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1 帝王殊禅
沈大将军北伐羯国,痛杀贼逆,功成之日,自是宇内欢腾。
但不同于庶民简单的闻功而喜,时局中人除了那一份由衷的与有荣焉之外,很快便也意识到,世道行进到这一步,国运国势已经进入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处境中。未来将会如何发展,虽然人人心底都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但具体如何步入下一阶段,仍然让人不敢放松下来。
真正给世道前行带来第一波推力的,还是来自沈充。
沈大将军功封梁王,诚是众望所归。而除此之外,在台城诏令中也有针对沈氏其余重要族人的加封,比如沈充加封吴国公、太傅,可谓殊荣至极。
但沈充直接拒绝了这一殊荣,不独如此,有关沈氏其他族人的封授也都一并辞去,只是接受了沈大将军梁王封爵,并且沈充也给出了理由:大将军总领内外,督率北伐,功成之日,殊赏当然。但沈氏其余族人,包括沈充在内,却只是荣养于后,坐享其成,实在不敢邀取非常封授,强为乱礼之始。
沈充以此回绝台内一应非常殊荣,由是引申出来一个新的话题,那就是真正荣养坐享的不独他一人,还有一个更醒目、更在上的人选。
“沈充貌似恭礼,实则谤议及朕,德不配位,他已经不能再忍耐其子恭伏于下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皇帝早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诸事懵懂的少年,闻弦歌而知雅意,对于沈充的心思如何,他的心里也已经非常清楚。
无论是他姊夫沈维周下令于河北直接处决羯主石虎而非留给他这个皇帝裁断,还是沈充言指台城诏封乱礼,都意味着沈氏已经开始了蓄势年久的这最后一步的跨越。
对此,皇帝其实谈不上有多抑郁失望。他虽然久为人君,但却并无一日能够享受到那天下至尊所带来的权力甘甜。
当然若说没有忿怨也不可能,但是皇帝也明白这已经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事情,对于行台的做大,对于江东朝廷的被架空,他也只能旁观其变。
身为一个皇帝,随着年龄渐长,他自然偶尔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番抱负,但现实却不乏残忍的告诉他,他就算有什么利国利民的构想,最好还是收起来,诸事不问、是他能够对这个世道做出的最大善意。
而任何一丁点的想要有所作为,只会让世道再次大退到此前那种纷乱中,使世道阔行向前的步伐再被打断,使南北生民继续沉浸在战乱虐害中。
随着世道大势的演变,也让皇帝意识到哪怕是他收揽权柄,也不可能做得比沈大将军更好。一旦有了什么不安分的念想与举动,对他、对天下人而言都绝非好事。
正是因为有着这一点自知与谨慎,皇帝才能与沈大将军之间维持一种默契。而当世道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变革,一些问题已经避无可避,在面对沈氏咄咄逼人的姿态时,皇帝感受更多的还是委屈。
他或许无能,或许庸碌,但在讲到不让自己成为世道前行障碍这一点上,自问已经做得足够好。他家姊夫智计通天,不可能体会不到他的这一点心意。难道真的是至高权柄令人智昏,才让沈大将军表现得过于急切,让事情将要脱离最稳妥的轨道?
苑中苦思数日,皇帝最终还是决定迈出一步,于太极殿中召见沈充。
看到沈充孤身入殿,皇帝还是略感错愕,但心情还是稍有舒缓,他起身叉手相迎,不乏感慨道:“沈公此时还肯来见,朕要多谢你。”
皇帝此言过于直白,就连沈充脸上都显出几丝不自然之色,他礼拜入席之后,又端正神色回答道:“逝者如斯,难免俗情扰人。但无论外者喧扰如何,臣父子始终深记,当年若非肃祖仁义施庇,臣父子早成权门鱼肉,绝难再有后事种种。肃祖大行年久,臣每思及仁君英主音容事迹,多有伤情……”
“父皇啊……朕只恨当年幼弱,未能深尝父皇所受疾苦,孝道大薄,愧为人主。”
听到沈充言及先帝,皇帝脸上也浮现出诸多追缅并羞惭,半晌后才收敛仪容,复又望向沈充:“父皇遗泽惠后,朕至今仍赖此成人。旧恩种种不再细述,这些年来,大、姊夫他忠勤王事,未有一日懈怠,残破河山、复成社稷。罢了,即便不言大势,单以私人心迹细剖,姊夫他几番救我,非此恩重关照,朕如今、如今……”
讲到这里,皇帝已经有些激动。不可否认,他对于这位姊夫是有着真挚淳朴的感情,绝不是软弱君王与强势权臣的那种错位关系,而且也由衷的希望能够将这份感情维系下去,哪怕是做出更多的主动退让。
但是这种尊位的交替,本身就是人间至凶之大事,又哪能做到情义两全。此前皇帝对此每多奢望,只是因为相信他家姊夫之惊才绝艳、能够妥善处理。可是当如今真正感受到那种咄咄逼人的压迫之后,惶恐之外,也是多有失望。
“朕不是、朕非……沈公与我,虽然乏于亲昵,但我心事坦荡,少有深谋,这一点,不知沈公能否体会?”
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傀儡,但皇帝开口讲出这话,示弱至此,对他而言也是极为的困难,说完之后,心中已经是羞惭、委屈至极。
他已经将姿态表现得如此清楚,就差直接对沈充说:你们不要着急,我根本就没有眷恋大位的想法,事到如今,只是想求一个善终的结尾,能够让我保持皇帝的身份入洛拜祭先王,叩诉胡患已灭,社稷再归于序,不肖子孙可无愧而退。只要了结这最后一桩事务,我会配合尊位禅让,天下易主,无需再作恫吓逼迫。
听到皇帝如此表态,沈充避席再拜,语调也不乏诚挚:“臣或不能幸入君王肺腑,但也斗胆窥意,小有所得。陛下虽然不以英断而称,但仁厚知用不逊古之贤王。若中朝先君能笃静守此,则天下苍生或能免于暴虐神州几十载之胡祸风波。”
“臣前言肃祖恩重不敢有负,绝非伪善自饰,诚是肺腑真言。臣父子不过江左寒邸布衣,无达名传于世道,无显才重于公卿。吴中鄙流,戚惶于世,永嘉巨祸,天下震荡,吴乡偏远,亦不能外,雀鸟乍惊,分寸大失,善恶混淆,更不知安身何处。非肃祖仁恩庇护,泽及内庭,则沈充父子,早已枯骨沉江,绝命久矣……”
沈充讲到这里,眼眶都隐隐泛红,再拜而言:“家门承恩之重,宇内人尽皆知。可惜逢此天地革鼎大势,人皆苦争一线生机,趋于道则失于情,举于义则失于忠,虽恩重逾山,难全于始终。维周如今已为海内人望所系,群情裹挟,诸事不能自主。但情势所驱之下,仍存苦心,欲为陛下谋一进退从容之地,余生安享,不受俗情加害。”
皇帝眼见沈充如此恳切陈词,一时间也有些愕然。他也明白自己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才思敏捷、见微知著的聪明人,想不通沈氏父子这种咄咄逼人姿态的玄机所在,索性直接发问道:“倒要请教沈公,将要使我如何逊退?”
讲到这一步,沈充索性也不再隐瞒,直接将真实心意道出:“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当时顺俗,宁为义徒,不作篡夫。中朝之所失,亘古之未有,既已亡去,请陛下知此止此,无负再追。”
“这、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听到这里,脸色陡然一变,蓦地自御床上立起,瞪大眼怒视沈充:“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姊、还是沈大将军的意思?”
殿外胡润持戈,听到内中响起皇帝惊呼声,当即踏步行入,却见沈充又转过头来,对他摆手示意退出。
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庄子并不认为尧舜禅位就贵于汤武伐国,贵贱之别,还在于当时的具体情况。
沈充于此引用这一桩典故,无非是在说中朝失德而失国,更直接酿生引发边胡流祸诸夏这一亘古未有之大劫难,而沈氏所以能得国,在于敏感于世道之困,顺从于生民诉求,北伐杀胡,成此皎皎之功,这是仁功义举,是汤武之德,而不会以禅让的形式去继承中朝的斑斑劣迹。
中朝统序,严格说来早已经亡于关中的愍帝司马邺,至于江东中兴,已经是另外一套逻辑,能否在法礼上继承中朝法统,资格本就存疑。如今大将军履极,已是宇内人望所归的共识,根本就无需再继承江东这本就不能名正言顺的法统。
此前大势流转,沈氏权势早已经达到一个极点,但沈大将军始终隐忍、按捺不发,就是因为他不愿接受以禅让的形式而取代晋廷。
晋世无一可追,无一可缅,随着新朝新秩序已经夯实根基,呼之欲出,沈大将军更不能容忍晋朝的法统如游魂一般继续萦绕于新朝的秩序内。
死在哪里,那就埋在哪里!新的大梁帝国,将会以全新的面貌入主诸夏神州,而不会强扯中朝的残魂阴影去做什么无甚意义的人情掩饰。
1482 一断前朝
殿堂中,皇帝两眼瞪得浑圆,死死的瞪住了沈充,圆润的脸庞都扭曲得狰狞隐现。
他本是恬淡不争的性格,甚至心里都早已经做好了尊位相让的准备,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傀儡,已经是他能够做出退让的极限!
皇帝近年也曾多做想象,当最终尊位交接时会是怎样一个情景。但他仍然低估了沈氏的凶恶,或者说世道的残忍,沈氏居然吝啬到连一个稍显体面的收场都不肯予他!
难道权力的诱惑真就让人能够泯灭人性,无顾伦情?
此刻的皇帝,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心痛,心痛于他那个姊夫原来终究也不能免俗,往年对他那种关照爱护本就是谦恭于未篡之时的惺惺作态,伪善的面目终于在这一刻荡然无存!而且是在他明明已经表态退让的情况下,十足的小人奸恶行径!
尤为可恨还是眼前这个沈充,事到如今还在口口声声标榜不忘肃祖旧恩,可是真正的言行,却是狂悖至极!
皇帝此刻的愤怒,较之羯主石虎临死之前略有相似,但又甚于数倍。
石虎羞愤于南国不肯给他正视,半生行善也罢,作恶也罢,他都是实实在在的北方霸主,这尊位是他毕生奋斗、力克强敌而得来的,却在临死之前,被南国一言抹杀,成王败寇,枭雄余恨。
但无论羯主石虎再怎么羞愤,终究是敌国之主,败亡之际,南国不肯给予正视与承认而刻意贬低,这也都在情理之中。
可是眼下沈充所做出的表态,不愿以禅让的方式承袭晋祚的法统,这种翻脸不认人的决然与冷酷,实在是令人发指!
须知就在几日之前,皇帝还以晋祚君王的身份超格封授沈维周为梁王而沈氏也泰然受之,更不要说从北伐用事以来,沈氏便一直在高举晋祚大旗,以王臣自居!
可是一旦到了行将篡代的时候,此前那种恭谨贤良一概抹去,直指晋祚失德,沈氏要行汤武事迹,这是怎样的无耻与薄情!
面对着皇帝怒发冲冠的逼视,沈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态,只是泰然受之,甚至连一点惭愧之色都无。但其实他的心里也是感慨诸多,因为就连他早前在洛阳听到儿子讲起这一构想的时候,心里也是有几分不能接受的。
沈充积年老贼,屡反江东不假,但那更多是一种久不得志的幽愤作祟,但是随着这些年来大势渐附,沈氏俨然已成海内第一名门,其实沈充的心境也是渐趋平和,更觉得和和气气、安安稳稳才符合自己的审美观。
因是在他看来,沈氏通过禅让的方式取代晋统,是一个非常正确恰当的选择。但是儿子还是通过一系列的理由,说服了沈充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显得更加心平气和,然后才对皇帝说道:“请陛下稍作内敛,容臣于此中细陈。臣所以不忘肃祖恩重,诚非虚言,但是此言之外,陛下能否细度当中悲凉?”
“后汉之末,群雄并起,三家争统,一归于晋。臣门户因家旧吴,久为中朝人物鄙夷,自以亡国之余目之。太康兴治,无略江东,三吴父老,化外鄙流。臣祖宗父子,不曾承于中朝丝缕之恩惠!及至中宗南来,三吴乡流未尝无趋节归义之热忱。然则中宗南来之后,常自幽居阁邸,人不能近,大势取舍,决断于几户暗室之内!”
讲到这里,沈充才流露出几分惭愧:“臣不隐旧恶,往年确有投效权恶门户,行于悖逆之谋。然则当时形势,二日争辉,臣吴乡寒士,素来少见中国大者,昧于大义,若非肃祖恩义感召,更不知迷途行远,大错积重!后事种种,臣不必再陈言自夸,沈氏一门虽只吴乡陋庭,幸在尚有微微才力可逞,不至于见笑于前,辱没于后。中朝惊变,言是天灾,但失察失众至此,焉能不祸!”
听到沈充这略显声色俱厉的言辞,皇帝也是微有错愕,久久难言,只是脸上的怒色已经不如最开始那样强烈。
这番话说的很明白,沈氏就是土生土长的吴人门户,中朝也从来没有将他们视作真正的恭顺子民。讲到恩义之类,沈氏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中朝诸帝在他们眼中都是个屁,一如中朝如何对待他们!
哪怕是衣冠南渡的中兴初期,元帝司马睿前后遭遇种种,那也都是咎由自取。反倒是肃祖,肯于打破中朝以来的常规,破格亲昵吴兴沈氏这一江东土著。
而这之后,吴兴沈氏及其背后的三吴群体所爆发出来的澎湃能量,也是惊艳世道,历数中朝所亲近之世族名流,俱都相形见绌!特别是从去年开始,江东各地所涌起的助战热潮,这已经不是中朝法统的号召,而是沈氏作为吴人乡表的乡情感召!
神州陆沉,胡祸诸夏,衣冠华族仓皇南渡,江东子弟热血北伐!在这如此鲜明的对比之下,再去谈什么晋祚法统,何其可笑!
皇帝嗫嚅良久,才又开口说道:“中朝过错,前论俱陈,不必复言。可是、可是你父子既然深感皇考恩重,何以、何以……朕非妄自尊大,强求尊位,但、但名位所定,朕、我只是、只是要求一个……”
“若非感于肃祖恩义,陛下真以为,禅代之礼是对沈氏有害?其实臣心迹一如陛下,愿意循常循礼,勿害维周仁义之名。山阳、陈留,旧迹尚闻,追之不难。”
曹魏代汉,汉献帝得封山阳公,典午代曹,魏元帝得封陈留王,这二者虽失大位,但也都在新朝的庇护之下得以荣养余生,甚至汉献帝直接熬死了魏主曹丕。
听到沈充讲起这二者故事,皇帝也忍不住点点头,这两人正是他所设想中自己的结局。
“臣请问,陛下较于肃祖孰贤?”
听到沈充这个问题,皇帝心中羞恼顿生,但还是沉声道:“皇考英断慑众,力除巨奸,朕虽享位年久,概承惠先王。”
“肃祖所以不寿,虽坊言野传,不知可有片言曾入陛下耳中?”
皇帝听到这话,心中又生激怒,原本已经坐回御床,却又拍案而起,怒视沈充。
沈充再次俯首道:“持兵于手,贼迹昭然,尚可力除。藏兵于怀,阴谋于内,却难敏察。今世不同旧世,古迹不可穷效。沈氏既非中国冠带旧著之宗,亦非江东佐政元辅门户,力破强虏之外,仍需猛除国中累代积弊,陛下以非常之身即便深居庭门之内,却难严阻奸声侵扰,不忧于近,当忧于远,为永世共好为念,愿根患永除!”
沈充这一番话,可谓道破一个残酷的政治逻辑。所谓的礼法、政治,看起来是很复杂高端的概念,但是讲的直白一些,这些概念所解决的问题就是人作为一个个体,在社会关系中所处的位置和排序,而在这当中,没有人情。
沈哲子不愿接受禅让得国,全面否定晋祚法统,这从私人道德层面来讲,可谓是典型的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些年来,他虚尊晋帝,窃持权柄,做晋祚朝廷封授的大将军也很快活,言则必称王事,行则必举大义。
结果刚刚撂倒了羯主石虎,一转眼就说我不是晋祚臣子,哄你们玩呢。这从人情上来说,是让人非常不能接受的。但是从治国层面上而言,他不得不如此。
汉献帝、魏元帝这二者之所以能够在失位之后尚能于新朝颐养天年,这当中有一个原因,在于魏晋幸媚得国,当然他们所献媚的对象并非君主,而是另一股重要的势力,世家大族。而世家大族也是前朝所赖以成国的重要力量,他们在新朝各有归宿,除了极个别之外,对前朝几无追缅,前朝废君自然也就不成威胁。
可是在魏晋延续的政治逻辑之下,吴兴沈氏地位实在太低,这并不会因沈哲子一人权重而有所改变,只要这种政治逻辑得以延续下来,随着沈氏皇权不断的压榨世祚世禄这种世族传承方式的生存空间,反扑一定会发生。
如今天下世族作为一股政治势力,已经达到了空前衰弱,正是一断前朝的最佳时机。趁着沈哲子权势威望此际达于最高之际,让皇帝清清爽爽退位,不再以晋祚废帝而自居,也能最大程度避免皇帝在于后岁月中卷入此类政治风波的危险。
放弃一个虚名,换来余生安安稳稳,这同样也是沈哲子回报他那个壮夭的岳父以最大善意。因为随着新朝建立且开始运行之后,许多新的秩序都需要在斗争与磨合中产生,到了那时候,皇帝安危如何已经不是沈哲子想包庇就能包庇的了。
这当中有一个最简单的考虑,如果当今皇帝以废帝退位,那么在新朝有特殊地位的并不止他一人,还有沈哲子的妻儿,兴男公主与阿秀。
到时候,那些意图延续中朝政治逻辑的世族残余们如果还想一定程度上恢复中朝旧态,他们不会选择皇帝这个废君,而是会聚集在阿秀身边兴风作浪,或许不能于梁祖一朝翻转,但会寄大望于后嗣君王。
这是沈哲子所绝对不允许的,真要发生这种情况,他最理智的选择就是痛杀前朝废帝,震慑一众残余,保护住自己的妻儿。
正如沈充所言,杀持械之贼易,杀藏奸之贼难。
世族作为一股传承悠久的势力,其生命力之顽强并不特指某一家某一户,哪怕新朝这些清清白白寒素功臣,他们得势之后,难道不会有将权势地位永传于后的需求?而在一定程度上恢复魏晋那种政治逻辑,会让相当一部分人转变立场,成为制度复辟的急先锋。
这其中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同样是他们吴兴沈氏。原本的历史上,终东晋一朝,吴兴沈氏始终都是土豪武宗面目,一直等到南朝宋刘裕上位,沈氏才得于势位,并且在之后快速完成了士族化,而到了南朝沈约,更是以世族名流身份公开斥责当时一桩士庶通婚的时事。
比较搞笑的时,沈约所抨议这婚配两家其中的庶族乃是高平满氏,祖上可是曾经出过曹魏太尉满宠,中朝尚书令满奋,论及祖上阔绰,沈氏还是不及。
所以,新朝伊始,一刀两断,无复述古,无复追前,晋祚法统,全埋故纸,就此魂飞魄散!
1483 典午归命
这一次太极殿谈话,无论皇帝又或者沈充,可以说是都已经言及极为坦诚的程度。
事到如今,皇帝惟求一个体面的收场,而沈充也陈述桩桩种种理由,向皇帝说明他所认可方案之不可取。
其实关于后续种种,他们父子也早有定策,但很显然也不可能在此刻向皇帝和盘托出,不过他作为沈氏的家主,也向皇帝做出了保证,无论后续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他们父子都会竭力保证皇帝的安全与荣养待遇。
这一次的谈话,并没有广为流传开来,一则如今的台城早已经空虚大半、没有太多的闲杂耳目,二则如今的沈大将军北伐完功、声势正是如日中天,时流更多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了洛阳。
皇帝要消化或者说接受这一现实,肯定是需要一定的时间。而有关大将军履极的最后步骤,却早已经悄然展开。
国丈卫崇由七月初抵达洛阳,代表江东朝廷,正式加封大将军沈维周为梁王,并将北伐论功助事概付行台。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桩礼仪,那就是北伐既然已经成功,自然是要祭告晋世诸先王,所以行台上下,也必须要开始准备迎驾事宜。
几乎与此同时,身在琅琊国负责修缮营建先帝故国的谯王司马无忌上报,工程进行过程中发生地陷,两代琅琊先王包括太妃等陵寝俱都发生不同程度的损伤,向江东台城并洛阳行台告罪请示。
由此,典午归命的序幕正式拉开。
首先,梁王借行台发声表态,琅琊故国久荒,过往这些年人灾天祸难免,谯王督事诚是有责,但不及入罪,有司议论即可,朝野内外,概不得以此泛论及于妖异,大运昌隆,诸邪无侵,凡妖论惑众者,一旦查实,即刻系罪。
当然,行台的表态在这样一个微妙时机下,只会令时流对此关注更多。但是行台如今作为晋祚实际上的执政机构,既然有此表态,便等于在宣告天下,梁王绝对不会通过神鬼妖异之论而窥视大位。
可是轮到江东台城发声表态的时候,却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往年途险国乱,祭祀难行,可如今河北大贼已除,祖陵生变,于情于理都该要亲望祭慰祖陵。可是行台迎驾礼仪也在进行安排布置,皇帝的行程就发生了冲突。
所以,接下来江东的皇帝究竟是前往琅琊故国祭祖,还是前往洛阳祭统,便成了一个两难的选择。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难题,取舍如何,将直接关系到未来天下大势的走向。
当然,身为皇帝总该是有特权,最起码面对这种两难选择的时候,还可以求助于旁人,付诸公论。
于是,整个七月里,河北大地剿杀羯国余寇的战斗仍是进行得如火如荼,捷报频传,而在洛阳与建康这两大政治中心之间,世道氛围却已经行入到了下一步的节奏中。
经历过江东的多年考验与江北的连年攻伐,梁王权术应用可谓是达到一个极高境界,而其中有一个最为关键的心得,那就是不立危墙之下。
无论是他,还是江东的皇帝,都不宜直接出现于这一轮的铺垫中,毕竟梁王所需要的是皇帝能够平稳落地,而不是直接废黜。
这就需要一层层的剥离掉江东法统身上那些似是而非的合理性,而且是要在世道瞩目下的无可挑剔,如此才可以确保让皇帝完全不必再受中朝阴影的覆盖影响。
现在,皇帝首先要祭祖还是要祭统,由你们天下人来讨论。当然,讨论的过程中,梁王虽然可以保证不偏不倚的态度,但必然也不会放弃武力干涉的权力。
接下来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单单在洛阳龙门,各方时流便云集于此,大大小小的辩论举行了十多场。虽然名为辩论,但其实与会者意见基本趋同,那就是认为皇帝应该优先返回琅琊故国祭祖,只是所持理据各不相同而已。
与会诸人当中,仆射崔悦、礼部大尚书卢谌发言堪称感人肺腑,令闻者无不伤感垂泪。他们所论,所涉礼法尚浅,而尤以伦情为重,旧年胡祸诸夏,王道不行,可谓是天地同悲,生民俱祸,无数人迫于胡祸而背井离乡,伦情崩坏,人道衰微。
如今天幸羯胡巨贼已除,世道归治未远,正是百废待兴。若是就连皇帝都还不能即刻回归桑梓,重续祭祀,则人情惶惶,何时能够归安?天人绝途,何时能够再续?
人感受最深刻,永远都是切身之痛。崔卢所言之人情困境,上及君王,下覆黔首,多少人背井离乡,乡声不闻,祖祭断绝?
因此崔卢这一番发言,也成了这一次龙门议的群情共声,认为皇帝应该优先祭祖。
而在这一次的龙门辩议之中,有关于晋世统序问题也进行了一次大普及,与会者不乏时流此前仅仅只是模糊知道中宗司马睿一脉乃是典午偏支,可是借着这一次辩议,整个典午族谱被扒了一个底朝天,更多人才第一次清楚发现,原来江东一系较之中朝帝系血脉已经是如此偏远。
世道不乏聪明人,当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时,许多人对于梁王的意图已经有所了然。特别是参与会议并作定论发声的崔卢二人,对此感受更加深刻。
崔卢二人在行台中算是相对比较特殊的存在,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加入行台日短,更因为他们各自出身本就河北名门,可以说是天然的中朝士流代表人物。而在此前,行台几乎不存在此一类的人物,即便是有也是如王述之类,根本不具备成为一方旗帜的资格和声望。
崔卢二人入洛,各自得授显职,与此间时流交际也都频密。他们自然也听说许多梁王旧年事迹,如何在江东世族层层压制之下脱颖而出,但是这些耳听为虚,终究不及亲身感受深刻,特别梁王声势正隆,时流言及难免近于玄奇。
可是这一次,他们是真真正正感受到梁王手段。虽然在这件事前前后后,梁王始终没有直接或间接的向他们传递什么意愿,但他们却不得不按照梁王所设定的路线去做,根本就无力抗拒。
龙门辩议是将江东世系与中朝剥离的第一步,这一点崔卢二人都很清楚。而且他们也是久经世事磨练,不乏见微知著之能,同样明白,一旦江东传承与中朝联系不再那么紧密的时候,随之而来必然会是对中朝的大批判,甚至将会伴随着人头滚滚。
崔卢二人可以说是当世仅存不多的士流代表人物,同样也可以算是中朝既得利益的一派。他们哪怕用脚趾头想想,都明白这种批判与清算必然是对世族不利。他们张一次口容易,余生只怕都将要浸入此中,作为一种标志存在。
但他们拒不表态,同样蕴藏着极大的凶险。如果说江东晋帝是中朝法统继承的不二人选,那么帝立南国经年,他们又在哪里?
帮助行台洗刷掉江东法统正当性,他们未来在新朝或许会一直处在尴尬的处境中。而若拒绝就此表态,他们连加入到新朝统序中的机会都无,而且将会以一种非常丑恶的面目钉在耻辱柱上被清算!
无论如何,龙门辩议的结果,算是将中朝先王排除在了江东帝室的嫡直祖宗之外。而政治的逻辑或许没有那种直接明确的指向,可是当逻辑链条一旦被打开第一个,后续便会次第崩解。比如这一场辩论之后所引发的下一个问题,既然如此,江东一脉凭什么能够继统?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便需要由江东台城出面,将一部分中兴时期图籍典章披露出来,其中便包括群臣屡劝进而元帝六让七辞等诸多往来籍文。而在这一批被公布出来的资料之中,作为青徐侨门的代表琅琊王氏可谓是最为出众。
这本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毕竟元帝司马睿所以能够渡江化龙,琅琊王氏的鼎力相助可谓是功不可没。可是在如今这个氛围下看来,琅琊王氏诸多劝进表章便显得扎眼且扎心。
琅琊王氏乃是江东铁定的叛逆门户,无论是此前在王导死后的逆案,还是之前王敦两次作乱,元帝遭幽禁而死,其家逆乱之罪已经无可洗刷。
如今前事新翻,元帝那履极之前的六让七辞更像是一种被权门苦苦威逼强行架上,为的只是窃持君权、逞其私欲。而元帝最终落寞收场,也同样符合这一思路。
通过对琅琊王氏新一轮的批判,来继续削弱江东晋祚法统的庄严性,同样也是重要一步。之后又有刘隗、刁协等元帝亲信后人们涌出,控诉琅琊王氏幽禁君上、铲除异己种种劣迹。
那么之后崔卢等刘琨的旧部现身说法,讲述他们在北方如何的苦苦支撑、待援不得,自然也就有人背锅,而这种指摘,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真的不是污蔑。
时入九月,物议已经发酵到一个高峰,行台终于再次发声平息舆情,盛赞肃祖能够力破高门封禁,广纳南北英流,铺定一个坚实的基础,才能再造诸夏新生。
可是经过此前一系列的铺垫,不独中朝晋世被直接割离出了江东,就连中宗元帝都成了被高门把持的傀儡。晋世诸帝,唯一被行台标榜推崇的只剩下了一个先帝肃祖,还仅仅只是一个肇始之谋,最终仍是功成于梁王沈维周。
九月中,皇帝回归琅琊故国,祭拜先祖,之后登台诏告天下,请归命于天,以枝凌干是为夺嫡,客寄远乡是为失国,孤臣不救是为负义,幽居不朝是为绝众,如此诸种俱非人主姿态,宁守于故、不贪于大,绝不窃功忝享。
行台屡请封还诏令而不获允,梁王沈维周辍事十日,泣祭于龙门,相约群臣共尊肃祖,称以义主,推以北伐元功,立祀以飨。
如此,长达三个多月的典午归命正式落下帷幕。而诸夏之地也很罕见的,最高权力突然出现真空。
1484 勋业信托
金秋十月,河洛之间一片祥和。
作为距离洛阳最近的黄河渡口,孟津可谓是一年四季都异常繁忙。特别是随着河北壮兴,晋帝退位,洛阳行台所在已成唯一天下中枢,大河南北人事沟通也越来越频繁,广有河北人物蜂拥过河入洛。
位于黄河南岸的孟津码头,如今规模已经不逊一座城池。不同于河东的商事氛围浓厚,也有别于荥阳的军武气息凌人,孟津更多体现出来是一种人文的气质。
这里也成为通常意义上河北时流入洛的第一站,人们或是通过舟筏、或是通过浮桥抵达黄河南岸,进入古来即有天中帝宅美誉的河洛平原。
码头周边邸舍林立,园墅众多,往往都是先一步入洛的南北时流于此兴筑产业。
行台在这一方面非常的开明,时流往往只需要于洛阳稍作备案,再支付一定的财货,便能在周边购得一片足够修筑府邸园墅的土地,而且根本无需亲自操劳,从各种砖瓦木石材料到各种手艺纯熟匠人,行台工部下属右校署都可提供,大凡稍有家资者只需支付一定钱粮,三到五个月工期后便可获得一片足堪长久居住并传承下去的家业。
但只要在河洛居住一段时间,渡过了最初的缓冲期后,人们才会发现孟津周边远非最理想的居家所在。这里作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繁荣自不待言,但却失于太过喧嚣,而且人员出入、品流杂多,并不适于居家养志。
洛阳八十一坊,井然排列,坊中人气盎然又不失私密,民生种种俱都非常便利。南郊及至伊阙龙门,风景壮美秀丽,天中学府又坐落此中,无论风景又或人文都是天下翘楚。相对而言,孟津除了人烟稠密、过于繁荣之外,便一无是处。
因此早前那些安家于此的时流在之后一段时间里,往往都是不约而同的继续往河洛中心迁居。
但是留在孟津的宅邸别业也并非全无用处,或是稍作修改用作招待北方来人的客邸,终年所收支付家用还富足有余,如果不乐这种细水长流的经营,大可以选择直接出售,而且往往会因为地段的稀缺与人工物料的上涨,售价较之成本造价溢出倍数乃至数倍有余。
世道不乏聪明人,很多人在入洛之后不久便敏锐察觉到这一生财法门,只要不是对财货之类天生发自肺腑的厌恶,大凡具有此类条件者,往往都要在这方面稍作操作,借着他们先行入洛的优势收此利好。
不过行台在授地方面考核比较缜密,一人一家不可重复购置。所以许多地方大族在入洛之后便不再保持一个宗族整体,族人们一支一户分别入籍,甚至干脆将亲信的部曲家仆都放免奴籍,助其成家。
毕竟这是摆在明面、俯首可拾的惠利,也是行台提供给各地乡户入洛安家的一份惠利。而且份额也非无穷无尽,随着各边民众入洛人数激增,这一份惠利几年之后只怕就不复存在。
所以那些先入洛的时流大多不会错过,只要能够在孟津置业稍有所得,便足够他们安家于洛阳并维持数年生计。
行台惠政种种,只有入其秩序之内才能深有感触,祖青就是这当中的一员。
算起来,祖青入洛已经不短的时间,虽然由于其身份特殊兼之涉事重大,入洛之后也被监护居住而没能有机会广泛领略天中风物繁荣。但他永远也忘不了当他跟随沈大将军仪驾乘船渡河,第一次看到孟津繁华时的那种震撼。
没有经受过长久灾祸虐害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繁荣富足的可贵。由于行程中前后俱有大军拱卫,沿途诸多风物渐变不能细致领略,所以在抵达孟津之后,祖青更生一种由蛮荒之境一步踏入文明富庶的那种震撼,对比之鲜明,令人印象深刻。
早年的祖青,虽然也略有听闻南国丰饶,但当事实井然陈列于前,才羞愧于自身想象力之匮乏,更觉得羯主之亡实在是理所应当。若他能列入王师部伍之中,又怎么忍心将这一份人间安乐让于胡众践踏,临战时自然悍勇忘命!
就连祖青这种常年伴随羯主左右的禁卫大将入洛时都生此感想,那些其他河北民众入此后感受之深刻便更加难以言表。也正因此,如今的河北人便成了孟津置产的主力军,不乏人捐尽所有,务求要在这第一眼看到的河洛繁华中占据一席之地。
“若能家于此,此生又复何求啊!”
当时祖青在下船之后,也是不由自主的发出这样一声感慨,前方沈大将军闻言后随手一指,之后几日之内,位于孟津附近一座占地五顷有余的园墅便归入祖青名下,成为他们祖氏重归河南之后的第一份家业。
祖青最开始对此还不甚在意,可是随着入洛之后了解更多,又通过家人接手产业之后的观察讲说,才明白按照目下行情,沈大将军这随手一指便指给他足堪两世富足殷实的安家之本!
类似这种勋功或赏的产业,各家除了自家打理之外,还可以信托于鼎仓代营。祖青眼下还未得完全自由,而且身边家人俱是悍勇卒众,杀人尚可,治家无能,虽然也不明白所谓的鼎仓信托究竟是什么,但出于对沈大将军与行台的敬重与信任,还是选择信托。
九月末他惊闻喜讯,先一步逃离信都的堂兄祖道重一行已经在襄国附近被发现并由王师护送南来。惊喜之余,祖青也不得不考虑家业生计问题,眼下他还未得正式的犒赏大封,唯一可想便是位于孟津附近的这一处园墅。
一打听不要紧,结果却吓得祖青直瞪眼。从他六月受赏一直到九月末,中间三个多月的时间,他这个信托籍户竟然已经积财十五万余,且随时都可以支用!
河北羯国久荒法治,更是没有了市场交易的存在。加上祖青原本在羯国的权柄地位,对钱财更是乏于一个清晰概念。家人入市稍作打听,洛阳斗米市价在两百钱左右,这么算来,过于三个多月,这一座园墅产业便给祖青带来八十余斛粮。
这个数字看起来不算太多,但洛阳由于今年以来进入人口激增,加上河北战事还未完全平定,才造成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粮价翻倍,但时间不会持续太久。时下各地秋收都已完成,谷米入仓开始起运,未来一个多月时间内,粮价有望下行至一百二三十钱之间。
至于祖青真正看重的,还是这一份收入的稳定与省心,过去几个月,他完全没有过问此事,便已经有此收获。即便不论之后诸种,单单眼下这一桩进项,供养家人之外,还能盈余近半。
他的堂兄幼患痴愚,很明显不能经营家业,但有了这一桩进项,余生衣食都可无忧。如此一来,祖青也可放心北行,去寻回他那可怜娘子。
是的,祖青并无就此安居洛阳的打算,他只是想献玺事了、洗去家门旧辱再将堂兄安顿好之后便即刻北行,履行与自家娘子旧誓。他家娘子不同于堂兄祖道重,乃是羯国巨贼张豺的女儿,祖青没有机会也不敢将此事托付于王师,同时也希望自逐于外避免家事受此牵连。
这一日,是堂兄祖道重渡河南来的日子,祖青也被特许前来孟津迎接。途中特意转去位于孟津的别业稍作查看,发现这一片占地广阔的园墅早被分割成一片片大小不等的区域,改造成一座客邸,且早已经住满了各边远客。
得知园墅主人至此,鼎仓派驻于此的吏目亲自出迎,并将过往经营籍簿呈交祖青供其查阅。这账簿书写的简单直白,收支如何也清晰明了,祖青哪怕没有经营经验,稍作核算也都清清楚楚。
吏目还告知祖青,如果对此有怀疑可以告请鼎仓重新审定,或者自己请人查账,务求账目清白。因为鼎仓是要收取一定的托管费用,只有主家点头同意,这一部分资财才会划入鼎仓。
鼎仓托管收取费用在四到五成之间,换言之如果祖青想要自己收回经营,过去几个月营收可能在三十多万钱之间,当然也可能更少。因为一旦自营,不独需要自己招徕住客,一应饮食、人事消耗也需要自理,诸多消耗核算下来,成本是要远远高于鼎仓代营的。
毕竟鼎仓是背靠整个行台的资源,而且拥有长达二十多年的经营经验,哪里是寻常人家生手乍入能比的。
祖青所看重就是这种省心稳定,自不会在这方面锱铢必较,今次一行也是求个心安,事务安排如旧。离开别业之后,便直往码头而去。
午后时分,舟船靠岸,祖道重一行也被引至祖青面前。跟分别时相比,祖道重显得消瘦许多,但精神却还好,同行之众则少了许多熟悉面孔,祖青难免黯然,心知已是永别。
祖道重不能理解堂弟那种感伤,满脸都是到达一个新环境的好奇,孟津码头的繁华与种种迥异于河北的风物令他目不暇接,在登车踏上返回洛阳的驰道时,他更忍不住拉住祖青抱怨道:“河南大有喜乐,阿叔何必北行?阿弟你又为何不早携我过河?”
听到堂兄那不谙世事的抱怨,祖青心内先是一酸,但很快又平静下来,顺着堂兄的意趣,向他指点讲解诸多河北不见之风物。
家人入洛安顿之后,到了第三天,行台便有使者来到邸舍,通知祖青准备参加献玺礼仪。祖青得讯之后,心情也是激动不已,心知事态发展总算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而在洛阳居住过一段时间之后,对于之后的大势发展,祖青也充满了期待,不再以局外人自视。
1485 人间良缘
最近这段时间,洛阳内外气氛很微妙。
对于河洛之间普通的生民而言,王师壮功、覆亡河北的羯国,意味着持续多年的征发战事将要告一段落,或许还达不到兵戈悉止的程度,但凭行台王师之强大善战,各方边患都可从容收拾,不会再有什么规模宏大的全面战争过多压制民生种种,大治之世将要到来。
可是越接近中枢上层,普遍的便不如民间恬淡自足,而是充斥着一股焦躁的氛围。越接近权力的中心,这种氛围便越强烈。
究其原因,自然与晋帝退位、典午归命有关。虽然启泰改元、行台治世至今已经将近十年之久,江东台城早成虚设,皇帝的存在感也被冲淡到几近于无。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特别是对于一些恪守章制的上层人物而言,虽然尊位的空虚并没有给行台执政带来什么实际的影响,但行台终究不是正式明确的中枢机构,多多少少存在着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
当然,如今梁王沈维周无论权势还是威望都已经达到一个新的巅峰,如日中天。即便抛开别的都不说,单单凭着那殊功新创、勇武敢战的几十万王师大军唯梁王马首是瞻,这种状态也可以持续很久,不会发生什么大的骚乱。
但时势终究不可长久的停滞于此,世道是必须要尽管进入下一个节奏。时流人众也都明白,尽管局势已经异常的分明,但想要让世道跨出这实质性的一步,仍然需要一个契机。
在典午归命的过程中,龙门辩议算是狠刷了一把存在感。所以也就有许多的时流,将此当作一个推动世道继续向前的战场,于此胜论世道下一步将会何去何从。
龙门议场可以说是在野贤流的一个主场,虽然也有一些官员加入其中,但却不占主流。而作为在仕之人主场的行台,这种焦躁的气氛同样有增无减。
如果说在野之众胜论此中,还是怀揣着迫切希望世道能够更进一步、行入正轨,那么行台上上下下在职者的愿望要更加强烈与直接,因为这关乎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
可是从九月中皇帝宣布退位,到梁王集众于龙门凭吊义主,时间很快便又过去了十几天,行台最顶层仍然没有什么确凿消息流传出来,这就不得不让人倍感焦灼、急不可耐了。
在这种氛围之下,首先出现打破僵局的声音来自于荆州,荆州刺史庾怿上奏行台,羯患虽亡,四边仍有不靖,胡虏之众不乏称长僭尊之狂悖凶贼,诸夏之地、天眷邦国,权宜之态不可久持,南北黎庶并诸夏耆老俱都渴求圣君称制,奉天承运,威慑诸夷。
荆州奏书入洛未久,行台治下各边方伯俱都陆续启奏。有的言辞尚还含蓄一些,有的直接明言梁王功大当国,除此之外,世道再无余子。
但就算如此,行台最上层还是保持着沉默,那种沉稳姿态简直让耐性差一些的人焦虑得摧断心肠。
当然也不乏有识者很快察觉到当中一丝隐情,那就是世道中至今无有传国玺这一象征着“受命于天”的国器消息。传国玺虽然只是一个死物,但却上追秦世,始皇帝执此号令天下。而在龙门辩议之中,论及晋世衰亡,传国玺的遗失更是被频频提及,被当做晋祚气数耗尽的重要凭证。
此前晋帝退位,虽然不曾言及传国玺得失问题,但也正是因为传国玺的亡失,让晋帝久被世道嘲为白板天子。如今行台所以按捺不发,必然也是与此关系极大。
这一猜测很快便流传开来,诸种议论甚嚣尘上。许多人有感于梁王一扫旧弊、不愿法于江东白板临朝的窘迫,但更多的人则觉得梁王履极已是众望所归,岂能因此死物得失而困顿不前。不管议论者看法如何,很快时流便也意识到,传国玺得失已经成为梁王履极一个关键所在。
不乏时流暗忖,梁王此刻大概也应该是焦灼难当,深受此事困扰。虽然传言中传国玺旧为羯主石虎所执而石虎如今已经伏诛,但当时兵荒马乱,一件死物遗失再正常不过,若为不识者所得,或许往后多年都隐世不出也极有可能。
不过凡作此想者,若能有幸得见梁王目下生活状态,大概就能体会到何谓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一天,同样也是日上三竿,梁王才步出居舍,但身上还只是穿了一身居家时服,全无会见宾客或是前往行台的打算。
邸中仆役苦着脸忙不迭再去准备餐食,却不敢抱怨梁王起居作息混乱打乱了他们一整天的事务安排。类似的忙乱已经不是第一次,大概从九月末典午归命消息传至洛阳之后,梁王的作息便乱了起来,全无规律可循。
沈哲子对此倒是乏甚感想,他只是想给自己放一个短暂的假而已。太久远的前事且不论,单单过去一整年的时间,他都在河北督战,虽然无需亲上战场,但若讲到劳累辛苦,自问不逊于王师上下所有将士。
返回洛阳后,便又投入到促成典午归命的事情中去,这当中的紧张与谨慎毫不逊于北伐督战。好不容易事情有了一个可喜的收尾,饶是素来对权谋事务甘之若饴的沈哲子都大感心力交瘁,疲累难当,只想要好好的放松几天。
但这半日偷闲,往往也伴随着一些糟心。他姿态闲散立在廊下,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庭下风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抬手招了招恭立阶下的家人刘长问道:“有没有觉得庭内景物不同?”
刘长如今早已须发灰白,老态十足,听到问话连忙回道:“郎、大王,早间王妃入此,命人收走了廊外玉屏。”
得了刘长提醒,沈哲子才总算了然,果然原本摆放一方汉白玉石屏的位置,如今被两盆翠柏所取代。他对起居环境实在太漠视,明明眼下之物不见了,还要靠家人提醒才能察觉出。
“王妃取走那石屏做什么?摆在这里也是颇有意趣。”
沈哲子随口说了一句,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绕廊缓行,不知不觉便行至自家娘子居舍外。
随着晋帝退位,兴男公主原本那丹阳长公主封号自然也一并作废,如今只称以梁王妃。当沈哲子行至此处时,也无须刘长提醒,他已经发现居舍外布设风格已经明显不同,真要说具体哪一处,他一时间也指不出,只是整体上感觉朴素到了极点,以至于他还以为自己行错。
大王入此,早有侍女通告,很快梁王妃司马氏降阶出迎,素色襦裙,衣不佩环、颜不饰彩,甚至就连发髻都只是简单的用竹钗固定起来,没有了往日那种富贵明艳,但也自有一番素雅恬静。
“娘子美质天生,素净可爱,此态近年倒是少见。”
沈哲子阔行上前,拉起王妃皓腕,上下打量一番,口中啧啧叹道。
王妃听到这话,美艳脸颊羞红,嗔望夫郎一眼,不乏薄怨道:“老身色衰,无论怎样姿态,夫郎近年能多看一眼?”
沈哲子闻言倒生几分愧疚,转而笑语道:“巨贼伏诛,邦国之后少有边患大事,往后余生,无患乏于守望。”
说话间,夫妻并入室中。看到自家娘子丽荣开朗,笑语嫣然,沈哲子也不得不庆幸此前典午归命那场风波确是没有辜负苦心。原本他们夫妻这种状态处境,怕是将要旧情难复,往后相见也要多生尴尬。
可是这一场归命风波,虽然对晋祚司马氏多有裁蔑,但在沈哲子小心翼翼操作下,他家丈人司马绍却被巧妙摘出,非但没有功誉尽毁,一时间风评更胜生时。龙门设祀,虽然不是以人间君王的礼节,但却胜出一般的君王享祀。
这件事的成功解决,不独是回报亡者,也让在生的后嗣有了更从容广阔的生存空间,最起码余生不必再被覆盖在旧朝阴影之下,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沈哲子与兴男公主感情深厚,无复多言,他能够在大位诱惑之下还能保持平稳,将事情安排到这一步,于情于理,兴男公主都没有责怪自家夫郎的理由。至于司马氏历代先王黄泉之下会作何感想,也真的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如果说沈家夺了司马氏天下,这更是滑天下之大稽。父母俱死于非命,兴男公主很清楚这所谓的晋祚尊位是怎样的可怜与卑微。
作为幼来相伴枕边人,兴男公主比世道中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家夫郎为了重新收拾这被蹂躏祸害的河山社稷付出了怎样的心力与劳累,尤其对肃祖一脉的她们姐弟几人给予的庇护,更是远远超出了君臣名分所代表的责任。
如果沈哲子真的拘泥于世道诸论而不踏出这一步,就连兴男公主都要为自家夫郎大鸣不公!更不要说如今这件事解决得人情兼顾,亡父身后名誉、兄弟在世生计都得到了充分的关照,兴男公主能感受到只有幸得良人的喜悦与不负父族的欣慰。
至于说她的兄弟并后嗣要比自家夫郎与儿子更有资格坐享天下,开什么玩笑!这无关乎人情远近,而是世情如此。任何持于邪论者,也只是为了逞于私欲而给她家兄弟带来更大戕害,如同江东旧年孤母横死。
1486 贤内谏君
进入居舍中,看到较之记忆中已经大为改变的内饰,沈哲子才渐渐有所明悟。
梁王妃说什么老身色衰之类自然只是戏言,他们夫妻感情深厚早已经融入彼此生命。但话说回来,沈哲子真的有很长时间没有与娘子阁中私话的闲暇,哪怕是五月中返回洛阳,也一直在忙于筹划晋帝退位事宜,实在没有精力和时间享受什么温馨时光。
就算这几日骤然清闲下来,沈哲子看似作息紊乱,但更多时间还只是希望能够独处养神,什么事情都懒于过问。
因是直到今日来到娘子居舍,才发现房间内布置得非常朴素,早已不同以往风格,可以说除了基本的起居必需品之外便没有了更多的布置,特别是一些不具实用性的装饰物,更是一件都找不到。
眼见如此,再联想到此前庭院装饰物的拆除和眼前娘子素面朝天的装扮风格,沈哲子哪里还不明白,这娘子已经开始适应角色的变换了。
一念及此,沈哲子已经忍不住笑起来,一如旧年那般亲昵的将这娘子揽入怀内。梁王妃也如旧年习惯偎入夫郎怀中,只是片刻后身躯却突然变得僵硬,视线略一乜斜,房中侍立诸人俱都识趣,目不斜视的退出房间,顺便拉起了房门。
察觉到夫郎望她眼神略带戏谑,梁王妃俏脸已是一片娇红,埋首夫郎怀内呢喃道:“我又不是什么贤性惠质,能够比美古之坤德,能够想到做到,也只是一些浅表文章,只怕愚妇不堪、辱没夫郎……”
“少伴老陪,所求无非心意相通,朝夕相望罢了。帷阁之内,我与娘子也不过人间寻常夫妇,无非人望浅聚。门户之内,还是舒适为尚,也不必过分苛责自己。我家富贵享久,那也是祖宗遗泽,不是什么骤然事迹,这也实在算不得什么罪过。”
沈哲子素来不太热衷日常的享受,也正因如此,对于这种尚简的世风导向反而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梁王妃对此却有不同意见,她离开夫郎怀抱正色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特别妇人之类,只作门内闲居,善观左右长短,以此较量为乐。我家虽只寻常,但这一份寻常,世道又有几家能够追得?男子各任于外,家事或难细审,但之后各得论功封犒,谁又乐见自家妻儿衣食用度俱劣于人?壮志之外,唯此杂事最扰人心。上行下效,夫郎又不可苛求用命者衣食俭用,唯妾自警,将此朴风度人……”
“夫郎不要觉得妾是危言求宠,单单最近几日,府中备薪便胜往时倍数。夫郎可知为何?”
看到这娘子一脸正色状,沈哲子倒是愣了一愣,不过府中这种杂事他又怎么有精力去过问,只是摇了摇头。
“夫郎近日起卧随性,餐食不定。但府内供应须臾都不可缺,往往备餐由早至晚,才可随时取用,灶薪难免耗多。夫郎家门元柱,合家上下福祉俱仰,侍用须臾不敢怠慢。偶有随性,便是常例备存。当餐不餐,则饮食常备,当眠不眠,则油蜡费多。眼下还只门户之内,未来扩及宇内,那可就不再是一家一户的得失耗省……”
沈哲子听到这里,脸上那随意笑容才渐渐收敛。自家娘子所言事务,他倒不是想不到,心中未尝没有警醒。但道理言则难免空泛,被自家娘子用日常琐事引出,才让他感触更加深刻。
沈哲子是真的没想到,仅仅因为他自己这几日作息不规律,家中日常耗用便以倍数增备。
他不是不知道以自己如今声势威望,世道之响应巨大,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种个人心意被无穷放大、一人之欲成天下之欲的现象,便是权力迷人之处。
但他就算有这样的觉悟,往常也只是更多关注大的层面,自家娘子今日讲起的话题,才让他的关注层面得以大大拓宽。
自家娘子这一番话语,让沈哲子突然想起后世一桩同样有关皇帝的轶事。那就是被称许为除了做官家而百事不会的宋仁宗,处理公务至夜,想要喝一碗羊肉热汤但却忍耐不说,就是担心一时偶然之念会令人误作常例,夜夜杀羊,久而费巨。
以天下而奉一人,这说起来只是让人颇感心旌摇曳的闲话,但落实在实际中所造成的种种现象,则就不免令人触目惊心。
宋世素以富足著称,哪怕日日杀羊,又算什么了不起的耗费?而宋仁宗之所以备受推崇,这种对于私欲的克制也实在名副其实。
同理,以沈家之富足,梁王妃所言,也实在颇有几分吹毛求疵的意味,这些所谓的耗费,实在算不了什么。不独沈哲子此前不甚关注,沈氏家人大概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但就是这一点理所当然的忽略,往往就会造成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比如晋惠帝名言何不食肉糜,这对其人而言,或许只是真的单纯好奇,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加的让人感到悲哀。
至于中朝的缔造者晋武帝,得位之初也是颇有明君风采,焚裘示俭哪怕仅仅只是作秀,也是颇具积极意义,权豪斗富,尽管有着皇帝的帮忙,王恺仍然不敌石崇,可见当时的晋武帝还是不乏自制力的。可惜不能从一而终,于后世最为人知者只剩下一个羊车望幸。
响鼓不用重锤,今天自家娘子这一番话,还是让沈哲子有所自省。他想要由外及内的完成身份的切换,跨过这最后一步,仅仅只是关注外部的势变还是不够的,对于本身自我的要求也该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正如梁王妃所言,人追求更好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本能,不要说那些闲来无事只会关心家长里短的妇人,哪怕是旧年那些能够精忠报国、砥砺而行的功臣们,大功分酬之后享受人生也是应有之义。
可是人心不知止,欲壑最难填,沈哲子不愿做个不可同富贵的凉薄人主。哪怕仅仅只是给这些人树立一个正确的榜样,也需要做出一个克己持俭的姿态。而他一直习惯乃至于可以标榜根本就不在意的日常生活,对很多人而言也的确是终生难以企及的状态。
“贤妻警我,真是声逾春雷,振聋发聩啊!”
沉吟许久后,沈哲子又拉起自家娘子皓腕,并不耻于承认自己真的是有些忽略这方面的问题。
人情常有,细水长流,如果他麾下的功臣集团竞奢成风,急于要在短时间内将功业变现从而攫取可供挥霍的财货,这意味着新梁从一开始就会是一个内部不稳的政权。历经世事种种,沈哲子虽不至于对人性彻底失望,但也明白人性这种东西千万不要试图去考验。杜渐防微,实在是一个需要正视的问题。
被夫郎如此夸赞,梁王妃脸上也露出几分尴尬但却欣慰笑容,但她很快又将面色一肃,继续说道:“妾有百思,能得一二。今日还有一事要谏夫郎,那就是阿琉这小子。我知夫郎人情深眷,或是觉得于我家兄弟略有亏欠,或是顾及于妾,对他颇有纵容。”
“世道中人,能够依仗人情眷顾度此一生者不乏,但我不希望阿琉是如此。如今的他也该自立,不望于前当顾于后,人情渐薄,后嗣渐多。今次、今次夫郎助他脱出藩篱,不受旧事所累,盛世将启,正是男儿立事良时,若只望乞于情,则无望成于事……”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娘子这么说,用心是好,但也是小觑了世根。我久作洛中、河北,近年已经少见他,只是不扰,也谈不上庇护。他或不精于世务,但巧弄饴食、禀赋天生,已经暗为南北世道雅重。即便是无封无禄,凭此足以养生传嗣。”
“说的正是这一桩,夫郎劳于大事,家门琐碎,妾却不敢怠慢。他能偏技谋生,也算是良善。但人事种种,哪有一桩简单?此中利丰惊人,这小子又不知人情忌讳,私财坦陈于外,难免人心相疑……”
沈哲子听到这里,算是隐约有些明白自家娘子的意思,这娘子用心渐深,既希望自家兄弟能得养生长计,又担心会被人误作宠溺过甚,惹人非议。
不过话说回来,沈哲子也是不得不佩服自家小舅子敛财之能。据说从建康迁回琅琊故国,单单浮财之类便舟船载满,前后运了将近一个月才尽数运到京府,可谓是时流侧目。
沈哲子要说一句公道话,这些财货虽然有馈赠的一部分,但其中大多数都是自家小舅子这些年自己赚回来的,可见糖业利润丰厚,更兼这小子做的近乎垄断买卖,一些高端产品唯其出产。
加上河南各地归治年久,民生渐渐复苏,对于饮食也有更高需求,以至于这小子创立的玉谷坊一度成为时名仅次于天中神都坊的大商坊。老实说,就连沈哲子都有些眼红这桩买卖,而行台前不久甚至提议将食糖也提高到盐铁一级的专营,更加严格的把控这一行业。
当然,技术强不等于手段高。虽然行台此前已有《商契律》给予商贾一定的律令支持,但时下经商特别是跨地域的大规模商事仍然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不是一个宅男能玩转的。玉谷坊之所以能够货销南北、收于巨利,鼎仓给予的渠道支持至关重要。
从这方面而言,沈哲子对这小舅子也没得说,起码是免了鼎仓的渠道费,否则当中利润鼎仓起码要抽取一半以上,这也是海量的资财。当然这小舅子对他也没得说,起码没在最后收尾时给他难堪。
自家娘子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也让沈哲子有些为难。
虽然说晋帝退位已成事实,但司马衍也很难完全免于旧事牵扯,特别其人小觑人世凶险,不知财不露白的重要,本身除了自家姊夫关照之外,也没有太多自保的手段,不招人妒是不可能的。真要被加以针对,有的情况是沈哲子都不好随意施庇的。
“我知外事不宜多问,但涉及自家至亲,难免失常。早前求教阿翁,阿翁教我,余杭以南虽然水道交错,但也难免困行。水利兴修,干系诸多,非台阁不能深略。但若只是铺设驰道及于晋安,同样也能大利物输。财若只是囤聚,也只是死物,不如兴此民利事宜,也能惠人惠己。”
听到自家娘子这么说,沈哲子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所谓人心险恶正是如此,小胖子不知此中凶险,果然遭人惦记了。不用细想沈哲子也知这件事肯定是老爹撺掇,否则自家娘子不至于有此成熟想法。
行台将会加强对南方的开发,也会有计划的迁移一批河北人南去,自然就需要更加便利的交通。相对于水道干系众多,疏浚周期也长,修建驰道见效要更快一些。
可是修筑驰道耗用也是惊人,起码洛阳中枢在最近几年之内都很难发起这样的大工程,摊子大事务多,需要有急有缓。此前沈充提出一个设想,由三吴乡众筹措用度,洛阳中枢则以长利回馈。
但这一想法还是有些过于理想化,毕竟三吴乡亲此前北伐作战已经支持良多,而且回馈问题牵涉太多,很难拿出一个成熟方案出来,隐患不小。
没想到一计不成,老爹转而将主意打到退位的司马衍身上。
不得不说,这也的确是一个好思路,虽然驰道修筑用工用物都是海量,而且东南不同于江北淮南已经拥有一定基础,到如今还有许多地方都是未经开发的荒野,营建耗费与难度都要数倍于沈充此前修筑那一条连接大江与河洛的驰道。
但是架不住玉谷坊是个能下金蛋的产业,而司马衍本身便囤财惊人,完全能够拿得出一批用于初期工事的财货。只要能够打开一个局面,后续便会简单许多,也无须小胖子完全负担耗费。
梁王妃见夫郎沉吟不语,便又继续说道:“夫郎只需点头应允,余事且由妾来处理。我也不望能凭此为自家兄弟邀取大宠,只希望能够余泽绵长,能让阿琉积福于世而不是积货于邸,为人雅颂而不是受人讥谤。”
话讲到这一步,沈哲子还能说什么。此事若能成的话,他之后处理起与小舅子有关的事情也能更从容。同时也不免感慨娘子还是自己养的好,能让他免于大义上的为难。这或许有几分花钱买平安的意思,但小舅子能得回报肯定要比单纯的巨财囤积丰厚得多。
略过此事不提,沈哲子有感而发道:“新年之际,各边任事者将要泰半归洛。阿秀小儿也有几分姿态可观,届时娘子记得多与几家眷属勤聚。”
1487 少年情愁
洛中近来气氛微妙,特别梁王一家更是时流所关注的焦点。
为了免于族人们做出什么行为被人过分的解读或是给人以误解,梁王府近日来也是加强了对洛中族人的约束。包括那些本就乏于谨慎的少年们,索性便给直接拘禁在府中,不许随便外出。
少年心计单纯,性喜玩乐,能有机会免于学业辛苦自然是好,但却又禁足府中,更兼王妃主持家事,近来多有裁用,则就难免加倍的枯燥。
天中义骨沈二郎最近这段日子过得很不舒心,总觉得世道诸人无论认识的又或不认识的,似乎都在有意无意的为难他。
不必再望学府进学,这一点沈勋倒不怎么在意,毕竟学业对他而言也只是副业。但是每天不能按时入学,却直接妨碍了他制霸龙门的雄图。
最近这段时间,河洛氛围本就略显浮躁,就连馆院许多学士都热衷于在龙门辩场扬声竞雄,那些年轻气盛的馆院学子们无疑更加狂躁,约斗之风较之往常频繁数倍有余。而且由于馆士院士们各自忙碌,也让馆院这段时间学规不如往常那么严谨,对于热血上头的学子们而言,更不啻于一场狂欢。
这种时刻,正是沈勋这种激情过剩的少年最为钟爱的,可偏偏他被拘在家中,心情之落寞如雪可想而知。
每每馆院同窗入府来见,听到那些人眉飞色舞讲起龙门峥嵘事迹种种,沈勋更是心痒难耐,黯然自伤,待到同窗告辞离开之后,便活力全无,独居室中仔细擦拭他那些与主人一般寂寞的兵尉杖,只觉得蜀先主刘备感于髀肉复生而垂泪,那种伤情也恰如此时。
沈勋不是没有尝试过私逃出府,但结果就是仅仅只为了防备他一人私逃,梁王府内外护卫力量便增加数成,居室内外常有十数人众监视着他。
特别在某次从游园水塘暗渠被家人们打捞上来之后,适逢他大父沈克正居府上,与前来拜访的他家大舅贺畅比较认真的讨论是否有必要暂时将沈勋腿打断拘养在府中,沈勋才意识到这些老家伙是真的心狠手辣,自此斗志消颓,变得安分起来。
如果被真的打断腿,疼痛与否还在以此,若真遭如此毒手,就算他逃出去也无复旧年雄风,现身人前也不过徒增笑柄,这是对自身形象要求极高的沈二郎所不能接受的。
不能出府参与馆院械斗还在其次,对沈勋而言人世艰难却还不止于此。早前他惊闻噩耗,原本馆院学子们于伊阙筹建的义园竟然被人强占!
原本对于馆院学子们凑趣筹建的这座义园,沈勋是不怎么在意的。但无论在意与否,天中学府一众时人哪个不知此园与他沈二关系不小?
脸面被人如此羞辱,沈勋又岂能忍受,得讯之后即刻便请人传话召集馆院诸友,他自己也打算亲自现身去狠狠教训对方一番,也正是被家人堵在水塘暗渠、进退不得而被打捞上来那一次。
那一天沈勋没能成功溜出,心情可谓悲怆有加。一直过了几天,他才得知后续消息。那一夜他虽然缺席,但馆院少流却也素来都没有忍气吞声的习惯,放学之后集结数百之众,各持器杖浩浩荡荡往义园而去。
但是,结果则更加悲怆。当这些学子们抵达义园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的对手超乎寻常的强大,足足五千名驻洛王师!除此之外,还有行台大长史杜赫等高官,包括馨士馆接替范汪担任新馆长的孟嘉等一众学士。
沈勋虽然没有亲自到场,但哪怕仅仅只是通过同窗时候描述,也能想象到当馆院数百学子突然出现在整整五千驻洛王师并一众行台大员和馆院学士们面前时,是怎样一种飞蛾扑火的壮烈!
当时情境如何,已经不可细言,反正一直到现在为止,那天出现在义园外的学子们课业加倍之余,还要负责整个学府区的洒扫清理,这一桩惩罚,据说将会一直持续到他们结束学业。
总之按照同窗的描述,当时新馆长孟嘉脸色浓黑如漆,那也就注定在馆长卸任之前,那些学子们只要一日还在学府进学,都不要再想有好日子过。
之后发生的事情,也让这些学子们更加绝望,原来隐藏在背后、他们真正的对手竟是梁王!梁王划定伊阙一片区域为义主立祀,而义园正巧落在范围之内。
如果不是梁王之后发声,称赞了学府少流尚义之风,这件事也没有那么简单收场。
不过馆院学子们这一次的集体翻车也不是没有正面的收获,他们原本那种约斗风潮也算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甚至在义主祀园中专门给他们留了一处场地,一如时流贤士们出入的龙门议场,甚至于就连各种搏击技艺都因此进入馆院课业之中,不乏军中老卒入此执教。
但无论后续发展如何,那悲壮的学府五百义士每天忙碌的身影还是固定出现在学府各个区域。这是馆长治学权威体现,哪怕梁王和行台都不会随便干涉。
对于自己的缺席,无论是何种原因造成,沈勋都有些不能释怀。虽然也托同窗慰问补偿,但每每思及,还是难免神伤自惭,觉得自己辜负了义气,已经不再是往年那个纯粹、资深的义气儿郎。
少年不知愁滋味,将知于愁,便觉深愁。除了堆积在心中这些愁绪之外,沈勋还有其他困扰,那就是居家这段时间,他的阿母贺氏对他突然又关心许多,每每召他入室陪伴。若只如此还倒罢了,沈二郎虽然推崇义气,但也并非罔顾孝道,起居殷勤问候都是应有之义。
可是让沈勋有些受不了的是,他在陪伴阿母的时候,往往会遇上洛中其他人家家眷来访。妹妹这时候,沈勋便想抽身而去,却不被阿母所允,只能继续无奈作陪。可是他对那些帷阁妇人话题是完全提不起兴趣,根本就懒于去听。
那些各家眷属,往往会携子女同来,沈勋便要负责接待他们。若是少年郎还倒罢了,沈勋可以跟他们讲讲学府求学轶事,不着痕迹炫耀一下自己于学府威名,或者带他们欣赏一下自己的器杖珍藏,逛逛府内马场、射堂,再加上去见一见阿秀等堂兄弟们,也算能应付过去。
最让沈勋感到头疼的,还是各家跟随长辈来访的女郎们。这些小娘子,一个个娇滴滴的,请她们骑马较射完全就是白费力气,讲起学府轶事她们也不感兴趣,却偏还要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追问不休,实在让人烦躁不已。
特别有一次,平原华氏家人来访,沈勋又被安排陪伴华氏小娘子。那小娘子相貌如何,沈勋已经忘了,但至今想起仍怀余忿,当他讲起学中轶事,那小娘子居然劝他要自爱惜身,不要伤了自身而让长辈担心!
这实在是太过分,那小娘子根本就不知沈二郎在学府是一个怎样存在!哪怕馆院之中最骁勇善战之人,也没有胆量还未开战便如此小觑他会必伤!
所以沈勋当时便怒了,耐心消磨殆尽,只是遗憾这小娘子不是男儿身,不可角力竞勇,但当时沈二郎也放言让那小娘子可随意指派壮力家人下场较技,看看能否伤得到他?男儿志力,岂可轻侮!
那小娘子自知失言,掩面泣去,从此后便不再见。这也让沈勋找到一个免于此类烦扰的好方法,想要评价他沈二郎技艺如何那也简单,先选自家壮士角力一番。若连一战的勇气都无,还是乖乖闭嘴,勿为厌声!
如是几次,他家阿母便也不再热衷让他陪伴,沈勋便乐得自在,每日骑马习射,务求拘令解除后再现身人前时,技艺上能有一个令人惊艳叹服的长进,让那些馆院同窗知道他沈二郎绝非虚度光阴,仍能领袖于同侪!
人若能精诚专心于某一事物,时间则也变得不太难捱。沈勋整日泡在射堂,渐渐地心情反倒变得平静起来。
这一天,他仍在射堂习射,刚刚射完一壶箭,便见堂弟沈纶正摇头晃脑行来,沈勋笑呵呵道:“麒麟来得正好,我听我家六郎与蒲生说你常在府内笑我不如阿爷远甚。早几日去寻你不见,今天正巧,你来,咱们两人较技,我纵然比不得自家阿爷,难道还收拾不了你这小子,看你还敢在外讥我!”
沈纶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垮了下来,转身欲逃却已经被沈勋于后方扯住衣带,忙不迭转头谄笑,又一脸无奈道:“那几个无知小子,便溺都难自理,二兄你怎么能信他们?就算、就算我说过此类话,那也不是笑你力技,伯父可是世道推崇的英流丈夫,说你不如,也不是辱没你……”
沈勋却不理这小子狡辩,还待要下手用强,却听沈纶大声叫嚷道:“二兄难道不想知咱们何时能解禁足?我可是一打听到消息便来寻你……”
听到这话,沈勋眸子顿时一亮,狠狠敲着沈纶额头狞笑道:“打听到什么?赶紧道来,你若欺我,嘿嘿……”
沈纶挣扎着爬起来,颇有几分不忿的张张嘴,终究还是不敢太硬气,毕竟眼下都在府中,他可没有同窗勇力可恃,只能低头道:“我打听到的,自然是一桩大事!之前与阿秀并读书庐,阿秀讲起一桩大事,言是秦皇故玺归国,乃河北义士投献,已经入了行台。眼下咱们兄弟,唯你最得大王青眼,早前圈选义园供祀义主,那是为了助你扬名。阿秀着我告你,若想长于见识,便速去乞求大王,说不定咱们兄弟都能承惠往行台瞻仰国器风采……”
1488 少辈入台
“……儿辈虽然痴幼,但既然生此门户之中,亲长俱是人间英雄,自然、自然……我再看一眼,自然义泽久享,是非分明……”
府内阿秀书庐中,沈勋手捧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稿,用心背诵着。对面则坐着阿秀与沈纶堂兄弟二人,阿秀闭着眼,听着沈勋磕磕绊绊的诵读,间或提醒一句:“不对,语气不对,太生硬!羔羊唤乳,幼犬乞怜……麒麟,你来为二兄示范一下。”
堂兄弟几人对此都很热心,实在是这种被拘禁在家、足不出户的日子太无聊,又关系到传国玺这种重要国器,少年天性好奇,自然不愿错过。
沈勋虽然不乐于学,但也颇为聪颖,况且由阿秀执笔这篇说辞也通俗易诵,再将神情语气稍作揣摩,便自信满满的去见梁王。
书庐中,目送沈勋离去后,沈纶便转过头冲着阿秀挤眉弄眼,阿秀则没好气瞥了他一眼:“你那是什么样子?可真是丑得很!”
沈纶闻言后则哈哈一笑,指着阿秀说道:“二兄都已经去了,阿秀你究竟又打得什么坏主意,说一说啊!”
“我看只你坏得很,稍后即便二兄成功,我也要嘱他不许你来分润!”
阿秀听到这话,对沈纶这家伙更加没了好脸色。这小子自己没本领去对付沈勋,偏又爱去撩拨,吃了亏后则又盼着旁人帮忙寻仇。
他让沈勋去求自家老子,目的虽然单纯,但也实在没有沈纶说的那么坏。其父近来对沈勋的欣赏,那可真是不加掩饰,况且相好几名堂兄弟,沈勋年龄最大,将要结业于学府,也快到了择事加任的年纪,由这个堂兄出面,成功几率才大上许多。
至于他和沈纶,就算准备了极好的说辞,在亲长大人看来,大概还是顽童取乐玩耍的可能更大,更难准许他们加入到这等大事中来。有了沈勋当前铺垫,之后他们再请求,那才会得于正视。
其实就算不考虑自己,阿秀也觉得让沈勋在自家老子面前多刷刷存在感是好。他那二伯子嗣众多,兼又劳碌在外,对儿辈少于关心,沈勋这个家伙于内于外对他也关注颇多,阿秀自然也乐见这个堂兄能更多得自家老子关注。
“你这个家伙啊,不读书,不养志,也不观情度势,若还不待我恭顺客气一些,瞧瞧日后谁来关照你!”
阿秀讥笑沈纶几声,转又苦着脸拿起书卷去默诵,虽然休假在家,但他家有悍母,课业反倒较之在学府还要更沉重得多,实在是苦不堪言。
“儿辈虽然养志书阁,但家门久有巨木参天,依傍于下,或能风雪不侵,但也难见天地伟力惊人、造化玄奥,久则难免颓懒,力懈志怠……”
居舍中,梁王沈维周饶有兴致的看着在自己面前慷慨陈词的晚辈,神态轻松之中隐含着几分鼓励。
沈家他们这一代堂兄弟们,早已经建功立事,成为世道中坚力量,各自子嗣也都茁壮成长。不同于他们幼时,家门底蕴浅薄,就算不说他自己,沈云都在年纪不大的时候便跟随着他戎旅奔行、犯险搏命。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沈家下一代少流可以说是既享有优渥安稳的生活,教育方面也是非常的全面,气象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长辈。
而在一种晚辈当中,沈哲子最欣赏便是眼前这个沈勋。少年身上自有一股莽气,显得朝气蓬勃,令人印象深刻。
家门所提供的优秀教育,或能让子弟素质全面提升,但相对的有什么独特禀赋,如果不是太出众,便很容易被掩盖下来,反倒让人容易流于平庸,成为教养的奴隶而不能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光彩。
沈勋这个小子,可以说是后辈之中得于沈氏武宗本色真髓的家伙,好勇斗狠又能招摇成事,个人的秉性志气并没有被优越的教育驯服磨平。
反观其兄沈基,虽然幼来便受其丈人纪友的细心调教,也算是恭谨自守,学有所成,但在沈哲子看来还是有些平淡无奇。堂兄沈牧虽然子嗣众多,但若说真有哪一个能够继承且发扬其功业,沈哲子还是更看好沈勋。
沈勋虽然自有一股胆大包天的莽直气概,可是在面对梁王的时候,还是难免心怀忐忑。一则自幼耳濡目染,无论家门内外让他所认知的梁王形象都是伟岸脱俗,如高山仰止,二则便是他自己的感受,梁王虽然态度温和,但在眼神注视之下,让沈勋有种内外都被窥透的局促感。
“这番话听着虽然不错,但却不像是你的风骨真知。阿秀他们几个撺掇你来求告,可是有了什么约定?”
听到梁王如此问起,沈勋那峥嵘初露的脸庞顿时羞红,忙不迭低头道:“我、我不是有意欺诈大王,我自己心里也是有着想法,只是口拙,不及阿秀教我言辞优雅……”
“不要慌,子弟志气卓然,这是家门幸事。人物美器,千姿百态,那是取法不同。我家儿郎璞质可爱,更不必循于一法雕琢。”
沈哲子也明白,对于这些家门少流而言,自己绝算不上一个亲昵和蔼的长辈,随口安抚几句紧张的少年,转又稍作沉吟,便说道:“不过你来见我,确是让我觉出自己的疏忽。如今我家已非旧年吴乡陋庭,乃是世道共览、宇内皆知的大户门第,世人难免臧否讽议,人物如何,不可拘在家门自矜自美。还是要勇于驰行于世,览尽人物,察遍世情,人间正道真理,又岂在二三子言传法授之内。”
虽然在面对梁王的时候,沈勋难免紧张,但每每有机会,他还是愿意近前听教。梁王言授,既不如馆院学士们那么枯燥,也不像家门其他长辈一样对他只是一味训斥告诫,许多道理他虽然一时难懂,但也愿意深记在心中,之后细细回味。
一则自然是梁王言辞优雅又不失趣致,与他父、祖动辄呼喝恫吓是截然不同两种风格,这也让沈勋非常羡慕阿秀的谈吐雅趣,不想他只知道拳脚说话、事后撂下一句“你小子服不服”,实在格调全无。
二则便是梁王的认可,并不只是觉得他们少年郎浮躁愚钝,又或者一味的宠溺包庇,既让沈勋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少年,也觉得自己还有很大进步余地。
且不说沈勋感想如何,沈哲子又继续说道:“国玺归洛,事关重大,非儿辈能深涉其中。但献玺之人,身世、事迹都足有可观,可悯可钦,远非世道俗流。稍后你可持我手令,前往行台暂做持戈卫卒护从其人,若能居近亲昵,得于一二传教,自可受益匪浅。”
沈勋听到这话,自是喜出望外,忙不迭深拜致谢。一想到自己能够亲身参与如此传奇事件中,甚至还能就近欣赏那个献玺的义士,又可以顺便打听一下河北事务详情密讯,简直就是满意到了极点。
不过沈勋虽然自己遂愿,但也没有忘了阿秀他们几个,只是不待他组织好措辞开口,梁王已经摆手笑道:“阿秀寄言你口,心意我也明白,稍后自有安排。你且归舍准备一下,明日便往行台去罢。”
待到沈勋离开,沈哲子便提笔书写手令。对于儿辈这一点小心机,他倒不怎么反感,为人父母者即便是慈爱有加,但往往也不能正视儿辈的成长,阿秀懂得通过堂兄来曲折表达自己心意,也的确比自己于阿爷面前陈述自夸要更得正视。
于是到了第二天,沈家几个休学在家的晚辈便又欢天喜地登上了那辆迎送他们进学的大车,直往行台而去。
“二兄,你要入台任事,是否也会发放精甲良兵?我跟阿秀能不能得?”
沈纶一脸羡慕的望着洋洋得意的沈勋,大王虽然准许他们入台,但却没有如沈勋一般有着确定安排,沈纶也不知他们入台要被安排什么事务,对沈勋很是羡慕。
“你不配!”
沈勋轻飘飘一句话便气得沈纶将要抓狂,不过很快他也没有了与堂弟斗嘴的兴致,只是眼望着行台周围那些值宿巡逻的宿卫将士们,满是热切的期待。
梁王府与行台自有捷径相连,大车抵达之后,早有行台属官于此等待。沈勋落车便被送往宿卫营舍领取甲械符牌,至于阿秀他们,也自有行台官员负责引领他们游览行台各处官署。
这些少年,远还未到入事的年纪,虽然长居洛中、不过与行台相距咫尺,但却一直没有机会行入此中。今次能来,也都充满好奇。
步入行台之后,建筑宏大与否无需多提。沈阿秀他们感受最深刻还不是行台作为天下中枢所在那一份庄严,而是那种让人透不过气的忙碌。
虽然他们几个少年身份不同寻常,特别阿秀更是梁王世子,甚至未来的国之储君,但也没能因此赢得更多关注。除了专职引领他们游览的吏员一路陪伴之外,道途所见其他人俱都行色匆匆,或是对他们一行稍作诧异,得知身份之后也只是遥遥施礼便足不沾地的离开。
这种忙碌的氛围感染力十足,以至于让阿秀等人羞惭于自身的悠闲,很快便向陪同的吏员表态请为他们安排一些事务,不愿闲散于此中格格不入、仿佛被排斥在外。
不过梁王既没有明确吩咐,吏员也实在不知该将几个少年安排于何处,只能再向主官请示,这才各自得了安排。
阿秀因为笔迹尚算工整而被送入秘书省暂任笔匠,但是入署之后才发现他这个笔匠不过是负责挑选送来的毛笔。秘书省主司掌管国之图书典籍,国史、著作皆在其中,每天消耗的笔墨纸张都是海量,而且都有极为严格的规定,自然需要认真拣选。
看到阿秀苦着脸坐在一堆盛满毛笔的箩筐之间,润开笔锋于纸上涂抹拣选,实在枯燥乏味,沈纶便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自有得意的理由,因为他被选入了礼部任事,听着就比阿秀这个笔匠有格调得多,以至于连沈勋都不再羡慕。
可是当真正抵达自己任事官署之后,沈纶便笑不出来了,因为他所任具体吏事名称是礼部营膳曹殿下司膳夫。
于是不久之后,阿秀再见到沈纶时,这家伙正黑着脸蹲在一驾牛车上,身上穿着一件綀布素袍,背靠着车板上一个硕大木桶,一待牛车停稳,便从木桶里取出一个个食盒趋行送往各个官舍中。
“我想回家!”
等到送餐给阿秀时,沈纶眼泪几乎都流下来,伸出通红两手哼哼道:“你知我这半日做了什么?足足十大车的菘菜,全都要切碎……”
“高兴一些吧,好歹都是配了一柄刀。跟二兄相比,也不过只是缺了一具甲,但他用刀肯定不如你勤。”
阿秀忍俊不禁,只是在看到他脚边还剩几筐没有拣选完毕的毛笔后,脸上笑容便也荡然无存。
1489 我亦能为
跟沈雒与沈纶这一对难兄难弟相比,沈勋无疑要幸运得多。
首先他是有了一个确凿去处,那就是加入行台宿卫,负责护卫已经被召入行台署内暂住的祖青,而不是被随便委以杂事。
其次就算是不论其父沈牧如今河北第一人的威势,沈勋自己本身天中义骨名号也是极为响亮,军中唯以忠义为尚,沈勋这一名号无疑让他在驻洛王师之中享有别的权门子弟所不具备的认同感。
事实也的确如此,沈勋在抵达台中宿卫营邸之后,便受到了邸中将士们的热情欢迎,特别此中兵长营主韦轨,本就是旧学于馨士馆的学长,对于这个名气极大的后进学弟的到来更是报以十足热情,亲自出邸相迎并引着沈勋前往领取各类武装并通行的符牌。
“这么说,二郎是打算效力戎武?这可实在是好,咱们学子同窗于行伍中再添一员悍士,而且还是二郎这种学府高望之选!”
韦轨之所以对沈勋的到来如此热情,还不仅仅只是由于沈勋的身份,还在于一种志趣相类的亲近感。
馨士馆立学时间虽然已经不短,培养出许多优异才力,但就算有行台一直倡导文武俱用、才力并驰,可真正选择投效行伍的学子仍是少数,在军中更是乏甚标志性人物。
多数学子或者畏惧沙场之艰辛凶险、志力不逮,而不敢投笔从戎,搏杀功勋,或是仍然持于世道旧论,认为武事寒卑,只需悍力勇壮便可搏杀出头,才用太过狭窄,不足以完全发挥出他们所学之满腹经纶,因此更乐于求任于政治世务。
当然,也有一部分馨士馆学子勇于投笔从戎如韦轨一般,但这些人能够通过军务技艺考校者也实在不多。毕竟馨士馆学子不同俗流,培养起来也是需要一定的周期投入,一旦从军肯定不会用作寻常卒力,将会直授军职担任兵长,相对的对于技艺要求也就更高。
当然,若说馨士馆学子全无戎才也未免有些武断。像是淮南都督府时期,便有沈劲、桓豁等学子投军从戎,如今也都成军中后起之秀。这几人虽然只是中途肄业,但往往也被视作馆中学子代表。
不同跟同期其余诸人在别的方面建树相比,沈劲等人眼下在军中还远远不称标杆。像是颍川陈逵久从梁王,参赞机要,如今又得授州事,高位可期。另有陈郡谢安,虽然由于丁忧在家、错过这两年大势兴旺,但却风评上佳,多得台省大员称许,一旦归台任事,必将又成一员干将。
除此之外,馆中又有北海王猛之类虽是后起但却已经大迈当时、超越前辈的优才之选。如此对比之下,更显得馨士馆偏文弱武的学风。
若仅仅只是如此,时流倒也不至于轻薄馨士馆学子,毕竟学有偏重,难得完全。
可是天中学府可不只有馨士馆一处,一直与馨士馆互为角力的工程院,虽然还没有令世道惊艳称许的代表人物,但学风务实,学子们也都乐于从军。
特别王师精军之中的扬武军,对于工程院学子才技可是推崇得很,每年都会固定在工程院挑选相当一批优秀学子入其军中。甚至许多早已累功积勋极厚的王师悍将,偶尔都要前往工程院旁听一段时间,这也使得王师对于工程院评价要更高得多。
馆院之间本就不乏角力竞争,工程院于此得于美誉,难免要讥讽馨士馆学子们经义越读、血气越淡,一个个只是虚表礼义,实则不堪艰深。
馨士馆学子们受此羞辱,自然难免积郁。沈勋能够引领学府械斗风潮,而且凭其悍勇制霸龙门,可以说是馆院这一场较量中难得的扬眉吐气、一扫颓态。
虽然这家伙兴致来时,才不会管对手有什么馆院的区别。但最起码在攀比血勇盛衰这一话题上,馨士馆不必再无一可表。尽管沙场立勋远非学府斗殴那种闲戏可比,但沈勋的存在也实在是馨士馆目下不多的遮羞布之一,也正因此成为馨士馆学子俱都推崇备至的在学同窗,视作偶像。
韦轨于馨士馆结业未久,自然深知沈勋于馆中同窗之内号召力之强。梁王崇高难近,沈勋既是沈氏家门嫡近子弟,又是馆院学子可亲近熟悉的偶像任务,可以说其人无论作何选择,都能在馨士馆掀起一波效法浪潮。
退一步讲,即便沈勋素无前誉,但是身为沈氏家门下一代重要后继人物,仍然愿意循于武途求显,可见梁王所倡文武并举绝非仅仅只是因时就势的权宜之举,最起码在未来几十年内将会是恪守不移的国策典令。
这对于时流少进特别是在经过传义授礼、对于人生更有规划的馆院学子们而言,无疑是有着莫大的鼓舞,让他们可以没有前瞻之忧的投入到前程奋斗之中,这其中就包括韦轨自己。
对于自身所受待遇如何,沈勋感受倒并不怎么深刻,家门浑厚背景,让他可以更加专注于自身所思所感而无受外界疾困影响。这是他父辈乃至于祖辈经年奋斗的收获之一,也是给予后辈子弟最珍贵的馈赠之一。
“营主,我听说今次献玺之人并非俗流人物,乃是世道之中不可多见可悯可钦壮义之选,倒想请问此人究竟事迹如何?”
沈勋最好奇还是祖青其人其事,何以能够得到梁王那么高的评价。老实说沈勋心内是有几分不忿的,因为内心对于梁王的推崇并敬重,觉得世道之内鲜有人能够匹配梁王所给与那么高的赞赏评价。
虽然有关传国玺之事还未人尽皆知,但是韦轨作为负责保护祖青的宿卫兵长,对于其人事迹自然不会陌生。听到沈勋问起,便也不作隐瞒,便将自己所知祖青身世并事迹种种详细告于沈勋。
沈勋最开始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可是在听到韦轨的讲述之后,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本身便城府不深,喜恶都惯于直接流露出来,只觉得祖青苦心孤诣、矢志不移、风骨卓然,所作所为简直完全满足了他所有有关英雄人物的畅想以及审美意趣,怪不得能够得到梁王那么高的评价。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祖青于行台内的居舍。
洛阳行台办公习惯也如建康的台城,在职官吏起居都在行台之内,而不是起早贪晚的往复奔波。因此除了固定的官署之外,还有供各部曹官吏起居饮食的邸舍区域。因此单单整个行台,便占据了洛阳八十一坊的其中三坊,诸多日常供给一应俱全,并不逊于城中任何坊市,且各种饮食娱乐花销全归公帑,也算是行台给予福利之一。
在正式献玺之前,祖青都要接受行台的保护与监视。最近几日也到了献玺之前的关键时刻,行台有关此事各种铺垫渐已完成,只需等待羯国包括皇后、太子在内的一批俘虏抵达洛阳、明正典型之后便会正式进行。
祖青本人对于之后的献玺也是充满期待,最近几日都是深居简出,养神蓄志。除了行台相关部曹邀请论事之外,等闲都不外出。不过行台给他安排的居舍规模本就不小,居室游园一应俱全,登高而望甚至可见穿城而过的洛水沿岸景致,若有需要的话,也不乏声色之娱。
当然,在大事了结之前,祖青是没有这样的心情。甚至他本身便没有将洛阳当作久居之处,只是期盼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后即刻渡河北上,去完成自己为人夫者应尽的义务。因是他一直都是深居简出,甚至就连负责守卫左近区域的宿卫将士们等闲都难见上一面。
这一日,祖青用餐完毕,又往行台兵部一行,负责指认一批新进押入洛阳的羯国俘虏。这其中便不乏早前涉入信都护国寺的羯国臣子,这些人的供词将会极大的作证祖青在信都城破之前事迹种种,增强他献玺的可信度,因是需要祖青亲自前往将供词整理一番。
忙完这些事情之后,祖青至夜才返回居舍,恰逢左近宿卫换岗。这也都是警卫常情,祖青对此也不甚好奇,只如寻常一般直往自己居舍而去。
可是当他正走着的时候,突然阴暗处冲出一道人影指向他而来。旧年于河北长久谋生在凶险境地之中,祖青自然不乏警觉,不待那人影欺近,他已经下意识抽出配刃直指对方。
“祖君请止,二郎并无恶意!”
祖青这里还未及有下一步动作,便听另一个声音疾呼,正是此处营主韦轨发声。
其实就算韦轨不发声劝阻,祖青持刀在手之后便也很快醒悟过来,眼下的他已经不是身在信都虎狼丛中,在洛阳行台之内他是绝对的安全。
这些念头纷至沓来,还未完全停息,祖青便听到来者不失恭敬的问候:“阁下便是祖镇西后嗣?我闻名久矣,渴于一见,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说话间,来人身影已经顿住,乃是一个相对于寻常宿卫将士而言显得有些年轻到过分,甚至于稚气未脱的少年。对方面向祖青叉手行礼,口中告罪,只是还没有等到祖青有所回应,便又继续说道:“祖君事迹壮则壮矣,但若说南北无有志士媲美,那也不然。无论余者心迹如何,但我若入祖君境地,也不惧行此勇烈壮节!”
祖青听到这话,不禁失笑,只觉这少年有一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朝气,也颇让他感慨年轻气盛之珍贵。至于他,幼来便是苦大仇深,却已经殊少争胜斗气的志气,因是他只是笑道:“寒愚浊事诚不足夸,只愿世道之众能够坐望治世,无复旧扰。”
话虽然这么说,祖青心中其实还是有几分不以为然。年少者胆壮气盛,纵作狂言也不过一哂,至于说对方能否效法于他,这本就是不切实际的事情。他人生之跌宕起伏,也算是世道之离奇,单单其亲长行于悖乱前后际遇云泥之判,已经不是俗流能比。他伯父与父亲相继为江北霸主,这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够企及的境界。
不过,当听到营主韦轨介绍少年身世之后,祖青已是忍不住瞪大眼,仔细打量沈勋几眼,反倒不好再继续回应,因为他实在想不通这少年何等争勇心切,居然如此恶咒其父?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若是坐镇河北的王师大将沈牧若闻儿辈如此壮声,很大可能会激怒吐血,苦恨生而乏教。
沈勋倒不觉得自己所言有什么不妥,还待要上前对祖青细表钦慕,旁边韦轨已经一脸冷汗拉住了他,苦笑道:“二郎慎言,祖君际遇离奇,纯是乱世人情乖张所致。沈侯功在家国,兴复社稷,泽荫后嗣,又怎么会……”
“营主着相了,我只是闻贤而喜,想要讨教真髓,可不是拘泥旧事。大王功成于灭世之祸,祖君养志于贼逆之门,这都是世道称夸的壮士,难道本身际遇乏甚离奇,就能丧志颓居,不争人前?”
沈勋难得清醒几分,倒也醒悟过来自己先前那一番话着实欠揍,连忙发声稍作找补。
祖青听到这话更觉尴尬,但就是这短暂接触,倒也略微了解少年脾性如何。本来被人直接当面指称出身于贼逆门户,应该是极为令人羞恼的侮辱,可是有了此前言指其父的铺垫,反倒让人不再那么难以接受。
更何况少年言中竟将自己与梁王相提并论,祖青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最后也只能是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笑。反正这少年若真要因言得罪,倒也不必死于自己手中。
且不说沈勋与祖青这一次不可称为愉快的见面,当然这只是对祖青而言,总之到目前为止,祖青还不能洞见后事,不知自己余生功业将会与眼前不甚讨喜的少年深刻纠缠,直至塞边诸夷将此二者与另一尚未著名的王师战将并称三煞,闻风色变。
人生初见,泰半寻常。正如行台邸舍诸多官吏,出入之时不乏偶见祖青其人,但当时既不知其人其事,又不知几日之后,道左偶遇的这个年轻人将会名传天下,成为世道更进一步的契机所在。
但世事也并非全都如此,起码梁王众望所归、履于至极已是大势所向,积成万钧之势,动则立鼎启明,启泰旧年所剩无几,诸夏大业蓄势而发。
1490 分陕归洛
洛阳地处天中,道途四通八达,因此在洛阳新城周边便也形成许多人文昌盛、风物繁荣的水陆要津。如大河沿岸的孟津多北方时流汇聚,而在城南洛水也有这样一处区域,位于洛水支流分流处的一处渡口,称为洛浦,则主要就是面向南方的出入门户。
不同于孟津繁荣到近乎喧嚣,洛浦所在最为人称道的还是风景秀丽,此境春则百芳斗艳,夏则夹岸碧锦,秋则红枫映霞,冬则银装素裹,四季时序风景不同,不独独是洛阳周边重要的迎来送往之交通要道,也是洛中时流寻常消遣游乐首选所在,论及人气并不逊于龙门、北邙等地。
随着时势渐入敏感、关键,四方时流多入洛阳,洛浦所在每天也变得异常繁忙热闹,以至于行台专门在此设立邸舍,用以接待各地来人。
十月中旬某日,洛浦周边仍是人潮涌动,不乏洛中时流入此迎接亲友。可是时近中午,码头渡口处却突然出现一群宿卫兵卒,他们疏散了流连左近的人众,并将码头接管过来,就连一部分经此入洛的人众都被分流到其他的道路上。
这一群王师兵卒的出现,在洛浦造成了不小的轰动。那些被分流疏散的时流虽然有些郁闷,但很快就变得好奇起来,看这架势,分明是又有什么重要人物抵达洛阳,因是一些好奇心重的时流也不再急于离开,而是就近停留下来,想要一窥究竟。
午后,那重要的入洛之人还没有现身,倒是洛浦这里防卫继续加强,渐渐有一些行台官员车驾抵达于此。而稍后不久,甚至就连行台大员如杜赫的身影都出现在码头上,与其他行台属官在这里谈笑等候,则又让周遭有见的时流好奇心攀上顶点,纷纷猜测何人入洛,竟然能让行台摆出规格如此之高的迎接场面?
一直等到午后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一路行人出现在南面并向洛浦而来。这一批人众数量约在近千,河流中一艘客船平稳行驶,沿河陆地上还有车马傍行,那些随行属众不乏戎装行卒,虽然望去也是一样的威武彪悍,但细微处还是能够看出与驻洛王师隐有几分不同。
“原来是荆州来人!”
周遭围观时流在看到船头、车队所高悬的旗幡,好奇心终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
另有一部分对于时势颇为敏感的时流则很快便意识到更多:“荆州号为分陕,乃是行台重要镇治。强臣入洛,稍后洛中肯定会有大事发生……”
且不说周遭围观者熙熙攘攘的议论声,随着这一路来者出现,杜赫等人便沿码头而下,直往对面那一队伍迎去。
如今的杜赫,全面主持行台事务,可以说是洛阳仅次于梁王、笃定的未来宰辅之选。值得其人亲自出迎的来客,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人。
客船缓缓靠岸,杜赫便带领几名重要属官登船迎拜来客,而此时一个五十多岁、老态略显的人也随员簇拥下行出客船舱室,待见杜赫一行上前,同样不敢怠慢,快走几步拱手为礼。
来人正是荆州刺史庾怿,他脸上虽然疲态难掩,但精神还算不错,不待杜赫拜下便已经上前把住其人手臂,笑语道:“区区西南闲人,何劳道晖亲自来迎啊!”
杜赫同样笑语回道:“使君久镇荆方,半壁河山重任加身,尽责尽劳,才使王事得于从容跃进,愚等行台下吏,又岂敢怠慢。其实大王本意亲自来迎,但使君应该也知近来大事在筹,大王出入多有不便,殷切嘱我,失礼之处还望使君勿罪,稍后府内设宴敬待再亲自告罪。”
“言重了,言重了……”
对于杜赫所言梁王不便,庾怿自然深知,甚至他今次入洛正为之后的大事而来。
两方人汇合之后,便直往洛阳城中而去,沿途净街、仪仗俱都庄重无比,于是很快,整个洛阳城中都知荆州刺史庾怿业已抵达洛阳,自然又是引起不小的震动。
虽然近年来王事多用于北,表面上看起来荆州方面有些沉默,已经远远不如旧年江东局势中那分陕大镇之重要。
但真正敏察于形势的时流却并未因此而对荆州刺史有所轻视,王事有急有缓,无非步骤不同,而荆州的重要性则是一客观事实,并不会因为外界浮于表面的评价而有所改变。
别的不说,单单在从去年开始那场北伐大战,虽然参与王师主要是中原之众。但在正面战场的高歌猛进之下,还是不可忽略来自其他方面的配合与支持。
特别荆州方面以一镇而挡一国,看似无功,但在长达一年有余的北伐大战过程中侧身于外,无煊赫之功,但能够确保西南无事,行台可以专重北伐,所做出的贡献同样不小。
对于行台而言,庾怿的到来同样事关重大。相对于行台创制后一力复全的关中、河北各地,荆州久来便是江东大镇,可以说是自成一系,与行台的联系便不如其他诸方那样紧密,在一些事务方面,行台也必须考虑到荆州本镇那些实力派的看法,不可一言而决。
世道积势,即将步入新篇,梁王履极刻不容缓。在这种形势背景之下,荆州刺史庾怿不独率先发声倡议,之后更是亲自北行入洛,目的自然不言而喻,对于梁王的支持力度之大也是清晰可见。其人的到来,可以说是将一些还未暴露出的隐患消弭于无形之中,有一种定鼎的意义所在。
因是行台自然也需要投桃报李,给予庾怿十足尊荣,除了对庾怿本身的回报之外,也是在向荆州之众彰显行台对他们同样重视无比,绝不会将他们排斥于大势之外。
归程中人多眼杂,杜赫也不方便与庾怿针对形势论及深入,在请问庾怿于洛中起居安排意见时,庾怿则表态只将他随行属众妥善安排则可,至于他本人还是住在庾氏于洛阳的家宅中,并约定待到休息一日后、行途劳顿略缓,便应约往见梁王。
庾氏门户与梁王一家私情如何,无需杜赫由中多事,在听到庾怿表态后便依言将其人送抵家门并留下一批宿卫军众负责保护,接着便就将庾怿那近千属众引往行台安顿下来。
这一行荆州来客,最重要自然是庾怿,但除此之外,荆州其他实权将领如李阳、周抚、邓遐等人也都各自派出足以代表自己的使者随行,这些人也都需要妥善的安排接待。
庾氏门户旧为江东朝廷执政人家,之后虽然屡经打击甚至分裂,声势已经远远不及旧年。但庾怿父子仍旧在势,庾怿本身坐镇分陕、其子庾曼之则权重陇右,三弟庾条更是主管行台钱粮大事,论及一门一户权势,在行台之下仍是名列前茅。
再加上行台为庾怿的到来摆出颇为盛大的迎接场面,所以庾怿入府未久,便有众多亲旧之众蜂拥而来,请求拜望。
但且不说洛中目下局势的确微妙,就连梁王本家沈氏族人对于人情交际事宜都能免则免,庾怿本身也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甚至并不第一时间去见梁王,更不会出面接待这些访客。这些人此刻来访,除了人情之外,大概更多的还是想做什么通声之议,这对庾怿而言,则更加的没有必要。
因是庾怿入府之后便闭门谢客,只与亲族子弟小聚。
历经江东旧事,如今的庾氏族裔已经凋零许多。眼下还居住在洛阳的族人们,也只剩下了庾亮、庾怿、庾条这三支,抛开了仍执事务几人之外,后辈中值得一说的便是庾彬兄弟了。
作为庾氏目下的大家长,庾怿归洛,族人们自然也要齐聚此中。不过庾条台事繁忙,还需要筹措各方钱粮以备之后功勋大赏,因此归府之后也只是匆匆用餐,并与二兄小论片刻之后便又离府返回行台。
不过在离开之前,庾条还是不乏郑重的叮嘱庾怿道:“如今家事一切尚好,二兄你能及时入洛表意,则就更好。但我终究还是有些担心道安,此前也不乏言劝,但二兄也知我在后辈之内乏于威仪,收效实在有限。既然二兄归来,还是要良言劝慰,让这晚辈不要心事太重。”
庾怿闻言后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他们一家兄弟五人,彼此之间也是一言难尽。长兄庾亮在世时自有父执一般的威严,但那时候其实兄弟之间已经颇不和睦,庾亮不乐庾怿与沈充来往太过密切,对于庾条甚至干脆就是厌恶。
至于庾冰、庾翼二者犯险作乱,逼杀皇太后,险些将刚刚恢复些许元气的庾氏一家再推入万劫不复深渊之中。庾怿对此,至今思来仍存余恨,不能释怀。
但是对于大兄庾亮,庾怿兄弟等人想起来则只是遗憾。大兄其人私德无可挑剔,风格严峻卓然,抛开各自观念上的分歧,单单作为一个长兄而言,仍然值得他们兄弟尊重。
至于庾亮留下的几个儿子,特别是庾彬,就连庾怿、庾条念及这个晚辈,都只能深作扼腕,叹于其人命途乖张可怜。
其实就算没有庾条的叮嘱,庾怿刚才在席中也看出庾彬郁郁寡欢,明明只是而立盛年,却已经颇有衰老颓态,更让庾怿心生可怜,打算深谈开导。
1491 人情悠长
当其余家人各自离开后,庾怿便将庾彬唤到了自己的房间中。
眼前的庾彬,相貌清瘦,长须直垂胸前,身披一件宽领的单薄袍服,整个人都显得形销骨立,叔侄二人虽然相对而坐,但庾怿却能很明显感觉到庾彬的心神并不在此,哪怕这个侄子仍在望着他,但那眼神却空洞的可怜。
见到庾彬如此的模样,庾怿一时间也不知该要从何处去劝,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旧事已过经年,人皆张望于前,世道更是积进一日千里,就连我这样一个老人家,都常要感慨诸事疏忽,须臾不待,不敢闲坐彷徨,唯恐受世道所弃,阿郎你又何必如此?”
庾彬抬手揉了揉眉心,似要强打起精神,努力挤出一丝稍显生疏的笑容,涩声道:“叔父国之柱臣,君上肱骨,唯勤勉于事才可不辜负世道。可是我、唉,我又何尝不知,衰态至斯,惹人生厌,但我实在志力空乏,旧伤难愈,唯离群索居,绝迹人前,才可不失厌态示人,羞辱家门……”
“你这么想,可是大错!我家虽然旧劣满满,但也幸在尚有一二亲友不弃。我虽远在荆镇,但也常有所闻。譬如大王屡番致信于我,希望我能开导于你。你与大王,那是真正的布衣总角之好,成人后际遇如何,概非人定,即便是判若云泥,也不该将此情谊抛掷。”
庾怿讲到这里,又长叹一声:“如大王此类英贤,人间自是少数,能与为友,已是大幸。他胸怀社稷与苍生,思劳繁重,于人情一桩本就乏于分力,但过往多年,单单与我言及于你便不下千言,更是深深懊恼,咸和旧年不该遣你返回江东收拾收尾,以致如今难掩亲昵,见你如此自弃自伤更是常有磨心之疚。”
庾彬听到这里,脸上又有情绪变化,泛起一丝暖色,片刻后才索然道:“正因如此,我才不可恃此旧情包庇,无顾这满身羞耻将恶名渡人。维周他是重整河山、兴复社稷的英主,身畔哪容我这种奸邪专幸的侫流占据,与其日后招引世人谤议讽谏致使人情两难,不如从此疏远,免于后恶……”
他与梁王相识俱微,除了少年时友谊之外,过往这些年,梁王对他也是诸多关照。无论是他服阕之后劝他重新振作、捐身世用并直接将他召入都督府任事,还是之后他丈人诸葛恢与家门两个叔父等人把江东局面败坏的一塌糊涂,也都没有对他心存偏见,甚至同意他返回江东收拾局面。
江东事了,行台创建之后,梁王也并没有放弃庾彬,更担心他留于天中会长久伤情,建议他转赴偏远释怀谋功,洗去旧事。
但正因如此沉甸甸的情谊,庾彬才更加耻于对梁王再作拖累,不愿这个旧友因他一人而背负唯亲、不贤之恶评。
他本也不是乏于坚韧、轻言自弃的软弱之人,可是人生屡受打击,自身早已经丧失了信心,不认为自己还有能力去扭转世人对他的看法,索性自我封闭,不愿再连累那些亲近之人,离群索居,了此残生。
“道安此论大谬!你这么想,与南渡时流怯于胡势汹涌而不敢轻言北伐有何不同?生人在世,谁无艰难?即便肩负泰山之中,但只要不死,都要苦累前行!哪怕世道弃你,你也不该如此自弃。更何况与世道其余苦难之众相比,你身边尚有诸多亲长良友付诸,愿意寄你厚望,可是你这一身言行,都是在嘲讽我们这些亲近者无识人之明!”
庾怿讲到这里,神态已经大有惋惜:“你或者觉得,旁人终究不是你,不能以身相待,受此切肤之痛。但如今此世盎然昌盛,难道就无一二勇烈事迹壮你心志、予你鞭策?我家虽有诸劣,但也始终勇助王事,而你这自目劫余的处境,难道真就劣于那奉玺南来的祖氏子?”
“旧年祖氏乱国,刀兵直指你父,事后两得于害,你父横死兵祸之中,巨贼祖约又何尝不是狼狈残喘,身名俱毁?跟我家还能积功累事、洗刷前辱相比,那祖氏子幼弱一身流落于豺狼丛中,又该是怎样的凶险绝望?即便如此,此子尚不自弃,蹈险谋身,趁势取功,可谓无负此身。”
庾怿愤然而起,指着庾彬痛声道:“祖约此贼,诚是死不足惜,但身后能遗此壮烈儿郎奋勇谋事,足令世道深羡,就连我都钦佩此子所为!于此相比,你却矫情夺志,不敢任劳,是要让世道人众讥笑你父终究不如祖约?往年二者争胜,一事两败,但祖约何其幸运,能够托志于后,子嗣终胜!”
庾彬原本一直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可是在听到这里后,身躯已是蓦地一颤,脸色变幻不定,片刻后才翻身而起,大拜于叔父足边,泣声道:“多谢、多谢叔父厉言鞭我,我、我真是愧为人子!这些年只是沉湎自伤,无顾人事仍是大有可为……”
眼见庾彬终于有所醒悟,庾怿也收起那满脸诘问厉态,弯腰扶起了庾彬,抚着他后背叹息道:“道安你实在不该自弃,且不说我家余泽未衰,历数家门儿辈之众,唯你人物才力最有可观,一旦能扫除颓态,志力重整,纵然一时或闻世道杂论,但长久之后必将喑声。”
且不说这叔侄二人之后密话,第二天上午,梁王府家人已经登门邀请。庾怿大喜于侄子终于一扫颓态,家门余者俱不携带,只让庾彬一人随行,直往梁王府而去。
叔侄二人抵达梁王府时,远远便见梁王正携子侄立于门前相迎,便又远远下车,匆匆上前。
看到跟在庾怿身后的庾彬,沈哲子也是着实一喜,在与庾怿简单见礼之后,他便上前一步,拉住略显局促的庾彬,指着对方大声笑道:“总算盼来你这小子!共居一城,多年不见,我倒要问一问你,究竟是我门高难入,还是你孤芳难近?”
听到梁王笑语一如旧年亲昵,庾彬心中些许生疏也是荡然无存,但转又生出一股深深愧疚,他抬手刚待要表示这些年刻意疏远的歉意,却又被梁王大步拉入府中,并指着恭立在侧的阿秀、蒲生、阿祐等几个小子笑道:“你们几个小子,少见这位表叔,稍后席中礼敬之余,不妨向他打听一番旧年你父于南都建康是怎样得于时流雅重、秀出同侪,深记自勉,不可辱没父名!”
且不说那几个小子少见阿爷如此性情流露而显得有些局促,梁王如此亲昵姿态也让庾彬情绪受于感染,继而拱手道:“久不登门,不想大王如此怀怨刁难。人子之前岂可闲论父执旧劣,大王这是逼我失信于儿辈面前!”
说话间,一行人便进入王府中庭。由于只是一场家宴,梁王也并没有邀请太多宾客,不过洛中几户与两家关系都颇为亲厚的故人如纪友之类。
纪友等人在见到庾彬之后,也都纷纷拉着他斗酒调侃。他们可算是幼时相好多年至交,只因庾彬自觉不堪而久不亲近,如今齐聚一堂再论旧事,难免笑中有泪。放浪形骸之际,庾彬更是撩起衣袍向纪友展示当年为了给他谋求职事而被其父庾亮严惩所留下的疤痕。
昔年建康城内损友,如今早已盛年英壮,各自成长为世道中坚。而在看到这些人胜论旧事的时候,席中的庾怿欣慰之余,也难免有些吃味。他也不是没有朋友的,只可惜沈充还要留在建康处理一些收尾事宜,要到十一月中才能抵达洛阳。
宴饮之后,梁王妃也亲自登席、礼见舅父与表兄,讲起兄弟司马衍也将要在不久之后抵达洛阳并长居下来,庾怿同样大感欣喜。
众人谈兴正浓,索性移厅再聚。趁着这个时间,庾怿便拉住庾彬对他低声道:“大王功业如何且不细论,但只人情一桩确是无可挑剔。历数前代兴代诸事,未有如此世这般和谐。你因自己一时狭念而与这种人物疏远,那实在是你自己的过失。我家亦非恃宠而骄,但求能够量才为用。新世肇始,百废待兴,无患不能凭事自立,颓丧独居,实在是伤人伤己。”
庾彬闻言后便也凝重点头,觉得此前那种绝迹人前的态度实在是太不负责任。
移席再作谈论,话题便宽泛起来,不再止于叙旧,而是兼论当下时事。庾怿能够主动归洛,对梁王而言也是一桩喜事,因为之后新朝创建,诸事都要收归中枢,荆州这一大镇也是需要重点解决的问题。
在座众人都是信得过,梁王也就不妨直言,待到年前年后,一系列典礼完成之后,中枢将会把精力重点投用于西南,扫灭成汉、收复蜀中并达于久治,这是已经在讨论的大事。当然,在战事进行的过程中,自然就要伴随着对于荆州军政事务的调整。
届时,庾怿便要留在台中,帮助中枢对荆州状况进行一个深层次的梳理。毕竟他久镇荆州,对于此边局势的了解要远远胜过了台中诸人。
而对于庾彬,梁王其实也早就有安排的计划,只是早前庾彬孤僻,梁王也不愿强人所难,但如今既然心结已经解开,梁王便也没有了顾忌,直接告诉庾彬之后新朝将要文治大兴,修史修典并诗赋时文汇编整理,梁王希望庾彬能够负责其中一部分任务。
对于这一安排,庾彬自无异议,他也明白自己避世多年,才力已经远远跟不上时势的发展,无论主政还是从戎都大为勉强,捐身文教事宜,清贵之外也能让他更好的重新融入世道。
1492 朝野劝进
就在荆州刺史庾怿入洛几日之后,各边入洛人员也是激增,行台治下各边方伯或是亲自前来,或是派出使者,同时各边乡流也都不愿错过即将到来的盛事,大凡有条件的,俱都日夜兼程奔赴洛阳。
同时,河北方面第二批羯国余孽俘虏也抵达了洛阳,这直接引爆了河洛生民人情。过去几十年中,诸夏之地可谓深受胡虏虐苦,特别是目下河洛居民,几乎都是四边背井离乡之中,对羯胡自有切齿之恨。
此前羯主石虎被直接在河北信都处以极刑,生民积满忿怨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发泄对象。这一次押送入洛的羯国俘虏之中,除了羯国一些权贵、大将之外,还包括有羯国皇后刘氏并太子石世。
随着消息扩散开来,河洛生民大量集聚于孟津,等待这一批虐害诸夏多年的羯国贼子到来。当运送战俘的大船将要抵达孟津码头,生民怒火顿时宣泄而出,众多生民满怀忿怨将土石砸向那些被押解上岸的羯国战俘,有数名羯国将领被生生当场砸死!
尽管行台已经做出了充分的准备,但还是低估了生民对于羯国这些余孽的痛恨,为了免于事态进一步的狂热,当即中止了将俘虏押送上岸。而行台有司也即刻奔赴孟津,于大船上直接开始对这些羯国战俘的审判施刑,一个个羯国俘虏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被拉出船舱,当中枭首。
如是这一股热潮一直持续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生民热情有增无减,孟津周边昼夜喧哗,那激烈的人潮声浪响彻天地之间,以至于羯国那少年太子石世甚至还没有等到审判,便在汹涌民情之下生生吓死!
在处决完这一批羯国战俘之后,生民热情仍未冷却,甚至因为许多远处民众闻讯赶来,使得群情更加鼓噪,但是船上已经没有了羯国俘虏可供审判斩杀而让他们观刑泄愤,下一批俘虏大概需要等到第二年才会运抵洛阳。
而且观此人情汹涌态势,行台大概也不敢再继续将战俘押送洛阳,更大几率还是要就地处决。
这些聚集在大河南岸的生民们,热情无从发泄,索性直往洛阳而去,高声叫嚷着“梁王履极”的口号,想要趁此势头,万众劝进。
正是在这种氛围之下,一路归都的胜武军将士自孟津出发,队中不乏旌旗鼓吹,同时也不隐瞒他们这一路王师正是为了护送传国玉玺入洛!
沿途民众得知此讯,情绪不免更加高涨,将此视作天命归梁的标志,纷纷主动加入到护玺的队伍中。此前孟津刑杀羯国战俘,观者本就极多,之后又陆续有人闻讯赶来,这护玺的队伍也滚雪球一般壮大。
到了最后,整支队伍一直庞大到直接连通了洛阳与孟津这两处地点,参与之众早已远超十万之数!海量生民护玺入洛,人心向背、天命所归,在这一刻昭然清晰,毋庸置疑!
祖青作为献玺的核心人物,早数日前便秘密抵达了孟津,他一路在胜武将士簇拥之下端坐于大车侧畔,身外数尺便是摆放在厚重锦盒中的传国玺,沿途所见生民敬拜道左、高呼喝彩,受此情绪感染,身躯也是颤栗得不能自已。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没有经历过长年的战乱虐害,永远体会不到这一句话的悲怆含义。在此刻,梁王便成了南北生民人皆仰望的治世英主,梁王履极便意味着海晏河清,便意味着盛世可望!
每一个单独的民众,纵有什么诉求,也是卑微可怜,难得关注。但当这一个个微薄的愿望被激发统合起来,便化作了滔天的洪流巨浪,任何人敢于阻止,必将粉身碎骨!
庞大的护玺队伍早已抵达洛阳城外,洛阳新城本就修筑得宏大无比,可是此刻在野外汇聚的那些民众人潮则更加的壮观。驻洛王师如临大敌,唯恐民众热情难遏,或会冲击到洛阳城防,阵列于城池上下,严阵以待。
不过这些人众虽然热情高涨,但也并没有失去理智,他们主动停留在护城河外,各自席地而坐,任由护送传国玺的胜武军将士脱离大队,进入城门。
城门下自有以杜赫、庾怿为首的王臣负责迎玺,双方队伍一俟汇聚,还没有完成正式的交接,野外顿时响起生民震天高呼:“天命归洛,恭请梁王履极!”
行台此前倒也曾经进行过这方面的筹措与铺垫,毕竟国玺重器,私下交接难免公信不足。可是当真正如此浩大场面摆在面前,就连杜赫等行台大员都战战兢兢,大受震慑。
人群呼喊声始终不停,一直等到城门处鼓号齐鸣,才将民声稍稍压制,杜赫登台面向野中漫山遍野静坐民众,他两手高举盛放着传国玺的锦盒,大声道:“大王统率诸夏百万壮儿,讨伐胡虏,力复神州,名震宇内,功全社稷!天命归此,民意感应,愚将奉此天命、民意登阙启奏,可有壮声助我!”
“昊天授命,梁王当圣!”
随着杜赫呼喊声后,野中民众再次给予回应,初时呼喊声还有杂乱,渐渐凝聚为这样统一的口号。
之后伴随着这万众呼喊声,杜赫步下高台,并与一众行台大员一同登车,拱卫着传国玺直往台城而去。一行人将传国玺奉入禁苑正殿,再叩而出,之后便往右侧梁王府而去,沿途自有宿卫将士林立拱从,洛水两岸同样站满了观礼告命的民众,伴随着他们每一步前进,都有喝彩声浪此起彼伏。
杜赫等人抵达梁王府,便在府前徐徐下拜,自有侍中、礼官上前叩门请入,并诵读早已经拟定好的劝进诏文。
三篇诏文,内容各不相同,一者宣告国玺重器业已归洛,恭请梁王入殿承接国器,告天受命。一者群臣劝进,恭请梁王入主中国,勿使大位久缺。一者遍述梁王殊功事迹,复邦国,全社稷,大功倾世,天命、人意俱加此身。
但一直过了许久,梁王府内才传来回应,大意梁王惭愧世道殊赏,自以德薄不敢尊位窃享,请求台辅诸公再察良选。
按照接下来的称许,此时杜赫等人应该就要返回禁苑,稍作停顿之后出城祭天,典礼持续三日,再归梁王府继续劝进。如是者三,之后梁王才在群臣拱从之下前往禁苑,但在正式履极之前,还有五让,推玺让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每让俱是一天。
整套劝进程序从祈天受命到博采民意,正合九五天数,前后十四天,才会完成一整套的劝进礼节。
但设想是设想,实际操作起来却发生了变数。因为群情太过汹涌,当梁王一辞受命,杜赫等人再赴城外祭天的时候,居然被城外聚集的海量民众生生给堵了回来!
这些民众们,并不知行台为此筹措典礼过程,他们期待梁王履极已经很久,一俟得知那些台辅废物们居然不能劝进梁王,心中顿生不满,而后便堵在城门处,必求今日一定要达成民情满意的结果。
玩脱了,怎么办?
不独负责前往祭天的杜赫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府内梁王在得知城外发生如此乌龙,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
这一套典礼已经筹备了很久,自然不可能因为这种理由而更改,可也总不能就这么干脆向不明究竟的民众们承认,梁王早已经急不可耐要登基称帝,眼前种种只是再做欲拒还迎的把戏。
城外郊祭现场,一众礼官也是急得跳脚,眼看着祭祀吉时将要到来,可是放眼望向祭坛四周,除了黑压压的涌动人群之外,哪里有台辅诸公们的影子!
“天命人意,俱为至重。礼不可废,还要事从权宜,大王可否亲往祭天受命?顺时应序,古意仍存……”
最终还是礼部大尚书卢谌硬着头皮提议道,其实早先在讨论礼节的时候,这一安排本就有人提出,而之所以被否定则是因为梁王人望太高,届时观礼之众太多,在防卫方面压力太大,才改由台辅诸公代行祭天请命。
可是这些人在讨论的时候,还是小觑了梁王的人望,现在梁王若不出面祭天受命,他们这些人连城门都出不去!
眼见时间越来越不充足,众人也只能同意这一权宜之变。也幸在各边王师之众近来不乏归洛休整,旧洛军城眼下还有数万之众待命,因是只能加急抽调万数王师,由归洛的胜武军主田景假节统率,直往郊祭周边警戒布防,同时城内宿卫拱从梁王出发,还能赶在吉时抵临现场。
接下来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忙碌,梁王本来家里茶都煮好准备安坐等待,这会儿也不得不匆匆换上章服,由夹墙进入禁苑,而后登车出城,一路上自然也无须再讲究什么一鼓三停,快马加鞭的离城而出。
一直等到梁王车驾出现于城门处,那些占据道路的民众们才各自露出憨厚且欣慰的笑容,纷纷退出主干道,避于道左趋尘而拜。
且不说民众们宿愿得偿的喜悦,随行在仪驾后赶赴郊祭现场的杜赫等人则是各自擦拭额头冷汗,深记以此为戒,以后再筹划这一类典礼的时候,还是需要留足变量,切记不可让民情涉入太多。
众望所归诚是可喜,但也实在太不可控。若往后再时不时来上一次这种让人心肝直颤的操作,国之祭祀还要不要正常举行了?
1493 三辞五让
祭天大典总算是得以有惊无险的如期举行,随着梁王登台祭天,杜赫则黑着脸退了出来安排一些收拾局面的事项。
他首先吩咐下去,便是严控洛阳城内外饮食供给,各边城门一律戒严,禁止民众携带大量餐食出入城池。
民众们参与劝进的热情虽然极高,但热情也不能当饭吃,这一场大典一直要持续九天的时间,生民总不能不吃不喝、从头到尾的参与观礼。只要饮食上能够有所控制,稍后观礼民众规模肯定是会要降下来,使得稍后典礼进行都能返回正途中去。
接下来就是传告河洛周边各县乡官吏,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都要赶紧将属于他们治籍的民众招引归治,同时必须要避免苛刑滥罚的恶性事件。特别是在大典前后,发现任何一桩则必严惩一桩,绝不姑息!
至于那些县乡官吏该要怎么做,那就考验他们各自智慧,总不能杜赫这个中枢大员去为他们劳心劳力的拾遗补漏。
还有最重要的一桩,那就是洛阳城池周边防卫还要更上一个台阶。这一点倒是补救未晚,旧洛军城本就驻扎着足够的王师部伍,而且之后几日陆续还有建康北上、并州归洛的王师几部,其中梁王早已经安排自太原返回的萧元东接替年老病衰的桓宣主持河洛防务。
杜赫这个行台大总管,近来也的确是辛苦,既要主持梁王履极一应典礼事务,而行台日常事务也不可稍有懈怠,更重要的还是之后行台便要正式成为行台行政中枢,官员察授积进,各种官职明确职权划分,也都需要一起上马,也实在是忙得昏天黑地。
祭天受命,一共九天的时间,其中三次大祭典礼,小一些的三十多次。由于梁王亲自参加祭典,其中一些祭典规格也都需要及时做出调整。足足九天的时间,对于参与的众人而言可谓是忙碌且充实,但也总算是没有疏漏的完成。
幸在行台之后补救尚算及时,除了最开始这一天时间忙中出错之外,余后几天观礼民众规模骤减,到了礼成这一天,基本上也就只有家在洛阳城内的民众们仍然驻留观礼。但即便如此,从洛阳城中到郊祭现场,沿途仍然聚集着数万民众,毕竟如今洛阳在籍人数已达数十万之巨。
礼成归苑之日,梁王行驾仪制已经不同,黄屋左纛、鸾旗垂旒,一如帝王仪制,前有两千胜武精勇开道净街,后则群臣景从,浩浩荡荡回转洛阳城。
洛阳城内在这几日时间里也做出了诸多布置,御街驰道两侧张灯悬彩,各坊临街坊墙也都涂朱绘紫,焕然一新。
祭天受命之后,台苑也都无需再作掩饰。禁苑宫阁名以太极宫,太极宫前后三殿,左右两厢,其中中殿含元殿便是君王朝会群臣、举行典礼的所在。
梁王仪驾直入含元殿外,群臣三请之后,梁王才落车登殿,大殿正中御床正摆设着标志受命于天的传国玺。随着梁王入殿,群臣同样鱼贯而入。
此前三辞之礼被热情高涨的民众打乱计划,五让之礼却仍需要继续进行。梁王登殿之后,停在御床丈外之地,面北拜天,之后回望群臣,推让于北,请群臣再择北面贤良之选登位执国,群臣自然叩辞。
这第一次的登殿,不过是小示主权,之后梁王退出含元殿而暂居侧殿之中,而在衣饰上则换了代表君王的玄黑蔽膝并紫金绶带。
之后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不再是群臣礼请,而是由中枢挑选国之贤长耆老,以崔悦、卢谌等人望崇高的老臣继续入殿劝进,恭请登基。
于是这一天,梁王继续登殿,望座而止,继续向南推让尊位,请群臣择于南面贤良执掌国事,这一日则是吴楚籍贯群臣辞让不受。
再次退殿之后,梁王所居寝殿悬名“明德殿”,而梁王衣饰又作改变,素带朱裹。
第三天,朝臣两千石以上者继续劝进,重复昨日流程,东面让贤。第四天则是四方州县方伯官长继续劝进,西面让贤。
一直到了第五天,不独群臣入叩,包括野中贤良,六夷酋长或使者,合共三千之数继续聚于含元殿外再次劝进。
这一次,梁王居中而让,继续不为群臣所允。彼此倔强在这五让之后,终于表达得淋漓尽致,梁王几次让贤都被无情拒绝,也终于在这一天午时正刻,满是委屈的坐上了那个御床尊位。
但这还不算是正式的登基为帝,只代表着梁王初受天命,得以号令群臣。御床小坐片刻之后,指示近臣诏告群臣,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太欺负我了,偏要强人所难、推我上位,偏偏我又是一个仁德谦厚的人,不愿意违逆众愿,也只能勉强受之。
但是国威章令,绝不是仓促能就事宜。你们群情恳切,让我措手不及,但也不可仓促成礼,怠慢天命,因是各自归去,筹措盛典,敬受天命。
这一日礼成之后,梁王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但也已经可以摒弃旧号,诏称皇帝。退殿之后,正式换上了帝王衮冕,同时退回梁王府,等待群臣筹措布置登基大典。
半个月下来,沈哲子感受最深刻还不是君权初掌的威严与喜悦,而是深深的疲惫。在他看来,这一整套繁琐礼节与其说是在彰显天命与尊位的庄重,不如说是朝野上下联合出手,给他这个新晋皇帝的一次下马威。
但从另一个侧面讲,这又何尝不是他对于大势所趋的绝对掌控,凭他目下声势,当然也可以越过这一繁琐流程而直接称帝建制,但典礼之所以有意义,在于这是一个政治形式上的契约,新梁政权是建立在民心大义所趋的基础上,绝非仅仅只是恃武而强的霸夺。
这种辞让礼节,虽然政治原因各有不同,但都存在一个相同的意图,那就是为了让自己政权受命的合理性尽可能与普罗大众的声愿表达发生直接且广泛的关联,要让人获得一种参与感。
如果没有这个过程,一旦未来梁世中衰,或将有人会放言直斥沈氏皇族,诸胡祸国、生民涂炭,救世大功,岂一家能为?百姓门户用功当时,百万壮士搏杀讨胡,功成之际,沈氏恃功而骄,无顾群情众声,悍然夺此殊功据为门户私专!
人所恃者必成反制,沈哲子也不能料定后世子孙是贤是愚,但在局面尚可完全控制的情况之下,稍作周折劳累,免于此类指摘。人势百转千变,谁又能笃言今日人皆称夸救世之大贤,不会成后世百口斥指窃功之巨恶?不畏身前,当敬身后。
当然这种疲惫,很少有人不会乐在其中。在返回旧邸之后,他的心情也一直处在微妙的亢奋之中。
当然,除了沈哲子还要保持那种明里淡定、心内暗爽的从容之外,其余家人亲旧早已经兴奋得不能自已。
化家为国,短短四个字,在诸夏神州传承悠久的历史中,又有几家能够享此殊荣!真正踏上这一步,又有几人能够保持淡然?
沈充是在五让典礼的第三天抵达洛阳,为了免于人前失态,他这几日都是闭门不出,独坐于静室之内,夙夜难眠。
当沈哲子衮冕归邸时,看到自家老爹脸色潮红,两眼更是充血,不免大吃一惊:“行程至此,早已经是笃定之事,父亲你又何必如此焦灼,劳神损形?”
“我、我只是……唉,你也不必劝我,我也不知怎样自陈,但、但世道之众在此之前,谁能笃言沈士居竟有此日……苍天厚爱,公道不负啊……我家、我家竟也能等到斯时斯境,祖宗泉下究竟积德多少,使我父子能够如此荣幸……”
沈充此刻仍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心中情绪翻涌,已经完全不知该要如何恰如其分的表达出来,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涕泪横流。乃至于失态之下,竟要向儿子大礼致谢将家门壮盛到如此程度,吓得沈哲子一步三跳冲出房间,唯恐多待一刻就要亲眼见证自家老爹喜极而癫狂。
不过对于老爹如此失态,沈哲子倒也能够体会。后世范进中举,那种喜悦已经能够令人神志错乱,更不要说眼下沈氏一跃成为帝门国宗!
其实沈哲子心中喜悦,未必就比老爹少上太多,之所以在此大喜之下还能保持一份冷静,无非深记登基称帝于他而言不过一个新的征程.asxs.,未来身上所肩负的责任较之此前只多不少,昙花一现的繁荣绝不是他所追求的终点。
当然,这一点理智的清醒真是有几分绝弃人情,哪怕沈哲子此刻愿意与人分享,旁人看来他大概也是矫情居多。
其实眼下沈哲子的日常生活较之早前并没有什么显著的诧异,甚至还更繁忙了几分。拜望过自家老爹之后,他便换下了那沉重不便得衮冕,换上居家时服,开始伏案批阅诸多事务。
登基大典之后,诸多事务将会山呼海啸一般的涌来,为了确保真正大事不被延迟耽搁,沈哲子是没有太多时间品尝甘甜成果。
北伐灭胡,绝非赖于一人之功。为了筹备自己一人履极事宜,许多事务都已经搁置下来,沈哲子等得起,不代表那些劳苦将士们一样如此。
虽然王师壮胜,对羯胡残余呈狂风扫荡落叶之势,但也积留诸多伤病卒众。沈哲子是深切盼望事务能够尽快了结,之后第一时间便要落实分功酬胜事宜,哪怕这些伤病卒众注定难救,也希望能够在他们有生之年得知自己苦劳用命总算有一个令人欣慰满意的回报。
于是在满城喧闹,朝野人众俱都喜庆于英主履极、登基建制的大事中时,沈哲子则趁着登基之前的这几天时间,再将各边陈奏最新战报梳理一番,做到心中有数,尽快推动酬功事宜进入实施阶段。
之后再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筹备,启泰旧年渐近尾声,新朝各种章制问题也终于大概框定,大梁皇帝登基大典日期终于确定下来,选在腊月元日这一天,诸夏之地再入新篇,大梁建国建制!
1494 老奴恋势
腊月元日这一天,梁帝旧邸内外一片忙碌。也幸在这一座府邸本就单独建在毗邻禁苑的宣仁小城中,规模颇为宏大,周边纵有什么喧扰,也不会影响到城中坊民日常生活。
但就算如此,如今这座府邸也早已经是人满为患。除了府中原本家人之外,还有台苑诸多礼官、侍者出出入入。另沈氏本就吴中大宗,如今跃身而成国朝帝宗,自然凡沈氏族人俱感与有荣焉,前前后后入洛者足足有数千之众。
当然,这其中有许多都是血脉已经非常淡薄偏远的,至于真正近支嫡系反而不必赶在这一关键敏感的时刻来到洛阳。比如沈哲子族叔沈恪至今都在留守建康,无缘参加梁帝登基大典。
早在多年前,沈氏便进行过一次分宗,将族人进行了一次梳理,许多偏支远裔或者只是寄生家门之内而无所任劳的族人俱都开出宗籍。
因此严格说来,今次入洛以沈氏族人自标的吴中乡亲,姓沈确是无疑,但其中有超过一半其实已经与吴兴武康这一支沈氏宗族已经没有了什么宗法上的联系。
但是如此大喜之事,沈家这一脉主宗自然也乐得与乡流同喜,既然不远千里的前来祝贺,人情方面肯定是要关照到。
但毕竟也是关系疏远,常年乏于联系,不知这些乡人究竟脾性如何,为了免于发生什么自恃皇亲国戚而乱法悖命的恶事,索性一并安置在宣仁小城中,同样也能彰显沈氏贵而不骄,仍愿与乡亲保持来往的家风。
当然,这些人是很难见到正在紧张准备登基大典的梁帝。不过眼下作为沈氏家主的沈充在经过最开始一段时间的欣喜若狂后,这几日情绪也渐渐的恢复平稳,也有了待人接物、迎来送往的理智与冷静。由沈充在此出面接待一众乡亲,同样也让这些人颇感受宠若惊。
就在腊月元日前一天,梁帝沈维周还忙于接见各边返回的旧人并确定典礼最终出席名单与次序,忙到了深夜才得以休息片刻。但也已经没有了时间再作小睡,因为子时之后典礼便算是正式开始了,梁帝更需要在寅时便在百官奉请下前往禁苑太极宫。
但就算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梁帝精神仍是旺盛,不得不说权力对人而言真是最好的刺激。饶是沈哲子在过往这些年早已经设想过许多次今日场景,但事到临头仍然不能做到完全的淡定,可见这天子尊位对人的诱惑之大。
在将最后一批诏旨定稿审批完毕,交由礼部郎官送往台城后,沈哲子终于得了片刻的闲暇。他缓步行出房间,立在廊下向四周望去,只见府内各处都是灯火喧天,甚至就连深厚的夜幕都被此处喜庆氛围给阻挡在外。
府内虽然灯火通明,但靠近梁帝居舍附近气氛却是非常的安静,这居舍四周俱有胜武军重兵把守,自不会让闲杂人等随意靠近打扰皇帝陛下的清静。而至于其他重要家人,也都各有事务忙碌,此刻也难抽身至此。
眼见皇帝陛下步入庭中,负责守卫此处的胜武军兵长陈甲阔行上前俯首待命,皇帝陛下抬手将之屏退,只在庭中慢踱片刻,夜风寒凉,足以清神。
只是在行到阴影处时,沈哲子却听到廊柱后隐隐传出微弱的啜泣声,他顿足于此倾听片刻,确认不是错觉后,便开口呼道:“谁在那里?”
“啊……”
阴影中传出一个短促惊呼声,旋即一道人影忙不迭自廊柱后蹿出,待其人前行几步,面孔便暴露在灯光范围内,竟是家中老仆刘长。
“阿、阿郎……不、不,陛、陛下……圣人!”
刘长从阴影中行出,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语无伦次,又作叉手又要大礼敬拜。
“得了吧,老奴真是可厌,你道繁礼粗习,就能真成谦恭君子?往常如何,往后如何,谁还会因这些责怪你。”
刘长乃是家门老人,随侍身畔已是二十多年光景,沈哲子自然不会待他太过客气,上前抬腿踢了刘长一脚,转又好奇道:“怎么到现在还不休息?不能养足精神,明日迁家入苑若是出了纰漏,小心要你好看!”
可是沈哲子话音刚落,刘长却又突然身躯一颤,老脸皱成一团,涕泪横流,匍匐拜倒抱住自家郎主脚踝便嚎啕道:“老仆死罪、死罪!阿郎将成至尊圣人,如此家门大喜,老仆不该悲戚呜鸣……但请阿郎勿罪,父母生养一身骨血,虽然衰老难用,但记挂在身也是一桩念想……不想临老还要刀兵见血,割我残躯……老、老仆绝不敢违圣人天命,但请阿郎体恤,容我啼哭半夜告慰父母亡魂,往后自然、自然……唉,总算也留一二骨血,忠孝不能两全,我……”
听到刘长这嚎哭泣诉,沈哲子不禁有些发懵,皱眉道:“你在说些什么?”
此时也有几名巡逻士卒闻讯至此,刘长捂住嘴巴,强忍悲声道:“老仆随侍阿郎年久,哪能中途拜别,阿郎往后便是禁中天子圣人,老仆自然也要随为中官,从此之后再非昂藏……”
听到这里,沈哲子总算明白这老家人悲从何来,一时间不免大感哭笑不得,指着刘长笑骂道:“你也不是用在寻常人家,怎么年龄老大不小,见识仍是鄙俗不长,真是辜负父母赐名!一把年纪惹此烦恼,去势又或不去,你与‘昂藏’二字又有什么关系?”
刘长只是低头抹着眼泪道:“此痛终究不是阿郎身受,一件老物伴身几十年,一朝痛舍,这又跟昂藏不昂藏有什么关系?我、我实在是……”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气得忍不住笑:“老物胆壮,还敢讥我?你信不信我即刻便让人割了你?”
刘长闻言后顿时噤声,胯下夹紧,老脸上表情似哭似笑,别扭到了极点。
终究也是府内听用多年老人,见刘长如此纠结状,沈哲子末了还是对他说道:“若只心忧此事,那也不必。之后迁家入苑,无非屋舍更大一些,规令严谨一些,其余概如旧年。你那老物暂且挂在身上,等到何时惹怒了我,便真给你割了发送掖庭作杂役之用!”
“这、这么说,是真的不用割?老仆还能须尾完整,随驾服侍阿郎?”
刘长听到这话,仍是半信半疑,但一双通红老眼中又再次泛起希冀光芒。
“你连忠孝不能两全都说出来,若还要强割了你,我还怕你父母亡灵泉下怨我。滚出去罢,早早入睡,明早苑内中官至此整理,还要你来应付。”
沈哲子又轻踢了刘长一脚,一脸厌弃的说道,老家伙这个年纪早已经人事无能,没想到执念还很强烈。
其实关于内侍中官的问题,此前行台也有讨论。无论前世后世如何,其实单就沈哲子旧年于江东出入禁苑所见,其实苑中真正所用阉人内侍并不多,整个禁苑之内也只在三四百人之间。
这当中自然也有江东朝廷本就因陋就简,皇权长久不振的缘故,但就算是按照正式的中朝规格,禁苑所用阉人也就五六百人便绰绰有余。
禁苑之中,真正需要用到阉人的主要还是帝后寝宫并妃嫔左右。至于一些中官职事如殿中监、大长秋等等内廷职位,往往也会由正常人充任。
当然这也是因为后汉阉祸酷烈,等到三国时期天下又陷入纷争之中,往往强臣执掌国事,皇权本身都岌岌可危,更不会容许阉人冒头。
至于后世如明朝内廷宦官群体庞大到形成内廷十二监,在此世而言,其实既没有那个必要,也没有那个可能,明朝宦官制度的健全,与其说是宫禁日常行为所需,不如说是皇帝用来制衡外廷的一个手段。
其实从古至今,作为君王而言,一直都有引用身边亲近人用以制衡外臣的手段。甚至于一整套皇权体系,就是一个家天下的演变过程。外廷百官之首的丞相,原本这个职位应该说是君王家相,至于九卿则更是家臣的演变,太常掌管家祭,光禄执掌门禁等等。
只是随着这个家越来越庞大,一众家臣也就相应的水涨船高,以至于他们渐渐拥有了限制家主的能力,于是便又来了新一轮的改革。比如后世朝廷大员的尚书,也不过仅仅只是内廷六尚之一的近侍小臣,而皇帝为了制约外臣,便给这些亲近小臣越来越多的权柄,逐渐成为朝廷正法章制。
眼下新梁草创,连登基大典还没有正式完成,朝廷章制更是还没有建设完成,但就算是章制悉定,凭沈哲子此世权势威望,自然也没有要以内廷节制外廷的需求。
若仅仅只是考虑禁苑中日常需要使用的人力,沈哲子又没有一个庞大后宫,不过一妻两妾而已,子女也多冲幼稚嫩,更不需要维持一个规模庞大的内廷。
因是当行台提出这个问题,建议普选罪户、战俘之中性恭健力者充实掖庭,被皇帝陛下暂时搁议。眼下宫禁所用,单单建康苑城中剩余那些已经足用。当然随着子女渐渐长成,禁苑事务渐多,增加内侍中涓那是必须的,但这都可以次第增补,也不必强求一定要一步到位。
有了刘长这老货令人啼笑皆非的打扰,沈哲子心情倒也变得轻松起来,又在廷中闲立片刻,随着侍者上前汇报时间渐近,便就返回室内,开始穿戴君王冠冕,等待百官入此奉请迎驾。
1495 圣人万岁
距离寅时还有两刻钟的时候,台省群臣已经在台城内集结完毕。除了原本一众留守洛阳的原行台属官之外,这段时间外镇各方也不乏紧急返回洛阳者,如坐镇关中的郭诵,河东的路永,并州的萧元东等王师重将。
基本上除了目下尚有重任在身、须臾不可离职的文武官员,其他大凡能够抽身归洛的人俱都返回洛阳。因为新帝履极对于他们而言,也是自身奋斗半生功业将要得于回报的一个标志。
新梁五德居水,服色尚黑,虽然皇帝陛下还未正式登基,但是各种章制服尚的改变业已基本完成。由于台城制度改革、百官封授还没有正式施行,因是凡在场文武之众俱衣以玄黑袍服,只在绶、带、冠式并纹章方面加以区别。
群臣集结完毕之后,便浩浩荡荡往台城东侧的宣仁小城而去。此时天色尚黑,但御道两侧灯火通明,将沿途照耀得纤毫毕现、白昼一半。
大梁皇帝将于此日正式登基履极,这件事全城皆知。有了此前祭天的教训,早数日前台城便加强了对整个洛阳城的防卫与控制,宵禁执行得极为严格,生民俱被限制在各自坊区,不准在外游荡、干扰大典的进行。
但人永远是要比规令聪明,台城想要凭此便阻止生民宣泄他们的热情,那也实在做不到。当台臣队伍由朱雀门出发上路的同时,南面洛水沿岸各个坊墙同样火光透天,既然不许他们出坊观礼庆祝,他们便在坊中宣泄自己的热情。
因是台臣一路而行,道途中便听到洛水南岸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诸如“圣人履极”“天子万岁”之类的口号不绝于耳。
位列队伍前方的萧元东等武将们,本身便就兴奋不已,平时也都少于礼教,此刻听到洛南民众们呼喊声,一个个也都眉飞色舞,甚至故意朝着前方杜赫等人背影高声叫嚷,回应洛南民众。
文武积怨,历代难免,否则不至于廉颇、蔺相如之间的将相和传为千古佳话。有了萧元东等人的带头,队伍中的武将们一个个也都笑逐颜开,纷纷振臂高呼“圣人万胜”“大梁威武”,虽然引来旁侧同行礼官们的怨视,但一个个浑然不以为意。
他们与皇帝陛下那是沙场托命的深情,岂是这些伏于案牍的刀笔吏能够媲美!
随着武将们一路鼓噪,迎驾队伍那种肃穆氛围不再,但也并未就此变得乱糟糟一片。对于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典,这些武将们自然也不敢过分恣意,之所以会有今日此举,除了表达对于皇帝陛下的崇敬恭伏之外,其实也存在与台阁诸公角力的争胜之念。
说起来这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还是龙门辩场不乏时流宣扬羯贼大患已除,应该止戈休武、力图恢复诸夏元气。这种论调自然就触怒了武将们,他们自然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少数人哗众取宠、故作险论,还是背后有人撑腰作势。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并不妨碍他们彰显自身的存在感,遍告世人他们才是世道能够归治的最大原因,他们才是皇帝陛下麾下最忠勇可用的力量!
这种文臣武将的角力,无论如何都难避免,眼下这种程度不过小事而已。如果是全无纷争、一团和气,皇帝陛下反而需要怀疑这麾下群臣是否已经志气懒惰,文无布政播治之勤恳,武无积功夺勋之英勇。
不过在进入宣仁小城之后,那些武将们也都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姿态稍作表露即可,若还不依不饶的坚持,那就是在找不痛快了,一旦扰乱之后的礼仪,那就是针对皇帝陛下本身了。
群臣抵达旧邸,先由中书、太常、礼部大尚书等三者上前叩门献表,之后群臣叩拜,山呼万岁。这一项典礼称许并非常礼,特别是江东中兴之后,如中书这等级的执政重臣几与皇帝分庭抗礼,哪怕在许多正式的典礼场合,都可持于平礼。
但今日大典毕竟是新皇登基,而且具礼如何,也要看受礼者威势如何。当今皇帝陛下之权威声望,可谓是近世无可比肩,言之直追后汉光武大帝都不为过。
甚至就连晋世中朝武帝司马炎,篡魏享国之时,继承祖业之余也仅仅只是消灭蜀汉,仍有东吴半壁尚存,且祖、父相继蓄力,论及尊途之英壮恢弘,更是远逊于当今皇帝陛下。
如今大梁新立,虽然尚不可称金瓯完整,四边仍有诸夷余波,但局面早已经大优于近世诸多僭号称尊之流。特别今上称尊,是逢诸夏神州未有之沉沦大祸,非此英主救世,则诸夏百姓或远逃四边、或被发左衽,救亡图存,衣冠重塑,累数历代,无此盛功!
因是群臣于府前山呼万岁,或声嘶力竭,或感激涕零,如崔卢等久亡胡中的老臣,更是深叩于地,面额见血,一声声呼喊中,受尽苦难折磨的前尘往事烟消云散,不意此生尚还有幸奉请叩拜诸夏冠带、中国英主!
在群臣叩拜声中,皇帝行辇出现于府邸前庭,皇帝沈维周衮冕威重,端坐于行辇御床之上,神态庄重肃穆,皇冠垂旒之下,双眼灿若繁星,威光流转,令人不敢直视。
而随着皇帝仪驾出现于群臣面前,万岁呼声更显浑厚。特别几名武臣视线余光扫见御辇上端坐的皇帝陛下膝上平置一剑,山呼声不免更是大噪,甚至就连周边拱从护驾的胜武禁卫将士们也都加入此中,一时间万岁呼声直冲九霄!
君王佩剑,旧俗源远流长,远追先秦古时,更是贵族之中必须要搭配的饰器,无论是否精擅剑技,俱都以此为尚。而随着时势的推移,君王佩剑逐渐淡化为纯粹礼器,特别是后汉之世,屡有少君当国,此礼更不复存而代以璋玉器物。
当然,在之后许多年间,多有强人僭制,不乏以此自标勇武,此风得以复炽。皇帝陛下今日佩剑并不足代表什么,但是迎跪最前方的几名武臣却敏锐发现今日皇帝陛下所佩剑器并非新制礼器,而是旧年佩剑,剑鞘痕迹斑斑,已经显得非常老旧,与那簇新衮冕更是形成鲜明对比。
而之后皇帝陛下的举动,也证明了这些武臣的激动并非会错上意。
行辇缓缓出府,停在群臣队伍前方,此际本该由礼官宣诏起驾,但皇帝陛下却抬手叫停,缓缓自御床上立起,手持佩剑横置胸前,面向群臣朗声道:“执我旧剑,召我旧部,胡患未消,国能安否?”
“臣等尚堪勇战,朔风难凉热血!圣人兵锋所指,王师束甲待征!大梁受命,既寿永昌!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
“受命于天,圣人万岁!”
吼叫声此起彼伏,霎时间燃爆全城,洛阳八十一坊,坊坊声如雷鸣,天中震荡,大河浪涌!
永嘉之祸,亘古未有,中国之主竟受控夷狄,虽然在漫长历史之中,此事并非孤立。但今人由此追古,这绝对是上古犬戎灭周以来诸夏神州最大耻辱,对今人之信心打击不可谓不大。
大梁兴国,虽然摒弃前晋法统,但绝不意味着要将这一桩诸夏旧耻一并抹去。大梁皇帝身佩故剑登基履极,便是在向世道人众重申铲除此世胡祸之决心。新朝虽立,但胡祸仍存,远还未到坐享旧功的时刻,仍需厉兵秣马,警惕诸夷,乱我邦国者,唯示以剑!微时如此,至尊亦如此!
神州沃土,诸夏桑梓!生长于斯,繁衍于斯,是苍天馈赠,是先民遗泽!夷狄丑类,祸我桑梓,乱我邦国,纵一时群众喑声,不久必有壮声复鸣!保家卫国者,唯戈唯甲,旧耻铭记,无复蹈此!
诸夏雄声,再壮天中!在这全城山呼之中,新皇御驾缓缓驶向太极宫朱雀门,前方三千精骑威武开道,后方群臣肃穆而行,脚下这条长街,便是盛世坦途!
卯时正刻,新皇御驾驶入朱雀门。内外鼓吹齐鸣,三响而定。御驾自朱雀门入,含元殿止,群臣三拜恭请新皇落车。
新皇下车之后,自有礼官恭请登殿,殿上黄屋高擎,殿前鸾旗飘舞,新皇拾级而上,群臣步步景从,殿前而止,新皇独入。
礼部大尚书卢谌上前一步,面向群臣再诵此前祭天请命之诏文,诏文诵毕之后,自有中官小心翼翼呈上传国玉玺,卢谌大礼拜承,之后膝行入殿,将玉玺两手托举于头顶,新皇面北而拜,面南而揖,同样伸出两手,郑重接过传国玺。
“皇王受命,万岁!万岁!”
群臣见此,再于殿前山呼万岁。新皇则两手托玺,三步一顿以示受命谨慎,一直行至大殿正中御床上徐徐落座,殿内钟磬鼓吹齐鸣,礼乐声止,礼官行至殿前,呼名赞拜,群臣鱼贯而入,正式叩拜大梁新君!
这一日,洛阳自是天下瞩目之焦点,而端坐于太极宫含元殿御床上的大梁新君沈维周,自是天下的中心!
冲幼立志,年少任劳,名动江左,功成淮南,天中创制,北伐杀胡!二十余载夙兴夜寐,不辱此身,不负此世!
皇王受命,大梁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