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汉篇4
当汝南王沈云所率巴东王师攻入蜀中,并向成都方向奋勇而进的时候,另一路由梁州刺史毛宝所率领的汉中王师也在巴蜀北路发起了凶猛的进攻。
蜀道天险,绝非说说而已。巴东一路伐蜀王师虽然依托于大江溯游而进,成功的攻入蜀中,但并不意味这条水路就是一路畅通,无论什么人都可平流入蜀。
三国时期,司马氏当权的曹魏伐蜀,当时魏军已经由北路攻入蜀中且蜀后主刘禅业已投降。吴主孙休难忍寂寞,派遣数万大军沿江西进,名为救援,实则打算趁着曹魏平蜀未定之际而收渔人之利,侵占一部分蜀汉遗泽。
但东吴这数万大军西进未久,便遭遇了蜀将罗宪的阻挠。当时罗宪以巴东太守镇守时名永安的鱼复白帝城,以麾下区区两千之众,强阻吴军于此数月之久,一直坚持到魏国处理完毕蜀事动荡再反过头来进攻东吴重镇西陵,东吴自顾不暇,永安之围遂解。
永安之战在三国对峙过程中算不上什么大规模的战役,但给东吴政权带来的羞耻却实在不小。
且不说这种背弃盟友、趁火打劫的行为道义与否,须知曹魏灭蜀之后局势可并不平静,特别灭蜀大将钟会的作乱虽然近乎一场闹剧,但也暴露了当时魏国内部的严重问题。
司马氏虽然父子相继窃夺曹魏权柄,但是这个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淮南三叛,甚至灭蜀之威都不足完全镇压住魏国内部对司马氏霸府的抵触与反扑。所以尽管钟会谋反时间并不长,但给曹魏内部所造成的触动还是极大的。
在这个过程中,司马昭既要稳定内部,又要整理消化伐蜀所得,因是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救援永安。其人本就枭雄人物,大概内心里也并不认为蜀将罗宪有什么值得救援的价值,还是因为永安所在的确是大江显重要塞,再加上罗宪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这才发兵救援。
这当中足足有几个月的时间,东吴西陵防线又是陆逊父子两代经营的重镇,而永安不过仅仅只有罗宪所率两千亡国之余,东吴大军几番发起进攻,其中领兵者甚至还包括陆抗这位东吴名将,但却仍然没能轻越雷池半步。
永安此战的结果,也让东吴这一次军事行动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只成就了罗宪作为蜀汉最后一位名将的威名。
这一场战事,抛开其他方面的因素,长江水道溯游仰攻所带来的地理压力也不容忽略。大梁今次伐蜀,虽然起点便是旧年东吴久攻不下的白帝城这一三峡门户,但是上游的江州城、犍为城同样也是大江沿线不逊于白帝城的险关。
蜀中地理得天独厚,除了南线水流湍急,北路峰峦迭起、险隘无数更是当之无愧的天险。旧年秦雍六郡流民入蜀,途径剑阁时,李特曾经感慨:“刘禅有如此之地而面缚于人,岂非庸才邪!”
人总是记吃不记打,虽然成汉国号中所示敬无论是公孙述的“成家”还是刘备父子的蜀汉,俱不能享国长久,但当成汉李氏拥此险关之时,同样不能以史为鉴,自作长久割据的美梦。
巴西阆中,城扼嘉陵江,背靠大巴山,西接剑阁、葭萌关等蜀道险关,乃是当之无愧的巴蜀要冲。若求保全巴蜀,则必守阆中,这一点成汉君臣也都颇有明识,国中半数甲士,俱都集中于此一线,以求将梁州汉中的大梁王师强阻于外。
成汉驻守阆中的,乃是皇太弟李广。镇守于此蜀道天险关隘,李广其人才力深浅与否尚在其次,只要其人不犯什么致命的错误,梁军想要从汉中经由剑阁险关攻入巴蜀简直难如登天。
事实也的确如此,大梁朝廷确定伐蜀战略之后,作为伐蜀总统帅的汝南王沈云还没有离开洛阳,早在开年之初,梁州刺史毛宝便率领王师大军向巴西发起了凶猛的进攻。
但是,汉中发兵虽然时间最早,但进展却是最缓慢的。大小剑山双壁耸立,蜀中军队根本无需更多布置,只需要紧紧扼守住阁道,梁军于此便寸步难行。
汉中王师久困于关隘之北,于战事上的推进甚至都比不上于陇右南来攻伐仇池国的庾曼之所部王师。
但就算是明知蜀道天险、易守难攻,汉中王师仍然不敢放松攻势,相反还要持续不断于此强攻以维持住对成汉的强势压迫,让巴西所驻成汉军队不敢调度离此、转戍别处,从而有效的吸引住成汉国中有生力量。
成汉虽然只是小国寡民,但拥此四塞险关的绝佳地理优势,国力同样不容小觑。
像是羯国那样的河北霸主,想要有效控制国中人力物力,都不得不将各边民众强驱安置于国都附近,由此又产生一系列的管制问题。
而成汉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优越的地理环境决定了生民根本无需高压监管,只能聚集在成都平原附近,这就让成汉举国征发动员非常高效。
所以历来伐蜀,都要务求速攻,一旦战事稍有拖延,便会生出诸多变数。汉中一路无论能否功成进取,但攻势强大与否也直接关系到蜀中力量的调度情况,给其他几路伐蜀路线争取胜算。
譬如眼下,由于汉中王师凶猛进攻,成汉在阆中布置了足足有将近五万甲士,这几乎已经是成汉国中过半的兵力了。特别其中有超过万数的原六郡流民后嗣所组成的军队,可以说是成汉国中当之无愧的精军,是汉主李势赖以统治巴蜀的坚强后盾。
尽管有着剑阁天险,能够顽强的将汉中的梁军强阻在外,但是前线这些成汉国军队在见识到梁军强悍的战斗力以及那精锐的武装之后,心中仍然充满了危机感。
作为大军统帅的成汉国皇太弟李广更是须臾不敢松懈,单单在剑阁一处便布置了万数军队。而在阆中周边,值得防戍的关隘也并非只有剑阁一处。群山之间最起码有三条兵道可以供梁军攻入进来,自西到东分别是阴平道、金牛道以及米仓道。
这其中,阴平道上接陇右,下抵蜀中绵竹治下的江油,这一条路线正是旧年魏将邓艾攻入成都的行军路线,同样不容有失。
眼下的阴平道,并不在成汉控制之中,属于仇池国杨氏的势力范围。仇池国与成汉彼此之间虽然互无统属,但彼此之间渊源也是极深,旧年李特率领秦雍流民入蜀,多仰杨氏助力才得以在蜀中成功立足。
如今即便不考虑这些旧日渊源,仇池国与成汉也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若是其国被陇右南来的梁军攻灭,那么成汉西北方面也将完全暴露在梁军兵锋之下。
而仇池国也借由这一点与成汉休戚相关的生死危机,屡屡向蜀中勒取人物之用,单单在李广坐镇阆中之后,便陆续向仇池国支援了兵众五千余,钱粮之类更是不可计数。
到如今,据说仇池国与南来的梁军正对峙于岷山之间的沓中,形势不容乐观。
沓中此地,正是当年蜀汉大将姜维屯兵所在,李广不知梁军是有意将仇池国势力驱逐至此还是凑巧,但目下这种态势,即便他少知旧事,麾下自有干将力陈须以前辙为戒,将一部分兵力安排在晋寿、梓潼之间作为后备策应,以防备梁军攻出阴平之后长驱直入蜀中,使得大军顾此失彼,重蹈蜀汉覆亡的旧辙。
金牛道出入关隘便是剑阁,成汉虽然在此驻守万数兵力,但是由于梁军进攻凶猛,尽管成汉自有天险可恃,双方每每战至酣处,伤亡甚至达到一比一,装备、士气、战斗力等全方位的差距,哪怕有着剑阁天险为助,成汉军队仍然不能占有绝对优势。
米仓道虽然论及险重不及前两条通道,但同样也是一条勾连汉中与巴蜀的捷径。旧年魏将张郃正是循此入蜀,直入巴西宕渠,与蜀将张飞大战一场。定军山黄忠力斩夏侯渊,战场正位于米仓道。
虽然这两场战事是蜀人大胜,可问题是眼下整个成汉国中又有几人能有张飞与黄忠之勇?一旦梁军循此大举进入巴蜀,局势仍是堪忧。
然而成汉军防荒驰日久,能够设防于前两条要道已经是难得垂死挣扎的警觉,至于这一条米仓道则已经完全没有了军事有关的防事。
但这一条捷径也并未因此荒废下来,反而由于没有那么强的军事色彩成为民间与外界沟通的重要通道,多有巴蜀大族组织翻山力役通过这一条道路直往汉中而去,将诸多天中物产贩运到巴蜀内地,大收其利。
李广在入驻阆中之后,也曾想全面封锁米仓道,派遣部将昝成率领五千部伍驻扎于道途起点,禁绝一切人物往来。
可是几个月时间下来,收效实在甚微,一则是经过多年的踩踏开辟,米仓道早已经不是一条孤道,之间道途错综复杂,几乎已经没有了雄关紧扼所在。
二则便是财货诱人,米仓道山峦之间多有山茶杂生,俯拾皆是,而在另一面的汉中,这些漫山遍野分布着的山茶叶却是价值高企不下,以至于就连许多驻军守卒都罔顾国危职责,山野采茶卖往汉中,甚至守将昝成都亲自组织兵勇进行这些茶叶贸易。
目下两国交战正酣,李广哪怕只是中人之质,也明白汉中此际高价收购巴蜀山茶必是存心不良,且不说汉中梁军会否循此攻入,单单那些兵众往来输送财货,只怕汉军于大巴山南麓防务种种早被梁军窃知!
李广对此虽然震怒不已,但他对昝成也颇有几分无可奈何。从辈分论,昝成是他祖母昝氏的母家兄弟,从势力论,昝氏乃六郡流民之中的大军头,正是由于昝氏等势力鼎力相助,其父李寿才能逆杀成主李期,使成汉国祚转到他们这一支李氏来。
但昝成如此罔顾国难而谋于私利,当中的危害性也不可无视。所以李广只能频频遣使前往成都国中弹劾昝成,希望皇帝李势能够严惩昝成。
除此之外,由于多方分兵,阆中本部兵力渐有匮乏,一旦某一路发生变故,在见识到梁军战斗力之凶悍之后,李广也没有信心能够从容应变,所以希望国中能够再遣一部分援军至此。
随着时入九月,北面战事未有丝毫好转,唯一聊可安慰便是也没有往更坏处发展。
汉中梁军主力仍被强阻于剑阁之外,仇池杨氏与陇右梁军仍在沓中对峙互攻,至于米仓方面昝成的军队由于节令所限,茶叶贸易暂告段落。
但这并不值得高兴,且不说在这几个多月贸易过程中梁军究竟探知到多少汉国军务。昝成这个贪鄙短视的国贼根本不知收敛,大概其人也感受到李广对他越来越不满的态度而有心炫耀,米仓所部汉军用度成了北路诸军最丰厚者,时令还未入深秋将士早已换上冬衣招摇,因而招惹诸军嫉恨有加。
成都方面也终于有了回应,但结果却与李广所设想大相径庭,国主李势派遣太保李奕之子李戡北上调查昝成罪实,但却并没有直接宣布对昝成的惩罚。
这摆明了是不信任李广一面之辞的态度,不免令李广更加羞恼有加。李广心知荣养于成都的那位皇兄李势根本就不信任他,特别在他主动请求为储君之后,虽然李势迫于形势而答应,但对他仍是提防有加。
尤其当李广执掌国中半数甲众坐镇阆中之后,李势内心里只怕担心李广大军杀回成都还要甚于梁军攻入蜀中。尽管李广痛陈利害,并将昝成罪实毕奏,但为了防备李广一人独大北疆,仍然不肯拿下公然售卖国运的昝成。
太保李奕同样是六郡流民元老军头,且因为旗帜鲜明的反对李广为储君而在近年来深得李势看重,将之作为制衡李广的人选安排在成都北部的涪城。
涪城地处成都的北部,不与国境诸险相接,正是成汉立国以来,国中用以防备边疆大将的手段。李势做出这样的布置,并将国中三万甲士配给李奕,目的不言而喻。
李奕之子李戡也根本不将李广这个名义上的储君放在眼中,北上之后甚至根本没有前来相见,只是派了一名使者稍作通告,本身则直往昝成所部而去。
如果说这些还能让李广在国难临头之际忍耐下来,那么有关援军事宜的安排则直接击穿了他的承受极限:国中没有派遣一兵一卒北进增援,仅仅只是送来了五面大鼓!
按照成都中使的说法,这五面大鼓可不是什么俗物,而是丞相范贲于青城山祁天告命请下来的神器,号称神效不逊于黄帝伐蚩尤时所制夔牛战鼓,只需要立在剑阁临战敲击,声若雷鸣,敌军闻声丧胆逃窜,己军闻之悍勇忘命!
这话听来或有几分搞笑,可是无论言者还是听者俱都神态庄重,甚至在战鼓交接的时候,几名李广麾下战将已经难耐激动之色,颇有跃跃欲试之态,显然是没有怀疑。
范贲乃已故丞相范长生之子,而范长生则号为蜀中八仙之一,更是巴蜀天师道大师君,于蜀中信徒无数,劝进李雄之后,更被李雄加封为天地太师。范贲得其衣钵嫡传,蜀人是深信范氏必有神异之能!
但其实,真正眼界到了一定的程度,只要不是其人太过痴愚,又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五面大鼓就能强阻数万梁军悍卒,范贲为何不多打造一些出蜀征战天下?
无论将士们看法如何,李广已是彻底的失望,索性将心一横,自率本部精锐向昝成营驻所在杀去!
且不说他如今还不是成汉国主,就算已经称尊,这蜀中霸业也非他一人专享,如今人人罔顾国难,又何罪于他一人?昝成这个狗贼,他是一定要杀的,他也要看一看,皇兄李势究竟敢不敢在梁军围攻的危急形势下对他痛下杀手,自毁长城!
李广这里刚有动作,米仓的昝成已有警觉,其人集众登高而呼:“国贼李广,罔顾先主创业艰难,自恃悍勇幽迫君王奉其为嗣!贼子不独要挟君王,如今更是奸心恶胆欲杀大臣,国将不国,苍生何归?大梁圣主治世,恩泽广被寒伧,凡我伍士,俱承恩惠,生死两路,自在足下,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太保李奕的儿子李戡入营未久,正喜孜孜要寻昝成商议如何瓜分与汉中贸易巨利,却不料逢此变故,昝成早被汉中养肥而逆心滋生,不待李戡再说什么,已是人头高悬,被昝成斩杀祭旗!
正在李广与昝成火并之际,原本应该与仇池国鏖战于沓中的陇右王师庾曼之部,早在杨氏降人的引领之下暗过阴平道,直抵江油,兵发绵竹!
成汉篇5
蜀道天险,再险险不过人心。在德不在险,先秦名将吴起早作振聋发聩之言,但却往往不为世道所重。
旧年李特率领流民入蜀,途径剑阁时指点江山,颇有意气风发、雄心激昂之态,大概应该不会想到,这句话在未来不久之后,同样也会应在他的子孙身上。
这么说也有几分不准确,其实李特的直系子孙早在蜀道天险被攻破之前,便已经悉数死在了成国内讧之中。如今的汉主一系,早已经转成了李特之弟李骧一脉。
但无论血脉传承如何,最终结果都是类似。当大梁三路大军各迈险途而会师于成都平原之际,传承四十年的成汉国一如它的先辈,正式覆亡。
大概是蜀道天险给蜀人带来的心理优势实在太高,一旦蜀人发现这一优势不再,顽抗的斗志很快便告瓦解。
大梁王师出现在成都平原之后,再也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蜀军先后卸甲归降,汉主逃无可逃,只能在群臣陪同之下,素缟自缚、奉表载棺,于成都城南梁军大营前向汝南王沈云请降。
汝南王在诸将并众虎贲陪同之下,于辕门外接过汉主李势膝行奉上的请降国书,但却并没有如成汉群臣所设想那般,给予汉主李势什么礼遇安抚。
沈云抽出佩剑,剑刃搭在战战兢兢的李势头顶,虎目环视一周后最终落在面前跪拜的李势身上,朗声说道:“尔曹夷丑,礼章不习,趁乱挑衅,窃我巴蜀,无怀中国存身之惠,反恃奸勇偷符僭命,乱邦害国,奴役黎民!大梁天子君恩浩荡,未尝无有仁念纵容,允尔改图归义,长恶不悛,自救犹可?王师临此,城下陈兵,尔曹贼主乱臣,不拜于仁而伏于威,曝此丑态,可称遂愿?”
听到这恶意满满且充满讥诮的话,成汉君臣俱都面若死灰,心中纵有激怒,但见周遭大梁王师连营几十里,甲兵之盛摧人心魄,一时间也都不敢发声反驳。诚如沈云所言,他们君臣固执,一直等到王师大军将成都团团围住,才死心出降,本来就应该预料到会自取其辱。
一场受降之后,成汉君臣俱为王师监押,之后汝南王便率大军正式进入了成都城,传檄巴蜀各方正式宣告成汉的灭亡。
此时纵然还有什么成汉孤直忠孽负隅顽抗,在得知国主李势已经在成都请降之后,也都纷纷放弃了抵抗,前往大梁汝南王所划定的受降区域缴械投降。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首五代后蜀国主孟昶宠妃花蕊夫人所著《述国亡诗》于后世流传颇广,但十四万人齐解甲是真,更无一个是男儿则未必,这首诗其实挺王八蛋的。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你两口子深宫奢靡、没羞没臊,闹得天下皆知,亡国之际推不知?你不知谁又知?那些远在戎途、不知成都宫门几开的征士难道就知?
亡国之际,孟昶曾经感慨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临敌,不能为我东向放一箭。但其实他最大悲哀还不在于此,专宠贱婢十数载,帷内清白不能得,这才是他最值得耻笑的地方。
花蕊夫人因此述亡一诗,于后世多受文人舔狗称颂,言其巾帼豪迈,见笑男儿。但其实说穿了,不过一个贪生怕死、不能全节的丑劣妇人罢了。
孟昶即便负于天下,不曾负此一人,即便不能手提三尺长剑上阵杀敌,难道不能半丈白绫自悬梁端?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这个妇人大凡有一二贞烈,回顾享恩之厚,也该稍念孟昶死后妻妾名节不污。本身已经不能全节于此,哪里来的脸去耻笑那十四万人无一男儿?论及享恩深厚,只怕十四万人不敌此一身!
对于大梁朝廷而言,平蜀是笃定之事,事后如何尽量保全蜀地元气,并尽快让蜀地归治,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基本原则就是一罪两惩、杀恶保民。
汝南王进入成都之后,随着巴蜀各地次第归降,连发数檄告示境中,一再重申汉主李势的巴氐身份。
这一点其实很有必要,民众们接受消息的途径其实非常有限且滞后,甚至在王师整编巴蜀降人的时候,有许多兵卒甚至反问汉主何以姓李而不姓刘?他们居然以为自己还在为蜀汉而战!
这在资讯发达的后世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在时下却不是什么新鲜事。汉主大概也乐得民众们保持这种误解,哪怕是在成都平原左近,仍然不乏民众根本不知李氏国主竟然是巴氐身份。
王师一再申明李氏巴氐身份,自然不是心存善念,随着巴蜀之间成汉甲士基本受降完毕,接下来汝南王便公布了一桩令人震惊的军令:于成都城外,就地斩杀汉主李势!
此令一出,成都城内不免哗然。虽然成汉君臣也知他们直到兵临城下才肯出降,肯定不会得于什么优待,但也没有想到大梁王师竟然如此决绝,直接在成都便要杀掉他们的国主!
但在王师一方面看来,这却是再正常不过,区区一个汉主李势,较之羯主石虎如何?就连石虎被擒之后,都是在信都城直接处以脔割极刑!
王师大义,旨在再造诸夏,汉主李势以胡虏之身、窃符僭命,称制于诸夏之地,其罪应诛,罪不可赦!这是大梁所以兴创,王师所以举义之根本所在,绝对不容更改!
尽管王师此前已经做出许多铺垫,但当真正斩杀汉主李势之际,巴蜀之间还是不乏动荡。
但这对王师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此时三路王师、五万精锐之众毕集成都平原,后续汉中与荆州仍在源源不断增军,一旦各部悉数到位,巴蜀所集王师军众将有十万大军。
而这十万大军在蜀地局势还未彻底平复之前,是不会撤离蜀中的,巴蜀这些当地豪强,那真是不怕死就使劲跳!
汉主李势被收斩之后,野中虽然略有喧扰,但也仅仅只是止于言辞,纵然有人心怀不忿,也都不敢直付刀兵。
其实跟河北方面穷追不舍、要将石赵宗室余孽赶尽杀绝相比,王师对于成汉李氏还是不乏宽容的。这也是因为李氏虽然称制蜀中,但作孽较之石赵还是稍轻,所以在杀掉汉主李势之后,对于成汉其余宗室人物也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押赴天中献捷、以罪户安置。
当然,此时的李氏宗属其实也没有剩下多少人了。汉主李势首恶被斩,皇太弟李广则早在毛宝冲破巴山阻挠后围打阆中,便死在了阆中城下。李势并无子嗣,兼之兄弟单薄,至于原本李特一脉,早在内斗中被诛杀殆尽。
一罪两惩,汉主李势首恶伏诛,至于其他成汉重臣元老们同样需要押赴天中论罪。李势之死虽然在情感上让他们有些无法接受,但理智上其实也是给他们一些安慰。
大梁姿态咄咄逼人,连汉主都说杀就杀,要杀他们则更加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此际留他们一命而送往天中,虽然前途仍是未卜,但应该能够保全性命,否则也无须如此大费周章的再将他们送往天中。
也正因此,李势之死虽然给巴蜀局面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震荡,但这些成汉遗老们也并没有完全失去希望、铤而走险的再作搏命,而是乖乖听从王师安排,踏上前往天中的路途。
这当中,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那就是成汉国丞相范贲。范贲是蜀中大天师范长生的儿子,基本上也继承了其父的势位与名望,在蜀中享有非常崇高的地位。
成汉国上层内斗不止,但范贲却能始终荣宠不减,在其父死后被成主李雄任为丞相后始终没有什么改变。以至于当李寿改元称汉之后,有心撤除范贲官位,但举国上下居然没有人敢于接替范贲,其人其家于蜀中威望可见一斑。
当然这也是因为范贲自身明哲保身,从很早开始便淡出成都时局,也学其父一般隐居于青城山。但这所谓的隐居,可不是离群索居、修身养性,范贲每每于青城山开坛讲道,听讲者往往数千乃至上万之众。
而且,范氏也是巴蜀豪强中一个顶尖代表。从成都城至于青城山,都江堰所浇灌的广袤原野,尽为范氏园墅私产。内中良田广厦不计其数,几乎不逊于一个独立王国。论及在国中所享尊荣,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皇族李氏。
此前范贲引众于犍为抗拒王师,落败之后便逃回了青城山。之后成汉君臣出降,就连国主李势都被直接斩杀于成都城外。可是当汝南王传檄下令让范贲前来成都领罪时,所激起的风波之大连汝南王都吓了一跳。
首先是大量民众集结于青城山与成都城之间,他们也不集中作乱,只是不断向成都方向叩拜请罪。更有甚者,竟有十数名蜀地壮卒自缚前往汝南王官邸外,声称愿为范师赎罪而自刎于汝南王官邸外!
之后巴蜀各方为范贲求请乞命的书信更是雪片一般向成都飞来,甚至就连此前已经卸甲进入各地降营的蜀地降卒都开始骚乱不定。
眼见各方局面骚动至斯,汝南王也是震怒不已,再次下令全军整装待战,并传告荆州方面继续增兵,限定五日之内范贲若不前来成都,期限一到便要血洗青城山!
虽然此前朝廷议定平蜀主旨乃是尽力保全生民,但妖人惑众至斯,使人不知王法威严,甚至卖弄血性的自戕,如此愚民悍众,如何能够指望归义入治!既然要斗狠,沈云也无惧巴蜀血流成河!
汝南王做出这番声明之后,范贲也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入蜀的王师大军绝非此前经验能够应对,不得不在第三天的时候行出青城山,由其子掌御,父子二人共乘牛车抵达成都。
其人一路行来,沿途拱从者无数,诸多蜀中民众自发而来,泣泪相送。范贲端坐在牛车上,神态虽然仍是清癯淡然,但其实心里已经苦笑不已。当他被逼出青城山的时候,便意味着要在王师刀锋之下低头,而蜀民如此作为,则更加将他逼到了不得不死的绝境。
果然,在抵达成都之后,范贲被引入汝南王官邸,但却并没有见到汝南王,只有一位大都督府参军前来转达汝南王口讯:欲求何死?
范贲一时胆怯,鼓噪民情,事态演变到这一步,其实彼此都成骑虎难下之势。大梁若想顺利治理巴蜀,范氏必须要除,区别只在于将要有多少人为之陪葬。
但范贲不想死,这是肯定的,否则便不至于酿生出这样一场风波。
沈云虽然不惧斗狠,但若真要将蜀中杀得血流成河,也不是他能轻易决定的事情。幸在范贲此人没有在这庞大压力下坚持下来,这给了他请示天中的时间,于是他一面派人飞骑将此间情况向天中奏报,一面继续将荆州来的部伍安插到巴蜀各处险要所在,做好两手准备。
天中朝廷对此也极为重视,在得到沈云奏报之后,皇帝陛下与一干重臣快速做出决定,安排五位天师道师君一同入蜀,解决范氏难题。
随着范贲进入成都城,其人生死安危也牵动着几乎所有巴蜀人心。当这些人再见到范贲的时候,是在大业三年的新春,在一众王师将士的保卫之下,范贲作为一个御者持绺扶缰,而在他驾驭的牛车上,则端坐着一名鹤发童颜老者。
眼见神仙一样的范师居然在大梁悍卒威逼下做奴仆役使,巴蜀人众可谓羞恼交加,野中更是鼓噪连连,不乏人挥舞着竹杖想要冲破王师封锁,要将范师解救出来。
青城山道上,范贲自牛车上站起来,面向神情激动的一众蜀中人众拱手道:“诸位乡流切莫唐突尘外高人,这一位天中严师君,乃是真正神仙中人,旧年我父羁旅天地之间,都要以能与严师共友为幸……”
讲到装神弄鬼,故作玄虚,成名于江左的严穆严师君同样是道中高人。
如今作为天中天师道派往蜀中解决麻烦的人物,严师君可谓重任在身,他视线散漫漂移,浑然不以周遭鼓噪人声为意,对于范贲言辞中对他的抬举,更是置若罔闻,只是手中麈尾轻摆,示意范贲继续前行。
人只有固执本我与俯首低头的区别,退一步与退一万步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当范贲得知天中朝廷愿意饶他一命的时候,已是喜极而泣,甘为玩偶,哪怕眼下为天中严师君做一个车夫,仍然没有什么怨言。
在万众跟随瞩目之中,牛车缓缓停在青城山道上,在范贲的搀扶下,严师君缓缓落车,当看到山石之间横生出的一棵松树后,严师君脸色终于微微发生异变,他疾步阔行、拾阶而上,步履矫健,远不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严师君将手掌摩挲着那粗糙的树枝,满脸沧桑感慨,似是闭目神游,良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来,眼神深邃悠远,仿佛穿越古今,悠悠然道:“岭上苍松今犹在,不见当年严君平。旧年我与君平隐此并修清业,牧牛小童由此而过,君平偶发意趣,请他为我二人煎茶,赠以松子二枚……”
“若非二师当年惠赠道果,我父焉能号于长生!”
范贲听到这话,神态顿时激动起来,仿佛彼此对答都是真的。
围观之众听到这二人对话,一时间俱是惊诧不已。蜀中多神异,范长生便是近代翘楚,传言其人性命悠长,旧年曾事蜀先主刘备,可谓当世的活神仙。至于二人所言之严君平,更是西汉成帝时期得道高人。
听到这番对话,众人才知范长生所以长寿,渊源居然还要上溯到汉时神仙严君平。而眼前这位严师君,竟然在当年便能与严君平坐而论道,道业之深,可想而知!
当然,众人也都不是傻子,如此妖异事迹哪能随便轻信。可是这一番道缘,却是范长生的儿子范贲都承认的,还能有假?
此类作秀,之后在蜀中频频上演,观者自然也越来越多。到最后,范贲甚至舍弃人间种种,跟随天中严师君北上,言是将要直往汉中天师道祖庭修持道业,两位超凡脱俗的神仙中人就此联袂而去,只给蜀中留下许多引人遐思的神仙轶事,长久追念。
而在这神仙轶事的传扬过程中,蜀人们也深刻感受到他们的闭塞与浅薄,更加感叹天中人物之盛,随便一位世外高人显迹人前,就连他们所追颂的范师都要踵迹而行。
解决了范贲此事,蜀中诸多事务才渐渐上了轨道。之后汝南王再次下令,告令境中举荐贤流以资国用,蜀中凡有誉望人家,俱都在此选荐之列,由是大量蜀中人士开始源源不断进入天中。
除此之外,有鉴于巴蜀周边险塞绵延,多有獠蛮贼胡出没此中,因是大都督府下令封山锢泽,清扫野中强梁蛮夷,永除边患,无害于民。
于是大量巴蜀民众被集中于成都平原,量田计口,永受其业。而在四野山川之间,则不断有獠蛮之属被驱逐擒获,至于其中是否存在误伤,则实在是无从计较。
大业二年,王师入蜀,直到大业五年,巴蜀之间州县悉定,生民安居乐业,内外沟通有无,天府之称,渐渐实至名归。
PS:成汉篇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是番外,人事交代上就简略一些,主要还是讲一讲这一时期有关成汉的一些脉络。至于那个我见犹怜,实在没啥兴趣再开支线单写,大家脑补吧。。。下一篇是辽东篇,我再整理一下脉络,尽快写出来。。。
辽东篇1
大业二年秋九月,河北新垦待收,河南沃野谷浪连绵,然而远在辽边,已经寒意浓厚,霜结冰封,正式进入了严冬时节。
位于辽水入海口所在的历林口,风物较之往年已经大为不同。
早在羯国还未正式覆亡的启泰末年,抵达辽边的王师水军将领徐朗便在幽州刺史刘群与长史温放之的授意下,趁着辽东慕容皝二子慕容儁与慕容遵交攻对峙之际,毅然出兵占据了历林口,将此境正式纳入王师控制之下。
东胡诸部胡夷,辽东的慕容部虽然以汉化程度深厚而著称,诸多典章礼仪一同中国,但若是讲到对于区域的经营创建,较之真正的诸夏能臣还是相去甚远。
说到底,这些胡虏祖祖辈辈谋生于边荒之中,即便是强追中国之仪制法度,且趁着中国暴乱之际而窃夺辽土,终究也只是追于皮毛,难法真髓。
慕容部虽然称霸辽东多年,且不乏劝农劝桑,但是辽边的开发程度仍然非常有限。具体到历林口这一地,对比则更加明显。
作为辽水的入海口,历林口地理位置在整个辽边都至关重要,但旧年慕容部占据此境也仅仅只是注意并发挥此境的战略价值,除了一些戍堡、驻兵以外,境域周边仍是一片荒凉。
王师夺下历林口之后,自有一番通盘规划,首先自然还是加强此境的战略攻守地位,依托于海陆连接的地理,充分利用汛沟、河道等地形,构建诸多攻守一体的水寨、坚堡。
此后慕容部几股势力也曾试探性的想要夺回这一要地,但在面对快速成型的王师阵线时,也只能望洋兴叹,不敢擅动。
军事上能够立稳,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在温放之所主导的平辽构想中,历林口不仅仅只是一处军事要塞那么简单,也将成为招抚辽边流人、持续开发、就地补给,以图平复辽边全境,乃至于再复强汉东北秩序的重要支点与前进基地。
经过了两年多时间的开发与创建,历林口已经成为大梁在辽地最重要的军政一体大基地之一,而原本位于辽南的马石津,重要性也逐渐降低,仅仅只是作为辽边与青徐本土的海路中转站而存在着。
如今的历林口,除了基本的军事戍堡与海港职能之外,也是辽边主要的汉民流人聚居地之一。约莫有两千余户生民聚居于此,辽水两岸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千数顷田亩于山水之间错落分布,如果不考虑辽边较之中原酷寒许多的气候,与河北、江南乡邑几乎已经没有了差别。
除了基本的耕桑之外,历林口周边并设有不少的织染、杵臼、烧冶、锤锻、煮盐等等诸多百技工坊,虽然规模上较之中原本土不可同日而语,但也是辽边近世以来从无到有的开创,大大丰富了辽边本土的物货产出。
这些行业的基础创建,眼下虽然规模仍小,体量上而言仍然比不上辽边那些本有的胡虏势力,但是有了这样的基础铺垫,大梁朝廷便能持续的增强对辽边的影响与控制,最终达到收复辽土的目标。
眼下的历林口,如今已经是辽边明珠一般的存在,繁华首屈一指。
类似早年的辽边大邑如辽西的令支,辽东的大棘城以及紫蒙川等等,或是已经因战乱而没落,或是仍在交战不休,历林口这一份大梁王师所庇护之下的欣欣向荣,则更加显得难能可贵,时刻吸引着众多辽边流人来投,甚至就连一些东胡部落寒苦人众也都杂于其中,不可胜数。
任何地域,任何时期,没有充分武力保证的繁荣都不可持久,必然会招至灭顶之灾。这一点,在经历了永嘉以来胡祸洗礼之后的大梁臣民心目中,更是有着深刻且痛苦的认知。
启泰末年,河北的霸主羯国正式覆亡,虽然对羯国余孽的剿杀仍然没有彻底结束,且大梁建国之后,军事上更加侧重于西南,但仍然还是有一部分兵力进入东北地域。
当然,想要凭着这些力量便完全平复辽地,仍是远远不足,天中的大梁新朝君臣也在极力克制,避免陷入数线作战的窘境。
辽边局势纷扰、势力杂多,为了避免辽边这些势力感于大梁王师咄咄逼人的姿态而暂时放弃彼此纷争、联合对抗王师,王师采取的方式是逐步渗透,目下入辽的王师部伍主要还是集中在辽西境域中,如卢龙要塞、秦皇岛的水军大基地等等,基本还没有跨过徒水一线。
历林口此境,除了驻扎有千余王师精卒之外,主要还是幽州刺史刘群出面招揽、组织的胡部义从负责基本的防务。当然,如果辽东几股势力真要横下心来抢夺历林口,位于辽西万余名水陆王师也不会坐视不理,必会驰援来救。
九月的辽边,已经变得非常寒冷,就连历林口附近海面上都频有浮冰出现,虽然还不至于彻底封锁航路,但是海风酷烈且多变,海路上往来风险极大,已经不适合再作出航。
所以到了这个时令,往往也宣告着历林口与外界的交通需要告一段落。虽然还有陆路可行,但辽边多寒荒,乏甚成熟的路径勾连外界,陆地上的往来也并不轻松。
可是今年与往年情况又有些不同,可以说从海路开航以来,跨海的交流便稠密数倍。时下天气虽然已经转寒,但是秦皇岛方向仍然不乏舟船贴靠着海岸线驶入历林口,海港码头上仍是一片繁忙景致。
普通的民众们当然不知这当中的缘由,但是稍有一些消息渠道的时流只要稍作打听,便能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种种迹象表明,大梁朝廷已经要对辽边投入更大的关注度了。
九月中旬的一天,历林口附近一条航道进行了封禁,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码头处早有时流人众翘首于此,站在潮起潮落所冲刷出的汛道边侧迎着海风频频张望。
站在人群最前方,是三百多名历林口王师驻军,由驻守将领徐朗所统率,新换的冬衣虽然略显臃肿,但却无损于军容的肃穆,三百余人标立于此,戎装整齐,旌旗猎猎风响,时间在他们身上仿佛停顿了下来,军姿始终如一,仿佛标枪林立。
反观后方其他人,则就没有了这种肃杀气质。特别是那些胡酋义从之类,军容整齐与否暂且不论,看得出这些胡部义从们也在竭力维持气势,不愿让王师精卒专美于前,最开始也是一片肃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姿态就渐渐变得松弛起来,不复此前的凝重,队形变得凌乱,身躯也变得佝偻起来。
当然,军姿整齐与否并不代表战斗力的强弱,散兵游勇中同样不乏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但在眼下而言,特别是这种庄重的场合里,自家部伍表现得过于散漫,总让那些胡酋们颇感脸面无光。
在辽边一众依附于幽州刺史府下的胡部义从们,其中以段部鲜卑最为人多势众,地位也位于诸胡之先。段部前代首领段兰此前病故,其子段龛接掌部族,并继承了幽州刺史刘群所请授的都督官职。
“时令渐寒,儿郎衣食乏用,志力难免低迷……”
在队伍的后方,段龛与刺史府长史温放之并乘一车。在场众多卒力,以段部人众最多,前后拥从者足足千数之众,随着时间流逝,段部卒众散漫姿态也彰显无遗,段龛半是尴尬,半是诉苦的对温放之说道。
如今的温放之,早已经不是旧年游走求庇于辽边诸势力之间的闲散客人,背靠大梁帝国,一手促成辽边如今的秩序,虽然名义上还有一个上官刘群,但是几年观势下来,辽边时流也无人不知,刘群虽然担任着幽州刺史,但是讲到真正能够代表天中朝廷态度的人选,仍是温弘祖。
温放之闻言后只是微微颔首,看上去是认同段龛的说法,口中说道:“这个问题,圣人并天中诸公也都感念,不会冷落薄待辽边苦戍戎士。刺史府往年也是屡作请告,今次胡大都督奉命北行入辽,便是为了从善解决此事。都督等劳苦积事,届时大都督自有明裁酬犒。”
“圣人天恩浩大,力除羯贼暴主,边民亦多仰承恩惠。能得天心简计,愚等已是感恩良多,岂敢再有非分奢想。”
段龛附和笑道,又一脸真诚的对温放之说道:“从事经年,不敢表功,唯此一点真诚向义之心可表,只恐大都督威仪厚重,面禀之际恐惧难言,还请阳曲公届时能稍作助声。”
大梁封赏群臣前贤,温峤获封阳曲公,温放之以嗣子袭爵。眼见段龛不乏紧张,温放之便笑道:“该想还是要想的,大梁章制新定,圣人恩威分明,自不会有刑赏混淆的迷乱。胡大都督今次入镇,督执平辽军务,纵有一时威重,日后共事渐久自然相知,都督也实在不必作此无谓忧患。”
朝廷新遣胡润担任平辽大都督,此事已经在辽边上层传开。平辽大都督府创建之后,辽边军务专掌,如段龛这些胡部义从们自然也都要归于胡润统领,不再听命于幽州刺史府。军政分离,也是辽边入治的步骤之一。
大梁朝廷虽然建立未久,但在辽边已经威望不低。除了刘群、温放之这些先行者的铺垫之外,北伐的辉煌胜利也是辽边一众土著们不敢轻视大梁诏旨的原因之一。
俗话说杀鸡给猴看,可是大梁立威于边的方式却反了过来。
羯主石虎旧年穷攻辽边,段氏辽西政权正覆灭于此,虽然辽东的慕容部熬了过来,但是羯国在辽边的凶威也树立了起来,且深入人心。可就连羯主石虎这样一个嚣张暴虐、不可一世的暴君,不久之前在王师穷攻之下都被生生活剐,余下辽边这些鸡崽儿们又有谁敢随便瞪眼挑衅?
当然,也是有的。譬如慕容部上代首领慕容皝,早就料定南北战事结果,甚至连大梁之后国策都推算无误,贼心不死的投靠羯胡,希望能够抢收一波大梁北伐的红利而自肥。结果,怀揣宏图的慕容皝没有敌得过涌动暗潮,被其子慕容儁弑杀,而慕容部也再次陷入到了分裂混乱中。
慕容皝一代人杰,有眼光、有雄心、有实力也有手段,但却欠了一点运气。至于其他辽边胡酋们,本身已是诸种欠缺,天下大势又是时不我待,更是难望慕容皝的项背。
大梁朝廷针对辽边的态度也很明显,就是丝丝渗透、步步紧逼,最开始洛阳行台还仅仅只是通过商贸往来维持一点联系,之后占住了马石津这个辽南据点,但基本也还是以羁縻笼络为主。
包括刘群这个幽州刺史,虽然确立了正式的名位,但一直到眼下的大业二年,所谓的幽州刺史府也并没有建立起实际的州县统治。在担任幽州刺史后,刘群主要的任务还是奔走网罗,即便是建立了几个据点,也多集中在沿海区域,更内陆的地区则仍是辽人自治。
可是如今,随着南北复归一统,大梁天命确立,天中的朝廷已经不再满足止步于此前的羁縻,平辽大都督府的创设,便可以视作天中朝廷将要直接出手掌握辽边的控制权。
对于这一点,辽边人众们不是没有感觉,但除了这一点之外,困扰他们更多的还是那种难以抗拒的无力感。
辽边势力杂多,且不说段部此类亡族劫余,就连原本的辽东霸主慕容部眼下也是内斗不止,自顾不暇,谁又有胆量旗帜鲜明的去抗拒崛起于天中、覆亡羯国的大梁朝廷针对辽边的一系列举动?
更何况做贼难免心虚,辽边由来已久便是诸夏故土,东胡诸部虽然窃据多年,此前诸夏大祸临头,纷乱不已,边胡贼胆猖獗,甚至还动念内窥。
可是现在神州悉定,王业再兴,这些边胡们也实在没有胆量再继续叫嚣固守辽边,拒绝王道干涉。
如此大势所趋之下,绝大多数的东胡诸夷也只能翘首以望,惶恐中等待并猜想着平辽大都督胡润抵达辽边之后,会带来怎样的改变与新秩序?
辽东篇2
午后时分,战船缓缓靠岸,三千王师部伍次第下船。
徐朗所率那三百伍士标立于此,军容军姿已是冠绝当场。如今整整三千同样精锐悍勇的王师战卒们阵列在前,所带来的压迫感更是十足猛烈。特别当平辽大都督胡润在亲兵们簇拥之下登抵岸上,王师众将士山呼威武,肃杀气息更是充斥此方天地。
早已经在岸上等候多时的辽边众人们,此刻也在长史温放之率领下上前相迎。远远见到温放之行来,胡润不敢托大怠慢,快行几步叉手为礼,温放之同样以礼相还,口中则笑语道:“辽边人众,苦盼大都督久矣。虎将北行,边事可以无忧!”
“阳曲公谬赞,临行之际,圣人殷切嘱我,言是公国之肱骨、贤庭壮嗣,树义辽边,宣威国门,来日若能此边成事一二,俱需仰赖阳曲公先行规匡!”
胡润与温放之交情不深,但在这边远辽地,却颇有几分故人相惜的味道。胡润这个独眼龙望去煞气多于儒雅,仪态实在称不上俊美,但在苦守辽边多年不得返回天中的温放之看来,此刻却是显得可爱的很。
作为圣人门生、北伐大将,胡润乃是如今王师当之无愧的中坚代表,但在面对温放之的时候同样不敢倨傲。即便不说温放之家门余泽、父名显赫,单单其人以寡弱之众在辽边诸多盛举,闲步于虎狼之中,谋成风雷之态,便绝对值得敬重。
“我来为大都督介绍辽边时流诸俊。”
彼此见面,虽然有许多话题要作探讨,但眼下这个场合自然不适合深谈,彼此小作寒暄,温放之便拉着胡润向他介绍周遭诸人。
面对温放之的时候,胡润虽然客气有加,但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则没了什么谦和姿态。他就任平辽大都督,在未来便是辽边军事首长,武人之间,论势度力,场面工夫大可省去。背靠大梁帝国,手握边镇权柄,胡润自然无需再靠和颜悦色邀取众宠。
此刻在场华夷人众,无论心迹如何,此刻流露出来的,都是热烈的欢迎姿态。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这些人也能明显的感觉到这位周身煞气的胡大都督与此前所接触的王臣如温弘祖之类明显不同。
“谋之独眼,唯识王法诏命,日后辽边共事,自与诸君共勉。人情偶有疏忽,还望诸君海涵,相忍为国,勿作睚眦互怨。”
胡润这话说的不算客气,搭配着那略显狰狞的仪容,也让人不由生出凛然之感,令得气氛一时间略显尴尬沉闷。自此之后,这种感觉也将会越来越明显,随着胡润抵达辽边,大梁朝廷针对辽事边务风格陡变,再非旧态。
之后王师部伍开道,在温放之等人的引领之下,胡润抵达了历林口新营建的官邸,经过一番简短的交接,正式接掌此间一应军伍。
幽州刺史刘群没有亲自迎接胡润,并不是因为托大,而是行走于辽西,联络接洽辽边诸边胡酋首,筹措归国入朝述职事宜。不过就算刘群不在这里,但有温放之辅助交接,也并不影响胡润快速了解并接手辽边事务。
此次朝廷派出胡润入辽创设平辽大都督府,辽边在政务方面也将做出调整,刘群继续担任幽州刺史,但幽州辖境大为缩减,原本所辖辽西、北平诸郡已不再领,正式的坐镇蓟城。
温放之也不再担任幽州刺史府长史,而是正式出任平州刺史,统管辽边政务民事。而胡润平辽大都督府的范围,基本也与温放之的辖境重合,西起秦皇岛附近的临榆关,东北区域尽在大都督府辖区之内。
朝廷此番调整,意义不可谓不重大。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正式收回了永嘉祸乱后被辽东慕容氏所窃夺的平州刺史这一名位。
当然,这还仅仅只是朝廷的态度,最起码辽边慕容部几股势力还没有得悉此事。温放之出任平州刺史的事情,也仅仅只是确立于内外往来的函文中,并不像胡润出任平辽大都督那样明告诸众。
这也是为了避免过分刺激到辽东慕容部,如果让他们得知自身已经被排除在大梁朝廷东北秩序之外,说不定就会暂时放下彼此纷争,联手抵抗朝廷针对辽边的经营。
在这方面,朝廷诸公是有着会心的默契,乐见慕容部血亲继续斗生斗死,不愿让朝廷的诏令安排打扰到他们的彼此内斗。所以温放之出任平州刺史的消息,还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才会公告于众。
总之,胡润与温放之一军一政,彼此搭配,未来辽边此境便是他们各自功业大成所在。对于胡润的到来,温放之也是由衷的喜悦,再次感受到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任事愉悦。
胡润此行入镇,虽然仅仅只带来三千王师部伍,但这并不是平辽大都督府的全部兵力。辽西原本水陆驻军已有万众,这都要归于平辽大都督府下,算是正式确立以武力制衡辽边的一个基础。
胡润临行之前,皇帝陛下已经向他透露底细,未来的平辽大都督府,绝不仅仅只是止于收复辽边那么简单,除了解决此边胡患之外,攻灭扶余、高句丽等诸国,重复汉时东北秩序同样也是阶段性目标,乃至于将朝鲜半岛都纳入王师威慑之下。
当然这些远期的目标眼下多想无益,胡润眼下所承担的任务,还是要尽快让平辽大都督府在辽边立稳,并从速组织起威震辽边的武力网。
在这方面,温放之并不藏私,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不独细致的向胡润讲述辽边目下形势,也亲自带着胡润在辽边几个据点之间巡弋一番。
不得不说,温放之在辽边经营数年之久,绝非虚度光阴,胡润目下所接手的局面,要远远优于温放之当年初临辽地时的处境。
除了历林口这一辽边要地之外,在过去几年时间里,辽边也多有开拓。目下确凿受王师所控制的区域,包括有秦皇岛、徒河、历林口、马石津等地,已经初步构架起一个制衡辽边的体系。
“辽边终究还是寒苦,人力、物用多有不足,诸事外仰,难免举步维艰……”
在交待这些情况的时候,温放之并没有恃功而骄,仍然不无遗憾。启泰末年,在促成慕容儁弑杀其父之后,他们不只摆脱了慕容部的挟持,还正式提出了经略辽边的大计划,经过之后几年的努力,虽然不乏成绩,但还难称竟于全功。
眼下的王师影响力,还只停留在蚕食辽地边缘据点的程度上,像是夺取辽东平郭城以分割辽南为治的计划,由于慕容部几股势力的反对姿态过于猛烈,加上温放之手中实在乏力可用,至今没有大的进展。
辽边所面对的困境,很现实也很无奈。正如温放之所言,诸事外仰,在得不到大量人物资源投入的情况下,很难有大的改观。
慕容部虽然势大于辽东,但那是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经营,特别慕容廆、慕容皝父子,狡黠凶猛,俱为胡中不可多得的英流翘楚。此边糜烂日久,想要追及强汉故态,远非短期之功。
像是胡润所率三千军众北上,为了提供足够给养,今年开航以来便不断的由海路运输,这才储备下足够的物货基础。若是还要持续增兵,后勤方面的压力远非新立未久、边事仍未悉定的大梁新朝能够承担。
辽边寒苦也是一个无奈的现实问题,就连历林口这样一个重点经营的区域,虽然已经颇有成绩,但还远远达不到自给自足的程度。
此边适宜垦荒耕种的荒地不少,但是由于天气时令所限,垦荒难度极大,田亩上的收入也实在有限。眼下历林口能够维持两千多户的规模,已经是能够维持的极限,即便还有源源不断的汉人流民依附至此,也只能通过水陆通道运往河北,辽边乏于人力可用的现状仍然得不到改变。
关于这一点,胡润在经过实地的巡视之后,也是深有感触。他行走于历林口附近辽水两岸农田之间,农田中虽然不乏农人播种耐寒的麦类作物,但农人们脸色多是愁苦。
相对于稻谷,麦类虽然能耐寒冬,但辽边气候实在酷寒,冰冻雪封之下,播下的麦种十有七八直接冻死于土层之内,收获寥寥无几。之所以还要坚持播种,主要还是养田为主,若只依靠春夏作物短播,荒田养熟更是遥遥无期。
仓房中还堆放着一些不曾脱壳食用的稻谷,穗小壳瘪,跟江东盛产颗粒饱满的谷粒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是眼下辽边所产,主要还是以杂菽之类为主,广种薄收,一旦区域之内聚集太多人口,单纯依靠田亩所出是很难维持自足的。
相对而言,河北各境同样不乏良田撂荒,同时急缺人力恢复生产,田亩所产垦荒的回报要远远高于辽边。所以尽管辽边仍是乏人可用,出于现实的考虑,所招抚的辽边流人也只能安排西归,前往河北渤海等诸境屯垦生产。
但是这样一味的回迁流人也不是长久之计,说到底,朝廷想要收复辽边并且进行有效的治理,王师所提供的武力保障只是一个前提,更根本还在于庶民勤恳。
此前皇帝陛下提出寒流南侵、冰河伤农的说法,天中工程院多方采证、深入研究之下,已经认清了这个事实。胡润在准备入辽任事的时候,对此也多有了解,心中很明白,在这样的气候之下,未来的辽边想要长久入治,将根本放在农桑上面是一个效率很低的做法。
虽然胡润的主职是军务,但武力的维持同样需要丰富的物质基础。所以关于这一点,他与温放之也进行了一番深入的讨论,彼此达成的共识是虽然农桑根本不可废,但是未来辽边局面的维持,仍然需要仰仗工商事宜更多。
眼下朝廷是无力兼顾多边,但在西南战事告一段落之后,未来自然会往辽边投入更大精力。但是没有利益回报的开边拓土终究不可持久,更何况大梁新朝甫立,百废待兴,施政用事方面,就需要更加慎重的量力而行,避免陷入到穷兵黩武的困境中。
汉皇重武喜功,屡兴边事,偌大一个强汉盛世仍被搞得民穷财尽,不得不轮台罪己。如今大梁新朝甫立,尽管君臣一心、众志成城的想要开边复疆,再铸金瓯,但若是真的不管不顾、全无节制的兴兵弄武,即便盛于一时,也绝难持久。
所以胡润与温放之这一对辽边军政首长,除了要完成本职工作之外,还有一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尽可能深挖辽边此境价值所在,以达到以战养战、长久维持的状态。
因是胡润此行,除了三千王师部伍之外,还包括有大量的工程院技长人员并民间的商贾时流。他们将要在王师所提供的保护之下,深入走访、探查辽边各地,努力挖掘此边所存在的资源价值。
关于这一点,朝廷所提供的支持力度不可谓不大。类似关中、山西,包括收复在即的蜀中等地,山泽官营都是基本操作。
但是辽边这白山黑水,朝廷却放宽管制,鼓励民资涌入其中,类似矿藏、水力、木石、百草等诸多资源,无论何人只要慧眼独具、能够挖掘出其中价值所在,朝廷都不会与民争利,甚至支持他们圈山占野。
这也是一笔很简单的账,单纯依靠朝廷的力量开发辽边,投入大、收效缓,而且朝廷也不可将所有精力尽投辽边。
曹魏末年,晋宣帝司马懿在平灭辽东公孙氏之后,对于辽地持着放弃姿态,这也使得辽边胡患滋生,危及中国。即便不提眼下壮大的东胡鲜卑诸部,未来的高句丽更是直接引发了隋帝国的崩溃瓦解。
与其任由辽边荒废,成为诸胡肆虐壮大的乐土,不如放开管制,与民享利。无论是何种方式的经营,只要能够加强辽边与中原之间的往来互动,就能够固化这种联系,长久的融为一体。
而且所谓的小冰河影响,也并非永远的存在。只要能够确保诸夏生民在辽边占据主导地位,随着天时回迁,以诸夏民众与生俱来的勤恳,辽边的大规模深度开发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当然这些只是后事,眼下随着胡润的到来,摆在平辽大都督府面前的首要问题,还是尽快确立王师在辽边的武力优势。
PS:先跟大家道一声歉,最近几天家里有点私事,加上状态一放难收,有点懈怠,番外更新不太给力。最近两天调整好状态,尽快写完这几篇番外。感谢盟主黄茂原厚爱,并推一本最近在看的书《重生南非当警察》,正在追读,看惯了王侯将相的故事,这种外国异域风情感觉很有趣味,推荐大家试读。。。
辽东篇3
胡润入镇几天之后,刘群才抽出时间匆匆来见。这一次见面,双方彼此都有几分讶异。
刘群的吃惊,主要集中在胡润的相貌问题上,辽地虽然偏远,但也不乏以貌取人的积弊影响,像是辽东的霸主慕容氏,多有族人以仪容威武、俊朗著称。
胡润这个人,原本样貌也只是堪堪可称端正,目盲毁容之后,则就无论怎样的打扮都透出一股煞气,哪怕昧着良心也不可说相貌上有什么可取之处。
《吴历》所载,旧年江东小霸王孙策受伤后引镜自照,谓左右曰:“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推几大奋,创皆分裂,其夜卒。
曹魏夏侯惇从征吕布,为流矢伤目,自此尤恨照镜,更厌时人称之盲夏侯。
所以在见面接触之后,刘群部属中不乏人非议胡润相貌,言无长执姿态,刘群却正色训斥:“大丈夫建功立事,岂独仪容皮囊可量。胡大都督幸从英主,不因小劣见弃,得于镇牧一方,驰骋才力以报君上。这既是胡大都督的荣幸,也是我等辽边群丑敢于自荐的依凭。人之所毁,不过仪容,我等所伤却是气节,天中圣人唯才是举,所用不拘一格,也让时流贤遗不可自弃。”
刘群这一番话,的确击中这些人肺腑忧思,他们这些流落辽边之人,往年为了生存,或多或少都做过一些事从权宜的取舍,实在称不上是皎皎清白。如今就算感于诸夏复兴的大势所趋,想到旧年斑斑劣迹,也难免自疑踟躇,有的人甚至不敢入洛面圣。
胡润倒是不知他的相貌问题倒是给这些辽边人众吃了一剂定心丸,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过一哂而已。
不过与刘群的接触,倒是颇让胡润感到惊喜。早前在离开天中之际,胡润也曾登门向崔卢等南归之人讨教辽边事宜,这二人或作煌煌大言,但所陈多失于宏大玄虚,细品之下则空洞无物,对于实际的问题所涉甚少。
以至于胡润在离开之后忍不住感慨:“此二者荒年美玉,虽璞质清高,却不充一饥。若刘琨所用者俱为此类人才,盛世或可风流为著,乱世焉能不为鱼肉?”
正是基于这样的了解,对于仍然留在辽边的刘群,胡润也并没怀有太高的期待。也正是在他的建议之下,洛阳朝廷才决定幽州与平州的疆域划分,刘群就任于幽州之后,将不再直接插手辽边事宜。
不过在接触一番之后,胡润才发现刘群并不算是一般意义上擅长于夸夸其谈的名门之后,针对辽边事务提出的一些建议也都立足实际,言之有物,能够给予胡润很大的启发。
比如在收抚与保护辽边流人的问题上,原本胡润的意思是需要普查境内,大凡发现东胡诸夷部落存在监押乃至于奴役、虐害辽边流人的情况,则就重刑惩之,让辽边流人都能受庇于平辽大都督府的保护之下,起码的人身安全与自由能够得到保障。
但是对于这一点,刘群就有着不同的看法。平辽大都督府既然已经创建,给予辽边流人提供更多保护自然是当然之义,不准东胡夷部奴役诸夏生民这一点也理所当然,若能推行下去,能够在辽边流人们心目中树立起自豪感与归属感。
不过对于具体的作法,刘群便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胡润欲以重刑惩戒此类犯禁夷部,这自然是大国应有姿态,但辽边的情况又有一些特殊。
辽边开发未足,多荒郊山野,永嘉前后,大量幽冀生民出逃入辽,这么多年下来,究竟有多少流人入辽,根本就无从统计。
辽边的流人情况还不同于早年青徐侨人南渡,能够在淮泗之间大量聚集,贫瘠寒荒的辽土根本就不适合生民大规模的集聚,所以有大量流人散落于荒郊山野中。其中究竟有多少人被东胡这些夷部招抚圈禁,也根本就无从统计。
如果平辽大都督府在这个问题上表现的过于强硬且暴烈,诚然能够震慑住这些夷部,让他们不敢再公然欺凌、奴役辽边流人。
但凡事都有两个方面,这些夷部本身也决不可称为良善,一旦惊悸于大都督府凶威,为了能够免于刑罚,他们会有很大几率销毁罪证,即就是直接杀掉部族中所控制、奴役的辽边流人。如此一来,大都督府的营救之举,反倒成了这些可怜流民的催命符。
大梁王师军威诚然需要宣扬,但为了那些寒苦流人性命而计,手段的施用也必须要慎重。一刀切的做法并不可取,因为辽边本就人丁稀少,招抚、接纳诸夏流人也是那些东胡部落壮大自身的普遍做法,一旦手段过于决绝,几乎所有的东胡部落都会被推到王师的对立面。
刘群提出的建议是抓大放小,对于大的东胡部落,可以姿态强硬,限令他们尽快停止对辽边流人的圈禁、奴役,必要时便要采取军事手段。
而对于一些小的东胡部落,姿态可以放软一些,甚至可以许以一定的利好,让他们充当大梁耳目、爪牙,帮助宣扬王政,让他们主动向大都督府靠拢。乃至于可以通过这些夷部之中的流人人口,去同化、收编这些小规模的夷部。
“辽边久荒,入治事宜绝难求诉急功。流人漫布此中,也难从速宣抚。诸胡茹毛饮血,但我诸夏人众则农桑久事,生来习此。虽华夷杂居,但若重法劝耕励农,得惠者仍以辽边流人为多……”
刘群久在辽边,有这样的见识也不意外。辽边流人与诸胡杂居,若真要仔细甄别、完全分离开,耗时耗力不说,过程中的波折与变数也都不可预料。但是农桑作为诸夏生民的本业,若能大力犒奖激励,哪怕是一样的种地,诸夏民众收益也一定会比胡人得惠更多。
华夏神州,久来便以农桑作为根本,尽管辽边苦寒、发展农桑的性价比远远比不上河北等地,但农桑作为治民根本的地位仍然不可动摇。
关于这一点,不独刘群有提及,包括此前金玄恭提给胡润的平辽策略也重点讲到了这些。金玄恭作为慕容皝的儿子,对于辽东慕容部的崛起感受要更加深刻。
农桑除了可以提供远比渔猎更加稳定可靠的收获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可以通过土地捆绑住人口,从而提供稳定的兵源。
慕容部在深刻汉化之后,逐步壮大于辽东,对部族力量的调动效率要远远高过了其他东胡部落,即便是辽边寒苦,田产不足,但也能够通过战争的掠夺来获取物资。
事实上在五胡乱华这段时期,真正保持相对纯粹游牧习性而入主中国的胡人势力,只有一个鲜卑拓拔部所创建的北魏。
而北魏能够入主中国的背景还在于淝水一战、前秦崩溃,所谓胡亡氐乱,北方的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这给拓拔部的南下提供了一个背景基础。北魏南下之后,也在积极进行汉化改革,成为南北朝的起始。
胡润的平辽大都督府,主要还是专注于军事。所以刘群这些提议,主要还是说给温放之这个新晋的平州刺史听。尽管眼下辽边还是汉弱胡强的局面,但只要能够建立起扎实的农桑基础,汉人成为辽边主导,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刘群并不建议辽边也如河北等各地一般采用屯田养军的开垦形式,因为辽边的自然环境要更加恶劣,亩出有限,一旦优先供给军需,生民将所剩无几。
如此一来,垦荒对于辽边流人的吸引力便不大,在没有更多惠利条件吸引下,他们大概更乐于作为一个隐户自产自足。
所以刘群建议平州直接采取河南、关中等各地已经展开的均田制,耕者享其田,鼓励生民开垦,如此才能掌握更多籍户。
在生民入籍的问题上,刘群又提出一个“妇籍”的概念,妇人也可作为籍户家长造册登记。这主要是针对那些已经被诸胡侵占的流人妇女们,这一部分人也可以入籍分田,但必须要以汉人妇女作为户主,享有所有家产的拥有权。
胡润听到这一建议,便忍不住大摇其头:“我诸夏娘子错配胡丑已是悲哀,王师入此,正应惩恶拯救,又怎么能容许那些胡丑恃恶享利!”
“大都督壮声,诚是可嘉。但辽边错配者,非止一二,若真一应俱惩,难免骨肉分离,民情悲怆。此中或情或怨,也实在难有绳法裁断……”
志气是一方面,现实又是另一方面。刘群所说的这种情况,在辽地也是非常普遍,此前汉人流民作为辽边的弱势群体,不乏妇女被胡人侵占而组织家庭。
眼下若将这些家庭强行拆分开,也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程。舐犊之情,人皆有之,那些妇人们即便怨恨她们的配偶,但又能否对已经生下的孩儿断情绝义?
刘群提出的妇籍,就是针对那些难舍骨肉亲情的妇人们,既然命运已经无从改变,那么只能进行别的方面的补救,通过政令和武力确立她们的财产拥有权,也让她们的家庭成为华夷融合的一个步骤。
未来的平州刺史府,将会陆续展开均田、教化等等诸项政令,这些政令所施惠的群体自然是以诸夏流人为主,但是胡人也很难完全排斥在外。而这种华夷组合的籍户,也将会成为胡人受惠的一大途径。
不过,胡润对此还是有所保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永嘉以来,诸夏深受胡虏虐苦,若真有妇人短视,迷于私情而昧于大义,又何必再救?此令一出,难保不会有胡中凶横目我诸夏妇人为美货,凭此专窃王法惠利,养其豺狼体魄!”
当然,胡润这么说也只是气话,不忿于诸夏妇人被胡人侵占。但从事实方面,刘群这一建议未尝不是一善法。
须知胡润本身幼年便流落蛮部,之后能够拜入当今圣人门下建功立业,也是多赖麾下鬼面蛮卒的浴血奋战。胡人若能教化得宜,也未必就完全不能成为王道助力。
通过妇籍这一形式,将教化胡人的任务拆分到一个个籍户家庭中,长远来看,其实后患还要远远小于那种一整个部族的整编。
不过接下来温放之的话,倒是大大化解了胡润心中抑郁。
“华夷杂处,乃是常年积弊。妇籍即立,使我诸夏妇人为东胡家长,而我大梁也可普取东胡妇幼役作奴婢……”
温放之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那就是将众多东胡部落妇人往中原输送,一方面可以补充中原人口的亏空,妇女又可免于暴乱的隐患,另一方面从长远来看,妇女大量流失又可以控制东胡人口的继续发展。
听到温放之的计划,胡润忍不住击掌赞叹:“难怪临行前圣人嘱我入镇后,遇事不决可多向阳曲公讨教。大计定成,阳曲公果然不愧国士之誉!”
对于胡润的赞叹,温放之也只是咧嘴一笑,恬不知耻的照单全收,并不觉得这个人贩子计划有什么不妥。
将东胡妇人作为重要的人口资源向天中输送,这个想法温放之并非谋成于一时。
中原久经战乱,人口骤减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诸胡祸国的前车之鉴仍未行远,对于接纳胡人内迁,朝野上下俱都持以谨慎杜绝的态度。即便是有,开放的口子也非常小,实际意义并不大。
早在大业元年,温放之便向朝廷建议,招引东胡妇人内迁,用以封犒功士。但是此前因为限于朝廷在辽边仍然势弱,能够提供的也非常有限,而且当时沟通南北的运力珍贵,也很难大规模挪用于此。
但是之后皇帝陛下私信温放之,暗示这一想法可行,只是需要继续补充完善。妇女虽然体力所限不如丁男可用,但在一些固定的领域,仍是非常珍贵的人力资源。
别的不说,一旦这一渠道打通,最起码江东那些大纺织工坊是乐于接收这些人力。而且天中大量新贵门户,也都需要这些东胡奴婢以维持生活。
辽边生活维持本就辛苦,一些小的部族为了维持存在,妇女也要承担繁重的劳作甚至持械战斗,处境可谓悲苦。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输送往中原,对于她们本身也绝对是处境的改善,不必有什么道德上的负担。
因是关于这一点,胡润与温放之这对辽边军政首长可谓达成高度共识,很快便着手推行起来。
胡润的平辽大都督府是通过惩恶诛罪等军事手段,打击那些罪证确凿的东胡小部落,以掳取东胡妇人。
平州刺史府则不方便直接出面,温放之只能约谈那些往来辽边的国中豪商们,鼓励他们以财货购买,只要能够将人运回天中,除了本身利得,还能得到州县官府的一定补贴。
眼下的东胡诸部,绝大多数都还没有立足长远的发展计划,更看不出这是一条糖衣包裹的绝户计,非但没有有所警觉,反而欣欣喜乐于又开辟出一条稳定财源。
田亩所出贫瘠匮乏,渔猎樵采辛苦危险,但若将部族中羸弱无用的妇人卖给那些中国豪商,便能换取到衣食财货等必需品,这实在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只要仓廪丰实,悍勇能战,大丈夫何患无妻?
至于那些被族人售卖的妇人们,或是会有一些伤感,但很快这些许伤情就被对天中富国乐土的向往所冲淡。
据说天中肥田积脂,江河流膏,妇人们既不需要在刺骨寒风中辛苦劳作,天中的男子们也彬彬有礼,不像部落中那些粗鄙男丁,对妇人动辄打骂。当窗纺纱,对镜贴钿,云髻高挽,牛车赏花,这样的生活,谁不向往?
许多事情,都是需要时间的推移才能彰显出强大的影响。
大业二年,辽边妇人开始流往中原,影响还仅仅只是不着痕迹。之后这一规模逐年递增,大量东胡妇人进入中原,这其中绝大多数都进入到河南、关中、江东、蜀中等各地,从事着纺织、采茶等劳动强度较低的工技。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直入权贵门庭,鲜卑婢、朝鲜婢也如西域胡姬,于天中人市中并称佳姝。
当辽边诸胡部对于妇女的流失所造成的新生人口限制有所警觉时,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年之久,平辽大都督府早成辽边庞然大物,已不是他们能够挑战的。而且多数部族悍士被招赘汉家门庭,自有主母悍妻昼夜耳提面命,邻里攀比较量田亩所出,也实在没有心情和精力再去筹谋霸业。
大业十六年,王师兵入平壤,彻底攻灭高句丽,满城鳏夫,传为一时笑谈。
PS:辽东篇大约还有两三章内容,主要还是慕容部问题,至于高句丽这些方面,就不继续延伸了。。。
辽东篇4
平辽大都督府创设于历林口之后,此地自然便成为了大梁于辽边的军事中心,大梁分布于辽边的军事力量自然向此聚集。
胡润北行,直接带来的部伍有三千人。而在此之前,徐茂之子徐朗作为先遣部队率领千数人众入此,后来又陆陆续续增添一部分,但就算如此,在此之前王师于辽边直接投入的部伍人众也不过堪堪三千余人。
攻灭羯国之后,辽西地区也有万数人众入驻。再加上一些中州商贾自发组织的商队护卫人众,如有必要,平辽大都督府也有直接征用的权力。林林总总算下来,初建的平辽大都督府直接统领的战斗人员便达到两万余众。
这么看起来,大梁在辽边所拥有的兵力已经可以说是极为可观。但从实际方面而言,这些兵力既需要维持目下在控区域的防务,而且受限于国中目下仍在拓边作战和后勤补给方面的困难,并不能发挥出全部的战斗力。
像是一些大型的攻防器械,还有最为重要的战马,在眼下的辽边仍然极为匮乏。
所以眼下的平辽大都督府,并不适宜直接发起大规模的战事。胡润也不敢因为自身的求功心切,便悍然挥霍王师将士们的血勇热情,在诸用不足的情况下与那些东胡凶徒们进行血肉搏杀。
退一步讲,一旦正式开启大战,即便王师节节胜利,但每在辽边战场消耗一条战士性命,仍需要从国内进行补充,而东胡诸部则就可以就地进行补充。当中的效率问题,也是一个非常严峻的军事困境。
更何况,王师虽有两万战卒,但东胡部落中强大者势力同样不弱。这当中最主要还是慕容部几路人马,单单慕容皝的儿子慕容遵,眼下便拥数万之众。
眼下的慕容遵控制了辽水以东昌黎郡绝大多数区域,而且对于他原本发兵内攻的辽西地区也并没有完全放弃掉。也正因此,辽西方面的王师部伍仍然不可无所顾忌的继续东进、与历林口军伍会师。
至于占据着大棘城这一慕容部大本营的慕容儁究竟有多少人马,眼下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情况了解。但慕容儁在抗衡慕容遵之外,对于东面作乱的慕容军等人仍然能够形成一定程度的压制,可知慕容儁眼下所拥有的实力同样不可小觑。
除此之外,启泰八年辽西暴乱,慕容皝出兵攻伐当时依附于羯国而占据辽西的鲜卑宇文部,是役宇文部大败溃走,首领逸豆归甚至都不知所踪。战后,原宇文部部众也多被慕容部、段部等势力所兼并。
但是之后不久,大梁王师北伐,中国变故再生,而慕容部本身也因慕容儁弑父自立而陷入了内乱中来,再也没有精力去从容消化宇文部余众。
因是大量宇文部部众向北逃窜,而塞外垂涎中国但却始终不得南下的代国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甚至派出本部人马,扶植宇文部前代首领乞得龟之子宇文禄明,重领宇文部故地,渐渐形成规模。如今的宇文部,也成为代国于辽边所安插的藩属势力。
眼下的大梁朝廷,还没有具体的专注全力开拓辽边的计划,所以在很长时间内,胡润所掌控的这些王师力量,主要还是以威慑为主,以夷制夷,如果真的开战,情况未称可观。
当然,大梁新朝创建,坐拥中国物胜,更挟攻灭羯国之威,东胡这些部落虽然仍然不乏悍力,但也没有谁敢于直接挑战大梁权威。
在这样的情况下,胡润作为大梁辽边最高军事长官,该要如何开辟局面,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胡润入镇未久,在初步掌握了辽边情况之后,在这个冬天里便展开了一系列的行动。他以麾下王师为主,兼统段部等诸胡义从,以历林口为中心并以宣告大梁王命的名义讨伐不臣,在辽边漫长的寒冬里,攻灭征服辽水流域大大小小的部落几十个。
冬日虽然并不适宜用兵,但这些东胡小部落本身便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势力区域,也只有趁着大雪封山的时刻才能将之捂在窝中。
若是换了其他时候,单单追踪他们的活动轨迹便要浪费大量的时间,而且军士久集不散,耗用也非常惊人,即便是攻灭兼并了这些小部落,往往也是得不偿失。
这也是这些东胡小部落能够存在于辽边的一个重要的客观条件,而胡润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刻发动,也是听从了金玄恭的建议。金玄恭的平辽策中,对此可是进行了详细的论述。
胡润这一波立威,效果还是非常显著的,首先是确保了历林口周边的地域安全,那些东胡小部落存在就像跳蚤一般,扰人至极,即便不会给历林口的安全造成直接威胁,但其出没不定还是会给屯垦事宜带来极大的侵扰。
其次便是平辽大都督府在辽边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特别是胡润这个平辽大都督。原本他的到来,除了辽边诸王臣并依附大梁的胡部之外,在外界还没有怎么传播开来。
可是经过这一个寒冬的清剿,辽边大凡消息灵通者,几乎无人不知胡润凶名。这也让更多的辽边人众意识到,新近崛起的大梁中国,可不只有刘群那种擅长怀柔羁縻的人物,还有胡润这种骄横凶残的铁血悍将!
胡润那本就不同常人的形象,再加上那种视人命如草芥、动辄亡人部族的作风,很快便让他在辽边有了一个赫赫凶名,辽边这些东胡部落人众们,怀着轻蔑但更多还是惧怕的心情,称之为盲胡。
独眼盲胡,啖肉吞骨,以至于有的东胡部落闻其名号便远遁百里,不敢交锋。
其实对于胡润与刘群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风,感触最深、最不能接受的还是那些本就依附大梁的东胡义从们。以往他们响应刘群的号召,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着来,大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当这些部落人众归为平辽大都督府统辖之后,过往这种宽松的氛围便一去不再。胡润典军,分外严苛,特别对于他们这些胡部义从,更是近乎零容忍。一旦征令下达,攻伐某部落,敢不应征者或是延期又或所出兵力没有达到征令要求,定惩不饶!
这些胡部义从们,往往都是闲散惯了,少有那种军令如山的概念。所以在最开始,往往胡润征令下达之后,并不直接出兵,先是收拾了那些抗拒征令或是在执行中打折扣的胡部,才会出兵征讨真正的目标。
如此倨傲凶恶,诸胡义从们自是苦不堪言,因是胡润的凶名,绝大多数还是这些胡部义从们宣扬出去。
但就算胡润有诸多骄横,可有一点做的十足十的优秀,那就是对于战功犒奖真的是丰厚异常,也让这些诸胡义从们对之又爱又恨,难舍难离。
胡润虽然驱用这些胡部义从们非常严苛,但在战获分享上从不吝啬,凡参战之众缴获所得,概不征取。
但是辽边物产贫瘠,可以说是一窝恶狼穷鬼,即便是攻伐得功,所收也实在有限,无非是一些人丁、牲畜并价值不大的杂货之类。依照辽边早前的环境,这些收获也实在不值得他们这些部族丁力寒冬之中辛苦跋涉、冒着锋矢之危远出猎获。
不过如今他们却是在平辽大都督府的主持下进行的军事行动,则就实在没有变现困难的问题。所俘获的人力,妇人可以直接通过大都督府售卖给那些海商,男丁可以租借给平州刺史府承担徭役苦力,可得长久的收获。
牲畜方面,既可以留用本部作为食用消耗,也可以高价售卖给刺史府用作垦荒畜力。至于抄没的皮毛、草药、珠玉等物,更是完全不愁销路。
战获方面还不止于此,当他们征剿某处之后,刺史府还会随即跟进,如果在境域中发现什么可供开发的资源,还会给予他们一部分回报。
如此诸多途径的变现,也让这些穷惯了的诸胡义从们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紧紧团结在胡大都督麾下,指哪打哪,甚至主动提供那些没有归义的胡部目标。
在如此丰厚的回报之下,军令的严苛根本不成问题。反正真正上阵杀敌的还是部落人众,那些胡酋们自可坐享其成。
大量财货入门之后,自然温饱富足,廉耻心则就变得强烈起来,再回想往年茹毛饮血、卧雪忍寒的生活,便觉不堪回首,在生活方面,自然就有了更高的需求。
往年的辽边,即便是有巨货囤积,说实话能够拥有的享受也实在有限,多吃几口肉,多披几层裘,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奢靡享受了。
可是现在,有钱真的不愁花,华美绫罗、甘甜饴酪、精制器物,只要有钱,便会有人源源不断运到辽边,只有他们想象不到的奢靡,没有中国提供不了的享受。
大量中国器物与生活方式传入辽边,除了让这些辽边胡酋们大开眼界之外,也让他们自感往年人生真是虚度。
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也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能够甘于贫贱的实在少之又少,特别是在有能力过上更好生活的情况下。
往年慕容部称霸辽东,除了强大的实力震慑这些胡部之外,其实对他们也是不乏许愿,言是目下中国大乱,正是边胡崛起契机,只要攻入中国,神州乐土自可瓜分而享。
可是现在,中国已定,大梁朝廷连羯国这样穷凶极恶的对手都杀得族灭嗣绝,又有几人还会将当年豪言壮愿当真?
但是他们也不必绝望,打进中国看来是不可能了,但仍然可以依附于平辽大都督府下建功立业。盲胡虽然凶狠,但也通过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了大梁朝廷对于功士犒赏绝不吝啬,那实实在在的财货入门,要远比往年慕容部的强势恫吓与虚言许诺实在得多!
人心向悖,就在这种潜移默化中进行着。哪怕在慕容部最为势大的慕容廆、慕容皝时期,他们对于辽边诸胡人心的把控也称不上是绝对控制,更不要说如今本身还陷入分裂内讧中,家门私事尚且审断不清,又有什么精力与威严去笼络人心?
特别是随着慕容部的慕容评积功获授领军都督,成为平辽大都督府麾下仅次于胡润等寥寥数人的统军大将之后,这让慕容部原本所控制的那些诸胡部族心态更加崩坏。
凭心而论,慕容评的高升真的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其人本身便是慕容廆的小儿子,常年生活于此边,对于东胡诸部势力分布情况要远比离开辽边多年的金玄恭还要更加清楚,言之如观掌纹都不为过。
平辽大都督府军功犒赏如此丰厚,对于本就贪鄙成性的慕容评而言,又岂会甘于人后。在经过几次军事行动卓越表现之后,他便获得了胡大都督的赏识,甚至引领部伍直入大棘城附近去偷袭攻击那些依附慕容儁的部族势力,屡屡斩获丰厚。
对于慕容评而言,他作为慕容廆的小儿子,眼看着兄长们内斗争产打得热闹,而他却限于年龄,能够获得的祖产实在有限得很。
没关系,你们不给我,我自己拿,这实在没有什么毛病。虎父膝下,岂有病儿!往年的慕容皝、慕容仁,不过是趁着年长而侵夺祖产。如今小辈同样内讧得热闹,我若不勇抢猛夺,反而会被人误会是懦弱可欺!
当然,同在辽边这狭隘地境,平辽大都督府如此大动作的扩张壮大,自然不可能瞒过慕容儁兄弟们。应该说,近世以来慕容部是颇得眷顾的,那些直系族人们或是阴狠、或是狡诈,但却少有庸才。
正是因为才流辈出,再加上伦德不修,这才频频产生内讧,每个人都自恃才力而不甘人后。无论是早年的慕容皝、慕容翰等兄弟,还是眼下仍在内斗的慕容儁、慕容遵,甚至包括挖自家墙角忙得不亦乐乎的慕容评,在东胡群体中都可称得上是一流人才。
其实早在胡润入境之初,慕容儁、慕容遵兄弟已有警觉,各遣使者前来历林口拜望,窥视之余,不乏威胁,不愿大梁过分干涉辽边事务,希望能够维持刘群在此时的旧态。
胡润奉王命而来,且本身就是狡黠凶猛,又怎么会被恫吓住。不过他也不想在此刻与慕容儁兄弟彻底交恶,因是索性避而不见,之后便率领部伍针对辽水流域的东胡小部落展开清剿。
在这个过程中,慕容儁兄弟们也是颇有默契的彼此止戈,特别眼下势力相对而言最强大的慕容遵更是引部退回紫蒙川,隐隐作出要与慕容儁夹攻胡润部的姿态。
换了一个性格软弱的将领,在面对如此威逼之下,多多少少需要投鼠忌器,引众退回。可当时胡润若真的这么做了,必然会暴露出一部分王师目下仍然势弱的事实,再想鼓动那些胡部义从攻伐用事便很难再做到如臂使指。
胡润的应对很简单,他只是分别接见了慕容儁与慕容遵的使者。
在接见慕容儁使者的时候,他的说辞是,慕容遵其人在慕容皝横死之后曾经短暂自称燕王,这对大梁朝廷而言是罪不容赦的僭越之举,因此对于慕容遵自请为平州刺史、东夷校尉的请求,朝廷是不可能答应的。
而在接见慕容遵使者的时候,胡润便又说道,慕容儁其人弑父自立,这是突破人伦极限、十恶不赦的大罪,大梁圣人君临宇内,教化黎庶亿众,岂能将将此人伦恶徒用作方伯牧守!
于是,在彼此休战一个月之后,慕容遵与慕容儁便又再次互攻起来,无暇再去关注胡润清剿那些东胡小部落的问题。毕竟只有干掉了对方,自己才能成为慕容部无可置疑的首领,至于那些小部落的存亡与否,对他们而言也不算是切肤之痛。
胡润这种挑拨手段,其实算不上高明。大梁针对胡族的态度如何其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就连石虎这个曾经的河北至尊都被生生活剐,就算胡润拍着胸口保证要倾力扶植他们其中某一个人,他们也多半不会相信。
慕容儁与慕容遵都不是庸人,正因为聪明才会想得更多。此前胡润对他们的使者避而不见,他们是真的摸不清楚平辽大都督府的虚实。
可是现在胡润肯接见他们的使者,并作虚与委蛇、挑拨离间,这就说明胡润终究还是投鼠忌器,短期之内大梁王师并没有把握解决掉他们。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他们又该怎么做?是彼此捐弃旧怨,握手言和、精诚合作,先将大梁王师势力赶出辽边?
这是笑话!诚如胡润所言,慕容儁罪犯弑父,大恶难当,而慕容遵又僭制称王,不为大梁所容,彼此都有罪不容恕的过错。唯有消灭对方,才是统合部族势力的最佳途径。
只要他们能够速战速决,先行解决掉了对方,再将部族力量整合一番,拥有了足够的实力,才有资格坐下来与大梁朝廷进行谈判。否则,即便暂时媾合,且不说何人为主、何人为副,若大梁提出他们需要消灭彼此才能获得正式承认,是动手还是不动手?
总之,在接下来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慕容儁兄弟俩交攻不休,而胡润则就忙于率领他那些诸胡义从杂牌军清剿辽边其余东胡部落,彼此也算相安无事。
而他们的实力之所以能够大体保持均衡,谁也没有消灭彼此,这就需要考验胡润的微操能力了。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次慕容遵几近覆亡,原因就是其麾下大将慕舆根为慕容儁所劝降,在双方交战过程中,慕舆根突然引众脱离战阵,撤往紫蒙川方向,使得慕容遵陷入孤军奋战,中军甚至都险为突破。
可是,正在慕容儁大喜过望,准备继续追击扩大战果的时候,大棘城内却发生数千汉人集体出逃的乱事,慕容儁忙于归城定乱,不敢再大军轻出,使得慕容遵能够从容撤出,收斩叛将慕舆根,再次稳住阵线。
尽管这一次慕容遵有惊无险,但慕舆根的背叛还是令他元气大伤。须知慕舆根本是国中宿将,早在羯主石虎攻伐辽东时期便建立赫赫战功,慕容遵之所以能够统摄部众数年之久,与慕容儁交攻不休,就在于慕舆根对他的支持。
可是就连慕舆根这样的肱骨之助都选择了背叛慕容遵,顿时让他充满了危机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慕容遵都不敢再继续进攻大棘城,而这一次危机所以能够平安渡过,也让他意识到可以凭此向平辽大都督府索取更多助力,因为眼下的大梁仍然需要他们兄弟阋墙才能继续维持辽边局势。
而且此时辽边的纷争在北方也不再是什么秘密,北方王师持续打击羯胡残余,在河朔大都督谢艾的不懈努力下,乞活军李农正式易帜归义,使得大梁王师兵锋可以直指塞上!
代主什翼犍为了化解大梁王师在南线的威胁,也将视野更多投注在辽东方面,在继扶植宇文部之后,并派使者前往联络慕容遵。他们之间可还是有亲戚关系的,什翼犍乃是慕容廆的婿子,眼下什翼犍打算亲上加亲,要将自己的女儿配给慕容遵。
当然,慕容遵与什翼犍的暗通款曲都是在秘密进行,胡润是无从得知的。
经过了将近两年时间的发展,此时的平辽大都督府实力已经颇为强劲,本部王师战力将近三万之众,所统诸胡义从也达到了三万之数。但那些胡部义从打家劫舍尚可,重用战阵还是让人不能放心,至于王师本部之众,还有相当一部分被限制在辽西不敢轻动。
为了维持住慕容遵的势力不灭,胡润请求温放之进行配合。温放之作为平州刺史,虽然不涉军务,但这几年在大都督府越来越强大的武力背景下,诸多民政事宜也在稳步兴建。
这其中就有北平阳氏暗中联络,配合温放之将慕容儁所控汉人流民源源不断的向外输送。阳氏之所以肯这么做,自然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认清现实,不敢再将家门生机全系慕容儁一身,与大梁交好也算是稍留退路。
得到胡润的请求之后,温放之便紧急联络阳鹜,希望阳鹜想办法牵制住慕容儁的军事行动,并且算是做出实际的保证,只要阳鹜能够完成这一任务,未来辽边悉定之后,此功将具名以奏,足够阳氏后人求活国中,再续宗嗣。
其实阳氏所作所为,慕容儁不是不知,对于阳氏的背心离德,慕容儁也是深恨。
但之所以还能容忍下来,一则在于阳氏私密输送流人规模还在可控,这些汉人的流失一定程度上也能削弱大棘城耗用压力,二则他还寄望于消灭慕容遵之后,也需要阳氏这种人家为其奔走,争取与大梁朝廷进行谈判。
不过慕容儁虽然没有对阳氏痛下杀手,但还是渐渐架空其家军政权力,只是圈养起来留作后用。
所以当阳鹜接到温放之这一指令之后,同样也是一筹莫展,因为他手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权力,但温放之的许诺还是让他怦然心动,心知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将不复再,凭阳家过往久从东胡,没有功业在身,一旦辽边平定之后,便是死期来临。
因是阳鹜横下心来,策划这一场汉人出逃事件,虽然打乱了慕容儁的军事计划,但其实也是将自己置于死地。这种仓促组织的大规模出逃,想也不用想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果然,得知后方不稳,慕容儁即刻回军,将这些出逃人众尽数逼回大棘城,并直接擒获了藏匿在流人中的阳鹜。
阳鹜这次明目张胆的背叛,对于慕容儁所造成的伤害其实不逊于慕舆根背叛慕容遵。慕容儁心情之震怒,可想而知,他亲自持刀将阳鹜脔割致死,并下令全城大索包括阳氏在内的汉人门户,要一网打尽,痛杀这些贼心不死的汉人门户!
正在慕容儁打算大开杀戒的时候,平辽大都督府使者进入大棘城,代表大都督胡润要与慕容儁谈判,胡大都督愿意出兵与慕容儁共讨慕容遵,并且愿意帮助慕容儁向朝廷请求封授。
当然这不是没有代价的,筹码便是慕容儁必须要释放今次大棘城出逃一众汉人流民,并且势力要彻底退出辽水以西,双方暂以辽水为界,两不相害。
胡润之所以肯主动示好,一则是没想到阳氏会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去扰乱慕容儁的军事行动,阳氏生死他不甚在意,但这无疑会令慕容儁所控制那些汉人生民俱都身陷险地。
二则就是慕容遵狮子大开口的向胡润讨要利好,也彻底激怒了胡润,决心给这小王八蛋一个深刻教训。
而且虽然眼下国中仍然没有大举增援辽边,但是随着蜀中战事结束,加上河北复治成果喜人,以及国中民资的不断涌入辽边,也让胡润手中能够动用的力量大大增强。
眼下的他,已经无需再坐观慕容氏兄弟互斗,消灭了慕容遵之后,辽西方面的军力也能得于解放,使得辽事局面更进一步。
面对胡润的示好,慕容儁却并没有什么欣喜,只是回道:“家奴作乱,我自惩之,无劳远师!父祖余业,区区一言,万死不敢轻舍。旧年所以壮成辽边,所恃者无非仁义而已,苦见中国血泪横流,不忍生民流离赴死,德业存续至今,亦我家门尚能立于此边之根本。胡大都督以此诱我,也实在是小觑边中无人!”
他虽然没有同意胡润会盟共击慕容遵的提议,并且拒绝放弃辽水以西的疆土,但还是将今次出逃的那些汉人流民们,包括之前几日所擒捉的汉人门户们,交由大都督府使者一并带走。
远在历林口的胡润在得知慕容儁的应对后,饶是心中久积对这些东胡的蔑视,但也不得不叹息道:“贺赖跋不愧胡中雄士,虽伦德衰无,仍有筋骨可怜。旧年慕容万年大凡有此一二筋骨,不向贼羯谄媚求荣,焉能遭此人伦横祸,使家门为天下耻笑!”
这两人隔空对话,虽然各有壮声可表,但言外也是各自心计叵测。特别胡润这个独眼龙又拎出慕容儁弑父旧事说道,算是将慕容儁这一点最后倔强涂抹的污秽不堪,更兼狠狠嘲笑了一番慕容皝这个死鬼。
不过慕容儁这一番宣言也不是没有收获,最起码对于慕容部本身分裂涣散的人心是一次振奋与凝合。
慕容儁也绝没有向言语中所表现的那样慷慨激昂,虽然任由治下汉人流民离去,但还是派出了军伍随行,换言之只要这些汉人流民没有进入王师控制区域成功安顿下来,其实仍作为人质受到慕容儁的控制。
流人队伍行进速度不可能快,在这个过程中,平辽大都督府也很难发动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来破坏眼下的和谐局面。否则就是胡润求功心切,罔顾这些汉人生民的生死安危!
要知道就连作为胡酋且背负弑父恶名的慕容儁都为了仁义而护送这些汉人离开,胡润作为大梁王臣、平辽大都督,又怎么能罔顾生民疾苦?
正是因为自感被慕容儁以道义高高挟持架起,胡润才那样毒言讥笑以泄愤。但除此之外,他还真的不便在此际出兵有所行动。
慕容儁打得主意其实是凭此在道义上稍作立足,然后趁着流人西迁这段时间,快速与慕容遵展开和谈。双方再打下去,结果必是彼此偕亡,而且这一次胡润提出的会盟也算是图穷匕见,足够逼迫慕容遵低头。
应该说如果没有别的变数,慕容儁的图谋有很大几率会成功。慕容遵这一次也可以说是伤筋动骨,且已经被逐渐壮大的平辽大都督府列作诛除的目标,就算他自己还要固执不肯低头,其麾下部众们为了求活,肯定也会对他进行逼迫。
但是势运这种东西虽然看不见,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着,慕容儁主意打得不错,但慕容遵那里算盘则拨得更响,在得知胡润非但没有满足他的要求,反而要与慕容儁联合诛杀他的时候,可谓又恐又怒。
原本他还犹豫要不要投靠代国,可是现在局势危若累卵,已经容不得他再仔细权衡,当机立断,引众从紫蒙川直接北行,进入到了原本宇文部的势力范围中。
当慕容儁使者抵达紫蒙川时,只看到慕容遵部伍所留下的残营,联络慕容遵共抗梁军的打算就此落空。此际的慕容儁其实还有挣扎余地,那就是猛驱那些仍在控制中的汉人流民们冲击大梁军阵,其后部伍随行掩杀,或许还能争于一胜。
但是大梁王师的反应速度同样不弱,辽西方面的部伍几乎在慕容遵撤军的同时出动,当慕容儁有所察觉时,这一路王师已经进入到了徒河区域,并延徒河而上兵指大棘城,而且几路使者已经连续进入大棘城范围,宣告王师感于慕容部仁义,任由汉人流民自去,因是护送钱粮至此以作犒奖补偿。
当然犒奖是假,威胁是真,慕容遵突然撤军使得大棘城西侧陡然空虚,直接暴露在梁军兵锋之下,如果慕容儁还敢用强,需要考虑的不再是能不能战得过平林口王师,而是能否在王师穷攻之下守住大棘城!
这一次的风波,终于在双方互捏脉门而后互相克制之下而告终,那些流人成功抵达平林口,而辽西王师在大棘城留下一部分给养之后,便也再次撤军,但却取代了原本的慕容遵,占住了龙城与紫蒙川。
慕容遵的出逃,使得辽边局势彻底扭转,原本这兄弟二人虽然互攻,但形势对平林口王师还是承钳制姿态,逼得胡润只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打转。可是现在,大棘城反而落入王师合围之中。
虽然兵势合则强,分则弱,眼下的王师仍然不具备分兵合围大棘城的实力。但同样的,大棘城同样也不具备出兵快速消灭他们其中某一路的力量,在这种犄角钳制之下,大棘城只会越来越弱。
话说出口容易,打脸同样很快。
此前慕容儁所以还能与慕容遵有来有往的互攻,麾下汉人生产力所提供的产出功不可没。可是随着此前那一路汉人的离境,如今大棘城周边汉人出逃成风,甚至已经不是出逃,而是大摇大摆、成群结队的离开。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大业五年,虽然王师仍然没有向大棘城发起进攻,但是在外围的势力却不断发展着。慕容儁在这种情况下,同样不敢首先发起挑衅,眼看着势力一点点萎靡衰弱。
大业五年夏日,辽边局势再生变故。原本窃夺辽东北部的慕容军为高句丽逆杀,雀占鸠巢,高句丽势力再次大举进入辽东。
这对于困守待死的慕容儁而言可谓一个契机,当即集众誓师,浩浩荡荡向辽东而去,要为家奴慕容军报仇。
对于慕容儁此次行动,胡润也并未出兵阻挠,一则辽边压力仍大,慕容遵虽然已经撤出辽边争雄,但也并没有完全放弃,在代国撮合下与宇文部残余合流,屡屡南侵,二则慕容儁此番东行,其实就是在事实上承认胡润此前的提议,撤出辽水西境向东面求活。
之后数年时间,平辽大都督府占据辽水西境,不断的发展扩充。而跨过辽水的慕容儁,也与高句丽在辽东彼此互攻不已。
大业八年,天中朝廷终于将平辽事宜正式提上日程,幽冀之间五万大军入辽,平辽大都督节制诸军,大军北垮浇水、数战连捷,并于大业九年夏攻破宇文国城,生擒宇文部首领宇文禄明并一众权贵,而早在两年之前,此前逃往此境的慕容遵便因谋逆而被鸩杀。
同年秋,王师大军回转南来,跨过辽水,正式开始攻伐辽东。双方对峙半年,大业九年冬,慕容儁背疽溃生而亡,其弟慕容霸为族众拥立,并于来年春三月,率众出降于辽东襄平城下。
大业十年秋,平辽大都督胡润率伐辽功士归国述功,因平辽功事获封昌黎郡公,入朝就任河南尹。酋首慕容霸并族裔诸众,聚众边荒,劳师远征,因无僭而不加极刑,罚入官役,老死天中。
大业十二年,平州刺史、渔阳郡公温放之归国,授中书令。
PS:辽东篇就这么结束了,还有一个代国篇,更新不会太快,毕竟正文完结,状态难免松弛,还有新书也在准备整理资料中,望见谅。。。
番外终篇并新书通知
大业二年秋,洛阳禁中太极宫。
太极宫作为大梁新朝皇城大内,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宏大。而太极宫之所以修筑的如此宏大,夸功之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劳动力太多了。
这里所言劳动力,主要就是诸多内附胡人战俘。这些聚众作乱的胡人们,在大梁王师强大兵锋碾压之后,几乎是成部落成建制的被俘虏或是归降。由此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不好安置。
须知这些战俘本身便不属善类,丢下甲戈是流人,重新拾起便是乱民,如果要妥善安置下来,则必须有强大的武力用以震慑。
大梁王师在攻灭羯国,统一南北之后,兵锋势必要指向四边仍未平定区域,根本不可能留驻地方以监视这些胡众们的安置问题。
当然也有一个地方是例外,那就是天中河洛。河洛是四边王师在久战之后归国休整的大本营,也是新兴帝国的绝对中心,长置有十万人以上的主力作战部队,这是其他地区所不具备的武力优势。
正因如此,将诸胡流人集中于河洛,通过劳役来逐步瓦解掉他们原本的内部构架,沉重的劳作又能消磨掉这些胡众过往经年所积攒的凶性,重新予以整编分配,再以洛阳为中心,向四边进行输送役用,能够最大程度上防止这些胡众们乍降乍叛,也能将这些劳动力最大程度保留下来,投入到久经战乱之后的复建中去。
比如伐蜀王师发兵南下之后,洛中便又收集整编将近两万人的羯胡丁壮随后而行,他们除了一部分需要留在襄阳承担毕生的劳役之外,其余的则就需要在蜀中平定之后,分批进入蜀南南中区域,成为之后王师继续南下的先驱小卒。
南中地属宁州,名义上虽然仍归中国节制,但其实早在旧晋江东政变前后,这一片区域统治权便被当地土族如爨氏等所掌握,绝朝年久。甚至在大梁创建,梁使南行通告的情况下都置若罔闻,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眼下的大梁刚刚统一宇内,民生百业亟待复兴,暂时是没有足够的掌控力去彻底收服宁州这一偏远地区,但并不意味着对那些桀骜土宗便会视而不见,任由做大乃至于威胁蜀中之后的复治,给予必要的敲打迫其臣服也是应有之义。
正是因为此类劳动力的充足,天中兴创速度也是惊人。
太极宫规制宏大,也带来一个比较无奈的结果,那就是禁中役用,特别是内苑人用的严重不足。苑中宫人宦者,堪堪千数之众。
当然,当今圣人嫔御本就不多,不过一后二妃而已,即便是加上诸子女,千人侍奉那也是绰绰有余。
可是一方面,宫人宦者的存在可不仅仅只是侍奉日常衣食起居那么简单,许多必要的章制、礼仪都有定数,而另一方面,禁苑规模宏大,这千数宫人宦者分布其中也实在是显得冷清空旷,以至于禁苑启用年余,仍有许多区域被封存荒废。
基于这一点,皇帝陛下也曾经在朝日提议与其任由宫室荒废,不如放开一些区域以资民用。但这一建议一提出来,便遭到群臣众口一词的否定。
开玩笑!就算是新朝甫立,需要倡俭节用,也不差皇帝陛下这几间屋宇。
更何况禁苑所在,关乎君王安危,如今天中正是时流汇集、品色复杂,一旦开禁,所带来的宿卫压力与消耗,又比能收到的那一点利好大得多,得不偿失。
如此不成,任由禁苑荒废下去也是不妥。群臣不乏进言募选籍民良善以充宫实宫用,但这一问题又遭到了皇帝陛下的否决。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皇帝陛下正忧于大军频动、军费沉重,还有广袤领土亟待兴复创建。当此时节,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个人用,妇女也是不逊于丁壮的珍贵劳动力,内苑留用千人他都有感于太奢侈,又哪里肯为充宫实而普集人力废置。
最终,还是执掌内苑的皇后司马氏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那就是诏使外命妇入值苑中,旬日为期,轮番补用。
朝廷大赏功勋,那些功勋们的家眷自然也随夫品阶而得诰命之赏。这些命妇们大多无所事事,相夫教子之余,仍有大把的闲暇时光,而且当中不乏家学渊源、才艺不凡者,入苑典掌内尚职事绰绰有余,内廷与外廷这种互动,也能加强整个统治集团的稳定。
皇后这一建策,也得到外廷群臣认可,于是在大业二年便正式确立下来。施行将近半年,效果卓然,甚至不乏命妇天分展露,得到皇后雅赏,乃至于本身诰命品阶竟然超过了夫主功勋所带来的延授。
如是内外两廷俱都井然有序运作起来,入秋之后,伐蜀事宜也进展顺利,原本皇帝陛下心情应该不错,可是近日一桩小事却让他烦躁不已,以至于罢朝归苑、回到皇后所居长秋殿仍是愤愤不平,脸色阴郁。
皇后内宫之主,若真忙碌起来,也并不比皇帝陛下轻松多少,所历虽然不是什么军国要务,但却要更加繁琐细碎得多。
不过除此之外,她更重要的身份自然还是身为人妻,得知皇帝归苑,便第一时间返回来。踏入殿门,便见皇帝陛下一脸的阴郁,她侧身摆手,示意宫人退出,亲自提着一盘糖渍的蒸梨行入殿中。
听到脚步声,皇帝陛下本来半躺在卧榻上,待见托盘中那蒸梨,眉头更是皱起:“好好的梨子,生啖脆甜,偏要蒸煮糟蹋。”
他是心中烦闷,百事不爽。皇后听到这话却笑起来,上前软偎皇帝身侧,拿起一枚蒸梨用竹刀切块,笑吟吟递在皇帝嘴边:“夫郎郁气中结,妾若再百事温顺,无错可挑,不是更无从发泄?斥我饮食失意,总好过见我面目可厌。”
彼此少年夫妻,随着年轻渐长,特别是身份发生巨大跨越之后,皇帝气盛的一面更加显露出来,反而是皇后变得越发温婉可亲,年轻时的浮躁骄横已经完全褪去。
“我正气着几个外廷蠢物,跟娘子有什么关系?凭他们也配让我夫妻失和?”
皇帝听到这话,闷气反倒消散一些,接过叉梨的竹签,将梨块含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又斥骂起来:“祖家小儿太可厌,恃功生骄!中书几次选任,全都辞回不受,这是看不起我大梁名爵?等我耐心消磨光了,必责其父旧罪,夺其爵禄!”
说着他又主动叉起一块蒸梨,并与皇后分食,本以为爽脆尽失,必然甜的发腻,居然意外的别有风味,特别其中一股茶香,有了糖渍中和掉茶叶的涩气,与梨味巧妙融合起来,倒是非常的顺气生津,转又问道:“晋国夫人送来?”
晋国夫人便是晋国公司马衍夫人卫氏,如今也在苑中司职尚食,但职掌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兼顾自家生意。
苑中广有命妇云集,眼下国中风尚俭朴,就连神都御坊器物产出都有定例,诸权贵人家也都不敢逾止。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恩宠殊荣的晋国公司马衍,玉食珍馐生意越做越大。
皇后闻言后点点头,略有几分不满道:“那小子越发猖狂,只道都下人人如他一样豪奢足用,区区一枚蒸梨,定价居然要五百钱。此前坊里新蒸三千枚,我已经让人封存送往寿兴宫,不许他再新制。阿翁宾客满堂,随取随食。”
寿兴宫便是皇帝宣仁小城潜邸扩建而成,如今为太上皇沈充寝宫。
皇帝听到这话,不免几分心酸,老爹性情仗义豪迈,家门又是江东豪首,生平无受财货所累。如今尊为太上皇,过得反而不如往年舒心,毕竟如今国中尚俭,太上皇也不愿给人豪奢无度的印象,以至于偶尔餐食添新,居然还要靠自家娘子往母家打秋风的强夺横索。
“这种事还是尽量少作,世根虽然不敢忤你,但却已经寄信阿鹤处说儿辈妆奁将要大大亏空。”
司马衍与沈劲已经定下儿女姻亲,寄书给远在长安留守的沈劲诉苦乃至于以未来妆奁威胁,可见皇后搜刮力度不小。
只是皇后这手段在皇帝看来太粗暴,吃相不太好,顿了一顿他便对皇后说道:“我听说世根秘作《玉谷膳经》,多录谷精巧作的良法,这是由膳食入经术,让人欣慰。可惜他太自珍,崇文馆校书郎几访不得,不能录充书阁,实在遗憾。夺人财物,终究不美,何如访求道学?美器珍馐,人之所欲,简衣缩食不是盛世良态,来年各边咸定,国势长旺,少不了大酺群贤的盛举,总不好粗谷待客……”
皇后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敲在皇帝肩上,又露往昔娇嗔姿态:“你可真是个好姊夫,恶亲总是我来担当!”
此时洛南积善坊晋国公宅,书斋伏案精修膳经的晋国公司马衍突然重重打了一个喷嚏,此时他还不知,苑中那对饕餮夫妻已经不满足于日常敲诈,而是已经瞄准了他眼下还在苦修创新、用以构建美食帝国的这一部精法秘籍!
与皇后闲谈细琐,皇帝心情好了许多,转又提起刚才烦躁的原因,心态也略有平和:“祖士少悖侫之人,倒是生个好儿子。祖青屡辞台任,直欲北归,言是故器难舍,我也知道他为的什么,不失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但中书典才人士,又怎么能一味的循求人情?他这么固执,倒是让我为难。”
皇帝此前怒斥祖青,倒也不是动了真怒而厌恶其人。相反的,他对祖青很欣赏,而且祖青身世离奇又有奉玺南投之功,重用其人对于河北人众是有很大的标榜意味。否则,也不至于在祖青屡辞之下还要频频任用。
其实早在大业元年,祖青便上书求要北归,且详陈缘由。对于这样一个不爱名禄而难舍旧人的性情中人,皇帝自然也是欣赏。
但是当时大梁章制新定,河北各处人众对于新朝仍存狐疑,而祖青的事功事迹又太耀眼。这样的归义壮功之流,朝廷不能嘉用,反而放归于野,落在河北人众眼中,无疑会更加深他们南行的顾虑。因是关于这些奏书,皇帝俱都留中不发。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考虑。祖青的事迹虽然很感人,但所涉之人实在太敏感,他的妻子是羯国权臣张豺的女儿,这也是皇帝不愿大肆宣扬的原因之一。
河北久经战乱摧残,谁身上又没有几桩感人肺腑的义气故事?但从治国层面而言,私人的感情取舍不足干扰到国策方针层面。
河北久乱之地,生民新附未定。皇帝正打算利用羯主石虎暴政之下所制造的制度荒芜,从新在河北树立起一道新的章法制度,这其中,河北那些豪宗世族残余势力是需要重点清除的目标,这一施政方针将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这是一次非常严肃且敏感的清洗,皇帝就是要利用绝对武力的震慑,加重河北这些豪族残余的惶恐,让他们看不到一丝能够求于两可的余地,才会乖乖顺从朝廷的安排,离开乡土择地安置。
如果他因为人情的感动而给祖青网开一面,那会发生什么?
到时候,将会有无数类似祖青这样的事件涌现出来,而且可以保证确凿可查。因为这些河北豪族的存在本就是一体两面,他们既有扎根乡土、窃夺民望的一面,又有荫庇乡人、力保桑梓的一面。
可是现在,朝廷需要强调的并不是他们义气与否,而是需要完全贯彻章制律令在河北的施行。如果在这时候出现祖青这样一个能够被网开一面的例子且为人广知,那么所带来人情的喧扰与局势的反复,谁也不能确定是大是小。
你祖青因有义妇相助而归义获功,圣眷隆厚连张豺的女儿都能搭救出来。可我们也力守乡土,百千乡士因此得活,现在我们不求表彰,只求能在乡野安生。如果朝廷刻薄到连这一点都不能答应,那么跟肆虐河北的暴主石虎又有什么区别?
大势趋向言则壮阔,但当中的血泪代价具体到某些个体身上,又会让人有切肤之痛。
当然皇帝也可以密旨访求祖青家眷,但这密旨离都之后总要具体有人执行,豪族世家之所以难除,还在于那蛛丝密网的关系,在执行的过程中如果某一环节走泄,朝内群臣会不会循此请托?皇帝又要不要答应?一家两家网开一面,那么政令还要要不要推行下去?
为了杜绝请托,皇帝甚至连河北人望代表的崔卢二人都打发到了江东,贵妃崔翎也陪母亲长居龙门道场。
他就是要用这种决绝的态度,彻底杜绝河北那些豪族的侥幸心理,且清河崔氏就在第一批南迁名单中。
不迁?是觉得江南水土不美不足安家,还是觉得脖颈硬过刀锋?
所以,皇帝欣赏兼同情祖青是一方面,但也不会因此徇情,张开一个无从遏制的口子。
皇后静静听着皇帝将原委讲述,她终究是一个感性妇人,听到祖青与张氏女在那样凶险处境中的生死誓约,很快眼眶已经泛红。当然,也只是止于同情,不会因此责怪自家夫郎心坚如铁。
听完皇帝的讲述,皇后默然无语,过片刻,她突然开口说道:“前日坊报入苑,夫君现在要不要看?”
所谓坊报,是监察杂奏的一种。大梁章制即定,监察事宜由御史台主掌,但御史台职责主要还在监察、弹劾、肃正朝风官仪。
原本的司隶台也保留下来,但却并不再独设外廷,而是挂在了秘书省殿中监下,成为类似内官的存在,司职采风访秘,主要搜集坊市并乡野民风物情,汇成坊报以供皇帝阅读。
坊报所涉内容很广泛,确凿些的如随市百货物价涉及民生,乡社节祭的民俗。但也有许多风闻荒诞记载,类似乡野传闻、百官八卦家事。
不求诸事确凿,只求能够记录反映天中风貌的方方面面。皇帝闲来无事的时候,往往也是将之当作消遣读物来看,也能更加清晰的了解民情面貌。
坊报半月一奏,直呈苑中,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命令宫人将坊报取来。
坊报内容广泛且繁琐,一期便有十几万字之多。皇帝接过之后,首先看的便是市情一版,这一版主要记载的便是都内并几座大邑的主流货品如粮盐之类的价格波动,这也最能反映当下的民生状况。
当看到粮价较之上月又涨将近五成,皇帝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叹,心知目下民生还是脆弱。
早年北伐攻灭羯国,收复河北,那是关乎到社稷一统问题,余者全都不必讨论。可是如今统一大局初定,民生已经不可罔顾。
今年的蜀中战事虽然只是区域性的战事,但是粮价较之年初已经涨了两倍有余,当然这也是因为江州作为主要粮仓之一独供伐蜀大军而没有了外输的缘故,但由此也可见军事对民生影响之深。
在统一大局初定之后,为了维持整体局面的平稳,许多军事已经不可没有节制的肆意发动。当然完全的罢兵止戈也不可能,且不说疆土还未完全的收复,边疆也并没有彻底的稳定下来。
三年之储,一年之战,这算是一个比较平稳的节奏。如果再频繁,便会影响到各地元气的恢复。
翻过这些比较枯燥的报表文书,便到了皇帝比较感兴趣的八卦内容,窥探私密是人的兴趣所在,这一点皇帝陛下也不能免俗。
在这八卦篇章中,首先就介绍了一桩奇案让皇帝兴趣大增。讲的是洛阳县署抓捕到一名逃丁,细审之下才发现这名逃丁简直就是一个宝藏男孩,内情挖出实在丰富精彩。
这并不是一名普通的逃丁,其人大业元年落籍洛阳西南通济坊,并在坊吏主持下娶妻安家,所娶为一名寡妇。但殊不知这寡妇原配丈夫其实未死,而是流落他乡,并在年中返回洛阳并寻到了寡妇。
一女怎能配二夫?寡妇因为家中失丁,又有幼子需养,无奈之下才奏报坊吏愿求官配,不想丈夫归来,登时便是情难取舍。其后夫不忍寡妇伤情,因是主动离开家门,而其原夫入其家门,与妻儿团聚。
若从乡情民俗来看,这不失为一个乱世流离又有了一个圆满结果。但在大梁律令看来,后夫既然已经落籍成家,私自遁走是为逃丁,前夫归洛不向官府报备而是占据别人家室,是为冒籍,寡妇知情不报,是为匿隐,可谓是三人俱罪!
这三条罪状,有轻有重,罪责最重的是后夫逃丁罪,案情严重甚至是大刑斩首,轻一些也要徒刑最短两年。前夫冒籍罪,同样视案情而定徒刑。
寡妇隐匿罪要轻一些,罚金可免刑,但若不能缴付罚金,则就需要承担徒、役之刑。而且妇人在寻求官配的时候,又错报了信息,可谓欺诈,几罪共惩,罪责同样不轻。
大梁刑律,对于籍户管控非常严格,这就是为了杜绝土豪、权门吞民荫蔽。超过十户以上,甚至需要诸有司联合审讯,杜绝徇私。
皇帝被这一桩案子勾起了兴趣,转又读了好几遍。
这一件事,本质上而言,是天下在大乱新定之后衍生出来的一桩伦情悲事。涉案三人从实际上讲都没有错,但他们三人的行为又的确违反了梁律的规定。
那么是大梁律令严苛,法不容情,苦虐生民吗?
须知永嘉以来,战乱连年,大梁建国之后,正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让一切归于正轨,律令的修订正是为了保证社会的安定。
这三人眼下犯了法,但在此之前,他们可是都受到了大梁律令的保护与惠利。
那一个后夫,本是关中亡户,并无乡田乡业可供养生,征发为役力劳作经年之后,积事受惠,成功在洛阳落籍授田,并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庭。
至于妇人,无依无靠,还要供养前夫遗留的儿子,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因为加入了官府所主持的官配,再次找到了一个依靠,生存处境大有改善。
那个前夫呢,正是受惠于朝廷亡户回迁的德政,才有机会返回故乡,并成功寻找到亲人。
可以说,如果这三人之间没有如此复杂纠缠的关系,那么将会是三段不同的圆满故事,各守一份喜乐。可是现在因为糅杂在了一起,反而是各有所失,各有逾规。
皇帝之所以关注这一件事,还非出于探幽访奇的八卦心理,而是类似的事件绝非孤例。朝廷没有错,黎民没有错,那么究竟是谁的错?
或者说以往尚可归咎诸胡肆虐,乱我邦国。可是现在,这就是大梁朝廷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何确保在社稷复兴这一大目标稳步前进的前提下,尽可能去调和国法与伦情之间的冲突。
坊报中只是记载了这件事情,至于之后的发展,则不在坊报的记录中。
皇帝放下坊报,抬笔疾书便笺,并派中使送往秘书省,着他们尽快将相关卷宗整理之后送入苑中。
大梁朝廷行政效率虽高,但中使往来加上卷宗调取也是需要时间的。趁着这段时间,皇帝便在皇后长秋殿中用餐。其间,庠宫入学的儿子们也归苑前来问安,皇帝又听他们讲一些学宫趣事。
庠宫设在太极宫西南、洛水北岸的高岗上,分作上庠、下庠,主要是供沈氏皇族以及姻亲勋贵各家子弟入学。从这一点而言,可以说是大梁帝国的贵族学宫。
但是皇帝陛下本身就不喜欢将子弟拘养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也不愿儿子们自小交际圈子就太过狭窄。
所以庠宫学子除皇族并勋贵子弟之外,在年初学宫落成的时候,皇帝特诏诸州州学举行童子试,普取各州士庶人家少年聪敏者入读庠中,扩大庠生生源,让儿子们得于不同身份、乡籍学子同窗共学,从而增广他们的见闻。
用餐完毕,皇帝返回寝宫时间已经不早,恰好秘书省也将此前案例卷宗送入,便取来继续了解。
负责审理这一案件的,乃是洛阳县令下属司法曹,皇帝先看曹尉判词。
这判词首先确定了三人并罪这一事实,后夫逃丁确凿,徒刑千里,为期五年。前夫冒籍侵产,两罪并罚,徒刑六百里,为期三年。
之所以前夫两罪处罚还要轻于后夫一罪,这也是因为梁律毕竟是站立在统治者角度的律法。逃丁是实实在在的税源流失,而冒籍从结果而言并没有损失在籍人口,当然冒籍者如果有偷、漏之类行为,量刑又是另一种标准了。
至于夹在中间的妇人,前夫仍在却请求官配是一罪,瞒报前夫冒籍是一罪,逼走籍户丁口又是一罪,数罪并刑,罚入洛阳丝织官坊为役五年,或是在户受罚,每年需要向官府缴纳二十匹绢。
梁律量刑轻重与否暂且不论,但既然已有准绳,就必须要恪守不悖。这三人获罪,情理上或是严苛了,但在律令上却不可更改。
不过,长长的判词这还仅仅只是一部分,且仅仅只是有关《大业律》的内容。大业律是大梁律法最高一个级别,再低一个层次,还有保民律、坊义律等等律令,也是对大业律的解释与补充。
这其中,保民律主要是针对在籍民户的律令,指导约束他们生活、生产,也可以说是在大业律之下对籍民人身权益的保证。至于坊义律,则就相当于乡屯里坊之间的居民合约,主要是处理日常人际关系的纠纷。
这三人行为,也在不同程度上涉入到这两部律令范畴。这其中,保民律规定,凡完役入籍之人,若所犯大业律徒役有关,五年之内不作二役。
换言之,只要完成了此前的徒役惩罚,之后即便还有违反律令的行为,只要不是十恶大罪,便无需再接受徒役惩罚。可以选择别的惩罚方式,或者在超过五年之后再执行这一处罚。
虽然法不容情,但法也不外乎情,诸夏新定,生民苦久,章法新行,难免有悖,五年之内不作二役,这是为了保证生民劳力能够有时间休养生息。留给你五年的时间辛苦劳作,略积薄储,即便是不慎再犯禁令,不至于整个家骤然坍塌。
案件所涉前夫、后夫二人,俱都是完成此前劳役的人,所不同是前夫尚未入籍,后夫已经入籍,所以后夫在这一条令保护范围之内。
保民律中又有另外一条规定,那就是归籍之人,三年不征。前夫只要归乡复籍,三年之内可以免于再被征发。
如此一来,这两人便有了三年、五年不等的缓刑期。除了这个缓刑期之外,还要考证他们此前劳役完成所得评价优劣,若是役用上等的话,又可以获得减罪一等的执行。这一标准纳入之后,这两人刑期便各自又有缩短。
坊义律作为乡民契约,弹性要更大一些。在这一桩案子中,将会抽取十人到百人不等的坊民,来进行征询,如果犯罪者能够团结乡邻,在乡徒之中拥有不错的评价,那么依律也可进行酌情减刑,谓为征信。当然,如果犯罪者之后再有犯法行为,参加征询的乡民也要承担罚绢之类的惩罚。
除此之外,坊义律还规定乡坊德义十桩,如和睦、勤勉、孝顺之类的品行,只要能够举出其中事例且获得认可,那么违禁者也可获得不同程度的减刑。
后夫上役减刑一等,乡义事例五件,征信上优,所以最终刑罚是入役一年,且可选择坊里执行。坊里劳役,那就远比徒役轻松得多,无非打更、清洁、照顾坊邻鳏寡孤独、参加坊市劳动等公共事项,虽然仍是责罚,但较之远徒劳役五年已经大大减轻。
至于前夫虽然也是上役,但并无乡义事项,又无征信,仍然维持徒役三十个月的判决。
但前夫还有一桩可以减刑的理由,那就是保孤,他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除了免征三年之外,如果能够善养儿子直至成年成丁,那么就可以在儿子成年之后再加执行。
不过保孤的前提条件是怙恃存一,换言之如果这个儿子还有母亲,也就是妇人仍然愿与前夫结合的话,那么三年之后便要执行徒役三十个月。
至于这个妇人,本身便没有在役,不得役减,但是乡义两件,征信中优,酌情减罪一等。而且作为在籍户妇,丈夫与儿女等直系亲属也可代其入役。
事情最终的结果,是妇人选择与前夫和离,愿意继续维持官配婚姻,并罚丝织官坊入役一年。前夫携子落籍,缓期十年执行徒三百里役三十月。后夫则愿意帮助妻子分担役期,最终获坊役十八个月,并选择即刻执行。
皇帝看完这最后判决,发现较之自己此前的判断还要更加严重几分。坊义律中还有一点那就是孤母不弃,酌情减刑,就是说这个妇人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也没有抛弃自己的儿子,这一点也是可以进行减刑的。
不过在洛阳司法曹尉的判词中,并没有引用这一条,显然是认为既然前夫还在世,那么妇人就不够资格引用这一条令减刑,可见在判决之中公正严格。
这个结果,自然谈不上皆大欢喜,三个人虽然各得减刑,但也都要为自己的错事承担责任。
其实他们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只需要在产生纠纷的时候上报坊吏寻求官方解决,但是他们却没有,而是选择了私下并不合法的处理,由此而犯禁,与人无尤。
放下手中的卷宗,皇帝又提笔将执行判决的洛阳司法曹尉名字抄录下来。
他有一个小本本,里面记载着他在日常公务中所发现有潜力、值得培养的官吏人名。大梁律令设定完善周全是一方面,但是效果究竟如何,还是要看具体执行的人。
这一个判决,在维持梁律庄严的同时,能够引据条令,兼顾人情,可见这一名司法的洛阳县尉也是一个干吏,值得提拔到更加重要的位置上来。
由这个案子,皇帝又想到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此前让他颇为烦躁的祖青的问题。
其实循照洛阳县尉这一件案情判决的思路,祖青的问题不是没有折中的解决办法。只是随着皇帝视野越来越高,国务军务俱都繁忙,也越来越没有精力、没有兴趣从细节处考虑具体事务问题。
他欣赏祖青不假,可是伐蜀大军刚刚南下正式展开作战,还有南北各方复建问题,具体到某个人身上,则更趋向于用更简单、直接的方法去处理。朝野满满时流,如果每个人都需要皇帝设身处地为之着想,那么也不必再处理其他事务了。
不过既然已经触类旁通,稍有启发,那么也不妨顺手解决。
第二天午后,久困都下的祖青再得中书省令,得以入苑面君。入殿之后,他首先便是免冠谢罪,中书省几次函文往来,足见圣人对他的看重与栽培,可是由于他一点旧情难舍的固执,屡番赐授,其实也是不识抬举。
看到跪伏在前的年轻人,皇帝又是不免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免礼赐席,便直接说道:“国之章礼,朝廷名爵,有人求不得,有人辞不得。朕非悭吝,有功必赏,有才必授,遁逸之流,虽高德亦败类,祖伯觉得自己在不在其中?”
祖青听到这话,额头又是冷汗直沁,伏地再拜,颤声道:“臣、臣败类行径,辜负君恩……但旧情萦怀,心思紊乱,亦恐任而无功,所害更深……”
“那张氏女是何德馨之类,害我功臣至斯,朕也好奇欲见。匹夫情志,不可轻夺,你既然心意如此,那也不必勉强,允你北返访故,但只可兼,不可专。事情走泄,即刻滚回洛阳领罚!”
看到祖青如此,皇帝也不在多说什么,将一份早经中书、门下签署的任命诏令抛给祖青:“去谒中书,领授之后即刻起行,不必再来见。”
祖青两手颤抖接过诏文,发现上面写着他新的任命,乃是河朔大都督府勋务副使兼冀州刺史府司刑参军,皇帝陛下虽然语调生硬,但还是将他派回河北,顿时感激涕零,叩拜谢恩。
受命之后,祖青不再停留,于中书省领取符令告身之后,当天便率领属众北行而去。
他虽然访妻心切,但也深感君恩深重,并不敢因为私情而罔顾任命。
他所担任大都督府勋务副使乃是从五品职事,冀州刺史府司刑参军则是正六品,两个虽然都是官品不高的职位,但一身兼领,能够出入于都督府与刺史府之间,这很明显是一个沟通河北军政事宜的一个枢纽人物,兼任刑赏事宜,可谓是位卑职重。
北行之后,祖青分别拜见沈牧与谢艾两位长官,也领到了他们各自所授予的任务。
任务的内容,与祖青之前在河北的经历也息息相关,他在河北虏廷任事经年,且一度担任过重要的禁卫将领并参与到高层政变中,对于河北人物也都有着很深的了解。
勃海王沈牧给祖青的任务是搜索州治境内恶徒,查有罪证确凿者,一概严刑惩处。
此类任务,早在祖青入境之前其实就已经在进行着。但是这当中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羯国统治残忍粗放,且又有迁都、政变的折腾,河北究竟有多少人进入虏廷又助纣为虐、犯下怎样的罪行,根本就没有成文的记载。
如果不能严查罪实,一概刑处,难免会有冤枉或遗漏,致使民怨丛生,入治艰难。在此之前,冀州刺史府采取相互检举揭发,但这当中又会产生一个问题,那就是会被乡徒利用,作为打压异己乡仇的手段,大有损于大梁刑律威严。
祖青的到来,令得这一局面大为改善。他甚至无需按图索骥,只凭脑海中的记忆,便可以将河北一众虏臣职事、事迹分讲清楚,在铁证之下让那些人不敢再鱼目混珠的喊冤诉苦,使得河北的肃清进度大大提升。
而在大都督府方面,祖青作为原本羯国禁军高级将领,在伪赵王石遵军中不乏故识,在招降征讨方面提出许多极具建设性的建议。
入事一年之后,祖青作为军使前后招降羯中汉将十数人。这十数人的归义,又将羯国残众内部许多情况交代出来,使得河朔大都督府在征讨过程中能够做到更加有的放矢。
随着成汉灭亡,伐蜀战事告一段落,朝廷针对代北投入精力更大,祖青在其中所发挥出来的作用也不容小觑。
他所组织的策反行动,甚至一度深及伪赵王石遵左右近畔,并间接促成羯胡残余之中悍将石闵与石遵反目,彼此互攻。而河朔王师也趁贼众内讧之际,于雁门再予羯军重创,成功击杀伪赵王石遵。
之后北面战局豁然开朗,大都督谢艾复遣祖青作为使者前往联络乞活军李农,几番沟通之下,李农决定率部归义,并奉上逃入其军的石闵首级。自此之后,王师与塞北霸主拓拔代国之间再无缓冲,兵锋直抵。
在尽责完成自己职事的同时,祖青也并没有放弃打听妻子的消息。虽然圣人思虑如何,不会全盘向他吐露,但祖青也明白河北当下局势并不宜大张旗鼓的寻找妻子,因是他只是指令家仆不断走访,最终确定当年信都一批战俘多数收为军奴,遣用于河朔之间。
但是河朔大都督府所辖跨县连州,且各边战俘随征随用,也根本就没有完整籍册编理,想要在如此浩大地域、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人又谈何容易!
大业十年中,辽东悉定,各方渐平。尤其国中生民安居乐业,百业蒸蒸日上。在这样的情势下,河北迁治也告一段落,针对恶霸乡豪的打击正式宣告停止。
洛中圣人亲下《慰河北诸州乡人诏》,诏访野贤乡义,大加表彰。这是在为王师大军出塞北击索虏而作铺垫,大军扬威塞北,河北将会成为最重要的后勤大基地,自然免不了需要河北乡人大力助军,因是以往刑令严峻的风气便也不可再作持续。
这一篇诏文中,正式宣告针对羯国旧罪余孽的追究彻底停止,羯国已亡十年有余,针对羯国余孽的打击与肃清也持续了十年之久。到如今所剩者已经寥寥无几,没有必要再为了继续深挖这些残余而破坏王师出塞远征的军国大方针的节奏。
祖青苦盼这一天久矣,他寻妻之途之所以困难重重,就在于他家娘子乃是羯国巨恶张豺的女儿。在朝廷仍然严查羯国余孽的氛围下,他也实在不宜大张旗鼓的寻找妻子。可是随着这一篇告令面试,他便可没有顾忌的请托寻找妻子的踪迹。
可是这时候,大都督府却又有军令下达,他由原本的司勋正式转为领军都督,将要在来年秋初独领一军,作为前锋一部兵发代国。
军命难违,故情难舍,祖青正两难之际,洛中飞骑中使抵达河朔大营,一封家书附以一截指骨,壮士逐功,切莫等闲,妾在洛下,扶栏以待!
大业十一年,三十万王师大军毕集河朔,诸名将勇士逐日发兵,雄壮出塞,月余便已攻克代国都城盛乐,拓跋什翼健身死漠南,其子拓拔寔君引领残部奔亡漠北。之后数年,王师频出漠北,纵横出击,鲜卑索头虏迹杳然,再无所踪。
大业十五年,虏患悉定,皇帝沈维周于洛阳太极宫大酺群臣,共贺盛世。
PS:代国篇略显仓促,真正涉及到代国的内容也极少,收尾之再收尾,不足之处请见谅。最近一段时间,新书确定思路,资料搜集牵扯了很多精力。新书初定是初唐武周时期,也就是武则天这一段时期。
说到这里,不得不讲下,这个败家娘们没法说,有关唐长安资料搜集整理了很长时间,突然才意识到武则天主要活动场景是在洛阳,欲哭无泪。可见我历史常识真是渣渣,不敢以考据自标。不过胜在肯用心,相关背景资料的整理已经比较充分,而且还在继续进行,力求不出现大的背景错漏。
新书还需要一段时间准备,发书应该会定在十月中下旬左右。顺便也推荐几本这一时期有关的书籍吧,如果只是出于兴趣不是学术层面的需求,其实不太建议大家看类似两唐书、资治通鉴,史籍本身带来的晦涩感不太利于更细致感性的了解这个时代。
像我参考的一些书籍如《隋唐五代生活史》《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基层文官{等}》兼具学术和趣味性,能够帮助大家更全面了解唐朝的政治、民生等等。古籍如《朝野佥载》《开元天宝遗事》《封氏见闻记》《酉阳杂俎》等等,多数为笔记体野史轶闻,趣味性很大。《唐六典》《通典》《唐会要》等能够了解一些唐朝制度框架问题。
当然要了解唐朝,唐诗是必须要提到的,里面很多生活化的篇章,文抄也是必不可少的剧情,设计了好几个此类桥段。还是得说一个小趣事,说唐朝人不吃鲤鱼,这应该主要出在《酉阳杂俎》里,其实唐朝人吃鲤鱼,而且还吃挺嗨,吃的挺嗨之余,写的还挺嗨,唐诗里就有很多鲤鱼脍诗句,王维杜甫白居易之类都干过。如果这律令真存在且贯穿唐朝始终,只能说文青爱作死啊。
当然,我列举这些大家不看也没关系,你们要是都看了,我怎么装大尾巴狼?
文短意长,期待跟大家一起开启一段新故事,感谢。。。
新书《北朝帝业》已发,求支持!!!
RT,时隔两个月,又发一次新书公告,羞愧。。。
新书《北朝帝业》,写的是南北朝后三国末期故事,从东西魏邙山之战开始。大家如果对这段历史有陌生感,刚TJ的老书《鼎天》里有相关的历史背景和前情脉络,可以看看了解一下。
因为时代背景过于复杂,担心影响新书正文的阅读,新书在发布一段时间后再陆续填补。。。
南北朝末期,后三国时代。
贺六浑称雄河北,宇文泰作霸关西,萧菩萨修佛江东。
枭雄意气振奋,百姓血泪几行!
邙山烽烟再起,河桥枯骨成堆!
大乱之世,分久必合。
跨太行,渡长江,六合一统,再造帝业!
虽然前科恶劣,但新书《北朝帝业》的确是十分真诚的准备,跨题材的尝试失败后,历史文的节奏和描写还是积累了一些经验和底气,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
新的故事,新的开始,希望能够在之后几年都能有幸陪伴大家的阅读时光。。。
0021 恨不生于豪富家
庾条到了近前,却徘徊着不敢迈步走进来,站在外面大声道:“沈家小郎,是你请我过来,可不是我还要纠缠你!”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便是一乐,看来前几天庾怿给他的教训太深刻,至今耿耿于怀。他却没有回答对方,对其视而不见。
站在门外僵持片刻,没有等到回应,庾条有些羞恼,顾盼左右无人经过,便将心一横跨步走进来,到了沈哲子身前恨恨道:“明明是你让仆从请我来,为何又不肯说话?竖子如此辱我,莫非你以为借二兄之势我就对你无可奈何!”
“庾君稍安勿躁,确是我让人请你来。”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侍女在自己对面摆下胡床,他却没有起身,只是随手一指对面:“庾君请坐。”
看到垂髫小儿如此倨傲姿态,庾条益发羞恼,几乎就要拂袖而去,然而视线却忍不住飘到那清丽温婉的侍女身上,身体很诚实的坐在了胡床上。
片刻后他才觉得自己失态,冷哼一声收回视线,继而语调冷硬道:“什么江东豪首,还不是被我二兄一人折服!我亦知你家所求为何,早晚要你明白轻视我的代价!”
沈哲子对这威胁并不放在心上,只看对方言语姿态,便知他在族中毫无权威可言,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色厉内荏而已。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笑道:“庾君何出此言?我什么时候轻视过你?”
“你既然来我家做客,赠我二兄丰厚之礼,却独冷落我,前夜我向你讨一二女侍你却充耳不闻,还敢说没有轻视我!什么江东望族,如此为客之道,我看是吴兴吝夫才对罢!”
念及旧怨,庾条更加忿怨难平。
“庾君实在是误会了。”
沈哲子看对方一副幽怨不已的模样,笑着解释道:“这怎么能算是轻视你呢。我是完全无视了你,根本就不知颍川庾氏尚有阁下这么一个人。”
“竖子安敢辱我!”庾条听到这话,更是怒急攻心,当即便跳起来要扑向沈哲子,却被刘猛抬手按在胡床上动弹不得,憋得面红耳赤挣扎不已:“你敢在我家中行凶……”
沈哲子站起身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被掐住脖子按在胡床上的庾条:“人必先自辱,而后才见辱于人。庾君觉得我无视你是大辱,那么能否告知,阁下有什么值得显达人前?”
“我只知道颍川庾氏世代冠缨,今时又贵为帝戚,中书庾公世所共仰,庾明府孤胆犯险,名著当时。至于阁下,名不显于世,位不尊于人,德行不修,寂寂无闻之辈,凭什么要让人高看一眼?”
“你!你……”
如此蔑视之语,简直平生未闻,庾条羞愤难当,已是口不能言,加上身不由己,只能两手掩面,良久之后才声色俱厉道:“就算我寂寂无闻,但家世显达,贵戚之家,凭你这貉奴宗贼之辈,也配小觑我!”
沈哲子轻笑一声,返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示意刘猛将人放开。得了自由后,庾条恨恨瞪了刘猛一眼,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这小儿,又知多少世事!我就算有任事之才,但长兄皆宦游于外,家中羸弱妇孺不能自立,内外经营维持,全都系我一身。我若肯进仕为官,前程如何,岂是你这貉奴能够度量!”
喘息片刻,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庾条才为自己辩驳起来。
沈哲子嘴角一撇,神色不屑:“诚然庾君家世清贵,但阁下眼界短浅,雅量全无,纵得家荫,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令兄庾明府,与我父结为至交,彼此扶持,如今名位俱得,因有通家之谊,亦得通财之利。阁下见我,神态倨傲,强索于礼,这难道不是太过短视?”
“凭你这貉奴孺子,也值得我去深交!”庾条仍是满脸忿忿,心意难平。
“就事论事罢了。我根本不想结识阁下,怎奈你这寒伧色鬼自己来纠缠。”
沈哲子冷笑一声,讲到嘴毒骂人,他掌握的词汇量又哪里是庾条能比,还怕骂得太深刻这家伙听不懂,让自己少了骂人的乐趣。
“我家吴中豪富,田则山泽万顷,膏腴之地,居则广厦千间,雀台金谷。饮则琼浆玉液,食则龙肝凤髓,衣则绫罗绸缎,佩则金玉犀珠。库中之钱,富于满天星斗;仓中之粮,盈若长江奔流;架上之绢,高逾钟山之巅。宅中美眷,不逊绿珠明君;厩下良马,可比越影奔霄。子贡过门,不敢言富;石崇若生,羞于称豪。”
沈哲子认真炫富,庾条则听得专注,脸上渐露神往之色,嘴中下意识喃喃道:“恨不生于豪富之家……”
“阁下向我索求,止一二侍女,譬如九牛之一毛。此举与买椟还珠何异?愚不可及!既得美眷,就应该着以琅珮罗裳才能彰显其娇美。罗裳美眷岂能居于寒陋之檐?雕梁画柱,琉璃屋檐,金屋藏娇才是人生乐事。既得金屋之娇,饮食简陋,又不匹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行则驽马老骥,授人笑柄。君之华车八骏何在?”
沈哲子满脸不屑状,指着庾条笑道:“庾君向我求美眷,对我来说,只是小事,不值一提。但若仅止于此,我才说你眼界短浅,难有作为。你这种行为,就是阮步兵所言,裆下之虱,不知天地之大,不知人生乐极。纵使生于清望高门,我也羞于与你为伍,一毛不予!”
庾条初时还羞愤难当,可是渐渐目露沉吟之色,实在是因为沈哲子所说的话,一句句正叩中他心弦。行则骏马名骥,食则珍馐佳肴,居则琼楼金屋,娱则美婢佳人。正因为他本就是个热衷于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所以才见色起意,向沈哲子强求侍女。
可是听完沈哲子的话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这要求对于真正豪富人家而言,实在是卑微的可怜。
就好像是自家佃户向自己苦苦哀求更换一件农具,对其来说可能就是其最大愿望,然而自己甚至都懒得停下来倾听其诉求。在这少年眼中,自己大概就跟那个苦求农具的佃户差不多吧。
沈哲子并不知庾条心中所感,若知道了便要嗤之以鼻,在他心目中,这志大才疏、碌碌无为的纨绔比那些辛勤耕耘的农夫可差远了。
但心中升起的这想法却让庾条羞臊得无以复加,他原本还不忿于被人蔑视,可是现在才明白原来轻贱他的正是他自己。沉吟良久,他才压住心中羞惭,抬头双目炯炯望着沈哲子:“若我向你索求更多,你才会给我?”
沈哲子闻言咂舌,实在不明白这家伙脑回路为何如此清奇,莫非服散服的脑残掉了?
尽管心里实在腻歪对方这种不劳而获的想法,但既然把人请来了,沈哲子乃是耐着性子应付道:“授人以鱼,何如授人以渔。庾君耻于贫寒,我就算赠你些许财货,不过济一时之缓。”
“我之困顿,便是一时。眼下家中田亩新垦,并无所出,我又还未应辟出仕,不得俸给,因此屈于时下。沈家小郎君,先前我冒犯你,你不要介怀。若能解我一时之难,我定铭感于怀,日后若能显达,决不相忘!”
庾条语调诚挚,态度热切,为了能够获得馈赠,姿态也是放得极低。
沈哲子语竭,实在是对这家伙的无耻叹为观止,以至于准备的说辞都无以为继。沉吟片刻后才又理清思路,继而又说道:“田亩所出,春种秋收,俱有定数,自足则可,难得骤富。出仕俸给,焚膏继昼,案牍劳形,形容枯槁,卑于清流。我本以为庾君出于清望门户,尽管困蹇于时,仍不负清趣之志,原来也是着眼微末,躬身尘下的庸俗之人。”
庾条闻言后老脸一红,他久不出仕,未尝没有沽名养望的打算,避免陷于浊流实务,但避世是避了,名望却还没养出来,反而用度难以为继。眼见到二兄声名鹊起,蹿升近幸,心内已是失衡。
庾条患得患失的心境自不会向沈哲子剖析,却也不肯弱了自己的气势,冷笑道:“我家累世清望,自不比于你乡豪宗贼之家。富贵人欲,以道得之。你看不起我兴家之道,自己又有什么合乎道义的良策?”
见庾条义正言辞,俨然以道义自居,沈哲子险些忍俊不禁,笑道:“太史公言,人富而仁义附。我只是不能认同庾君你舍近求远,避易趋难,实在与道义无关。”
“那小郎君有什么见解?”庾条兴趣大增,想听听自己怎么是舍近求远。
“譬如清望,昔有七贤,今称八达。可见,择良友而友之,朋党相结,更易成事。”
庾条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将自己至今不能名显当时归咎于没找到志同道合的良友。
“亲为立身之本,友为立业之资。庾君家世显赫,已得其本,如今欠缺的,不过是择良友之资。资本俱得,运筹帷幄之间,财达千金于室!”
沈哲子笑眯眯说道:“庾君可知何为资本运筹?何为五级三晋?”
0061 子非桃源翁
酒气熏人,不觉已醉。
虽然每一种酒,沈哲子都是浅尝辄止,但架不住品种多。这些酒度数虽然不高,但掺杂起来后劲极大。酒劲涌上脑时,沈哲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很快就醉倒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午后,沈哲子趴在床上刚一翻身,便听到帷帐外一声轻呼“郎君醒了”,过不多久,轻盈脚步声响起,旋即帷帐便被素手撩起,一名丫髻少女跪坐榻前,两手捧上一碗汤羹。
时下妇人多着对襟衫裙,与汉时曲裾相比,层次更少,衣带束腰更加修身,领口衣袖皆宽,样式也更多变化,以服色区分贵贱尊卑。眼前这少女,身穿青色对襟,两手举起时,衣袖滑落肘间,露出半截莲藕般修长莹润的皓腕小臂。
沈哲子这个角度垂眼望下,可看到少女青丝之下修盈脖颈以及玲珑锁骨,他抬手撩开少女额间略显散乱碎发,便看到一张风情初现、稚气犹存的精美俏脸,才认出正是自己穿越来一直贴身服侍自己的侍女。但沈哲子却始终不知这少女名字,这会儿念及,便问道:“你叫什么?”
“郎君,奴名瓜儿。”
少女不敢抬头对视,怯生生轻语回道。
“瓜儿?好名字。”
沈哲子随口说一声,他也不知这名字好在哪里,只是胜在直白浅显,一如少女本身给人的感觉,糯甜可口,青涩兼之。
他倒没什么摧残嫩芽的旖旎念头,顺手接过汤羹,轻啜一口,解酒的梅干葛粉汤,入口温度适宜。可口汤羹顺喉而下,宿醉残留有些混沌的精神便为之一振。靠在榻上伸一个懒腰,将那解酒汤一口饮尽,沈哲子才翻身起床。
奉汤的侍女袅袅退下,又有女侍捧上衣衫服侍更衣。沈哲子任几名侍女动作轻柔换衣服,心里却有些不自在,略一思忖便觉得自己青春期快到了,有点思春。他便摆摆手说道:“你们退下吧,让瓜儿过来服侍就好。”
听到这话,几名侍女对望一眼,都略感错愕。她们这些人服侍沈哲子起居,郎君甚至连她们名字都懒得过问,尚是第一次点名某一个人来服侍。这对沈哲子而言,未必就意味着什么,但在这些侍女们心里却掀起波澜。
沈哲子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眼缘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身边这些侍女个个娇俏动人,看得多了往往忽略其容颜。但就在他宿醉醒来,心情有些散漫时,恰看到一个相貌气质都符合自己朦胧憧憬的少女,由此便记在了自己心里。
就像是人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突然听到一股旋律恰恰吻合当时的心境。于是以后每每听到这段旋律,便会让其回到那时的美好或哀伤。
很快,那少女瓜儿便又小步趋行走进房间内,或是因为走得有些急,小脸红扑扑的更显娇俏,微微躬身小声道:“郎君,瓜儿来了。”
看到这温婉俏美少女,沈哲子心内又生出先前慵懒适意的感觉。他点点头,示意瓜儿跟在自己身后,让其他人退下,着人取来昨日召集到的那些酿酒匠人名册。
“会写字么?”
沈哲子坐在案前拿起毛笔,摊开名册后看一眼跪坐案旁,素手轻轻研墨的瓜儿,开口问一句。
瓜儿点点头,旋即便羞红着俏脸嚅嚅道:“只是略识。”
“那么我来念,你帮我写。”
沈哲子让出位置,示意瓜儿挪过来,伸手要揽过砚台。那侍女瓜儿却受惊小鹿般惶惶摇头,两手死死压住墨砚:“郎君不可,瓜儿磨墨……”
看到少女这般激烈反应,沈哲子反倒生出一丝调戏未遂的羞愧感,索性摆摆手起身坐在一边胡床上,将名册摊在膝上,一边阅读名册,一边等瓜儿磨墨,间或闲聊几句:“瓜儿你多大了?家里还有别的亲人没有?”
瓜儿显然适应不了沈哲子突然转变的态度,神态动作更加拘束,仿佛浑身爬满毛虫的不自在。对于沈哲子随口问来的问题,却不敢轻慢,一边微微蹙眉沉吟,一边小心作答。
通过一问一答的闲聊,沈哲子对瓜儿身世了解不少。少女身世倒是平常,不像是有隐藏剧情的样子,本姓曲,今年十三岁,祖辈皆为沈家荫户,如今家里父母兄弟都在龙溪庄里做活。
这样的身世简单清白,一如少女清爽俏美的形象,一如沈哲子对其无太多杂念的好感。虽然没能触发高官后代、前朝公主之类隐藏剧情,但沈哲子想想也是正理。他好歹也是沈家长宗嫡系继承人,家里怎么可能将来路不明的仆役安排在自己身边。
“放宽心,不必太拘束。你如果愿意的话,以后就留在我门内。如果不愿意,那就忍着。”
沈哲子摆出霸道总裁范儿,笑着调侃一句。谁知那瓜儿听到这话后,身躯却是蓦地一颤,慌忙扑倒在地上沈哲子脚边,颤声道:“瓜儿愿意,愿意……”
沈哲子低头看一眼,少女俏脸煞白,倒不像是感恩,反倒惊恐居多,大概被自己那后一句话给吓着了。显然跟自己并不是很熟,还没熟到可以随便开玩笑那种程度。
“好了,不说这些。回去坐下,我念了什么,你给我记下来。”
沈哲子把少女推回原本的位置,然后捧起名册,开始挑选匠人。
蒸馏酒技术难度并不高,沈哲子若想形成垄断,就必须要挑选真正放心可靠的匠人。
这个年代庄园经营也要小心保密,被人重金收买商业间谍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西晋斗富的石崇、王恺,便互相收买对方门人,刺探消息。而琅琊王戎为了保住自家优质水果,采集的李子都要钻透果核,才会拿出去售卖。
沈哲子心里已经给自家还未生产的产品拟名,就叫醴泉真浆,名字上先埋一个陷阱。以后真的包装造势起来,这个年代服散的人有多少,醴泉真浆的市场就有多大,利润想必不会小。
这种拳头支柱产业,肯定会引人垂涎,因此一定要自家绝对可靠之人,沈哲子才会允许其接触技术。
或许这想法有些杞人忧天,小家子气,但沈哲子就是一个向来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测别人的阴谋论者,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小心一些并无大错。
所以沈哲子所挑选的匠人,优先考虑的是身世清白,人际关系简单,完全在沈家控制之内,如瓜儿一般情况的,杜绝被外人收买的可能。至于酿酒的技艺还在其次,反正蒸馏技术跟原浆酿造工序是要区别开的。
原本沈哲子还以为这个条件多少有些苛刻,能够筛选出一大批不合格者。可是他翻遍名册,所剔除不合格的酿酒匠人不过寥寥七八个,其他的最少都在沈家庄园生活两代以上!
看来在这个年代,维权保密的意识也并非自己独有。沈哲子感慨之余,便在其中优中选优,挑选出三十个家世最为简单清白可信者。再看那个负责记录的瓜儿,持笔虚悬的手臂已经微微颤抖,玲珑鼻尖也隐有细密汗珠,小嘴翕动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哲子随口问一句。
“瓜、瓜儿写的太慢……”
瓜儿哭丧着脸告罪,小声嗫嚅请求道:“郎君能不能……能不能再念一遍?”
沈哲子笑一声,示意瓜儿休息片刻,先让人呈上茶汤喝一口,又给瓜儿端去一杯。小姑娘却不敢碰那陶杯,侧跪着身躯轻揉着酸涩手臂。
沈哲子看这少女在自己面前实在过于拘束放不开,索性不再为难她,让她先退下去休息。不过他也担心少女会因为自己的另眼相看而受人排挤非难,便将身边仆从侍女汇集起来,宣告道:“以后不必再给瓜儿指派别的差事。”
这举动让少女受宠若惊,连连拜谢,而其他人再看瓜儿的眼神也不再相同。他们跟随沈哲子时日不浅,只看到郎君对龙溪卒那群悍人另眼相待,至于对身边仆役侍女格外关照,这还是第一次。
沈哲子不理别人古怪眼神,捧着名册圈出自己选定的匠人,离开内宅去往庄园右侧庶务区,点名把那些匠人们叫出来,一一谈话以加深了解。
这些匠人男女皆有,既有二十多岁的青壮小伙子,也有也有五六十多岁已经颇显老态之人。他们亲人故旧俱在沈家庄园,绝对清白可靠。更有甚者其中一个名为左丹的老者,记忆中上一次离开龙溪庄,还是跟随沈哲子曾祖前往江北迎回左将军沈莹灵柩归乡安葬!
听到左丹老丈的讲述,沈哲子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左将军沈莹乃是东吴丹阳太守,西晋灭吴时战死沙场,距今已经足足四十多年!换言之,这位老人家一生几乎都没有离开过龙溪庄!
如此令人发指的人身掌控,沈哲子实在无法接受,他问道:“老丈你就不想去外面看一看?”
左丹老人憨厚一笑:“外间兵荒马乱,人命如草,哪比庄子里过得安逸舒服?”
眼见其他人也是心有戚戚表情,沈哲子不禁哑然。他觉得一生困居一地,不知天地之大,不闻世事变迁,是人生少有之悲惨,然而在这些人看来,庄子能给他们提供衣食生存保障,免于兵灾饥馑戕害,子孙繁衍血脉昌盛,实在是一方安详净土!
子非桃源翁,安知桃源乐?
0067 孤注一掷
以事实打脸,轻松策反徐匡,于是沈哲子便尽知朱贡之谋。
对付一个朱贡,其实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沈哲子想要榨干朱家财货,来为自家筹措足够过冬之粮,就不得不虚与委蛇。
身在后世物质丰富的年代,其实很难理解古代缺粮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不要说今年尚有兵灾波及,哪怕寻常年景仅仅只是几家大户想要囤积居奇,故作谣言,都能引起一地极大恐慌,令物价波荡不平。
中国古来地大物博,即便有灾荒,往往也只发生一地,如果不能快速赈灾缓解,俄而就会糜烂成灾。但粮食的周转调集都需要时间,以时下运输条件,耽搁几日就能饿死大量人口。尤其眼下凛冬将至,粮食的运输更加困难。
后人讨论粮荒,多流于何不食肉糜之论。沈家所掌握庞大人口,既是雄厚资本,也是沉重负担。若不能在最近十几天时间内筹措足够的粮食,等到温度降低冬季来临水运不畅,几乎是坐困等死之局,纵有些许增补,难解燃眉之急。
正因局势如此严峻,才会有人隔岸观火,落井下石。一俟寒冬到来,吴兴左近但凡家有余粮者,皆可以此宰割沈家,坐地起价。就算错过这一波盛宴,开春后各地又会有粮荒兴起,屯粮在手,绝无损失。
朱贡如果想要挟痛宰沈家,第一要有大批米粮在手,第二要将米粮存在吴兴境内便于取用。对沈哲子来说,这家伙既是一块大肥肉,也是兼职的运输大队长,自然舍不得早早将之解决。
所以,这几天来吴兴本地有些小户不堪朱贡之扰,想要将余粮卖给沈家,沈哲子都不予理会。
时下吴兴境内,对粮食有迫切需求的只有两家,第一自然是沈家,第二便是朱贡。除了要痛宰沈家之外,朱贡还有把柄被沈家持住,想要自己心安,只能多筹粮食以作自保。如果不能借此机会重创沈家,一等沈家缓过气来,他也就完了。
徐匡被策反后,为表忠心,不只将朱贡筹粮细节一一道来,还有与朱贡有联络的吴兴各大户也一一罗列出来。凭朱贡自然没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但各家都有共同利益,自然也就有了联合的前提。
沈家是吴兴土霸,往年纵使缺粮,不至于如此窘迫危急。今年可谓不作不会死的典型,但凡亲近些的故旧人家俱受牵连,还要仰仗沈家接济。剩下那些有粮之户,要么素无来往,要么还有仇隙,联合以孤立沈家,也是应有之意。
得到了如此详实资料,沈哲子更有把握,引着徐匡回到厅上,在那仍愤恼愧疚不已的徐丞面前为徐匡多回护几句,而后才又将徐匡打发回朱贡身边。他还要靠徐匡鼓动朱贡加大收粮力度,此前劣迹可暂不计较。
得了沈哲子的指点,徐匡又返回武康县城内朱贡藏身的那个庄园。从族叔将他捆往沈家开始,他的结局已经注定悲剧,无论沈家今冬境况如何,将他捏死都是绰绰有余。一念之差以至于此,眼下再做努力,惟求沈家能念他奔走之功,放过他的妻儿老小。
时下气温已经颇为湿寒,房间内却仍是温暖如春,此时朱贡心情便如角落里炭盆一般火热。他袒露胸膛坐在那里,摆弄一番案上算筹,兴之所至便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偶或亵玩一番身旁美姬,可谓畅快至极。
眼见徐匡神色郁郁走进来,朱贡哈哈一笑,让徐匡坐到自己下首来:“徐君因何寡欢?”
“唉,明府不知,我家叔父已知我来武康,将我召去严斥一番。”徐匡心境如此,倒也不须伪装,真实流露出来便是愁肠百结。
听到这话,朱贡倒是一惊,他在武康地界虽略有人脉,但在沈家眼皮子底下也不敢过于跳脱,收粮事宜还要靠徐匡出面奔走,自然担心徐匡弃他而去,不为之用。
“我道是何事让徐君愁眉不展,原来如此啊。说起来,岂独徐君有此烦恼,我亦深有同感啊!家中老朽无能坐不理事,哪里会知道我们这些任事者内外维持的辛苦。这些老朽只宜奉在高床荣养,若凡事都听他们的迂腐之见,家业岂有不衰败的道理!”
朱贡一副深有感触状叹息道:“令尊长可是已知你为我奔走筹粮?徐君请放心,你也知沈家已经粮尽,游离崩溃边际。只要再坚持些时日,等到大事功成,我自不会独享回报,要与徐君分一杯羹。尊府今次波荡难免,徐君能独善其身,日后归家主祭未尝不可!”
听到朱贡这盲目自信之语,徐匡心内更是苦涩。他亲见沈家粮储之丰,就算有些缺口,也绝不似朱贡所言不堪一击,因此对朱贡的话再无信任。
不过他还是长叹一声,说道:“长辈训斥,还非我为明府筹粮,而是听闻近来些许流言,与明府宅门有关,因而训斥我不要与明府过于亲昵。”
朱贡听到这话,危机感陡然涌上心来。他最担心还是沈家不顾粮危,将他宠妾灭妻之事宣扬出去。时下门第之婚,既有现实需求,又具神圣意义。
若他这行径被公之于众,必然物议沸腾,不需要沈家出手,单单他本家那几个早已垂涎他家业的兄弟们,大概就要群起而攻之,清理门户,顺便瓜分他的家业!
因此,朱贡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自信,一味孤立沈家若真将其逼急了,难免会狗急跳墙反咬他一口。为今之计,除了要加大筹粮力度之外,还要与吴兴各家加深联络以稳固阵线,同时也要想办法安抚沈家。让他们看到一线可能和生机,如此才不至于生出什么破釜沉舟的念头。
想到这里,朱贡强笑一声,说道:“我家宅安宁,又有何流言传扬于外?若连我都不知,可想定是有些人捏造谣言以为污蔑!”
眼见徐匡还有些疑窦之色,朱贡又打起精神安抚他:“眼下正是要紧时刻,徐君可不要被小事牵绊,以致坐失良机啊!沈士居是何脾性,又因何攫升显位,你我皆知。若不能在今次压倒沈家乡土之望,我尚有家门护庇,徐君将凭何自存?”
听到朱贡如此直白威胁之语,徐匡心中暗骂,更深悔自己与这无信义之人谋划大事。作沉吟状良久,他才慨然一叹:“我自与明府同心同念,为此大事,绝不退缩!”
听到这话,朱贡才笑逐颜开,又将身边美姬分出一人,要以软玉温香来抚慰徐匡紊乱的心绪。待见到徐匡神色之间已无彷徨,他才又开口道:“稍后还要劳烦徐君往沈家一行,只言我这里已有米粮八万斛。姻亲故旧人家,凡事皆可商量。”
“这只是小事,可是,八万斛?”徐匡将埋于美姬酥胸的脸庞抬起来,语带迟疑。
“就是八万斛!”
朱贡语带决然道,他家中本有储粮将近四万斛,近日又在吴兴筹粮将近两万,这已经快达到他的财力极限。但为了让沈家更多顾虑,不妨虚报一些数额,也是学沈家从京口运粮的虚张声势之举。
徐匡言起那流言,让朱贡警惕之余,也更看到沈家之虚弱。凭其家往年之强势,自己这番羞辱岂有不即刻反击之理,然而至今却只得零星流言扩散,可见沈家已是全无底气。这更滋生了他重创沈家的信心,打算压上重注。
“日前长城陈家不是还有米粮千数斛?请徐君为我约见,我要尽数购来。”
“可是陈家粮价虚高不下,明府你不是说过不予理会?”徐匡又奇道。
“凡欲为大事,必有所付出。若非耗损过甚,沈士居岂得攫升?他志在显达名位,我却只求乡土实资,这是各取所需。”
一俟做出决定,朱贡更无迟疑,又对徐匡说道:“除陈家外,其他人家也不能错过。三五十斛不为少,千八百斛不为多,有多少散粮,我就购多少!这就是所谓坚壁清野,我要让吴兴境内乡野之间再无遗粮!”
“可是,这些人家都要财货两讫……”
眼下粮食紧俏,大户捂仓惜售,小户则见钱交货,不收白条。
朱贡沉吟片刻,才毅然道:“财货之事,不须徐君劳心,我自会从家中周转一批,旬日即到。徐君不必有所顾虑,总之,有多少粮,我就要多少!”
听到朱贡这般表态,徐匡心内却是长叹。朱贡这是要打算倾其所有为此一搏,一如沈哲子先前所预言,人心把玩至斯,想想都让人感到心悸。因此徐匡更倾向于认为是沈充定策引朱贡入局,若谋断出于一个少年,那就太可怕了。
他心内也尤其不理解朱贡,谋人家业则可,何苦要把自己置于如此凶险之境?就算能够成事,被朱贡瓜分来沈家过半田产,也是元气大伤,想要休养恢复,还需数年积累。
但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只按照沈哲子的指点,恭然领命,而后才又说道:“明府可记得日前我自龙溪返回,言道沈家似在武康山有所布置?这几日我又有所得,明府可要听一听?”
0392 采艾之思
牛车平稳前行,车内气氛却有几分古怪。两名侍女缩在角落里将脸转向一边,早先几十名冲开人群将沈哲子迎出来的护卫们也都远远离开,避免靠得太近。
沈哲子端坐在车内,嘴角噙着笑意,随着脸上的笑意越浓,而坐在另一边的兴男公主便越不能淡然,在车侧悬挂的灯笼火光照耀下,那轻垂的俏脸散发出一股别样红晕,两眼游移不定,几乎不敢去看近在咫尺、思念入骨的沈哲子。
沈哲子轻咳一声,正打算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寂静,兴男公主却蓦地抬头,两手连连摆动着低吼道:“你不要说……”
就这么一路尴尬着,一行人总算回到了家,牛车缓缓驶入前庭,诸多家人自家相刁远并两名女史以降,纷纷趋行上前下拜齐呼道:“恭迎郎主归府。”
沈哲子行下牛车,摆摆手吩咐众人起身,而后外府一众家人纷纷退下,继而又有十数名侍女各捧器具上前,将沈哲子迎入偏侧一厢房中,设起布屏来将沈哲子环绕其中,而后侍女们次第上前,或以香汤洁面,或以艾枝扫尘,又为他除去外衫换上新衣。
沈哲子站在那里,接过一柄圆润如意,又耐心等待侍女们为他挂上诸多配饰,取义扫除战场上带下来的血气,以及镇压诸多亡者凶煞。
一整套流程下来已经过了大半刻钟,沈哲子虽然不耐烦做这些,但也由之任之。时人口风太松是个恶习,早年王敦在家里上趟厕所吃几颗枣都传扬出来被人嘲笑。时下皇家虽然不比中朝那么强大,但仍有许多穷讲究流传下来。沈哲子家世虽然硬,但成了驸马多少有几分入赘意思,也算是入乡随俗。
待到侍女们依次退下,沈哲子浑身已是挂满了琳琅配饰,一走便叮当作响。
廊下站着他家小侍女瓜儿,这丫头如今已经完全长开,一张精致绝美俏脸在灯火照耀下仿佛自生光辉,让人不忍移开视线,只是眉目间那几分娇怯似是浸入了骨子里,并未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淡化。明眸中流露出一股小心翼翼的欣喜,玲珑的嘴角微微翕动,似是积攒了许多话要与郎君倾诉。
过往几个月常在军旅之中,雌性都甚少见到,更不要说自家小侍女这样惹人怜爱的绝色。沈哲子微笑着上前一步,这亭亭玉立的娘子体态窈窕高挑,不乏丰盈傲人之处,已经不可再言之为小。
当沈哲子抬起手指轻轻勾住她玉琢丰润的下巴,瓜儿娇躯都忍不住微微颤栗,白皙的小脸庞上一抹绯红肉眼可见的快速晕开,垂下头去声若蚊呐低语道:“公、公主还在车上……”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上笑意更甚,看来这女郎是真的感觉到害羞了,自己方才入房这么久,她居然还没有下车!
身上环珮有节奏的碰撞着,沈哲子走向停在庭前的车驾,蓦地将头探入车内。兴男公主正两眼茫然、没有焦点的怔怔出神,甚至没有听到沈哲子走来的声音,蓦地受惊,小脸上已经流露出稍显夸张的惊恐,下意识往内中躲去,可是皓腕已经被沈哲子握住,顺着那股拉力不由自主的扑入沈哲子怀中。
这娇躯入体,沈哲子已是温香满怀。随着公主羞恼的挣扎,那种难以言述的丰腴柔软透过丝衣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沈哲子不由得将这女郎抱得更紧。几番挣扎无果,反透出一种近乎调情的迎合味道,公主就连耳垂都红了起来,光洁的额头抵在沈哲子下巴上,就这么被一路抱进了厅中。
入室之后,兴男公主才蓦地挣脱沈哲子怀抱,两手搭住他的肩膀用头狠狠撞在他胸膛上不乏娇嗔道:“都怪你!回来了却不归家,让一群老奴哄笑嘲讽我!”
沈哲子闻言后更是哈哈一笑,脑海中禁不住又浮现起先前让兴男公主羞不可当一幕。他家一群人拥着公主车驾冲开人群,挥舞刀枪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人群慌乱躲开难免会有碰撞踩踏,其中一个老者更是挨了几脚吃痛不住。
若这老者是寻常人也就罢了,沈哲子大可不必理会直接上车,然而那老者却是颍川高士荀邃,沈哲子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冲上去将人扶起来连连道歉。
荀邃人虽老迈却不乏风趣,倒也不因被冲撞而羞恼,只是拍拍身上尘埃,指着车驾笑语道:“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我等思贤如渴,却不知静女采艾,风来如疾啊!驸马自去,老朽失态,为你遮尘作偿!”
待听到这老者笑言,原本被沈家人冲撞而有所不满的众人也都大笑起来,不再以此为意,只是远远拱手,将请帖之类递给沈家仆人,各自洒然而去。
这话说的倒是雅趣,意思倒也浅显。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说的就是他们这群人不识趣,只顾着自己要见驸马,却忘了人家中尚有一个害了相思病的小娘子,这番被冒犯,也是咎由自取!
原本可算无礼的冲撞,经此一番解读,却成了小女郎思君如疾的薄嗔浅怨,化解了彼此的尴尬,旁人自然不好再计较,也只能识趣的离开。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么一解读,只怕来日整个京口都要知道兴男长公主害了相思病,不惜刀剑开路也要早早见到自家夫郎。这对小女郎而言,可谓无处申辩之羞涩。
眼见这小女郎至此仍不能释怀,沈哲子微笑上前拉着她共坐一席,彼此身躯紧凑,呼吸与闻,兴男公主虽然心内颇多喜悦,但一想到刚才那事不久后便将传遍京口,又觉羞恼难当,原本准备与沈哲子倾诉的话都说不出,转过身去娇躯背对,抬手轻揉着左肩,嗔望沈哲子一眼:“你硌疼我了!从今夜起,这件事不许你再提!”
“人患不能情深,岂因情多自恼!我家娘子采艾之思,那也是人之常情,谁又能因此讽议?”
沈哲子扳过公主身躯,顺势将她置在膝上,就进去看,只见那脸颊莹润如脂,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一啜。然而这举动却似是点燃了火药桶一般,彻底引爆了这女郎的热情!
兴男公主转过身来,两臂紧紧环住沈哲子脖子,娇躯一拧似要整个融入一起。沈哲子猝不及防,顺势被这娘子压在了座席上,还未及有反应,那火热樱唇已经印在他双唇之上。骤然被袭,沈哲子却是一愣,以往夫妻耳鬓厮磨不乏亲昵举止,但向来都是他采取主动,这小娘子承受居多。然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反倒是他被主动扑倒!
带着一股重振夫纲的气势,沈哲子不甘示弱,两臂将那娇躯环住,刚刚启齿,温软灵巧香舌却陡地探入进来,不待他有所反应,已经极具侵略性的将他诸多旖旎之想都给唤醒!
夏日衫薄,凹凸有致的娇躯紧偎而来,虽然仍显生涩,但掌心所触却是满满的柔滑紧致,柔弱无骨的玲珑腰肢在沈哲子两手之间肆意扭动,更带来无穷的青涩魅惑,让人跃跃欲试。
两具年轻人的身体热情如火,已经顺着座席滚上了更为柔软的卧榻。沈哲子趁势翻身而起,将不安分的小女郎压在身下,手指轻轻弹开女郎束腰的衣带,再过片刻已经触上那娇嫩如凝脂一般的肌肤,溯游而上,很快便攀上了弹滑丰盈的位置。
受此侵略,公主整个娇躯都是微微一颤,微微眯起的两眼更加迷离起来,胶结的嘴唇也缓缓分开,葱白的手指顺着沈哲子衣襟探入按住他宽厚的后背,舌尖轻轻扫在沈哲子喉结位置,鼻子里发出慵懒的低吟,近乎呢喃的轻语道:“沈哲子,我要给你生孩子……今天就生,下一刻就生!”
沈哲子原本还有几分迷醉,听到这话后却是微微错愕,那覆在少女娇躯丰盈之处的手掌刚要抽出,却被公主猛地按在胸前。他撑起身体低头看去,见这女郎两颊酡红,樱唇微启呼出潮热香气,散乱的鬓发透出一股初成的风情,只是那晶亮的眸子却流露出一些与当下气氛颇不吻合的决然。
沈哲子心内略感诧异,翻身躺在了榻上顺势将公主揽入怀内,探手将这女郎脸上几根发丝撩至耳后,轻吻着她额头轻笑道:“孩子当然是要生的,不过也不必这么着急。你这小娘子自己都还懵懵懂懂,哪里又懂得教养孩子。”
兴男公主这会儿却流露出倔强,修长的左腿漫过沈哲子,顺势起身骑在了他胯上。由沈哲子这个角度,恰好看到这小娘子凌乱的罗衫微微张开,莹白的酥胸泰半入眼,似是轻轻一勾便能洞悉所有。
“你不要以为我还小不懂事,其实我、其实我前几日早请教过宫人,该怎样生出孩子,我比你要明白得多!”
小女郎那红润俏脸上洋溢着一丝倔强自豪,腰肢一拧顺着沈哲子胯部往下一滑,恰好坐在了那要命之处,眸子中掠过一丝茫然,身躯也不自然的缩了缩,旋即嘴角便勾起一丝了然笑容,轻笑道:“这就可以了……我就要生,现在生!”
被如此步步紧逼的诱惑,沈哲子心中自有无穷热焰,可是他却感觉到小女郎情绪似有一丝古怪。强压下心内炽热,他将小女郎拉下身来,顺势掩住胯下高挺之处,继而便板起脸来沉声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兴男公主有些不自然的避开沈哲子眼神,口中却道:“夫妻敦伦,生儿育女,都是人道,哪有、哪有什么……”
看到这小女郎神态,沈哲子更加认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手托着小女郎下巴凝望过去。眼见如此,兴男公主神情更加局促,视线游移不定,只是僵持不过片刻,她小嘴一瘪,泪水已经自眼眶中滚滚涌出来:“我、我有自己该做的事,怕是不能跟你厮守下去……”
0607 不复清白
“蒋陵左近,早已乱成一团。流言四起,争执互斗……末将谨遵太保之命,察知不可为,便即刻率部返回,不敢现身人前。”
台内太保官署中,赵胤垂首禀告道。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听到赵胤的回报,王导脸色复又凝重几分。一俟察觉到隐患所在,他即刻便命赵胤出都,想要将事情压制在可控的范围内,但终究还是为时已晚。
“稻稗共展,的卢镇南……”
眼望着赵胤送回的这一张所谓仙谶,王导默然不语,然而冷汗却从鬓角悄然渗出,袖中的双手甚至都在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着。他所惊惧的甚至都不是这谶语字面上所延伸出来的意思,而是那背后所蕴含的浓烈恶意。
“你可曾看到了蔡道明?”
良久之后,王导才开口说道,声音略显沙哑微颤。
“末将未曾见到侍中,但其家人主动来见,言道侍中风寒侵体,已经归府静养。末将所知,俱是蔡公家人转告。”
赵胤垂首说道,身为一个武人,他对于这些时局动荡感受不算敏锐,但也能隐隐觉出几分不妙的气氛,太保乃至于整个王氏似乎都面对着一个极大的麻烦。但感觉是一方面,他却没有太多选择和进退的空间,只能期待太保如以往一样,巧施妙计,化解危机。
王导听到这话,神色更显黯淡,他大约能够体会到蔡谟的心思。恶谶不可信,但是人心也实在已经不好挽回。
“那个卢铖,他现在何处?暗监此人,绝对不能任其离都!”
讲到这里,王导已是隐有厉声,对于卢铖这个谣言的源头恨不能将之枭首,但眼下却实在不宜再明目张胆的对付此人。
赵胤领命而去,王导却枯坐席中,久久没有起身。这一次危机来临,打击较之前次大将军叛乱之事还要更加不可控得多。那时候先帝在朝,还能谨守一个底线,明白王家与社稷捆绑、不可赶尽杀绝的道理。
可是现在,幼君当国,妇人秉政,满朝公卿非良善,尤其又赶在眼下这个清议正热的时刻,事态究竟会发展到何方,王导也预料不到。
先帝……
一念及此,王导眼眸中隐有水汽氤氲,不乏羞惭,那真是一位难得的有为君王啊!
害我者,世道也!身在这样的位置,他能怎么办?又该怎么办?
他几番提笔,想要去信给王舒示警,但每每笔锋落在纸端,却又不知该要怎么说。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期间除了自家在台城任事的几个子弟过来问候以外,并没有别人登门。这不免让王导心情更觉灰败,他是真的想、也曾经自以为能够守护住这个世道,保存住偏处江东的这一份晋祚基业!
就这样枯坐到了夜半时分,其间侍者行入悄悄点灯添油,不敢发出声响打扰到太保。
“总该做些什么……”
他轻语低喃,而后拿起笔来,铺开纸卷挥毫疾书,很快纸卷上便写满了字迹。
这一份奏书,并无涉当下之事,而是重申先帝遗诏的深意,要普选在野之贤良,以为国用,无限于南北,但凡心有匡扶之志,俱应量才而授。
谣言之所以是谣言,在于其荒诞不经。一本正经的去回应荒诞不经之论,本身便是比谣言还要更加荒谬的举动。这谣言如同一个旗鼓号角,本身不能杀人,但是所号召起来的刀枪剑戟,都能劈砍到肉,鲜血淋漓!
王家如今虽然稍有势弱,但还没有沦落到破鼓万人捶的地步。他是匡扶元帝中兴建制的元勋,也是先帝临终指定的托孤辅政大臣,还是海内人望所系、江东之夷吾。他要用自己的旧勋,要用自己的名望,来为南北那些困居乡土、报国无门的贤良发声,要让海内归心,士庶俱仰于王化之下。
如此大公之心,如此赤诚之志,谁人能伤!
“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提笔收尾,王导眼望着满纸的字迹,心情未有好转。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日后他家能够渡过此厄,还能存在于时局内,形势、位置都已大不相同。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只能被局势推着走,却没有了反制局势的手段。
写完了这一封奏书后,王导再次提笔,将都内发生的事情详述一遍,终究还是要通知王舒一声。只是在结尾处言道该怎么做时,王导又踟躇良久,断断续续写了几十字,然而最终还是返回头来将已经写出的内容都给涂掉,只在结尾处写了两个字:自度。
在钟山待了两天,沈哲子便回了建康城。而在他回来之前,钟山那一场闹剧和所谓的仙谶,便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都城。
公主府前早已经访客云集,沈哲子只能从侧门回府。
正在暖阁沐浴准备更衣之际,沈哲子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小侍女瓜儿的低吼声:“郎君正在沐浴,公主请……”
话音未落,房门处已经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继而便从外面被踹开。沈哲子这里还来不及有反应,围在浴池外的屏风也已经被推倒,兴男公主一袭素白长裙站在了被推倒的屏风后,两眼闪烁泪花,俏脸上则泪痕交错,定定望住半躺在浴池中的沈哲子。
沈哲子下意识往水中没去,继而便呛了满嘴满喉的洗澡水,便又忙不迭探出头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将头发撩至脑后,眉梢一扬,指着兴男公主怒声道:“你这恶娘子……”
话讲到一半,兴男公主已经动了起来,娇躯飞跃扑入浴池中。沈哲子见状,忙不迭张开双臂,继而那玲珑娇躯便撞进怀中,两人纠缠在一起复又跌回了浴池内,水花四溅。原本侍立在屏风外的侍女们见状,忙不迭掩住口,猫着腰溜出房去,顺便带上了房门。
“不要发癫……”
沈哲子挣扎着想要起身,脖颈却被紧紧勾住,继而檀口香舌便轻覆上来,将他整个人复又压入水花下。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神情忐忑站立在房门外的侍女们才听到房内传来略显慵懒的呼喊声,便各自手捧干巾、衣衫垂首入房。
房间内早已经是一片狼藉,水渍充斥着每一处。几座屏风俱被推倒横陈在地,卧榻上更是湿漉漉的没有一丝干燥处。
沈哲子半身精光,面窗而坐,后背上斜着几道醒目红痕,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却又羞于细想。侍女手捧袍服趋行上前,轻轻披在郎主身上,侧首一看却忍不住吓了一跳。
内室榻上锦被杂乱,兴男公主玉体横陈锦被下,湿漉漉的发丝散开遮住了一半脸庞,略显红肿的樱唇微微张开,贝齿隐现,尚在急促喘息,酥胸半露起伏不定,锦被另一侧探出象牙般光洁莹润的小腿交叉叠起。
听到有脚步声接近,原本缩在锦被下的双臂蓦地扬起,头脸俱被锦被盖住,被下传来夹杂着委屈的嗔怨声:“沈维周,你不是好人……”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接过侍女手中捧着的公主衣衫,摆手将人屏退,而后才捧着那些衣衫行入房内,弯腰扑在了锦被上。被压住的兴男公主便踢腿挣扎起来,然而却终究强弩之末,有心无力,只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叫声:“是我错、不该趁你沐浴冲进来……你快起身,我要闷死啦!”
锦被一角被掀开,探出一张出水芙蓉的俏脸,张开小口疾喘几次,转眸看到沈哲子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庞,蓦地转过头来张嘴便咬住沈哲子耳垂,口中则发出含糊的叫嚷声:“疼不疼?你疼不疼……我是在骗你吗?那是真的疼!”
“嘶……恶妇你快松口!稍后还有访客,千万不能破相!”
沈哲子痛得倒抽一口凉气,侧过头将手探入锦被下覆住一团温软。兴男公主嘤咛一声,才有些不情愿的松开了口,继而娇躯一翻将脸庞紧贴在沈哲子胸膛上,言中不乏羞涩:“你都不听我说,我又不是、又不是来找你生孩子……是要谢谢你,谢谢……”
说着,小女郎便又轻轻啜泣起来。沈哲子低头擦去她眼角泪水,温声笑语道:“我家娘子勇而敢当,破门扑我,夺我清白之躯,乃是世间一等巾帼。勿效小儿女常作垂泪,余生尽是甘甜!”
兴男公主听到前半段,秀眉已是飞挑,只是听到后一句,星眸渐渐迷离,迷途小鹿昂首叼住沈哲子下唇,香舌复又探入。只是察觉到沈哲子鼻息转重,身体又有了变化后,俏脸却是一白,忙不迭将他推开,娇躯缩入了锦被里,小手连连摇摆着:“清白已经夺过,你不要再来欺我……”
沈哲子闻言又是一笑,翻身坐起,反手将被子拉至公主肩上,这才觉得耳垂有一丝火辣辣的疼,继而便侧首指着耳垂问道:“这个样子,还能见人吗?”
公主听到这话,捂着脸咯咯笑起来,片刻后却收起笑声,神态严肃瞪着沈哲子:“我还要问你一句,原本我还是个恶娘子,怎么又成了恶妇!再要恶言对我,满口利齿让你绝迹人前!”
“怎么变作恶妇,娘子难道忘了?昨日黄花今不复,塘上雏荷浅承欢。”
眼见兴男公主薄怒欲起,沈哲子哈哈一笑,大步踏出房门。
0820 荣辱与共
“你、你是猜到了,还是听说了?”
兴男公主听到这问话,俏脸更加显得纠结,头颅不免垂得更低,涩声道:“早前在都,阿翁传信告我,言是夫郎大功惊世,日后或许人情眼望都有非议。此前我是不懂,可是、可是……”
犹豫片刻之后,兴男公主才终于将她离都之前在苑中的事情讲了一遍。她虽然自来无甚忧愁,但也见识过世道险恶,能够感受得到或是因为人言,或是自家夫郎太过出色,母后心内对夫郎已经渐渐有了防范疏远的想法。
这种感觉实在让她有些无法接受,倍感纠结。此前在去淮南的时候,便一直纠结着该不该告诉沈哲子。又担心沈哲子得知母后心境的变化后,也会因此感到困扰烦忧。原来在淮南镇中,因为有了夫郎的陪伴,这些心事还都可以隐藏,但是随着南行越近建康,她的心情便更加低落,眼看着母家、夫家有所疏远,也实在让她倍感为难。
沈哲子在听到兴男公主讲述之后,一时间也是不知该要怎么开导,他是自有巧言善变之能,但是在面对自家娘子的时候,实在说不出那些大功遭忌的叫屈言语。世道人情自有残忍之处,而最残忍莫过于左右俱是至亲,偏偏彼此又都没错,说实话就算让他自己面对取舍,都要倍感为难。
“最初听到母后想要把夫郎召回,阻你再建功事。我心内真是气愤的不得了,什么时候贤能勤事,勇于王命反而成了罪过?我家夫郎自有大才难掩,世道众人都有不及,就算旁人心怀嫉恨,母后她怎么能有此想?”
讲到这里后,兴男公主语调更显干涩:“母后于我,是骨肉人伦至亲,我与夫郎又是并蒂共生的夫妻,幼来便入家门,讲到朝夕相处的情深,我自然要择于夫郎。母后她既然见疑,那就一并把我都抛弃吧!我是一定要跟从着你,怎样都要到你身边去!”
听到怀内女郎悲伤难掩而又坚定的语调,沈哲子心内也是多有感触,俯下身去嘴唇深深印在公主光洁的额头,语调亦有几分动情:“苍天待我实在太厚,若是不能竭尽全力回报世道,我真怕来日天命夺我诸多恩宠!”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身躯却是悄然一震,继而眼角便微有泪痕:“沈哲子,你知不知?我去到淮南,你能朝夕伴我,我真是高兴得很,真是……我总是不想见你太为难自己,不想见你太劳累。往年我是喜听旁人夸赞我家夫郎如何的贤能,如何的英武,但我其实心里最想,能够朝夕陪伴你,你是那么聪明,从小就把我的神思念想都给骗去,我不在你身边伴着你,都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在淮南,我是见到自家夫郎有多么英武,多么受人拥戴。旁人也都敬我,但都无关我是否帝宗公主,全因我是你家的小娘子。我是真的高兴,我家夫郎自来不凡,本就该要受到世道这样的推崇。可是我又怕,怕母后所忧无错,因为我是真的见到,真的见到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是只知君侯,不知君王啊……”
沈哲子听到这里的时候,两臂蓦地一僵,兴男公主自然感受到他这异状,两手死死攥住他的袍带,两眼则直直的望着他:“沈哲子,你是那么聪明的人,总有法子安慰到我。真真假假都好,你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我都听从,我真是难受得很……我、我真的担心,你是那么贤能大才,未来还要扫荡群邪,中兴社稷。可是、可是,阿琉他拿什么跟你比较?跟你比起来,他、他真一无是处。就算你不作此想,到时也定有人去逼迫你……”
讲到这里,兴男公主身躯都变得瑟瑟发抖,蓄满泪水的眼眶中不乏惊悸,仿佛透过虚无看到什么恐怖的后来之事:“我不是什么高才女子,也只是听你讲过一些史说旧事。真要到了那种时候,就算你忍耐得住,旁人忍不住啊……阿琉、阿琉他也不是大气魄,你能停下来,他未必停得住,咱们一家人,或都要共赴黄泉了……你要是忍耐不住,我、大概那时也会有人逼你弃我吧?你又忍不忍得住?”
沈哲子沉默听完公主的泣诉,然后端正坐姿,两手捧住那梨花带雨的俏脸,认真凝望许久,然后才自嘲一笑:“人皆道我才高,我也以此自视。但其实百劳千累,人又怎么能世事通览,全无遗漏。我家娘子终于长大了,早前我竟不知,我、我是该要高兴,但也真是有几分失落。我不是圣贤,心力也有穷竭,也有困顿,我是要逞强,要能人所不能,可是,我也有、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看到沈哲子嘴角泛着苦笑,颇有颓态,兴男公主顿时愣在了那里。在她心目中,自家夫郎自是无所不能,没有什么能够困扰到他,而此一类的表情,她是第一次在沈哲子脸上看到。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但却给她以似曾相识之感。
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兴男公主略作思忖,很快脑海中便浮现出另一张面孔,那是一张病态苍白的脸庞。而当这张脸庞浮现在脑海中时,兴男公主才意识到她之所以感到熟悉,并非相貌,而是言辞语调。在那个午后,她的父皇一如眼前的夫郎,也是拉着她手,不乏欣慰言道:“朕的兴男,已是长大了……”
长大了?
当两张面孔,一样不乏无奈的神情,渐渐在兴男公主迷蒙泪眼中重叠到了一起,兴男公主才意识到,她根本就从未长大!一样的蛮横冲动,一样的无理取闹!她的父皇,她的夫郎,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他们待她也都是无比珍爱,予求予取,同样的溺爱纵容,也一直都试图在她面前维持一个伟岸且无所不能的形象。
可是她完全感受不到这份苦心,多年前是这样,拉着幼弟一定要强见父皇,也见到了垂死的父皇极力要在她面前掩去的那软弱一面,迫得父皇不得不在她面前坦言:“诸多世事,都是无奈,任性难存……”
那声调,那神情,一如眼前的沈哲子。她总是太任性,总是要将至亲近的人逼迫得退无可退。
“对不起,对不起……沈哲子,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不该说那些蠢话!你不要、不要……”
兴男公主两手紧紧抓住沈哲子袍带,眼中已是泪如滂沱,但却拼命瞪大了眼,唯恐眨眼之后,眼前的夫郎也要抛弃了她。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逞强。我总觉得自己能打理你这一生,哪怕蒙骗也要让你一生福乐无忧……”
“你能的,你、能的……你凭什么不能?你说的什么话,我都信……我是这么好骗,你又不是不知!”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兴男公主更加惶恐,整个人都扑到了沈哲子的身上,泪水更是滚滚涌出:“我说什么,想什么,全都是你教我……你教的我,你不该抛下我,你不能!”
沈哲子抱着女郎啜泣抽搐的娇躯,心情不乏沉重,他是真没想到,自家娘子向来不乏神经大条,但其实已经有了如此细腻的远见。说实话,当听到兴男公主讲出那些话语的时候,他是不乏自愧乃至于无法面对兴男公主。只是再听这女郎在他怀内泣诉,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实的意识到他在这女郎生命中分量之重,心情自然难免更加沉重,乃至于生出就此不问世事,就此避世归隐乡土的想法。
但这想法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并不是打定主意要恃深情而罔顾公主的感受,而是因为他在世道涉入之深,已无退路。
兴男公主俏脸紧贴在沈哲子肩上,啜泣良久声调才渐有微弱,沈哲子以为她是哭累入眠,刚想起身将女郎抱起送回榻上,可是身躯刚刚挺直,那女郎环拥沈哲子的双臂蓦地收紧,沈哲子当即便咳嗽起来,声调沙哑困难道:“你要勒死我啊?”
“我……”
兴男公主闻言后,才忙不迭抬起身松开手臂,脸庞上还挂满了泪痕,待见沈哲子喘息转为均匀,才嚅嚅道:“我、我是有这种胆量,我、我只是舍不得。你就是我的命,你要是抛下我,那、那我真就不活了!”
换言之,沈哲子若真敢抛弃她,她是敢于玩命的。
讲到这里,女郎啜泣声再次扬起。沈哲子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巴,拍着膝盖不乏无奈道:“谁又说过要抛下你,都是你这恶娘子半晌在此又哭又闹!偏要把假的闹成好像真有此事!”
那女郎听到这话,小嘴一瘪继而张口咬在沈哲子掌边,趁他吃痛撤手才破涕为笑,继而纵身一跃将沈哲子扑倒在地,跨坐在沈哲子身上,衣裙因此凌乱散开,露出胸前大抹白腻,待见沈哲子视线所望,便将胸膛一挺,纤腰一拧继而俯身呢喃道:“我是长大了,你、你也大得很……”
暖热气息拂过脸色,沈哲子已是情不能忍,一拧身便直接将女郎覆于身下,当那交融一刻,兴男公主在深吸呢喃之后蓦地抱紧了沈哲子:“我是有胆量的,沈哲子。贤名你要分我一半,骂名、骂名我也要和你共担!”