仍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科举取士的改革,他从来到这个世道便一直在筹备,哪怕在大梁新朝创建之后,仍然经过长达十年之久的酝酿铺垫,且最近几年频以制科取士而作铺垫。

    如今大事终于做成,虽然章制草创,看似积弊诸多,与明清时期那种章制体系相去甚远,但他本身所面对的便是一片莽荒,根本就没有明清时期那庞大的官绅集体来响应政令。

    而且就是那些看似冗科繁余、根本就没有开科必要的名目,才是科举发源阶段的精髓所在。此世虽然得有印刷术使得知识渐次传播沉下,但在这么短时间里,相对于世族旧宗子弟传承完备、高效进学的知识接受方式,寒庶子弟没有任何优势!

    这一点,从诸科之中公认最严格的秀才科便可以看得出,郗超久学馨士馆,张玄之家学渊源,不属于中州旧族的郭瑀是大儒郭荷授经弟子。放眼天下,多少寒庶子弟能有这样的机遇?

    如果没有那些看似没有必要的冗科,诸多外州举人兴高采烈上洛,灰心丧气落榜,对于这个所谓科举大典,还能剩下多少信心?

    城门立木,取信于人。甚至于立国之初,皇帝陛下便裁省州权,事权下县,甚至堵死了门荫授官这一政治资源分享途径,就是为了给这些贡士、进士们提供足够的晋身之位,从而压制世族门阀循此复辟。无事予之,取士何用?

    当然,这种层次的考量还远非当下那些洛中学子们能作猜度。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他们都各自沉浸在或喜或悲的氛围中。

    一直等到三天之后,六百余名新科贡士再集洛阳城中,乘坐公车沿朱雀大街直往台省中枢而去。

    这一日,朱雀大街两侧坊民毕集,一个个眼光灼热打量着那些端坐公车上的新科贡士,沿街两侧不断爆发出雷鸣喝彩。那些赞叹声、称许声不断涌入耳中,更让一众新科贡士满心欢愉,不能自胜,若非还需要保持仪度,只怕已经要忍不住加入民众们的欢喜中。

    公车三人并乘,万新所在车驾位于车队中后方,同车二人年龄也是仿佛,各自激动得脸色潮红。而比较让万新感到好奇的,则是在他左侧一名同年竟然有着很明显的胡态,不免频频侧首去望。

    那年轻人也感受到万新的目光,并不因此而感羞恼,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心境也较往常更加豁达,只对万新咧嘴笑道:“陕州伏坚,生身氐中,心慕诸夏。”

    万新见状,连忙拱手还礼。对于这个同年所言,他并不怀疑。他们榜中国史科,所考诸多国史详密,如果不是对国朝盛功种种由衷钦慕,是很难得中的。

    像是万新自己所制旧年江东诸葛恢等党徒作乱国史旧事,籍传寥寥,还要通过长期的走访与梳理。这个过程漫长且艰难,如果不是万新深恨诸葛恢等乱臣贼子罔顾大势、逆乱江左,几使国朝鼎业一折于此,是根本没有耐心与精力坚持下来。

    既然开口,彼此便攀谈起来,顺便讨论各自如何切题入榜。至于这个伏坚所制史题,要比万新选题更加艰深,乃是关陇诸胡化治种种。

    当然,这所谓艰深也是相对而言,万新生于荆州,平生未履关陇,而这个伏坚本身便是陇胡出身,且父、祖俱为陇胡化治中坚力量,久在戎中,可谓切身所感,家学渊源,也正因此才能侥幸得录国史科。

    长街虽漫长,但也总有尽头。很快,一众贡士们便抵达台城,落车列队而入。一俟进入台城,俱都好奇的左右张望这一国朝中枢内中风物如何。

    贡士们在礼部官署中短作停留歇息,并由礼部官员前来教授他们殿拜礼仪。万新正在认真学礼,忽然又有一种被人关注的奇异感觉,他不禁左右张望,很快便发现那个第一场大业礼坐场督考的年轻礼部侍郎正在队列外凝望着他。

    万新不免微感局促,连忙垂首,他虽然已经是新科贡士,但与那位真正的台省绯袍大员身份仍有云泥之判,而对方为何对他关注有加,也令他惶恐兼好奇。

    片刻后,一名礼部属吏入队来请万新,万新出队之后便垂首而行。而那名礼部侍郎也转身前行,一直到了一处空无一人的署舍,对方才示意万新入内,之后更上上下下打量万新一番,而后才笑语温声道:“榜中贡士,真是可喜可贺,不知可有家书报喜?”

    万新心中半是好奇半是局促,只是垂首道:“回使君,还不曾。”

    “虽在台中,但无公事,不必拘礼。”

    桓冲看着这个相貌酷似长兄的年轻贡士,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虽然已经笃定不再打扰长兄生活,但又想到其子已经选贡入朝,若自己仍是冷眼不理,对方大概仍要神伤愧疚。

    于是他才决定与万新稍作接触,至于对方会否将真正身世告于其子,那就由其自决了。沉吟片刻后,他才又对万新说道:“家书报喜时,请转奉一句,万宁有继,无复怀疚,前尘了却,各自安生。”

    万新听到这话,不免更加好奇,他家久居荆州乡里,可是素来与天中贵胄乏甚往来,对方又为何对他如此关注?但他终究还是不敢恣意,只能点头应是。

    讲完这些之后,桓冲长呼出一口气,心中块垒似是一扫而空,又随意点拨几句面圣事宜,然后便摆手让万新退去了。

    这时候,否则殿试接引的官员也来到礼部,同样是一名四品绯袍大员,其人自承官身,乃是中书舍人王猛。

    众人听到这话,无不肃然起敬。就算他们此前不知台省官制详密,但在榜中贡士之后,多多少少也会了解到一些。中书省执掌诏命,下有中书侍郎为副,中书舍人参赞机要,甚至政事堂中都有一席之地,乃是名副其实的宰执之副!

    但是很快,这位台省大员给新科贡士们带来的震撼与压力便被冲淡。当他们行出礼部官署而直达明德殿前时,更大的震撼与压力扑面而来。

    满朝朱紫贵,鱼贯入明堂!

    那座宏大的殿堂里,便端坐着大梁的君上、天下的共主!圣人垂恩,似锦前程俱陈殿中,只待世道贤流伏拜拣取!

    此时的明德殿中,皇帝陛下稳坐御床,心情之激动较之殿外贡士们不遑多让。这一日,可以说是莘莘学子累年受业,勤勉用功而奋求得来,但又何尝不是他半生功业所聚?

    钟磬雅声乍鸣,众贡士鱼贯入殿,敬拜君王,山呼万岁,再谢之后,各入考席。

    随着皇帝陛下颔首示意,中书舍人王猛迈前一步,展诏宣读:“诏问,盛世典选,才流毕集,何以事社稷?”

完本感言及番外计划

    正文的确是完结了,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与陪伴。

    先说一下番外的计划吧,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感觉一本网文之所以要正文之外再加番外,应该是某些人气角色实在深入人心,所以在正文篇章外再加番外描写。

    讲到这一点,就不免有点小骄傲了,五百多万字一篇文,几乎没有写出一个形象充实、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角色。

    应该跟我个人性格有关,比较冷感,哪怕人际关系中也不擅长去感动他人,落在笔端,明明一个应该风起云涌、诸夏复兴的故事,写成了蝇营狗苟,通盘算计。拙笔难巧,相比于人物情感的渲染,着墨更多还是每个人物的行为逻辑性。当然这其实也可以兼顾,只是新人笔法稚嫩,没能两全其美,舍弃一端降低写作难度。

    不过,想写番外的心是怎么都拦不住的,就像江虨把张重华打包带回洛阳,不写人物,可以写支线。

    主角沈哲子在我而言更多的是一个视角功能而非人物形象,东晋这艘破船,问题多多,一个视角贯穿始终很难全都写清楚。

    尽管在主角身世设定上已经用了心,开篇讲高起点,其实在当时环境来说真是一个笑话,不仅仅只是土豪,而且是地位相对更加底下的江东土豪,从沈家这个江东土豪一路攀升的经历,基本上可以写完东晋包括南四朝社会阶层的变化。到创建洛阳行台为止,南北朝中江东这一方面的斗争脉络和形式基本都有概述。

    可是一旦跳出江东格局,主角的视角就很难涵盖北方的诸多方面,所以在中后期主角出场频率就不太高了。可见我终究还不是一个合格的网文作者,没能端正态度把人物和情节摆在第一位,这个需要检讨。

    番外暂定是三个篇章,分别是成汉篇、辽东篇、代国篇。这本来应该也属于正文范畴,但在检讨之后还是决定抽出来作独立的外篇吧。

    当然也有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直接大纲遁,不过前边都已经拖沓平缓那么久,没理由最后简略留憾,所以决定还是用番外的形式补充。本书暂不申请完结,番外到时候发在公众章节,大家如果还没有热情耗尽,可以看一看。

    不过番外的节奏和水准肯定有别正文,虽然正文也没啥水准,但番外写起来状态肯定要更放松。番外的更新很难固定,大体十天左右一个篇章,具体的写作进度和更新时间,会在书友群里说一下。大家有兴趣可以加一下,只是切记不要话题狂飙,感谢。。。

    然后就是新书的问题,这个现在还没有成熟的思路,但必要的储备是不可免的,要用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来充实下自己。

    网文虽然不是什么高技术含量工种,但我也毕竟不是一个高技术水准的写手,像是本书开篇把祖逖错写成祖狄的低级错误,想想都脸红。关于历史元素的了解和体悟,并不比读者高,两年多的写作,也是一个自我提高过程。如果不是因为写这本书,我对魏晋南北朝的了解,其实也只停留在一些概念印象上,没有更加深入、系统了解的需求。

    对于新书,我是希望能够做到轻松、明快、生动一些。对很多作者来说,近乎天赋的能力,但对其他人就要长时间的磨练,这也真是没处讲理。

    不过幸在年轻,还有学习和进步的空间,而且自我感觉我也不是一无是处,胜在能开导自己。汉祚这本书褒贬俱有,自然没有夸的那么好,当然也没有贬的那么差,时间也是成本,一本平庸之作,能让人停留片刻,或褒或贬略费唇舌,都需要多谢厚爱、多谢提携。

    人间希望,无非余烬星火,死水微澜,快乐在于能知足,幸运在于不自弃,自己煲的鸡汤才是真正量大管饱,我于人间全无敌啊!

    总之多谢大家的支持与厚爱,之所以不说错爱,因为你们没有错!在这枯燥的文字背后,起码还有一副英俊的皮囊,这个靓仔风华正茂且挚爱着你们,期待之后江湖再会,前缘再续!

    到时候,能来的尽量来,不要因为觉得只有长得帅的才一块儿玩而有负担,我虽然颜值高,但是我业务差啊。。。不要说什么业务差是肯定的,颜值高不高不确定这种傻话,帅本无罪,无谓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美男子扭曲了自己的审美观。。。

成汉篇1

    大业二年,随着以羯国伪赵王石遵为首的一众羯胡残余继续北撤至边塞区域,河北王师针对羯胡残余势力的剿杀也暂告段落,前锋大都督谢艾转任河朔大都督,自率五万甲士留守于太行山北麓的北部战区,至于其他王师将士则陆续回撤天中进行休养。

    凯旋行途,自是无尽风光。虽然河北诸州县还未完全的入治且恢复元气,但也是章制悉定,铺好了一个大治的基础。

    天中朝廷选派诸多官吏也已经陆续抵达地方,而对于王师部伍归途过境,这些地方官吏也都给予极大的热情,组织治下民众欢迎接待。

    当然,王师无论进退行止,后勤补给方面都是一个独立的系统,与地方行政交叉不多,所谓的接待也不过只是提供一些暂时的营区与组织一部分力役短送一程。若真讲到实际上的粮草供给,依照河北目下的状况,各地官署也多是有心无力。

    各地官署之所以如此积极的迎来送往,最基本原因自然是由衷钦佩王师北伐以来殊功种种,大感与有荣焉。至于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借势了,稍借王师过境之威荣,以震慑境域之内一些不安定因素。

    此前的北伐战事虽然消除了绝大部分河北的不安定因素,但是地域入治却是一个长久的磨合过程,特别相对于羯国粗放、残暴的统治模式,大梁新朝章制可谓细致入微、覆及乡里,这不啻于从一个极端跨到另一个极端,地方上的波折与抵触难以完全杜绝、无从避免。

    王师凯旋,给这些地方官吏们提供了一个借势的机会,趁着王师过境这前后时间里,各地官署俱都抓住机会,将一些触及根本的政令如均田、输济等等确立起来,使小民俱能普受政令之惠,如是就算还有什么心怀叵测之人存心反复,也不会激起太大的风浪。

    金玄恭同样属于回撤天中的王师将士中的一员,如今的他已经是策勋七转轻车都尉,在整个王师将帅功勋体系中,算是正式达到了中游水平。

    王师勋事改革,如今所行之勋功十二转较之早年的甲功制要更加严苛一些,若非上阵上获的非常战例,将士累勋而进,一场战事往往只能积勋一、二转。

    河北整场北伐战事虽然规模浩大且持续不短的时间,但具体战事落在每一名将士头上,其实真正的逐功机会并不多。

    此前王师论功,一名兵长前后参与大小战阵合共十一场且多数都积勋可述,这在河北几十万王师之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策勋十转而得授上护军,由原本区区一名底层什长而直授领军都督并封爵忠勇伯,也成为王师之中的传奇人物。

    当然这仅仅只是一个极端情况,绝大多数王师部伍包括金玄恭在内,都是根本没有机会参与这么多场战阵,能够参加三到五场积勋可论的战事才是普遍情况。

    能够参与这么多场战事且多积勋并活下来,这位兵长无论运气还是勇武也的确是人中翘楚,高官厚禄都是理所当然。

    金玄恭之所以能够积勋七转,其中最主要还是启泰年间率部北进攻取上白,促成了广宗乞活的归义并羯将石闵的溃败。

    这一场战斗中,他所率兵众虽然不多,但所攻取的上白却近乎一座空城,依照阵仗规模来判断只能算是下阵,以多击少。

    但是考虑到当时敌情不明,加上广宗乞活还在上白后方,虽然直接参与阵仗的敌军不多,但所涉及方面却广泛,因而被定为中阵。上白城池虽然不大,但在广宗与广平之间却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夺城之功定为上获。中阵上获,论功四转。

    之后金玄恭便转入大都督谢艾麾下听命,虽然也参与了襄国城外与麻秋大军的对战,但当时的阵势布局他并没有被安排进入正面战场,作为后备力量待命大营中。

    结果麻秋部伍太不禁打,根本无需他们这些后备力量上场便崩溃了,之后只能打扫战场并跟随大军进入襄国城,凭此夺邑之功而分惠一转。

    之后大军驻扎于襄国城,到了第二年大都督谢艾挑选精锐北击信都左翼,金玄恭又没能当选。毕竟他旧患在身,不以勇武而称,可是轮到韬略智谋,谢艾乃国朝第一,金玄恭在其麾下自然也就乏甚存在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自然也就难有表现其人军事才能的机会。

    也幸在王师战将升迁途径不独只有论功拔授,还有考选授用。在信都方面敌势被击溃,襄国大军北进攻打羯国伪赵王石遵的时候,需要各军分兵协同围剿,金玄恭凭制策陈论得到大都督谢艾赏识,授其独领一军、方面行事的职权,金玄恭才再次得到展示才力的机会。

    之后他大胆出击,追摄敌踪,且凭着以粮草为诱饵设伏,在常山井陉一战擒获包括羯胡宗室、石遵所封乐平王石昭在内的数名羯国权贵,凭此下阵中获而积勋二转。

    不过当时几郡之中已经集结王师十数万众,特别其中还有左路都督韩晃所部河内骑军。

    骑兵机动力本就高超,再加上韩晃所部因为战略需求而封锁太行山径道,根本没有机会加入到河北正面战场,此际得于入战,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围杀羯国残余以逐功事,很快几郡之间便贼迹杳然。

    随着羯军全面的收缩后撤,王师再想逐击所需要承受的后勤压力太高,而且还要防备随时都会南下的代国索头,不得不调整战略,不再主动出击而以控御为主,金玄恭的北伐征战便也告一段落。

    之后各军确定留驻与回撤名单时,大都督谢艾也特意征询过金玄恭的心意,金玄恭本身虽无殊功盛事,但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特别在出身方面的特殊,也让谢艾觉得其人若能留于此境,肯定能有更大的才力展露。

    但金玄恭在深思权衡之后,还是婉言谢绝了大都督的赏识,选择归洛待用。他不是贪图河洛的安逸,也没有懈怠逐功报效的志气,只是打心底里不愿再与旧年人事产生什么牵连。

    特别随着他那个令他又怨又敬的父亲横死于兄弟屠刀之下,早年种种于他而言只是一场不堪回首的旧梦。如今的他,只是蒙恩而获新生的大梁王臣金玄恭!

    归程一路喧哗,眼见到河北各地已经由原本民不聊生的祸后废土而渐渐归于秩序,金玄恭心中也洋溢着一股共襄盛举、缔造盛世的自豪。原本身为一个为亲族、世道所抛弃的厌物,居然还能参与到如此伟大盛事之中,于他而言,可谓是十足的荣幸。

    大业二年的洛阳,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繁华迈进。归洛之后,金玄恭与一众勋功袍泽在洛西军城接受了皇帝陛下的检阅犒奖,之后也如其余袍泽一般暂卸职事,等待朝廷拣选遣用。

    虽然天中定局经年,但是由于此前身份尴尬,金玄恭真正能够交心的朋友并不多。而且他在一众凯旋将士之中,军功誉望并不算最显眼,但是归洛之后,生活也并不枯燥忙碌。

    须知眼下的金玄恭,除了王师将领这一身份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圣人门生。所以待他归洛之后,登门拜访、交际往来者也是络绎不绝。

    虽然眼下的他在一众早已功成名就的圣人门生中也只是一个后进,远远比不上其他担当大任者,但是有了这一层关系,他在洛中便不至于举目无亲。

    这其中,待他尤为热情的便是六军都督府左都督胡润。胡润久从圣人,积功深厚,在武臣之中威望较之几位郡公重将不遑多让,与金玄恭这个封爵都无的后进交际往来,可谓是真正的折节下交。

    对于胡润的这一份热情,金玄恭也颇感受宠若惊。特别胡润对他的热情,还不止于日常的往来,甚至对他成家立室的私人事务都多有关照。

    旧年作为一个客寄质子,前途黯淡,金玄恭也懒于谋此。但如今他得列圣人门墙,且也算是薄有功勋,类似事情其实也有考虑,特别在胡润的鼓动之下,也不由得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大丈夫英迈此世,逐功当时,惠泽后嗣,这都是人道至理。玄恭你盛年志壮,更应择贤惠、立家室,将此忠义壮志传承于后,续为国朝裨益。我等俱列圣人门墙,也不愿见你长久孑然孤立,使人恻隐……”

    胡润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拍着胸口保证定要为金玄恭择一良配。

    其实金玄恭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只求能温婉贤惠、善于持家,哪怕只是寒素人家质朴娘子,也都不怎么挑剔。

    这件事情上,胡润可谓是尽了心,只要不在台中当值,便带着金玄恭游走都内各家。过程中,他反而比金玄恭还要更加挑剔,只觉得自己这个老大哥好歹也是国朝新贵,既然出面为小兄弟张罗人生大事,便不可马虎。

    在经过一个多月的走访挑选之后,也终于为金玄恭择定姻亲,那就是与胡润同为乡亲的豫章南昌县邓氏人家。豫章如今改设洪州,邓氏旧年也曾为郡中望族,而选择与金玄恭结成姻亲的乃是礼部下属主客郎中邓玄。

    对于自己所促成的这一个结果,胡润倒是颇感满意。邓玄虽然不算台省大员,但毕竟也是司职典礼的主司郎中,可以称得上是清贵之选。而且邓氏也是乡土豪宗,富甲一方。金玄恭能与此等人家缔结姻亲,面子、里子可以说是都有了,也不枉自己出面张罗一场。

    金玄恭本来就没有太高的要求,尤其也见那邓氏娘子温婉知礼,让他多有心仪,对胡润也是发自肺腑的感谢。心知如果没有胡润出面,邓氏未必会看得上自己这个边胡出身的后进。

    新朝新貌,婚论事宜也都从简。虽然心知圣人日理万机,但在胡润的建议下,金玄恭作为圣人门生还是呈表禁中稍作述事,但也没有奢望圣人会有什么回应。

    然而金玄恭却没有想到,两日后便有苑诏召他入禁中。

    朝日午后,皇帝陛下在禁中万岁殿接见了金玄恭,见其人趋行入拜,微笑着免礼赐座:“诸事扰人,难得闲暇,竟不知玄恭将有成家之喜,贺言来迟,玄恭可不要怪我疏远。”

    “岂敢、岂敢!微臣能得新生,面目改换锥立天中,全仰圣人关照垂怜。君恩忝受,至今却仍无殊功敬报……”

    金玄恭以头触地,语调隐隐颤抖。

    皇帝见此一幕,心中也是多生感慨,随着他来到这个世道,许多人的人生轨迹都已经大大改变。对于金玄恭这样一个本该名著史册的人物,也难免另眼看待,不将之视作寻常之流,其人能够在大梁秩序之下开启一个新的人生,也让他大感触动,这才动念召见。

    询问了一些婚礼筹备事宜,又听到金玄恭言中对胡润这个媒人多有感激,皇帝便忍不住笑起来:“胡厚泽虽然独眼观世,但却不乏狡黠。他此番赠你一惠,也未必纯是皎皎无私,五月之后,他将赴任平辽。”

    金玄恭听到这话,先是微微错愕,旋即脸色就变得纠结起来。

    胡润将要外任平辽大都督,这件事虽然早已经确定下来,之所以拖到大业二年还未宣诏成行,主要还是为了等待河北方面的士力筹措。辽边、代北彼此息息相关,但又各自独立,朝廷也需要一方平稳之后,才能着力开拓另一方面。

    听到皇帝陛下讲出这一桩机要,金玄恭心中难免为难,沉吟半晌才叩首道:“微臣绝无颓志怯行之想,无论何用俱慨然而行。但辽边人事乖戾,思之每有剜心之痛,难免意乱情伤,恐于不能胜任……”

    “人事艰深,谁又能完全的泯灭伦情。王法虽是昭然堂皇,但也不会一味的强人所难。玄恭若实在不愿行北,来日持我受诏自往汝南王征府听用。至于你与胡厚泽人情纠葛,我是不好干涉的。”

    皇帝陛下听到金玄恭言辞恳切凄楚,便又开口说道。胡润想要稍借金玄恭的身份去处理平辽军务,这一点用心皇帝陛下倒不反对,但金玄恭既然不愿再与旧事有什么牵连,也无谓勉强。

    辽边大局渐定,之后主要还是细节步骤上的操作,金玄恭身份能够提供的助力其实也是可有可无。

    不过皇帝陛下也想看一看金玄恭在大梁治下又能有怎样建树,倒是不舍得将之虚置洛中,索性将之派往沈云麾下,参与已经开始进行的讨伐成汉战事中。

    对于圣人人情关照,金玄恭自是感激涕零,但一想到胡润助他成家的情谊,一时间也是有些为难,思忖该要怎样回报对方。

    之后一段时间,胡润也知金玄恭被圣人另有遣用,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并不着相,仍然热心帮着金玄恭筹措婚礼事宜。

    金玄恭感念于此,趁着婚礼之后一点闲余时光,依照自己对于辽边的种种记忆,制定出一些适宜于辽边形势的策略,整理成册,赠予胡润,希望能对其人辽边建功有所助益。

    六月中,完婚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新婚燕尔温馨时光,金玄恭便跟随新一路休整完毕的王师部伍直往襄阳的汝南王征府而去。这一次出征,他不再负责领军作战,而是作为荆襄大都督府军司副使并行军参谋,主要负责统筹建策、制定谋略。

    当金玄恭等人抵达襄阳的时候,才知汝南王沈云早已经率领前锋部伍南下巴东,挥兵入蜀。增援的部伍还要暂留襄阳等待各方粮草集输至此,而金玄恭作为行军参谋,只能连忙继续上路,争取早日追赶上汝南王行军步伐。

成汉篇2

    行途之中,金玄恭也在恶补有关成汉的资讯种种,今次南行,他并不是前线领兵战将,建策于后,自然就需要对成汉政权有一个通盘了解。

    关于成汉之前世今生,朝廷早有专人搜罗整理,汇集成册,只需用心苦读,便能对成汉之国情国策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成汉李氏,号为巴氐,追本溯源,其族应是世居巴西宕渠的賨人。賨人名气或是不如氐羌等诸夷那么大,但同样也是历史悠久,早在武王伐殷时期,賨人便出现在战场上。

    之后楚汉争霸,汉高祖刘邦封在汉中,而地处巴西的賨人也给予了汉祖很大的支持,以至于终于前汉一朝,賨人都颇享优待。

    巴西宕渠这一支李氏賨人,在后汉末张鲁统治汉中时期迁入汉中,之后张鲁归降曹操,这一支賨人便又继续外迁,被安置在了陇上的略阳郡。略阳郡氐胡众多,如氐人雷氏、早已归义的氐人伏洪等等,李氏族居于此,便有了巴氐的称谓。

    前晋中朝元康年间,氐人齐万年作乱秦雍之间,此乱持续数年,虽然齐万年最终被消灭,但是秦雍之间也是一片残破,随后便掀起了浩浩荡荡的秦雍六郡流民起义。

    巴氐李氏便是秦雍流民领袖之一,率领六郡流民进入巴蜀,这个过程自然不乏艰辛。李氏虽然出身巴蜀,但如今再归已无桑梓锥立所在,其麾下六郡流民又遭到当时益州刺史并蜀中豪族的共同敌视。

    这当中尔虞我诈、背叛反杀等等诸多乱事不作细表,李氏所领导的六郡流民在经过辛苦奋战、两代首领李特、李流先后亡故,最终才在李特之子李雄的率领下击败前晋益州刺史罗尚,正式入主成都,从而僭制称王。

    入主成都之后,李雄除了继续打击蜀中境域之内的反抗力量之外,也在积极笼络蜀中当地豪强大族,其中尤以阜陵大豪范长生的归顺意义最为重大。也正是在范长生的建议之下,李雄才悍然称帝,国号大成,以追崇两汉之交同样割据蜀中而国号“成家”的白帝公孙述。

    李雄在位期间,成国国势攀至最盛。六郡流民本就是徙转流落、死中求活、凶悍无比,再加上得到蜀中土著豪强中的边缘人物如范长生之流的襄助,得以将蜀中本地势力死死压制。

    李雄享国三十余年,三十年间天下大势风云变幻,蜀中却因为得天独厚的闭塞环境而没有受到太多外来势力的侵扰,李氏始终一家独大。

    而在李雄称霸蜀中的过程中,北方两赵互攻,江东同样也是政变纠纷不断,几方强势势力俱都无暇干涉蜀中局面。

    李雄死于咸和八年,而在此前一年,当今大梁皇帝陛下刚刚于淮南痛击羯国南侵大军。江东分陕老臣陶侃也是奋起余勇,统率荆江两镇强军力复重镇襄阳,南国盛态初露端倪。

    虽然李雄在世时,蜀中局势大体平稳且稳中有升,但李雄英明一世,最终还是在嗣传问题上留下了隐患。其人庶子十数人,但却并无嫡出,因是在很早之前便立其兄长李荡之子李班为太子。

    李雄尸骨未寒,其子李期、李越便将太子李班杀于李雄灵前,由此掀开了长达数年之久的宗室祸乱。蜀中这一片并不广袤的平原,本来应该是超然于世道兵祸之外的一方乐土,但是由于李氏宗亲之间的彼此争杀夺势,血雨腥风之惨烈尤甚中原。

    当此时,江东朝廷正是大享痛击羯国南侵大军红利之时,声望如日中天的南国沈大都督并取豫州、徐州大权,忙于布局中原,根本无暇旁顾。而当时直面成国的荆州重镇又逢陶侃去位、庾怿赴任,也正进入一个调整期,没能抓住这个机会进攻蜀中。

    成国这一场持续数年之久的宗室祸乱,最终以李雄一脉嗣传死绝,国位则归于李特之弟、李骧的儿子李寿而暂告段落。

    李寿得国之后,将国号改为汉,这便是“成汉”之称的由来。李氏虽然只是巴西賨人的出身,但历史却并非短板,曾经割据蜀地的两个政权,公孙述的成家,蜀主刘备的季汉,俱都有所表敬。

    李寿得国之际,正逢中原大战,王师一战攻灭河北石堪,之后江东以诸葛恢等人为首发动政变。算起来,李寿得国倒是与当今皇帝陛下初掌江东军政大权步伐相距不远。

    但之后两方势力发展趋向却是大不相同,皇帝陛下执掌江东大权之后不久便于洛阳创设行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蓄养士力之后,便挥兵向西,展开了收复关陇的西征战事。

    李寿在成功废除李雄之子李期而得窃国位之后,却并没有就此励精图治,而是开始放纵自己的私欲,开始大修宫室,奢靡享乐,自以为有四塞之险而荒驰戈事。

    李寿享国六年而死,其子李势继位。如果说李寿尚有几分开拓之主的节制与清醒,那么李势则简直就是亡国之态昭然,骄狂凶横,残杀元辅,刚愎自用,好色怠政。

    然而这时候,成汉外部形势也发生了极大变化。荆州王师开始积极主动的向西进攻成汉,特别随着王师西征战事告一段落、关陇悉数归治之后,王师更是直取汉中,巴境岌岌可危,李势也终于慌了神,开始正视亡国之威,挣扎求存。

    讲到这一点,大梁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感慨其一人给世道诸多方面带来的改变。在原本的历史上,李势之弟李广因其无子而自荐为储,之后更逼迫李广自杀。

    然而在当今这个时空中,在外部庞大压力之下,李氏兄弟并未手足相残,为了统合众力抵抗王师的步步紧逼,李势更是主动册立李广为皇太弟,并以之为益州牧驻守巴西阆中这一巴蜀门户要塞。

    除此之外,李势更主动联络仇池国杨氏,多许利好,希望仇池国能为其外藩,抵抗来自陇右方面的王师进功。

    冥冥之中或许李势天眷未衰,之后不久,南北军事冲突爆发,洛阳行台诸边事务暂作停顿,举国之力北伐羯国。

    这一场北伐战争,从筹措备战到分出胜负、前后持续两年之久,之后便又是新朝创制,休养士力。等到章制悉定,朝廷再次将视线放在成汉身上时,已经又给成汉留出了将近四年时间的喘息之机。

    在正式履新之前,金玄恭所能接触到的,也只是这些没有什么保密需求的旧事。至于真正的军国机要,则必须要等到抵达汝南王征府之后才会陆续了解到。

    荆襄大都督府置于巴东白帝城,也是今次平蜀大本营所在。时下正值汛期,金玄恭与同行者沿大江溯游而上,几日光景便抵达了巴东鱼复。

    此时的巴东境域中,早已经是舟船满载,人物汇聚。金玄恭他们到达此处时,负责接引的乃是大都督府勋务使并军师祭酒陈郡袁乔。

    王师用兵,特别是这种大规模兼意义重大的战事,往往都会配以规模不小的参谋队伍,统筹谋划,定策布局,激励士气,而军师祭酒便是总领参谋。

    金玄恭认识袁乔,但也仅仅只是早前于河北几次点头之交,眼见直属上官亲自来迎,不敢怠慢,忙不迭上前见礼。

    袁乔年纪三十出头,但任事履历却已经非常丰富,也是当今圣人着力培养的英壮才选。其人本在河北担任下州刺史,当伐蜀事宜正式提上日程之后,便被圣人召回洛阳,作为军事谋主辅佐汝南王组建荆襄大都督府。

    袁乔之所以亲自出迎金玄恭等一行人员,也实在是望眼欲穿。原本在他看来,成汉困居蜀中、内部又常年纷乱内耗,再加上这些年自有荆州本部人马于军事上频频打击。

    今次汝南王奉诏南来,其实无需朝中投入太多人物力量,只要将荆州本镇力量稍加整合,灭蜀并不困难。

    可是在真正来到巴东之后,袁乔才发现这想法还是太乐观。汝南王今次南下,前锋所统兵力八千余众,大都督府属员在百人之间。而荆州本镇人马则在六万人左右,又有李阳、周抚、邓岳等宿将坐镇统领,可谓是兵强马壮。

    然而当两路人马真正开始糅合统筹的时候,所带来的后果却不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放大,反而变得有些互相拖累。究其原因也并不复杂,就在于王师行伍构架与荆镇那种部曲制格格不入。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汝南王抵达襄阳的时候,便下令荆镇各部将领上报可以调配参战的兵数。各部将领倒也恭从,很快便各自奏报,得出结果是荆镇可以抽调四万人参与灭蜀之战。

    然而当汝南王仪驾抵临巴东的时候,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各边将士汇聚于此,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内,单单巴东此境便聚集起了多达三万军众,而仍在行途中的部伍竟然还有三万余众!

    若再加上各部上报留守兵力,那么荆州单单存在于籍簿上的兵数便多达将近十万众,这较之大业元年荆镇上奏甲数足足超出了将近一倍!

    袁乔深入行伍调查,便见过许多奇景,比如老少四代同编入伍,什长所统俱是儿孙,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垂髫小儿,一个个振奋异常,口号喊得响亮,振兴社稷、全我金瓯、匹夫有责!

    可问题是,老人家站都站不稳,真要派上战阵,还要搭配两人搀扶,怎么去攻略本就险阻异常的蜀道?

    凡事看两面,好的方面看来,荆襄多热血,奋斗勤王事。坏的方面看来,这是荆镇上上下下将此番伐蜀大计当作牟利机会!

    荆州久为分陕,若说上下混乱不堪,那也有失偏颇。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荆州以其分陕之重承担了相当一部分内外军事压力。而这种部曲兵制,在大梁这种章制严谨背景之下,则就显得格格不入。

    虽然早在大业元年,朝廷便已经推动荆镇改革,但是多年积俗,很难一朝更改。特别在汝南王南下之前,荆镇还要维持着对蜀中的军事打击,为了维持住这些部曲兵众的战斗力,许多章制改革只能流于表面。

    汝南王今次南下,主持伐蜀事宜,定策、攻伐、后勤保障等等诸种,俱都在朝廷规令之下进行。

    这种模式,与荆镇此前将主统筹一切的组织完全不同,一切用度俱由朝廷一力承担。核算下来,军给所得要远比一年田亩所出还要丰厚得多。而且朝廷胜势明显,以强攻弱,可谓是笃定的胜局,危险不大,还能顺风捡功,这就造成了荆镇上下对于伐蜀热情的高昂。

    察觉到这些之后,袁乔连忙建议汝南王中止征发各路人马,提议精简部伍,以精兵出击。

    大军还未入蜀,荆镇自己先乱了,这也让原本荆州镇守诸将尴尬不已。他们这些人未必人人迷于大势,贪于短利。

    特别最上层的李阳等老将,也是深刻感受到世道阔进之脉络,愿意积极向朝廷靠拢,在北伐羯国之际便各遣子弟北进襄助王事。但荆镇积重难返又是一个长久以来的事实,他们各自都被裹挟其中,本身便抽身无能,也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一现状。

    事实是一方面,但朝廷攻伐大事决不可成为镇将谋私的机会。因此抵达巴东这段时间来,袁乔便一直忙于荆镇本部人马整编事宜,先期抵达的这些大都督府属众也都忙得分身乏术。

    金玄恭等人抵达之后,便也即刻投入到这种忙碌中。单单言语陈述,不足形容这一项工作之繁重。

    那些荆镇部曲将主们,所言统领兵数多少不能符合实际,其实也未必就是刻意谎报,而是他们各自本身都不知所拥部曲多少,内心里又比较避讳将家底完全袒露人见。

    这一项整编工程,还不同于流民的整编入籍。因为这些部伍还要承担战事任务,一旦在整编过程中遇到什么作战或者调防的指令,那就意味着前功尽弃,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如此繁重任务,根本就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而伐蜀事宜又刻不容缓。

    须知今次伐蜀,可不仅仅只是巴东一路,梁州毛宝将会从汉中发起攻势,进攻蜀中北路门户的巴西阆中剑阁要塞。陇右庾曼之届时也会从陇上南下,继续深剿仇池国,由阴平道入蜀。

    若是巴东此地因为这样的原因而贻误了战机,使得三路大军不能成其合围之势,便给成汉提供了分头抗拒的余地,会让此次伐蜀平添波折变数。

    作为大都督府总领参谋,综合现实种种,袁乔其实也做了两手准备。

    整编荆州本部部伍是一方面,荆州本部人马这样的状态是不可能拉上战场的,所以除此之外,还准备了一项精兵出击的战术。即就是仅以当下所控之精卒,直接出兵西击,无顾沿途那些目标,沿江而上直取蜀中腹心的成都。

    这一方案一提出来,便得到了汝南王沈云的认可。沈云本就久任武事,厌烦这种内部的纠纷,尽管袁乔所指定的这一策略不乏冒险,但相对于长久困顿于巴东,仍然愿意尝试一下。

    虽然朝廷针对成汉磨刀久矣,已经丧失了突袭的突然性,成汉在大江沿岸也都多有设防。但若仅仅将战事限定在大江一线,哪怕是逆流而上,王师水军战斗力仍是碾压成汉军队的存在,沿水路直攻成都有着很大的成功几率。

    当然,孤军犯险,胜败两可。这当中最大的危险就是,如果梁州、陇右两路人马没能形成多线突破,那么巴东这一路王师便左右无援,即便是攻下了成都,但若没有擒获汉主李势在内的一众成汉首脑人物,那么成汉也可调度蜀中平原各边力量反困这一路王师。

成汉篇3

    在原本的历史上,桓温接替庾家执掌荆州军政大权未久,便本着先捏软柿子的原则而发兵灭蜀,先作立威。

    当时桓温以荆州精军万数溯流而上,自永和二年的十一月在巴东鱼复白帝城发兵,到了永和三年的二月份,大军便已经抵达了蜀地腹心的青衣江,沿途几乎没有遭遇任何的阻挠与抵抗。

    直到桓温军队抵达了青衣,成汉上层才有所警觉,派遣大军南下岷江附近的合水进行抗拒。然而成汉统军将领昝坚关键时刻判断失误,没有选择固守合水附近,而是选择继续向前,跨江进入犍为据守,恰好完美错过了桓温的军队。

    于是,桓温的军队在没有遭遇任何抵抗的情况下,于永和三年的三月便抵达了蜀中彭模,而彭模距离成都仅仅只有二百里的路程。此时,成汉将领昝坚还率领军队于后方的犍为寻觅敌军的踪迹。

    桓温军队抵达彭模之后,又是袁乔在关键时刻提出建议集中兵力直取成都。晋军今次入蜀本就出其不意,成汉根本没有时间调集兵力进行抵抗,此前不久又刚刚将成都本就不充足的力量分出一部分,因是当桓温兵临成都的时候,可谓是直闯空门。

    两军于成都城外笮桥会战,晋军大胜,攻破成都,汉主李势惊慌遁走,之后不久,又在臣子们的劝说下向桓温投降。

    统治蜀中四十余年的成汉政权,在桓温发兵不足半年的时间便告覆亡,而桓温也借由此战,正式确立其分陕重臣的权威,成为典午朝中第一人,给之后的北伐做出了坚实的铺垫。

    毫不夸张的说,桓温灭蜀一役,不要说在东晋这样一个偏安江左的背景之下,哪怕放在史上任何时期,都是一场值得大说特说的辉煌战役。

    虽然过程中多有侥幸,但世上从无笃胜之战,战争中的变数无从避免,能够巧妙的利用变数以争取最大的成果,这正是将帅不可或缺的禀赋。精军出击,速战速决,桓温在这过程中的表现,可以说是东晋偏安百年的国祚传承中最高光时刻之一!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大梁皇帝陛下最终也没能将桓温收为己用,甚至彼此走入敌对,但是对于桓温一直都怀有颇高敬意。不过大梁在筹划灭蜀的时候,历史上桓温灭蜀的过程经历却是参考不大。

    以区区万数之众,短短几个月时间内便攻灭成汉这样一个本就得天独厚的政权,这样的辉煌战役本就难有复制的余地。任何一点元素的变化,都会造成大不相同的结果。

    单单在对于伐蜀这件事的态度上,大梁皇帝与历史上的桓温便截然不同。不同于桓温的壮阔激进,当今圣人功业思路本身便是先难后易,重点放在了中原与更加广袤的河北。而针对蜀中成汉,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种刻意节制乃至于视而不见的态度。

    造成这种不同态度的原因,就在于双方的立场与根基都不相同。当今圣人根基在于吴中,功业则成于淮南,在气候大成之前是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实力去插手荆州这样的分陕重镇。而当拥有了这种实力与威望之后,逐鹿中原所能获得的回报则更大。

    荆镇一直是当今圣人掌控薄弱所在,如果在北事悉定之前荆州攻灭了成汉,荆州、益州连为一体,彼此互补之下,便会造成更大的离心力,乃至于割据一方、自成体系。

    如今大梁新朝创立,章制即定,大势所趋,可以调动更大的力量去应对西南隐患,伐蜀才被提上议程。究其根本,就是在于旧年荆扬对抗的格局中,皇帝陛下没能掌握上游分陕重镇。

    当然,时机不同,所面对的对手也完全不同。如今大梁伐蜀乃是势在必行,也根本就不可能再如桓温伐蜀那般可以巧妙利用突然性,像是那种大军突然挺入蜀中腹地的机遇是不会有的,只能用强攻入。

    如今的成汉国内局势较之原本的历史上也大不相同,成汉虽然立国蜀中,但若要比较的话,其政权特色倒与三国之中的东吴有些类似。

    东吴孙氏虽然出身江东,但是孙策的创业班底却非吴人,得于淮泗之间豪强助力甚多,一直等到孙权时期,三吴本地豪强才逐渐加入到东吴统治秩序中来。

    成汉李氏虽是巴西賨人,但其真正依赖的力量还是秦雍六郡流民武装,但也还是在获得了以范长生为代表的巴蜀豪强的认可之后,才真正称霸蜀中。

    像是成主李雄在于益州刺史罗尚交战攻取成都这关键一战中,军中乏粮,正是获得了范长生的资助,才能维持军势不散,最终入主成都,并在范长生等人的建议与辅佐之下,于成都称帝建国,确立统治。

    为了获得范长生等当地豪强的支持,李雄不得不承认巴蜀豪强实际占据土地与人口的部曲荫附制度,甚至将之推及到巴氐权贵之中。因此成汉的立国根本,与此前李国于此的蜀汉大不相同,反倒与割据江左的东吴异曲同工,都是豪强大族联合体。

    成主李雄去世后,成汉宗室便陷入残酷的内斗厮杀中,在这表象之下同样也是六郡流民大族与巴蜀豪强之间的斗争与摩擦。

    之后国祚由李特一脉转入李骧一脉的李寿,而李寿此人便代表着这一次的较量再次回到一个新的平衡点,但是六郡流民武装已经不再占有绝对优势,众多的巴蜀豪强成为成汉重臣。

    李势继位之后,其弟李广欲为储君并且获得了一批巴蜀豪强的支持,李势便在六郡流民代表的李奕支持下大杀巴蜀豪强,逼迫李广自杀。之后李奕又作乱国中,虽然被扑灭,但经此连番动荡,成汉国力也亏空到了极点。

    特别是原本支持李氏的巴蜀豪强们,也彻底丧失了继续支持李氏的信心,劝告李势向东晋朝廷投降。

    但是桓温平蜀之后,虽然也在极力拉拢巴蜀豪强,然而东晋朝廷出于对桓温的提防与本身的封闭性,并没有将巴蜀豪强接纳。像是力劝李势投降的蜀郡人常璩,入朝之后备受歧视,愤懑而死。

    如此一来,灭蜀之后东晋朝廷也没能享受更多惠利,而蜀地豪强也屡屡反叛,爆发出如范长生之子范贲与巴西豪族谯纵先后称王作乱。

    而在当下这个世道,李势没有逼杀其弟李广,而是立为储继并委以重任,率军驻守于巴西阆中。

    原本抛弃李氏的巴蜀豪强们,也因为大梁章制对地方豪强满满恶意而充满了危机感,对成汉政权仍然不乏死心塌地。如涪陵豪族徐氏大发郡卒,足足数万之众驻守于巴郡江州城。范长生之子范贲同样普集豪强部曲,驻守于犍为。

    换言之,袁乔所提议精军出击,在真正攻入蜀中腹地之前,还需要攻克江州城与犍为城这两座大江要塞。

    目下巴东方面能够出动的兵力,共有汝南王所统前锋八千人,后续国中仍在陆续增兵,天中南来共两万部众。至于荆州本部人马,真正编制清晰可直接出动作战的,唯有湘州刺史、南蛮校尉纪睦所统五千蛮兵。

    可是当这策略议定之后,还未等到正式施行,巴东境域中便又骚乱频生。不乏荆州本部部伍因为不满于不能参与作战而骚怨不止,甚至有舟船横阻水道,不愿错过这一逐功良机。

    汝南王沈云本就不乏愤懑,好不容易讨论出这一这种方略又被荆州悍卒骚扰不断,心中震怒可想而知,悍然下令将敢贻误军事、集众骚乱者就地擒拿,将要明正典刑、收斩于白帝城下!

    得知此事后,整个巴东境域中也是人心震荡,一时间氛围凝重到了极点。特别李阳、周抚等原本的荆州镇将,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唯恐还未伐蜀,荆镇便要大乱。

    若果真发生军士哗变而直通天阙,天中可还驻扎着刚刚从河北退回修养的十数万精军,一旦大军南来,荆镇必将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所以李阳等人一方面叩请汝南王暂且收回成命,一方面仓皇奔走、凭其声望压制住那些骚乱在即的荆镇军众,唯恐事态向最险恶境地滑落。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军士聚众骚乱,这是在淮南都督府时期便不容逾越的铁律,虽然李阳等人极力叩请哀求,但汝南王也只是小退一步,只惩首恶,一声令下,仍有近百荆镇兵长人头落地!

    除此之外,因有家门子弟涉事的周抚被夺职囚禁,即刻押送洛阳论罪,其职事、部伍由庐陵公陶弘暂领。李阳、邓岳等诸将不能御众严谨,致使军纪荒驰,俱寄罪于伐蜀之后待惩。

    李阳等人虽然身具高位,但是荆镇渊源悠久的部曲私兵构架,也让他们的职权不能得到由上到下的贯彻,诸将表面尊奉,但面对具体的得失权衡,又都各有算计。

    眼下的局势已经很分明,朝廷将要彻底整肃荆州军伍已是事实,对荆镇诸将士而言,眼前的伐蜀乃是他们仅剩不多的机会之一。一旦被排斥在此桩战事之外,他们前景将更加堪忧。

    汝南王惩戒李阳等一众将领,一方面自然是在彰显国法庄严,树立大都督权威,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在保护他们,为了避免荆镇诸将在自觉利益受损的情况下而串联推举原本的将主抱团骚乱。

    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朝廷一定会铁血镇压,而李阳等人也必将会作为首恶被枭首示众,无论他们此前功誉多少又或者心意如何。

    汝南王震怒,原荆镇诸将各遭训惩,但是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随着时间的推移,巴东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紧张,甚至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北方,天中已有三万大军分批进入了南阳!

    如此紧张氛围之下,作为大都督府军司副使的金玄恭向汝南王进言,荆州诸军整编事宜绝非短期可成,而伐蜀军期又刻不容缓,乡徒乐战,堵不如疏,与其勒令诸军不动,不如由之四出逐功。

    金玄恭的建议,同样分为了两部分,正面战场的突进,由目下业已整编完毕的王师部伍负责,直攻大江一线。

    至于其他仍未整编的荆州部伍,则由之逐战各方,并不设立具体的作战路线与目标,只是在获得确凿战果之后,再以营为单位而拨付钱粮、计功记酬,作为正面战场的补充。

    金玄恭这一思路,主要还是借鉴他们辽东鲜卑那种部落作战模式。鲜卑诸部,既没有充足的仓储后勤,又没有完整的军事构架,以战养战乃是常态。往往部落之间展开恶斗都是倾族而出,事后检点战果再来论功行赏。

    眼下荆州部伍,混乱不可计数,不妨暂且搁置不论,各勤战部伍先作出击,之后通过战功多寡再来进行追认整编。就算作战初期没有一个统一的行伍规划,但事后战功折现只能通过大都督府的认可,先作战、后整编。

    将顺序颠倒过来,本来不可解决的难题便迎刃而解,同时还能不贻误战机。以营作为战功结算单位,又能确保在战争过程中不会出现大的武装单位。

    当然这一策略也有其限制性,若是用在河北平原那种开阔地势的大军团混战,如是乌合而进无异于自取死路。但是在蜀中本就地形复杂的战场上,这种漫山遍野、杂错而进的进攻方式,反而更加有利于对巴蜀地区的清理与掌控。

    大都督府众参谋在经过一番讨论后,对于金玄恭所提出的这一思路俱都表示认可。而汝南王沈云也的确烦透了当下这种胶着状态,当即拍板决定,告令诸军。

    荆州诸军在接到这一新的征令之后,反应各不相同。他们之所以如此勤于征事,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朝廷所拨付先期钱粮物给,可是现在却告诉他们需要先行垫付,得功之后才能再得报销,一时间难免热情冷却、犹豫不决。

    可就在其他人还在犹豫之际,早有一些部伍悍卒主动出击,自巴东沿江向西,翻越巫山,冲入巴西宕渠之间,围剿山野之间的賨人、獠人等蛮部。

    这些蛮部广泛分布于巫山、大巴山、武陵山等山野之间,往往几十户杂居便是一个部落,少有大型部落,自然也不会是荆州悍卒们的对手。而这些部落人口与家私,便就成了这些荆州悍卒的战利品。

    与此同时,汝南王也集结在编甲士合一万五千余众,沿江而上,直攻大江重镇、巴郡郡府所在之江州城。

    江州城紧扼大江,自有涪陵、巴郡等地方豪强引众据守,乃是水路入蜀的第一道关卡,王师虽有舟船坚利,但本身便是逆流而攻,所以战事一时间略有僵持。

    可是王师大军被卡在江州城几日之后,后路那些各自为战的荆州部伍便追赶上来,蜂拥而入沿途郡县境域,烧杀抢掠自不待言。

    诸多乡境噩耗源源不断涌入江州城里,那些据守于此的巴蜀豪强们万万也没想到,大梁王师本就以强攻弱,居然还采用如此下作战法,将战火烧引到乡野之间。

    他们之所以负隅顽抗,怕的就是大梁王师入境会剥夺他们乡资部曲,可是现在巴蜀还未易主,战火早已经烧到了他们各自乡土,如此再于江州城负隅顽抗,又有什么意义?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当荆州部伍散卒大举进入涪陵、巴郡之后,江州城内数万豪强部曲守军很快便不战自溃,王师顺利冲破江州城,再向蜀中犍为而去。

    犍为此战也是江州之战的翻版,王师主力于大江之上强攻犍为守军,后路散卒则源源不断冲入蜀中四野。最终犍为守军同样也是受不了这种战法摧残,坚持数日之后便告溃败。

    八月中,王师攻克犍为,转入岷江,由此便可直通蜀中成都!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106/ 第一时间欣赏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作者:衣冠正伦所写的《汉祚高门》为转载作品,汉祚高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汉祚高门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汉祚高门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汉祚高门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世家大族不靠谱,北伧南貉,两窝坏种,只求苟安。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穷我一生,要建一支杀胡虏、复神州、兴汉祚的北伐义师!
本书群:608646355汉祚高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祚高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祚高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